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絲圍著一條口袋鼓脹的圍裙,走進了廚房。


    桌麵擺著一隻大淺盤,克莉絲拿起水壺倒入玻璃杯中,順手將紅白格紋餐巾掀開,眼前出現一大塊金黃色的派。


    「啊,克莉絲,肚子餓了嗎?」


    或許是察覺到動靜,潘蜜拉從店麵裏走進來。


    「正好告一段落,所以出來喝個水。派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呢。」


    「這是『兔亭』送的雞肉派。我不小心作了太多燉煮春菜而送了一些過去,露易絲就回送我這塊派。她還說妳工作歸工作,還是要好好進食,才能早日恢複健康。」


    克莉絲一時不知道該回些什麽才好。


    『兔亭』是開在『薔薇色』斜對麵的酒吧,老板露易絲與潘蜜拉交情甚篤,偏偏克莉絲個性怕生,除了打招呼以外,從沒有和對方好好交談過。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會那麽關心自己。


    不過,她是很高興的,她認為必須要將這份喜悅表達出來才行。


    「我知道了,潘蜜拉。呃……妳能替我向露易絲說聲謝謝嗎?」


    「我會替妳告訴她的。要不要順便嚐嚐看?今天也會工作到很晚吧。」


    「那就來嚐嚐看吧。」


    「妳要吃的話,我也要吃。一定會非常美味的,等一下喔,我去熱燉煮春菜。」


    潘蜜拉挽起禮服的袖子,走向裝有菜肴的鍋子。克莉絲來到走廊,望向店裏。為了能夠一有聲響便立刻察覺,克莉絲將門微微開啟,卻沒有見到任何人.


    「——潘蜜拉,今天有客人上門吧。」


    克莉絲詢問潘蜜拉。潘蜜拉一麵舀湯,一麵瞄了克莉絲一眼。


    「愛德先生有來,想向妳……訂製禮服。」


    「禮服?不是我現在裁製的這件?」


    「他說想要重新裁製現在的禮服,我當然是拒絕他,現在也不可能重新裁製,而且一旦答應他任性的要求,肯定又會沒完沒了。他還說這次不是替雪倫,而是希望替他裁製禮服。安東尼先生也不去製止他胡鬧,我甚至有點生氣呢。哎……不過那件事似乎已經沒關係了。」


    「喔……」


    克莉絲再次看向店裏。雖然說不上來,但是感覺店內有些混亂,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替我裁製禮服——


    愛德訴說著『我不想要一個人獨自死去』時的寂寞眼神。


    裝扮成雪倫時的愛德,雖然不像女性也不像男性,卻相當適合質地輕盈的粉紅色蟬翼紗禮服,少年竟然可以如此適合穿上禮服。


    克莉絲卸下圍裙,並將附著在圍裙上的水藍色蕾絲、橘色碎布塊撚起。這次的禮服除了雪倫以外誰都不適合。


    「吶,克莉絲,這次由我送禮服過去好了。」


    潘蜜拉一邊將燉煮春菜擺在桌上,一邊開口這麽表示。


    「我今天想一想,覺得妳不要太常和愛德先生說話比較好。禮服送過去之後,工作也算是結束了。」


    克莉絲意外地看著潘蜜拉。潘蜜拉的個性雖然倔強,但是應該不會對客人有差別待遇。


    自從發生那次事件之後,潘蜜拉似乎對克莉絲各方麵都繃緊神經注意。她至今也是會盡量讓克莉絲專心裁製禮服,然而這次卻與以往有些不同。


    像是在害怕克莉絲將會離開到不同的世界去。


    「……莫非愛德先生提到暗之禮服的事?」


    克莉絲問著。潘蜜拉驚訝地肩膀一震,她看向克莉絲並歎了口氣。


    「妳為什麽會知道?」


    「總覺得就是這樣。」


    克莉絲坐到椅子上,潘蜜拉將派移至盤子上說:


    「沒錯,他想要請妳裁製暗之禮服……還說『薔薇色』有在裁製暗之禮服吧,四處流傳著一些討人厭的謠言,我當然回答那都是不實的謠傳.」


    「恩——」


    克莉絲將派送入嘴裏。酥脆的派皮,加上香氣四溢的烤雞肉,這塊派能感受到擅長做菜的『兔亭』老板娘之用心。


    「禮服要由我送過去嗎?」


    潘蜜拉同樣吃著派,如此詢問。克莉絲回想起愛德偶爾浮現的激動表情,他一定是近乎絕望地在尋求某些事物。


    還有,愛著達維特又擔心愛德的雪倫,一籌莫展的表情。


    克莉絲搖了搖頭。


    「不要緊的。愛德是在聽到傳言之後,一時興起才提出來的吧,我想看看雪倫小姐穿上禮服時的模樣。」


    「——也對。若一聽到流言就害怕的話,根本無法好好地作生意,更何況我們隻有兩個人。」


    克莉絲點點頭。


    一直以來都是兩個人努力,沒有借助他人的力量,共同跨越了許許多多的考驗。暗之禮服的謠傳又將是兩個人必須要跨越的新考驗吧。


    沒錯,隻要把事情想開一點就好……


    克莉絲和潘蜜拉合吃著一塊雞肉派,同時如此說服自己。


    克莉絲發覺現在的雪倫,似乎與初見麵時的少女有所不同了。


    當然,打從一開始她就相當地美麗。單純、清新,彷佛用手碰觸不到般地美麗,雪倫是身處於洋娃娃家中的一名美麗少女。


    現在的雪倫,從洋娃娃屋裏走出來了。她已不再是洋娃娃,而是散發出活潑有生氣的美麗少女。


    以一位有著一頭金發、泛藍灰色雙眸的女性之姿,站在克莉絲的麵前。


    克莉絲待在雪倫的房間裏。


    雪倫穿著一套彷佛水色天光交相輝映的禮服,站在掛有紗帳的床鋪前方。


    猶如陽光自繚繞霧氣中透出的淡橙色禮服,色澤比雪倫的發色略深。從手肘往下延展的袖子上,有數層寬度不一的水藍色蕾絲層層相迭。前襟部分采用如同將鳥羽切斷般設計的布質領口,以大量不規則的同色淡布料,輕柔包裹住白皙的頸項。因為矚於縱長型的領口,從豐滿的柔軟胸部至細瘦的軀幹,整體所呈現出的線條看來極為服貼。順著腰身而下,橙色逐漸轉濃,最後變成綴有黑色的夕陽色調。


    裙內沒有加入臀墊或是撐裙架,以夕陽色雪紡紗做出抓皺,僅於腰際柔和蓬展開來。同為橙色的裙身上縫有平緩的黑色直線,越是接近裙襬,黑色就越是濃烈。黑色直線,彷佛是沿著腿部線條滴落的水影,使雪倫的身形更顯窈窕。


    雪倫站在鏡子前麵,她垂下雙眼,臉頰上隱約浮現一絲紼紅。雙腳與胸部曲線畢露的羞怯,以及自己看起來分外美麗的事實,似乎令雪倫感到迷惘,教她頓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從來沒有穿過這樣的禮服,穿上這套禮服要去哪裏才好呢?」


