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的,別忘了你自己受了重傷啊。”


    我這麽說著,幫名為加古吉的患者換著繃帶。


    不管怎麽說,最終我平安地下了那輛列車。


    強迫偶然在場的醫生(話雖如此,沒想到醫生老爺竟然隨口就答應了),作為他的助手下了列車。一開始沒想到同樣穿著白衣的自己可以用“隻是偶然在列車上遇到童年好友拉德,而被強迫卷入了事件而已”這種理由逃脫。大概是自己和拉德他們分開買車票,以及醫生老爺在警界相當有門路這兩樣事起了作用吧。


    無處可去的我,為了繼續瞞過警察的搜捕,真的在這間醫院裏做起了醫生的助手……


    不過,這間醫院住的都是些奇怪的病人。


    像是毒品中毒的小哥,渾身酒臭的老爺子。


    身上藏了幾十把槍的小哥也受了重傷被搬了進來,難道這裏還兼做精神病院嗎。


    然而,最讓我難受的是照顧這個像豆芽菜般的紋身小鬼。


    畢竟,這家夥知道我是拉德的同夥。


    我們在同一輛列車上……或者說,這小子好像是拉德的敵人。聽說他還遭到盧梭家族的通緝,真沒想到是這樣的一個小鬼。


    盡管如此,我根本沒有要聯絡盧梭家族的意思。


    本來除了拉德,我就跟那個家族沒有絲毫關係,要是冒冒失失跟他們聯絡,最後肯定落到被那個大塊頭或是被那個拿起炸彈就笑嘻嘻的眼罩大姐給殺掉的下場。


    結果,我隻能作為醫生的助手,做些幫這家夥換換繃帶、做做飯之類的雜事……但果然還是感到難受。


    起初跟他基本沒說過話,這幾天來我也放鬆了一些——再加上這個小鬼偷偷溜出醫院,最後犯了貧血被抬回來讓我非常十分驚訝,結果也就變得會像剛才那樣,偶爾抱怨他兩三句了。


    小鬼聽了我的抱怨猛地一哆嗦,然後像小兔崽一般低下頭。


    “對、對不起。但是,當時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為同伴著想是好事,但你塊頭又不大,不優先考慮考慮自己的話會死的哦?本來依你現在的傷勢,能活下來已經算得上是運氣好的了。”


    這個小鬼好像是叫做加古吉·司普羅特。


    聽拉德說,他好像是殺了好幾個盧梭家族的成員的不良集團的首領……但除了他臉上的紋身以外,怎麽看都是個小跑腿的。


    我正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加古吉時,他戰戰兢兢地問道:


    “您是那個……穿白衣的家夥的同伴吧?”


    他的眼裏流露出警戒,不對,是畏懼的神色。


    喂喂,怕我幹什麽啊。


    “是啊,沒錯。我跟拉德那小子從小玩到大的。”


    “為什麽,不告發我呢?向盧梭家族那些人。”


    聽了他這理所當然的問題,我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怎、怎麽了?”


    加古吉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歪著頭,我看著桌上放著的紙條說道:


    “你啊,還專門在紙上寫著‘為什麽不告發我’,練習怎麽向我問話嗎?”


    “咦?哎、哎?不、不是啊!這是剛才香奈寫的紙條……”


    “我知道啊。香奈就是剛才出去那個穿黑色禮服的小姑娘吧。怪不得隻聽到你的聲音,原來小姑娘是用筆談的啊。”


    本來隻是想要稍微戲弄一下他而已的,結果加古吉滿臉漲得通紅,眼眶裏開始滾動著淚珠。怎麽回事啊這家夥。


    “您、您聽到了嗎!”


    “放心吧。那個穿黑禮服的姑娘走出去以後,你哭著說那些話,我就假裝沒聽到吧。”


    “咦!對、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


    真是個讓人搞不懂的小子。


    為什麽這樣的家夥會是不良集團的首領啊。


    又不是在被捕的時候讓他做替罪羊(scapegoat),再說,他們那個集團看上去也不像會專門設立傀儡首領的樣子。


    我幫他換好繃帶後,靠著窗邊回答了他之前的問題。


    “雖然我跟拉德是老朋友,但我並不是黑手黨。跟那麽可怕的家夥扯上關係的話,有幾條命都不夠啊。”


    “我倒覺得那個叫拉德的人更危險呢……”


    “聽你這麽說,我還真是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啊……不過,那家夥不會殺同伴的,在這一點上可以信任他。除此之外都無藥可救……與他相比,你簡直就算是善人啊。把你這種家夥交給黑手黨的話,我會睡不好覺的,就算有多高的賞金也好,我還是不會這麽做。”


    “賞、賞金……”


    大概他再次認識到自己的立場吧。看著臉色就越來越難看了。


    真是的,就這個樣子居然敢跟盧梭家族作對。


    我正準備就這樣離開房間的時候,背後傳來了加古吉的聲音:


    “那、那個……嗯,多謝您了。”


    “換繃帶是我的工作,所以不用道謝。”


    “不、不是,是為了沒有告發我道謝……那個,老實說,我不明白您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和那麽可怕的人是朋友。”


    ……這家夥單純是好奇才問的嗎。


    或者說,他是因為擔心所以暗示我“跟拉德絕交比較好”嗎?


