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這裏?」


    鬥真把拿到的住址跟門牌反覆比對了好幾次,確定不是自己弄錯。


    資料上敘述真目蛟的許多文字之中,最吸引鬥真目光的就是「完美的禍神之血」這句話。


    鬥真自行想像,能受到如此讚譽的人物所住的地方,一定是遠離人煙的深山小屋。


    然而才剛走出車站,這種印象就遭到粉碎。別說遠離人煙了,這裏根本就是大都會的正中央,乃是充滿人潮與活力的政令指令都市之一。


    站前有著成排的大樓與高級公寓,而且現在正當黃金周假期,盡管夜已經深了,大型購物商場中的美食街上仍然有著熱鬧的人潮。


    在這個階段,鬥真心中對於蛟住處的印象,已經修正為大樓的屋頂,又或者是一看就覺得充滿犯罪氣息的小巷之類,跟城市黑暗麵有所聯係的地方。


    然而當他照著電線杆上的標示走下去,越來越接近目的地時,心中的印象又再度瓦解。


    那是一個有著成排整潔住宅,氣氛非常明亮的住宅區。是一個跟黑暗麵沒有絲毫牽連,堪稱和平代名詞的空間。


    隻是微微轉頭,公園就進入視野之中,可以看到裏麵有著小小的溜滑梯與沙坑。想必白天會有許多小朋友擠得非常熱鬧的長椅上,現在則可以看到情侶卿卿我我地坐在一起談心。一隻身上毛皮花色十分尋常的野貓,隻對鬥真投以一瞥,就消失在晚間路燈另一端的轉角處。


    鬥真現在非常明白,憐說深夜有車停在這裏會很醒目的意思了。這裏甚至看不到便利商店或自動販賣機的燈光,真的是個非常寧靜的所在。


    真目蛟的住處融入了寧靜的住宅區之中,盆栽也有經過細心照料,除了隻有這一戶人家的門前燈關著之外,找不到任何奇特的地方。


    鬥真盡管覺得猶豫,但仍把拿到的鑰匙插進鑰匙孔。鑰匙轉起來輕而易舉,幹脆地將鬥真引入了這間沒有人住的房子。


    房子裏頭雖然小,但是整理得井然有序。不管是從鳴神尊的繼承者,還是現任真目家總裁之弟的立場來看,都會覺得屋內的景象不符合人物形象。這個家就是那麽樸素而平凡,實在是太過正常了。


    十年的歲月,讓家裏積上了一層薄薄的灰。也正因為這樣,可以看得出最近有人進來過。從這情形看來,大概是一年前左右吧。鬥真稍稍提高警覺,但不到一秒又轉為苦笑。麻耶不是說過不坐把這房子交給她管理的時候,曾經檢查過一次嗎?那麽留下有人進入的痕跡也是理所當然。


    鬥真脫掉鞋子,很有禮貌地說聲打擾了才走進屋子裏麵。


    緩步走在屋內,把房間一間間看過。之所以沒有快步走動,固然有部分原因是在於會揚起灰塵,但更重要的理由,則是在於他覺得在這個空間裏急急忙忙地亂動,會產生一種罪惡感。


    這裏就是一個那麽祥和的空間,哪怕積了十年的灰塵也是一樣。


    跟自己不一樣。鬥真與自己的房間比較過之後,在心中垂頭喪氣,同時也歎了口氣。這就是現實,自己那可謂空無一物的房間沒有半點情趣可言,就隻放著最低限度、不能沒有的生活必需品,形成一幅絲毫沒有人味的光景。看房間就知道居住者拒絕與社會有所聯係,不管是作為一個正常人,還是禍神之血的繼承者,在兩方麵都很半吊子。


    鬥真搖了搖頭,重新整理好心情,開始一間間地找下去。他來這裏是要找出能不被禍神之血牽著走的方法,找出能夠控製鳴神尊的方法,而不是來這裏垂頭喪氣的。


    把家裏所有能開的窗戶都打開,讓新鮮的空氣吹進來,多少也把灰塵趕了出去。


    「咳、咳。」


    盡管有時仍然被嗆到咳嗽,但除此之外鬥真一直在找,就隻是一心一意地找。是具體的方法也好,是心理調適的方向也罷,甚至就算是一些小小迷信之類的東西也無所謂。隻要了解如何把潛藏在內心的另一個白己壓抑住,甚至隻要有一點線索都好。


    鬥真就這樣找了一個晚上。


    結果則是身心俱疲地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鬥真所得到的結論,就是事情沒有那麽巧,這裏根本就沒有他要的東西。另外就是順便學到闖空門真的是一件很專業的事情,讓鬥真非常希望有誰能來教教他,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有效率地找出貴重物品。


    這個祥和的空間盡管樸素,卻又圍繞在許許多多的物品之中。從因興趣而參加的社團紀念品、擔任裏民大會幹事時的文件,甚至就連一些純為人情而收下,想丟也不方便丟的小禮物,全都整理得有條不紊。不管怎麽亂翻一通,整個空間始終顯得風平浪靜。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什麽其他的事物。


    唯一讓鬥真覺得好奇的,就是神櫃上有些老舊的損傷痕跡。這些用銳利的刀刃劃出的痕跡,細數之下一共有四十三處,但也就隻有這樣而已。


    看了看房間裏的鍾,發現這個大型的柱鍾當然不可能還在走,於是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上午六點,已經是早上了。


    鬥真拉開窗板,走到庭院裏麵,抬頭仰望整間屋子。


    「哎呀?」


    有位跟他一樣拉開窗板,站到外廊上的中年女性,隔著圍籬看著鬥真。


    「早安。」


    「啊,你好,早安。」


    看到大嬸親切的微笑,鬥真也生硬地回了個禮。


    「你該不會是真目蛟的親戚?」


    「呃,唔,算是吧。」


    大概是把這個含糊的回答當作肯定了吧,這位女性用力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


    「就知道?請問,我跟蛟先生長得很像嗎?」


    鬥真想起麻耶拿給他看的蛟的照片,總覺得跟自己沒有半點相似,不過這種事情也許是旁觀者清。


    「麵孔是不怎麽像,可是聲音一模一樣。啊,對不起,我的意思當然是說跟蛟先生年輕的時候很像。」


    隔壁的大嬸拉開其他窗板,同時友好地說下去。


    「你剛剛說聲音很像?」


    「嗯,像我也是,很多人都說我的聲音跟姊姊很像,但是長相就一點都不像。牙醫師說是骨骼的影響,不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樣。像我們家孩子的爸,就跟他哥哥的聲音一模一樣,每次接到他們打電話回來,都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呢。而且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變得越來越頑固。」


    「啊,是哦……」


    大嬸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鬥真的困惑,連連搖手笑了笑說:


    「哎呀,我真是的,我們明明才剛認識,我卻隻顧自己說話,對不起喔。歐巴桑就是這樣才會惹人厭吧。」


    「不,哪裏,別這麽說。不過就隻有聲音像嗎?剛開始我隻打了聲招呼而已呢。」


    「嗯,也對,整個人的感覺也挺像的。嗯,就是這樣。」


    「感覺是嗎?」


    不管是體格或發型都不一樣,怎麽想都不覺得整個人的感覺會像。從鬥真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思後,大嬸補上了幾句話:


    「當然你要帥得多了,而且又比較年輕。不過就是給人的那種感覺啦,感覺。你別太放在心上,畢竟都已經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說完這幾句話,大嬸隨口跟鬥真聊到個段落,然後說要帶狗去散步,牽著一條像是柴大的雜種狗,到早晨的鎮上散步去了。


    這名住在蛟隔壁的女性,看起來也像是個很平凡的人,這點雖然讓鬥真覺得有些不自然,但他還是先專心思考對方說他跟蛟很像的意義所在。


    自己跟蛟不可能像。能打造出一個這麽祥和空間的人,不可能跟自己一樣。


    鬥真回到房間之中。這個空間裏真的有


    什麽跟白己共通的地方嗎?


