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兔離開溫希絲的旅店之後,一行人連續幾天都過著安穩的生活。


    溫希絲與塞金不時為赤兔擔心煩惱,慧與卡隆卻都相當平靜。


    畢竟赤兔有好幾次進出生死戰場的經驗,不會那麽簡單就聽從戈爾巴的計謀,但他若是憑著自己的意思與慧等人敵對,那倒也無妨。


    若對方打算加諸傷害,這邊也會毫不客氣地予以反擊。


    比起赤兔,其實慧和卡隆比較擔心的是溫希絲姊弟,因為從戈爾巴本人親自出麵這點可以得知,他已經開始著急了。


    現在慧和卡隆不再一起行動,必定會有一人留在旅店裏;溫希絲或塞金出門時,也一定會由其中一人陪伴同行。


    但不管是溫希絲或塞金,都沒有注意到這點。


    他們還是像往常一樣早上到河邊,用少許的材料做出美味的餐點,白天時忙著清掃,而清掃時可以聽見的『土撥鼠』叫聲,每天都逗得慧很愉快。


    卡隆則每一日都會到雕銀師傅的店鋪。


    雖然沒有必要,但他每次一回來就會詳細告知慧,諸如雕銀師傅的妻子在七年前過世、他和名叫梅莎-蒂亞的女兒兩個人一起生活等等的事情。


    「真不知道她為何要化那麽濃的妝。」


    卡隆搖搖頭,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紮西崗的女性和象雄其它地域相比,的確比較偏好厚重而花俏的濃妝。


    而撇開個人好惡,慧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麽好奇怪的,就連在長安的女性也很流行異國風情的妝容,讓年長的知識分子相當頭痛。


    女性對於打扮的追求,不單隻是為了男性的目光,像慧等人自長安啟程之前,就有一部分的女性流行將嘴唇塗黑。慧望著卡隆的臉,不經意地想著現在是否還有人喜歡那種打扮。


    慧等人住進溫希絲旅店的第十六天早晨。


    自從偷馬賊事件之後,慧便搬到一樓的房間。此時,他被人踏在沙子上的聲音驚醒。


    房間內一片漆黑,即便將垂掛在窗前的皮革掀起,外頭也是一片昏暗。距離要去河邊的時間還早得很,應該不可能是塞金在綁驢子的牽繩。


    於是慧披上外衣,走出房間。


    途中他豎起耳朵,聽見了溫希絲在安撫驢子的呢喃聲。


    慧原以為是戈爾巴的手下,因此提高了警戒心,沒想到瞬間竟有一點期待落空的感覺。同時他也一反常態,忽然萌生出一股想惡作劇的心情。


    他故意壓低腳步聲,悄悄靠近正在為驢子套牽繩的溫希絲。


    就算慧已經非常接近了,但是溫希絲依然完全沒發現。


    慧伸出雙手拍了溫希絲的肩膀一大下,嚇得溫希絲發出短促的驚叫聲,還抱著頭將身子縮成一團。


    「真早哪,溫希絲。」


    「慧大哥!」


    溫希絲噙著淚水回過頭。


    然而她的聲音卻充滿憤怒,還立刻向慧揮出雙拳。


    「這樣很過分耶!!真的嚇了我一大跳。」


    「還不至於嚇到腿軟吧。」


    慧擋下溫希絲的拳頭,笑著回答她。


    可能因為受到驚嚇的緣故,溫希絲的拳頭沒什麽力道,輕易地就被慧接下。


    「妳這麽早要去哪裏?」


    慧幫溫希絲綁好驢子的牽繩。


    「我想去買麥子。」


    不知為何,溫希絲似乎有點難以敔齒。


    「有人願意把麥子賣給妳嗎?」


    「嗯,對啊。慧大哥你繼續睡吧,現在去河邊也太早了。」


    「妳一個人去不會太危險嗎?」


    「我才不怕,就算是戈爾巴的手下,也不至於施暴讓對方受重傷,因為若出手太凶殘的話,官員或許會出動調查。」


    慧覺得溫希絲未免也太天真了,可是他沒有反駁。


    溫希絲之所以會如此樂觀,應該原本的個性使然,再加上她總是努力以樂觀的態度接受事實,才能讓她湧出對付困難的力量。


    既然如此,沒有必要讓她擔心害怕。


    「總之一起去吧。」


    「不來也沒關係啦。」


    「那拜托妳帶我一起去可以嗎?隻要妳下令的話,我會像個隨從一樣幫妳牽驢子喔。」


    「我才不需要那麽神氣的隨從呢。」


    溫希絲發出輕笑聲,接著忽然語氣一轉。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不要一起去。」


    「聽妳這樣說,我反而更想去了。」


    「你的興趣是探人隱私啊。」


    「如果妳是要去與戀人見麵,我就老實地留下來。」


    「如果我說是呢?」


    「妳剛剛不是說要出去買麥子嗎?」


    溫希絲歎了一口氣,大大地聳了聳肩。


    「真沒辦法,要跟來可以,不過你可別輕舉妄動喔,真是的。」


    溫希絲口中邊念著邊走了出去。


    而慧就像個真正的隨從一樣,拉著驢子跟在溫希絲身後。


    在人影稀疏的拂曉城鎮裏,溫希絲帶著慧與驢子走在路上。


    高牆圍起的旅店內傳來準備早膳的鼎沸人聲,柵欄裏的羊隻也發出嘈雜的叫聲,大街上並排的店鋪前不時可以看見人影來去。


    自從溫希絲懂事以來,這些都是她聽過無數次的聲音、看過無數次的風景。


    然而,如今卻感覺如此遙遠。


    在這些店鋪中,也有溫希絲的父親以往轉售金銀或絹絲的店家,但這些店家現在卻連正眼都不願看她一眼,以前常去購買肉類或酒的店家也同樣冷漠。


    如果是平時,溫希絲會告訴自己在把債務還清之前都要忍耐,然而走在昏暗的清晨街道上,卻令她湧起一股莫名的哀傷。


    慢慢地牽著驢子前進的『隨從』,卻在不明白溫希絲的心情下開口:


    「這一帶的店家也持有領主頒發的官符嗎?」


    「沒有,隻要不是販賣鹽或羊毛的話,就都可以自由進行交易。」


    溫希絲有點無奈地回答,然而發出聲音之後心情卻輕鬆多了。


    「大街上賣的都是寶石或金銀飾品、從罕薩和吉爾吉特運來的水果幹,或是絹絲和毛皮製成的衣服或皮靴,以及生肉和魚類等等。」


    「都是鹽商和羊毛商人不會經手的物品。」


    「對,我們鹽商會以鹽與羊毛向來自西域或迦濕彌羅的商人買進原物料,可是瑣碎物品則是在大街上的小店鋪裏交易。如果有人想買這些東西,與其出入旅店尋找,不如去逛那些店鋪會來得快一些。」


    「也有販賣麥子的店家嗎?」


    「沒有,販賣麥子的店不在這附近。」


    他們前往的方向是城鎮的西南邊。


    那一帶居民的所得比住在城鎮中心的居民要低。


    溫希絲所拜訪的,是位於一排零落房舍最外圍的一棟屋子,她站在破爛的門簾外頭呼喊,隨後有一位瘦小的老婆婆探出頭。


    『唉唷,溫希絲,好久不見哪。』


    老婆婆露出上下排各隻有一顆門牙的笑容說道。


    她泛黃的模糊雙眼很快地就捕捉到慧的身影,布滿皺紋的雙唇勾勒出微笑的弧線。這位老婆婆將從各處低價買得的物品,以高價賣給這個區域的人來維持生計。


    『那是誰?妳怎麽把他帶到這種地方來啊。』


    『他是我的隨從。』


    溫希絲知道慧聽不懂象雄話,所以才這麽回答。


    從老婆婆說話的態度可以得知,戈爾巴的勢力也已經延伸到這裏了,不過看來這裏的人並不知道詳細情形,老婆婆恐怕是將慧當成戈爾巴派來的監視者,不然就是誤以為慧


    是溫希絲雇用的個人護衛。


    繞而言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並不同情溫希絲的處境,她依舊以謹慎的眼神來回打量著溫希絲與慧。


    『妳找我這個老太婆有什麽事?』


    『可否請妳通融一點麥子給我呢?』


    聽到溫希絲的請求,老婆婆刻意地睜大了雙眼。


    『鹽商要向我這個老太婆借東西?』


    『我沒有說不付錢,我想用這個和妳交換麥子。』


    溫希絲摘下右耳上的耳環遞出。這個銀耳環上麵鑲了個質地精良的小小土耳其石,這是她母親唯一留下來的遺物。


    溫絲希手上這顆藍色的土耳其石,散發出比天空還深邃的光芒。


    『溫希絲,這樣好嗎?這是妳母親的遺物吧。』


    這位老婆婆長期向溫希絲的父親購買便宜的麥子,因此很了解溫希絲家裏的情形。盡管如此,她對溫希絲依舊沒有半點親近感或同情,就連溫希絲的父親過世時,老婆婆不但沒有覺得惋惜,反而還抱怨今後隻能買到高價的麥子。


    溫希絲心想,自己如今隻能拜托這種人還真是可悲;但反過來想,正因為對方是這種人,所以才可能有辦法從她這裏拿到麥子。


    原本溫希絲預計手上的麥子足夠姊弟倆撐到秋天,現在卻隻剩下兩餐就要見底了。溫希絲雖然想向外來的商人購買,可是她也沒有外來商人想要的鹽可交易;至於其它商人與販賣食品的小店,也不可能賣東西給溫希絲。


    這位老婆婆同樣不可能給出便宜的價格,因為她也需要由戈爾巴那裏取得些許殘餘物資,但要是溫希絲拿出『特別的東西』,老婆婆就可以告訴自己和戈爾巴,她是從溫希絲那裏奪得了財產。


    『耳環又不能拿來當食物吃。』


    『的確,妳說得沒錯。』


    「這是來自波斯的最高級土耳其石唷。」


    『可是啊,耳環隻有單邊是沒價值的,妳是商人應該也明白吧?』


    老婆婆好笑著,連牙齦都露出來了。


    溫希絲當然明白這點。在眾多種類的首飾之中,最高價的就屬綴有寶石的耳環,不過由於耳環是左右成對的,所以必須有一對同樣大小、同樣等級的寶石。此外,隻要上麵的寶石質量夠好,耳環的價值也會相對提升。


    『溫希絲,妳覺得怎麽樣?我並沒有特別想要耳環這種東西,可是我還是願意用麥子跟妳交換哦,我的生活可沒寬裕到能施舍東西給他人。』


    『我明白了。』


    溫希絲低聲回答,打算將左耳上的耳環也摘下來。


    就在此時,慧壓住了溫希絲的手。


    溫希絲就這樣定住不動,維持著正要摘下左耳環的動作。


    「怎麽了,慧大哥?」


    溫希絲用吐蕃話問,慧皺起眉頭。


    「妳要用耳環換麥子嗎?」


    「沒錯,接著要談麥子的量。」


    「妳想她會給妳多少?」


    「我希望能有一桶水桶那麽多。」


    「才那麽一點麥子,妳居然要用土耳其石耳環去換?」


    慧高聲問道,這讓溫希絲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的確,用最上等的土耳其石交換少量的麥子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但是現在她急需食材。


