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將近的城門前,察覺情況與平常有異而前來探察情況的民眾正騷動不休。


    夜裏爆炸聲頻傳,再加上城內外傳出戰鬥的聲響,而這些聲響從夜裏持續到黎明時分,從未休止,讓居民們也深感狐疑吧。而且王城方麵也從未做出任何宣告或說明,因此民眾之間開始有謠言傳開。


    「聽說是休拉教的家夥們惹出大事了?」


    「他們不是常常進出王城嗎?我也有看過。」


    「聽說他們在王城裏做些詭異的魔法實驗啊。對了,前陣子城裏不是招募了不少魔法士嗎?」


    「聽說若那個魔法實驗失敗了,這座首都也有危險。」


    繪聲繪影的傳聞絕大多數都是有人刻意散播的。塔奇斯躲藏在城裏的小房間,望著外頭城牆附近圍觀群眾的騷動聲喚來更多民眾前來圍觀的情景。


    「因為他說不限手段嘛。我們也沒魯莽到光靠連夜拚湊的隊伍就想正麵攻下這座城。」


    計畫大綱是在深夜時分同步進行佯攻與入侵,在黎明前向首都民眾散播真相。聽聞謠言的民眾如果遠離首都避難是最好,但要是反過來為了向王城詢問謠言真假而聚集於王城,那也會形成對王城的壓力。


    人潮主要會往何處流動,不到實際進行時無法得知,但無論是哪邊都不會對塔奇斯等人不利才對。塔奇斯扭動肩膀關節。


    「接下來就看我們的工作成果了吧。看是要抓住魔法士長,還是直接阻止魔法士。」


    現在傭兵們已經有如間諜滲透城內各處,從莉迪亞那般身經百戰的強者到恰巧來到首都附近的「殺人狂」,可說是五花八門。入侵之後每個人要采取何種手段交由各人自行判斷,但無法指望所有人都能對當下情況有所貢獻,就連最後所有人是否能活著出城都很難說。


    塔奇斯一一回想起參與這次作戰的好友們,最後浮現腦海的是在這之中最無力也最不可思議的一名少女。


    明知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卻為了拯救旅行的同伴而主動投身於這場戰鬥。那位就連手握武器都顯得躊躇的少女,是否能在充斥著鮮血與怒吼的戰場中達成自己的目標呢?


    「……可別死了啊,雫。」


    塔奇斯提起沾染鮮血的劍,再度回到戰場中。


    黎明已經近在眼前了。


    ※


    雫埋頭隻管在漫長的走廊上不斷奔跑。


    途中與數名士兵錯身而過,但他們隻是投以訝異的目光。也許是因為身上這襲侍女的打扮,沒有人出聲叫住她。至於在探索方麵,雖然王城內相當廣大而且走道數量也多,不過在雫眼中,比以複雜聞名的都市地下車站要單純多了。


    剛才得知那樣的寬敞地下室一共有五個,而且方才逃出的那個是第二號,其他的研究室應該會以圓形排列才對。雫會這麽猜測,單純隻是因為埃利克曾對她提過「魔法陣基本上以圓形居多」。


    雫在走廊上跑了好半晌,如她所預料發現了與剛才的樓梯類似的向下入口。


    「拜托這次讓我猜中……!」


    呼吸早已上氣不接下氣,但是精神不可思議地亢奮,並不覺得特別痛苦。人家說運動會促進腦內啡分泌,大概就是這種狀態吧。不過側腹的陣痛依然是事實,明天恐怕會因為肌肉酸痛而臥床不起。但如果這點代價就能實現心願,雫一點怨言都沒有。


