所謂的真實感,究竟何時才會萌生呢?


    被扔進異世界的真實感,隨著在這世界生活,逐漸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但是雫認為在那之中還不包含「隨時可能被其他人毫無理由地殺害」。


    自窗口看見的景色因蒙蒙雨霧而濡濕。雫望著來到這世界後目睹的數個城鎮中最為寬廣且規劃有方的街景,歎息道: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那好像不是真的,居然有人就這樣在眼前被殺……」


    受到精神汙染而發狂的男人被年少傭兵殺害之後一個月。


    兩人在昨天終於抵達了坎德拉的王城。在旅社房間內的讀書會也算不出是第幾回了,每次上課就寫下的單字現在已經幾乎填滿了半本筆記本。


    一如往常地做筆記的埃利克回答:


    「反過來說,那也是一種幸運。如果我們更早抵達那戶人家,也許我們也一起被殺了。畢竟那個傭兵看起來身手很不錯。」


    埃利克口中以淒慘形容的殺人現場,雫最後並未親眼目睹。她一直站在門外等到埃利克前去呼喚憲兵前來,並且將返家的老母親阻擋在門外。雫最後一次進入那家中是在一切都已經收拾乾淨,前去獻花的時候。雫回想起地板上那灘直到最後都沒有消失的黑色汙漬。


    「倒不如說……為什麽我們沒有被殺啊?我們不是目擊證人嗎?」


    「如果傭兵光是殺人被看見就要把目擊者滅口,那這片大陸轉眼間就會變成一片血海了。殺人就是他們的工作。」


    「唔……這方麵我希望有法律好好管製啊……」


    雖然用文化不同就能打發,但在這世界殺人時常會被視作「無可奈何」、「運氣不好」、「自作自受」,眾人也不會多加追究。當然並非全部案例都如此,有些事件政府機關會出麵調查,也可能會逮到犯人,但是酒後爭執互鬥或敵對者的私下決鬥等殺人事件則會被視作「沒辦法的事」。


    發狂的男人被傭兵殺害的事件也屬於這一類吧。埃利克向憲兵告知了自家門走出的傭兵以及「自原本的工作場所逃到這邊」等等的情報,但憲兵隻做了最基本的訊問,完全沒有解決事件的意圖。


    換言之,要找到殺人者並予以懲罰相當耗費勞力,不值得付出這些代價去調查的殺人事件在這世界可說是稀鬆平常。


    「畢竟是身旁就有戰爭的世界啊……」


    「現在已經算是相當平靜了,在過去有著名為黑暗時代的一段時期,許多國家興起而又毀滅,大小戰爭此起彼落的殘酷時代。那樣的狀況持續了數百年,直到距今六百年前才終於結束。」


    「真難想像……雖然我的世界也曾有過戰火連綿的時代。」


    如果自己闖進那樣的時代,肯定早就已經喪命了吧。雫歎息的時候,埃利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提起。


    「啊,對了。之前讓轉移陣封鎖的戰爭好像也落幕了。幸好在奇斯庫出手前結束了。」


    「奇斯庫?」


    「某個大國的名稱。和這裏的距離比法魯薩斯近。傳聞那裏的公主雖然聰明果決,但也相當殘忍。聽說有數名文官隻因冒犯了她就全部遭到處決,是個懷抱著火種的國家。」


    「那、那種國家我真不想靠近……」


    光是現在就已經麵對著難以接受的殘忍事實了,雫可不想與更多麻煩有所牽扯。


    不過如果要問精神上的打擊,原本想救那男人卻前功盡棄的埃利克所受的打擊更大吧。若要問精神上的痛苦,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母親所受的痛苦更無法想像。雫不禁回想起在墳前顫抖的老婦人背影。


    「會讓人不由得想說……如果能在來世過得更幸福就好了。」


    「你的心情我不是不懂,不過沒有來世這種東西。」


    聽見埃利克毫無遲疑的回答,雫愣了半晌後苦笑道:


    「你好像不會相信那種東西喔。」


    「和相信與否無關,事實證明『輪回轉世』這件事本身並不存在。」


    「咦?證明?這種事有辦法證明嗎?」


    「嗯。因為一部分的魔法士能看見靈魂。靈魂脫離肉體之後會在自然中擴散消失,這在知識分子之間已經是普遍的共識。」


    「這……還真是……」


    該說是哀傷或者空虛呢?


