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窗口的書房內充斥著古老書籍的氣味。


    與牆麵融為一體的書架上塞滿了魔法書。現在已經無法取得的暗黑時代的書籍就這麽雜亂無章地擺放於此,那藏書若讓一部分的研究者目睹,恐怕免不了歡喜得手舞足蹈吧。但是對於擁有這個房間的年老男性而言,那些知識對他已經不再具有任何價值。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呼出一口帶著黴味的氣。


    「看來萬事俱備了啊。巡禮者已經歸來,雨也下過一輪了。真是一群不畏艱辛的子民們啊。」


    「……不知懷疑,就這麽盲目信奉一種理念,人應該就能活得幸福吧。如果能就這麽死去,那就是一輩子的幸福。」


    銀色長發的女人如此回應老人的抒發。她的年齡莫約二十五歲,相貌秀麗,穿著紅色的魔法袍,臂彎中攬著一本厚重的書──封麵同樣赤紅。


    老人抬起頭看向倚著書桌的女人。


    「越是有知就距離幸福越遠嗎?還真是諷刺啊,亞薇耶拉。」


    「有什麽諷刺?正因為知道無知或有識都能徹底抹消,你才會去實現這個計畫吧?如果知道接下來即將構築的禁咒為何,眾人應該都會吃驚。」


    「就算知道也太遲了。逃出教團的那男人為何發狂,那些家夥也不曾思考過。無論如何,現在城裏已經召集了充分的魔法士。接下來隻要讓他們無從理解自己正在召喚什麽,就那樣完成那個構造就夠了。」


    老人帶響喉嚨嗬嗬笑道,緩緩站起身。他口中名為亞薇耶拉的女人對著即將走出書房的衰老背影說道:


    「你也要去嗎?你應該知道待在負之孔旁邊不可能維持理智。」


    「那可是神的降臨,怎麽可以不親自迎接。你才該早點離開此處,若你發狂而死,那無數的禁咒構造也將跟著佚失啊。」


    「你的忠告我就感激地收下了。」


    亞薇耶拉笑著舉起紅色書本示意。以皮革製成的紅色封麵四周鑲著金色裝飾,模樣有如城裏的珍藏品──不過那本書並非普通的書籍。


    那書本的力量就連身為持有者的她也無法完全理解。那本書能揭露遭到封印的禁咒構造以及隱藏的曆史。她也無法想像那究竟會是誰遺留下的。


    然而該怎麽使用這本書,早已經決定。


    她視線落向沒有標題的封麵,輕聲笑著說:


    「盡管起舞吧,盡管揭發吧。無論是紀錄上不存在的曆史,甚至是尚未發生的事件,一切的一切。直到盡頭,這座大陸才能改頭換麵。未經打磨的原石沒有價值,唯有跨越所有可能性,才有資格扛起下一個世代──這就是最初的起始。」


    亞薇耶拉的白皙雙手將深紅書本擁入懷中。


    她的話語聲落在曆史悠久的地麵,無人聽見。


    ※


    自己有時也會在一切都無可挽回之後才在想:「當時做別的選擇就好了。」


    在那樣的想法萌生的同時,自己也覺得毫無意義可言。也許那可以算是一種後悔吧。在事件已然成為過往才思考當時的最佳解──那與直視自己的無能為力沒有兩樣。


    「不過,這次什麽都還沒真的結束。」


    埃利克被衛兵們帶進王城內的待客室,不讓任何人聽見地如此自言自語。


    考慮到他們強押自己來此的理由,自己的下場恐怕是關押,甚至直接被殺人滅口也不奇怪,但埃利克沒想到自己居然被帶到這間除了沒有窗口,其他都相當尋常的房間。不過埃利克並沒有天真得因此樂觀。由於過去在宮廷的經驗,埃利克知道這種房間八成有隔音設計。


