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站在樓梯底下注視著建築物外頭。雨勢變得猛烈。


    入口處彌漫著微涼的濕氣。以四月來說,今天有點冷。我把頭探出屋簷,上風處的天空很明亮,所以也許再過一會兒雨就會停了。


    我,五浦大輔來到位在戶塚的舊書會館。


    昨天,我打工的北鎌倉舊書店——文現裏亞古書堂收購了一批與圍棋、將棋有關的舊書,可惜那些書不是我們店裏經手的領域,因此我開車把書送來工會舉辦的舊書交換會,準備把書賣給其他舊書店。


    「沒必要趕著回去吧?反正這種天氣也不會有客人上門。」


    有人從屋簷底下的吸煙區對我說話。那位戴著金框眼鏡的纖瘦男子站在直立式煙灰缸前麵,手裏拿著香煙。不曉得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堅持,他全身的服裝總是黑色,隻有身前的圍裙是紅色;應該才二十多快三十歲,但是下顎參差不齊的胡子讓他看來年紀更長。


    這個人是滝野蓮杖,港南台滝野書店的少東,最近剛從父母親手上繼承了書店。他和我一樣也是拿舊書來賣,直到剛剛才結束工作。


    平常他總是一忙完就會立刻離開,很少見他像這樣悠哉地待著。


    「筱川一個人顧店不要緊的。」


    一聽到筱川的名字,我的腦海中立刻浮現長發女子坐在櫃台前的身影。現在她或許正攤開準備當作商品賣掉的舊書,津津有味地閱讀著吧。畢竟她打從骨子裏就是一個「書蟲」,隻要沒有客人上門,就沒有人能夠阻止她看書。


    她是我的雇主筱川栞子,不過對我來說她不隻是我的雇主。盡管我不清楚自己對她而言又是什麽樣的人。


    「我還有網拍方麵的工作要處理。」


    「啊啊,你們收購了一批驚人的亂步收藏對吧?要放上網路賣嗎?」


    「是的。不過不是全部。」


    這個月初,我們收購了一批包括江戶川亂步的著作和相關書籍在內的珍貴收藏。我們將搶手的商品擺在網路上販售,並逐步更新書店網站上的商品目錄,可是馬上就有顧客下訂,因此我們除了必須繼續更新之外,也必須趕緊出貨。


    「那批書的持有者也是因為大地震的關係,決定把書脫手嗎?」


    「我也不太清楚……大地震似乎的確讓書主有了脫手的念頭。」


    侵襲東日本的大地震發生還不滿兩個月,聽說其他同行這段日子也陸續接到很多收購委托。大概是因為覺得擁有大量藏書在強烈地震發生時很危險吧。隻不過我們遇到的情況不太一樣。


    栞子小姐解開已逝的亂步收藏家留下的謎題,打開裝有亂步珍貴親筆原稿的保險箱,而酬勞就是按照我們開的價格把藏書賣給我們。


    栞子小姐除了是舊書店的老板之外,還有另一個身分,她能夠善用大量閱讀得到的龐大知識,解決舊書相關的謎團——而我則是她的小幫手。不過我和她不同,我不看書,應該說我無法看書,我從小就有這種「體質」,但我並非對看書沒興趣,甚至可說正好相反。


    一談到書話匣子就停不了的她,遇上喜歡聽她說這些軼事的我,使得我們的利害關係正好一致。盡管過程中花費的時間大概會讓旁人覺得難以置信,不過我們逐漸變得親密。


    「筱川一定很開心吧,她也喜歡亂步。」


    滝野隻有眼裏帶著笑意。我也隻能沉默裝出笑容。


    我們的確取得收購資格,不過栞子小姐心中或許五味雜陳吧。因為她錯失了親眼一探保險箱中的亂步親筆原稿——夢幻作品《押繪與旅行的男人》初稿——的機會。那份原稿現在應該和持有者一同旅行到某處去了。


    然後,葉子小姐的母親筱川智惠子也追著親筆原稿而去。那位比女兒聰明、擁有豐富舊書知識的人物,也是栞子小姐的天敵。十年前她拋家棄子,直到前陣子都不曾捎來任何消息。


    母親邀請葉子小姐一起去追亂步的親筆原稿,但卻被她以「我和大輔先生還有約會」為由,幹脆地拒絕。


    我們的確約好要去約會,她也說了自己玩得很開心,但是她真的認為約會比較重要嗎?或者那隻是用來拒絕母親的藉口?現在的我無法看穿她的真正想法。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在結束約會的回程上,我——


    「對了,聽說你約會時向筱川表白了,是真的嗎?」


    「唔咦?」


    冷不防挨上這一記,我不自覺發出奇怪的聲音。


    「你、你為什麽知道?」


    栞子小姐告訴他的嗎?栞子小姐和他雖是青梅竹馬,但我沒想到連這麽私密的事情也會說。


    「我聽小琉說的。不過這消息也不是筱川主動爆料,好像是小琉那家夥自己問出來的。她就是喜歡追根究柢。」


    這個答案我可以接受。因為小琉是滝野的妹妹,也是栞子小姐的密友。栞子小姐和我約會時穿的服裝,就是滝野琉為她搭配的。小琉為了不懂時尚的好友出手相助,既然連這種事情都幫了忙,也不難想像她會仔細打聽事後發展。


    「前陣子我偶然在大船車站前麵遇到文香。」


    滝野繼續說道。筱川文香是栞子小姐的妹妹。


    「她說你們兩個都很冷淡,問你們發生什麽事也不說,文香她很擔心呢。尤其是你的神情比平常更凝重。」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比平常更……」這個形容很多餘,不過,我沒想到自己的情緒這麽好捉摸。


    我突然注意到滝野的右手,夾在他指間的香煙已經完全熄滅了。仔細想想,我來到這裏時,他的香煙似乎就已經是那個狀態。莫非他是因為擔心我們、有事情想問,才在這裏等我?


    「然後呢?結果如何?你被甩了嗎?」


    滝野的語氣很溫和,問題卻很犀利。


    「沒有,暫時還沒有答案。」


    「咦?她還沒有回答嗎?都已經四月底了?」


    滝野一臉驚訝地說。沒錯,我向她表白已經是半個多月前的事情了。


    「是的。不過,她似乎還需要一點時間。」


    「什麽意思?這是怎麽回事?」


    我開始老實說明。說真的,我也正好想找人談談。


    對她說完「請和我交往」之後,栞子小姐陷入沉思的次數增加了。雖然我的確說過「不用今天回答也沒關係,你仔細考慮一下」,但她考慮的速度太慢,我開始感到不安。


    我受不了這種淩遲持續下去,於是在三天前,我決定告訴她,至少讓我知道該等到什麽時候。而就在我結束一天的工作,準備開口時,她主動先來找我。


    「前、前、前陣子的、那件事……呃,那件事,就是……在橫濱,大輔先生,對我說的,那件事……」


    她話說得斷斷績續。或許是比平常更緊張吧,雪白臉頰上沒有絲毫血色。終於要聽到答案了嗎?——我抬頭挺胸與她麵對麵。


    「讓你,久等了……對不起……讓你,感到不愉快……」


    「啊,不,沒那回事。」


    我明白她認真考慮過了,所以之前才沒有開口。她低下頭搓著雙手,最後終於做出決定抬起頭來。我們之間的距離比想像中更靠近,被她往上抬起的大眼睛一看,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大輔先生,我……那個,或許,很沉重。」


    「啥?」


    「之、之前我也說過,我原本、就、就沒有、結婚的打算。但是,我最近想了很多……」


    隻是想了很多也夠讓我驚訝了,和以前的她完全不一樣。


    「但、但是,即使改變不結婚的想法,我、我還是、不打算和那、那麽多男人、交往……所以,如果要和某個人交往的話,這次


    我會……雖、雖說不是絕對!不過那個……我也許會、很認真地、考慮結婚……」


    簡單來說,也就是希望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果然很有她的風格,沒有考慮不談結婚、姑且先談戀愛就好。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我的回答也誠實得教人吃驚。雖然還沒有深刻地意識到,不過我想我從一開始就有這種打算吧。她的臉上恢複了血色——不,她變得比平常更雀躍。既然她都這麽說了,想必是打算接受我的表白吧?我滿心期待著。


    「這、這樣啊。既然這樣……那個,其實,我還有事情尚未了結。」


    我不解地偏著頭。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和我想像得不一樣。


    「我現在還不能答覆你……因為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已、已經讓你等這麽久,真的很抱歉,不過,能不能再等一下下呢,拜托?」


    她深深低頭鞠躬,我則是愣在原地。總之我隻知道她的確有某些原因。欸,既然都等這麽久了,再稍微緩幾天也不要緊。


    「沒關係,我等。」


    我用力點頭。她抬起頭,唇邊隱約綻放微笑,似乎打從心底放心了。她濕潤的雙眸轉了轉。


    「謝謝你!五月結束之前,我一定會答覆你。」


    「咦……」


    五月?她剛才說了五月?為了謹慎起見,我確認月曆,現在才四月底。難不成她要讓我以這個狀態繼續等上一個月?