    雫對於輪回轉世存在與否並未抱持強烈的意見,因為至今從未深入思考過這件事。不過有些人確實因為相信死後的世界存在而得到救贖。如果連這一點都遭到否定,人就真的隻擁有活著的這個當下。


    麵對啞口無言的雫,埃利克說道:


    「話雖如此,希望死者能得到幸福,這屬於生者的自由。」


    沒有溫度的語調聽起來卻溫柔。那並非對死者的溫柔,而是隻獻給生者的溫柔。雫抬起臉微笑道:


    「不好意思。隻是嚇了一跳。」


    「畢竟世界不同,會吃驚也是當然的。不過這隻是指這個世界,你那邊也許又不一樣了吧。比方說我們這邊在概念上有所謂的位階構造,你那邊呢?」


    「位階構造……?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目前我們所在的世界,其實是由許多看不見的階層彼此重疊組成的。雖然說明時常以上下的概念解釋,但並不是指空間位置上的差別──」


    「啊。請稍等一下,我做個筆記。」


    雫攤開自己用來當作記事本的筆記。在左上寫下標題「位階構造」後,在中間畫上一條橫線,又添加了立於線上的人型。埃利克點頭後繼續說:


    「最上層的位階是人稱『神之所在』的位階。當然人類無法感知也無法認知到這個位階的存在。唯有神降臨至人類階的時候,才能察覺那個位階的存在。」


    「神明位在最上麵,這我能理解。我的世界也有不少宗教有類似的看法。」


    「嗯。接下來就是魔法士這類的人比較熟悉的『定律階』與『魔力階』。『魔力階』是魔法士持有的魔力所在的位階,一般認為就位在鄰近人類階的上方,而『定律階』就如字麵所示,是魔法定律存在的位階,比『魔力階』更高一層。」


    「埃利克,等一下,太快了。」


    雫連忙在人型圖示上方又添加數條橫線,在那有如地層般分隔的空間寫下「神」、「定律階」、「魔力階」。埃利克以充滿興趣的目光指向雫筆下的漢字。


    「反過來說,一般認為在這些位階的最下層有著『負之海』。」


    「海嗎?」


    埃利克的解釋似乎越來越抽象了。雫在下方畫上海麵的波浪,又畫上海豚。在海豚的身上補上「負」字,但就算添加了幾分負麵的要素,還是與可愛的畫風格格不入。


    「還有許多這樣的位階,同時存在於我們當下所處的這個空間的同一個位置,這就是所謂的位階構造。人類的身體和精神雖然位於名為人類階的這個位階,但靈魂與所有位階相連係,所以魔法士等人才能施展魔法……看來與你的世界的構造不同啊。」


    「我想應該不一樣。」


    雖然雫不敢斷言,但至少在現代從沒聽過這類的詮釋。這個世界和自己原本所在的世界究竟有多大的差別──想到這裏,雫不經意抬起臉,發現埃利克正注視著自己。


    「怎、怎麽了嗎……」


    「沒什麽。隻是想到,你來自異世界原來是這麽回事。」


    「咦!你知道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了嗎?」


    雫不禁激動地就要站起身,埃利克立刻潑上冷水。


    「不是這樣,你先冷靜點。雖然我完全不懂你來到這裏的理由,但確實有些事一直讓我很好奇。比方說,你淋了外頭的雨也活蹦亂跳的吧?」


    「那點小雨不會怎樣啦。我算是滿健康的耶。」


    「不是,我不是指受寒感冒。我之前有說過嗎?那場雨含有輕微的瘴氣,所以和休拉教發的咒具一樣,碰到雨就會生病。」


    仔細一想,路上的行人好像提過類似的事。不過雫本身感覺不到任何影響,便忘了有這回事。埃利克點了點頭,將原本把玩的筆指向雫的胸口。


    「瘴氣同樣屬於另一個位階,就在貼近人類階的下方。靈魂當然也與那個位階接連,所以人隻要接觸到瘴氣就會受到影響,使得身心失調。其他位階的影響也不例外。在遙遠的過去,曾經發生過有人想對最下層的『負之海』開洞的事件,結果造成了慘重的犧牲。」


