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巧克力


    “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單獨替您丈量尺寸,派翠西亞小姐。”


    為了丈量尺寸,克莉絲被領到一間有鏡子的大房間裏。房內沒有床鋪也沒有長椅,隻擺放著作為置物櫃用的衣櫃及桌子,還有幾張造型簡單的椅子。


    奶油色碎花圖案十分孩子氣,感覺上不像是十七歲少女的房間。


    “哎呀,為什麽?”


    克莉絲的話令派翠西亞嘟起嘴巴,她自己一個人沒辦法換衣服,因此是由兩名侍女幫她脫下禮服,現在身上隻剩下襯衣。


    “我習慣單獨工作,所以不需要其它人的幫忙。而且,我希望最好隻麵對派翠西亞小姐一個人的心情。”


    “你的要求真奇怪呢……好吧。雪拉,你們幾個先下去,等一下送夾心巧克力過來。”


    看護人伊芙琳站在房間一隅,她注意到克莉絲的視線後,隨即詢問派翠西亞。


    “我也先離席吧?”


    “伊芙琳你待在這裏,可以吧?”


    “可以的話,我希望也能請伊芙琳小姐暫時先離開!”


    “我不要,伊芙琳要出去的話,我也不要待在這裏。”


    克莉絲在無可奈何之下隻好答應,她盡量無視伊芙琳的存在,專注地將卷尺貼在派翠西亞背上丈量。事實上,克莉絲正是最不希望伊芙琳待在這裏。


    名叫雪拉的年輕侍女將夾心巧克力送來放在桌麵,派翠西亞迫不及待地欲伸手拿取。


    “非常抱歉,派翠西亞小姐,可否請您暫時不要吃甜點,會有香味散發出來。”


    派翠西亞手伸到一半頓時停住,回過頭詢問:“為什麽不能有巧克力香味?”


    “空氣會變得混濁,而且一吃進甜食,可能會因此感到滿足,就會無法了解什麽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事物,雖然那樣有時也是件好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可以理解。派翠西亞,你就不要吃了。”


    派翠西亞被伊芙琳製止後不甘願地抽回手。克莉絲蹲下身子,開始從腰部往下量。站在身後的伊芙琳,讓克莉絲渾身不自在。


    “裁縫師小姐,你居然想要命令我,還真是了不起啊。”


    派翠西亞語帶嘲諷地說道,克莉絲聞言不禁垂下雙眼。


    “很抱歉,我隻是因為想要裁製出美麗的禮服而已。我認為派翠西亞小姐將此視為第一要事!那麽對我而言,我也隻能盡力幫您完成。”


    “我是可以明白,不過注意一下你講話的口氣。”


    “我會注意的,對不起,派翠西亞小姐……請您坐下。”


    克莉絲觸碰著派翠西亞的腰際。果不其然,脫下華麗的禮服後,派翠西亞的身體宛如嬰兒般柔嫩滑順。雖然束著馬甲看不出身材豐腴,然而上半身的肌肉被柔軟的脂肪取代,滿富彈性的上臂觸戚有如高級的綾羅綢緞。


    解下盤起的頭發之後,一張清秀稚嫩的臉龐便顯露而出。她一開始來到店裏時,果然是有上妝吧,克莉絲不禁微微一笑。


    “派翠西亞小姐,您非常美麗,肌膚的顏色也相當漂亮。”


    “——是嗎?”


    派翠西亞發出安心的聲音。


    “我一直覺得我的體型太孩子氣了,不論怎麽束緊馬甲,腰始終都沒辦法變細,而且我的體型和身高不合,看起來太胖了,對吧?”


