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洛蘭德也是個大晴天。


    這一陣子都是這樣的好天氣,天空萬裏無雲。


    每年都是這樣的。


    這個季節鮮少下雨。


    大概再過一個月就會進入多雨的季節,但是現在幾乎都沒有雨水。


    氣溫不高也不低,是非常舒適的溫度。


    讓人想睡覺的溫暖舒適啊。萊納心裏想著。


    「…………」


    地點在他平常工作的辦公室裏。


    他將西昂強行推給他的文件丟在桌上,呼哇~地打了個大嗬欠,轉轉脖子,一次又一次地眨著已經疲累至極的眼睛。


    然後將背靠在椅背上。


    「呼。」


    輕輕地歎了口氣,用他那因為濃濃的睡意而鬆垮的黑色眼睛茫然地眺望著辦公室裏麵。


    隻有書架和桌子的樸素房間。


    除了萊納之外,還有兩個人在那個房間裏。


    一如往常,幾乎要被堆在桌上的大量文件給殺了的西昂。


    還有剛才說什麽要為丸子慶祝會準備鋪巾、茶具和丸子套餐的菲莉絲,卻抱著膝蓋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裏睡著了。


    很熟悉的景象。


    真的跟平常沒什麽兩樣的景象。


    他覺得好像每天都看著同樣的景象。


    季節不停地變換,然而這裏的景象卻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萊納望向房間的窗戶外頭,然後說:


    「我說西昂啊。」


    於是,西昂依然盯著文件看,一邊用漫不經心的聲音回答道:


    「嗯~?」


    「我說啊,我現在突然發現。」


    「唔?」


    「我回到這個國家的時候。」


    「嗯。」


    「……是跟現在同樣的季節。」


    西昂聞言,帶著有點驚訝的表情抬起頭來。


    然後跟萊納一樣,把目光望向窗外。


    「……咦?已經過那麽久啦?」


    「好像是。」


    「一年?」


    「嗯。」


    萊納點點頭。


    一年。


    「…………」


    是的,一年了。


    回到洛蘭德之後,已經過了一年以上的時間了。


    此時,萊納突然試著回顧起這一年來的事情。


    於是,他能回想起來的,便是一如往常被西昂強行塞過來一大堆工作,被迫連續熬夜十天,差一點就沒命。


    又一如往常,被迫陪菲莉絲玩,腦袋差點被她用劍給砍掉。


    中了西昂的圈套,以飽受屈尋的女裝打扮跟貴族打仗。


    中了菲莉絲的圈套,在高級的餐廳裏受到羞辱。


    中了西昂的圈套,因為禁咒的封印而東奔西跑,差一點沒命。


    被卷入菲莉絲的相親騷動當中,不知為什麽,腦袋又差點被砍掉。


    被迫處理女性寫給西昂的情書,差一點沒命。


    不知道為什麽,跟菲莉絲去泡溫泉,差一點被殺。


    「………………」


    怎麽說呢?


    越想就越覺得奇怪,怎麽好像都隻有一些瀕死的記憶?


    這時,萊納半睜著眼睛,定定地瞪著西昂和菲莉絲。


    「……真是的,我遭到你們兩個惡魔的陰險欺淩,哭著說『啊,別殺我呀!』,一轉眼竟然已經過了一年了……」


    西昂聞言笑了。


    「嘻嘻,過得很充實吧?」


    「小心我踢你哦。」


    「老是愛發牢騷,其實自己挺愛熬夜工作的……」


    「沒那回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萊納狂叫道,西昂卻樂不可支。


    「唉呀,別這麽害羞嘛。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說,自從在西昂·阿斯塔爾大人底下工作之後,每天都看到無限的光明。謝謝,謝謝您,西昂大人~」


    「……啊?我真的要殺了你!」


    西昂聞言,仍然開懷地聳聳肩,然後對在房間角落裏睡覺的菲莉絲說:


    「喂,菲莉絲,起床了,萊納好像說要殺了妳……」


    「喂,等一下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萊納狂叫著站起來,朝著西昂跳過去。


    手忙腳亂地捂住西昂的嘴,然後看著菲莉絲的方向,一邊在心中祈求著——求求妳,求求妳別醒過來。


    然而,那個在「世界麻煩」選手權大賽中大大地拉開了和第二名的距離,不知不覺當中就已經抵達宇宙終點的暴力暴走惡魔微微睜開了眼睛!


    瞬間。


    完了……萊納心裏想著。


    已經來不及了。


    一切都結束了。


    事情的發展一如往常。


    她睜開眼睛,說些「啊,今天天氣何其地晴朗啊?哪,萊納。讓我把你的腦袋砍上天,讓它在如此清爽快意的晴空當中飛舞吧~」之類莫名其妙的話,然後揮舞著劍。


    這一年來,幾乎每天都要上演這種事情。


    所以萊納已經死心了。


    「……啊,完了,我真的死定了……」


    他邊說邊閉上眼睛,準備承受被痛毆的衝擊。


    然而。


    菲莉絲打著嗬欠說道:


    「…………唔~~~~哈唔,啊~~~~嗯嗯?原來是萊納啊……怎麽了?你叫我嗎?」


    「………………唔?」


    萊納睜開了眼睛。


    她、她沒聽到!


    這家夥睡昏了頭,沒聽到西昂說的話嗎?!


    撿、撿、撿、撿回一條命了?!


    這時,菲莉絲說:


    「……我聽到有人叫我……」


    萊納聞言用力地搖著頭,使勁地搖著頭。


    「沒、沒叫妳!我絕對沒叫妳!」


    「唔?可是我覺得好像有人叫……」


    「是、是做夢吧?妳是不是做夢了?」


    菲莉絲頂著惺忪的眼睛,微微地歪著頭。


    「……做夢?……啊,唔,是做夢嗎……對哦,妤像是丸子神開了一間丸子幼兒園,叫我去當幼兒園的老師……唔。哪,那些幼兒園小朋友在哪裏?」


    誰曉得啊!萊納姑且耐著性子,不在此時吐她的槽。


    她好像完全睡傻了,沒聽到西昂說的話。


    萊納不禁安心地吐了一口氣。


    如果……如果被她聽到了,局麵可能會變成萊納的腦袋在半空中飛舞的最惡劣狀況,不過這一次看樣子似乎可以躲過一劫了……


    然而,此時本來被捂住嘴的西昂卻一把推開了萊納的手。


    「我說菲莉絲啊,萊納要說把妳……」


    「唔哇啊啊啊啊哇哇哇哇哇?!」


    萊納趕緊再度捂住西昂的嘴,甚至製止他的手臂關節,強行將他壓倒在桌子上,讓他動彈不得。


    菲莉絲覺得不可思議似的抬眼看著坐在桌上的兩個人。


    「……你們兩個人在做什麽?」


    「沒、沒、沒做什麽!是吧?是不是啊?西昂?」


    「……呼、呼咕咕咕咕。」


    西昂被萊納捂住嘴,整個人被壓製在桌上,卻還是死命地想發出聲音。


    萊納見狀,用力地點點頭。


    「我說吧?西昂也說沒什麽啊?」


    「唔?」


    「好了好了,妳趕快睡覺吧,我們昨天熬夜工作的時候,妳不是一直鬧場,玩到天亮才罷休?現在一定很想睡覺,對不對?」


    「……唔。」


    「再、再說,我不是很清楚啦,不過妳說


    丸子幼兒園?幼兒園的小朋友不是在等妳嗎?」


    「啊,對哦~」


    「我說吧?所以,趕快睡吧?」


    「嗯,我睡了。」


    「晚安。」


    「晚……」


    可是,此時菲莉絲沒聲音了。也許是太想睡了吧?她一閉上眼睛,就開始發出很可愛的鼻息聲。


    那張臉真是太美麗了。無可挑剔的,具有壓倒性的美貌。


    宛如女神。


    隻要她一睡,就像個女神。


    可是,一旦醒過來,她立刻變身成毀滅世界的惡魔。


    要我對那種超級危險的人物講那種話?!


    萊納瞪著被壓在桌上的西昂,小聲地說道:


    「你、你、你性格惡劣也要有個限度吧?!」


    西昂抬起頭來,將捂住他嘴巴的萊納的手撥開,帶著惡作劇的笑容說:


    「嘻嘻,性格惡劣正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


    「你這個惡魔!」


    萊納大聲叱責道,西昂還是盈盈地笑著,不知道為何,用微微尖銳的聲音說:


    「哼哼哼,惡魔……惡魔嗎……對我來說,那是一種誇讚之詞啊。」


    「唔,你現在演什麽角色啊?」


    「咦?不是經常講這種話的壞人嗎?」


    「你混得太厲害了吧?」


    「是嗎?」


    西昂說著企圖聳聳肩,可是……


    「啊,萊納,我的手臂整個被你勒死了,有點痛啊。」


    他皺起眉頭說。


    萊納聞言。


    「啊,對不起。」


    道過歉之後,他將西昂的手臂——扭得更緊。


    「哇,好痛!你……好痛啊~~?!」


    萊納笑了。


    「啊,對不起~~沒搞清楚,把你扭痛了……」


    「別亂來啊啊啊啊啊!」


    西昂難得地發出怒吼,然後——


    「不,等一下,萊納,肩膀真的要脫臼了,住手。」


    他用帶著哭意的聲音說。


    萊納聞言。


    「不要。」


    扭得更緊。


    「唔?!」


    瞬間,西昂發出不成聲的慘叫聲,用極度疲憊的聲音說:


    「……你、你啊……我熬夜工作也累了,不能陪你玩這種激烈的遊戲……」


    可是,萊納打斷他的話。


    「這些話我講了多少次了?你還是每天要我熬夜,做這個、做那個。」


    他用力地扭著西昂的手臂,好像要將平日累積的怨恨給一並掃除一樣。


    「哇、不要、唔哇、真的、等……」


    可是,話隻說到這裏。


    萊納的最後一扭,西昂便整個人趴在桌上,宛如死了似的一動也不動。


    「咦?喂,西昂?」


    「…………」


    可是,沒有響應。


    萊納見狀。


    「…………啊,那個,西昂?」


    「………………」


    「咦咦咦?那個,唔,我沒有那麽用力扭你啊?難道你真的痛到昏過去了……?」


    可是——


    「………………」


    還是沒有回應。


    「……這、這,難道真的出事了?」


    萊納放鬆了力道,瞬間!


    「笨蛋!」


    應該昏死過去的惡魔臉上恢複了笑容。


    西昂突然一躍而起,甩開萊納的手,反過來想製住萊納的關節。


    「你這個混帳東西,果然是演的!」


    萊納也立刻有了反應。


    西昂的左手企圖抓住萊納的右手,可是萊納一把揮開來,又作勢要抓住西昂的手。


    可是,西昂也彈開了萊納的手,企圖抓住萊納的衣領,然而萊納又一把揮開,企圖製住西昂的手指頭關節。


    兩個人在狹窄房間中的更狹窄的桌上展開一場攻防戰。


    西昂彈開萊納的手,從桌邊往後一退,然後以後麵的椅子為踏板。


    「喝!」


    用力一踢。萊納見狀——


    「你用腳踢?」


    他瞬間擋住攻勢,然後瞪著西昂道:


    「啊~~這樣是不是有點違反規定?太過火了吧?」


    可是西昂一點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沒有。


    「違反規則?打架哪有什麽規則的?」


    萊納聞言大驚失色。


    「咦?我們在打架嗎?」


    「不是嗎?」


    「唔……啊~是打架嗎?」


    「就說吧?」


    「咦,所以?你是指什麽手段都有?」


    「嗯。」


    「咦~可是這樣好嗎?如果我玩真的,西昂是沒有勝算的哦?」


    西昂聞言又笑了,然後用銳利的眼神凝視著萊納。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唔,算了……」


    這時,萊納也浮起了笑容,然後——


    「既然如此,那就讓我一掃平日的怨恨吧……喝!」


    說話的同時,萊納揮出拳頭。


    筆直地朝著西昂的臉揮過去。


    西昂對這個攻勢的反應慢了兩拍左右。


    西昂完全跟不上玩真的萊納的反應速度。


    我說吧?!萊納心裏想著,早知道就別找我打架了嘛。


    萊納邊揮拳邊半睜著眼看著西昂的臉。


    看著對他的動作完全無法做出反應的西昂的表情。


    西昂一臉的疲態。


    那是當然的。因為這家夥比連續熬了幾天夜,埋首工作的萊納還要賣命工作。


    因為他總是一個人背負所有的責任,企圖獨自背負起這個國家的興亡大任。


    和萊納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模一樣。


    和一年前沒什麽不同。


    這個國家明明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了。


    是的,讓人無法置信的,洛蘭德已經很安定了。


    貴族們已受控製。


    收服艾斯塔布爾的工作也進行得很順利。


    也成功地牽製住了之前蠢蠢欲動的鄰國尼爾法王國。


    這個世界確實因為佳斯塔克帝國的蠢動而可能進入戰亂的時代,然而至少這個國家目前應該是處於國泰民安的狀態。


    這一年來,西昂已經將國家推動到這個境地了。


    他當然會累。


    他發狂似的處理堆積如山的問題,勉強將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


    然而,他還是不肯休息。


    南方大陸最大的國家,洛蘭德帝國。


    這個國家的國王莧然如此糟蹋自己的身體……


    這時,萊納的拳頭來到了西昂的麵前。


    可定。


    「真是的。」


    萊納在拳頭即將打上西昂的臉的那一瞬間倏地張開,一把抓住了西昂的臉,再度將他推倒在桌上。


    於是,西昂仍然一臉疲累又愉快的表情說:


    「…………啊呀呀,三兩下就被擺平了。」


    「所~~以我就說過了嘛。」


    「……嗯,果然厲害……不愧是洛蘭德最厲害的魔法師……我都來不及看到你出拳攻擊。」


    「因為你累了。」


    「我想就算我很有精神,也看不出來啊。」


    「沒那回事。」


    「是嗎?」


    「誰曉得?唔,這種事就不用再討論了……對了,嗯~為什麽來著?我們為什麽


    要打架來著?」


    萊納說道,於是西昂笑了。


    「與其說是打架,事實上是萊納突然說,『我已經受不了了啊啊啊』,然後就把我推倒……」


    「喂。」


    「這種玩笑就先別說了。」


    「沒錯,不要開這種讓人聽了不舒服的玩笑。」


    西昂又笑了,疲累的笑容。


    萊納對西昂這樣的表情已經感到不耐了。


    「算了,你去睡吧!你真的有點工作過度了。」


    「嗯,說的也是。我再不睡一會兒覺,身體真的撐不下去了。」


    西昂點點頭。


    「就說吧?」


    「嗯,那麽,我們的架也該做個了結了吧?」


    「啊?你還想繼續啊?早就……」


    可是,西昂打斷他的話。


    「還早。」


    西昂的右手倏地有了動作。


    右手作勢要揍上萊納的臉……


    可是。


    「這樣怎麽打得到我?」


    西昂的揮拳速度太慢,再加上萊納又壓在他身上,他根本使不上勁。


    無謂的掙紮。


    萊納半睜著眼睛盯視西昂的拳頭,同時微微地將上半身向後仰。


    照道理說,西昂的拳頭應該打不到萊納的。


    真的是無謂的掙紮。


    無謂的……


    然而,此時突然——


    西昂笑了。可是不是剛才那種充滿疲累的笑容,而是一張愉快、充滿惡作劇的笑容。


    「你輸了,萊納。」


    他說道,張開了拳頭。


    看到西昂手中的東西時,萊納那昏昏欲睡、鬆弛無神的眼睛難得地瞪大了。


    「咦咦咦咦咦咦咦?!」


    他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作勢要往後退。


    「你逃不了的。」


    然而西昂卻一把抓住萊納的衣服,強行把他給拉了回來,令萊納動都無法動。


    「你、別開玩……」


    然而,話來不及說完。


    因為眼前發生了難以置信的事情。


    西昂高高揮起的拳頭。


    他的拳頭當中竟然握著一個蓋子打開來的墨水瓶。


    裝在墨水瓶裏的黑墨水順著西昂高高舉起的拳頭,朝著萊納飛濺過來。


    墨水真是太黑了,萬一沾到衣服,可能永遠都洗不掉了,要是濺到臉上,如果不多洗幾次,恐怕也洗不幹淨吧?


    如果這是發生在戰場上的事情,當然沒有必要閃避,噴到墨水又死不了人。所以,沒有必要閃避。


    然而——


    「你、你是笨蛋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萊納卻宛如因為濺到那些墨水就會沒命似的吼叫起來。


    而在他發出吼叫的同時,墨水整個從他頭上灑下來。


    真是一片漆黑。


    因為墨水跑進了眼睛,萊納的左眼視線也是一片漆黑。


    衣服也一片黑。


    想必臉上也一樣吧?


    而西昂則就著被壓在萊納底下的姿勢哈哈大笑。


    萊納見狀。


    「…………」


    最惡劣了。


    這家夥實在太惡劣了。萊納心想。


    這期間,西昂仍然抱著肚子樂不可支似的笑著說:


    「……哈、啊、咯咯……啊,實在太累了,光笑就覺得胸口好痛啊……唔,那麽,打架算我贏了……該睡覺了吧?」


    西昂說得好像什麽事情都告一段落了似的。


    真的都結束了,好個happyending啊!他用好青年似的語氣這樣說。


    可是萊納聞言。


    「…………」


    無言。


    就著跨坐在西昂身上的態勢,呆呆地站在桌子上,怨言。


    「嗯?怎麽了,萊納?」西昂說。


    「………………」


    可是,萊納仍然不發一語。


    他不發一語地環視四周。


    咕嚕嚕地轉著頭看著。


    「你在找什麽?」


    西昂問道。


    「……………………」


    可是,依然無言。


    此時,萊納看到了一樣「東西」。


    然後定定地看凝視著那個東西說:


    「我說西昂。」


    「嗯?」


    「你剛才說該睡覺了,對不對?」


    「嗯。」


    「可是,你嘴上說該睡覺了,但是等我回去之後,你還是會繼續工作,對不對?」


    於是西昂有點難為情似的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唔,我隻是又工作了一下子而己啊?」


    「熬夜到天亮,然後又持續工作十個小時,一般人不會說這樣是隻工作一下子啊。」


    「唔。」


    西昂呻吟了一聲,萊納不予理會,繼續說道:


    「我有這種始終不肯好好休息的朋友,站在我的立場,可是會非~~常擔心的。」


    「咦?你真的那麽擔心我?」


    萊納用力地點點頭。


    「那還用說?有誰不擔心自己的好友?」


    他這樣說。


    是的,擔心自己重要的朋友,打心底擔心,擔心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我很擔心你。」


    萊納一臉嚴肅。


    西昂一聽,也許是很感動吧?


    「……這該怎麽說呢?萊納。你打剛才就一直說為我擔心,我確實是很高興,不過,你的聲音幹澀得聽起來有點像在演戲,這是我唯一在乎的一點……」


    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


    萊納又不發一語了。


    西昂見狀說:


    「再、再說……我也很在乎,你打剛才就一直不看我,而是盯著桌角的那瓶紅墨水瓶直瞧……難道、難道你想……」


    可是,萊納聞言卻淡淡一笑。


    然後凝視著西昂。


    「哪裏哪裏,我怎麽會像那個笨蛋國王一樣,做出那麽孩子氣的事情呢?」


    他說道。


    西昂一聽,仍然用顫抖的聲音說:


    「說、說的也是哦?」


    「那還用說


    我沒那個意思,我是真的為你擔心啊。啊,我那親愛的好朋友西昂現在是否有好好睡覺呢?是否有好好休息了呢?我總是這樣擔心又擔心,你應該能了解我這種心情吧?」


    「……唔唔唔……」


    「能了解吧?」


    「唔唔唔。」


    「所以,我想到了一個好點子,我想到了一個你可以好好睡覺的超級好方法。」


    萊納邊說邊拿起桌角的紅墨水瓶。


    「你果然還是要做啊啊啊!」


    西昂大叫,企圖從桌上逃走,然而萊納用腳踩住他的胸口,歪讓他逃。


    「你逃不了的


    萬一被你逃了,你又要像個傻瓜一樣繼續工作。所以,我決定讓你當著我的麵睡覺。」


    萊納說著打開瓶蓋。西昂忙道:


    「我、我知道了,萊納!是我不好,你鎮定……」


    可是萊納打斷了他的話。


    「現在就永遠長眠去吧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作勢要將打開瓶蓋的紅墨水瓶壓到西昂的臉上——


    可是!