    在早晨的日光照耀之下,整個空間是那麽祥和,不管是時間的流動還是其他的一切,都顯得那麽平緩。然而盡管如此,心中卻始終有種揮之不去,就像根小小尖刺一樣的不協調感覺。


    當鬥真再一次環顧整個房間,突然腦中靈光閃現,發現神櫃上那奇妙的刀痕數量意味著什麽的時候,忍不住發出了恍然大悟的聲音:


    「……啊啊。」


    ——我真笨。


    在心中嘲笑自己。


    這個空間極為祥和,祥和到會讓人覺得連時間的流動都變得緩慢。


    蛟絕不可能會是個祥和的人,而是想要讓自己祥和。內心潛藏著一個殺人狂,怎麽可能保持平靜?這整個徹底祥和的空間,正好反映出了這種恐懼。


    鬥真知道,知道禍神之血對於自身的死亡沒有絲毫寬容,也就是連自殺都不被允許。


    一年半前的那件慘案發生之後,當鬥真知道自己親手將房子裏的人殺得一個不剩,連傭人都沒放過,他就曾經試過自殺,然而他很快就知道這是白費工夫。


    連自我了斷的自由都沒有。


    鬥真看看神櫃,四十三處傷痕映入眼簾。這些傷痕意味著就連蛟那受到完美控製的記憶,都有壓抑不住的時候,導致情感爆發了出來。


    鬥真從包包裏取出鳴神尊。先前一直盡可能不去碰它,但現在卻從紫色的布袋中拿了出來,將之放在手上,內心深處突然感受到一次強而有力的脈動。


    他沒有打算拔刀,隻是想特意在這個地方,試著跟內在的另一個自己縮短距離。


    調勻呼吸,閉上眼睛。從鼻子吸氣,再從口中慢慢吐出。


    就這樣,那段不祥的記憶慢慢重現。泛褐色的風景找回了色彩,鮮豔的血花四處綻放。


    鬥真雙手的顫動幅度越來越大。在衷心期望這裏祥和的氣氛能夠勉強壓下這股顫抖之餘,他盡可能以最平靜的心態,繼續重現另一個自己忘情揮動鳴神尊時的記憶。


    身體最先回想起來的,是殺了第一人時的那種歡喜感情。潛藏在內的另一個鬥真,打從心底覺得喜悅。從咒縛之中得到解放,盡情滿足自己的欲望,讓他產生一種恍惚的感覺。


    一個又一個,每當刀光一閃,就有別的人倒地……不,是死去。


    鬥真看到屍體就跨過或是踢開,繼續往更裏麵前進。這時的他已經是失望多於歡喜了。


    無聊,太無聊了。


    根本沒有任何抵抗。可以盡情發揮實力的喜悅,在殺了十個人左右後早已消失無蹤。


    沒有一丁點手感,感覺就像在砍不會動的人偶。就連另一個鬥真,都開始覺得自己的殺戮衝動顯得愚不可及。


    到最後甚至已經接近是在發泄鬱悶的心情,根本沒有湧起任何喜悅。不管怎麽斬殺,都隻會累積更多的鬱悶。鬥真就像小孩子鬧脾氣一樣,不停地見人就殺。


    下手的對象已經不限於暗殺集團,就連百般疼愛鬥真以及麻耶的傭人也不例外。每個人都以哀求的眼光望向鬥真,但是沒有多久,他們的眼神就置換成恐怖、死心,又或者是驚訝與恨意。


    鬥真來到一扇門前,停下了腳步。從裏頭發出的氣息,讓鬥真的臉上浮現出新的笑容。


    這是麻耶所在的房間。這名少女沒有學習任何武術,別說是手槍,連一把小刀都沒帶。


    然而卻又有種顯然跟剛剛那些人完全不一樣的氣息,從這個房間裏飄散出來。


    他的手在發抖,因為歡喜而發抖。斬開厚重的木門,一名呆坐在房間深處暖爐前麵的少女,眼中映出了鬥真的身影。


    從少女的眼神中看不出她的感情。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死心,她臉上不帶任何明顯的表情,隻是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鬥真,看著她信賴已極的哥哥徹底變了個人模樣。


    她這股一切都跟剛才所殺的那些人完全不同的氣氛,讓鬥真的手暫時停了下來,緊接著……


    ——這可不行啊,這丫頭還不能讓你殺了。


    父親不坐在沒發出任何氣息的情況下,站在自己身後。


    鬥真這段朱紅色的記憶就在這裏中斷。


    在拚命與記憶奮戰的鬥真心中,湧起了一股憎恨父親不坐的感情。


    仔細想想,先前一直沒有湧起這種感情,才是最不自然的地方。在那棟房子裏最後的記憶,就是父親的笑容。在自己殺死整棟屋子的傭人之前,父親明明應該有辦法阻止,為什麽他沒有阻止?不,搞不好連暗殺集團入侵,都是父親一手策劃的吧?


    這是他打算在見到父親之後,首先要問個明白的事情。當然他也想得到父親不坐多半不會老實告訴他真相。然而一年半之前,自己卻什麽都沒查清楚,一次都沒有從正麵跟父親對峙,就選擇了逃避的路。他不想再這樣了,這是他唯一不能容許的。


    蛟當年又是如何呢?聽說除了自己以外的繼承者,化身為殺戮者時的記憶都不會留在表層人格上。然而就算忘了記憶的內容,對於失去記憶這回事卻有所白覺。不知道白己在沒有記憶的時間裏做了些什麽,想必會帶來極大的恐懼。


    那些神櫃上的刀傷不是什麽殺死的人數,多半是失去記憶的次數吧。合計四十三次。在這些時間裏,蛟到底在哪裏?殺了什麽人?又殺了多少人?


    那是不祥的血脈,不是自己想要而獲得的血脈。就因為繼承了這種血脈,而受到總裁不坐操縱,淪為殺人的道具,換來的則是完美殺戮者的稱號。


    就是因為受到操縱才會變成這樣。被人單方麵地強迫、命令、淪為傀儡。


    在這裏沒有任何真正值得尋找的事物。所謂完美的繼承者,終究不過是站在總裁的觀點,從利用者的觀點賦予的稱號。


    蛟根本沒能擁有自己的意誌,每個人都說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很難想像他會被殺,所以多半是生了什麽病,再不然就是因為不坐不再需要他而殺掉了吧。當死亡降臨到自己身上時,他是否得到了安息呢?


    自己應該是有缺陷吧。從總裁的觀點來看,想必就是這麽回事。然而正因為這樣,鬥真才不會繼續接受受人操弄的命運。要說有缺陷,反而是因為強行將人格一分為二,進而受人操縱吧。


    如果想打造出最強的殺手,根本不必將人格分成兩個,這樣反而會礙事。隻需培養出連摯愛都照殺不誤的人格就好了。殺戮的喜悅就跟食欲或性欲一樣,隻靠一些無關緊要的三流貨色,是沒有辦法真正得到滿足。跟一些下三濫的對手廝殺,殺死比自己還弱小的人,當然會覺得於心不安。就算誇耀自己是最強,沒過多久就會覺得自己像個笨蛋,越來越討厭這一切。


    追根究底,那個叫做蛟的家夥也是個笨蛋。什麽鳴神尊的完美繼承者,可笑。過著這種矯飾的生活欺瞞自己,還有什麽完美可言?


    如果能有最棒的對手,殺起來能得到最佳滿足感的對手可殺,想必心靈一定會恒久獲得滿足,自尊心也能維持下去,心靈更不會崩潰。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等。之前那淨是些一點咬勁都沒有的家夥,早就已經殺膩了。得要對付這麽無聊的人們,早就讓他退避三舍了。


    然而花了這麽一段漫長的時間,總算讓他找到了。


    找到了那名少女。


    那名少女是完美的。強勁、柔韌、聰明,而且美麗。


    她就是最棒的對手。峰島勇次郎的最高傑作?特級遺產?這種稱呼對她太失禮了,那名少女是人類創造出來的奇跡。


    如果能跟那樣的對手對打,自己就再也不會覺得饑渴,再也不用歎息了。如果能不把這種讓自己打從心底尊敬、肯定、熱愛的對手交給任何人,由自己親手


    殺死……如果親手殺掉她,成功殺了她之後,那個時候才——刹那間,傳來「鏗」的一聲巨響。


    這個聲音一讓鬥真頓時驚覺過來。


    不知不覺間,從窗戶照進的朝陽,已經發出燦爛的光輝,鳴神尊的刀身已微微外露,朦朧地反射出日光。


    鬥真趕忙使盡全身力氣,將刀身收進刀鞘。鳴神尊仿佛是在嘲笑他所用的力道似的,就這樣輕而易舉、比玩具刀還要幹脆地收進了刀鞘。


    ——我剛剛在想什麽?


    鬥真全身冒出冷汗,自己絕對不是睡著了。姿勢就跟剛開始的坐姿一模一樣,而且對於自己剛剛有過的想法,也記得一清二楚。


    那是另一個白己,眾人稱之為禍神之血的另一個自己。


    讓自己恢複神智的聲音,會是那座柱鍾的鍾聲嗎?可是現在明明都已經早上,時針卻還指著三點,鍾看起來也沒在走。沒有在走的鍾,自然不可能會響。


    無論如何,鬥真趕忙將鳴神尊收進袋中,再將之前打開的窗戶一一關上。先前亂翻一通的抽屜或櫥櫃,也全都恢複原狀。


    他現在一心隻想趕快走出這個房間。


    把窗板全部拉上,關掉電源總開關,檢查所有門窗都關好之後,鬥真就著從小窗射進的陽光,朝劃有刀痕的神櫃再看了一眼。最後,他摸了摸那座大柱鍾,確定指針絲毫沒有在動。


    鎖上玄關的鎖,快步遠離蛟住處的同時,鬥真心想將自己從黑暗深淵之中拉了出來的,多半就是那座鍾。


    然而鬥真並不了解敲響鍾聲的,是蛟留在那個家裏的良心,還是未了的情仇。


    2


    「還沒恢複意識嗎?」


    躺在床上的少女就像死了一樣,絲毫沒有動彈。手上所插的點滴與鼻孔上插的導管,讓人看了就覺得心疼。她陷入這種狀態已經兩天了。


    伊達看到主治醫師搖頭,隻簡短地應了一句。很難從那壓抑住表情的臉上看出他的心思,但總覺得有種類似迷惘的思緒,不知道是不是醫師想人多了?