    “不會,是充滿女人味、十分美麗的身體喔!我認為您沒有上妝的必要,如果能夠保持笑口常開,不會有人在意的。”


    “我身體很多地方都讓我相當在意。”


    “那麽您可以做各種嚐試,體會當中的樂趣。我們先試著在胸口處發揮一些巧思吧,滿足又美麗的肌膚比寶石更有價值。”


    “我才沒有得到滿足,我還有很想要的東西……”


    派翠西亞噘起嘴偷瞄伊芙琳,然後慌張別開視線後轉移話題。


    “呐,我仔細考慮過了!給你事成酬勞如何?如果穿上「薔薇色」的禮服能促成我的戀情,我就多支付你二十英磅,現在開支票給你也可以喔。這樣你在裁製禮服時,應該就更能全力以赴吧?”


    克莉絲停下手邊的動作,她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對她說。


    “謝謝您,不過我隻是裁製禮服而已,不需要其它多餘的酬勞。”


    “你真奇怪呢,竟然不要錢。”


    “收取必要的酬勞就足夠了,派翠西亞小姐想要錢嗎?”


    “有錢就可以得到任何事物,不過我已經擁有很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


    雖然派翠西亞口頭上說可以得到任何事物,然而她看起來卻像是一個無法得到最想要的事物,雙腳因而在地上亂踢吵鬧的孩子。


    “我認為就連愛情也可以用錢買到,而且休貝爾也想要錢……我隻是打個比方喔,如果我給休貝爾他很想得到的財富,你覺得休貝爾會高興嗎?”


    派翠西亞亢奮的聲音與籠罩房間的沉靜氣氛落差甚大,派翠西亞本人卻渾然不覺。


    “可以給予心上人想要的事物,派翠西亞小姐真的很幸福,希望您的戀情能夠實現。”


    “那麽……克莉絲認為我的戀情能有結果嗎?”


    “這一點我也不清楚。”


    “可是克莉絲聽到我給他錢的事,不是說希望我的戀情能夠實現嗎?不是說用錢可以買到愛情?”


    “那不是派翠西亞小姐您說的嗎?”


    “但是你根本不這麽認為!”


    派翠西亞突然變得歇斯底裏。


    克莉絲大驚失色,連忙收回手。


    “我並不認識休貝爾先生,所以不曉得他的生意如何。”


    “不,我很清楚你是怎麽想的!你認為錢買不到愛情吧,就算得到了休貝爾的心,你也認為那不是靠我的魅力,而是靠錢的力量吧!沒錯,我很清楚我給了休貝爾一筆小錢,他就會露出高興的表情,我因為覺得給得不夠而又給他一大筆錢,他才終於吻了我,但是休貝爾似乎還是不喜歡我。”


    當派翠西亞說到「吻」一詞時,房間內忽然響起衣服摩擦的細微聲響,原來是伊芙琳上半身猛然一震。


    “但是我能夠訂製「薔薇色」的禮服也是因為我有錢啊!如果我隻是平凡的窮苦人家,休貝爾根本不會理我!”


    克莉絲眨了眨眼。如果我隻是平凡的窮苦人家,休貝爾根本不會理我!?


    “看來派翠西亞小姐似乎和潘蜜拉會很合得來。”


    克莉絲結結巴巴地說道。


    “潘蜜拉是……那個很漂亮的人嗎?”


    “是的。我們的店不大,財務方麵都全權交由潘蜜拉處理,我想潘蜜拉一定會非常樂意收下事成酬勞。”


    派翠西亞雙眼圓睜地注視著克莉絲。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不肯收?”


    問話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可置信。


    “我……是認為不需要。不過,我們曾經曆過一段貧困潦倒的時期,所以能夠理解人們得到金錢之後的喜悅。若是在極度需要金錢時,說不定會因而愛上慷慨解囊的人。當然,也有人不論受到再多幫助也不會墜入愛河,也有人不求任何回報就喜歡上對方。”


    “什麽嘛,結果你還不是不懂。”


    “嗯,我的確是不明白。戀愛似乎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情況會因人而異,似乎也會因為時機而有所不同。究竟休貝爾先生的想法如何,派翠西亞小姐應該會比我更清楚才對。”


    “休貝爾一點都不喜歡我,我明明給他錢了!是一張支票喔!為了不被父親發現,我偷偷從自己的戶頭領出來私下開的,可是休貝爾的腦海中卻隻想著其它事


    情!”