    西昂急中生智。


    「等一下啊啊啊啊底下有重要的文件……我、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啊啊啊啊!」


    為了保護文件,西昂主動把臉靠上紅墨水瓶,同時又緊緊


    抱住萊納。


    企圖將萊納從桌上推下去了。


    「哇、等、別靠近我!墨水也會沾……要掉了、要掉了啦!」


    萊納大叫起來,掙紮著想推開西昂,然而西昂死命地抱住他,一動都不動。


    於是。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兩個人同時發出慘叫聲,從桌上掉下去。


    不,與其說是掉下去,倒不如說是企圖逃命的萊納和死纏著他的西昂就著交纏在一起的模樣,從桌上跳下去。


    萊納拚命地想在半空中調整姿勢,然而在西昂的阻撓之下沒辦法如願。


    再這樣下去,會直接頭下腳上摔到地上,然而因為遭到西昂的阻撓,萊納沒辦法調整姿勢。


    「你這家夥真是啊啊啊啊!」


    就在萊納要狂叫出聲的瞬間!


    他發現到一件最糟糕的事情。


    一件真的是突然發生的事情。


    突然間,地獄的開口在這個狹窄的辦公室當中張開來。


    萊納看到了……


    看到地獄的入口。


    「……啊、啊……」


    光是看到那個入口,他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個地方就存在著那般強大的恐懼。


    而且,如果再這樣下去,鐵定就會進入那個地獄的入口。


    抵達阿鼻叫喚的無間地獄。


    抵達那個……


    那個菲莉絲·艾利斯的頭頂上……


    剎那間。


    咚!


    一聲響,萊納他們落了地。


    同時。


    「呀?!」


    房間裏響起一個萊納前所末聞的可愛呻吟聲。


    萊納和西昂以超高速的速度站起來,立刻跳離現場,接著回頭一看……


    菲莉絲已經被壓垮在房間的角落。


    放在她身邊,她喜孜孜地說要拿來當明天的早餐吃的丸子套餐,也被整個壓扁了。


    「…………」


    「…………」


    萊納和西昂無聲地張合著嘴,彼此互看。


    可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糟了個糕。


    不,這不是糟不糟糕的問題。


    因為已經打開了。


    那個已經打開了。


    地獄的門。


    菲莉絲慢慢地抬起頭。


    西昂見狀。


    「…………啊、啊、唔~啊,萊納,你真是的,用那麽粗暴的方式把人叫醒,菲莉絲豈不是太可憐了?」


    「唔,你好卑鄙……」


    可是,西昂打斷了他的話。


    「我說菲莉絲,我有阻止他哦,可是萊納說無論如何,他都要一掃平日積在心頭的怨恨……」


    「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西昂不理會萊納的怒吼聲,繼續挑撥離間,用他一如往常,讓人聽了就生氣的好青年語氣說!


    「可是,妳也別生萊納的氣。最近他真的在工作上幫了我很大的忙。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連著熬了幾天的夜,才使得他做出這種造成別人麻煩的事情來……關於這一點,哪,我會負起責任數落他的……哪,那今天就差不多到此為止了。我去洗個澡,上床睡覺了。就這樣……」


    說完,他開始往前走。


    朝著房間的門口踏出一步。


    但是。


    咚喀哆喀咚!!


    現場似乎響起幾個什麽東西一次又一次地撞擊在什麽東西上的鈍重聲音。


    「……唔!」


    隨著一個淒慘的呻吟聲響起,西昂當場倒地。


    不知什麽時候,菲莉絲就站在他的對麵。


    她正把劍收入劍鞘當中。


    「………………啊、啊、啊……」


    萊納發出不成聲的慘叫聲。


    因為,他幾乎沒有看到她的動作。


    才以為菲莉絲正要起身,沒想到下一瞬間,西昂的身體已經彎成ㄑ字形了。


    接著聲音就響起了。明明沒看到什麽,卻響起西昂被劍痛毆的聲音。


    西昂死了。


    而接下來……


    「嗯~淘氣鬼們總是淘氣過頭了呀。」


    菲莉絲邊說邊回過頭來。


    眼前是一張絕世美女的笑容。


    跟平常的麵無表情截然不同,太過美麗的微笑。


    美人笑起來為什麽會如此地美麗呢?


    萊納心裏想著。


    接著又想,菲莉絲笑起來為什麽會這麽恐怖呢?


    萊納快哭出來了。


    他覺得自己快要患上笑容恐懼症了。


    總之,菲莉絲喜孜孜地說:


    「哪,現在輪到小萊納了吧?」


    萊納一聽,往後退了一步說:


    「啊、啊、那個、那個那個,我不知道妳在想什麽,不過,這一次真的不是我的錯喲?」


    她仍然一臉迷人的笑容。


    「咦,是嗎?」


    「唔、思,這一次真的是死在那邊的西昂的惡作劇……」


    「咦,是嗎?」


    「唔、嗯,是、是這樣……」


    「咦,是嗎?」


    「不,那個……」


    「咦,是嗎?」


    「…………啊唔唔唔唔。」


    「咦,是嗎?」


    「唔唔唔唔不會吧……真的完了嗎……不然,那個,請妳輕點。那個,請盡可能讓我不要那麽痛……」


    瞬間。


    咚喀咚咚喀!