    提高戒心的埃利克並未就座,就這麽等了好一段時間。


    最後終於現身的隻有一位身穿華奢魔法袍的中年男人。


    「寫那份報告書的就是你啊?」


    自稱坎德拉魔法士副長的男人仔細打量著埃利克,眼神中透出的光芒是鄙視弱者的傲慢──以及某種彷佛退無可退的焦慮。那顯然與狂熱盲從的信徒不同,散發著露骨的世俗氣氛。埃利克對那男人點了點頭。


    「是我沒錯。不過如果我事先知道休拉教信仰已經紮根於這座王城,我就會換種寫法了吧。」


    報告書上寫著「休拉教的咒具與遭到殺害的男人有關」。在遇見梅亞,從她口中得知真相前,埃利克原本打算將休拉教的計謀交給王城處理。


    然而,這座王城已經與休拉教密不可分。從第三者的觀點來看,埃利克肯定相當倒楣吧。魔法士副長用混雜了嘲笑與同情的眼神看著青年。


    「輕率地插手別人家的事,本來就該受到報應……不過,那份報告書的水準相當高。雖然構造圖非常拙劣,但構造分析確實頗有一手。恐怕王城裏的魔法士當中,也找不到相同水準的人吧。」


    「……謝謝你的誇獎。」


    埃利克沒有將那句讚美當作一回事。這隻是再明顯不過的試探,正題恐怕還在後頭,所以埃利克隻靜候對方行動。魔法士副長在房裏四處踱步,繼續陳述他對報告書的感想,隨後話鋒一轉,從懷裏取出一份文件。


    「你知道了沒有必要知道的事。我也可以直接把你扔進地下牢房……不過現在正好有個工作。」


    男人將文件擲向桌麵。埃利克拾起文件拆封,攤開裏頭的紙張。


    ──畫在紙張上的是比埃利克自己畫的構造圖更加條理分明的構造圖。埃利克隻看了一眼便點頭回應:


    「這是大規模魔法構造的一部分吧,大概隻有整體的五十分之一。」


    「你居然看得懂啊……你該不會其實是法魯薩斯的宮廷魔法士吧?」


    「你誤會了。」


    埃利克對那懷疑的目光立刻否定。現在的問題並非他過去的身分,而是這片段的魔法構造所代表的大規模魔法。青年魔法士將紙張重新折起,放回桌上。


    「你說的工作和這個魔法構造有關?」


    「沒錯。這座城在不久之前就招募了不少臨時雇用的魔法士,讓數十人分工合作構築這次的大規模魔法。但構築工作馬上就要開始了,人員卻有些不足。你可說是來得正好。」


    「我的魔力量沒有多到能構築大規模的魔法構造喔。」


    「魔力問題我們已經準備了數量充分的魔力石,構築完成之後也會發放酬勞。」


    「所以要我幫忙?」


    魔法士副長陷入沉默,眼眸中閃爍的焦慮變得更加鮮明。這男人雖然應該在這座王城裏地位已經相當崇高,但那份倨傲似乎隻是虛張聲勢,麵具底下藏著恐懼與困惑。


    埃利克凝神注視著男人的神情。


    「你剛才說的一點道理也沒有。憑你的立場和現在這個狀況,你大可直接強迫我去做。但是你一直在試探我,像是要從我口中得知其他事情。你真正的目的是什麽?」


    「…………」


    男人沒有回答,但是表情顯然為之僵硬。當那份自傲剝落,麵具底下的恐懼便跟著清楚浮現。


    沉默好半晌後,魔法士副長開口說道:


    「休拉教的主教說這大規模魔法是『巨大火炮』,隻要完成就能輕易攻破任何國家。國王與魔法士長都深信不疑。」


    「但是你不相信。因為最初觸碰到那構造的休拉教信徒發狂了──是這樣沒錯吧?」


    那已經不是詢問,而是單純的確認。


    埃利克一針見血的問題,為房內帶來凝重的寂靜。魔法士副長用顫抖而僵硬的手從桌上拿起了構造圖。


    「我雖然看過所有的構造,但是太過複雜而無法理解。不過……和休拉教四處分送的那個道具確實有幾分神似。你應該調查過那個讓休拉教教徒發狂的魔法的構造吧?既然如此,在你


    眼中看來,那構造像是什麽?」


    這男人會選擇這間沒有窗戶的待客室,恐怕就是為了不讓其他人聽見他心中的猜疑。埃利克對著掩不住不安等待著答案的魔法士副長,歎息後說道:


    「為了避免誤會,我話先說在前頭。我也不是多了不起的魔法士,雖然分析魔法道具或禁咒的構造還能辦到……但是關於大規模的魔法構造,就隻是有沒有相關知識的問題。因為我過去在紀錄上看過和那類似的構造。」


    「類似的構造?」


    不願知道真相的情緒掠過男人的臉龐。然而,他不能不知道。現在待在這座城裏就等於是當事人了。埃利克也明白自己同樣不例外,進而開口說道:


    「那是曆史上隱藏的大規模魔法──向最下層的位階『負之海』打開洞,讓負出現在這個人類階的禁咒。」


    這件事之前也曾對雫大略提過。


    在曆史悠久的魔法大國法魯薩斯的王城內,曾發生這麽一樁事件。


    那是瘋狂信徒暗中擄人殺害的事件。他們的目的是用活人獻祭朝「負之海」打開洞。


    「以受害者的血肉為觸媒所產生的禁咒,在一夜之間覆蓋了法魯薩斯王城,同時在內部產生濃烈的瘴氣──在紀錄上有五十七人死亡。」


    「五十七人……!真有過這種事?」


    「是真的。問題在於,當時的事件中禁咒本身尚未完成。在通往負之海的洞開啟之前,禁咒本身就被解除了。盡管如此,還是造成這般結果。其中也有人因為瘴氣受到強烈的精神汙染,狀況很類似前些日子被殺的那個男人。在魔法技術卓越的法魯薩斯都造成如此事態,萬一禁咒真的在這國家完成,犧牲恐怕會遠超過當時的狀況吧。首先這座首都會被洞吞噬而消滅。」


    ──對世界的外側打開概念上的洞。


    從那個洞滲出的是令人失常的負。魔法士副長臉色蒼白。


    「該不會……是真的嗎?禁咒的知識受到嚴重管製,無法攜出對吧?那種知識,你為什麽會……」


    「──因為真神的教誨早已傳遍大陸的每個角落。」


    回答者並非埃利克。


    沙啞的聲音在室內回響,房門無聲開啟。魔法士副長緩緩轉頭看向站在門後的那個人。


    十數名穿著白袍的休拉教信徒,以及他們服侍的老人。


    「你是……休拉主教……」


    「在這種地方做些什麽啊?你們倆的聲音很吵啊。」


    年老的男人如此譏諷,嘴角挑起一抹詭譎的笑意。


    ※


    躲避著大街與人群,不知究竟跑了多久。


    自坎德拉城通往西邊馬車幹道的城門──隨時有人出入的熱鬧場所,雫牽著梅亞的手躲藏。原本以為會有追兵在城門巡邏,但目前看來沒這回事。不過無論再怎麽等,也還是等不到埃利克前來會合。雫覺得躲藏的位置不好而數次移動,來到能看見城門處的建築物後方,回頭看向魔族少女。


    「不好意思喔,拖著你四處跑來跑去……」


    「不會。」


    少女簡潔回答的同時,視線飄向王城的方向。也許是心裏牽掛著她的契約吧。雫一時之間感到歉疚,但又立刻回想起那契約是與休拉教立下的約定。


    這位少女雖然看似與人毫無二致,但其實並非人類。雫悄悄地看向那雙翠綠色的眼眸。


    「那、那個喔……真的是你讓雨開始下的?」


    「是真的。主人在創造我的時候賦予我操縱水的力量。」


    翠綠雙眸中情感淡薄。那彷佛正明白昭告她的非人身分,令雫倒抽一口氣。


    「是喔……是這樣啊。」


    雖然感到訝異,但也僅止於此,對梅亞的看法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雫長吐出一口氣,從背包中取出手帕。拭去沾在梅亞臉頰上的汙漬時,梅亞注意到敞開的背包口而瞪大雙眼。