    「請去見見達維特先生。」


    克莉絲從箱裏拿出質感柔細的夕陽色鬥篷,披在雪倫的肩上。


    鬥篷的邊緣滾有水藍色蕾絲,寬緞帶配合帽子同作為黑色。帽子上也自然地加上輕柔飄逸的橙色花朵作為裝飾。


    現在還沒有戴帽子,不過盤起頭發再戴上帽子的話,想必就更能凸顯出沙倫小巧精致的臉龐。


    「帽子的裝飾可以拆卸,而且上頭附有花朵的插孔,若是有喜愛的季節花朵綻放,請裝飾上去。」


    藏在蓬鬆的衣領之後,濃厚飽實的顏色一旦變得強烈,原先僅給人纖細印象的後背或是手腕便切實地增加了存在感,甚至身形也顯得更為修長。


    「禮服的名字為『戲水之鳥』,雪倫小姐。」


    「水鳥?」


    「是的。意指非常美麗的鳥兒,注視自己映照在水麵上的身影,直到——展翅高飛的日子來臨。」


    雪倫看著克莉絲,克莉絲卻訝異地看見她眼裏蒙上了一層從未有過的陰霾。


    雪倫伸出手碰觸鏡子。站


    在斜側麵的克莉絲,同時看見了兩個雪倫。


    「有……有件事讓我十分迷惘,是關於達維特與愛德。」


    克莉絲心想,雪倫所散發出的成熟感覺,是因為陷入至今從未有過的迷惘嗎?


    「我認為那兩個人都深愛著雪倫小姐。」


    「……是的,所以我才會感到迷惘。達維特向我求婚了。」


    於是,克莉絲明白了。這份美麗、這份從雪倫體內所散發出的柔軟氣息,正是來自於這個原因。


    「恭喜,雪倫小姐。」


    「我不曉得這值不值得祝賀……因為達維特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前來拜訪了。」


    「一定是在忙著準備各種事宜吧。」


    雪倫搖了搖頭。


    「不,是有原因的。我也知道,大概是對愛德的事情耿耿於懷吧。」


    「可是……達維特先生不是說過他能夠和愛德先生相處融洽嗎?不是在了解了雪倫小姐對愛德先生的感情,才開口求婚的嗎?」


    「不是隻有這樣……」


    雪倫話還沒說完,她麵向著鏡子搖搖頭,仿佛是在對自己說話。


    「聽我說,克莉絲。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向別人提過……願意聽我說嗎?是七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十歲,愛德八歲。」


    「——恩。」


    克莉絲回應道。


    伴隨著細微的布料摩擦聲,雪倫走到房間角落。該處放置著一張長椅,克莉絲與雪倫雙雙落坐於長椅上。


    「我……我們當時住在倫敦,愛德飽受父親折磨,令我無法忍受。我們最期待當父親不在時被帶到這裏來,隻有待在這裏,我們才能夠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有一次我們在玩耍的時候,父親突然帶了安東尼回來,當時我們正好在玩女孩子玩的遊戲。父親生氣地毆打了愛德,愛德因太過驚嚇而病倒,我便一直照顧著愛德。我還記得當時愛德所說的話,他是這麽說的——我的身體不好並不是我的錯,約翰沒有資格說我沒用。隻要約翰消失的話,我就能和雪倫永遠在一起,約翰那種人死掉最好。然後,接下來——我們在隔天回到倫敦,當晚父親便喝下毒藥倒地不起。」


    「毒藥……」


    克莉絲低喃著。


    ……她不想聽。克莉絲轉而望向雪倫的禮服裙襬,以繁細布料密密縫合的濃重黑色,這會兒仿佛急遽變化成了強烈的色彩。


    「可是……麥道斯將軍現在不是在外工作嗎……?」


    「因為當時立刻請了醫師來看,身體便回複健康,也因此我才一直沒有想起這件事。但是最近,達維特再次提起……我竟然不小心說出口了,我說那件事可能是愛德下的手。」


    雪倫用雙手搗住臉龐。


    「我不知道,那孩子雖然容易讓人誤會,卻是非常好的孩子,所以我才會一直保護他到現在,但……我或許不應該對達維特吐露,就這樣當作是一場意外會比較好吧。」


    「保護到現在……你們是在對抗誰?對方是哪種敵人?誰是你們的敵人?」


    雪倫沉默不語,她低下頭,雙手搗住臉龐。


    「很可怕、很可怕的人。我一直認為世上所有的事物,每樣都很可怕、都是敵人,隻有愛德是我的同伴。」


    克莉絲不知所措地看著雪倫。雪倫與愛德一樣,劇烈起伏的情緒與縹緲虛幻的容貌相反,所以自己才會想試試看淡橙色與黑色的搭配!原先以為達維特的出現能平穩雪倫的心,結果反而變得更加混亂不堪。