    “所以您感到痛苦萬分吧,派翠西亞小姐。”


    派翠西亞緊咬著嘴唇,嗚咽地吸著鼻子。


    “沒錯……所以我才想訂製戀之禮服……”


    “——請您看著鏡子,派翠西亞小姐。”


    克莉絲讓派翠西亞站在全身鏡前,此刻她有著泫然欲泣的濕潤雙眸、柔細的肌膚,還有光滑的肩膀及令人心神蕩漾的曲線。


    “派翠西亞小姐相當有魅力,您散發出一股十分香甜的氣息。為了展現出派翠西亞小姐的魅力,我會竭盡全力裁製禮服。”


    克莉絲收起卷尺,感覺到伊芙琳靜靜自背後投射而來的視線。


    “我送你到滑鐵盧車站吧,克莉絲汀小姐。”


    當克莉絲步出宅邸,正朝大門走去之際,伊芙琳快速地從身後過來。


    從索爾斯巴利宅邸到要搭車回麗浮山莊的車站約有三哩半之遠,不習慣步行於陌生道路的克莉絲不由得心生感激,她放下心來鞠躬致謝。


    “謝謝你。”


    “沒關係。你肯定大吃一驚吧,派翠西亞相當任性。”


    “不,沒有那回事。”


    克莉絲沉穩地說道。兩個人步出高聳的大門。伊芙琳約比克莉絲高兩個拳頭左右,背脊筆直挺立,墨綠色禮服下的軀體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


    “每當派翠西亞歇斯底裏時,絕大部分的人不是勃然大怒,就是百依百順地討好。通常都會由我安撫她的情緒,可是這次卻不需要。”


    克莉絲回憶起派翠西亞惴惴不安的眼神——伊芙琳你待在這裏。


    “所以派翠西亞小姐才會希望伊芙琳小姐待在自己身邊。”


    “——請叫我休斯小姐。”


    伊芙琳更正克莉絲對自己的稱呼。


    “看護人!不同於一般的家庭教師吧。”


    克莉絲說道。伊芙琳不僅理所當然地命令侍女,麵對派翠西亞時,與其說是傭人,反而更像是姊姊對待妹妹的口吻。


    “沒錯,未婚女性不能獨自出門對吧。我正是為此才特別被聘請而來的。雖然不是家庭教師,但是我不僅陪派翠西亞聊天,也兼任指導的角色。索爾斯巴利先生是白手起家的,原先隻是鄉下地方擁有一小塊封地的領主,對於社交界不是很熟悉。”


    “休斯小姐都一直待在倫敦嗎?”


    “是的,過去經常跟隨父親往返於領地與宅邸間。”


    伊芙琳的表情透露出一絲懷念。


    “我父親大約在三年前過世,一段時間之後,索爾斯巴利家剛好在召聘派翠西亞的看護人,我被錄取後就一直隨侍在派翠西亞身邊。”


    “原來是這樣。”


    克莉絲終於明白了。伊芙琳帶有一種熟於命令人的獨特作風,隻要她穿上正式的禮眼,看起來反而會更像主人。


    克莉絲與伊芙琳穿過攝政街的擁擠人潮。氣候十分寒冷,伊芙琳隻穿著微薄衣物卻絲毫不見瑟縮,她神色自若地閃避來往的馬車、行人與自行車。


    “——關於派翠西亞的戀情,你有什麽看法?”


    終於看見車站的時候,伊芙琳才下定決心似地開口。


    “我剛剛也向派翠西亞小姐表示,我不知道。我和休貝爾先生僅有一麵之緣,也沒有交談過。”


    克莉絲一麵思考一麵回答。


    “不過,派翠西亞小姐似乎對自己與休貝爾先生的感情沒有信心。一下生氣,一下哭泣,情緒相當不穩定,我認為這是戀情發展不順利所產生的不安,她一定還不懂如何麵對那種情感吧。”


    “你說得沒錯,她到目前為止都是一個要什麽有什麽的孩子。”


    伊芙琳緩緩地說道。


    “不知道她的戀情會不會有結果,派翠西亞的心上人休貝爾。沙夫利,他身為一介男傭當然不富裕。你認為有人會因為金錢而喜歡上他人嗎?”