    「已經沒有麥子了。」


    「既然如此,錢由我來付。」


    「啊,不行!不能讓這位婆婆看到金子或銀子!!」


    「會有什麽問題嗎?」


    「她會連你屁股上的毛都拔光的。」


    溫希絲不知該如何說明,隻好說出十分低俗的比喻。紮西崗的商人們時常用這句話來評論這位老婆婆,倘若讓她看到裝金銀的皮袋,她勢必會盤算著要把裏麵掏得一幹二淨。


    「那這就是妳屁股上的毛囉?」


    慧笑笑地抓住溫希絲緊握住的耳環,重新將它戴回溫希絲的右耳上。觸碰到耳朵的指尖溫度,讓溫希絲感到輕微的暈眩。


    『等等,溫希絲,那麥子怎麽辦?』


    聽不懂吐蕃話的老婆婆一臉莫名地問著。


    『對不起,還是算了。』


    溫希絲回拒後,老婆婆的臉頓時因為悔恨而扭曲。


    「走吧。」慧對溫希絲說著,並牽起她的手離開。


    離開老婆婆的住處後,慧以眼角餘光注意溫希絲的側臉,並和她保持相同步調前進。


    溫希絲平時總是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如今雙唇卻是安靜地緊閉。綠色的雙瞳除了不時眨動之外,始終隻是凝視著斜前方;天藍色的土耳其石,在她分外纖瘦的下巴與麥穗色秀發之間搖晃。


    慧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閑事了。


    可是,一定還有其它方法的啊。


    慧原本就是商人之子,而且在成為武將之前也是住在商人家裏,因此他對寶石的種類和名字、金銀的質地與等級都知之甚詳,可是慧本身對珠寶沒有興趣。


    他也不想擁有這些東西。


    慧當然知道這些物品能換錢,也理解世界上有許多渴望得到這些珠寶的人,當他待在唐董隊時,也曾有人將上級恩賜的水晶送給娼妓當作玩樂的代價。


    盡管如此


    「那對耳環不是父母給妳的嗎?」


    沒有任何開場白,慧直接問出重點。


    因為一直保持沉默,慧的喉嚨顯得有點幹渴,說話聲音也變得低沉而沙啞。


    「什麽?啊、嗯,對呀,這是我母親的遺物。」


    溫希絲坦率地回答。


    「這是我父親送給母親的。象雄人認為土耳其石會保護旅人,而且如果是男女互贈的話,寶石會有加倍的力量喔。」


    慧打從鼻子應了一聲,溫希絲接著又露出寂寞的笑容。


    「但母親還是過世了。」


    「所以妳想放棄它嗎?」


    聽到慧感傷的說法,溫希絲嚇了一跳。


    「不是的,隻是因為這是我身上最有價值的東西。那個婆婆也知道戈爾巴的事情,不過她比誰都還要熱衷於買賣,所以我想如果用耳環交換,她應該會把麥子賣給我。」


    「可是,這不是妳母親的遺物嗎?」


    慧覺得自己還真愛找麻煩,卻仍舊再次詢問。


    溫希絲稍微沉思了一會兒,最後以堅定的聲音回答:


    「我想母親也不會希望我們留著耳環卻得挨餓。母親過世前還特意取下耳環交給我,如果她不這麽做的話,我也不會將它從母親身上拿下來。」


    「妳要將耳環一起埋葬?」


    「那當然,畢竟這是母親的耳環,無論戴在誰身上,都是屬於母親的。我記得父親那時為了母親,可是在鎮上來來回回地尋找著呢。父親為了賺錢買耳環,還幫前來紮西崗的遊牧民族修帳篷,可是錢依舊不夠,所以父親把腰帶上的銀飾也賣了,他還拜托我要瞞著母親。」


    溫希絲邊笑邊說著。


    一提到父親,她原本緊繃的情緒也跟著鬆懈下來。


    「可是,母親也知道我衝動又急性子,所以我想她的意思是要我在生活困頓時拿耳環去應急。」


    「還真是順理成章的解釋啊。」


    「就算沒了耳環,我還是記得母親的容顏和聲音。」


    溫希絲帶著充滿自信的表情抬頭望向慧。


    慧微微偏著頭,以指尖挑起溫希絲不再晃動的耳環,溫希絲頓時縮起脖子,往後退了半步躲開慧的手。


    溫希絲看來滿臉通紅。


    慧完全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


    「別、別這樣隨便碰女孩子!」


    溫希絲結結巴巴地慌張說道。


    溫


    希絲那副並非旅店的老板娘或鹽商,儼然是一名十幾歲少女的模樣,讓慧困惑得不知該接什麽話才好。


    「說的也是,抱歉。」


    「你知道就好。」


    溫希絲刻意咳了幾聲,隨即對慧露出毫無芥蒂的笑容。


    「隻是我沒想到慧大哥會阻止我,因為你之前提到卡隆先生的發簪時的口吻,宛如那隻是身外之物一樣。」


    「要說這個的話,妳當時不也說絕對不會賣掉發簪。」


    「我才不會賣掉丈夫送的東西呢,就算是餓肚子也一樣。」


    「騙人,妳其實還滿現實的,搞不好妳會一邊在心中道歉,一邊把首飾拿出去變賣好換取食糧嗯,不過麥子是一定要買的。」


    溫希絲低聲回答:


    「是啊,怎麽辦呢,紮西崗這裏大概不會有店家願意賣東西給我。」


    「要不要幹脆去鄰鎮買?戈爾巴的勢力應該不至於擴及到那裏吧。」


    「說的也是,就這麽辦!!」


    慧的提議讓溫希絲的雙眼發出光芒,不過她似乎不是打算前去鄰鎮,她浮現滿麵的笑容,將嘴巴湊近慧的耳邊。


    就如同遭遇偷馬賊那時一樣,卡隆又躲在陰暗處目送牽驢子出門的溫希絲與慧。雖然卡隆很想知道他們要去哪裏,但是又不想跟蹤他們,所以又回房睡了一會兒,等到平常起床的時間,他才換好衣服來到樓下。


    卡隆來到後院時,塞金已經幫馬戴上馬轡了。


    和驢子不一樣,馬匹不但腳步穩健,而且一副認真的模樣。


    卡隆走到塞金身邊笑著向他打招呼:


    「早安,塞金。」


    「啊,早安,慧大哥還沒好嗎?平時他總是最早的。」


    「慧大人和溫希絲小姐一起出去囉。」


    「喔?起得真早。」


    塞金對於卡隆的話沒有任何驚訝。


    「那卡隆先生繼續睡沒關係,雖然我沒辦法同時拉馬匹和驢子,不過隻有馬的話,我一個人牽去河邊就可以了。」


    「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卡隆迅速將塞金抱起,讓他坐上一匹灰毛馬。塞金連忙抓住馬鞍前方,卡隆則牽起馬緩慢邁出步伐。