    「現在沒有敵人了吧?雪倫小姐。達維特先生是雪倫小姐的同伴,你們兩個人不論身處何處都能好好走下去的。」


    「我不知道,因為達維特都不過來……」


    「他還會再前來拜訪的,男士總是很忙碌。」


    「不……達維特不在身邊幾乎要教人難以忍受了,我好痛苦。」


    克莉絲一籌莫展地看著沙倫。


    述說著因達維特沒出現而感覺痛苦的雪倫,與在表示與愛德分開會感到痛苦的時候,不是相同的嗎?雪倫隻是渴求達維特成為愛德的替代品嗎……


    「可是,之前就算沒有達維特先生,妳不是也能過得好好的?」


    「是呀……若是沒有認識達維特就好了。」


    雪倫虛弱地搖了搖頭,宛如呻吟般地說道。


    「是妳不好,克莉絲,因為妳選擇了達維特。」


    真的是那樣嗎?克莉絲在內心思考著。縱使不是選擇達維特,哪一天說不定又會發生同樣的情形。


    「雪倫小姐,請打起精神來。這是遲早必須跨越的事情,有誰能叫鳥兒不要展翅高飛呢?」


    「我們可以,我們已經將鳥兒的羽毛剪掉了。」


    克莉絲瞬間背脊發冷,將鳥兒的羽毛剪掉了?


    「我……不想失去達維特,好不容易才遇見這個溫柔的人……」


    克莉絲猶豫地抱住雪倫低垂的肩膀。


    雪倫的個子比克莉絲高,她那小小的頭埋在克莉絲的肩膀上靜靜地哭泣,柔順的金色發絲自克莉絲的手邊滑落。


    「克莉絲汀小姐回去了,愛德先生。」


    當愛德步行在庭園時,安東尼突然開口這麽告訴他。


    愛德疑惑地想著,為什麽他會知道自己在等克莉絲汀小姐。克莉絲僅簡單地向愛德打招乎,便隨即與雪倫一同進入房間。


    「為什麽你不告訴我,安東尼?」


    「因為克莉絲汀小姐是送禮服過來給雪倫小姐。」


    愛德忍不住想斥責安東尼。既然有事情找雪倫,我同樣也有見她的權利。安東尼有時候就是不懂愛德的心情。


    「是怎麽樣的禮服?」


    「實在是讓人驚歎並帶有光輝色澤的禮服,雪倫小姐亮麗的發色與黑色相互襯托,等等請親自前去欣賞。」


    有著光輝色澤的禮服::陣陣寒風吹過愛德的內心。雪倫一定更想穿上那套禮服給達維持看勝過我。


    ——不該是這樣的。


    「如果是暗之禮服就好了。」


    愛德如此說道。安東尼有些猶豫,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


    「為什麽?」


    愛德目光銳利地看著安東尼,安東尼則尷尬地栘開視線。


    「你是想說暗之禮服是不對的嗎?安東尼不是說過,穿上暗之禮服的人會死是因為本人自己的心意。既然如此,根本就沒有對錯啊。生命不過就是如此,父親還不是殺了不少人,卻可以被譽為英雄。」


    「——是啊。」


    愛德回望著安東尼。安東尼還是一樣沒有任何表情,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安東尼,你是真的那麽認為嗎?」