    “如同我之前所表示的!根據情況,我認為有可能。”


    “是嗎——”


    “不過,如果是我的話……”


    伊芙琳忽然歎了口氣看向克莉絲。克莉絲支支吾吾地,難得地想表達自己的想法。


    “……是……是我的話,大概……不會因為金錢而喜歡上誰——”


    克莉絲回答並閉上雙眼。戀愛……


    (——過得好嗎?)


    (我想幫助你。)


    她的背後感覺到了那個人的手。


    為什麽會喜歡上那個人呢?因為有錢有勢?溫柔?長相俊美?還是因為是貴族?因為很堅強?抑或是軟弱?又或者是為人正直、性格剛毅?


    喜歡上他的理由似乎是這些,卻似乎又不是。我完全不想傷害到那個人,但是即使受傷的是自己、即使無法實現、即使那個人想要挖掘出我埋藏在內心的痛苦秘密,我仍然會喜歡他吧。


    “我認為談戀愛不需要任何理由,就算是不想談戀愛,也會在不知不覺中便身陷愛河,然後……一旦談了戀愛,縱然可以選擇放棄,自己卻無法徹底死心,無論有多麽痛苦……”


    “——你的意見聽起來,好像是在說不要談戀愛比較好,不去喜歡上對方,反而會比較幸福一樣。”


    “不是的。”


    克莉絲未經思考就立即搖了搖頭。


    “我覺得談戀愛反而比較幸福……我認為應該是這樣。”


    “是嗎?這是女性單方麵的意見,男性就不得而知了。”


    克莉絲注視著伊芙琳。這一位氣質高尚的人究竟想尋求什麽。伊芙琳閃避克莉絲的視線,不知不覺已經來到滑鐵盧車站門口。


    “我去買車票,你等一下。”


    伊芙琳熟稔地步向了售票口。


    夏洛克正坐在馬車上。


    雖然厭惡馬車!追根究底是因為討厭馬!然而與母親同行他也沒辦法。哈克尼爾家世代豢養賽馬,按照父親的主張,至今搭乘火車能到的地方,他仍堅持以馬車代步。


    “夏俐,你會出席宮廷舞會吧?”


    夏洛克偷覷了幾眼身穿藍色外套的哈克尼爾夫人。母親擁有過人的姿色!而且,為了拜訪聲名顯赫的政治家,她今天還配戴一對小巧而名貴的鑽石耳環。


    “喔,我會出席。雖然不知道會不會跳舞,但是謁見王侯是身為貴族的義務,而且也能見到許久未見的友人。”


    “不可以,你得下場跳舞才行,全英國的千金小姐都夢想和你共舞呢。”


    “太誇張了,如果要一一實現女性的夢想,我可是會累死的。”


    與其說是女性的夢想,倒不如說是母親的夢想。夏洛克無法每天都扮演令母親引以為傲的兒子。


    “哎呀。”


    母親沒什麽反應地微微一笑。夏洛克也懶得再反駁,徑自眺望著倫敦的紛擾人群。


    不知道在這次的拜訪中可否談些較有意義的話題,他希望男性客人能多一些。


    “而且聽說奧爾索普伯爵千金也會出席這次的舞會。你知道奧爾索普伯爵千金嗎?”


    “我當然知道伯爵,不過沒聽過伯爵千金。”


    “她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性喔。”


    “母親口中的美麗不足為信,而且女性會因為所穿的禮服不同而展現不同樣貌。”


    禮服!不經意從口中說出的話,使夏洛克忍不住想起「薔薇色」。


    ——請你不要再管了。


    腦海中浮現麵色蒼白的克莉絲。夏洛克悄悄地握緊戴著手套的手,克莉絲拒絕了我。


    為什麽她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呢?難道她能夠原諒艾麗斯以及暗之禮服嗎?克莉絲終究隻是一介裁縫師,除了自己的顧客之外,其它都不管嗎?