    「……唔!」


    萊納發出跟西昂一樣的呻吟聲,倒在當場。


    「現在知道丸子神有多痛了嗎!」


    不過,好歹西昂可以就此睡一覺,我也可以明正言順地睡覺了,沒什麽不好的……


    萊納聽著在房間裏大聲怒罵的菲莉絲的聲音,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逐漸失去了意識。


    ☆


    第二天。


    當天洛蘭德依然是個好天氣。


    黃昏,被染紅的天空裏萬裏無雲。


    現在正是這樣的季節。


    讓人嚴重地產生睡意的季節。


    萊納昨天一整天沒睜開眼睛,今天早上在辦公室裏醒來,他去洗掉身上的墨水,然後又繼續工作。


    開始工作之後已經過了十個小時。


    他持續處理著桌上的文件。


    呼哇地打著嗬欠。


    轉轉脖子,不停地眨著疲累的眼睛。


    然後把背靠在椅背上。


    「呼~」


    輕輕地歎了口氣。


    行動模式跟昨天一模一樣。


    眼前的景象也跟昨天一模一樣。


    隻睡一個晚上還不足以完全消除掉疲累,依然頂著疲憊表情的西昂仍然以極高的效率完成工作。


    房間一角,菲莉絲一手拿著丸子,一邊看著書名為『暈染楓葉色:熟女們的野餐大會』,莫名其妙的可疑小說,時而「怎、怎麽會……」時而「笨笨笨蛋?!」地嘟噥著,而且還紅了臉。


    唔,一如往常的景象。


    萊納見狀說:


    「太缺少變化了吧?」


    「…………」


    可是——西昂今天連頭都不抬,一個勁兒地振筆疾書,埋首於工作當中。


    萊納見狀聳聳肩,轉頭看著菲莉絲。


    「我說菲莉絲啊。我有點渴,可不可以分我一點茶喝?」


    他試著提出這個要求,然而菲莉絲也——


    「…………這、這、這算什麽啊……這麽說來,席拉小姐跟貝爾克爾兩個人偷偷地養小鳥嗎?!


    」


    「……這個點有什麽好驚訝的?!」


    萊納吐了她一下槽,但是聲音根本沒有傳進忘我地看著小說的菲莉絲耳裏。


    「……搞什麽?都沒有人願意理我嗎?」


    「…………」


    「…………」


    依然沒有響應。


    「唔。算了,這樣倒也相安無事。」


    說著他站起來,走到菲莉絲旁邊,擅自拿起茶水來喝。


    他邊喝邊環視整個房間。


    這個房間對他來說已經再熟悉不過了,現在他甚至知道哪個地方的牆壁有什麽樣的斑點。


    那是當然的。因為他這一年多每天都被迫在這裏日以繼夜的工作。


    一年。


    「……一年啊?」


    時間過得好快啊。萊納心想。


    當人在做一些無聊的事情時,連一分鍾都覺得有幾個小時那麽漫長,可是,回顧這一年來,真的覺得好像一眨眼就過了。


    回過神來時,不知不覺,一年已經過去了。


    這代表什麽意義?


    這段時間出乎意料之外地讓他感到快樂?


    「怎麽可能?」


    萊納自言自語著,露出苦笑。


    每天都被西昂那笨蛋使役,做牛做馬,又被菲莉絲那白癡欺淩了整整一年,這樣的日子怎麽可能快樂呢?萊納兀自笑了。


    然後看著他們兩個人。


    「………………我說的沒錯吧?」


    他試探性地這樣說道,但是那兩個人還是各忙各的,沒有回答他。


    萊納見狀,有點寂寥感。


    「哈哈。」


    他輕輕地笑了地來。


    因為那種感覺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以前。


    很久以前。


    自己的身邊沒有任何人。沒有人在身邊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根本不算什麽。


    就算他想說什麽,也隻會被咒罵是囉嗦的怪物。


    甚至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怪物。


    他放棄了一切。


    然而。


    然而現在人家一稍不理他,他竟然就感覺到有點寂寞。


    「……哈哈哈。」


    萊納又笑了。


    一口氣喝光了茶,然後又回到桌子前麵。


    拿起筆,開始繼續工作。


    又繼續做那些讓他覺得非常麻煩的事情。


    他主動繼續做那些以前他絕對不會去做的麻煩事。


    這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誰?


    答案否言可喻。


    為了自己。


    因為他找到了落腳的地方。


    這個國家。


    這個洛蘭德。


    這間辦公室。


    這個性格惡劣的國王和麻煩到極點的女人的身邊,就是他落腳的地方。


    因為隻要待在這個地方,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地就會想為世界做些什麽事。


    因為隻要待在這個地方,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地就會想為某個人做些什麽事。


    因為隻要待在這個地方,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地就會想為自己做些什麽事。


    隻要待在這個地方。


    「…………」


    因為隻要待在這個地方,不知道為什麽,不知不覺當中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因為他有一種感覺,這段幸福的時光會像光一般飛逝。


    所以。


    「…………」


    這時,突然。


    「結、結、結束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西昂大叫。


    萊納聞聲。


    「啊?」


    他看著西昂。


    於是西昂拿起文件堆,頂著難以置信的表情說:


    「我、我做完了耶,喂!」


    萊納聞言問道:


    「什麽意思?哪個案件做完了?看你那麽高興的樣子,難道是潘格拉姆的越級上訴的問題,找到理想的解決方案了?」


    萊納口中的叫潘格拉姆的貴族所提出的越級上訴狀,是最近遇到的最難解決的問題。


    西昂的勢力不斷地擴大,而貴族們的力量則慢慢地被削弱控製,不滿情緒終於爆發的一部分貴族們竟然送來:「如果再繼續欺淩貴族,貴族將集體自殺!」等非常消極,而且讓人很想對他們怒吼:「鬼扯!」的威脅信上來。


    可是,如果置之不理,可能會引發國王輕視貴族的猜疑,而激化更強烈的不滿,所以必須適度加以安撫,然而該做到什麽地步……又必須有一個縝密而細膩的方法來處理,就像麵對一群要性子的孩子一樣。


    「那個問題解決了?」


    萊納問。可是西昂搖搖頭。


    「不是。」


    「咦?不然是什麽?國境附近的警備強化的問題……」


    西昂仍然搖著頭。


    「不是。」


    「那不然是什麽?」


    「…………部。」


    西昂用萊納很難聽到的細微聲音開口。


    萊納聞言皺起眉頭。


    「啊?別在那邊裝模作樣了,到底是什麽結束了?」


    西昂一聽,轉頭看著他。


    「……全部結束了。」


    「啊?」


    「全部啊!必須緊急處理的事情幾乎全部做完了。」


    「咦、咦、這麽說來……」


    西昂聞言盈盈一笑。


    「大約有一個星期沒有工作可做了。」


    萊納一聽。


    「……咦、咦、不會吧?」


    「真的。」


    「咦咦咦咦咦咦咦,可、可是,你會不會嘴上這麽說,事實上下一秒鍾又說這是騙人的——從今天起要連續熬夜十天……」


    「沒有沒有,這次真的是真的,內政方麵必須做的事情幾乎都……」


    「結束了?」


    「嗯。」


    「真的?」


    「真的。」


    西昂學著萊納的口吻說道,然後點點頭。


    可是,萊納還是不敢相信。


    一年前,西昂所提出的洛蘭德目前所麵對的問題,數量之多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隻要處理的速度一稍延宕,國家可能就會整個傾頹的問題,多型讓人不禁要懷疑已經到了無限的地步。