    愛德不耐煩地詢問著安東尼。


    安東尼嚇了一跳,他向愛德一個鞠躬後說起其它事。


    「對了!我是要來告訴你約翰先生的事情。」


    「約翰的事情?」


    「今天接到通知了。約翰先生似乎將休假提前,這幾天內,船會抵達南安普頓的港口。」


    愛德的心跳急促了起來,沒有見到克莉絲的失望立刻煙消雲散。


    約翰——唯一能夠支配愛德的男人。拆散愛德與雪倫,恐怖、強壯、龐大、令人難以忍受的男人。


    在此同時,愛德也察覺到自己懷抱著焦躁的仰慕與寂寞,等待父親的歸來。


    夏洛克一個人待在『普裏阿摩斯』喝酒。


    他身處於非會員製的樓層,為了盡可能不碰見認識的人,於是刻意躲在紅色布簾暗處。


    倘若斐莉兒沒有向夏洛克報告的話,自己肯定不會想做這種事。


    「愛德先生很想要暗之禮服喔,而且安東尼先生也沒


    有阻止。」


    斐莉兒一衝進房間時說的話,令夏洛克頓時臉色大變。


    「為什麽他會去『薔薇色』訂製暗之禮服?」


    「好像是聽到謠傳的吧。真的很奇怪,莉兒原先覺得愛德先生很古怪,但是其實他至(是)很普通的一位男性。拿到暗之禮服後想要做什麽呢?」


    「克莉絲怎麽說?」


    「她那時候正在工作,所以不在場。甚至連莉兒也見不到她,負責招待愛德先生和安東尼先生的人是潘蜜拉。」


    有潘蜜拉在應該就沒問題,夏洛克姑且放下心來。


    他已經打算不再直接問克莉絲關於暗之禮服的事,況且克莉絲也不會說,執意逼問的話,她不是會昏倒就是頻頻閃避,還沒有完全信任我。


    若可以漸漸對我敞開心防……隻要相信不論任何事,我都會支持克莉絲、不去傷害克莉絲……


    不對,既然如此為什麽我想要調查琳達·巴雷斯和暗之禮服?甚至瞞著克莉絲?倘若克莉絲的母親尚活在人世,並且裁製暗之禮服的話,我打算怎麽辦?


    (我也尚未完全信任克莉絲嗎……)


    夏洛克希望自己不是這樣。


    他絲毫不後悔對艾麗斯開槍。


    兩個人麵對麵互相凝視對方的那瞬間——當時,我忘記了圍繞在彼此周遭的事物,甚至也聽不見『冷靜下來』這句總是理所當然在腦中響起的話語;心跳以教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劇烈跳動。


    (——有些奇怪……)


    夏洛克粗魯地撥開瀏海,大口地喝著酒。


    「哈克尼爾先生,史卓特先生到了。」


    聽見聲音,夏洛克抬起頭。在穿著製服的男侍身後有一名黑發的男子。即便長禮服已顯得老舊,卻仍正式地穿上前來赴約,從這點來看也算是注重服儀吧。夏洛克站起身,輕握了握安東尼的手。


    「不好意思讓你跑這一趟,史卓特先生。這是一家輕鬆的俱樂部,所以不需要感到拘束。要來點威士忌嗎?」


    「那我就不客氣了。」


    安東尼講話有些結巴。吩咐男侍餐點藉以支開他後,長椅上的夏洛克看向安東尼。


    是酒量不錯的關係嗎?不知怎麽的,似乎比在波頓莊園見麵時還要落落大方。如同休貝爾一般,就算是為人奴仆,原本的個性說不定還更剛強。


    「今天是怎麽向家裏說明的?」


    「我有事先告知侍女,不過少爺和小姐的情況不太穩定,我必須盡量早點趕回去。」


    安東尼瞄了夏洛克一眼。裝有威士忌的玻璃杯已經送達。


    「有什麽事情想要問我?哈克尼爾先生。」


    「首先,我想知道你究竟會不會來這家屬於紳士的俱樂部!換句話說,在你的意識裏,究竟認為自己是仆人,還是麥道斯家的一員?」


    「我是麥道斯家孩子們的監護人。」


    「說得也是。」


    夏洛克謹慎地斟酌字句。


    「可是,已經不能稱作孩子們了吧。愛德華多·麥道斯先生正值到學校念書的年紀,雪倫小姐也已經在社交界露臉。」


    「年齡上或許是如此,實際情況卻不然,哈克尼爾先生。他們完全不了解世俗局勢。麥道斯將軍年輕的時候去了外國,與外國人——我表姊結婚。當我從學校畢業後,就將孩子們留在波頓莊園,再度外出打仗——到傳說中的蘇伊士……」