    「等她醒了,幫我告訴她先隻管好好休息。我還有事要辦,暫時不會回來。」


    說完這句話,伊達就走出了病房。


    「是、是的,我會轉達……」


    醫師十分驚訝,一時間忘了回話,等到他開口的時候,伊達的身影已經從房間裏消失了。這是因為他想都沒有想過,竟然會從伊達口中聽到任何關懷少女的話。


    至少從自己擔任由宇的主治醫師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聽到。


    然而主治醫師立刻就把心情拉回自己的工作上。一切準備工作都已經就緒,針對患者的情形逐一監控,隻要有任何變化,都能夠立刻與高層聯絡。


    擔任這名奇特患者的主治醫師已經有三年了,期間她也曾經數次陷入失去意識的狀態。上次是一個月前的逃脫未遂,更早以前幾次則是因做出過度傷害自己身體的事情,而被抬到病房裏。這些應該視為一種有著自我傷害傾向的精神疾病嗎?


    主治醫師搖搖頭,揮開了這個想法,因為精神分析有別的醫師負責。不隻如此,為了維持躺在眼前這名少女的生命,從各個醫療領域一共召來了將近十名的優秀醫師,分別負責自己專屬的領域。


    想到自己在內心以維持生命來形容,主治醫師不禁苦笑。沒錯,對於少女的處置並不是健康管理,說是維持生命更是貼切。所以伊達剛剛那種不同於往常的反應,才會讓他大吃一驚。


    醫師放下病曆表,觀察病患的模樣。這是為了從一些無法靠器材測量到的跡象,根據經驗法則來判讀病患的變化。


    一般來說這種作業很快就會讓人厭煩,但這名患者卻是例外。


    有著亮麗光澤的黑色長發被帽子蓋住,臉色也很不好,插管跟氧氣麵罩幾乎遮住半張臉。再加上盡管已經降到最低限度,但身上各處仍然有著鐐銬,將她固定在病床上。不過就算是這樣,少女仍然極為美麗。


    她沉睡的模樣極為平靜,簡直就像是童話中的睡美人。


    3


    「這下可知道厲害了吧!」


    得知峰島由宇的情況沒有起色,有人發出了歡呼的聲音。


    「終究是個小丫頭,活該。要想搶在我前麵控fi,你還早了十年呢。」


    在分配到的nct研究所地下房間裏,木梨盡情宜泄著自己的鬱悶。


    他一隻手拿著威士忌,獨自一人慶祝自己所作所為的成果。要是那丫頭幹脆這樣一睡不醒,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隻是這一下固然降低了那丫頭的評價,卻不代表自己的評價有所上升。不過針對這一點,木梨早已有所盤算。


    「也差不多了,就上吧。」


    他臉上浮現的笑容跟先前不同,顯得有些僵硬。


    明明沒有其他人在,木梨卻還左右張望之後才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張卡片。那是nct研究所的所有成員都有配發到的身分證明卡,還包含了安全管理功能。在這個研究所內,不管要去什麽地方,都會檢查卡片、比對聲紋、指紋與刻在大腦皮質上的編號。


    用來突破這些安全檢查的事前準備都已經完成了,現在手上的這張卡片也是其中一環。


    能在安全係統上記錄假認證的時間隻有三十分鍾,時間到了就會自動消滅。要是拖得更久,就有可能會被多重管理的安全係統發現。


    木梨開始操作白己房間裏的終端機,執行早已準備好的程式,熒幕上開始顯示倒數計時的時間。從現在起的三十分鍾內,整個nct研究所裏沒有木梨進不去的地方,當然前提是保全程式有竄改成功。


    就在他要拿出卡片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指尖在顫抖。


    接下來他所要做的事情,是對adem的背叛行為。不,如果沒有成功,甚至會被視為間諜行為而被捕,就此失去一切。


    然而盡管確實有此危險,但如果能夠成功,就算行為過程遭到譴責,岸田跟伊達看待自己的眼光想必會有所改變。在多少受到一些處罰之後,等著自己的就是大幅晉升了,自己才是能夠查明峰島勇次郎失蹤真相的人。


    「我隻是太興奮了。」


    木梨為了壯壯聲勢——但他沒有發現其實是為了壯膽——一口氣把剩下的威士忌倒進喉嚨裏麵。也沒擦幹潑出來的酒,他就一隻手拿起卡片站了起來。


    木梨在前往通向下層的電梯途中看了好幾次表,時間還非常充裕。


    他走進通往下層的電梯,指定前往這個時段裏本來應該去不了的區域,然後將偽造卡片刷過刷槽。綠色指示燈亮起,顯示可以前往他要去的房間。看來一切順利,讓木梨鬆了口氣。


    「還真簡單。」


    他甚至虛張聲勢地拿著偽造卡片甩了甩。不過事實上,木梨已經流了滿背的冷汗。


    木梨一走進目的所在的房間,發現那兒的情形跟三天前一樣。就跟峰島由宇企圖fi之中找出與峰島勇次郎相關資料的實驗失敗時一樣fi本體,以及用來fi精神同調用的座位跟護目鏡,都還沒有撤掉。


    木梨坐上主機前的位置,用顫抖的手進行準備,將所有係統程序管理設定為自動。


    一想到前幾天在這裏發生的事情,他就覺得十分痛快。木梨介入實驗係統,竄改了緊急停止程式。如果沒有發生緊急事態,他這樣的行為是沒有意義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由宇因為不明原因而失敗,緊急斷線用的程式沒有作用,現在她已經被送到病房去躺著了。


    「我才是最會fi的人。」


    木梨坐fi一號機的精神同調用座位,戴上護目鏡。三天前,由宇也一樣


    坐上這個座位,最後失敗了。木梨在心中反覆告訴自己:不用怕,我會成功,因為我有才能。


    『離精神同調開始還有十秒。』


    電子語音宣告自動啟動的狀態。木梨下意識地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因極度緊張而緊咬的嘴唇都已經變色了。


    『5、4、3……』


    他舔了舔嘴唇。來,曆史性的一刻就要來臨了。


    『1、0。』


    這一瞬間,多到無法想像的大量資料灌進了木梨的腦中。


    同時還產生了極為劇烈的頭痛與嘔吐感,嚴重的程度比起由宇當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fi灌進的資料,不,應該說是某種擁有意誌的資訊在腦中一步步滲透擴散,侵蝕腦細胞,改寫突觸的資訊,轉眼之間就大幅拓展勢力。


    「哇啊啊啊啊啊啊!」


    木梨的慘叫聲在實驗室裏回響個不停。


    不是隻有疼痛。自我逐漸崩潰,自己的大腦被人一步步改寫的這種感覺,讓他產生恐懼,整個人陷入恐慌。不但口水從呆呆張開的口中流下,還因為失禁而弄髒了座位。


    盡管把整個肺裏的空氣都化為慘叫聲吐出,這種感覺卻始終沒有要停止的跡象。然而沒過多久,結束的時間就來臨了。


    不再聽到木梨的慘叫聲,劇烈的呼吸聲也停了下來,實驗室裏恢複一片寂靜。


    換算成時間,想必沒有幾分鍾。設定為自動運作的程式,忠實地執行自己被賦予的任務,電子語音就在這片寂靜之中響起:


    『精神同調實驗結束fi切斷電源。』


    簡直就像是被這個語音觸發似的,木梨那垂下不動的手突然抽動了一下。


    到了這時,這個身體裏麵已經沒有絲毫可以稱為木梨的意識,有的隻是fi中流出的另一種東西。


    警衛是從惡臭發現事情有異。


    「喂,是誰?這種時間在這裏做什麽?」


    喝問的話喊到一半就停了下來。


    「難道是木梨先生?您為什麽在這裏?您怎麽了?」


    站在眼前的人物就是身fi二號機管理者的木梨。警衛覺得對方可能是有正當理由,但一股揮之不去的疑惑,讓警衛握緊了手上的槍枝。


    木梨的嘴邊沾滿了嘔吐物。再讓視線順著別的異臭找下去,就發現他的褲子都濕了,不管叫誰來看,都會認為是失禁的痕跡。


    ——他是嗑藥還是怎麽了嗎?