    真是的,雖然想說別多管閑事,但他說得沒錯。


    “……跟那家夥絕交比較好這種事啊,我可是非常清楚的。”


    “啊,不、不是,對不起,非常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過啊,就像你也有各種自己的問題一樣,我跟他之間也發生過很多事啊。”


    啊,都說到這個程度了就幹脆多說幾句吧。


    就算告訴他一些那家夥的事也沒問題吧。


    “哎,不用這麽提心吊膽也沒問題,大概……拉德是不會殺你的。”


    “咦?”


    “那家夥殺的人都是,以為自己不會死,毫無危機感地活得悠哉悠哉的那種人。雖然不知道你那些無憂無慮的同伴們會怎麽樣,你總是在擔心自己和同伴們不知何時就會死,戰戰兢兢地活著的吧……當時被醫生老爺說你這傷說不定會死的時候,你也一副糟糕了的樣子啊。”


    真是的,最早他被搬到那間客室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拉德幹的呢。又有燒傷,手臂又被刀子刺傷,肚子和腿上還有子彈留下的洞,真的,他能像現在這樣精神十足地說個不停可真是個奇跡。


    “總而言之,像這樣的家夥,拉德肯定不會殺。就算他是多瘋狂的殺人狂也一樣。”


    “殺、殺人狂!?”


    啊,糟了,難道他不知道嗎?


    “……不過他沒有留下證據吧,大概那家夥,在乘上那輛列車前就已經殺了好多人好多人了。本來那家夥乘上那輛列車的目的也是殺列車上的乘客和紐約的居民吧。無差別……不對啊,那家夥自己可是有好好地做了區分的。所以,你那個叫做傑克的同伴運氣可真好,搞不好被那家夥打死也不奇怪的。”


    “怎麽會!怎、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做這樣的事呢!”


    加古吉這麽叫著,臉上畏懼的神色也減輕了一些。


    大概是認為拉德做了人類無法原諒的事吧。


    這也對。這才是普通的反應。


    這小子是正確的。


    錯的是拉德,和我這種牆頭草。


    “……誰知道呢。他腦子裏想什麽我可不知道。他並不是因為什麽特別的原因成了殺人狂。而是等到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變成那樣子了。雖然從小就跟他一起玩……但真是意識到的時候就變成那種家夥了。而且,我拿他根本沒辦法。根本不去阻止他


    的膽小鬼。我就是這種人啊。”


    “……那,為什麽還一直跟他在一起呢?既然不去阻止他,那不跟他在一起就好了……我不覺得您跟拉德一樣,是為了快樂而做這種事的人。”


    他露出一副不能認可的表情,死死盯著我。


    雖然想轉開視線,但要是轉開了又會產生罪惡感。真是討厭的眼神啊混帳。


    我關好房間的門,歎著氣在房間角落的椅子上坐下。


    接著,對著還死死盯著我的小鬼,說起了一些以前的舊事。


    “……我不知道那家夥成為殺人狂的理由,大概,根本就沒有什麽理由吧……不過,有一個也許能阻止那家夥的人。”


    “她叫做蕾拉,是從小跟我和拉德一起玩的女人。”


    ◆


    蕾拉那女人,在我們之中算是首領吧。


    是那種比男人還能幹,什麽事都必須得按自己的想法來的類型。


    然而,她也非常照顧人,如果我被人打哭了,肯定是蕾拉先去給對方一耳光,對方火冒三丈的時候,拉德就拿著磚塊去幫忙。拉德二話不說直接用磚塊把對方打到動彈不得,這時候蕾拉就說著“別做這種多餘的事啊!”把拉德踹倒。不過如果不這麽做的話,被磚頭打的那家夥肯定會死的。


    我就在這樣的兩人的後麵看著,羨慕著他們的行動力。


    這就是我們一直以來的模式。


    大概隻有蕾拉了吧,能不分青紅皂白地痛罵拉德的女人。你能想象嗎?


    她長得還挺可愛的哦?


    拉德是黑手黨家係,而蕾拉是有錢的議員的家係。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倆也算挺般配的。