    「我發自內心對麥道斯將軍的輝煌戰績感到敬佩,他是這個國家不可或缺的人材。」


    夏洛克微微舉起玻璃杯,安東尼連忙舉杯回敬。


    「麥道斯將軍最後一次歸國是在什麽時候?」


    「去年春天。他表示必須替雪倫尋找結婚對象,我想今年也快回來了,不過說不定隻有待上幾天。」


    「雪倫小姐的婚事?為什麽?還沒到要為婚事著急的年齡吧。」


    安東尼輕歎了口氣。


    「大概……約翰先生是在考慮自己去世之後的事吧。」


    「不是考慮愛德華多先生,而是雪倫小姐?」


    安東尼拿起玻璃杯,喝下威士忌。正如同自己所猜測的,他的酒量似乎相當好。


    「約翰先生非常嚴格地對待年幼的愛德少爺,不允許因為體弱多病而對他過度溺愛,加上雪倫小姐的身體也漸漸好轉,約翰先生因此要求他必須成為可稱得上是軍人之子的男性。」


    夏洛克意外地瞇細眼睛。


    「我實在不認為他可以,雖然這麽說……對愛德華多先生非常失禮。」


    「我了解你想表達的意思。」


    安東尼靜靜地點了點頭。


    「愛德少爺在這樣的情況下度過了少年時代,同時也逐漸躲進雪倫小姐的影子下,這反而更令約翰先生看不過去。八歲——大約在七年前,終於知道他的病無法治愈——當時,約翰先生叫來剛從學校畢業的我,表示在愛德少爺還活著的期間,就任由他隨心所欲。於是,約翰先生開始轉而要求雪倫小姐為了麥道斯家盡早嫁人。或許是長年不停被責罵的反作用,導致愛德少爺變成現在如此任性。」


    「愛德華多先生沒有定期看診嗎?在倫敦也有專門的醫師吧。」


    「你連這種事都知道啊!因為愛德華多少爺不願意去,所以回絕了。我認為若因為那樣對他造成負擔,情況反而會更糟,而且將軍要我順著他們兩人的意思。」


    「原來如此……」


    夏洛克將酒往嘴裏送。


    本人說不想去,便乖乖地聽命行事,這是典型的仆人對應方式。久久回來一次的麥道斯將軍,說不定完全不曉得有專門的醫師。


    「麥道斯將軍不信任你吧?」


    「因為我是法國人,與約翰先生也沒有血緣關係,純粹是靠著約翰先生的一片好心過活的。」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沒有領薪俸。」


    「隨你怎麽想……」


    安東尼再次喝了一口酒,閃避夏洛克的視線。還在想這眼神曾經在哪裏看過,原來就是和休貝爾反抗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你知道暗之禮服吧。」


    安東尼的玻璃杯已經空了,夏洛克吩咐男侍拿一整瓶酒過來。喝多少是無所謂,但可不想因此出現醜態。


    「我知道,不過隻有聽過謠傳。」


    男侍將酒瓶拿了過來,並往兩個人的玻璃杯中斟酒。


    「那麽,你知道愛德華多想要暗之禮服的事情嗎?」


    「我知道。」


    「有什麽理由?」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愛德華多是不是想要殺害誰、想要殺害某位女性?」


    「我不知道。」


    安東尼看著夏洛克。安東尼的黑色眼眸訴說著,不管知不知情那又代表什麽?夏洛克覺得掃興。


    「你隻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裝成忠心耿耿的仆人啊,安東尼·史卓特先生。愛德華多認識的女性隻有一個,雪倫小姐與愛德華多之間的感情如何?」