    警衛的疑問非常正當,他與一起負責擔任警衛的同僚對看了一眼。


    「您到底是怎麽了?」


    盡管煩惱著該怎麽應對,但在表麵上還是問得很有禮貌,畢竟無謂的刺激似乎不太好。


    木梨的表情與他們的印象很不一樣。平常他的表情總是帶有幾分煞氣,但現在卻絲毫看不到這種跡象。如果不去管嘴邊的髒汙,說他像個小孩一樣天真無邪,應該也並不為過。想來還是跟嗑藥嗑到人格崩潰時的嘴臉最接近吧。


    「啊嘎……嘰?」


    木梨口中發出不構成意義的字句,而且說字句還不如說是怪聲,怎麽聽都不像是由人的嘴裏發出的聲音。光是聽到這聲音,就讓警衛的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木梨先生?」


    「木……梨先……生?」


    怪聲拚成了有意義的語句,然而音質本身還是一樣怪得不像人聲,就算說出聽得懂的話,還是會讓人產生生理上的嫌惡感。


    「喂,這情形不太對吧?」


    另一名警衛拉開槍的保險,並趁著同僚在問話的時候,繞到了木梨的背後。


    「確實。」


    兩人互相點了點頭,決定了對本梨的處置方式。


    「非常抱歉,可以請您跟我們一起到警衛室一趟嗎?」


    說完一名警衛就把手放到木梨的肩上。


    「……嘰?」


    睜得老大的眼睛望向警衛。


    「咿!」


    從眼神的深淵中感受到某種非人的事物,讓警衛忍不住想要倒退幾步,然而木梨的手卻搶先一步撥開警衛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他做的是這種動作沒錯,但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就在於整個動作有著快到連殘像都看不見的速度,緊接著就傳來一聲骨肉交擊的聲音。


    「咦?為什麽?」


    警衛整支被撥開的手臂消失無蹤。一時間無法了解狀況,朝著從上方滴下紅色水滴的天花板一看,才發現貼在天花板上的手臂慢慢剝離,掉在原有者的腳邊。


    「哇、哇啊啊,好、好痛啊啊啊啊啊!」


    警衛按住噴著鮮血的肩膀,痛得在地上打滾。


    「啊……嘎?」


    犯下凶行的元凶木梨,連看都不看大聲呻吟的警衛一眼,就隻是張大了嘴,看著自己折斷的手臂。兩條手臂以過剩的速度劇烈地碰撞,會折斷也是理所當然的現象,但看樣子木梨對於手臂折斷的原因是完全無法理解。


    「你、你這家夥!」


    察覺危險的另一名警衛立刻開槍,木梨的身體被打得後仰,但就隻是後仰而已。可以看到鮮血以接近胸口的右肩為中心往外擴散,傷勢堪稱致命傷,然而木梨卻把後仰的上半身拉了回來。


    「你、你這家夥是什麽玩意?」


    警衛還想再開槍,但槍口卻被撥開。隻不過一轉眼,木梨的臉已經貼到警衛的鼻尖。


    「嘎啊啊啊啊!」


    隨著一陣奇妙的聲響,木梨的嘴大大張了開來。張開的幅度超越人體的極限,眼看著嘴唇兩端都已經裂開,但他仍然繼續將嘴越張越大。


    「你到底是什麽鬼玩意啊!」


    這句話成了警衛的最後遺言。木梨一口氣將嘴合上,不光是把警衛的喉嚨,甚至脖子都咬去了一半。


    看到同僚喪命倒地,因斷臂之痛而在地上打滾的警衛也回過神來。


    「啊,啊啊……」


    或許是警衛配戴在身上的偵測器察覺到異常的死亡,宣告緊急事態的吵鬧警鈴聲與紅色警示燈,立刻傳遍了整棟nct研究所。


    木梨對這些根本不放在心上,踩著就像僵屍般搖搖晃晃的腳步,把血河越拖越長,慢慢從房間中走了出去。


    4


    讓峰島由宇恢複意識的契機,是一陣吵鬧的警鈴聲。


    『緊急事態,緊急事態。轉為a級警戒態勢,一般職員請遵循各終端機指示進行避難。』


    最先衝進視野之中的,是將病房染成一片紅色的警示燈光。


    自己失去意識多久了呢?由宇挖掘出自己最後的記憶,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大量資料竄進腦中……不,那不是資料,而是某種擁有意誌的事物。自己就在拚命抵抗的途中失去了意識。


    「我是峰島由宇,是峰島由宇,不是其他任何人。」


    閉上眼睛,讓意識一片清明,看樣子腦中並沒有混入任何雜質。唯一不自然的部分,就是風間傳進來的【天堂之門】影像。


    「好,腦子沒問題。」


    盡管被鐐銬銬住,但至少可以轉頭,待遇可也提升了不少。環顧房間內部,就發現這裏是自己十分熟悉的治療室。她拔掉礙事的插管跟點滴針頭,盡可能以扭轉的方式動了動身體,檢查身體的狀況。


    「大概五十小時左右吧。」


    從肌肉僵硬的程度,推測出自己昏睡的時間。


    「這……應該不是我幹的吧?」


    這位多次造成緊急事態的慣犯,盡管對於不是自己引發的緊急事態覺得有些奇妙,但仍然細心檢查自己所處的狀況。


    治療室唯一的出入口,就如往常一樣上了鎖。除此之外,


    並沒有任何人體可以通過的窗戶或是通風口之類的孔洞。


    由宇用室內備好的麥克風呼叫岸田博士。鈴聲隻響了兩次,就看到熒幕上顯示出岸田博士的臉孔。岸田博士顯得有點焦急,但看到由宇的臉,表情也多少變得開朗了些。


    『由宇!太好了,你恢複意識啦?』


    「這鬧鍾未免太吵了點,發生什麽事了?」


    『目前還不清楚詳細情形。木梨突然發飆了。』


    「木梨一個人發飆就會引發a級警戒態勢?」


    『我現在把畫麵傳過去,這是他經過的地方所造成的損害狀況。』


    熒幕上顯示出監視攝影機拍到的畫麵,地點是研究所內的一條走廊。看到畫麵的由宇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因為看的人是她,所以才會隻有這點程度的反應,如果是常人看了,難保不會當場嘔吐。


    走廊上四處散滿了曾經構成人體的血與肉,有的被扯斷、有的被壓扁、有的被扭曲、有的被撕裂。走廊的地板、牆壁以及天花板全都染成了深紅色,幾乎把原本的顏色完全覆蓋過去了。


    就連在玻璃的另一邊負責看護由宇,早已看慣人體血肉的醫師也都別開了臉。


    由宇從腦中找出了跟木梨有關的資料。木梨孝,三十二歲,是出身電腦駭客的技術人員。能力極為優秀,但是自尊心很強,欠缺協調性。然而就算是這樣,管理整棟nct研究所fi二號機開發管理主任的重責,仍然交到了他的手上,就是因為他的實力非常優秀。


    他就跟其他許多技術人員一樣,戰鬥能力幾近於零。就算使用重型火炮,他也沒有本事造成監視攝影機所拍到的這種淒慘光景。真要說起來,他應該屬於那種看到太血腥的光景,就會白己先昏過去的類型。


    「這是……木梨做的?」


    『我也知道很難讓人相信,不過事實就是這樣。你要看那個時候的畫麵嗎?看了可能會不太舒服就是……』


    「快傳過來。」


    由宇將岸田博士送來的影像以兩倍速播放。


    這時由宇所產生的情緒,可以大致分為三種。


    分別是劇烈的嫌惡、不停湧現的疑問,以及一種有點特殊,如果一定要加以形容,應該算是近乎敬佩的讚歎。


    「木梨最近有進過遺產保管倉庫嗎?他現在人在哪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準備好能讓由宇滿意的答案,岸田博士的表情顯得很過意不去。


    『對不起,我們跟丟他了,現在我們正全力掌握他的行蹤,另外保管倉庫的進出情形也正在調查。果然你也認為那是遺產的能力嗎?』


    由宇否定了自己跟岸田博士的話:


    「這裏有什麽遺產能讓人體急速產生那麽劇烈的變化嗎?b級遺產的基因重組技術?不,活體成長到這種程度以後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


    由宇自行否定了這項可能性。如果有借用遺產科技而製作出來的強力殺戮兵器,就算是外行人也有可能殲滅訓練精良的武裝集團,但終究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讓木梨成為能夠製造那種慘狀的存在。


    『由宇,你聽得見嗎?調查結果出來了。』


    岸田博士將由宇拉回現實,開始進行報告:


    『有關木梨最近的行動,從淩晨二十四時起的三十分鍾之間,他的詳細行動處於無法掌握的狀態,行動資料記錄有經過加工的痕跡。不過他並沒有接近遺產保管倉庫,至於此外去過哪些設施,目前還在調查,再過一會兒……』


    『所長,我們發現目標了。』


    沒有被拍進畫麵的操作員所發出的緊迫話聲,從麥克風傳了過來。


    『他現在人在哪裏?』


    『這……情形不妙!他在第十九分區,離峰島由宇所在的治療室非常近!』


    簡直就像在等操作員喊完似的,玻璃牆的另一邊,也就是眾位醫師所在房間的門緊接著打了開來,一陣奇妙的寂靜造訪。


    幾名醫師都因為恐懼而表情僵硬。雖然從由宇的角度看不到,但她可以察覺就在打開的房門外,有著某種事物讓他們陷入恐懼。幾名醫師慌慌張張地想要逃跑,但造成他們恐懼的對象,就站在唯一可以出入的門前。這幾名醫師就仿佛在向由宇求救似的,整個人趴在玻璃牆上。


    過去叫做木梨的生物,簡直就像是吸毒成癮的廢人一樣,踩著搖搖擺擺的腳步,以緩慢的動作一步一步走進房間,模樣根本不成人形。


    衣服在槍戰中被打得破破爛爛、身體四處都留下了很深的傷痕、拖著一隻腳走路、右手隻剩皮膚跟肌腱接在一起,無力地擺動、腹部更是嚴重,連腸子都跑出來了。


    就連看慣了傷患的醫師……不,正因為是醫師,才比誰都更加了解在這樣的狀態還能走路是多麽不尋常,也比誰都更加害怕。


    「他出現在治療室了,快,這些醫師有危險。」


    『知、知道了。趕快派警衛到第十九分區的治療室集合,這次一定要解決。』


    然而岸田博士所說的話,並沒有全部聽進由宇的耳中。讓由宇分心的,是一陣沒有聲響的聲音。木梨那已經可以算是屍體的身體,竟然動了動嘴。


    ——好痛。


    裂開的嘴發出了不成聲響的聲音。由宇並不是聽聲音,而是從嘴形看出了他所說的話。


    ——好痛,好痛,好痛啊。


    不知道那是不是求救的喊聲。是木梨所剩的記憶殘渣,讓他驅使身體來到治療室的嗎?


    一名醫師朝著這曾是木梨的生物跨出了一步。他勇敢地走近這說是已經死了也不奇怪……不,應該說沒死才奇怪的肉體。對於以救人為職業的醫師來說,他這樣的行為是值得誇獎,但換來的卻是不假思索的背叛。


    木梨那歪七扭八的手抓住了醫師伸出來的手。醫師被一股不容抵抗的力道扯了過去,接著出現在他眼前的,則是木梨那張開幅度明顯超出人體極限的嘴。


    短短幾分鍾之內,就不再有醫師存活了。原本十分清潔的房間,如今已經染成一片通紅。


    岸田博士傳過來的畫麵,就在自己眼前重演了一次,讓由宇咬緊了嘴唇。


    「可惡!」


    全身染成一片血紅的木梨呆呆地站在原地。下顎的骨頭已經扭曲變形,原因是在於咬合動作的力道已經超出了牙齒與下顎骨骼的承受度。而實現這種力道的,則是那異常發達到用肉眼就能看出肌肉束的下顎肌肉。


    麵對這驚悚的景象,由宇卻是無能為力。她到現在還沒擺脫鐐銬的束縛,整個人被銬在床上動彈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玻璃牆另一邊的光景,木梨以緩慢的動作回過頭來。當他以渾濁的眼神看了由宇一眼,就顯得有些驚訝,不知道這是不是由宇的錯覺?


    木梨裂開的嘴動了,勉強可以讀出他所說的話。


    ——峰島……由宇。


    這個名字是在什麽樣的情緒驅使之下說出口的呢?或者他隻是把還記得的名字說了出來?


    狀況又產生了改變。木梨的皮膚就像鐵塊上的鐵鏽似的,開始從臉上剝落。剝落的皮膚底下,可以看到仿佛嬰兒肌膚似的顏色。


    皮膚不斷地剝落。而且不光是臉部,包括手、腳,以及被衣服遮住的許多部分,都開始有皮膚剝落。


    「……這?」


    由宇用難得一見的驚訝眼神,看著木梨的改變。


    木梨突然大吼。不,玻璃牆有完全隔音處理,所以聲音並沒有傳過來,但他那大大張開的嘴,以及後仰的身體,都將無聲的咆哮送到了由宇這邊。


    接下來所發生的,也是一連串連由宇都不可能預測到的事情。木梨開始顫抖,整個人痛苦


    地蜷縮著在地上打滾。


    『由宇,你還好嗎?警衛就快要……怎麽了?他出了什麽事?』


    大概是看到監視器的畫麵而發現木梨的模樣有異,連岸田博士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在看著木梨這些舉動的同時,由宇已經在心中慢慢擬出一個假設。


    「給我熱顯像的畫麵。」


    『咦?你說什麽?』


    「給我熱顯像的畫麵,快。我想知道他現在的體溫。」


    不知道是不是痛苦逐漸平息,當木梨緩緩站起身來,臉上已經不再有痛苦的神色。皮膚表麵幾乎完全剝落,露出鮮嫩的粉紅色。然而他的身體不但沒有變小,反而大了一整圈。勉強還留在身上的衣服,也漲得幾乎隨時都要撐破。


    更有甚者,先前折斷的手腳以及身上的傷痕,簡直像是種惡質的玩笑般完全痊愈了,連傷痕都沒留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層鎧甲似的肌肉。


    ——峰島由宇。


    再次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木梨的眼光已經像飛鷹一樣銳利,絲毫看不到先前那種渾濁。


    ——峰島由宇。


    最後再動日說出這個名字一次,木梨就走出了房間。


    『木梨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岸田博士已經混亂到了極點,想必整棟研究所職員的心境也都跟他差不多吧?隻有由宇一個人統整了各種狀況,擬定出一個假設。


    「給我熱顯像的畫麵。」


    『你看出什麽了嗎?』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時情。總之把熱顯像感應器記錄下來的畫麵傳給我,快點!」


    或許是因為焦躁吧,由宇的聲音變得有點僵硬。為了保護由宇而派出的警衛趕到,而熱顯像的畫麵也在此時準備好了。


    『這是……』


    顯示在熱顯像畫麵上的木梨全身通紅,這意味著他的體溫很高,而且數值也未免太高了。


    「說明一下我的解釋。首先,木梨為了讓傷勢痊愈,加快了新陳代謝的速度。從他的身體剝落的物質,就是代謝掉的廢物,也就是汙垢。大概是想要讓在戰鬥中受傷的身體痊愈吧。」


    『加快新陳代謝的速度?』


    「沒錯。可是劇烈的新陳代謝產生了一項弊害,那就是造成體溫異常升高,這是理所當然的。把新陳代謝的速度提升那麽多,消耗的能量也會相當可觀,發出的熱量自然就會造成溫度上升。你覺得會這樣下去發生什麽事?」


    『人體的蛋白質會凝固,這樣下去會死。』


    「沒錯,人體蛋白質的凝固溫度是四十二度,體溫計的刻度之所以隻到四十二度,原因就出在這裏。而木梨就是因為這種促進新陳代謝的發熱,導致體溫接近了蛋白質的凝固溫度。這是為了治療傷勢,卻可能殺死自己身體的矛盾行為。可是他卻……」


    由宇將後半段話含糊帶過,把自己不合邏輯的預測從腦中揮開。這預測也許正是唯一可以打倒木梨的機會。


    「然而現在木梨的體溫卻固定在更高的溫度。可以想見的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他把蛋白質的性質置換過了。改變了身體的性質,舍棄舊有的物質,所以才會排出那麽多的廢物。」


    由宇將目光從畫麵上移開,用壓抑住感情的聲音低聲說了:


    「他正在從人類的形體,轉化為一種新的生命。」


    過了二十分鍾左右,總算有好消息傳到由宇的耳中。先前一直瞪著木梨畫麵的由宇,這時才抬起頭來。知道木梨在先前那段行蹤不明的時間裏,是擅自跑去fi一號機進行精神同調之後,她臉上就始終保持這樣的表情。


    『不用擔心,我們已經成功把他關在下層的其中一區,所有閘門也都fi二號機的管理之下鎖住了。』


    然而由宇並沒有聽完這個報告就覺得放心。看來在她心目中,對於這個曾經是木梨的怪物所下的評價,是比任何人都還要來得高。


    「我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過太小看他的本事,可是會付出慘痛代價。除了我以外,駭客本事最優秀的人就是他了。」


    『這點也不用擔心,因為能從那個分區幹fi的手段很有限。不管木梨多麽優秀,總是沒有辦法解決速度的問題。』


    「那裏有哪些介麵?」


    『就跟一般有限製的終端機一樣,隻有鍵盤而已。再來就是安全識別用的指紋掃描器、網膜掃描器,還有麥克風而已。』


    「木梨現在是透過什麽管道入侵?」


    『他現在……不,大概是死心了吧,看樣子他現在沒有在進行入侵行為。』


    跟畫麵外的人員問清楚之後,岸田博士顯得鬆了口氣,但馬上露出不安,因為由宇的表情始終沒有放鬆。如果木梨沒有在進行入侵,那他現在坐在終端機前麵熱心地敲著鍵盤,又是在輸入什麽東西?


