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坐立不安地在波頓莊園四處徘徊。雖然沿著池塘發現了水鳥的巢穴,卻因為風過於寒冷的緣故,既無法探頭窺望,也無法進行破壞。


    今天是約翰·麥道斯將軍休假歸來的日子。


    一回到宅邸,仍然一身粉紅色家居服、也沒有盤上發髻的雪倫發現愛德時,臉上流露出安心的表情。


    雪倫對著不禁要展露笑容的愛德說道:


    「吶,愛德,你知不知道『薔薇色』的禮服放在哪裏?」


    愛德的笑容倏地僵硬。


    雪倫以央求的眼神看著愛德。


    「為什麽要穿那件過去?反正約翰就算下了船,也不會正眼瞧我們的,他馬上就會前往倫敦吧。」


    「達維特要過來。」


    愛德聞言聳聳肩。話說回來,達維特這陣子都沒有出現,所以雪倫才會如此地迫不急待嗎?


    「穿別套禮服不就行了?現在過去不是為了等達維特,而是去等約翰回來。」


    「是這麽說沒錯……可是我無論如何就是想穿上那套禮服,說不定達維特……會講出重要的話。」


    雪倫猶豫地低下頭。


    映照在鏡子裏的雪倫,早已不是愛德所認識的雪倫。甚至連『隻要約翰回來,說不定就會恢複原狀』的小小心願也失去了指望。


    「可是,沒有的話也沒辦法不是嗎?」


    愛德冷淡地丟下這句話。


    「愛德……」


    雪倫拾起頭,滿臉悲傷地注視著愛德。


    「愛德,求求你,將禮服還給我。」


    「——妳在說什麽啦。」


    「求求你,不原諒我也沒關係,但是唯獨今天我希望你還給我。」


    「妳的意思是我拿走了禮服嗎?」


    雪倫眼眶含淚地望著愛德,最後她移開視線並搖了搖頭。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有打開衣櫃試穿禮服,因為禮服的位置有變。」


    打斷正想回嘴的愛德,雪倫繼續說下去。


    「不,我一直都知道。一直以來,你總是隨自己高興穿上我的禮服對吧,我並沒有不高興,你比我還要適合穿上禮服,捉弄男性也非常有趣。可是,我已經不想再做那種事了,『薔薇色』的禮服!叫作『戲水之鳥』與映照在水麵上的自己玩耍雖然開心,同時卻也很空虛,絕對無法一起展翅高飛。」


    「所以……雪倫開始想要一個人展翅高飛。」


    「不是一個人。原諒我,愛德。」


    愛德頓時語塞,呆站在原地。


    「愛德少爺、雪倫小姐,準備好了嗎……雪倫小姐?」


    安東尼定了進來。看見兩個人站在走廊的不尋常模樣,遂而停下了腳步。


    「還沒準備好,因為沒有禮服,今天的南安普頓行必須中止了。」


    「愛、愛德少爺……」


    愛德朝安東尼走去,『砰』的一聲,拳頭打向了牆壁。


    「愛德少爺,不能這麽做,而且達維特先生也會來——」


    「不然,讓雪倫和達維持在一起就好了。安東尼,快去準備馬車,我已經不想再待在這種地方了。」


    「這樣好嗎……」


    「可以啦。」


    「愛德!那個——」


    雪倫大喊著。愛德回過頭,以為她要對自己說一起去迎接父親吧。


    然而雪倫卻噤口不答,隻是宛如控訴似地看著愛德。


    一想到雪倫心中隻想著穿上戀之禮服迎接達維特,甚至或許連約翰回來這件事都覺得無所謂,愛德便感到厭煩至極,甚至心想,這個女人究竟是誰——


    「禮服的話,正如姊姊說的。我已經撕裂了,禮服已經變成一塊黃色碎布,因為那套禮服不適合姊姊。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訂製戀之禮服,而是訂製暗之禮服才對。但是,已經沒有必要了,姊姊隻需要一直和達維特在一起就好。」