    「你就這樣答應了嗎?」


    我歎息。雖然心裏不同意,但既然我已經答應要等,也沒辦法反悔說不。


    「她有什麽事情必須了結啊?」


    「好像是難以啟齒的事情……到底是什麽事呢?」


    「別問我啊,我怎麽可能知道她在想什麽?」


    滝野擺擺手,繼續說:


    「不過,要花這麽多時間處理,表示你對筱川而雷有多麽重要,她不是能夠隨意敞開心胸接納他人的人,我想這種情況應該不多見。」


    我腦海中閃過她將太宰治的《晚年》初版書交給我的畫麵。雖然已經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不過她把不惜欺騙身邊其他人也要保護的珍貴舊書交給我保管——表示她對我的信任,以及我們重修舊好的證明,這項決定對於她這個「書蟲」來說,想必有相當的覺悟。可以確定我的存在對她來說很重要。


    話雖如此,我也不想自拾身價。就算我對她來說很重要,也不代表她對我有戀愛的情感。結果她絲毫沒提到最重要的一點——她喜不喜歡我?


    她明明很聰明,但一遇到自己的事情,就變得極度不擅於表達。即使她覺得結婚很好,也不表示她就打算選擇和我結婚。畢竟再怎麽說,我都是一個找不到工作、隻能打工的失敗者。沒有亮眼的學曆,履曆表上頂多隻能寫寫我的柔道段位和我有駕照等內容。


    「既然這樣,我去幫你打聽看看,問問她到底有什麽打算吧?」


    「不用,沒關係……」


    如果真的想知道,我會自己去問。即使我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過人之處,不過這點自尊還是有。滝野似乎早已預料到我的答案,隻說了一句:「也是。」就結束了話題。


    「話雖如此,一顆心像這樣懸在半空中,你也很困擾吧?你們兩個不是經常待在店裏嗎?」


    我蹙著眉頭點了點頭。其實這也是我目前最大的煩惱。我們莫名地在意彼此的反應,甚至難以開口閑聊,自然而然也就愈來愈少說話了。


    「我提供你一個聊天的話題吧?」


    「話題?」


    「嗯。這個話題可以讓筱川上鉤,也能轉換一下你們之間的氣氛。」


    如果有這種話題,我希望他務必告訴我。「拜托請告訴我。」我低下頭說道。滝野把煙蒂丟進直立式煙灰缸,別有深意地微笑說:


    「這陣子工會裏有個客人成了眾人八卦的對象……你知道《彷書月刊》這本雜誌嗎?」


    2


    回到北鎌倉時,雨已經停了,我把廂型車停在濕漉漉的主屋停車位上。主屋的門鎖著,於是我繞到麵對鐵軌的書店入口。栞子小姐還是一樣坐在櫃台後側,不過她注意到走進店裏的人是我後,就瞪大了眼鏡後側的黑眼珠。


    今天的她穿著亮色襯衫和牛仔長裙,並圍著黑色圍裙。天氣已經變得暖和,所以她也鮮少再披著開襟羊毛外套。她難得把亮麗長發綁在背後,更突顯出她的臉有多小。


    「我回來了。」


    「啊,回來啦……辛、辛苦你了。」


    她的聲音明顯提高了。隻要我一靠近,她就會突然開始將書堆的書角對齊,或是開始整理亂扔的筆。她試圖佯裝自然,但這些舉動反而讓她顯得不自然。


    「如、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去休息。」


    她對著正穿上圍裙的我說。


    「不要緊。倒是栞子小姐,你不是一直單獨顧店,沒有休息嗎?」


    我說。我想我的反應應該比她更自然吧。


    「我不要緊!剛才有小文幫我代班。非、非常謝謝你的貼、貼心!」


    笨拙的笑容加上莫名其妙高舉著的拳頭,讓她看來就像是正在演講的政治家。她八成也注意到自己奇怪的情緒反應吧,隻見她突然垮下肩膀,雙手啪嗒一響,交疊在櫃台上。


    「對不起……我好像怪怪的……不對,應該是真的怪怪的。真的很抱歉……」


    她的確很怪,所以我不想接話。


    我們就在尷尬的氣氛中開始工作。栞子小姐移動到後側的電腦前麵,開始更新網站內容。我也累積了許多必須寄送的網拍商品,而這段期間還有不少打來詢問的電話。


    即使她有事情會主動找我說話,但她的視線不會對上我的雙眼。直到眼前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後,我才說起滝野提供的「話題」。


    「對了,剛才在舊書會館聽滝野先生提起一件事。」


    栞子小姐沒有反應。因為我們之間隔著一堵書牆,因此我看不見她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聽說最近有不少書店都遇到一位奇怪的顧客……對方是去店裏賣雜誌,卻做了讓眾人很不解的舉動。」


    她從書背暗處露出半張臉來。


    「發生了什麽事?」


    這話題似乎挑起了她的興趣。她的反應還不錯。


    「栞子小姐知道《彷書月刊》嗎?」


    舊椅子的輪子發出吱嘎聲,她整個人坐在椅子上滑了出來。


    「我全部都有!」


    她的雙眼閃閃發亮,隔著圍裙也能夠看出她挺起了豐滿的胸部。看這反應,她似乎不隻是知道而已。


    「那是什麽樣的雜誌?」


    其實滝野沒告訴我雜誌的內容。他說:「你自己去叫筱川詳細解釋給你聽。」


    「大輔先生應該也知道。等我一下喔。」


    她坐在椅子上直接縮起身子。我從身後湊近看過去,隻見她把頭和手伸進電腦底下的空間,從堆放在地上的書堆裏抽出一本雜誌。


    「就是這個,你看。」


    那是一本有書背的冊子,尺寸與大本漫畫雜誌差不多,與其說是雜誌,比較像單薄的簡介手冊。橘色封麵上寫著「彷書月刊」。


    「啊,原來是這個。我看過。」


    開始在這家店工作時,有時會看見它擺在櫃台角落。


    「我們店裏有賣過,對吧?」


    舊書店卻擺著新雜誌,我當時曾經感到奇怪,但卻不曾拿起來翻開。因為栞子小姐住院時,我多半是一個人顧店,光是要記住工作內容就精疲力竭了。


    「是的,這本雜誌有點特別……你看看。」


    我接過《彷書月刊》打開內


    頁。這本是二〇一〇年六月號,已經是將近一年前的雜誌了。特輯是「豆本型錄」,似乎是介紹手掌大小的小書——也就是豆本的特輯。內容談到實際製作出來的豆本及製作方式。


    「這本雜誌主要是談書吧?」


    「是的。雜誌的宗旨是『提供愛書人資訊』,內容是由與書相關的獨一無二待輯所構成。除了作家特輯之外,還有藏書票、手繪明信片收藏、停刊雜誌等……這麽說來,這本雜誌還曾經率先舉辦過舊書小說大賞。」


    「舊書小說?」


    「募集以舊書或舊書店為主題的小說及小品文。有不少人投稿喔!」


    我第一次聽說有這個領域的小說。這樣一來,小說的主題不是很狹隘嗎?


    「還有漫畫、電影、近代史特輯等等,包羅萬象,不過整體來說都是舊書相關主題。總編輯田村治芳先生也曾經是舊書店老板……」


    栞子小姐的視線低垂。以舊書為主題的雜誌已經夠讓人驚訝了,發行人還是舊書店經營者。發行雜誌與經營舊書店,這兩種職業相差甚遠吧。


    我不自覺環視櫃台台麵,到處都沒看到《彷書月刊》。


    「咦?店裏已經不賣了嗎?」


    「很遺憾,這本雜誌去年已經停刊了……最後一本是第三百期。真的好可惜。」


    她低聲說道。這雜誌對她來說一定意義深遠吧。


    「月刊發行到第三百期,也就是說這本雜誌很久以前就有了吧?」


    「創刊於一九八五年……正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


    今年是二〇一一年,所以到去年為止持續發行了二十五年。


    「提到舊書相關的資訊雜誌,最有名的就是從戰前持續發行的《日本古書通信》,不過《彷書月刊》的曆史也不短。我想關切舊書的人一定會長期訂購這兩套雜誌……我拿《日本古書通信》給你看看,這本你應該也看過。」


    她再度把手伸進剛才的空間,拿出另一本薄冊子,大小和周刊雜誌一樣,騎馬釘裝訂,白色的書封上印著《日本古書通信》。二〇一一年四月號——也就是最新一期。這麽說來我的確看過,就是栞子小姐經常在休息完回來工作時,夾在腋下的雜誌。


    (嗯?)