    「幫我切換到那個房間的監視攝影機畫麵。」


    熒幕上的畫麵分割成好幾個部分,同時顯示了好幾架攝影機所拍到的畫麵,但並沒有由宇想要的角度。不管是哪一架攝影機,都被木梨的背部或頭部擋住,看不清楚鍵盤跟熒幕的情形。


    如果是自己,會怎麽突破那種狀況呢?症結是在於資料的傳輸量,隻要能克服這一點就沒問題了。然而靠人手動輸入的速度,終究達不到入侵所需的傳輸量。


    在幾經思索之後,由宇的頭腦很快地導出了一個可能性。


    「安全識別用的……原來是這樣。」


    同時木梨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他死心了嗎?』


    「不。」


    岸田博士那帶有期望的預測,被由宇一句話否定,喇叭中傳來了跟在場任何人的嗓音都不一樣的奇妙聲響。


    那是一種特殊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尖銳,還有著微妙的強弱與高低變化。


    『……是歌聲?』


    的確,從隔離了木梨的房間所傳來的奇妙聲音有點像歌聲。


    『所長,糟糕了!』


    旁邊傳來操作員近乎慘叫的聲音。


    『發生什麽事了?』


    『突然有大量的資料從隔離區傳了進來。是、是駭客行為,而且速度非常驚人,是先前的四十倍左右。』


    『這不可能!他現在根本沒有任何舉動,不是嗎?』


    「……是這個聲音。」


    由宇解答了所有人的疑問:


    「木梨剛剛用鍵盤輸入進去的,多半就是用來將語音轉換成資料的程式吧。就是因為這個程式已經完成,他才會停下手來。而且這個聲音不是歌曲,是程式;就跟以前用聲音耦合器來進行電腦連線的方式一樣。」


    所謂的聲音耦合器,就是利用電話線路,將類比的聲音轉換成數位訊號來進行連線,在網際網路出現之前,是非常普及的連線方式。這種連線用的聲音通常跟木梨的歌不一樣,聽在人類耳裏隻會是一陣噪音。


    『那就更不可能了,人的聲帶怎麽能發得出那麽精準的聲音。』


    「這可很難說,你也看到剛剛的畫麵了吧?有著能做出那種動作的身體,要做到這點也許並不困難。那已經不是木梨,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了。」


    由宇這番洞見症結的話,讓熒幕另一邊的所有人都無言以對。


    「木梨發出來的聲音,應該都在特定的頻率區間內。趕快找出這個區間,送出可以抵銷的聲音到那個房間去。雖然多半擋不住,但是至少可以爭取時間。」


    『我、我明白了。』


    「還有,把我在的分區跟設fi一號機的分區連線,找個人去幫我fi三號機拿來。」


    『這……』


    由宇當頭棒喝,製止了岸田的猶


    豫:


    「沒有時間猶豫了。那個怪物木梨顯然想要跑到外麵去。你剛看過那些畫麵吧?要是真讓他給跑出去該怎麽辦!」


    當由宇身上的鐐銬解開,被帶到實驗室去,就看到小夜子在那兒等著她。她小心抱在胸前fi三號機,是筆記型fi係列,也是由宇的愛機。


    除此之外,還有兩名徒具形式的警衛。包括把由宇從醫務室帶來的人,一共有四名警衛。跟平常針對由宇所設的警衛嚴密度比起來,簡直薄弱得讓人想笑,原因除了被木梨搞得沒有多餘人手之外,伊達不在恐怕才是最重要的理由吧。警衛雖然有保持一定距離將槍口對準由宇,但隻是做做樣子。這樣的距離,反而讓他們將對由宇抱持的恐懼充分表現在臉上。


    在這樣的情勢下,小夜子卻絲毫不畏懼由宇,抱fi三號機站到她身前。


    「你打算做什麽?」


    小夜子的話聲之中,充滿了濃厚的不安。


    「把上次的事情做完。」


    「這太危險了,連上次那些準備都沒做。」


    「沒有問題。」


    「當然有問題。」


    「我現在最頭痛的問題,就是非得坐上那個髒兮兮的座位不可。」


    由宇苦笑著看了座位一眼。那張看來木梨曾坐過的座位,已經被他的失禁與嘔吐物弄得肮髒無比。


    「也沒時間挑剔了啊。小夜子,快去做精神同調準備,警戒態勢已經升到s級了。由我以外的人造成s級警戒,那可是非常緊急的事態。」


    「可是……」


    「我們現在沒有時間可是了。你想繼續增加犧牲者嗎?這棟nct研究所的警戒態勢不是第一次升到s級,但這可是第一次有人死掉。」


    由宇半搶奪地拿走小夜子手中fi三號機,並為了坐上座位而走進房間。


    這時卻有一股由宇意想不到的強勁力道拉住了她,是小夜子。


    「就說我們沒有時間……」


    但由宇馬上就知道自己的不滿是誤會。


    小夜子脫下自己身上的白袍,也不戴手套,毫不猶豫地開始擦起被汙物弄髒的座位,接著想要擦拭等一下將會戴在由宇臉上的沾滿嘔吐物護目鏡,但白袍已經髒得不能再擦,讓她一瞬間流露出傷腦筋的表情。但她馬上又脫下自己身上那件漂亮的淺藍色毛線外套,用它擦幹淨護目鏡。


    最後還用手帕把自己弄髒的手擦過——


    「請。」


    並將護目鏡遞到她身前。


    由宇驚訝得睜大了眼睛。要是岸田看到由宇的這種表情,想必也會驚訝得睜大眼睛。


    「請你絕對不要逞強,求求你。」


    「好,我答應你。還有,呃,謝……」


    由宇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說出來。她臉上那種有點傷腦筋,從某些角度來看,甚至像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或許正是為了表達感謝而流露出來的笨拙微笑。


    由宇戴上護目鏡,仿佛是要隱藏自己的這種表情似的。


    小夜子坐上操作員的座位,隔著熒幕還可以聽到岸田的聲音。


    接著由宇就第二次下潛到fi之中。


    「我知道你有什麽事。」


    開始精神同調,還沒自覺到自己的精神潛fi之中,這個聲音就飛進了腦海深處。


    在這個資訊洪流肆虐的不確定空間裏,風間就像漂流在無重力空間似的浮在空中。


    「你出來得可真快。」


    小夜子緊張的聲音插了進來。


    『太奇怪了,視覺領域、聽覺領域、語言領域,還有其他所有領域全都出現了排斥反應。我要停機了。』


    「我沒問題,不用擔心。」


    眼睛看得見,耳朵也聽得到,話也說得出來,沒有任何問題。連輔助程式都沒啟動,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對大腦造成的負擔卻比以前小。不知道是因為已經比較習慣,還是眼前這個人有所介入呢?


    「這是我以前還留在人類肉體時發生的事情。當時我試著fi精神融合,但是一直不能習慣的精神卻產生了饑餓感。你知道我回到現實世界之後變成什麽模樣了嗎?」


    「我知道。就跟體驗饑餓狀況之後的情形一樣對吧?當我見到你的時候,你的臉頰凹陷,瘦得像是皮包骨,體力完全被剝奪殆盡。」


    「那我就再告訴你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跑進那個男人身上的精神體,並沒有肉體的概念。精神處於非常強勢的狀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你是說……是精神上的先入為主,在肉體的層麵上產生了影響?」


    「應該要看他先入為主的程度可以影響到什麽地步,還有就是有沒有這種自覺。」


    由宇對風間的疑問做出回答:


    「他在連fi二號機的時候,查過了一部分生體科學的資料。」


    「哦?原來他已經了解自己身體的構造啦?」


    風間顯得很有興趣。


    「我看是八十八元素。」


    「八十八元素……?難道是?」


    「你發現了?沒錯,就是fi三號機裏麵誕生,由你一手培養,放fi一號機之中的八十八個意識體。那個叫木梨的,就是被其中一個意識體占據了大腦。」


    「……是這樣啊。」


    由宇緊緊閉上眼睛,但也沒有維持多久。


    「風間,我要你幫我。」


    「你說什麽?我不知道你是哪裏誤會了,我之所以會像這樣跟你說話,並不是因為我站在你那一邊,而是因為多少還有點利益。而且這還是在不會增加我麻煩的前提下,我才會有點興趣。還是說,你有辦法提出能讓我有興趣的交涉材料?我話先說在前麵……」