    「兩人是感情非常要好的姊弟,而且我的工作就是服從那兩個人,無論是怎麽樣的命令。有錯嗎?」


    安東尼彷佛說給自己聽一樣,並將玻璃杯栘往嘴邊。夏洛克驀地伸出手按住玻璃杯,強行壓在桌上,注視著安東尼。


    「暫且不論你的想法,這是非常理想的回答呢,傭人本該服從主人,即使主人要求拿毒藥過來。假若你不是第三順位的遺產繼承人,我同樣也會抱持相同看法。」


    「你在說什麽——」


    「愛德華多先生來日無多了吧,隻要雪倫小姐結婚,即使麥道斯將軍送命,財產也會落在雪倫小姐的家族手上。在雪倫小姐結婚


    之前,若是有其它人下手——而且還是自殺的話,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吧。」


    「請不要再說了。你到底想要告訴我什麽?」


    安東尼伸出自己的手按住夏洛克的手。


    「暗之禮服的使用方式。而且你明明知道暗之禮服的謠傳,為什麽還敢去『薔薇色』,史卓特先生?不,將『薔薇色』的事情告訴那兩個人的應該就是你吧。」


    「打聽到『薔薇色』、開口說要去的,是愛德少爺和雪倫小姐。我……將暗之禮服的事情當作是傳言。」


    「就算是這樣,熟知內情的你起碼可以製止他們吧。」


    「請你別說了。不要問我,也不要告訴我,我隻是服從愛德少爺與雪倫小姐的命令而已,就隻有這樣。畢竟麗浮山莊的『薔薇色』所裁製的是戀之禮服。」


    安東尼痛苦地打斷夏洛克的話,夏洛克鬆手放開玻璃杯,安東尼則將玻璃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知道會比較好吧,而且隻要想想遺產的事就會知道。既然如此,你能發誓從來沒有希望那兩個人死去嗎?」


    「我無法發誓,所以請不要告訴我那些事情。」


    安東尼抬起頭。


    「我一直在思考……我沒有任何去處。等那兩個人長大之後——結婚之後——我究竟該何去何從。雖然我刻意不去思考,那個時刻卻逐漸逼近。想要將那座祥和的波頓莊園占為已有是不應該的嗎?每當一想起便立刻打消念頭,認為自己不應該這樣,所以我一直盡量不去思考暗之禮服。因為,我若是得知了取得暗之禮服的方法,似乎真的會付諸行動。委托『薔薇色』的事情,我雖然也想要阻止,偏偏卻說不出口。是的,正如你所想,我的確如此希望。讓雪倫小姐穿上暗之禮服,殺了雪倫小姐……」


    「你果然有這種想法。」


    「是的,但是請你明白。正因如此,我對『薔薇色』沒有裁製暗之禮服的事情,由衷地感到喜悅。我是發自內心期待雪倫小姐的婚事,我已經不需要再去思考那些事情,終於能夠從中逃離了。」


    夏洛克看著安東尼,他的頭發淩亂,醉意讓眼睛變得混濁。可以相信他嗎?或是不應該相信他嗎?


    安東尼忽然頭一低,未經同意便直接拿起酒瓶倒酒。


    「我想你是不會明白的吧。」


    夏洛克直盯著安東尼。


    大口大口地喝完了酒,安東尼默默地往空玻璃杯裏斟酒。


    到底,聽過多少次同樣的話呢。


    我並不是像你一樣凡事一帆風順的人,你是無法明白我的心情的,或許你不明白:最好不要認為每個人都和自己一樣。


    身為伯爵的伊夫林·特裏維西克曾經說過,雙方相互了解根本是不可能的。


    在夏洛克打算理解對方之前,對方就先拒絕了夏洛克。


    明明每個人都相信克莉絲,明明每個人都會對克莉絲坦承心意、尋求救助的。


    「為什麽?」


    「咦?」


    「不,沒什麽。」


    夏洛克搖了搖頭,話鋒倏地一轉。


    「最後有一件事,我想請教你。到目前為止,你有觸碰過被認為是暗之禮服的東西嗎?即使當作是謠傳看待,至少也會心存懷疑吧,不論是你也好,或是孩子們也好。」


    安東尼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或許是喝醉的關係,頭發變得散亂不堪,黑色眼睛下方落下一道陰影,如雕刻般深邃的五宮變得格外分明。