    「那幅畫是……」


    「啊,你說這個?魔法道具店老板送我的。」


    雫從背包中取出了小型畫框,遞給梅亞。少女的雙手緊緊握住木製畫框,凝視著畫中的碧藍湖泊,綠色雙眸微微滲出淚光。


    「……那時在湖中的城裏,我服侍著夫人。」


    「啊,你是說那個到王城可以見到的人?」


    「是的。創造了我的主人所娶的夫人。夫人嫁到湖中的那座城裏……雖然時間短暫,但是度過了一段幸福快樂的時光。」


    緬懷舊日時光般的一字一句,交織著歎息的言語洋溢著對過往的情感。


    第一次聽少女提起自身來曆,雫端正姿勢問道:


    「梅亞的主人娶的妻子……所以說,那個人也是魔族?」


    「不是。雖然主人是魔族,但夫人是人類。她是個很溫柔的人,總是會摸摸我的頭……直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那份溫暖。」


    梅亞淺淺微笑,看向自己的掌心。


    雫看著她,回想起她當初收下蘋果派時的反應。隻是接下剛烤好的蘋果派就讓梅亞不禁落淚。也許對她來說,以手觸碰的溫暖會讓她聯想起過去的幸福日子吧。


    追憶著過去的暖意的翠綠雙眸與人類無比神似,隻是遠比人類純粹。梅亞閉起雙眼,輕輕搖頭。


    「可是夫人有一天突然遠行了。我的主人也像是跟著她消失無蹤……在那之後,我在那座城裏一個人等了好長一段時間,等待兩人歸來,再次像過去那樣一起生活──」


    猶如童話故事。


    梅亞抬起臉展露微笑,但欣喜的表情彷佛證明了她所曆經的孤獨,讓雫五味雜陳。


    梅亞雖然滿心期待著重逢,但人類總是會變。過去離開梅亞的主人肯定有原因吧。就算真的能見麵,也不一定能一如往昔。


    不過,魔族少女並未察覺雫的擔憂,凝視著手邊的畫。


    「雖然花上不少時間,現在雨已經結束了──如此一來,我就能見到蕾莉亞夫人了。」


    「蕾莉亞……?」


    似曾相識的名字。


    但是雫想不起究竟是在何處聽聞的。腦海中湧現的並非記憶,而是刺痛。


    『蕾莉亞公主抵達湖底城堡的當下,已經預料到自己的死期。』


    白色房間的影像突然掠過腦海,翻閱藏青色書本的自己的雙手躍入眼簾。


    遙遠過去的紀錄,不複記憶的曆史片段。雫按著額頭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雫差點因為暈眩而跌倒時,冰冷的手輕觸她。


    「──雫小姐,沒事吧?」


    「……啊,嗯。」


    平衡感立刻又回來了。剛才的異狀是怎麽回事?突然又恢複正常的雫納悶地環顧四周。站在夕陽對路旁建築投落的陰影中,她正與魔族少女麵對麵。沒有任何異狀。


    明白雫身體沒有異狀後,梅亞頷首說道:


    「那個……謝謝你這麽為我著想。現在已經感覺不到那些追逐你的人們的動靜了。雖然日落在即,但反過來說也能趁著夜色移動。若要出發,就趁現在吧。」


    翠綠眼眸轉向城門。剛才梅亞似乎一直在幫雫注意追兵。雫為她成熟的語氣感到訝異的同時,她已經將聶比斯湖的畫塞進雫的手中。


    「請務必小心……我差不多該前往王城了。我不能讓夫人等太久。」


    「咦?梅亞?等、等一下……!」


    雫伸出手,但因為剛才的暈眩而晚了一步。


    在那段時間,梅亞已經拔腿跑進街道上的人群。自遮雨鬥篷露出的一縷綠色在人群中躍動,隨即消失在灰色的景色中。雫愣愣地站在原地。


    「王城應該有危險吧……」


    休拉教的巡禮集團充滿


    了陰謀。要去見那種對手真的沒問題嗎?