    而作為一般人我就在後麵看著,這樣就最好了。我本來是這麽認為的。


    然而,小孩兒的時光過完之後,正在我們開始了解世間的酸甜苦辣的時候……漸漸地,有什麽東西變得不對勁了。


    拉德開始顯示出他殺人狂的一麵也是在那個時候,不過他並沒有讓蕾拉知道。


    蕾拉也出於她自己的立場,雖然知道拉德背後隱瞞著什麽,她卻保持沉默。


    而在背後看著他們兩人的我,雖然知道他們的心情,卻也無能為力。


    然而,我卻總覺得,如果是蕾拉的話,一定可以把拉德拉回正常的道路上的。而我現在仍堅信這一點。


    不過……他們會結婚什麽的,我想都沒有想過。


    他們不過是朋友,不是戀人。


    他們把青梅竹馬之間的友情誤認作愛情了。


    對,那是誤解。那兩人還不知道男女之間真正的愛情到底是什麽樣子,就讓被誤認作愛情的友情暴走了。


    我發覺了這一點。


    因為隻是在背後冷靜地看著他們而已。當然會發覺。


    然而,我卻什麽都沒說。


    因為我覺得就算是誤解也好,他們兩人能在一起就最好了。


    能看見兩人爽快地在街上奔走我就滿足了。


    可是啊,這樣做並不對。


    蕾拉和拉德保持著誤解,最終選擇了私奔。


    因為兩家的家係那是水火不容啊。再加上蕾拉的爸爸是排斥黑手黨派係的議員。非得私奔不可了,或者說,隻是因為私奔是他們能得出的最簡單的答案,所以他們就那麽做了。


    而我則隻是看著這樣的私奔戲碼。


    這樣就很滿足了。


    直到聽說蕾拉死在私奔的目的地這個消息為止。


    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姑且算是聽他說過,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真是假。


    ……不過我總不能把蕾拉的死因也隨隨便便告訴你吧。


    然而,不是拉德那家夥殺的,這點我可以斷言。


    雖然我不知道他告訴我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但就這一點來說,我相信他。


    如果真的是那家夥殺了蕾拉的話,大概他會變得比現在更危險。隻是為了打發時間就可以毫不在乎地殺掉我和比奇這種程度吧。


    然而,實際上並沒有變成這樣。


    結果我沒有勇氣追問下去,而那家夥自己又絕口不提蕾拉的事。


    取代事件的真相,我明白了一件事。


    不對,是將已經明白的一件事再次銘刻於心吧。


    會死的。


    人類這種東西,簡簡單單就會死。


    我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我是觀眾。


    蕾拉和拉德是舞台上的演員。


    不,是和我這種人生活在不同世界的,故事的主人公。


    所以我一直覺得,他們會永遠地生活下去。


    我根本無法想象可以隨便打拉德那麽強的家夥的腦袋的人,竟會比我還先死。


    ……


    我想,為什麽我不去和他們一起站到舞台上去呢。


    如果站到同一個立場的話,我跟他們說些什麽,說不定命運就可以改變了。


    或者,也許這隻是我太抬舉自己了,而結果什麽也不會改變吧。


    不過啊,如果能站在同一個舞台上的話……至少,我也許能多安慰拉德幾句吧。


    結果,我至今都一直對此後悔不已……


    然而卻沒有勇氣和拉德站到同一個舞台上。


    所以我至今為止都一直跟著他混。


    為了能看完他的結局,而且不是坐在觀眾席也不是站在舞台上,而是在舞台側麵偷偷張望。


    自己也知道這樣非常差勁。


    ◆


    “從那之後,拉德那小子殺人的時候就多了一條信條。多了一條‘從以為自己絕對不會死的那些悠哉悠哉的人開始殺起’這種對社會來說根本沒屁用的信念。”


    ……


    少有地說了這麽多話。


    可惡,這全都是這個叫做加古吉的小鬼的錯。


    他這家夥,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他能為了同伴而把自己放到天平的另一邊。


    “……”


    加古吉沉默地聽著我的話。


    他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不過這都無所謂。


    我不過是為了保身才說了那些話。


    “不管那家夥有著怎麽樣的過去,他和沒法阻止他的我都是廢物這點都沒法改變。你想恨就恨吧,想罵也隨便罵。不過我不想被殺,所以一旦感到殺氣的話絕對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跑,這點你就原諒我吧?”


    “那、那個。”


    “不過,我說得太多了。哎,你就隨便忘掉一些我剛才的話吧。”


    我像是要逃走似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攔住加古吉的話頭,快速地離開了病房。


    然後,一個人靜靜地想著。


    我是不是喜歡蕾拉呢?


    不,喜歡是肯定的,但那到底是因為她是朋友呢,還是因為她的為人呢,還是因為她是舞台上的女主角呢,抑或是戀愛感情呢。


    自己的感情反而不清楚呢。


    那麽拉德那家夥看著說不定能明白。不過我也沒有勇氣去問他。


    蕾拉死後,拉德殺人的欲望也漸漸膨脹起來。


    與此相對的,他的周圍也漸漸聚齊起跟他一樣的家夥們。


    比如比他還瘋狂的那個想死的女人之類的……還有那個奇怪的汽車工廠的拆卸工之類的。


    我覺得茹婭和拉德之間的感情,是真正的愛。不過,茹婭根本不打算阻止拉德的暴走。


    說起來,那個拆卸工叫什麽名字來著。總是揮舞著巨大扳手的那個……啊啊該死的,明明登上列車的前一天才聽拉德說過,又想不起來了。


    不過,我記得是個總是自言自語說著悲哀啊


    快樂啊什麽的,有點危險的小子呢。


    ……好像現在在紐約還是哪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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