    兩本雜誌都夾著同樣顏色的便利貼,似乎在確認文章。便和貼的顏色和平常店裏使用的相同,因此我有點好奇。注意看電腦底下,那兒有堆積如山的《彷書月邗》和《日本古書通信》。


    「……你該不會是在那邊閱讀這些雜誌吧?」


    見她單薄的肩膀顫了一下,看樣子是被我說中了。


    「對、對不起,隻要一看到有趣的特輯和專欄,我不自覺就會開始瀏覽……」


    她縮著肩膀低下頭,但我沒有生氣。反正雜誌和工作有關,而且利用空檔看雜誌也無所謂。


    「這個便利貼的用意是?」


    我改變話題。


    「啊,這個,就是這兩本雜誌的特征……」


    她朝我手中的《彷書月刊》伸出手開始翻頁。後半冊的頁麵上列出成排看來像是書名的內容,書名底下寫著價格,右上角則印著店名和聯絡方式——「請利用明信片或傳真訂購」。


    「這是舊書目錄吧?」


    內容收錄了各家舊書店一頁或兩頁的郵購目錄。雜誌後半本幾乎都是目錄。


    「是的。這是一種廣告……除了自己店裏製作目錄發送之外,還可以刊登在雜誌上,讓不方便來店裏的客人訂書。不過最近也有愈來愈多店家開始利用網路賣書了。」


    我們店裏就是如此。話雖如此,現在仍有部分書迷喜愛享受閱讀這些目錄的樂趣。栞子小姐夾著便利貼的地方,正是後半冊的目錄頁。她一定很認真確認過內容了。


    (嗯?)


    她剛才說瀏覽?在我還沒有開口之前,她本人似乎也注意到自己的失言,以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低下頭說道:


    「對不起,其實我是一字不漏地仔細看過了……」


    我的確感到驚訝,倒也沒打算念她一頓。說來丟臉,我不隻喜歡工作俐落的她,也喜歡完全沉醉在書裏的她。


    「啊,然後這是我從滝野先生那兒聽到的事情。」


    我差點忘了這件事。我的目的不是為了聽她談書。


    「聽說最近有位客人找上這一帶的舊書店,賣整套過期的《彷書月刊》。似乎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


    「……整套過期的。」


    她重複我的話,像在說給自己聽。她抬起眼睛看著我催促我說下去,表情也瞬間變得專注。這是解開書本謎團時的她。


    「那位女士每次拿去賣的雜誌大致上都有四、五十本……也不在意收購金額,但是過了一、兩個禮拜後,她又會再度找上同一家店,表示:『這些雜誌是我的寶物,我還是無法脫手,希望能夠全部還給我。』」


    「咦?可是一旦成立的收購很難取消吧?再說,那些雜誌有可能已經賣掉了。」


    「是的。」


    我點頭。剛才在舊書會館,我也提出了完全一樣的疑問,不過滝野的回答是這樣:


    「這種時候,她就把剩下的《彷書月刊》以店裏賣的價格全部買回。即使期數不齊全、買賣價格有差異,她也不在意……然後,買回來的過期雜誌她又再度拿去另一家書店,以同樣手法再來一次。」


    栞子小姐的拳頭抵著嘴邊,動也不動。這是她陷入沉思時的習慣。


    「對方沒有犯罪,舊書店方麵也沒有損失,隻是因為實在太詭異了,才會在其他舊書店之間成為話題。」


    栞子小姐仍舊沉默,表情有著難以形容的認真。我告訴她這個八卦的用意,原本隻是想輕鬆閑聊、換換心情罷了。


    「她也去了蓮杖先生那兒……滝野書店對吧?」


    「咦?是的。」


    「那位客人到目前為止去過哪幾家書店,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全部有哪幾家,隻記得應該是……」


    我講出三、四家還記得的書店名稱。最近我去舊書會館的機會愈來愈多,所以也曾經和那幾家書店的老板打過招呼。那些店都位在神奈川縣內,而且都和文現裏亞古書堂一樣,屬於個人經營的小店。


    「這幾家都是以黑書為主的店呢,經手的書籍領域也和我們店裏類似。」


    「黑書」指的就是年代久遠的舊書或專書,最近幾年出版的新書則稱為「白書」。


    「怎麽了嗎?」


    我問。看樣子她的心裏已經有線索了。


    「事實上大輔先生你去舊書會館時,我接到客人打來的電話,聲音聽來是上了年紀的女士。她說想賣整套的《彷書月刊》,問我們收不收。」


    我沒想到會有這一招。這怎麽聽,都像是那位傳說中的客人。


    「過期的《彷書月刊》在我們店裏流動頻繁,因此我告訴她沒問題,我們收,隻是現在這套雜誌還不夠格以舊書價格標價,因此沒辦法高價收購。對方說,無論金額多少都沒關係,她會在傍晚五點左右把雜誌拿來……」


    我愣了一下轉頭看向店裏的時鍾,指針正好來到五點。


    玻璃門突然發出聲響打開了。


    3


    走進店裏的是一位身穿藍色雨衣的高個子女士,與雨衣同樣顏色的帽子底下露出了白發。盡管她抬頭挺胸,仍舊看得出有相當的年紀了。緊抿的闊唇可感覺出她意誌堅強,肩膀上還掛著沉甸甸的尼龍購物袋。


    「我是剛才打過電話來的宮內,想請你們收購雜誌。」


    她以溫柔的聲音說著,把購物袋放在櫃台上。舉止也很端莊,讓人想不到她會做出把書賣掉又買回的


    奇怪舉動。


    「好、好的。謝謝您。」


    栞子小姐拄著拐杖起身行禮。我則從購物袋裏拿出《彷書月邗》堆放在櫃台上,並請客人填寫收購單。我瞥了一眼她所寫的內容,名字是宮內多實子,年齡六十五歲,地址是東京都大田區矢口——


    (咦?)


    為什麽要特地從東京來到北鎌倉呢?她家附近應該也有不少舊書店才對吧。


    她帶來的雜誌約有五十本,每一本的書背都已泛白,遠比栞子小姐剛才拿給我看的那幾期年代要久遠許多,收錄了很多看到標題不難想像的特輯,如:「追悼·司馬遼太郎」、「參見山田風太郎!」等,但也有「喝酒小店的宇宙」之類的內容。那是什麽樣的宇宙呢?


    我退後一步,空出位置,改由栞子小姐來到櫃台前開始估價。她以熟練的手勢翻閱雜誌確認狀態,幾乎沒花太多時間就開口說:


    「我、我在電話上也……嗯,跟您提過。」


    她以咳嗽抑製差點要破音的聲音。她十分不擅長與客人麵對麵。


    「那個,敝店沒有辦法開出太高的價錢……這些雜誌的狀態不是很好,而且還有手寫字和摺頁,所以……」


    她吞吞吐吐地解釋著,然後告知收購價格。價錢的確不高。


    「這些原本是我丈夫很珍惜的雜誌。他以前最愛逛舊書店,也收集舊書……摺書頁、在書上寫字都是他的習慣。」


    自稱宮內的女士小聲說道。整段話都是過去式,表示丈夫或許已經不在了。


    「這個價格我接受,麻煩你們了。」


    兩邊對於這場交易很快就達成共識,栞子小姐從收銀機取出現金交給對方。


    「改天到這附近,我會再過來逛逛。」


    說完,女士便轉身朝夕陽西下的馬路走去。「謝謝光臨。」我們鞠躬送客。


    栞子小姐在櫃台內的椅子上坐下,再度確認買下的《彷書月刊》。


    「這些都是進入一九九〇年代之後的期數。如果有改用騎馬釘裝訂之前的創刊號到前期那幾本,就能夠多付給對方一點錢了……」


    她的語氣裏充滿遺憾。


    「這些要上架嗎?」


    「當然。不管客人有什麽狀況,我們已經收購這些雜誌是不爭的事實。」


    改天到這附近——這句話讓我很掛意。似乎在暗示著她會過來把雜誌買回去。


    「你認為這是什麽狀況?」


    我猜栞子小姐應該已經看穿真相了,但她卻隻是抿著雙唇偏著頭。平常被頭發遮住的耳朵到脖子後側的線條正好對著我,讓我忍不住怦然心動。


    「還不能確定已經完全弄清楚了……」


    她拿起一本雜誌,翻開角落摺起的頁麵,那一頁的內容就是書店目錄,書名上還用黑筆圈起——凱窪(roger caillois )的《石頭寫的》(l"ecriture des pierres)。附有書盒和書封。


    「他標出了自己想要的書。」


    「是的……看看有手寫字的目錄,就能夠了解書主的許多事情,包括他的看書傾向、收集舊書的方式等……這一位書主買書不是因為珍貴而買,比較像是配合自己各個時期想要閱讀的需求。他閱讀的種類繁多,特別關注法國文學和法國現代思想。」


    那一類的書我當然沒有讀過,不過如果要找法國文學和哲學的書,我們店裏也有不少庫存。


    「我好奇的是這個手寫字。」


    她指了指右上角店名旁邊,有個潦草的字跡寫著「新田」。


    「新田(shinden)……?」


    「應該是念『新田(nitta)』吧。」(注1)


    新田——這是人名嗎?