    所以,西昂才會沒日沒夜地工作。


    萊納甚至也被拖下水了。


    然而。


    「結、結束了?」


    「嗯,結束了。這個國家……完全穩定下來了。」


    西昂這樣說。萊納聞言……


    「這麽說來、這麽說來、我的工作也……」


    於是,西昂喜孜孜似的笑了。臉上仍然帶有幾分疲憊,但是卻是開心得笑了。


    「可以休息一個月左右。」


    「不會吧啊啊啊?」


    「真的。」


    「不會吧啊啊啊啊啊啊!」


    西昂看到萊納有這樣的反應,不禁露出苦笑,然後說:


    「是真的啦。這陣子以來真是謝謝你了。拜你之賜,幫了我很多忙。今後不用再遵循那麽不合理的計劃表工作了……不過,需要你再去跟外國交涉談判的工作可能又會增加了。」


    他這樣說。


    萊納還是難以置信。


    「咦?那麽,那個,熬、熬夜……嗯,我什麽時候想睡就睡……啊,那個,是真的嗎?」


    他整個陷入恐慌當中了。


    因為這一年多以來,他一直被迫按照腦袋有問題的人所規劃出來的計劃表在拚命工作。


    而這樣的生活突然就結束了。


    竟然沒事可做了。


    怎、怎麽可能?


    「可以有這麽幸福的事情嗎?」


    西昂聞言又笑了。


    「哈哈哈,我也很驚訝啊,沒想到真的會有這麽一天……」


    說著他又笑了,然後吸吐了一口氣,接著說:


    「萊納。」


    「嗯?」


    「謝謝你。」


    「說好幾次了。」


    「哈哈。」


    西昂輕聲地笑了,然後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那麽——」


    說著,他站了起來。


    「我要離開這裏一陣子,針對今後國家的發展去下一些指令,你有什麽打算?」


    被西昂這麽一問,萊納俯視自己桌上的文件。


    「可是,我還有兩件工作……」


    可是,西昂打斷他。


    「那無所謂了,我可以處理。所以,你可以休息了?」


    「不會吧?」


    「就說是真的啊,我不是一直這樣告訴你嗎?」


    西昂笑著,雖然表情中仍帶有幾分疲勞。


    萊納見狀說:


    「不用吧,最後兩個工作我來做……」


    「沒關係,已經沒事了。我去跟卡爾尼他們商量一下,今後會放慢腳步,你就不用為我擔心了。」


    「是嗎?」


    「嗯。」


    「那個……說了一大堆,你會不會又說,事實上這是陷阱,你要連續熬夜十天……」


    「說的跟剛才都一樣……可是,真的沒有啊。」


    「真的嗎……那麽,嗯。我也該回去了吧?」


    「對啊,吃些好吃的,回家好好休息吧。」


    西昂這番話讓萊納頗感不快似的凝視著他。


    「你、你說要我好好休息,聽起來好像又有什麽企圖一樣。」


    「啊,不然,從現在開始,我來擬定讓人非常討厭的計劃……」


    「我不要這種麻煩事!」


    說著,萊納也站了起來。


    看來工作好像真的結束了。


    萊納整理好手上的文件之後,放到桌角的位置。


    「那麽,我回去了。」


    西昂聞言點點頭,然後從懷裏拿出荷包。


    「有飯錢嗎?」


    「你是哪兒來的愛管閑事的老太婆啊?」


    「哈哈哈,到底有沒有?」


    「沒有。」


    「要錢嗎?」


    「要。」


    「那就拿去。」


    西昂從荷包裏拿出幾個金幣,朝著萊納丟過去,萊納適時接了下來,西昂確認之後說:


    「拿著那些錢,跟菲莉絲兩人去約個會吧?」


    「……不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今天可以在沒有菲莉絲的情況下,好好地吃飯、睡個午覺。」


    萊納不悅地皺著眉頭,看向房間的角落。


    她仍然專注地看著小說,對他們的對話一點反應都沒有。


    萊納見狀又點點頭。


    「我說吧?菲莉絲也說她不想跟我一起吃飯。」


    可是,西昂露出一如往常不懷好意的笑容。


    「明明兩人感情那麽好的。」


    「感情好的兩個人是不會有人用劍打人,有人被劍打到哀哀叫的。」


    「唔,可是,也有人就是喜歡這種遊戲……」


    「夠了,你快滾吧。」


    萊納用不耐的語氣說道,西昂不知為何,竟然露出受傷的表情。


    「一、一拿到錢就立刻用那種態度……說穿了,你也是看準了我的財產,對吧?!」


    萊納一聽說道:


    「去死吧!」


    「啊哈哈!那麽我也不打擾你們兩人幽會了,我走了。」


    「我說你這個人,為什麽不說些惹人厭的話就不甘心呢?」


    西昂一聽,笑說:


    「那就明天見了。」


    說著便離開了房間。


    萊納也點頭回應。


    「嗯。」


    西昂離開了。


    萊納確認之後——


    「…………」


    又坐回椅子上。


    房間裏隻剩下菲莉絲和萊納兩個人。


    可是,因為菲莉絲專注地看著小說,因此室內顯得好安靜。


    「……唔。」


    萊納輕輕地嘟噥了一聲,然後再度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將散亂在桌上的筆啊什麽的也整理好,收進抽屜。


    然後再度——


    「…………唔。」


    他已經無事可做了。


    工作真的結束了。


    沒有事情好做了。


    所以。


    「………………啊~菲莉絲?」


    萊納說道,於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她跟剛才不一樣,立刻抬起頭來。


    「幹嘛?」


    她問道。


    萊納聞聲。


    「妳有什麽計劃?」


    「嗯?」


    「我拿到錢了。」


    「唔。」


    「沒辦法了,一起吃飯吧?」


    於是她將書放到一旁,然後直直地凝視著萊納。


    用她那澄澈的藍色眼睛,宛如要看穿萊納似的筆直凝視著他。


    萊納見狀,又問了一次:


    「妳有什麽計劃?」


    於是菲莉絲說:


    「那個世界上性格最差最愛欺負人的大王,應該不會給你錢,然後又叫你回家去睡午覺吧?」


    她這樣說。


    萊納聞言。


    「應該不會吧?」


    他點點頭說。


    是的。事情很明顯的太奇怪了。回顧這一年來,在這樣的發展之後,往往都會有西昂所主導的、周詳到幾近不可能的欺淩陷阱在等著。


    萊納凝視著西昂給他的金幣。


    「他還說,拿著這些錢去約個會吧。」


    菲莉絲露出有點緊張的表情說:


    「這麽說來,那就代表,如果我們約會的話,性命就結束了。」


    「大概是吧……很明顯的,這是陷阱吧?」


    可是。


    「不……不,等一下,萊納,西昂要我們去約個會,也有可能是反過來刻意不讓我們一起吃飯才故意這樣說的?」


    「啊,有道理,也有這種可能性啊。是不是有什麽如果我們不一起吃飯會比較好推動的陷阱?啊~有可能。」


    「我說吧?」


    「嗯,啊,那麽我們該怎麽辦?一起吃飯嗎?還是不一起吃?」


    「唔?唔~」


    菲莉絲交抱起雙臂思索著。


    可是,萊納看著西昂離去的房間門口說:


    「……妳認為是真的嗎?」


    於是菲莉絲又看著他。


    「什麽事?」


    「工作的事情,妳認為真的結束了嗎?」


    「大概五分之一吧?」


    「不是二分之一?」


    「……唔,我沒有確實接觸過工作,所以不是很清楚,倒是你怎麽想?」


    菲莉絲問道,萊納也交抱起雙臂思索著。


    「嗯~~這個嘛,最近事情確實……運作得很順利啊。這個國家已經改變了……也沒有什麽迫切要解決的問題,而麻煩的問題幾乎都解決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可是,他可是西昂耶?」


    萊納這樣說道。


    「唔。因為他是西昂。」


    菲莉絲也頗能理解似的點點頭。


    是的,對方可是西昂。


    是那個工作笨蛋國王,西昂·笨蛋塔爾。


    就算工作結束了,還會去找新工作來發瘋似的工作的西昂·白癡塔爾。


    而這樣的人竟然說:


    「已經沒有工作好做了,去吃個飯,回家好好休息吧。」


    說穿了這不折不扣是……


    「是陷阱吧?」


    萊納說道,菲莉絲也點點頭說:


    「是陷阱。」


    兩人有了結論。


    然後萊納問道:


    「那麽,怎麽辦?」


    「唔唔唔。」


    「真是的,那家夥的性格為什麽會那麽壞呢?」


    「唔,有道是物以類聚啊。是你的壞性格吸引了那家夥的吧?」


    「幹嘛又突然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來?」


    「那還用說?這世上發生的事件或災害,有百分之八百二十都是你的原因啊。」


    「咦?是嗎?」


    「你反省過了嗎?」


    「唔——」


    「除非你反省了,否則今天就不回家!」


    「…………啊……那個、啊~話題好像又漸漸離題了,言歸正傳吧……」


    萊納半睜著眼睛用疲累的聲音說。


    「那麽,怎麽辦?一起吃飯?還是打消這個念頭?」


    「唔,我今天想吃咖哩哦。」


    「咦?可是我想吃漢堡。」


    「笨蛋,今天要吃咖哩。」


    「…………啊,算了……」


    萊納站起來。


    結果,他們好像決定要一起吃飯。


    他把金幣放進口袋,往前走。


    打開門,確認菲莉絲已經先走一步。


    「……啊,菲莉絲。」


    「嗯?」


    「妳知不知道有什麽店有賣咖哩漢堡?」


    他邊說邊關掉了房間裏的燈。


    ☆


    萊納他們離開了辦公室。


    走出辦公室,左邊是通往城堡樓下的階梯方向。


    可是,他們卻走向右邊。


    走廊前方不遠處,再往右邊彎過去的地方。


    「…………」


    西昂蹲踞在地上。


    頭痛欲裂。


    胸口如撕裂般劇痛。


    發不出聲音來。


    發不出聲音來。


    隻有身體裏的齒輪在轉動。


    隻有用詛咒編組的契約在轉動。


    隻有不是人類該有的瘋狂血肉在轉動。


    「………………嘎……啊……啊!」


    他感到惡心。


    有一種身體裏麵的東西幾乎都要跳出來似的強烈惡心感。


    然而,他已經不再吐血了。


    因為幾乎所有的東西,所有的細胞都已經被侵蝕了。


    因為開始跟那個同化了。


    結局的時間已經迫近了。


    選擇的時間已經逼近了。


    距離訂下契約已經過了三年。


    萊納,那家夥回來已經過了一年。


    那是一段漫長的時間。


    非常漫長的時間。


    懷抱著痛苦度過,那是一段漫長堡讓人幾乎要發狂的時間。


    然而,為什麽感覺上時間卻又像是頃刻之間就過了呢?


    「………………」


    西昂微微地露出微笑。


    真的是一眨眼之間。


    萊納回來了。


    菲莉絲回來了。


    「………………」


    有的隻有……歡笑。


    忘了疼痛,忘了苦痛,隻有歡笑。


    拜他們之賜,他一直在歡笑當中。


    「………………哈、哈哈、哈哈哈……」


    而且,還做了夢。


    做了虛幻的夢。


    以為這場夢好像會一直持續下去。


    以為這種虛假的平穩會一直持續下去。


    每天都看到同樣的景象。


    雖然悠閑,然而卻過得好快。


    再給我一點點。


    再多給我一點點這種和平的時間。


    因為我願意承受這種痛苦。


    因為我願意承受這一切幾乎要讓人發狂的疼痛。


    所以,讓我再多看看這個虛假的美夢一段時間。


    「…………我做了一個愚蠢的夢……」


    西昂頂著泫然欲泣的表情笑了。


    虛假的平穩明明就不可能持續下去的。


    虛假的夢幻明明就不可能持續下去的。


    「………………已經走到終點了嗎?」


    西昂說道。


    於是——


    「嗯。」


    有聲音響應。


    來自空無一人的空間。


    「……是終點了。」


    聲音回答道,一個澄澈的聲音。


    西昂聞聲,強忍著幾乎要被疼痛給損毀的身體,抬起頭來。


    「……我……我錯了嗎?路西爾?」


    「……『勇者』的手是不會做錯事的。」


    路西爾說。


    勇者的手是不會做錯事的。


    勇者。


    勇者嗎……


    「哈哈。」


    他又發出幹澀的笑聲。


    勇者。


    這就是勇者嗎?