    「你是貴族吧,為什麽會對暗之禮服如此感興趣?」


    「基於很多因素,我現在正著手調查,我想知道。」


    夏洛克掏了掏口袋,拿出一枚沙弗林金幣輕置於桌麵。安東尼眼睛頓時一亮,他的內心正在交戰。於是,夏洛克再拿出一枚置於其上。


    「能否請你忘記話是我說的呢?」


    「當然,你全部說出來後,我會加倍酬謝你。」


    「也不會做出傷害愛德少爺與雪倫小姐的行為?」


    「這是當然的,我會保護自己的名譽和自己的一切。」


    安東尼拿起玻璃杯,『咕嘟』一聲暍了口酒。


    「我不知道能不能響應你的期待,但有一件事情我始終懷疑。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七年前!夏洛克飛快地思考了一下,『薔薇色』當時在倫敦,是由琳達裁製禮服。


    「你懷疑什麽事?」


    「現在回想起來,穿上那套禮服的人,行動明顯十分奇怪,或許可以說是想要尋短。經常變得悲觀、具攻擊性,最後開始詛咒起自己,也許會……殺害自己憎恨的人也說不定。」


    「那套禮服是從何處得手的?」


    夏洛克很快地開口問道,安東尼卻搖搖頭。


    「某次在倫敦拜訪某棟宅邸時的事情。因為禮服弄髒了!換句話說,就是出現女性象征的意思……」


    「所以是雪倫·麥道斯小姐的?」


    安東尼沒有回答,然而沉默已經代替了答案。


    「七年前的話,大概十歲左右吧。」夏洛克答道。小孩穿的禮服中也有暗之禮服嗎?


    「當時同樣受招待的一位客人!記得好像是叫做克萊因爵士。他說如果需要,剛好馬車裏有一套朋友女兒的禮服,於是好心地拿給我們替換。因為我和麥道斯將軍完全不了解禮服,也隻能心懷感激地收下。雖然表示日後會歸還,但他十分豪爽地表示不用還也沒關係,所以就這樣留下來了。」


    克萊因爵士,夏洛克在嘴裏低喃著。名字從未聽過,已經退休了嗎?


    「你有那套禮服嗎?」


    「有。目前交由『薔薇色』保管,我想請克莉絲汀小姐確認看看究竟是不是暗之禮服。」


    夏洛克下意識地看向安東尼,勉強壓抑住自己對他怒目相視。竟然將暗之禮服交給克莉絲啊!


    「我能說的隻有這些。你滿意了嗎?我必須盡快趕回去才行。」


    安東尼隨即自椅子起身。


    夏洛克不經意地再迭上兩枚金幣,安東尼流露出一絲淒然的表情拿起金幣。


    「史卓特先生,你最好留意愛德華多先生。愛德華多說不定會對雪倫小姐抱有敵意,可以的話,將兩個人分開會比較好。」


    夏洛克以不帶感情的口吻說道。


    「我無法拆散愛德少爺與雪倫小姐。」


    「那也是你期盼的事情之一嗎?」


    「我有義務親眼看見他們獲得幸福。」


    夏洛克默默地看著安東尼離去。他是一位容貌端正的男士,應該去訂製一套上好的長禮服才對。


    七年前——穿上暗之禮服的雪倫做了什麽事?


    如果那套禮服是暗之禮服的話,克莉絲會怎麽樣?


    喝完第三杯威士忌,夏洛克思索著下次什麽時候才能夠見到克莉絲。真是奇怪,明明為了克莉絲的事情煩惱不已,卻隻有與克莉絲見麵時才得以安心。


    好想見她,並不是有什麽話想對她說,隻是想見她、待在她的身旁。這麽一來,至少能夠在她快撐不住時給予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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