    不,克莉絲不是那種自私的人,這當中一定有什麽原因。


    “唯獨艾蒂兒小姐是不一樣的,你隻要看過一眼便能明白。我會安排她當你的舞伴,你必須和艾蒂兒小姐跳一次舞,夏俐。”


    夏洛克不願認為克莉絲隻是一位平凡的裁縫女工。


    借用母親的話來形容,他認為唯獨克莉絲是不一樣的。


    假如克莉絲出席舞會的話,他要一整個晚上都不斷與她共舞,但是……


    (——不可能會有那種事。)


    “哎呀?”


    不停讚美著伯爵千金的母親猛然打住話語,夏洛克於是轉頭看向母親那側的窗戶。不經意映入眼簾的景像,讓夏洛克挺直身子。


    (克莉絲——)


    克莉絲的身影就在窗外,深藍色外套與闊邊女帽下是那烏黑的辮子。她一麵與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孩說話,一麵緩緩地邁步離去。


    不變的清一色深藍打扮,相當地不起眼。宛如扼殺自己的存在一般,彷佛在心中呐喊,我的內心空白一片,我隻想要保持空無的內心。


    “——那不是特裏維西克家的千金嗎?”


    夏洛克快速地望向母親。母親注目的焦點似乎不是克莉絲,而是她身旁的女孩。


    “——特裏維西克家?”


    “嗯,特裏維西克伯爵家。幾年前經常會在倫敦遇見伯爵一家,他們隻有一位獨生女,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出現?”


    “沒有看錯人嗎?”


    兩個人並肩走進車站。女孩將她的咖啡色頭發於腦後盤成發髻,身上穿著下擺沒有蓬展的墨綠色禮服。


    哈克尼爾夫人像是看到討厭的事物般蹙起了眉頭。“若是看錯就好了,她的打扮怎麽這麽寒酸。伯爵發生了那種事,我還以為她在倫敦應該待不下去了。”


    “那種事?”


    身旁明明沒有其它人,哈克尼爾夫人卻刻意壓低了音量。


    “特裏維西克伯爵是開槍自殺的喔。他因為投資鐵路股票失敗,逼不得已將土地轉手賣人,卻還是籌不夠錢。我還以為千金與夫人跑去投靠親戚了。”


    “開槍自殺……”


    夏洛克喃喃自語,聽來真是毛骨悚然。


    最值得注意的是,那名女孩與克莉絲的交談十分熱絡。克莉絲不是說過她不再接貴族千金的訂單嗎?


    夏洛克懊悔剛剛沒有仔細看看那名女孩。


    “她雖然還待在倫敦,看起來卻不像還有在社交界出沒的樣子。”


    “是呀。或許是在替哪個人家工作吧,女性居然得自己去工作,真是不幸。這種事叫人想了就害怕呢。”


    哈克尼爾夫人誇大地打了個冷顫。


    將頭等廂車票遞給再三婉拒的克莉絲並確認她就座後,伊芙琳才離開了車站。


    與克莉絲一同步出宅邸,並非單純隻是為了替她買火車票,同時也是為了想聽聽她的意見!究竟能不能用金錢買到人心。克裏斯廷小姐是「薔薇色」的裁縫師,據傳聞說她能夠看穿人的內心。


    (——根據情況,我認為有可能。)


    當伊芙琳聽到派翠西亞向休貝爾告白並給了他一筆錢時,頓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休貝爾完全沒有向伊芙琳提起這件事。