    他們來到河邊,就像往常一樣由塞金打水,卡隆在附近釣魚。


    他們釣到兩條魚之後回到旅店,而慧和溫希絲還沒回來。


    卡隆與塞金便一同動手準備早膳。


    雖然兩人可以自行處理魚肉,也知道怎麽烤烤餅,卻不曉得該如何使用溫希絲平常用的幹燥辛香料,因此早飯菜色就隻有鹽燒烤魚而已。


    正當準備工作告一段落時,慧他們回來了,而且還扛著一個大袋子。他一看到餐桌便沮喪地歎氣道:


    「今天早上隻有魚可以吃嗎」


    「你要求的真多哪。」


    卡隆笑著回嘴,慧也露出微笑。


    「是啊,因為最近都吃得很好嘛。」


    慧說著並將皮袋放至廚房角落。塞金跑去看看裏麵裝了什麽,結果大聲地歡呼起來:


    「是麥子!!而且有這麽多!」


    「你們在哪裏買到的?」


    「我們走到南側的街道外頭,和正要進城的商人交涉得來的。隻要開出比市價稍微高一點的金額,對方手上的麥子幾乎就全賣給我們了。」


    「你們應該沒有恐嚇商人吧?」


    「怎麽可能,他們不是來買鹽和羊毛,好像是要買絹絲的,所以他們也必須先在紮西崗鎮上把麥子換成金或銀才行,我們幫忙省去了這個步驟,他們可是高興得很。」


    卡隆發出讚歎之聲,望向晚一步出現在廚房裏的溫希絲。


    似乎是卡隆和慧談到一半時她才聽見,隻見她拘謹地說:


    「隻要看到商人的服裝與所有物,就大概可以知道對方要來買什麽。我們是先挑選目標再出聲詢問,如果不是慧大哥提議要去鄰鎮買麥子,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辦法呢。」


    「喂,溫希絲,剩下的麥子要放到地下室嗎?」


    慧已經走了出去,這會兒又從廚房門口探頭進來問。


    「對。」溫希絲回答後,也跟在慧後麵出去了。


    「買了這麽多回來啊?」


    塞金走出廚房前去幫忙,卡隆也跟在塞金後頭過去,然而當他看到放在驢腳邊的大量皮袋後,不禁為眼前的景象大吃一驚。


    搬進戈爾巴的旅店之後,赤兔早已將最初的歉疚戚拋諸腦後,正盡情地享受著墮落的日子。


    戈爾巴為赤兔準備上方樓層的大房間,無論是裝潢或寢具的質量都無可挑剔,餐點也總是提供五道菜之多。當有欲進行交易的商人前來投宿時,旅店內還會有樂師和舞娘表演;就算隻有赤兔一人時,菜肴的數量也不曾減少,而且一定會附上酒。


    不過無論是音樂或舞蹈,那些表演都比赤兔期望的還要高雅,讓他不太盡興,另外舞娘也不會恭敬地為他斟酒。至於餐點方麵,剛開始他一直大啖原先瞧不起的羊肉,但是由於口味單調,很快就覺得膩了。


    唯有酒相當可口。


    每一天,赤兔連待在房裏也要喝酒。


    戈爾巴偶爾會來房間拜訪他,然後向他問一大堆問題,不過赤兔總是佯裝酒醉、隨便敷衍過去;另一方麵,赤兔因不滿戈爾巴監視他,因此也反過來觀察戈爾巴的行動。


    與當初在薑穆德家裏時的態度相比,戈爾巴基本上是個保守而客氣的男人,雖然他的禿頭與黑衣引人注目,但充其量不過是個忙碌的中年男子罷了。


    赤兔也不曾聽見他對家人大呼小叫。


    戈爾巴總是對人表達適度的敬意,然後在私底下講一些沒有惡意的抱怨話。


    如果隻限於在自己家裏的話,戈爾巴看起來並不像壞人。


    某一天


    戈爾巴又來到赤兔的房間。


    他端著冰鎮過的果實,身後還有手持大團扇的女子跟著。


    原先躺在床上的赤兔起身坐到地鋪,迎接戈爾巴的到來。


    「天氣很熱吧。」


    「是啊,不管哪間旅店都一樣悶熱。」


    赤兔伸手拿取銀盤上的果實。


    身穿西域風情的服裝、頭發盤起的女子開始搖團扇,陣陣微風隨之而起,團扇前方的羽毛也跟著搖曳擺蕩。


    這個女孩有如羽毛般可愛,可是依然遠不及那位雕銀師傅的女兒。


    平時赤兔一定會口出輕浮之語,不過現在他隻是默默地對著微風瞇起眼睛。


    「我這間旅店住得還舒服嗎?」


    「嗯,是啊。可以喝酒是不錯,還有少了囉嗦的同伴這點也很棒。」


    聽到他的話,戈爾巴浮現出令人生畏的笑容。


    「您對您的同伴不滿嗎?」


    「還好啦,因為他們喜歡過簡樸的生活。」


    「您和他們不一樣嗎?」


    「是啊,我喜歡奢侈嘛,最好把金銀堆得像座山一樣、吃好吃的食物,再讓美女服侍,就像你一樣。」


    戈爾巴依舊帶著笑容聽赤兔胡言亂語,眼神裏卻沒有笑意。


    「那麽,不知道您是否願意協助我?」


    「才不要,即使我現在這樣,還是對溫希絲他們有情義在的。」


    「我不是指溫希絲,我是想要請教關於您同伴的事。」


    赤兔用鼻子悶哼一聲,然後凝視著戈爾巴的臉。


    「好吧,你想問什麽?慧和吐蕃王的關係?還是卡隆的官位大小?兩邊都沒什麽了不起的啦,慧是當上吐蕃王妃的公主的護衛官,我和他隻是稍微有點交情罷了,卡隆也隻是個帶路的官員而已。」