    我拿起「參見山田風太郎!」那一期雜誌,翻開摺角那一頁,隻見山田風太郎的訪談內容中部分的發言用黑筆圈了起來。不隻是目錄,書主似乎隻要看到感興趣的內容就會動筆。這一頁的


    注1:「新田」在日文中當成名詞與地名時念「しんでん( shinden)」,當成姓氏時念「につた(nitta)」。角落也可看到「新田」二字。


    「也就是說這位書主每次看過之後,都會寫上『新田』嗎?」


    不懂這有什麽用意。就算這是某人的名字好了,有必要這樣一次次寫上嗎?


    「以現在的狀況看來,我沒有太多想法……另外還有一點,這裏也有個奇怪的塗鴉。」


    這次她指著成堆《彷書月刊》的書背一角,在「弘隆社」這個出版社名稱底下,畫了顆小小的黑點,而且所有過期的雜誌上都有這個記號。


    「這是什麽?」


    「我想這也應該有什麽用意……不過我目前還不是很清楚……」


    結果全部都是謎——我們不知道那位女士大老遠從東京來到這裏做這場奇妙買賣的原因,也不知道《彷書月刊》上塗鴉的意思。


    「總之,我們先標價上架吧。也許會發生什麽事。」


    4


    我們將收購的《彷書月刊》用塑膠套包起,以店裏的庫存補足欠缺的期數,當作一整套擺在書櫃上出售。栞子小姐說過也許會發生什麽事,但是過了幾天,還是什麽事也沒發生。


    我要感謝滝野。雖然還沒有恢複到表白之前的程度,但我和她終於能夠正常對話了。我心想,一定要好好謝謝滝野。


    怪事發生在當周的星期四。


    明明是平日,卻從一大早就有許多收購圖書的委托。估價及把商品上架的作業不斷打斷我們更新網站內容的工作。


    過了正午,客人總算不再絡繹不絕,這時熟悉的和尚頭男人氣勢十足地走了進來。他的年紀五、六十歲,穿著衣領皺巴巴的橘色長袖t恤,以及有一堆奇怪口袋的戶外網格背心。


    他是背取屋誌田,靠著將便宜購得的舊書轉賣給新舊書店的方式維生。他住在鵠沼橋下——是一位無家可歸的遊民。


    他今天不是一個人來,一位手持細拐杖、戴眼鏡的老人和他一塊兒來。對方的年紀看起來比誌田大上兩輪,下巴留著白胡子,剪裁良好的襯衫底下戴著綠色圍巾。他們最近經常相偕而來,購買零散的海外文學全集或西洋史專書。


    「唷,少年仔,有沒有好好工作啊?」


    誌田帶著無憂無慮般地笑容說著,把塞滿書的塑膠布袋重重擺在櫃台上。


    「啊,你好。」


    我點頭示意。


    「這些要麻煩你們收購了。那位大姊呢?」


    「我、我在。誌田先生……您好。」


    栞子小姐也從書牆邊緣探出臉來。


    「你又躲在那種地方。正在忙嗎?」


    「現在還好……不過,我正在幫其他客人拿來的書估價,所以請等我、十五分鍾……」


    「啊,沒關係沒關係。我會在店裏逛逛,你慢慢來。」


    他自動伸手拿了收購單開始填寫。我把袋子裏的內容物移到櫃台上,他今天拿來的是舊漫畫。多半是橫山光輝和石森章太郎的作品,我一邊確認著冊數,一邊偷看誌田的和尚頭。


    盡管我的反應像是什麽事也沒發生,不過我看誌田的眼神已經和以前不同,因為這個人是栞子小姐的母親——筱川智惠子的老朋友,而且他們之前仍有私下聯絡。他這麽多年來一直偷偷把筱川家的消息透漏給筱川智惠子。


    我注意到這件事是這個月初。當時我當麵質問誌田,而他也坦承一切,並且發誓今後不會再當間諜。我相信他絕對沒有惡意,隻是幫幫一個想要了解家人近況的老朋友罷了。


    但是,我無法和過去一樣與他輕鬆往來,因為我對誌田


    ——應該說我對他背後的筱川智惠子充滿戒心,她似乎希望那位與自己相像的女兒能夠成為自己的搭檔。我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管。


    「那麽,她估價完畢後,叫我一聲。」


    誌田熱情地拍拍我的手臂,走向和他一起來的同伴。自從被我知道他和筱川智惠子的關係後,誌田不再一個人到店裏來,或許是不希望單獨麵對我們。


    原本站在那兒看書的老人見誌田走近,對他露出優雅的微笑。那個人感覺像是退休的大學教授,這麽說來我好像沒聽說過他是從哪來、做什麽的。他為什麽會認識這位年紀相差甚多、無家可歸的背取屋?


    「大輔先生,這邊的估價結束了。」


    聽到栞子小姐的聲音,我回過神來,接過貼著收購金額便利貼的書堆後,接著把誌田拿來的舊漫畫堆在她麵前。


    「這些也麻煩你了。」


    「好的。」


    我們的視線一對上,她就回以僵硬的微笑。


    (她知道那件事嗎?)


    她知道誌田和自己的母親一直都有聯絡嗎?——有時我會感到不安。有可能她沒注意到,而我卻發現到了嗎?如果情況相反的話倒還正常,但如果她是因為某些原因而沉默不說破,我豈不是壞了她的計劃?


    「怎麽了嗎?」


    「不,沒事。」


    我搖頭,此時店裏的電話響起,我連忙接起電話。對方是打來確認庫存和價格,想找湊書房發行的《甲賀三郎全集》。我把電話轉到子機,拿著子機走出櫃台,我記得那本書應該就擺在推理小說書櫃的上方。最近我終於逐漸記住店裏的哪邊有哪些書了。


    我仰望天花板附近,同時回答客人的來電,突然看到那位老人的身影出現在書櫃盡頭。他正站在幾天前上架的成套《彷書月刊》前麵,拿下眼鏡凝視著書背。


    (嗯?)


    他用手指摸了摸畫有黑點的角落。此時誌田正好走過去,他對著誌田指著書背,小聲說了什麽。誌田回答:「好像是。」就從他背後走過。之後老人還是沒有想要離開那套雜誌前麵。


    我因為當時正在講電話,所以隻看到這樣。盡管如此,我還是對於他被那個記號吸引的模樣印象深刻。


    回到櫃台,我還是忍不住注意著老人,隻見他和誌田再一次對話後,就拄著拐杖走出門外。


    「……誌、誌田先生,讓您久等了。」


    栞子小姐一出聲,誌田就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過來。趁她說明收購金額時,我站在收銀機前看著店外。老人似乎沒有打算回來。


    「大輔先生……付錢。」


    我這才發現他們兩人正盯著我瞧,不曉得什麽時候他們已經談妥生意了。


    「啊,抱歉。」


    我打開收銀機,把錢交給誌田。


    「剛才那位先生已經回去了嗎?」


    誌田也跟著我的視線,轉頭看向背後。


    「沒有,他應該隻是在外頭休息。你也看得出來吧,他的腳不太好。」


    「你們最近經常一起來呢。」


    「嗯?我沒告訴過你們關於他的事嗎?」


    我搖搖頭看向栞子小姐,她也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大概是半年前吧,他在藤澤市民會館前麵的長椅看書時,我正好騎著腳踏車經過。我們兩個都很喜歡書,境遇也相似,所以覺得意氣相投。聽說他直到三年前都是某家公司的老板……現在則是來到這裏獨自生活,好像也沒有家人。」