    狹窄的樓梯彷佛通往黑暗深淵般漫長。


    與剛才的第二地下研究室不同,樓梯上沒有看守的士兵,燭台的燈火也沒有點亮。


    盡管心裏為此感到納悶,雫還是沒有停下腳步,一手扶著石牆一步步走在幽暗的石砌階梯上。由於看不清楚腳邊狀況,雫耗費了剛才三倍的時間,終於抵達地下室的門前。


    但是,輕輕推開門的瞬間迎麵撲來的氣味,令雫差點轉身拔腿就逃。


    ──腥臭的血味。


    臭氣轉瞬間就衝進鼻腔灌滿肺部,雫不禁作嘔而摀住臉。蓋住口鼻依然濃烈的氣味,證明了房間內的狀況絕不尋常。


    本能低聲說著最好趕快調頭,這裏非常危險,充滿了不好的東西。


    但是──


    雫背對著門先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後屏息走進地下室。一定要找到埃利克才行。隻有這股念頭驅策著她絞盡勇氣。


    「如果這是恐怖電影,我大概會是第三個被殺的……」


    雫喃喃說著不吉利的話,慎重地向前邁步。


    與第二研究室相同設計的寬敞房間內,隻有一盞微弱的燭光照亮黑暗。


    ──微光之中浮現隻能以淒慘二字形容的情景。


    在微弱燭光的照明之下,有數道黑影橫躺在地上。


    明白橫躺的黑影究竟為何的瞬間,雫不禁感謝這個房間的幽暗。


    倒在地上的全都是──人的軀體。恐怕早已經喪命。


    死因還不明白,但是與充斥整個房間的氣味不可能無關。


    雫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仔細觀察數具屍體的體格,確定在那之中不包含埃利克和梅亞。感到安心的同時,眼眶也跟著泛起濕氣。她連忙深呼吸並使勁眨眼。


    總之要維持鎮定──不可以慌得手足無措。


    但是每當雫如此告誡自己,昨晚在眼前慘死的男人身影便會浮現腦海。雫咬緊了牙。


    至少現在必須習慣死亡。這種想法太過冷酷,會讓人不禁討厭起自己,但她將梗在心頭的反感連同歎息一起吞下肚。


    最好趕緊全部檢查,快點離開這房間。雫再度集中精神觀察。


    唯一的光源是落在遠處石磚地上的提燈。微微的光源照亮一旁男人臉上凝固的驚愕。琥珀色的眼眸彷佛塑膠黯淡而發白混濁,空洞地反射著燈光,在那之中沒有一點屬於生者的光芒。雫讓注意力逃離男人空洞的視線,走向提燈。


    靠近後仔細一看,光源並不是燭火,而是一顆散發著暖光的球體嵌在玻璃內。大概類似於魔法製成的燈泡吧。雫想撿起提燈調查房間更深處,於是朝倒下的提燈伸出手。


    就在這時,黑暗蠢動。


    劃破空氣的銳利聲響。


    在大腦理解那聲音的意義前,雫已經壓低重心一屁股跌坐在地。


    同時某種東西以令人戰栗的速度通過頭頂。


    「咦?」


    驚愕晚半拍才湧現腦海。


    大腦和身體的行動不一致。身體已經察覺突襲者的存在而試圖閃避,但大腦還沒真正理解狀況。雫連忙將力氣注入貼在冰冷地上的雙手。


    究竟要站起身或是向後退開,雫連這個二選一都無法立刻反應,就在這瞬間──造訪的並非突如其來的死,而是帶著驚歎的口哨聲。


    「真有一手。我原本以為你對戰鬥一竅不通,沒想過你能躲過啊。不過閃過卻跌倒不就前功盡棄了嗎?這樣你沒辦法逃走也不能反擊,會被殺掉喔。」


    「是、是誰?」


    「之前不是見過一麵嗎?你忘了喔?」


    彷佛與友人閑話家常的輕鬆口氣。那個人大方地走進提燈照亮的範圍內。


    雫目睹浮現在微光中的容貌,倒抽一口氣。


    「你是……那時候的……」


    「今天隻有你一個人啊?」


    如此笑著並揮舞染血短劍的少年臉龐,雫當然不會忘記。


    他正是在那個綿綿細雨的日子裏,殺死了發狂魔法士的年少傭兵。


    少年的臉龐與那時同樣潔淨。


    沒有任何多餘的情感。不過今天在那上頭貼了一層「愉快」。


    強烈的程度稱不上喜悅,但也不是完全麵無表情。雫從他的神情中看見一抹愉快與期待。她撐開僵硬的喉嚨反問:


    「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跟你一起從莉迪亞開的門進來的啊。你注意力真散漫耶。」


    「一起進來的……可是,你上次不是幫休拉教工作嗎?」


    就是他殺死了逃出休拉教的魔法士。為什麽這種人會和大家一起入侵城內?少年麵對莫名其妙而深感混亂的雫,譏笑道:


    「我也不會永遠跟著同一個雇主吧?那個工作早就結束了,現在參加這邊的工作。你白癡啊?」


    「!那、那為什麽要攻擊我……」


    剛才的閃避如果晚了一瞬間,後果可不堪設想。跌坐在地的雫仰起頭看向少年。少年攤開雙手像是在說:「這種事有什麽好問的?」


    「沒什麽理由啊。因為塔奇斯把你帶在身邊,我覺得有點好奇才出手的嘛。我原本打算削掉你一邊耳朵的耶,不過你閃得很快啊。你是什麽來曆?該不會真的隻是直覺有點靈的門外漢?」


    「……隻是個門外漢。」


    「什麽嘛,真沒意思。」


    如果耳朵真的因為這種誤會而落地,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緊張消褪讓雫一陣虛脫,差點癱倒在地。


    少年像是真的對雫失去了興趣,二話不說就從雫身旁走過。雫連忙轉頭叫住正要再度走入黑暗的少年。


    「等等!這個房間……不對……你、你要去哪裏?」


    其實雫原本想問:「這房間的慘狀是你一手造成的嗎?」但雫突然發現那沒有意義,所以換了個問題。傭兵們接到的委托是阻止禁咒,而他選擇直接以「殺害魔法士」這個手段實現。這些事現在多說也無益。


    ──一陣暈眩。心跳劇烈得教雫覺得惡心。


    如果能乾脆昏倒一定會輕鬆許多吧,但雫憑著意誌力維持神智。少年輕輕聳肩回答:


    「這還用問?當然是其他房間啊。聽說這裏是第四研究室,那我接下來就要去第二或第三吧。」


    「第二我剛才已經去過了。我說那是禁咒之後,大家都嚇了一跳,也許已經不再繼續構築了。不過魔法士長好像反應不太對勁……」


    「哦?魔法士長講不通啊?沒差啦,這樣就簡單多了。全部殺光就好。」


    「咦?等……等一下!」


    雫對著就要快步離去的少年背影叫道。在這除了兩人之外沒有其他人的石室內,這聲吶喊格外響亮。倒在地上的提燈有如壽命將盡的螢光燈閃爍。


    他緩緩回頭,用像玻璃珠般空虛的雙眼看向雫。


    「幹嘛?你想說什麽?」


    「用、用不著殺人也……」


    「哦~~?原來如此~~你是這一類的門外漢啊。」


    偽善或無知,又或者是天真,他口中的「這一類」大概是這其中某一種吧。


    雫也並非毫無自覺,但她已經親眼見過魔法士們聽聞「禁咒」二字時的震驚。那是觸碰了應當避諱的禁忌時的強烈厭惡感。


    「隻要和正在製作禁咒的魔法士說清楚就好,或是打昏就很夠了吧。」


    「啊~~……要是他們後來又改變想法,或是醒來之後又開始構築禁咒該怎麽辦啊?要是首都因為這樣毀滅了呢?殺掉一百個人就能救幾千個人的話,那樣不是比較好嗎?」


    少年冷酷的一字一句像是要束縛她一般不斷壓上來。雫感到呼吸困難,搔抓喉嚨。


    他的意思雫也懂,也明白不能隨便留下禍根。


    但是雫按捺著差點動搖的心,搖頭回答:


    「這種犧牲少數拯救多數的假設,我覺得沒有意義。這種極端的論點並非在任何狀況下都成立……況且現在明明還有其他手段。他們不知道真相才會協助構築禁咒,隻要告訴他們真相,逮到蒙騙他們的首腦就不會再發生了。」


    如果真的除了犧牲少數之外沒有其他方法。


    屆時雫就算會受到罪惡感的苛責,也會讚同他的方法吧。


    但現在還不到那時候。在其他狀況下正確的選擇,在當下不一定同樣正確。毫不知情地被人利用還被殺害,未免也太悲慘了。


    雫凝視幽暗的地下室。數具失去生命的空殼橫躺在冰冷的地上。


    如果要問這是不是所謂的正義,雫答不上來。


    唯一一點確定的隻有毫無裝飾的死亡暴露於此。那令人悲傷,也令人恐懼──同時也空虛得教人顫抖。


    人的性命、意誌與精神,應該是更加尊貴的事物。盡管那隻不過是理想,雫還是無法棄之如敝屣。


    雫注視著現在真正麵無表情的少年。自己現在遠比想像中冷靜,也許是因為感覺到當下的對話正與自己的性命直接相關。就和第一次來到這世界時的那片沙漠相同,但與當時相反的冰冷石磚地麵支撐著她的雙腳。


    「……我討厭這種唱高調的說教,更討厭的是從沒有任何力量的家夥嘴裏說出來。」


    「我很抱歉。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老實告訴你,我覺得殺人很好玩啊。」


    「…………咦?」


    少年眯起眼睛俯視著雫。雫知道那視線純粹隻是在打量她「能不能殺掉」,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用意。雖然他剛才說「討厭聽人說教」,但眼神中沒有一絲厭惡。


    純粹的空洞。空洞程度甚至更勝臉上還留有恐懼與驚愕的屍體。


    明明麵對麵凝視著彼此,但對方似乎並沒有看著自己。


    臉上寫滿了無法理解的雫抬起臉看著少年。


    「……為什麽?」


    「沒為什麽。因為看會動的東西變得不會動很好玩。反正人類那麽多,又不會怎樣。」


    「就算有很多,但沒有任何人是相同的。」


    雫在開口說著的同時,心中已經湧現「肯定沒辦法傳達」的預感。


    肯定沒辦法傳達吧。就算他聽見自己的一字一句,也無法共享想法。毫無反應的他令雫這麽認為。


    少年擺出無所謂的表情聳了聳肩。


    「我知道啦。不過人類其實都沒什麽太大差別吧?」


    ──太遙遠了。


    雫在這瞬間毫無疑問地體驗到近似絕望的心情。費盡唇舌也無法溝通。那未免太過遙遠,有種朝著光照不到的某處呼喊的感覺。


    少年麵對啞口無言的雫,投以譏諷般的眼神。


    「如果你有意見,就動手阻止我啊。講這個真的很煩人,下次我會殺了你。」


    彷佛不願繼續浪費時間──實際上確實分秒必爭,現在不是爭論這種事的時候──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在默不作聲的屍體環繞下,雫閉起雙眼。從未體驗過的虛脫感彷佛緊抓著她的腳踝,要將她拖進地底深淵。


    不久後,雫抓住提燈緩緩站起身。一一檢視其他剩下的屍體中沒有埃利克與梅亞之後,回到了樓梯。


    ──自己沒有任何力量,沒有能力阻止能輕易殺人的他。


    但是雫有她的目的──在那個少年殺死所有魔法士之前,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埃利克。


    每踏過一段階梯,雫就咬著嘴唇漸漸讓精神恢複鎮定。無論再怎麽沉重,現在都要抬起臉正視前方。隻有邁步奔跑才趕得上。


    踩上已然升起的太陽照耀的最後一階,她轉頭看向背後通往地底的漫長階梯。


    與將雫推入無力感的深淵的少年──凱特?提希斯之間的對話就這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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