    「好、好像靈異事件……」


    「不過你好像不受瘴氣的影響。這也許是因為──」


    「因為我是異世界的人,所以靈魂不一樣……?」


    「也有可能是因為你沒有靈魂。」


    「聽起來很過分耶!」


    雫伸手摀住筆尖所指的胸口處。掌心感受到的跳動來自心髒,但在那之中是否真有靈魂存在,雫也不曉得。在原本世界的日常生活中根本不會思索這種問題。


    不過如果真有差異──


    「咦?所以說真的有辦法證明我是異世界人?」


    「比方說,把你扔進高濃度的瘴氣中,也許就能證明吧。不過萬一失敗,你應該會發瘋就是了。」


    「了解!我絕對不要!」


    風險未免也太高了。況且就算讓大家認定自己是異世界人,找不到回家的方法也沒意義。這問題的答案雖然教雫好奇,但是在當下恐怕派不上任何用場。


    雫沮喪得渾身沒勁,這時埃利克問道:


    「順便問一下,你的世界的文明怎麽樣?比方說,和我們這裏相比。」


    「啊~~……我想想。」


    原本的世界和這個世界相比,決定性的差異還是魔法吧。因為有魔法的存在,能做到原本世界辦不到的事,但另一方麵,魔法之外的文明水準似乎並不發達。


    「如果撇開魔法不談,我想大概是我的世界的文明比較進步。我們那邊的機械技術比這裏先進許多,像是能讓鋼鐵製造的船飛在天上,運送數百人移動。」


    「真難想像。那隻有少部分的人才能使用?」


    「嗯~~……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樣沒錯,但不像這裏是以有無魔力來區分。使用上需要高等的技術知識,專業的分支也相當細。所以對那方麵的專業一無所知的我,沒辦法把原本世界的機械技術帶到這裏。」


    雖然知道如何使用,卻不知道如何製造。不隻是雫,絕大多數文科的人都是如此吧。


    「換句話說,隻要取得相關知識,無論是誰都能製造也能使用吧?就算是這個世界的人也不例外。」


    「大概吧……所謂的機械,說穿了就是構造精密的方便道具,若科學法則本身在兩個世界是共通的,那麽在這個世界應該也能使用,但不知道能不能湊齊材料就是了。」


    機械的動力大多是電力,在這個世界也同樣存在。若是擁有充分知識與技術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也許能親手製造某些機械。


    不過一想到這裏,雫便不禁覺得自己是多麽不中用。埃利克發現雫表情變得有些頹喪,便問道:


    「怎麽了嗎?」


    「沒什麽……隻是覺得當初應該多學一些技術方麵的東西……」


    雫擁有的隻是粗淺而廣泛的人文學科知識,其他方麵就隻有高中水準。如果換作工學院的大學生,也許能在這世界達成更多事吧。


    不過,埃利克聽了卻露出發自內心感到納悶的表情。


    「為什麽會想到那邊?沒那種專業不是很好嗎?你自己的危險也會減少。」


    「咦?沒有一技之長不是比較容易餓死街頭嗎?」


    「不一定啊。比方說,如果你精通你那個世界的技術,萬一被誰發現你來自異世界……你覺得之後會有什麽下場等著你?」


    藍色眼眸凝視著雫。


    差點被流氓抓住時感覺到的恐懼。未知但有利用價值的事物最終的下場──


    「徹底的技術利用……是吧?」


    「沒錯。如果是經過訓練誰都能使用的技術就更有價值了。再者,就如同其他劃時代的發現,那些技術都會被運用在製造武器等方麵吧。為了打造戰爭的道具,你腦袋裏的知識將日複一日遭人榨取。」


    「幸好我是文科的!」


    那發自內心的吶喊令埃利克不禁苦笑。他試著旋轉手中的筆。


    「況且如果要問我個人的意見,就算你有那方麵的知識,我也不讚成你把那些技術帶進這世界。魔法之外是你那邊的技術比較進步吧?」


    「如果隻考慮相似的部分,大概吧。文化應該有數百年的差距。」


    「那就更是如此。你的世界的技術累積了數百年的曆史與議論,最終才抵達那個境地。無視過程,隻將結果帶進這裏,我不認為是好事。更何況那是異世界的知識,也許會扭轉這個世界原本的軌道。」