    雫環顧四周,依舊找不到埃利克的身影。站在異世界的街道上,獨自一人的雫未免太過無助。事態為何突然演變成如此?現在究竟置身何種狀況?這全都超出了自己的理解。


    唯有一點確定──籠罩這城鎮的不安氣氛,肯定與休拉教有關。


    也許是從在雨中向梅亞搭話那時開始,又或者是在最初的城鎮遇見巡禮集團那時起,雫的旅程便與詭譎的教團彼此交纏,而終點站就在這座王都。


    她抬頭仰望遠處高聳的白色王城。


    「休拉教……應該就在那裏……」


    梅亞也同樣前往王城了。那麽埃利克現在會在哪裏呢?


    自從分頭行動之後時間未免經過太久了。也許是被城裏的衛兵抓住,也許是有其他無法前來會合的理由,又或者是──


    最糟糕的想像浮現腦海之前,雫連忙甩頭拋開。


    「不會那樣的。不會有事的……」


    天空正漸漸轉變為橘紅。一旦日落,通往馬車幹道的城門就會關閉,這樣就無法逃離這座首都了吧。若要遵守埃利克的指示,就算孤身一人也要前往法魯薩斯,那麽現在就該先走出城門。


    ──然而,那也等同於拋下埃利克或梅亞,自己一個人逃走。


    「姊姊、澪……」


    雫咽下沉重的喘息,抓著畫作的左手顫抖著。


    這種時候如果三姊妹都在,會怎麽做呢?掛在背包提手上的針織布偶一語不發。滿心焦慮的雫突然間彷佛聽見了姊姊不安的細語聲。


    『太危險了。快逃啊,小雫。』


    姊姊不喜歡與他人起衝突。那憂慮的聲音對雫而言可說是習以為常。姊姊總是這樣,以她的方式保護兩個妹妹。


    ──然而姊姊現在不在這裏。隻有自己能依靠,同時也隻有自己能行動。


    所以,隻有自己能下決定。


    「……我知道,姊姊……不過,不會有事的。」


    已經向埃利克宣言過自己絕不放棄了,所以現在要逃還太早。


    雫下定決心後,從包包取出活頁筆記本,迅速地寫下一行字並貼在牆上,祈禱著萬一彼此錯過時,埃利克能注意到這張紙。


    『我、在找、梅亞。去城堡、看看。』


    為了不讓其他人看懂,雫以日文寫下留言。不過他應該能理解吧。


    如果他順利看到這張字條後要責備自己為何擅自行動,那也無所謂。回想起青年的苦澀表情,雫露出苦笑。脫下遮雨鬥篷,拉起沉重的背包。


    「好了。走吧。」


    以自言自語激勵自己,向前進。


    雫背對著逐漸西斜的太陽,邁開步伐。夜晚逐漸占據天空的同時,街上的人潮也跟著迅速減少。與踏上歸途的人們方向相反,雫朝著王城前進。


    「應該……沒必要躲躲藏藏的吧?」


    王城的衛兵應該幾乎沒看到雫的臉才對。被追逐的時候披著遮雨鬥篷,隻有她一個人靠近王城應該也沒問題。盡管如此,雫還是避開大街前往王城。盡可能加快腳步,但不忘記提高戒心。走在夜色漸濃的街道上,整理當下的狀況。


    「雨其實是休拉教喚來的,以雨為理由分發詛咒吊飾……不過目的究竟是什麽?」


    如果隻是為了增加信徒,連身為魔族的梅亞都找來利用未免太誇張了。況且巡禮者隻是在各個城鎮巡回,完全沒聽過收取金錢或招募教徒的傳聞。


    如果真正的目的是傳教,似乎說不通。


    在他們的行動背後藏著某種意圖──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身為休拉教信徒的那個男人為了告知母親那個秘密,才會在逐漸失去理智的同時逃離此處吧?