    雪倫的眼睛頓時為之凍結。失去新禮服、失去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美麗的禮服的悲傷,讓她的眼眶冒出了淚水。


    「走了,安東尼。」


    愛德將視線從雪倫身上栘開,向安東尼下令。安東尼不知所措地跟著愛德。


    「要前往港口嗎?愛德少爺。」


    愛德一口氣穿過庭園。水鳥啪搭啪搭地拍打翅膀,卻絕對無法振翅而起。


    他腦海中浮現出約翰的臉龐。約翰不會擁抱自己吧,他會說個子怎麽還這麽矮小,並瞪著自己吧。


    約翰已經說過討厭我們兩個了,現在卻連可以互相安慰的人都沒有了,也沒有會保護自己的人。


    那個時候,我果然還是死掉比較好。


    約翰也是這麽希望的。你死一死算了——因為他曾經這麽說過。


    「我討厭港口,全擠滿了人,我討厭每個男性。」


    愛德話一說完,片刻之後,安東尼答道:


    「那麽……就去『薔薇色』吧。」


    愛德看向安東尼。安東尼一麵準備馬車,一麵露出一絲悲戚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有哪裏可以去,愛德少爺。」


    「聽說麥道斯將軍暫時要歸國,父親。」


    夏洛克單手拿著報紙,走進父親的書房,並指著告知戰況的版麵中短短幾行字。


    歸國固然是件好事,卻遍尋不著理由。忽然間他心想,該不會是為了小孩吧,麥道斯將軍應該不是那種男性才對。


    「沒錯,將軍下午會抵達南安普頓港口。不隻有麥道斯將軍,我與大臣打算一路隨同他至倫敦。」


    艾佛列特坐在書房桌前徐徐說道。


    「要受頒勳章?」


    「本人已經回絕了。實在是一位傑出的人才啊。」


    「我也可以同行嗎?」


    艾佛列特看著夏洛克的臉龐。


    「也好,我差不多也要正式將你以我兒子的身分介紹給世人。首先,工作無疑會比舞會要來得有趣。」


    「謝謝。」


    艾佛列特拿起雪茄,慢條斯理地點火。


    「像你這樣的男士,或許不適合無趣的事物。」


    「我並不害怕被嘲笑不解風情,比起外表,內在才是最重要的。怎麽覺得自己好像是美國人一樣。」


    艾佛列特瞇起雙眼,他將雪茄叼在嘴裏,邊吐著煙邊說。


    「你——似乎有點變了,和以前不一樣。是我多心了嗎?」


    「是您多心了,父親。」


    夏洛克致意後走出房間。


    潘蜜拉在收銀台一麵記帳,一麵悄悄地拾起頭看向克莉絲。


    克莉絲佇立在窗邊,看向外頭,天空沉窒,沒有預約的來客,工作也告了一段落,照理說應該是最為悠閑放鬆的時期,卻有一種坐立不安的感覺。


    「克莉絲,妳有什麽在意的事情嗎?」


    潘蜜拉此話一出,克莉絲回過神似地轉過身。


    「恩,有一點。我在想,那樣就好了嗎?」


    「多想也是無濟於事,總不能替愛德先生裁製禮服吧。他本來就是很任性的個性,我想他會說出暗之禮服,也隻是一時興起吧。」


    潘蜜拉倏地瞄了一眼角落用黑布裹起的箱子。那箱子裏的禮服,是安東尼表示希望調查究竟是不是暗之禮服而托付的。


    克莉絲臉上雖然沒有笑容,臉色卻不差。


    成天到晚拿捏時機也不是辦法,潘蜜拉下定決心。克莉絲容易變得悶悶不樂,或許也是因為這件禮服放在屋子裏的關係。既然如此,趕快打開箱子確定,再立刻還給安東尼才是上上之策。