    「嗯……」


    ──埃利克的意見也許是某個角度的事實。


    新技術的發現不僅止於技術本身,同時也伴隨著該如何使用該技術的議題發展至今。而這些議論奠基於雫那個世界的社會、曆史與文化而成立,因此隻將技術本身引入其他世界恐怕不恰當吧。在原本的世界有所共識的意見,在這裏不一定會得到同樣的結論。雫將手中的自動筆旋轉一圈。


    「換句話說,就像是把原本住在其他地方的生物帶進來,擾亂當地生態一樣吧?」


    「滿接近的。既然是來自異世界的知識,就有可能是沒有來訪者就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的知識。」


    ──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那就有如世界的突變。


    假設雫是精通武器製作方式的人,若有人抓住她並取得相關知識,光是如此就足以獲得遠勝於周遭的優勢。而原本不應存在於此的道具,也許會讓這世界漸漸變質。但是結果對這世界究竟是好是壞,雫無法判斷,隻能看著狀況如滾雪球般最終波及全大陸。


    雫盯著手中的自動筆好半晌,最後抬起臉來。


    「那麽,如果異世界的知識其實很方便呢……假設那些知識其實也能用在救人上麵呢?你還是會反對知識流入嗎?」


    也許是因為出乎意料,青年魔法士聽了她的問題,微微睜大雙眼。


    但他立刻斂起表情──露出一絲苦笑。


    「這個嘛,也許的確值得歡迎。如果有方法能治療現在的不治之症,也會有許多人欣然接受吧。但是這方麵的界線很難劃分……如果隻是單純方便的技術,我不會想要。如果那是這個世界真正必要的技術,總有一天會在這世界誕生吧。所以無論這個世界的現況是多麽不方便──與其享受異物帶來的便利,我寧願接受原本的不便。」


    澄澈的藍色眼眸;毫無迷惘的語氣。


    青年挺直了上半身如此回答,雫咽下自胸口湧現的感歎。


    ──近乎堅決的頑固。他是個嚴格且古板的人。


    知道技術的發展肯定有其益處也有缺點,卻主張那不應該由外界賦予而拒絕。有如麵對不知解法卻隻想傳授解答的教師般,他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


    這世界肯定不會所有人都像他這樣想,反倒是渴求醫療、交通、通訊等技術的人一定占壓倒性的多數吧。盡管如此──


    「埃利克真了不起。」


    就算置身於逆風之中,他也會繼續高揭自己的主張。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這樣就好了。


    也許是察覺到雫敬佩的眼神,埃利克苦笑著再度叮嚀。


    「你先從保護好自己開始吧。就算你沒有能實用化的知識,還是有可能會被誤會。」


    「我會銘記在心。」


    現在隻能盡自己所能。雫攤開自製的單字表。在活頁筆記本上列出這世界文字的單字,上頭再以日文標注意思。


    「總而言之,首先得取得在這世界也能生活下去的知識啊。」


    雖然雫也不曉得自己何時能回到日本,但目前已經抵達了目的地之一的坎德拉城。隻要能進入王城內的圖書館,也許就能掌握些許線索。


    雫看向埃利克製作的整疊文件。


    「交出了關於休拉教的調查報告書之後,王城那邊真的會有所行動嗎?」


    「有附上咒具的實體樣本,應該沒問題吧。設施的使用許可應該也不難取得。」


    「真是太麻煩你了。非常感謝。」


    原本埃利克還會為受到精神汙染的青年提出治療的要求,但現在已經無從實現。察覺雫眉間的陰霾,埃利克苦笑道:


    「差不多該動身了。記得把行李帶上,也有可能隻得到使用轉移陣的許可。」


    「啊,好的!」


    接下來兩人就要前往王城提出陳情與申請書。如果能得到使用圖書館的許可是最好,若隻得到使用轉移陣的許可,那就得以法魯薩斯為目標開始移動。


    兩人做好了出發的準備,離開旅店。


    今天外頭依舊細雨綿綿。雫自遮雨鬥篷下伸出手,讓雨點打在掌心。


    「今天的雨也同樣帶著瘴氣嗎?」


    「很輕微就是了。究竟是怎麽辦到的,我也很好奇……」


    青年如此回答時,側臉頓時蒙上一層冰冷的陰影。恐怕他正懷疑這場雨與休拉教脫不了關係。


    來到寬敞的大街上,雫抬頭望向矗立於烏雲之下的白色王城。


    「異世界的城堡啊……去提交申請書,就能進入城堡對吧!真教人期待呢!」


    「嗯。一般都會要你在門外等。」


    「太可惜了……」


    雖然雫也希望能走進那有如童話故事的城堡一探究竟,但光是街上景致就已經相當新鮮了。坎德拉的王都不愧是一國的首都,比雫至今走過的每個城鎮都還要大且洗煉,所有道路都有石磚鋪設也是其中一點差異。兩人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披著遮雨鬥篷的行人們來來去去。


    左顧右盼的雫察覺自己不經意地在尋找那名年幼少女的身影。


    「希望她別感冒才好……」


    那少女有種飄渺虛幻的印象,彷佛隻要挪開視線就會消溶在雨幕之中。


    雫跟在埃利克身後一步步踩著濡濕的石磚,不久後抵達了巨大城門的前方。


    「哇,在近距離看好壯觀。」


    城門的寬度莫約有十公尺,粗鐵條組成格狀城門。雫自格子窺見城內的建築,王城四處可見玻璃製的圓頂,設計看起來反倒有幾分現代建築的氣氛。


    城門其中一邊的門柱似乎就是接待處,是個圓筒狀的小建築物。雫在一段距離之外等候埃利克前往該處提交申請文件。在他向接待員說明的同時,左顧右盼的雫突然發現有個矮小的人影正往此處走近。


    「咦?那孩子……」


    孤零零的身影。雫塞給她的遮雨鬥篷。


    獨自一人俯著臉走在石磚路上的,正是剛才雫尋找的少女。


    雨幕中更加惹眼的鮮明綠眸突然間抬起──與雫四目相對。


    「你是……」


    「找到你了!」


    不隻埃利克,周遭所有人都因為雫突然大喊而將視線轉向她。這讓少女吃驚地停下腳步,雫連忙對周遭辯解道:


    「沒、沒什麽事,隻是不小心走散了……」


    也許是因為大城鎮特有的冷漠,人們的視線立刻就失去興趣。不再受到注目後,雫連忙跑向少女,雙手合十道歉。隨後她蹲下身與少女四目相對。


    「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那個,你今天也是一個人?有時間聊幾句話嗎?」


    突然被雫叫住,少女雖然表情漠然卻似乎遲疑了半晌。她那雙翠綠眼眸先是看向城堡,但之後便微微點頭。雫這時倒抽一口氣,四處張望確定附近沒有白衣的巡禮者。雫牽著少女的手來到稍微遠離接待處的城牆邊。