    「我有。」


    風間那顯得有些超然物外的態度,被由宇一句話推翻了。因為風間沒辦法從這句斬釘截鐵的話裏,感受到任何謊言的成分。


    「是什麽材料?」


    由宇說出的情報與提出的交易,讓風間開始思索。


    「唔……挺不壞。」


    「快點回答,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要是我拒絕呢?」


    「你不會拒絕。」


    「你這丫頭說話還是一樣惹人厭啊。」


    「把你意識體的一部分轉移fi三號機上。」


    「辦不到,我的意識體怎麽可能轉移到那麽狹小的地方。你忘了嗎?你fi三號機裏培養的八十八元素,就是因為地方太小才沒有辦法成長。」


    「要是嫌窄,裏麵的資料隨你刪,而且隻要經過篩選,把你覺得要做這件事非知道不可的知識帶去,應該勉強放得下。你跟我不一樣,要怎麽備份都行,就算真的壞了又有什麽關係?要是你不答應,我就要取消剛才說的交易裏麵的一部分,快點。」


    「你這小丫頭還真是讓人不爽。」


    盡管嘴上這麽說,風間的模樣卻顯得挺高興,接著還非常幹脆地將由宇fi的資訊之海裏解放出去。


    《意識體接收完畢,既有資料的97%已經消失。》


    &emspfi三號機那小小的液晶熒幕上列出了一行文字。


    「你不能出聲嗎?我可不是隨時都可以看熒幕啊。」


    在由宇的要求下,裝fi三號機側麵的喇叭發出了聲音:


    『了解。我會根據當時的狀況,從文字跟語音之中選擇溝通的方式。不過我還真沒想到你竟然會想寫日記啊,內容還挺少女情懷呢,而且還隻有五分鍾熱度……住手,不要再把框體弄歪了,會壞掉。』


    「跟你沒關係的事


    情就不要多嘴,還有更重要的是不要模擬我的聲音,不要學我的語氣。」


    『這可也是為你好啊。』


    「哪裏是為我好了?」


    『要是在沒有人的空間裏傳來男性的聲音,那不是很不自然嗎?隻要用你的音色來交談,就算被陌生人看到,也隻會以為這個女的腦袋有間……』


    由宇fi三號機重重砸在牆上。


    『你剛剛的行為已經確實超出了機體能承受的極限,沒有壞掉才奇怪,甚至可以說是奇跡。』


    「下次可未必還會發生奇跡。」


    「……由宇小姐,請問你的身體有沒有異狀?你還好嗎?剛剛那是你在自言自語嗎?」


    小夜子盡管因為由宇平安回來而流露出放心的表情,但同時也顯得有點不自在。


    『看,馬上就體會到我這麽做的效果了吧。住手,不要把框體弄歪。』


    「少囉唆,閉嘴。」


    接著由宇就開始敲fi三號機的鍵盤,透過電源還開著fi一號機,讓小夜子跟警衛所在的房間喇叭,發出足以直擊鼓膜而造成昏厥的大音量。


    除了因為要通訊而戴上耳機的小夜子以外,在場的警衛全都當場昏倒,由宇好整以暇地fi精神同調室內走了出來。


    「小夜子。」


    「我在。」


    由宇舉起了拳頭。小夜子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應該也有察覺到由宇的動作變化,然而她的臉上卻出現了微笑的表情。由宇覺得她的麵孔非常漂亮,相信她一定知道由宇現在所要做的事。


    「對不起。」


    由宇的拳頭埋進小夜子的心窩,她的身體無力地軟倒。


    由宇連忙抱住小夜子的身體,讓她躺在椅子上。


    「其實真正對不起的事情還在後頭就是了。」


    要是知道由宇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管小夜子心地多麽善良,想必都會頑固地抵抗到底吧。


    「真的很對不起。」


    朝小夜子再次道歉之後,由宇開始脫掉自己身上那些沾上了異臭的衣服。


    木梨主演的大逃亡所連帶引發的大規模慘案,讓nct研究所陷入一片混亂,如fi二號機的控製也已經不再構成任何意義。


    由宇輕而易舉來到一個月前她嚐試逃亡,但就差一步而沒能走到的那扇門前。然而那兒卻站著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影,簡直就像等著由宇來到這兒似的,一個人站在那兒。


    那是nct研究所所長岸田群平。岸田還是第一次看到由宇身上穿著平凡的女性服裝,也就是先前小夜子穿在身上的淡藍色毛衣、裙子跟鞋子,讓他大吃一驚,還眯起了眼睛。


    然而他臉上的表情也很快恢複嚴肅,對由宇問了一個問題:


    「你想出去嗎?」


    「……」


    「我不會阻止你,就算我想也阻止不了。死者二十八名,重傷三十五名,警衛幾乎全部癱瘓,還被木梨逃了出去。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太天真了,這次的事真的讓我非常自責。我搞不懂的是木梨,那到底是什麽玩意?」


    「木梨他多半是為了某種不為人知的理由,跑去fi一號機做了精神同調吧。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的身體fi內的意識體之一搶走。就是那個上次差點把我的身體搶走,讓我失去意識的元凶。不是風間遼,是另外的意識體。我必須把他抓回來處理掉,原因就在於……那個意識體是我以前fi三號機裏麵養大的。」


    由宇默默朝岸田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你是要我施打毒素膠囊,還是想要掛上鐐銬?不好意思,這我可不幹。我沒有權力強製你留在這裏,如果你是自願待在這裏,那就不需要那種東西。」


    岸田將手輕輕放在由宇的手上說:


    「最後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你fi裏麵看到了什麽?」


    由字沒有說話。岸田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但看出由宇不打算回答之後,就在歎息中說出了這個詞:


    「……是【天堂之門】嗎?」


    岸田說得輕描淡寫,讓由宇十分震驚。連她自己都是在前天潛fi之中,才透過風間秀出來的影像而得知這項遺產存在。更何況這件事還牽扯到真目家,那就是最高機密之中的最高機密。對由宇無言的震驚,岸田隻能苦笑以對。


    「我這個所長可也不是白當的啊。在勇次郎失蹤之前,我跟他一直都是朋友。盡管他最終追求的境界,不是我這個凡人所能理解,不過我至少也聽過這個名稱好幾次了,而且還是從他本人口中聽到。」


    「我推測那個占據木梨身體的意識體,毫無疑問地是在追尋【天堂之門】。那裏有著fi中誕生的知性生命所尋求的事物,隻是那玩意多半是沒有辦法靠正常方法拿到。要是我的推測沒有錯,這個鎖住遺產的保險庫在設計上就極為瘋狂,是用一整個都市的重量跟人命來上鎖。就我所知,再也沒有比這更森嚴的封鎖了。」


    「這樣啊,看來我有了個藉口可以應付伊達了。」


    岸田自嘲地笑了笑。


    「去吧。不用擔心我,沒什麽好在意的。不管我有沒有放你走,光是鬧出這麽大的事情,我就已經確定會被革職了。」


    說完岸田就把小背包跟皮夾,以及警衛平常穿的厚外套遞了過去。


    「現在才五月,你穿這樣會有點冷。雖然我隻弄得到這種東西,不過口袋還挺多的,應該正好合你的需要。你看fi三號機也放得進這個包包。」


    岸田把外套披在由宇的肩膀上,「啪啪」兩聲拍了拍她的肩膀之後,按下開門的按鈕。夜晚的寒氣從這砌成方形的閘門一口氣竄進來,打在由宇的臉上。


    「去吧,去親眼見證一番,去看看我這種凡人絕對不可能理解的峰島勇次郎真意。」


    由宇微微點了點頭,也不再回頭,就朝門外的黑夜空間跑了過去。沒有體內的毒素或是鐐銬的拘束——事隔十年之後,重新獲得真正自由的由宇,奔馳起來就跟過去鬥真所看到的一樣,如駿馬般優雅而美麗,讓她一頭漆黑的長發隨風飄起。


    5


    「咦?等一……哇,我為什麽沒穿衣服?不要,請你們不要看,不要看啊!」


    「不用擔心,你的內衣褲都穿得好好的。所以是……對了,就、就跟泳裝一樣,總之你先冷靜下來。」


    「不!不要看!」


    小夜子都快哭出來了,卻還抓起手邊的東西就丟,讓周圍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等到小夜子好不容易從混亂中恢複,開始有餘力去設想由宇的狀況,了解到她總不能穿著原來的衣服就逃出去,並接受這個狀況的時候,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裏追蹤木梨的由宇,卻自顧自地抱怨。


    「鞋子的尺寸剛剛好是很謝天謝地,不過腰還真鬆啊。」


    這句話要是讓小夜子聽到,無論她心中有多少慈愛的感情,肯定會一瞬間就拋到九霄雲外。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架漆有adem標誌的直升機,緩緩降落到nct研究所的直升機停機坪上了。


    是伊達。


    在坐著直升機趕來的路上,他一直責備自己。


    在他內心深處,一直對將年幼的少女監禁在地下的這件事抱有罪惡感。盡管沒有自覺到,但確實在他的精神上構成了沉重負擔。


    而這也讓伊達在看到由宇最近的行動之後,判斷她多少值得信任,對於遺產的管理也變得沒有那麽嚴密。事到如今他才發現,說什麽搞不好查得到峰島勇次郎的足跡,有一大部分都是用來敷衍自己的藉口。


    岸田說得沒錯,根本沒有理由急著現在去


    查。隻要再等一個星期,實力更為堅強的lc部隊也將布署完成,自己到底是在急什麽?