    「所以


    您也是吐蕃王妃的護衛官囉?」


    戈爾巴的問題讓赤兔放聲大笑。


    雖然慧之前曾經阻止過他,可是赤兔已經不打算隱瞞。


    「我是個盜賊啦。」


    「盜賊!?」


    戈爾巴不禁皺起眉頭。


    光是看到他這種反應,讓赤兔多少也想豁出去了。


    「沒錯,我曾經待在唐的軍隊,後來揮劍殺了長宮、逃到蘇毗,沒想到又被趕出去,隻好前往西域了。」


    「那您和慧大人是什麽關係?」


    「隻是一起趕路而已。我在蘇毗幹盜賊的時候被他抓到了,然後他找我一起去撒馬爾罕。那家夥打算把會給公主帶來困擾的我丟到西域,也不顧我們在軍隊時就有交情了,他就是這種人。」


    「這樣啊」戈爾巴露出沉思的表情喃喃自語。


    赤兔則望向戈爾巴發亮的光頭,嘴裏咬著果實。


    就在這時,走廊上傳來了女性的呼叫聲。一名身穿灰色衣裳、體態豐腴的女性,不待他們回應便闖進了房裏。


    該名女子年紀大約三十多歲。


    她將黑色長發盤在頭上,發髻的大小不輸給她圓潤的臉龐。身上那件衣襬長到快要拖地的服裝,與大唐女性的裝束也相當類似。


    這位女性瞥了赤兔一眼,隨後以夾雜殷勤與冷淡的態度向他點頭致意。


    看那一副似乎不想理會低下人等的態度,想必是已經從戈爾巴那裏聽說赤兔住在此處的理由了。


    「喂,那個女的是你老婆嗎?」


    赤兔故意指著窗外冒失地問道,結果這名女性忽然瞪大了眼,還用象雄話飛快地斥罵戈爾巴。戈爾巴驚慌地安撫妻子,最後強行將她帶離房間。


    其實赤兔早就知道眼前這名女人才是戈爾巴的妻子。


    戈爾巴的旅店規模之大,並且有好幾棟房舍,溫希絲的旅店完全不能相提並論。赤兔房間正對麵的房舍正好是住戈爾巴一家,有一位美女常常佇立在最上層房間的窗邊,赤兔曾經向清掃房間的人探詢對方的事。


    結果,清掃人員甚至連赤兔沒問的事情也都滔滔不絕地講出來。


    那位美女是戈爾巴的妾,近看時並沒有遠看來得那般美麗;戈爾巴正室所生的長男和她處得並不好。


    她希望能讓自己生的次男來繼承戈爾巴的家業,可是紮西崗的律令規定,必須得由長男來繼承


    這麽一說,赤兔倒是可以理解。他一來到戈爾巴的旅店,戈爾巴馬上就向他介紹要繼承家業的大兒子,年紀已經二十好幾了。


    『我怎麽沒看過次男?』


    赤兔提出新的問題,清掃人員想也不想便馬上回答:


    『次男耶露克少爺,一年前到鄰鎮做生意了。』


    『喔。可是戈爾巴的妾應該很想趕走長男,讓次男留在家裏吧。』


    『我想就算是老爺也不會允許的吧。』


    清掃人員苦笑著結束話題。但從戈爾巴將正妻帶出房間的態度看來,赤兔心想這也不一定是不可能的事。


    這天傍晚,赤兔為了打發時間而在旅店內亂逛,結果被一股香味吸引而走到中庭。他像狗一樣抬高鼻子嗅著,同時來到散發出香味的地點,沒想到站在中庭樹蔭下的,居然是那位雕銀師傅的女兒。


    麵對這意想不到的景象,內心十分雀躍的赤兔甚至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即便搬到戈爾巴的旅店,赤兔每天傍晚依然會為了看她一眼而前往街上的店鋪。不過她似乎很討厭赤兔喝醉酒的模樣,不僅與他保持更遠的距離,也不再走到店門前來。


    赤兔心想該不該出聲叫她。


    可是她並非獨自一人,戈爾巴的長男就站在她麵前。女孩以優美的手指勾著樹枝,並以勾魂的微笑凝視著對方。


    赤兔藏身在灌木叢中,同時悄悄接近他們。


    兩人正用象雄話交談。


    有時候,女孩像是困擾似地瞇起眼睛並輕輕聳肩,每當她這麽做,肩膀與頸部的線條便更顯纖細,讓原本的豔麗增添了一絲可愛。


    相對的,長男卻是皺著眉頭瞪著那女孩。


    赤兔不明白為何他會有那種表情,於是想再進一步挨近兩人,沒想到腳卻踩到了地上的小樹枝。


    隨著啪嘰聲響起,戈爾巴的長男隨即望向赤兔所在的位置。


    他用和先前一樣險惡的表情瞪著赤兔。


    「你偷聽我們講話」


    「沒有我又聽不懂象雄話」


    麵對結結巴巴的赤兔,對方則是眉頭深鎖。


    「拜托你不要在旅店裏亂晃。」


    「唉呀,你怎麽這樣和客人說話。」


    「少囉唆!!妳給我閉嘴!」


    女孩那一句話讓男子發出怒吼。


    但是在怒吼完後,男子反而恢複了冷靜。他刻意咳嗽幾聲,瞥了雙頰通紅的赤兔一眼,就此離開庭院。


    待男子離去後,女孩手指勾著樹枝並湊近赤兔。


    「你不是那個王都官員的同伴嗎?」


    「嗯是啊。」


    赤兔失神地盯著女孩的容顏。


    或許是他恍惚的表情看來很奇怪,讓女孩嗬嗬地笑了起來,模樣十分惹人憐愛。


    「你是吐蕃人嗎?」


    「嗯、啊,不對,我是漢人。」


    「漢人?哪個國家的漢人?」


    「唐位於吐蕃東邊的國家。」


    「哦,從這麽遙遠的國家來啊。為什麽你會和那個人成為同伴?」


    「那個人是?」


    「就是那個獨眼男子啊。他是你的同伴吧?」


    「他是」


    赤兔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妳對他有興趣?」


    赤兔低聲問,女孩於是嫣然一笑。


    「有興趣呢,因為他一直住在溫希絲的旅店裏嘛。明明就是外地來的人,為何會和她變得這麽親近呢?真是令人難以理解。」


    「他們沒有特別親近啦。」


    赤兔回想起一連串發生的事情,如此回答女孩。


    一切皆起因於他們被西路克的旅店拒絕入住,而且在這之後還被所有的旅店拒絕。這些旅店的主人恐怕是畏懼戈爾巴的威脅才這麽做,結果反而阻撓了戈爾巴的計劃,真是個令人覺得可笑的失算。