    「我還沒自我介紹過吧。我叫雫。你呢?」


    「……梅亞。」


    細若蚊蚋的微弱聲音。既然沒有家名,那就是一般民眾吧。


    「那個,不好意思,問個失禮的問題,你有爸爸媽媽嗎?」


    「沒有。」


    「是休拉教的人撫養你長大的?」


    「不是。」


    或許是因為年紀太小,雫不太能理解她的狀況。大概隻能花時間慢慢問清楚了。


    恰巧就在這時,埃利克回到了雫身旁。他一見到少女便皺起眉頭。


    「你在找的就是這女孩?」


    「啊,對啊!今天好像也是一個人,不過我記得之前是和巡禮者一起。」


    「休拉教的巡禮者?」


    青年魔法士板著臉陷入沉默,不知正在思考些什麽。雫決定先不理會他,轉身再度麵向梅亞。


    「你是和誰一起來到這裏的?和巡禮者一起?」


    「是的……終於達成契約回到這裏。這是最後的一場雨了。」


    「最後的一場雨?」


    「──原來如此。是這麽回事啊。」


    埃利克歎息般的聲音傳到耳畔。下一個瞬間,他已經伸出手拉開了少女的遮雨鬥篷的兜帽。少女的發絲顯露在眼前,讓雫不由得驚呼。


    「嗚哇!綠色!」


    被遮雨鬥篷兜帽遮擋的梅亞的頭發,與她的雙眼同樣是明亮的翠綠。之前是蓋在巡禮者長袍的兜帽下而沒發現吧。雫以讚歎的眼神看著那頭微微濡濕而泛著亮麗光澤的綠發。


    「好漂亮……而且好像是天生的,真不愧是異世界。」


    「你在說什麽啊?」


    埃利克拋出傻眼的疑問。他將少女的兜帽重新拉起,細心調整位置。


    「說什麽……在異世界,美少女和綠頭發還滿相襯的啊。」


    「你那個世界的人類有這種發色?是生態係統不一樣嗎?」


    「也許生態係統不一樣,但沒有人天生有這種發色……咦?什麽?」


    對話似乎牛頭不對馬嘴。見雫有所察覺,埃利克對她點頭。


    他以眼神示意綠發的美麗少女,說道:


    「她不是人類──恐怕是魔族吧。」


    ──在這個世界上,有名為魔族的非人族類。


    得知這個事實的當下,雫隻是訝異,但從未想像過會是如此美麗的少女。


    「咦?魔族?真的嗎?」


    雫大吃一驚,如此詢問少女。但梅亞隻是以那雙色澤有如新抽嫩芽的眼睛回望雫,在那之中沒有與外表年齡相符的稚氣。埃利克不理會還無法接受當下狀況的雫,詢問少女:


    「你剛才提到契約吧。和你立下契約的是誰?」


    梅亞麵露遲疑並將視線投向雫。雫雖然不知所措,還是點了頭,梅亞便回答:


    「……其他人叫他主教。他說隻要我讓所有的城鎮下過雨,就會幫我呼喚我正在找的那個人回來……」


    「契約內容就這樣啊。那你和那個人重逢了?」


    「還沒有……那是接下來的事。」


    「咦?請先暫停一下。主教是指休拉教的主教?雨?」


    雫連忙試著追上兩人之間徑自進行的對話。她看向顯露困惑的綠色眼睛。


    ──非人的少女。


    埃利克說過「隻有魔女才能操控天候」。


    但前提是那是人。


    「該不會混有瘴氣的雨是……」


    各地突然下起綿綿不絕的細雨。為了呼喚雨停,休拉教的巡禮者在城鎮間巡回。


    但如果巡禮者的集團其實是「為了讓各地下雨」而四處移動──


    埃利克對麵露不安的魔族少女問道:


    「所以契約其實還沒履行吧?那你知道那個主教在哪裏嗎?」


    完成約定後,梅亞回到了首都。雫屏息等待回答。隻見少女揚起纖瘦的手臂,白皙的指尖指向某一點。


    「這裏。」


    那不是別的地方,正是聳立於兩人背後的坎德拉王城。


    雫愣在原地思考的時間隻有短短兩三秒。


    埃利克的表情轉為凝重,立刻輕拍她的肩膀。


    「不妙。先離開這裏。」


    「離開?可是梅亞她──」


    該怎麽辦?這句話還沒說出口,城門的方向已經出現數名衛兵。他們一看見埃利克便低聲對彼此竊竊私語,同時不斷靠近。埃利克發現那群衛兵之中也有魔法士裝扮的人,便推了雫的背。


    「快逃。用跑的。」


    「咦?咦?」


    雫還無法理解當下狀況,但是看來似乎沒有繼續呆站的時間了。雫連忙牽起梅亞的手。當她們轉身拔腿就跑的同時,衛兵們的呼喊聲撲了上來。


    「他們逃了!快追!」


    「一定要活捉!至於小孩子無所謂!」


    後頭傳來喀鏘喀鏘的金屬碰撞聲。雖然突如其來的事態差點讓雫陷入恐慌,但現在沒那種空閑時間。雫牽著少女的手,連忙衝進附近的巷道轉角。遵循跑在身旁的埃利克的指示,連連轉彎。