    『──洞要破了!世界就要破洞了!大家都會受害!』


    突然間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教雫渾身打顫。


    但是雫沒有停下腳步,反倒是幾乎小跑步往王城後方移動。想找個不會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窺探內部的狀況。然而就在雫彎過下個轉角的瞬間,王城方向傳來了巨響。


    「咿呀!」


    連全身都為之震動的沉重巨響,有如十發高空煙火同時發射。


    雫不禁縮起肩膀,戰戰兢兢地自建築後方探頭窺探。


    但是因為天色已暗加上距離太遠,看不清楚王城的狀況,隻知道應該不是煙火。也許是因為聽見爆炸聲,四處的民房窗口不時有居民探出頭。


    「是什麽啊……總不會是氣爆吧。」


    萬一埃利克也被波及,那可就糟了。雫不理會周遭漸漸騷聲四起,再度邁開步伐奔跑。天色越來越暗,在建築之間能看見的王城也越來越大。金屬互相敲打般的細微聲音傳到耳畔,讓她心生納悶。


    「這是什麽聲音?」


    首先浮現腦海的是鐵匠以鐵錘敲打炙熱鐵塊的情景。


    雖然逐漸靠近的金屬撞擊聲教人好奇,但雫沒有停下腳步,彎過了通往城牆的最後轉角。沒來得及放緩速度的雙腳順勢又向前跑了三四步。


    就這麽短短幾步的距離。


    然而眼前已經──化作戰場。


    銳利的鋼鐵反射著冰冷的光芒。


    冷光在夜色中飛舞,金屬碰撞聲隨之響起。


    雫愣愣地呆站在原地,凝視著眼前的情景。經過了認知現實所需的數秒後,她終於明白剛才不時聽見的刺耳聲響正是出自兵器碰撞。


    城牆有一部分崩塌,恐怕就是剛才的巨響造成的吧。從缺口衝出的士兵與渾身黑衣的男人們揮劍戰鬥。目睹劍刃朝著負傷跪地者的頭顱毫不留情地劈落,雫不禁閉上雙眼,隻有短促的慘叫聲在耳邊縈繞。


    過了數秒,雫微微撐開眼皮,男人已經倒地不起。破裂的頭顱流出黑色的血液,在地麵形成一灘血漬。另一個男人則踩踏著那副身軀。


    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的瞬間。


    盡管在幽暗的夕暮時分,淒慘程度仍然不減。自己咽下唾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雫花上一段時間才察覺到那顫抖的呼吸聲源自她自己。


    腦海中湧現無數零碎的字句。


    這裏,是哪裏?


    現在,發生了什麽事?


    朋友和家人,都在哪裏?自己到底在哪裏?為什麽、會這樣、好可怕、莫名其妙──


    恐懼逼迫雫轉身。


    並非打定主意,隻是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然而就在這時──一名背對敵人逃離的男人倒向她。


    「……!」


    雫嚇得渾身僵硬。黑衣男人倒在她腳邊,身軀微微抽搐。四周太暗,雫看不清楚那似乎受了傷的男人詳細狀況如何。


    隻有血的味道與求助的呻吟聲,無可否定的確是現實。


    雫與男人四目相對,對方的眼中浮現苦痛之外的情緒。


    ──啊啊,他是人。


    明白這一點的瞬間,雫撲向那男人般倏地蹲下,在思考之前身體已經先動作。


    「我、我會救你的。」


    如果逃離危險是人身為動物的本能,那麽想要救人就是人身為人的本能吧。


    雫取出手帕,找到男人側腹的傷口,以手帕按壓。直刺鼻腔的腥臭血味直教她作嘔,但她隻管使勁壓住傷口。


    汗水止不住地滴落。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這世界沒有救護車,也不曉得醫師能不能治療。自己不會施展魔法,也不知道埃利克究竟平安與否。