    對慧他們而言,早晚牽馬到河邊去隻是為了打發時間,而且狩獵不僅可以鍛煉自己,還能順便獲得實際利益,並非為了溫希絲才去捕捉獵物的。


    盡管如此,慧應該也很高興自己的行動為溫希絲姊弟帶來幫助,慧的心裏恐怕就隻是這麽想而已。一想到這裏,赤兔就覺得因為一時衝動而離開溫希絲旅店的自己,實在是顯得非常愚蠢。


    「妳叫什麽名字?」


    赤兔不想再提慧的事情,轉而詢問女孩的名字。


    在漢土,詢問女孩的名等同是求婚的行為,可是大部分的象雄人都沒有姓,無論對誰都隻報上自己的名而已。


    赤兔利用兩地民情的不同,暗自獨享這份愉悅。


    然而,女孩卻隻是一徑地笑著,並說出了拒絕的話語。


    「我的名字不知道也罷。」


    女孩伸出手指按住赤兔的唇。


    「比起這個告訴我有關你同伴的事情嘛。不是像吐蕃王妃的護衛官、低階官員這些假話,我要聽真話。」


    「我說的全都是實話耶。」


    赤兔雖然立即回答,卻感到些許不對勁。


    為什麽她會知道關於慧和卡隆這麽詳細的信息呢?


    「喂,妳」


    「啊,我的名字叫梅莎-蒂亞。」


    女孩注意到赤兔表情的些微變化,


    連忙回答。


    「你們的事情,我是從戈爾巴先生那裏聽來的。你是赤兔先生對吧?雖然忤逆長官變成盜賊有點可怕,不過很了不起呢。」


    很了不起


    女孩的聲音在赤兔耳中留下悅耳的餘韻。


    赤兔被這股餘韻蠱惑,頓時想伸手抓住她的手臂。


    然而當他伸出手時,戈爾巴的正妻忽然撥開灌木叢,出現在女孩的背後。


    她早赤兔一步擒住女孩的肩膀,沒有說任何話語便打了女孩一巴掌。


    瞬間,現場響起啪的一聲微響。


    戈爾巴夫人似乎因為情緒太過激動,遲遲未發出下一擊。


    然而當她塗得鮮紅指甲抓上女孩的臉頰時,梅莎-蒂亞忽然變成凶神惡煞的模樣,一拳揮向戈爾巴夫人的下巴。


    戈爾巴夫人似乎沒料到會遭到反擊,一時之間呆站在原地。


    不過她仍企圖用象雄話怒吼。雕銀師傅的女兒一注意到戈爾巴夫人的動作,馬上伸出雙手扯住對方的頭發,並用力左右搖晃。


    戈爾巴夫人的發髻啪啦一聲鬆開來,發絲全披散在肩上。


    看來勝負已經很明顯了。


    戈爾巴夫人發出尖銳的叫聲,然後跑進旅店。


    梅莎-蒂亞按著臉上的傷痕,撒嬌般地望了眼赤兔後也不發一語地離開了中庭。


    赤兔非常地錯愕,他在樹蔭下佇立了一會兒,讓身體沉浸在女孩留下的香氣之中。


    當披頭散發的妻子進房怒吼之際,戈爾巴正在自己的房間裏沉思。


    妻子怒罵雕銀師傅的女兒梅莎-蒂亞的無禮,同時還不停地責備著讓她出入家中的戈爾巴。


    然而,戈爾巴的妻子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也很無禮。


    他在心裏靜靜地反駁,這是對丈夫應有的態度嗎?


    更何況,梅莎是自己擅自與父親一同來訪的,並不是戈爾巴讓她進出家中。小本經營的業者或工匠,大多是全家一起做生意,他也不可能一一監視這些人。


    不過戈爾巴卻開始考慮,多少還是得提防這些閑雜人等比較好。


    一年前,次男的一句話讓他展開行動。


    『我想當鹽商。』


    十八歲的兒子心意已決地這麽對他說。


    耶露克是戈爾巴和妾生的孩子,因為母親就陪在身邊,因此耶露克在成長過程中,比長男受到更多的寵愛,卻仍有著沉穩且認真的個性;他也認可讓長兄繼承戈爾巴的家業,並堅持要在長兄的帶領下工作。


    然而,有一天他的態度忽然變了。


    原因就在於梅莎-蒂亞。


    『她說不想當傭人的妻子。』


    耶露克羞愧似地低聲如此表示。


    戈爾巴那時才知道他與梅莎之間的戀情。


    『你是我的兒子,哪是什麽傭人!』


    戈爾巴對梅莎-蒂亞的話感到憤怒。身為次男的耶露克的確無法繼承家業,不過比起任何其它男人,耶露克未來可以選擇的道路更多。


    『如果你不想在兄長手下工作,那就去開家小店。無論是麥子或寶石,我一定會把質量最好的物品轉到你店裏;如果你要留在旅店裏工作,就好好存點積蓄,這樣你的兄長也不會看輕你的。』


    『這些都行不通的,對不起。』


    耶露克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回答。


    『梅莎說要結婚的話,對象非得是鹽商不可。』


    『怎麽可能現在沒有人在賣官符啊。』


    戈爾巴努力保持冷靜答道。


    『更何況你也無法成為鹽商,因為已經持有官符者的家人,無法再去收購其它人的官符。很遺憾,你還是放棄吧。』


    『無論如何我都要和梅莎結婚!!』


    至今始終低著頭的耶露克,忽然揪住戈爾巴的衣襟。


    戈爾巴差點一屁股跌坐在地,他連忙用單手扶住桌台。原本以為耶露克還是個孩子,這會兒卻感受到耶露克在身體上的成長;另一方麵,心智尚未完全轉化為成人的青年,卻擁有成熟的軀體,這也讓戈爾巴感到些微恐懼。