    答案他早就清楚得很。想要挽回先前被那丫頭救了一命的失態,確實是理由之一。拘泥在無謂自尊上的自己跟木梨根本沒什麽兩樣,水準一樣低。每次看到那丫頭,就會覺得自己的能力,甚至整個存在都受到否定。但那不能怪由宇,該怪的是自己太自以為是。


    這才是伊達最不能容許的情形。


    「把狀況說明清楚。」


    「就是報告上講的那樣,也就是您親眼看到的這樣。」


    伊達的問法不留情麵,而岸田卻不為所動,冷冷地回了他這句話。


    「為什麽放峰島由宇走?」


    「您不是已經聽過報告了嗎?木梨的身體被神秘的意識體占據,那麽多警衛殉職或受傷fi二號機無法控製。在這樣的狀況下,您說誰有辦法阻止她呢?」


    岸田平常的表情總是那麽和藹,讓人無法想像他竟然會用這種口氣說話,伊達不禁驚訝得回過頭來。


    「而且真要追根究底,那個實驗明明就是伊達先生您自己推動的,不是嗎?我當時就是認為它危險而反對。還不隻這樣,我應該還告訴過您fi有太多不確定因素。隻是您聽都不聽,就把我的意見駁回。」


    岸田沒有特地配合伊達的步伐,而是自己走自己的。跟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換成伊達得去配合岸田的步伐。


    「就是因為發生了這種大慘案,我才會迅速派出由宇。上次跟上上次的事件,不都是因為有由宇在,才得以順利解決的嗎?派出由宇的決定,不就是您自己下的嗎?這次我隻不過是做出同樣的判斷而已。」


    「我不記得有批準這回事。」


    「您應該不會說我申請您就會立刻批準吧?要是您不滿意,大可把我革職。」


    岸田盡管抬頭看著比自己高了將近二十公分的伊達,卻仍然顯得堂堂正正,不讓伊達有機會插嘴。


    「這間nct研究所設立已經有十年了,以前也有人受傷過。可是考慮到我們對她的所作所為,以及創立這個隱蔽重要遺產的研究所,這裏的秘密能夠不泄漏出去、沒有受到任何襲擊、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喪命,根本就是一種奇跡了。而這個奇跡裏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因為有由宇合作。對於在這個溫室裏混了十年的我來說,今晚發生的事情就是一場活生生的惡夢,畢竟死了這麽多連吃飯睡覺都跟我在一起的研究人員。」


    岸田再也沒有表現出過去擦著汗水對伊達抗議的模樣。不知道是已經完全豁出去了,還是說岸田群平這個人本來就有著這樣的一麵?


    「伊達先生。十年前是我們把由宇囚禁在這兒,盡管如此,她卻兩次都自願回到這裏。這次她離開這裏並不是為了逃亡,這點您應該不會看不出來。如果您還是不承認、不想承認,那就盡管派您引以為傲的lc部隊去處理吧,正好法案也通過了。我還有事後處理的工作要做,容我先失陪。」


    6


    受的傷太重了。


    過去曾是木梨的肉體,已經像條破抹布一樣殘破不堪。


    ——好可怕。


    如果把這些意識化為言語,應該就是這樣吧。


    他一直很害怕,一直感到戰栗,就在這種感情的驅使下不停奔跑。


    然而他之所以不停奔跑,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有某種事物在呼喚著他,讓他順著這陣呼喚不斷地跑。


    遇到寬達十餘公尺的溪穀就是一躍而過;遇到聳立的斷崖,則像羚羊似地直奔而下。這不是人的雙腳做得到的,仔細一看就會發現他的骨骼已經跟人類不同,而且不是隻有雙腿的骨骼不一樣。可以發出特殊音質的喉嚨,以及一揮手就能破壞人體的手臂,也都出現了變化。


    木梨孝已經逐漸忘記了人類的形體。


    7


    由宇一心一意地奔跑。


    她奔跑起來屢險如夷,絲毫不把森林之中的惡劣地形當回事,沒有一丁點停滯。無論是略過臉頰的樹枝、絆住雙腳的泥濘,甚至就連鎖在夜晚之中的黑暗,都無法構成絲毫阻止由宇腳步的障礙。


    她的奔馳中有股肅殺之氣。讓木梨跑到外麵來的事實多半也是原因之一,但光這樣無法說明這種現象。


    由宇就隻看著前方,完全沒有把目光轉往兩旁,不,是不允許自己將目光轉向兩旁,專心向前飛奔。


    受到囚禁十年來,這是她第一次獲得真正的白由,但她卻禁止自己享受這份白由。連看都不看天空一眼,也不去欣賞四周的風景,就隻是專心地注視前方。簡直是把任何分心的情形都當成了罪惡,盡管人就在外界,卻將意識封閉在內。


    她奔跑的動作雖然極為美麗,卻顯得有點機械式。因為她堅持讓自己扮演隻為了達成目的而行動的機械,否則就會抗拒不了誘惑。抗拒不了這個叫做外界,叫做自由的誘惑。


    由宇所選的追蹤木梨方式,說來還真是不太符合她的作風。以她卓越的觀察力、敏銳的五感,再加上她的智慧,要追上木梨應該不是不可能。


    然而木梨並沒有出現在由宇所走的方向上。


    在這個方向,有著一條為了某個目的而建造的巨大日本橫貫隧道。進入這個隧道後,就可以直線抵達由宇要去的地方,同時也是木梨要去的地方。更重要的是,這條路徑可以完全斷絕難以抗拒的戶外風景誘惑。


    飽含露水的樹葉在由宇的飛奔下搖動,沾濕了她的臉頰;四處傳來動物的鳴叫聲,聽起來多半是鹿吧;另外還不時能感覺到其他小動物的存在。


    長了青苔的樹幹反射著月光,微微照亮了夜晚中昏暗的小路。要是現在抬起頭來仰望天空,想必會在樹葉的縫隙間看到滿天的繁星。


    不可以抬起頭來看天空,不可以看。


    不知道是否這個念頭想得太專注,由宇的腳被底下的樹根絆了一下。她整個人靠向一棵大樹的樹幹,才沒有讓身體倒下去。很巧的是,這棵樹正是兩個禮拜前鬥真抬頭仰望的大樹。


    當然了,由宇不可能知道這件事。


    她的右手緊緊抓住左胸,痛苦得連表情都扭曲了。繃緊的神經一旦鬆懈下來,反而更凸顯了痛楚。


    「嗚……嗚。」


    由宇的身體原本就不算強健。她能有那麽卓越的運動能力,並不是因為勤於鍛煉身體,而是以頭腦勞動將身體動作最佳化所帶來的結果。然而這種運用方式,卻會要求肉體做出超過負荷限度的運動,得付出不小的代價。


    隻有一分鍾,她隻允許自己休息一分鍾,等待痛楚從身體的深處慢慢遠去。現在明明是晚上,但濕潤的大樹樹幹摸起來卻很溫暖,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如果這棵活過的歲月比人類多了數十倍的大樹有知,也許就會把少年想念這名少女的心意傳達給她知道吧。


    ——不知道鬥真現在在做什麽?


    為了將意識從痛楚上拉開,由宇將心思轉到一名少年的身上。


    由宇想起了他那缺乏緊張感的笑容。這位少年跟自己一樣,被迫背負父親的功過。他是第一個對自己伸出援手的人,更是第一個沒有把自己當成怪物,而是當成平凡的女生看待、交談的人。跟他離別的時候,尤其是第二次的離別,是極為痛苦、充滿著苦澀的。


    由宇忍不住苦笑。因為她發現如果想要忘記這種難受的感覺,隻要去回想一些多少比較快樂的事情就行了。


    由宇強行揮開腦海中浮現的苦澀記憶,專心調勻自己的呼吸。


    一分鍾過去了。由宇站起身來,又開始往前飛奔。


    得快點趕到隧道洞口才行。得在搶占木梨身軀的怪物,與命名為【天堂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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