    誌田最擅長在奇妙的場合找到愛書的夥伴。去年那位偷走他寶貝文庫本的女高中生,也成了和他互相借書的朋友。


    「他住在哪裏?」


    「藤澤的鵠沼。就在江之電的石上車站旁邊。他以前的嗜好是逛舊書店,不過現在腳不好,搭電車也變得很麻煩,所以隻要我有空,就會陪他一起逛,幫他提東西。


    今天他也打算等一下要去鎌倉車站那邊逛。那邊也有好幾家舊書店,而且回家隻要直接搭一班江之電就可以了。」


    一口氣滔滔不絕說完後,誌田突然湊近我。


    「你突然問我這麽多問題,怎麽了嗎?」


    我猶豫著該不該全盤托出,但最後還是沒這麽做。我還是無法和過去一樣相信這個人。


    「隻是有點好奇而已。因為他最近在我們店裏買了很多書。」


    或許無法從我的表情讀出更多訊息,誌田將視線看向手邊,把剛才收下的錢塞進褲子口袋。


    「欸,總之他是好人。和笠井那種家夥不一樣。」


    突然聽見這名字,我愣了一下,笠並是田中敏雄這男人曾經使用的假名。為了搶奪栞子小姐擁有的太宰治《晚年》初版書,田中將她推下樓梯,還曾經在她住院這段期間企圖闖入店內。


    結果,田中遭到警方逮捕,因為幾條罪名正在受審。時至今日已經過了半年多,栞子小姐的傷還沒有完全複原。


    「你們剛才在那套《彷書月刊》前麵談話,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啊啊,他說:『像這樣變成一整套,價格就會抬高一點。』我說:『好像是。』隻有這樣而已。怎麽了嗎?」


    他模仿老人的語氣意外神似,這個人莫名擅長這類奇怪的技能。


    「……沒什麽,隻是覺得如果他願意買的話,我會很高興。那些雜誌前陣子才剛進貨,實在很占空間。」


    我不確定自己掩飾得好不好。誌田看了一眼我的表情,也沒有打算繼續追問下去。


    「什麽啊,原來如此……那麽,我差不多該走了。他還在外頭等我。」


    誌田輕輕拾起手便走出店外。


    店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我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栞子小姐,說那位老人對於《彷書月刊》書背上的記號十分好奇。


    「你怎麽看?那位老爺爺會不會是知道些什麽?」


    栞子小姐想了一會兒,最後隻是靜靜搖頭。


    「我想無法因此斷定。畢竟在意書況的人本來就會有這類舉動,也許他和我們一樣,隻是單純對奇怪的記號感興趣而已。那套雜誌像那樣擺出來,連小小的記號也會很明顯。」


    「啊……原來如此。」


    我的腦袋立刻冷卻下來。我還以為掌握了《彷書月刊》謎題的線索,看樣子沒那麽容易。


    「我反而對其他事情有點好奇……是關於誌田先生。」


    我嚇得提心吊膽。難道她發現我和誌田之間奇怪的氣氛了嗎?但沒想到她接下來說的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誌田先生沒有提到那位朋友的名字,但關於他的住處、相識地點等倒是交待得很清楚。」


    「咦……?」


    這麽說來,我才注意到他一直稱那位老先生「他」。但是,這一點很要緊嗎?


    「也許隻是偶然?」


    「或許吧……不過仔細想想,不隻是剛才,他們兩人之前也曾經多次到店裏來,但是就我的印象中,都不曾聽過誌田先生提起那位朋友的名字。大輔先生,你聽過嗎?」


    「聽你這麽一說,我也沒聽過……」


    誌田先生的嗓門很大,隻要他在店裏呼喚某人的名字,我們一定會聽見。


    「意思是他一直刻意避免說出對方的名字嗎?」


    「我是這麽認為……當然也很可能隻是碰巧沒有機會。」


    我也愈來愈好奇了。如果那位老先生真的是「好人」,應該沒有理由需要隱姓埋名。那位老先生一定有什麽原因必須隱瞞名字,而誌田如果也知情,那麽他剛才那番話就不可盡信了。


    (和笠井那種家夥不一樣。)


    我想起田中敏雄,忍不住顫栗。雖然我不


    希望太多疑,但小心駛得萬年船。盡管栞子小姐腦袋運轉得很快,但她的身體無法自由行動,我必須在她身邊守護著她才行。


    5


    下班後回到大船的家裏時,太陽已經完全西沉了。


    我停好輕型摩托車,打開麵對大馬路的拉門門鎖。我家原本是定食店,我和母親住在二樓,不過現在家裏沒有開燈。剛才收到母親傳來的訊息說要和同事一起去喝酒,晚一點回來。


    一個人煮飯吃太麻煩,所以我決定出去買晚餐。我把輕型摩托車停進原本是店鋪、現在當作倉庫的空間裏,再度鎖上門,準備前往商店街。


    我想著要吃什麽,正好聽見手機傳來吵雜的簡訊鈴聲,那是會在地震發生前一秒發送的警報。包括我在內,路上的行人一下子全部停下腳步確認手機或智慧型手機。餘震的次數雖然減少了,不過還是會發生大型餘震。


    等了一會兒仍然沒有感覺到搖晃,但我也沒心情前往車站前麵了。正好麵前有個摩斯漢堡的招牌,於是我決定晚餐就在那兒解決。摩斯的價格對我來說偏貴,不過網好才領薪水,我凝視著黑板上因為四周逐漸昏暗而看不清楚的推薦菜單。


    從半開的自動門裏突然有人大剌剌地跑出來撞上我。我不悅地抬起頭,隻見綁著馬尾的女高中生揉了揉穿著深藍色西裝製服外套的肩膀。看樣子她似乎在趕時間。


    「啊,好痛……果然是五浦哥。晚安。」


    她輕輕舉起被撞到的手臂對我打招呼。她是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是個充滿活力的少女,與姊姊完全不同類型,就讀我的母校北鎌倉的縣立高中。


    「晚安……你不要緊吧?」


    「沒事沒事。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隻是來買晚餐。你呢?」


    「我和朋友去那邊那家補習班拿資料,回程在這裏的二樓聊天。」


    這麽說來,她已經是高三生,明年就要考大學了。我真切感受到時光的流逝——自己在那家書店工作到現在已經超過半年了。雖說我毫無變化,仍舊隻是個打工店員。


    「讓朋友等沒關係嗎?」


    我問。明明已經和我打完招呼,她卻沒有打算回店裏。


    「有關係,不過我有話想和五浦哥說。原本打算今大晚上打電話給你……那個,謝謝你和姊姊重修舊好。」


    「……重修舊好?」


    「咦?你們不是吵架了嗎?」


    我們看起來像吵架了嗎?話雖如此,在公共場所實在不方便詳細說明。


    「我們沒有吵架……隻是彼此有些尷尬而已。我趁著前陣子一起出去時,就是……發生了一些事。」


    「哦……原來如此。欸,既然是這樣,那就好。不過——」


    我含糊解釋,她也做出含糊的回應。或許是她知道我不希望她繼續追究下去。


    「總之,我希望五浦哥今後能夠繼續和姊姊好好相處。我的意思不是男女朋友的交往。」


    我也希望啊,但是,我更希望能夠是男女朋友的交往。


    「姊姊外表雖然長得漂亮,不過她這個人其實很麻煩,就我所知,她沒辦法和男人感情好到像你們這種程度……所以說,前陣子晚餐時,我問了姊姊,問她對五浦哥有什麽看法。」


    我屏息。她們拿來配飯的話題,正是我目前最關切的問題。我雙手握拳。


    「然後,栞子小姐怎麽說……?」


    「她說和你在一起很安心……就像爸爸一樣。」


    原本上升的體溫瞬間下降。這種稱讚對我來說不是好事,如果栞子小姐對我說:「有你在,就像父親一樣教人放心,但那不是戀愛的情感……」而拒絕我也很合理。


    「對不起對不起,你比我家老爸年輕很多很多,被這樣講一定不舒服吧。而且五浦哥的年紀也比姊姊小。」


    筱川文香連忙道歉著。我難以說出口的反應似乎被她解讀成其他意思了,在我還沒有辯解自己並不在意之前,她已經繼續說下去。


    「這麽說對五浦哥很不好意思,不過我聽了姊姊的說法,也稍微能夠理解。畢竟我們家沒有男生……而且爸爸又過世了。」


    我們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突然有台腳踏車從後方靠近,我的腳比腦袋快一步行動,往前踏出一步,把手擺在筱川文香的西裝外套肩膀上保護她,把她帶進人行道的內側。目送極度貼近我們的腳踏車通過後,我才鬆了一口氣。