    「……不過是怪物罷了。」


    「…………」


    路西爾沒有回答。


    西昂靠在走廊的牆上,癱坐在地,宛如失了魂的傀儡一樣,帶著虛幻的表情,茫然地凝視著半空。


    「…………」


    他想著。


    想著一切都不一樣了。


    西昂這樣想。


    一切都不一樣了。


    身體。


    心靈。


    世界。


    夢想。


    希望。


    一切都不一樣了。


    而且沒有一件事是按照他所想的去發展。


    本來應該是選擇了最好的一條路走。


    應該是選擇了犧牲最小,最有效率的好路走的。


    然而。


    「……沒有一件事。我想要的東西,沒有一個是到手的……」


    西昂慢慢地舉起手來。


    自己的手。輕薄、閃著金色光芒的自己的手。


    詛咒在他的皮膚底下遊移著。


    被稱為「瘋狂的勇者的怪物」之聖咒。


    很明顯的,那已經不是人類的手了。


    已經不是人的手了。


    那雙手已經觸摸不到萊納他們了。


    「…………」


    可是,他……不後悔。


    之所以做這種選擇,是因為覺得有此必要。


    因為覺得隻有這條路可走。


    因為隻有這條路。


    世界扭曲了。


    世界發狂了。


    隻有黑暗不斷地膨脹。


    所以。


    所以,必須加以製止。


    需要有製止黑暗的力量。


    所以,西昂選擇了那個。


    選擇這條路,有即使拋棄自己的生命亦在所不借的理由存在。


    有即使出賣朋友的靈魂也在所不惜的理由存在。


    所以他不後悔。


    然而。


    「…………」


    然而,萊納笑著,菲莉絲也笑著。


    心誌在動搖。


    心誌在動搖,好想再多做一點……多做一點夢。


    因為,他們真的像傻瓜一樣笑著。


    因為微不足道的事情而笑著。


    菲莉絲因為嫌麻煩而把工作拋到一邊,喜孜孜地談著丸子。


    打架,互相怒吼,但是最後還是笑成一團。


    你所建立的世界並不是虛幻的。——那家夥這樣說。


    「…………」


    事實上。


    事實上就是虛幻的。


    一切都是謊言,一切都充滿了絕望。


    我甚至出賣了你的性命。


    以我的力量——


    根本救不了任何一個人。


    那家夥卻說,你做得已經夠多了。


    你已經很努力了……


    於是。


    於是,我想再多做一點夢。


    「…………」


    此時,西昂停止了思考,手指摸向自己的臉頰。


    他拭掉臉頰上那些沒有意義的淚水。


    連淚水的顏色都已經不屬於人類的。


    已經沒辦法踩剎車了。


    平穩的生活即將結束。


    時間到了。


    契約的時間。


    前進的時間。


    於是,他被迫做出選擇。


    那是最壞的選擇。


    選擇好友?


    或者,選擇世界?


    西昂用力地握住手。


    「…………」


    朋友嗎?


    世界嗎?


    朋友嗎?


    世界嗎?


    他要做選擇。


    他要做選擇。


    因為,他是選擇者。


    因為——


    因為一直一來都是這樣的。


    他用力地握緊拳頭。


    宛如要捏碎自己流出的淚水一樣。


    宛如要捏碎自己的心一樣。


    他用力地、用力地握緊拳頭,宛如要捏碎自己的慘叫聲一樣!


    「……哪,去拯救世界吧。」


    他要做選擇。


    他要做選擇。


    他哭著,卻還是要做選擇。


    選擇他認為比較正確的一邊。


    選擇他認為犧牲比較少的一邊。


    選擇可以拯救比較多性命的一邊。


    於是,他選擇了世界,放棄了朋友的靈魂。


    那邊應該會有疼痛的。


    應該會有痛苦的。


    可是,他還是做了選擇。


    然而。


    然而。


    「不讓你如願。」


    突然有聲音響起。


    可是,那不是實際響起的聲音。


    也不是路西爾的聲音。


    是一個他非常熟悉的聲音。


    真的非常熟悉的聲音。


    是他自己的聲音。


    自己內心的聲音。


    另一個自己的聲音。


    精神被「劍」所侵蝕,天生脆弱的自己的聲音。


    那個聲音說道:


    「我不會讓你為所欲為。」


    「……哈哈,就要消失的虛假東西還能做什麽?」


    「少胡說,虛假的東西是你。」


    「是你。」


    「是你。」


    相同的聲音延續著無聊的問答。


    真的是很無聊的爭執。


    「…………」


    西昂瞇細了眼。


    事實上,兩者都是虛假的東西。隻是本尊一分為二而已,最後終歸是要合而為一的。


    問題在於,最後是由哪一邊拿到主導權。


    可是——


    「……反正你是輸定了。」


    西昂這樣說。


    「我……我不認為我會輸。」


    另一個自己這樣說。


    西昂聞言。


    「……哼、哼哼哼……」


    「有什麽好笑的!!」


    心靈這樣吶喊著。


    盡管如此。


    「……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西昂笑了。


    西昂笑了。


    宛如發狂了一般笑了。


    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笑著。


    於是心靈再度吶喊。


    「我問你有什麽好笑的!」


    西昂聽到這個怒吼聲。


    「憑隻懂得逃避的你的力量……是贏不了我的。」


    他這樣說。


    然而,心靈卻用強力而堅定的語氣吶喊著:


    「逃避的人是你吧!」


    「是你。」


    「是你!你以拯救世界為口實,以選擇正確的道路為借口,你出賣了萊納……」


    「住口!」


    「該住口的人是你!我跟你不一樣。我沒有放棄萊納,我想救那家夥……」


    「住口住口住口!不要空口說白話!你救不了那家夥的!逃避選擇、逃避恐懼、逃避痛苦的你一事無成!我做了選擇!我要往前邁進!我不會議你阻撓我的!」


    「我絕對不會讓你這樣做!我要救萊納……」


    「你救不了萊納!」


    「可以的。」


    「不行!既然你這麽說,那就做給我看看!如果你說你救得了他的話,就做給我看看哪!讓我看看你如何將萊納從黑暗中拯救出來。反正你是做不到的。你救不了萊納。如果你做得到……如果你做得到,我早就做了!!」


    西昂狂叫著,敲擊自己的胸口。


    用力地敲擊自己的胸口,力量大到幾乎要毀了自己。


    淚水又滿溢而出。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的。


    明明已經做了選擇了。


    淚水整個潰堤,就像要將自己所做的選擇給整個崩毀一樣……


    於是——


    「就算如此,我還是要救萊納。消失的將會是你。」


    另一個自己用低沉而纖細的聲音說。


    西昂流著淚聆聽著。


    「…………可以嗎?」


    「可以的。」


    「……騙人。」


    「你等著看吧。」


    「……你騙人,你做不來的,你……我們……怎麽能動手殺了那家夥……」


    可是心靈卻說:


    「可以的,我將殺了萊納,在他墜入深層的黑暗之前拯救他。你隻要沉睡就好了。我……我會終結一切。」


    西昂聞言。


    心靈聞言。


    「…………」


    沉默了。


    欲哭無淚。


    反正……


    反正不管選擇那一邊,都一定會後悔的。


    他這樣想著。


    於是,聲音又響起。


    然而,那是另一個聲音。


    路西爾的聲音。


    他用愉快的聲音說:


    「啊,時間差不多了。」


    他這樣說。


    「時間差不多了,時間不多了。」


    他這樣說。


    「你變了。變成我真正的主人。變成拯救世界的人……走吧。」


    他這樣說。


    「哪,到底哪一邊會獲勝呢?」


    西昂聞言抬起頭來。


    「…………」


    臉上盡是悲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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