    還有,兩個人已經接吻了——隻要休貝爾願意的話,派翠西亞說不定會不顧雙親反對與休貝爾結婚。這樣的話,區區一介男傭的休貝爾就會躍升成為富裕階層……


    ……會受到誘惑也是情有可原。


    伊芙琳淡淡地這麽想著。


    心底油然而生的感情,並不是怨怒。


    不論休貝爾如何向伊芙琳許諾愛的誓言,與伊芙琳在一起並不能使他更有身分地位。伊芙琳的收入僅來自於有些微利息的信托存款,生活則全仰賴索爾斯巴利家。名目上雖然是看護人,實際上與傭人相差無幾。


    她無法忍受與居住在北英格蘭的母親,以及隻想得到爵位的下流繼父一同生活;因為沒有其它手足,所以爵位是由伊芙琳繼承。繼父的意圖明顯是想藉由照料生活之便,讓自己的親人與伊芙琳結婚。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特裏維西克伯爵?”


    伊芙琳停下腳步。


    就在人群之中,她身後站著一位身裹黑色鬥篷的人。聽起來似乎是女人的聲音,不過也有可能是嗓音高亢的男人。


    “——請問您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是叫做伊芙琳。休斯。”


    “我沒有認錯人,我知道您所渴求的事物,特裏維西克伯爵。”


    是女人的聲音,伊芙琳靜靜轉過身。


    那名女性將黑色鬥篷連帽拉得很低,如影子般處於人群中,好像刹那間就會消失不見。


    “……我所渴求的事物?”


    “是的,非常簡單的事物。特裏維西克伯爵,我能夠將之呈獻給您。”


    穿著鬥篷的人果然是一名女性,伊芙琳看見了帽下的朱紅唇辦,那黑色鬥篷散發出了一股不祥之感,伊芙琳卻無法轉身離去。


    “您知道暗之禮服嗎?”


    女人注視著伊芙琳,以低沉的嗓音說道。


    “——回來得真晚,伊芙琳小姐。”


    “臨時耽擱了一些時間,而且也必須去一趟銀行。”


    伊芙琳熟稔地走進休貝爾的租屋處,視線停留在桌麵的巧克力。包裝已經拆封,飄散出一股巧克力的香甜氣味。


    伊芙琳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克莉絲說的話——一吃進甜食,可能會無法了解什麽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事物。


    “休貝爾……”


    伊芙琳沒有脫下外套,就這麽站在休貝爾麵前。休貝爾理所當然地想擁伊芙琳入懷,卻被她伸手製止。


    “——伊芙琳小姐,怎麽了嗎?”


    “我有話要說。”


    “這真是太好了,我也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伊芙琳小姐。”


    休貝爾的表情看來似乎很心虛,彷佛要向母親坦承惡行的少年。


    “——是巧克力的事情?”


    “你已經知道派翠西亞向我告白了嗎?”


    伊芙琳無力地露出微笑。對……我還知道巧克力盒中偷藏著一張支票,我知道你毫不猶豫地收下,我知道這不是第一次,而且你還與派翠西亞接吻。


    “對,我知道。所以我認為你該離開我,恢複自由之身。”


    休貝爾的表情倏地僵硬,他走近伊芙琳,伊芙琳卻飛快地掙脫打算再次抱住自己的手。


    “——為什麽?我……我做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事嗎?”


    “你就不用再解釋了,派翠西亞小姐對你一往情深,這說不定是上帝給你的一個機會。離開我身邊,去回報翠西亞小姐對你的愛吧。”


    “你在說什麽……”


    休貝爾凝視著伊芙琳,眼神中流露出暴戾之色。


    “你說什麽——你——你真的以為我會這麽做嗎?難道我會拋棄你,和那個女孩——”


    “你至今一直守在我身旁,已經算是還清父親的恩情了。你恢複自由了,有權利去掌握自己的幸福。”


    伊芙琳一口氣說完。與其被蒙在鼓裏,不如由他自己來說清楚。這樣起碼更有尊嚴,而由自己主動提分手也是基於對他的愛。


    然而——“令尊對我的恩情……那種東西我根本不放在眼裏!”