    「謝謝。」


    她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


    「所謂安心,就是像現在這樣……我曾經有一段時期很膽小。姊姊受傷住院,我們家裏又遭小偷……結果都是田中敏雄那家夥搞的鬼。


    大概也是從那陣子起,我開始對五浦哥感到不爽。你雖然看起來不像壞人,但是外表粗魯又沉默寡言,卻能夠得到姊姊的信任,開始在我們店裏工作。我好奇你們究竟發生過什麽事?」


    她的確有一個禮拜很明顯地在監視著我。原本部是自己一個人顧的店,卻突然冒出一個陌生男人,理所當然會有戒心。


    「但是,我很快就覺得那些不重要了。因為你工作認真,也有好好招呼客人……現在想來,或許是某些地方和我爸相似的關係吧。姊姊大概也有同感。再說,你也真的幫了我們大忙。」


    「咦?」


    「姊姊遭到田中敏雄襲擊時,你不是在醫院屋頂上把他摔出去嗎?」


    而且是過肩摔。我差點笑出來。


    「因為他想要跳下屋頂阻止書被燒掉,我隻是想阻止他,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


    「你太謙虛了。」


    我真的沒有謙虛。我當時的確挺身製止他,但我認為真正保護了栞子小姐的人是她自己。為了讓執著於太宰治《晚年》的田中放棄,她當著他的麵放火燒掉了複製品。


    知道真相的隻有我們兩人——然後,恐怕還包括田中和我有親戚關係這件事。


    隻有我們兩人知道的秘密不隻那起事件,隨著她解開書的謎團,隻有我們兩人知道的真相也就愈來愈多。她對我感到「安心」或許也是因為我們共享了許多秘密。


    對我來說,包含這些感受在內的情感就是戀愛,但是對她來說又是如何呢?她在想什麽——這才是一切的關鍵。


    「栞子小姐最近有沒有什麽改變?比方說,去了什麽地方。」


    筱川文香眼睛往上看,翻找著記憶。


    「沒什麽……啊,她經常在傍晚或晚上打電話。」


    「電話?」


    「我想是打給老顧客。大概是通知他們找的書有貨了等等。她本來很不擅長與客人應對,最近在這方麵卻很用心。我問她怎麽回事,她說因為從客人那兒取得資訊很重要……」


    印象中曾經聽過同樣的話,就是筱川智惠子出現在文現裏亞古書堂時,給女兒的建議。栞子小姐當時雖然反駁,最後還是照做了。


    「另外就是前陣子的休假日,她去旁聽了判決。之前原本除了去當證人之外都不曾去過。」


    「你是指田中的判決?」


    她點頭。


    「這樣啊,原來還沒結束啊。」


    那起事件發生超過半年了。聽說當事人也認罪,並且配合調查,我還以為早就判決定識了。


    「聽說是姊姊的事件這部分已經結束,但他在網拍上詐騙金錢等小事件的審判還在持續著……你有沒有從姊姊那兒聽說什麽蛛絲馬跡?」


    「沒有。」


    栞子小姐幾乎不提判決的事,也看不出來她對這件事有興趣,所以我也特意不主動提及。


    「還有啊,那家夥的刑期居然比想像中還要短喔。」


    「什麽?」


    「在醫院企圖偷走姊姊的書和威脅等部分被判有罪,但是除此之外的……把姊姊推下樓梯這些在五浦哥來工作之前發生的事,好像全都不成立。」


    我說不出話來。栞子小姐現在仍舊因為當時受的傷,必須靠著拐杖生活。理該判他重刑。


    「那家夥不是自白了嗎?」


    「他是自白了,但因為缺乏證據,所以不成立。」


    「對於這件事,栞子小姐說了什麽?」


    「我不清楚,不過她好像不是很在意,隻說了這也沒辦法。我們不是真的沒辦法,對吧?」


    文香看來無法接受,但當事人說這話的用意是什麽,我不清楚。她既然沒有對於田中偷偷潛入醫院一事報警,想必也知道必須承擔判決時舉證不易的風險。


    「欸,不過他還是必須在牢裏待上幾年,大概也不會有提早假釋的機會。」


    聽到這裏,我鬆了一口氣。也就是說,短期之內,那個男人絕對不會出現在我們麵前。


    姑且不提刑期,我突然對栞子小姐去旁聽判決的動機感到好奇。重要的審判既然早已結束,這樣更顯奇怪。該不會這件事與延後答覆我的表白有關吧?


    「嗯?我原本想說什麽……啊,對了,姊姊今後也麻煩你了。我要忙著準備大考,所以希望五浦哥能幫忙注意我姊,我不希望她再出什麽事了。」


    雖然很想問她——監護人到底是你還是你姊?不過我也抱持相同的看法。姑且不管表白回覆的結果,我認為至少應該先問清楚她究竟有什麽打算。


    「知道了。我會注意。」


    我說。


    6


    隔天早上,我很快就完成開店準備。為了通風,我把外頭的玻璃門打開後,回到店內後側。


    栞子小姐在櫃台內數著零錢,數完就放進收銀機裏。我趁著她忙完關上收銀機時開口,開店前的這個時候,是最能夠好好說話的時間。


    「現在方便嗎?」


    她拿著數零錢盒回頭看向我。我覺得有些難為情,不過如果在這裏猶豫的話就輸了。


    「我可以等你願意回答時再答覆我表白的結果,但你可以告訴我你打算做什麽嗎?」


    她的黑色雙眸突然轉向別處。長睫毛真美。


    「這件事和你去旁聽田中敏雄的判決有關係嗎?」


    「……你聽小文說的?」


    「是的。」


    她蹙眉表示不悅。


    「真是的,怎麽什麽都說出去呢……和那場判決沒有關係。這件事現在還不能告訴大輔先生,對不起。」


    她不帶情感的致歉話語讓我氣惱,應該可以換用別種說話方式吧。


    「我隻是怕萬一出事,我也會擔心。」


    受到她的影響,我的聲音也變得冷硬。她眯起眼鏡後側的雙眼。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與其在乎這種事,不如好好工作。」


    她的話中帶刺。被她這麽一說,我豈能繼續緘默。這個家夥難道忘了自己曾經差點沒命嗎?


    「我一直在想,你不會隱瞞太多自己的事了嗎?」


    我不自覺放大了音量。另一個冷靜的我在腦袋角落裏警告自己——這樣爭執不要緊嗎?然而我還是沒有打算退縮。我相信她也一樣。


    「你在想什麽、又有什麽打算,稍微告訴我一點有什麽關係?我也有不知所措而感到困擾的時候啊!」


    「你……可、可是,我說請你等我回覆,你不是說『沒關係,我等』嗎?」


    「我說的不隻是這件事,而是包含之前的事。」


    「之前的事別現在這時候才突然提起。我也很困擾啊。我不說……當然是有原因的。」


    「所以我才問你原因是什麽啊。」


    「你沒聽見我說的嗎?這明明是我的私事,你為什麽非得這樣苦苦追問?」


    「因為我喜歡你!」


    店裏頓時一片安靜。一開始的針鋒相對最後變成以莫名其妙的表白收場。情況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還在苦惱著,卻聽見椅子突然喀咚一響。栞子小姐坐在椅子上顫抖著肩膀,看起來似乎——不是不舒服,她連太陽穴都紅了。


    「你、你別突、突然說那種話!……太狡猾了。」


    她緊閉雙眼,用數零錢盒遮住低俯著的臉。


    「這樣、我、我沒辦法、工作……」


    她擠出細小的聲音。我咽了下口水,沒有多餘的心力揶揄她怎麽比我第一次表白時更害羞,一看到她這種反應我就失去了理性。我緩緩拿開數零錢盒,她雖然閉著眼睛,卻沒有抵抗。我正想要摸摸她燙紅的臉頰時——


    「……打擾了。」


    背後傳來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戰戰兢兢轉過頭,隻見穿著戶外網格背心的小個子男人正尷尬地摸著他的和尚頭。