    幸好與全副武裝的衛兵相比,旅行者裝扮的雫等人腳程比較快。梅亞也沒有成為累贅,回過神來,雫發現自己已經縮著身子躲在狹窄暗巷中的木箱後方。


    「到、到底,是怎麽了……」


    前去確認街道上情況的埃利克回到雫身旁,歎息道:


    「恐怕休拉教已經深植於坎德拉王城了。雖然目的不明,但是王城派出了巡禮者巡回各地,讓各地下雨並且分發魔法道具──任務恐怕也包含抹殺那些得知真相而逃亡的信徒。」


    「殺人滅口……」


    雫愣了短短一瞬間,但立刻回想起上一個城鎮被殺的那個男人。


    「所、所以說那個人其實是休拉教的信徒嗎!」


    「太大聲了。雖然沒有證據,但八九不離十吧。其實啊,他受到的精神汙染的禁咒,魔法構造和休拉教分發的吊飾很相似,所以我之前就在懷疑。」


    「……對喔……那個人好像也說過『在開始下雨之前逃走』……」


    但是男人最後還是逃不了。他見到分配給自家的咒具而連忙破壞──但也許就是在那時,讓「先前的上司」休拉教得知了他家的位置。


    雫回想起陷入瘋狂的男人在大街上向眾人發出什麽警告。


    「我記得……他還說了『洞』還有什麽『負之蛇』……」


    頭顱一陣刺痛。


    又來了。


    但是除此之外,什麽也想不起來。雫試著集中精神汲取記憶,但是發現梅亞麵露不安注視著自己,雫連忙擠出笑容對少女說:


    「不會有事的。不好意思,稍微給我一點時間……」


    「雫。」


    青年的手輕拍她的肩膀。隨後,轉角另一側傳來數人份的腳步聲。


    鎧甲士兵移動時的聲響筆直地靠近雫等人躲藏的暗巷。埃利克皺起臉。


    「不妙啊……啊,魔力遭到追蹤了吧。雫,還跑得動嗎?」


    「可、可以!我還能跑!」


    「那就快跑──我會在這裏攔住他們。」


    「呃……咦?」


    就要邁開步伐的雫愣愣地轉頭看向青年。埃利克從行李中不知某物,擺在腳邊。


    「快去。我的安危另當別論,萬一那孩子被抓到,很可能會被滅口。」


    「可、可是埃利克……」


    「我在甩掉他們之後會和你們會合。在通往西方馬車幹道的地方等我。」


    語畢,埃利克開始詠唱。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令雫臉色發白。


    對方是城裏的士兵,被抓到會怎樣誰也不敢說。雫想大喊要他一起逃。


    但是──繼續為此浪費唇舌也隻是妨礙埃利克而已。


    雫在短短的一瞬間拋開了遲疑,咬緊牙根握住梅亞的手。


    「……我知道了。之後,一定要來會合。」


    詠唱中的埃利克微微轉頭,點了點頭。


    雫咽下了不安與焦躁,朝著暗巷更深處拔腿奔跑。


    數人份的腳步聲更靠近了。在詠唱聲告一段落的同時,雫聽見青年的話語聲。


    「萬一我沒到,你要一個人去法魯薩斯。」


    「……!」


    強忍著現在就回頭的衝動,雫與少女一同跑過蜿蜒曲折的窄巷。


    兩人的身影完全自視野中消失後,埃利克放心地鬆了口氣。


    幾乎就在同時,衛兵的身影自轉角處出現。在握著長槍的他們開口之前,埃利克已經舉起雙手表示自己無意抵抗。晚了一步抵達的魔法士察覺埃利克撒在地上的碎片,皺起眉頭。


    「用魔力石施展了迷彩嗎……你居然知道我追蹤的是那女孩的魔力啊。」


    魔法士不快地如此說完,埃利克平淡地回答:


    「因為我判斷你們其實也沒必要抓到她們。害她們被牽連也不太好意思。」


    青年鎮定地掃視包圍在自己身旁的士兵們。


    「你們在找的──是寫了那份報告書的我吧?」


    等同於肯定的沉默在眾人之間飄蕩。


    看似就要壓向地麵的陰沉天空下,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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