    『耶露克,冷靜一點!!』


    戈爾巴拍拍耶露克的肩。


    耶露克則伏在戈爾巴的肩頭上。


    『父親,無論如何我都要和梅莎結婚。』


    『唉,這件事我會再去和你母親談的,等到我們這邊作出決定之後,就去梅莎家打個招呼』


    『她說如果我拿不到鹽商的官符,就別去她家』


    『梅莎她這麽說』


    戈爾巴因為憤怒而感到一陣暈眩。


    他的眼睛深處浮現出梅莎那紅得嚇人的雙唇。一想到她就是用那張嘴蠱惑耶露克,他就忍不住想立刻撕裂它。


    『父親』


    『拿不到官符的。』


    麵對耶露克毫無誌氣的口吻,戈爾巴以堅定的語氣表明。


    但是戈爾巴又忽然想到,會不會是梅莎討厭耶露克,才故意出這種無法實現的難題來取代分手呢?


    可是,這種想法還是太樂觀了。


    耶露克離開戈爾巴的懷裏,用著因哭泣而發紅的眼睛瞪著戈爾巴,然後以不輸給戈爾巴的堅決語氣說:


    『應該有鹽商可能會賣出官符的吧?』


    他冷酷的聲音刺進戈爾巴的耳裏。


    他馬上就明白耶露克是在指溫希絲。


    可是


    『父親,求求你,我又不是拜托你讓我繼承家業,隻要你幫我弄到官符的話,接下來的事情我會全部自己負責的。』


    『不是這個問題。第一,做出這種欺人太甚的行為』


    『父親好像有在進行羊絨的不法交易嘛,要是有人去向領主大人告狀的話,父親也會失去官符吧?』


    耶露克以詢問的眼神望向戈爾巴。


    戈爾巴也回望耶露克,他明白耶露克正在威脅他這個做父親的。


    戈爾巴不明白自己那時為何不向耶露克怒吼,你敢的話就試試看。那時他隻是閉著雙唇緊咬住牙齒,並在沉思一段時間之後回答『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


    他明白耶露克並不像自己所想的是一個順從的孩子,而且他也明白自己的權威無法壓製孩子


    棲息在青藏高原一帶的草食性山羊(注:此處指的山羊,是品種接近喀什米爾山羊的gra「caprahircus」山羊),羊毛比其它更為輕柔保暖。遊牧民族偶爾會捕捉這種山豐,然後將牠們的豐絨毛運來紮西崗,不過因為價格相當高,要繳納的稅自然也與一般羊毛天差地遠。


    戈爾巴就是平時偷偷將這種羊絨賣給西域的商人。


    這件事要是被領主知道,官符毫無疑問會被沒收。紮西崗沒有設置軍隊,也鮮少發生嚴重的犯罪事件,但是商業交易的相關法令卻非常嚴厲。


    戈爾巴心想,耶露克應該不至於真的出賣父親,但是腦海一隅又浮現對兒子的懷疑。


    再怎麽說,耶露克的背後還有個叫做梅莎的女人。


    在商人的世界裏,女性原本就擁有很大的發言權,雖然對外是由男性出麵交易,實際上經營並管理旅店的卻是女性,若想要順利進行交易的話,女性的助力必不可或缺。


    就算是戈爾巴,也隻能乖乖聽命於妻子。


    正因如此,即便麵對耶露克,他也無法表現得太過強硬。


    就像戈爾巴夫人一般,梅莎恐怕也毫不遜色地巧妙操控著耶露克,甚至還讓耶露克提出想要成為鹽商這種無理的難題。如果處理不當,耶露克說不定真的會去告發自己,導致紮西崗陷入一片混亂。


    私下交易羊絨這件事,除了戈爾巴之外還有三位羊毛商


    人涉入其中。也就是說,紮西崗的羊毛商人之中有半數以上取得了不當利益,而且領主身邊也有好幾位將領跟著得到好處。


    戈爾巴不願將他們全部拖下水,為此遭受那些家族的怨恨。


    可是比起這些,戈爾巴本身更不想失去官符。


    一旦下定決心之後,能下手的對象果然就隻有溫希絲了。


    於是從那一天開始,戈爾巴就展開了行動。


    戈爾巴將他原本打算解雇、素行不良的工人叫來,再從紮西崗境外找來好幾位粗漢,然後敦唆他們去綁架薑穆德以外的鹽商子女或孫兒。戈爾巴下令隱瞞指使者的身分,要挾鹽商們不準幫助溫希絲。至於和溫希絲的父親交情很好的羊毛商人嘉瓦特,戈爾巴也用同樣的方法封住他的行動。


    紮西崗持有宮符的商人共有十一位,不過並非所有人的來往都很親近,對那些與私下交易羊絨一事有關的商人們,隻要派使者過去就成了;而剩下的兩位羊毛商人,戈爾巴則是打官腔說服了他們。


    他還要挾好幾家販賣麥子與肉類的店鋪。畢竟戈爾巴和這些店家的交易量,比起溫希絲的旅店大得多,因此這些小店鋪的店主也隻能乖乖聽話。


    不僅如此,他也向與溫希絲有來往的遊牧民族施加壓力。


    遊牧民族會利用羊隻運送鹽,他們來到紮西崗之後會先將鹽賣給鹽商,然後帶著沒有載負重物的羊隻前往羊毛商人的旅店。然而戈爾巴要挾他們,如果賣鹽給溫希絲的旅店,就不會有店家向他們買羊毛。