    「在這種時候打岔真是抱歉!我是來賣書的……」


    誌田說完,將雙手提著的兩個大袋子高舉到眼睛的高度。


    「我馬上回來。」栞子小姐說完就躲進主屋去。大概是進去深呼吸恢複冷靜吧。我隻好負責收下書,把收購單交給誌田。我們兩人好一陣子沒有開口說話。


    此時還不到開店時間。


    我甚至沒有勇氣確認他聽見了多少我們的對話,頂多隻能從他溫暖安慰的眼神,猜出他大概從「因為我喜歡你!」的時候已經在店裏。我拚命忍住想要大叫逃走的心情。


    「……我說。」


    誌田一邊拿原子筆填單子,一邊小聲說。


    「怎樣?」


    「年輕真好。」


    「拜托,別提了。」


    「我不是要取笑你,隻是覺得你們有許多時間可以像這樣待在一起又分開,生氣或歡笑,真好……和我這種老頭完全不一樣。」


    他感慨萬千地說著,彷佛在回顧自己的境遇。


    「誌田先生,你不也有時間嗎?」


    他和我們的年紀應該沒差到那麽多。但是,誌田搖頭苦笑。


    此時通往主屋的門打開,栞子小姐拄著拐杖回來了。


    「讓、讓您久等了,十分抱歉。」


    對誌田鞠躬的她,臉頰上還殘留著紅暈,而且完全沒打算看向我。我了解她姑且是把我當作異性看待,但她到底是怎麽想,結果我還是不清楚。她還沒有回答我的表白,並且還是一樣拒絕說明原因。


    「那麽,書……」


    她在櫃台後側坐下,視線對著前方說道。她說話的對象是我,我連忙從袋子裏拿出書來。


    那些書是以外國哲學和文學為主,以《喬治·巴塔耶作品集》、《生田耕作全集》等有書盒的硬殼書居多,還混了幾本《東京人》雜誌,不過每一本都是介紹神田神保町的特刊。


    書裏到處夾著代替書簽的紙片,紙片是利用切成細條的廣告紙摺成。書的保存狀態良好,也找不到破損或摺痕,看樣子書主很愛護這些書。


    「這些書從哪兒收購來的?」


    我問。看起來不像其他舊書店賣的書。誌田以指甲搔搔臉頰,過了一會兒才說:


    「其實……這些是昨天和我一起來的那位朋友的書。他本來也要過來,不過好像臨時走不開,所以我代替他拿書過來。效,你們要看清楚好好估價喔,我覺得這些書很適合你們的店。」


    說完,他離開櫃台,和平常一樣開始來回看看書櫃。我的視線跟著他的背影。正如栞子小姐所說,誌田完全沒有打算提到那位老先生的名字,收購單上麵填寫的也是誌田的名字。


    「……大輔先生。」


    某子小姐小聲喊我,將堆放在櫃台上的書換個方向。她不曉得


    什麽時候已經完全恢複冷靜。


    「啊……」


    從袋子裏拿出來時,我沒注意到,不過仔細一看,每本書的書背和書封角落都打上了黑色小點。和那些《彷書月刊》的記號一樣。我拿起擺在最上麵的《東京人》,翻開夾著書簽的那一頁。內容是「嚴選!推薦舊書店指南」,書主以黑筆圈起了感興趣的舊書店。


    「這是怎麽回事?」


    我壓低聲音詢問。


    「隻有這些線索還不夠……總之,我先估價。」


    她確認書的狀態,貼上寫了金額的便利貼,這段期間,我在腦子裏整理目前為止的資訊——宮內多實子這位上了年紀的女士,不斷拿著有奇怪記號的《彷書月刊》賣給各家舊書店後,又再次買回來。她說原本的書主是她丈夫。然後與誌田有交情的老人賣給我們店裏的書上,也有同樣的記號。


    「……有很多法國文學和法國現代思想的相關書籍呢。」


    栞子小姐小聲說道。《彷書月刊》的擁有者在目錄上打勾的舊書,也多半是這類領域的書。


    (意思是這些書的持有者都是同一位嗎?)


    這麽說來,那位宮內女士沒有說過書主已經過世。也許那些雜誌隻是丈夫離婚後留下——雖說如果她的前夫就是那位老先生,年紀似乎差太多了。


    「請看這個。」


    她翻開我剛才看過的《東京人》。我不懂她的意思,正疑惑著,她繼續在我耳邊小聲說:


    「……沒有『新田』。」


    「啊,真的耶。」


    聽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這些書上找不到《彷書月刊》上一定會寫的那兩個字。為了謹慎起見,我打開那些已經估價完畢的硬殼書查看,結果也一樣。假如兩批書的書主是同一個人,為什麽今天拿來的這些書上沒有寫呢?我實在搞不懂。


    「誌田先生。」


    聽見栞子小姐呼喚,誌田回到櫃台前。


    「這些書的狀態雖然很好,不過塗鴉不少……而且不是鉛筆寫的,沒辦法擦掉……」


    「啊啊,那也沒辦法,我懂我懂。」


    誌田點頭回應。


    「我也向書主提過內文上有塗鴉,所以收購價錢會低很多,我想他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栞子小姐告知收購金額後,誌田很幹脆地應允。付完收購費後,她像在閑聊一樣問道:


    「這是什麽記號呢?」


    她拿起馬歇爾·埃梅的《他人的脖子 月之小鳥們》給誌田看看書背。誌田睜大眼睛靠近看,笑了笑說:


    「什麽啊,這個嗎?那家夥習慣在自己看完的書上畫上這種記號。這樣子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書已經讀完了,很方便。」


    「自己也不曉得哪些書有沒有讀完嗎?」


    我插嘴。


    「手邊的書若增加太快就會這樣,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再說上了年紀記性就會變差。」


    一個謎團解開了。這大概是習慣不斷大量買書的人的小智慧。


    「而且我們變成朋友,也是因為這個記號的關係。」


    誌田來回看著我們兩人的臉,繼續說道。


    「我昨天也提過吧,我們會認識是因為我主動向坐在市民會館長椅上的他打招呼。一位老人家在那裏看書原本也沒什麽稀奇,不過他在書背上做記號,引起了我的興趣,主動搭話之後發現他果然是很有趣的老爹,我們意氣相投得不得了……啊,糟糕。」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大步走向書店角落抱著一套書走回來。我愣了一下。就是那批《彷書月刊》。


    「這、這是要幹嘛?」


    「他拜托我拿賣書錢幫他買下這些。昨天他在這家店裏看到後,無論如何都很想要。」


    我和栞子小姐麵麵相觀。事情發展至此,教人很難相信一切隻是偶然。


    「這套雜誌上也有同樣的記號喔。」


    我指著包了望膠套的《彷書月刊》書背。其中有幾本是用店裏原有的庫存補上,除此之外的雜誌上幾乎都有黑筆做的黑點記號。


    「哦。既然這樣,表示這些書原本是他的吧?不過他什麽都沒說。」


    誌田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看樣子他似乎不清楚老先生和《彷書月刊》之間的關聯——也可能是知情不說。


    「……誌田先生。」


    栞子小姐的語氣變了,已經看不到平常誠惶誠恐的態度。看樣子她的開關又打開了。


    「能否請您仔細告訴我們這些書籍擁有者的事情呢?可能的話,也請告訴我們他的名字。」


    誌田的臉上首次出現反應。他拿起櫃台上的空袋子小心翼翼地摺起,像是試圖蒙混過關。


    「你為什麽想知道?」


    「這套《彷書月刊》最近引起一件怪事。我認為那件事和今天的買賣也有關係……請您務必告訴我們,拜托您了。」


    誌田因為栞子小姐的認真而驚訝。這次事件的開端來自滝野那兒聽來的八卦,並非有委托人拜托我們解謎。以單純好奇來說,栞子小姐的反應似乎有點過頭。該不會這次的事件還隱藏著我尚未發現的秘密嗎?


    「老先生的名字是不是宮內或新田呢?」


    「那是誰啊?兩個都不是。我發誓,他不叫那個名字。」


    誌田幹脆否定。但他也沒打算說出對方真正的名字。


    「……我想也是。」


    栞子小姐也同意。她似乎早算準答案會是這樣。


    「誌田先生,是不是因為你們有相似的境遇,所以才不在他人麵前提起他的名字?」


    現場一陣沉默。原來是這麽回事嗎?——誌田過去曾經犯下重大過失,必須以假名低調生活。那位老先生也做了同樣的事嗎?因為他們兩人有相似的過去,所以才會變成朋友。


    「……那個人不是罪犯。」


    誌田終於沉重地開口。


    「就像我上次說過的,他是個好人,隻是有些承擔不了的包袱,隻好全部舍棄逃走……現在他隻想好好看書,度過餘生。今後也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困擾。拜托你們別插手,讓他這樣吧。」