    休貝爾突然粗暴地抓住伊芙琳的手腕,他緊緊地抱住伊芙琳,硬是將自己的嘴唇印上伊芙琳的唇辦。


    “……啪……”


    伊芙琳想要掙脫卻力不從心,忽然問開始覺得暈眩。


    沙利夫居然這樣吻我


    ……


    “你一直以為我是因為那種理由才愛上你的嗎?”


    休貝爾終於放開伊芙琳,轉而將她抱在懷中。伊芙琳不解地抬頭看著休貝爾的臉龐。


    “我從以前……就深深愛著你,我無法克製自己不去愛你,所以當伯爵逝世後的混亂時期,明明知道你軟弱無助,我仍趁機奪走了你……”


    “並不是——被你奪走……是我自己……”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你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我才會深受你吸引,從今以後也永遠都為你著迷。我不論何時都是自由的,即使你說想放我自由,我也不會答應。”


    “……可是休貝爾……巧克力……派翠西亞怎麽辦?”


    伊芙琳腦筋一片混亂。身為父親忠心耿耿的男傭,休貝爾明明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卻在伊芙琳決定到索爾斯巴利家工作時也理所當然地跟過來。


    那為什麽又要收下派翠西亞給他的東西?


    (秘密結婚之後,讓她穿上暗之禮眼……)


    伊芙琳搖搖頭,不去想休貝爾說過的話,休貝爾不可能真的打算!


    休貝爾稍微猶豫了片刻後伸出手。


    他從架子上拿出一張紙,那是一張支票。


    “這裏有五十英磅。我說我想要開創新事業,她二話不說就開了這張支票給我,不愧是索爾斯巴利家的麽女,她以為用金錢可以買到我的心吧,可是我愛的是你。”


    “——難不成——”


    “是的,沒錯。有這筆錢就能與你展開新生活。我為了達成這個目標,長久以來不斷地存錢。一開始那個女孩送我金幣,向我表露愛意的時候,我就心想這是個大好機會。”


    休貝爾堅定地望著伊芙琳說:“伊芙琳小姐,請與我結婚,我們一塊逃走吧。我不會再讓你過這種屈辱的生活了。”


    不可以!我身為一位女伯爵,沙利夫隻是男傭,而且並非代代服侍我們一家,而是手持介紹信,從形形色色的家庭一路輾轉而來的男性。


    但是,身份地位對現在的自己還有什麽價值?沙利夫都已經收下派翠西亞的錢了呀?不,現在的話還來得及,如果我是他的主人,就應該命令他把錢退回去!


    嘴唇依然殘留著休貝爾親吻自己時的溫熱。休貝爾不是選擇財富,而是我,隻要這樣不就足夠了嗎?


    “嗯——好啊,休貝爾……”


    休貝爾臉上綻放出今天第一個笑容。


    “我在法國有認識的人,我們兩個人一起渡海吧,伊芙琳小姐。我不論身處何方都可以靠馭馬維生,你沒有必要守護我……我已經不是奴仆了,請你依賴我,我會守護你的。”


    “休貝爾……”


    伊芙琳呢喃著,拚命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


    我已經不在乎身分地位了,所以也不再需要靠自己保護自己了——“那麽,你也別再稱呼我伊芙琳小姐了。”


    “叫你伊芙琳啊……總覺得很不好意思。”


    休貝爾靦腆地笑著。真是惹人憐愛,我的丈夫。


    伊芙琳略顯猶豫地回以微笑,她將手覆上休貝爾的胸膛並尋求他的唇。休貝爾攬著伊芙琳的腰,輕輕地貼近——此時,開闔不甚順暢的門響起一道咿呀聲。


    伊芙琳移開了嘴唇,房門沒有鎖好嗎——休貝爾似乎也想著同一件事,於是將視線移往房門……接著,他的身體猛然僵直。


    伊芙琳注視著門口。


    門外站著目光銳利的派翠西亞。


    伊芙琳雖然唇已離開,卻仍與休貝爾抱在一起,她的表情頓時為之僵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體有好一陣子都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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