    遊牧民族雖然麵露難色,卻依然將鹽運到其它鹽商那裏。


    最後,戈爾巴還命令溫希絲旅店裏的員工,連續兩次放火燒毀馬廄。


    第一次火災讓溫希絲花光了積蓄,第二次火災逼得溫希絲向戈爾巴借錢;到了第三次,溫希絲已經無力重建馬廄了。


    溫希絲手邊除了債務之外,一無所有。


    戈爾巴在這一連串行動於冬初收尾後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知道沒過多久,溫希絲就會出售官符,然後由梅莎買下它。


    當然,購買官符的費用會是由戈爾巴支付。


    縱使這令他頗有微詞,但是等到次男自己成家立業之後,多少可以減輕戈爾巴家中的紛爭。他將這件事告訴長男和妻子,他們都不是那麽讚同,但是一想到這也合乎自己的利益,自然也就同意了。


    準備工作的其中一項,就是接下來要讓次男耶露克到鄰鎮去開店。


    幸運的是,領主沉迷於南方商人帶來的桌上棋盤式遊戲,因此變得對政治漠不關心。領主的繼承人雖然精明能幹,卻不至於罔顧父親和近臣,自行出麵追究官符買賣的內幕。


    然而,事態發展與戈爾巴的預期背道而馳,溫希絲展現出令人意外的頑強。


    她將手邊的鹽全部換成麥子,有如遭到圍城時準備長期抗爭的決心。當戈爾巴得知她打算等到下個秋天來臨時,不禁感到驚訝。


    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再不趕快解決,領主就要過世,遊牧民族也會再次將鹽運來紮西崗。


    戈爾巴不可能連續兩年壓製鹽商與羊毛商人,更何況當初答應戈爾巴要求的人,在不斷目睹溫希絲姊弟的困境之後,也逐漸改變了心意。


    最好的例子就是薑穆德。


    薑穆德受到姊夫戈爾巴的請托,就在不清楚緣由的情況下答應他的要求。薑穆德在一年前出外取鹽時,因為遭受雷擊導致雙腳不良於行,自從那件意外之後,他的身體健康便每況愈下,旅店也必須仰賴戈爾巴協助。


    但是其實薑穆德與溫希絲的父親交情很好。


    雷擊意外發生時,溫希絲的父親也在場,兩人雖然同樣遭到落雷擊中,卻隻有溫希絲的父親喪命。薑穆德一方麵對於隻有自己幸存感到自責,另一方麵也期望自己可以保護溫希絲姊弟倆。


    他原本就是一位個性穩重又溫柔的男性。


    倘若薑穆德娶的不是戈爾巴的妹妹,或者身體健康無恙的話,就算他隻有一個人應該也會幫助溫希絲,打擊戈爾巴的計謀才對。


    至於薑穆德的妻子戈爾巴的妹妹也是一樣。


    她同樣也處在必須仰賴戈爾巴的情況,再加上念在手足之情才會站在他這邊。不過,對於得去迫害與自己親近之人的女兒,這種事情也快要令她無法忍受了。


    而且,現在連出乎戈爾巴意料的局外人都出來阻撓他的計劃。


    尉遲慧和卡隆


    戈爾巴閉上眼睛,腦海浮現他們兩人的模樣。


    一位是金發碧眼的高瘦青年,另一位則是有著少年容貌的王都官員。


    有他們在的話,戈爾巴便難以出手,更何況他們還與吐蕃王、象雄王有所關聯。


    為什麽他們要留在溫希絲的旅店裏呢?


    雖然戈爾巴沒有與卡隆當麵談過,不過如果這位官員隻是單純的向導,應該沒有權利過度幹涉慧的行動,既然如此,決定留在溫希絲的旅店應該是出自慧的意願。


    是像慧本人所說的,單純隻是中意清靜的氣氛;還是如同戈爾巴所揣測,慧和溫希絲的感情已經進展到無法分開的地步了?


    怎麽可能


    「哈、哈、哈」戈爾巴發出幹笑。


    溫希絲是個一點女人味也沒有的女孩。


    她比塞金還更像父親,塞洛南待人處世的態度同樣柔和,對於買賣方麵的熱情卻是近乎頑固。


    用合理的價格讓商品流通、穩定物價好盡可能讓更多人獲取想要的商品,這些都是塞洛南所追求的理想。


    塞洛南為了實現這些理想,不厭其煩地四處奔波。為了幫助想要買新娘禮服的貧困遊牧民族,他曾經前去與紮西崗的裁縫店交涉,他向弱勢的遊牧民族買鹽,在農作物歉收時不惜自己賠錢也要抑製麥價。


    因此塞洛南的生活雖然儉樸,但是家人感情和睦又擁有很多朋友。


    當塞洛南在世時,戈爾巴也曾有過羨慕他的瞬間;相反的,他也曾經在內心暗自嘲笑塞洛南是個隻會追逐理想的『小孩』。


    可是,無論戈爾巴怎麽想,他終究無法像塞洛南那樣過活。


    為了宣示自己的存在,戈爾巴剃光頭發、身穿黑袍,多方擴展生意並過著瀟灑的生活,成為鎮上名副其實的名士這就是他選擇的生活方式。


    為了維護這樣的生活方式,他無論如何都要從溫希絲手中奪得官符。


    現在已經無法回頭了。


    戈爾巴對於那些屈服自己的威脅、舍棄溫希絲的人們感到失望,同時也受到了某種啟發。


    就是隻要用欲望或恐懼刺激人心,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操縱他人。


    戈爾巴畏懼著企圖得到官符的自己,另一方麵也在思考得到官符之後,手中的權力究竟能擴張到什麽地步。


    現實中,若是耶露克取得官符的話,戈爾巴家族能得到的商機便會增加兩倍。


    如此一來,他或許就有可能居於領導地位支配其它商人,甚至構築萬貫的家財。


    為此,他必須在少主歸城前讓官符的買賣成立。


    戈爾巴不斷地思考對策,然後輕輕地拍了一下膝蓋。


    他想到一個將慧與溫希絲分開,進而讓溫希絲出售官符的方法。


    那是一個讓人提不起勁的計劃。


    戈爾巴對思考這些事情的自己感到厭惡,可是他並沒有考慮要放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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