    說完,他對我們深深鞠躬。


    誌田抱著《彷書月刊》離開後,我們馬上開門營業,第一件工作就是將剛才收購的舊書上架。誌田進來之前的爭執,結果就這樣不了了之。


    「接下來該怎麽辦?」


    我在櫃台前替《生田耕作全集》包上塑膠套,同時間栞子小姐。誌田垮著肩膀離開的樣子始終留在我的腦海裏。結果他直到最後仍然沒有提到老先生的本名。


    栞子小姐也沒有表示是否會聽進誌田的請求,她或許已經知道這起事件的真相了。即使隻有一點點小線索也無所謂,她一定能夠循線找出我想像不到的結論。


    但是,如果揭開真相的話,或許會打亂老先生的生活。


    「我沒有打算就這樣算了。」


    「但是,這樣一來……」


    「大輔先生。」


    栞子小姐停下正在寫價錢標簽的手,打斷我的話。


    「人們因為某些原因而逃走,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地方靜靜生活……我不是不明白這種想法,但是,既然有人逃走,就表示有人被留下……這些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什麽也說不出口。這個人是從與誌田不同的角度在看事情,從被留下的人的角度。


    「不久之後,宮內女士應該會再度來訪。我們等她來。」


    到時候一切真相將會明朗吧。那位女士為什麽要不斷進行奇怪的買賣、「新田」這塗鴉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今天拿來的書裏沒有寫上「新田」,諸如此類。


    這項結果將


    會引發什麽情況,不是我這個沒逃走也沒被留下的人有資格置喙。但是,我想看看栞子小姐到底想要做什麽。


    7


    宮內多實子現身文現裏亞古書堂,是在隔天的傍晚。


    我正想把擺在店外的均一價花車收進店裏時,看見一位年長女性從北鎌倉車站的出口閘門走過來。她穿著和上次一樣的藍色雨衣。我停下手邊的工作等著她。


    「歡迎光臨。」


    「你好。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們……」


    「啊,好的。請進來。」


    我領著她進入店內。剛才還坐在電腦前麵的栞子小姐不曉得什麽時候已經移動到櫃台後躑,大概是聽見我們的對話吧。


    「前幾天感謝您前來本店賣書。」


    栞子小姐拄著拐杖行禮。


    「請問今天有什麽能幫上忙的地方嗎?」


    她以流暢的口吻詢問,樣子冷靜沉著,與上個禮拜完全不同。


    「我想要買回前陣子賣掉的雜誌,我還是不忍心放手。」


    「很抱歉,那些雜誌昨天已經全數賣掉了。」


    客人的臉色大變,手支著櫃台,朝栞子小姐探出上半身。


    「請告訴我是誰買了那些雜誌,拜托你。」


    她請求的聲音中帶著些許顫抖。栞子小姐原本也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很抱歉,恕我們無法提供詳細資料,因為這事關客人的隱私。但是,如果您願意告訴我們詳情的話,我可以幫您去確認……那位買主是不是宮內女士您的丈夫。」


    穿著雨衣的肩膀一下子泄了氣。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店長的臉。


    「你知道多少?」


    「隻有一些小事情……買下那些《彷書月刊》的人習慣看完後,在書背上畫黑點做記號,他和您的年紀相差甚遠……經常光臨敝店,不過總是很低調。」


    我想起弓著背看書的老先生身影,到現在我們仍然沒聽說他的名字。


    「大概就是我丈夫。」


    女士輕輕一笑。那個鮮明的表情與她的年紀不相符。


    「你隻知道這些?」


    「不……還有宮內女士您把《彷書月刊》賣給各舊書店之後又買回去的原因。」


    宮內多實子稍微睜大雙眼。她大概沒料到我們知道她在其他舊書店也做過同樣事情吧。


    「您賣雜誌的那些舊書店,經手的書多半是您丈夫有興趣的領域。如果您丈夫頻頻光顧那些舊書店也很正常……您為了與失蹤的丈夫取得聯係,於是將雜誌賣給那些舊書店。」


    我聽不懂意思,不過宮內女士隻是默默聽著。栞子小姐繼續說:


    「您大概是從誰那兒聽說丈夫出現在這一帶的舊書店吧。一開始您應該直接詢問過店家,但沒有一家舊書店會輕易告知客人隱私……因此,您把丈夫的藏書《彷書月刊》拿出來賣。


    這些雜誌很薄,又是騎馬釘裝訂,而且隻要幾十本過期雜誌擺在一起,書背上的黑點記號就會相當醒目。您認為隻要丈夫注意到,或許就會買下……對嗎?」


    「……是的。」


    宮內多實子點點頭。兩人都了解彼此的意思,隻有我完全聽不懂。沒辦法,我隻好開口:


    「不好意思……請問,您丈夫買下後,您又能怎樣呢?」


    兩位女性麵麵相覬,負責替我解釋的人是栞子小姐。


    「那些《彷書月刊》上充滿了寫給丈夫的訊息,希望他聯絡宮內女士的住處。」


    「咦?寫在哪裏?」


    栞子小姐打開擺在櫃台上的帳本,拿出一張收購單給我看。那是宮內多實子上禮拜在這家店裏寫下的收購單。栞子小姐以食指指著地址櫥,上頭寫著:東京都大田區矢口——


    「這怎麽了嗎?」


    「我一開始也沒注意到……最靠近這個地址的車站,就是東急多摩川線的武藏新田。」


    我驚叫出聲。那個「新田」的塗鴉,原來不是人名,而是站名。表達的意思是——我住在武藏新田附近。


    「也就是說,這是宮內女士後來才寫上的嗎?」


    「是的。她在所有打勾的頁麵部寫上『新田』,是因為不曉得丈夫會打開哪一期的哪一頁。自己的雜誌上有妻子寫的字,做丈夫的應該一看就會明白意思。」


    「……我現在的住處是和丈夫剛結婚時買的公寓。對於丈夫來說也是充滿回憶的地方。」


    宮內多實子幫忙補充道。我總算明白為什麽昨天那位老先生拿來賣的書上沒有「新田」的塗鴉了。但是,光是這樣我還是不明白。


    「可是,為什麽必須采用這麽麻煩的方式呢?應該有更確實的方法……」


    「不,我想很困難。」


    栞子小姐說。


    「不但不清楚本名與來曆,除了知道經常出現在某家舊書店之外,根本沒辦法和一個失蹤的人確實取得聯係。因此為了增加丈夫注意到的機會,她才會反覆在各家舊書店賣書又買回。」


    原來如此——我心想。那位老先生光顧文現裏亞的日子並不固定,所以其他店也一樣吧。


    這位女士大概是以連一根稻草也要抓住的心情來嚐試這樣的買賣——然後,這裏有人正確看出了她的意圖,主動協助。


    「全都說對了。簡直就像是我自己在說明一樣。」


    說完,宮內多實子苦笑。


    「我早有心理準備不會那麽容易找到。畢竟我丈夫是個聰明又謹慎的人……但是,我因為喜歡他重情義這點,才想和他結婚。我一直很信任他,包括他的缺點在內。旁人曾經因為他離過婚和他年紀的關係反對我們結婚,但是我不顧一切堅持要和他在一起。我們原本是兩個人一起經營公司,直到三年前。」


    三年前——我心中反覆著這句話。這與那位老先生不再經營公司、搬到這一帶居住的時間點正好吻合。


    「他的嗜好隻有收集書,除此之外幾乎不花錢,所以我也很放心。因此當我知道他挪用公款時,我很驚訝,他一共挪用了將近五千萬日圓。」


    「五千萬……」


    我也忍不住開口。這種金額我隻在紙上看過而已。


    「他是將這些錢拿去做什麽了呢?」


    栞子小姐問。這個有點越界的問題讓我冒冷汗,不過宮內多實子似乎不在意。


    「他有個前妻,年紀比我小很多……因為她需要用錢,原本以為隻是代墊一陣子。我不清楚他為什麽要給她那麽一大筆錢,也不知道他們當時是什麽關係。在我還沒來得及問出詳情之前,他們兩人就失蹤了。


    正好當時我們公司也經營得很辛苦,最後因為資金周轉不靈而倒閉。如果當時有那五千萬日圓的話,情況或許會大不相同。」


    她爽快地說出一切,這模樣反而像在訴說她非比尋常的辛苦與心痛。看起來連蟲子都不殺的老先生居然有這樣的過去——不對,既然他是逃走的,想必應該犯下了什麽罪行。


    (既然有人逃走,就表示有人被留下)


    被留下的人其人生也起了重大變化,再也無法討回來。


    「您之前一直在找您的丈夫吧?」


    「我用盡了一切方法,但,還是找不到。」


    她的語氣仿佛看開一切,有著難以言喻的冷淡。


    「因為當時還有其他許多事情必須處理,我不得不先將找人的事情擱置。等到再想起他,已經是很久之後了。為了還債,我們的財產幾乎都被處分掉了,唯一剩下的就是我現在住的公寓。我搬進去之後才想起他。


    現在回頭想想,和他的婚姻生活沒有什麽不愉快。工作上我們始終在一起,因此假日多半是各自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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