    好可怕。無能為力。


    甚至連拔腿逃跑都辦不到。


    某人正緩緩靠近,一隻手提著劍,露出可怕的表情瞪著雫與她身旁的男人。


    雫察覺到腳步聲,赫然抬起頭。士兵


    打扮的男人緩緩地高舉起劍。


    就像是慢動作。


    自己的身體無比沉重。


    ──挺身保護那男人的念頭一瞬間掠過腦海。


    因為自己身上沒受傷,眼前的他身負重傷。


    用自己的身體蓋在他身上就可以了。如此一來一定能──


    盡管想法浮現,但身體不願動作。雙手雙腿宛如凍結,隻有紛亂的思緒不停空轉。


    一定要做些什麽才行,然而自己卻──


    「……啊。」


    一股強烈的衝擊讓雫向後跌坐在地。


    剛才趴在地上呻吟的男人不知哪來的力量推開了她。


    男人短短一瞬間看向雫的黑眼睛,隨即閉上雙眼。下一個瞬間,士兵追上來將劍鋒刺進他的背部。


    「等……!」


    一切都沒有停止。根本沒有什麽慢動作。


    時間平等地前進。貫穿胸膛的劍鋒自胸口突出,男人彷佛被打撈上岸的魚一度渾身痙攣……但馬上就不再動彈。


    雫跌坐在地,抬起臉看向殺死男人的士兵。


    年輕士兵的臉上參雜著苦痛與興奮──那是人類的容貌。


    呼吸停止了。


    人生的終點,會這麽突兀嗎?


    雫癱坐在地,隻是注視著站在眼前的士兵。


    也許自己要死在這裏了──這樣的想法一直到年輕士兵猶豫著對她舉起劍的瞬間才首次湧現腦海。來到這世界直到今天,「也許會丟掉性命」的感覺並非第一次,但是雫從來沒想過「也許會被人殺掉」。


    就連在暗巷被流氓追逐那次也不例外。盡管感到恐懼與驚慌,但她總認為不至於被殺。那彷佛是與自己無關的遙遠可能性。


    但現在死亡就近在咫尺。


    就在眼前了。死亡化作人型出現在她麵前。


    然而雫的思考卻無法運作……對眼前的現實甚至連殘酷的感想都沒有。


    唯一隻剩下對「沒辦法把書還給大學圖書館」這件事有些歉疚。


    閉上眼睛。


    恐懼讓她隻能這麽做。


    埃利克不在。喉嚨也發不出聲音。


    所以雫隻是等待死亡降臨。


    下一瞬間──金屬碰撞的銳利聲響就在身旁響起。


    雫反射動作般按住耳朵。


    「……埃利克?」


    睜開眼睛,但周遭一片夜色。昏暗無光。


    然而近在眼前的景象依然清晰。眼前的士兵臉上寫滿了震驚。


    就在這時,兩柄劍在她眼前交叉。


    「──二話不說就抄家夥砍小女孩,這不是衛兵該做的事吧?」


    有如平日與人鬥嘴般的輕佻話語,伴隨著似曾相識的男人嗓音。雫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向後退開,然後站起身。男人以自己的劍抵擋衛兵的劍,轉頭瞥向她。盡管無法否認其中帶著可疑之處,但勉強算得上和藹可親的笑容就在眼前。


    「小妹妹,夜裏出遊也得看時間和場合啊。」


    塔奇斯說著,將士兵的身體連同劍一起架開。失去平衡的士兵重心失穩,塔奇斯趁勢追擊般揮出長劍。士兵趕緊向後逃開。


    年輕士兵連忙準備應付追擊,下一瞬間卻半張著嘴呆站在原地。因為突然現身的男人已經牽起那名少女的手,朝王城的反方向拔腿就跑。雫一麵跑一麵回頭望向逐漸遠離的王城。


    「呃,等等,我有事得去城裏……」


    「戰略性撤退。在這種狀況下不可能進得了城。有什麽話等一下一邊喝茶一邊聽你講,現在先認真逃命。」


    雫咬緊嘴唇,隨著男人奔跑。


    沒有追兵跟在兩人身後,刀劍交鋒的刺耳聲響逐漸遠去。


    然而雫還是覺得死亡正在暗夜中四處蔓延,隻能強忍著無可奈何的沉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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