    「我在意的不是愛德先生,而是雪倫小姐。」


    「雪倫小姐?」


    聽著克莉絲的話,潘蜜拉離開椅凳並納悶地歪著頭。雖然僅有一麵之緣,但是雪倫應該是一位個性十分溫和的可愛少女。


    潘蜜拉從地上拿起箱子,放至桌麵。克莉絲一臉訝異地縮起身子。


    「既然剛好提到,妳能看一下這個嗎?妳也察覺到這個箱子的存在了吧。」


    「雖然是有……這是什麽?」


    「是安東尼先生托付給我的,一件小孩子穿的老舊禮服。」


    克莉絲恐懼地睜大綠色雙眸,她伸出手緊緊扶住窗框。


    ——恩,果然是這樣,潘蜜拉如此想著,內心湧起一股悲傷的情緒。


    在打開之前就莫名地已經明白了吧,明白這是討厭的東西、不願意去看的東西。


    然而,潘蜜拉無法扶持克莉絲。克莉絲需要的,是有著寬闊肩膀以及淡褐色眼眸,擁有微薄的愛與力量的男性。


    潘蜜拉又想,不,不對,妳要一個人站起來。若是受人扶持才站起來的話,一旦那個人不在,不是又會再度倒下嗎?


    「潘蜜拉——等等。」


    「一下子就好。」


    潘蜜拉解開包裹在外的布料並打開箱子,接著再掀開裏麵的布包,深祖母綠天鵝絨與白色蕾絲顯露而出。潘蜜拉拿起禮服攤開,高舉在克莉絲麵前。


    「應該是比莉兒稍微大一點的孩子,這件是家居服吧,體型比想象中細瘦。」


    克莉絲僵硬地伸出手,接過禮服。她臉色倏地發青,吸了一口氣後努力阻止自己失去重力地往後倒,而緊緊握住窗框的手已經開始泛白。


    「妳還好嗎?」


    「還好——不過……」


    「妳等我一下,我去拿水過來。」


    潘蜜拉衝進廚房,在玻璃杯中倒入少許白蘭地並注入開水。急急忙忙地端到店裏,克莉絲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握在手中的禮服。


    「克莉絲,喝吧。」


    克莉絲順從地喝下水,呼吸顯得有些困難,但是臉色已經漸漸恢複。


    「怎麽樣?這是暗之——」


    「……不要說。」


    克莉絲立即將話打斷。潘蜜拉從克莉絲手中拿走禮服,克莉絲也直接放開手;與其說是放手,不如說像是手失去了力量無法抵抗。


    「所以是嗎?」


    克莉絲點了點頭,潘蜜拉再讓她喝下一口水。


    「我明白了,我會告訴安東尼並將禮服還給他的。妳要不要先坐下,我去準備一些飲料過來。」


    「我覺得……妳可以再倒一杯白蘭地加水給我嗎?」


    「喝太多會醉喔。」


    潘蜜拉迅速將禮服收進箱子,放置在店內角落後走進廚房。克莉絲按著頭,站在窗邊沉思。等潘蜜拉將另一杯水遞過來時,她才終於平靜下來似地抬起頭。


    「潘蜜拉,安東尼先生將禮服交給妳時,有說什麽嗎?在何時、是誰穿上禮服等等。」


    「他沒有提到那些事,隻有說不想被愛德先生發現這套禮服的存在。因為已經有點老舊了,我想一定是雪倫小姐的禮服吧。」


    「不,不對——應該不是……」


    克莉絲搖搖頭,往窗外看去,這時身體瞬間靜止不動,然後又急忙繞到店門前。


    「克莉絲,怎麽了嗎——啊!」


    潘蜜拉看見出現在敞開大門對麵的身影,不禁杏眼圓睜。安東尼與愛德正站在外頭。


    「克莉絲,妳好像剛好有空呢。」


    愛德說道。明明臉色看起來像是大病初愈,卻似乎莫名的開朗。


    這次他沒有在店內徘徊,徑自脫下外套丟到一旁之後,理所當然地坐到長椅上。


    安東尼跟在後頭走進店裏。


    「約翰·麥道斯先生就要回來了,是相當難得的一次機會。」


    「——我不會去的。」


    克莉絲看向愛德,愛德栘開了視線。


    「雪倫小姐呢?安東尼先生。」


    克莉絲問道。安東尼難以啟齒地麵向克莉絲。


    「呃……雪倫小姐和達維特先生約好在港口會合,我現在必須過去迎接雪倫小姐。真是抱歉,今天能不能夠讓愛德少爺在這裏待到晚上?」


    「等等,你在說什麽呀!雖然說『薔薇色』的確很歡迎來訪的客人……」


    但這裏可不是托兒所!然而這句話實在是說不出口,克莉絲從旁開口說道:


    「我明白了。」


    克莉絲靜靜地看著愛德,露出微笑。愛德像是橫躺般靠在長椅上,傲慢的表情中彷佛透露出一股不安。


    潘蜜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克莉絲對愛德湧起了憐憫之情,既然如此,她也沒有理由出言製止。


    「那麽,麻煩妳們了。」


    安東尼走出店內,克莉絲緊跟在後,潘蜜拉遲疑了一會兒也隨即追上前。


    麥道斯家的廂型馬車停放在店前,克莉絲叫住駕駛座前方的安東尼。


    「我想請教關於愛德先生父親的事情,愛德先生的父親是如何對待愛德先生與雪倫小姐的?」


    麥道斯將軍是如何對待愛德與雪倫的?


    潘蜜拉站在克莉絲身後看著安東尼,安東尼與潘蜜拉視線交會,接著以下定決心的模樣,開始娓娓道來。


    克莉絲安靜不語,綠色的雙眸擔心地眨個不停。


    靠岸的聯絡船架上舷梯,乘客接二連三地走下船。以兩百名乘客人數來看,並非規模龐大的船隻。這艘船是來自歐洲中最靠近英國的地方——加萊。


    夏洛克與父親及兩位政治家一同等待麥道斯將軍的到來。當最後的乘客下船之後,水手出現在舷梯上東張西望地環顧港口,待他發現了夏洛克等人,隨即小跑步前來。


    「麥道斯將軍沒有回來。抵達加萊的時候,將軍獲知戰況趨於不利的消息,於是決定直接折返。」


    他說的話,教人不禁輕歎了一口氣。


    「果然……」


    「我想也是吧。以目前的情勢,我認為將軍不是在獲知消息之後,仍然會將戰爭拋在身後的人。」


    艾佛列特的聲音透露著失望,然而似乎也鬆了一口氣。夏洛克這時注意到水手手上拿著一封信。


    「那封信是?」


    「將軍將這封信托付給同行者,拜托對方將這封信交給等待他的人。看來是家人吧——給兒子,愛德華多·麥道斯先生。」


    「愛德華多?麥道斯將軍有兒子嗎?那麽得盡快確認一下他是隸屬於哪個部隊!」


    「不好意思。」


    夏洛克趕在周圍開始騷動之前,迅速走向前。


    「我認識愛德華多先生,我會負責交到他手上。」


    夏洛克二話不說將信拿走。


    他在港口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尋找愛德華多。四周飄散著強烈的海水氣味,人們將此處擠得水泄不通。


    夏洛克微瞇起一隻眼睛,一輛廂型馬車停在路旁,駕駛座上的人似乎是安東尼。


    廂型馬車的車門打開了,與愛德容貌相似的千金被一名栗色頭發的男性扶著手走下車,正準備要撐開一把小巧的洋傘。分外引人注目的金發、黑色帽子與粉紅色禮服,相同顏色的鬥篷包裹住纖細的身體。對方感覺是有點孩子氣,宛如妖精般的女孩。


    達維特在南安普頓的車站等待。當達維特一坐進馬車裏,雪倫頓時感到緊張。


    「妳過得好不好?不好意思一直沒有聯絡妳。」


    盡管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見麵,但達維特一臉的和顏悅色,讓雪倫頓時鬆了一口氣。


    「沒關係。不過,有一點寂寞。」


    「因為我在煩惱一些事,不過做出結論了,所以妳不


    用擔心。」


    於是,雪倫開始為自己為什麽會那樣斥責愛德而後悔不已。即使沒有穿上戀之禮服,達維特也已經對我夠溫柔了。


    明明愛德有病在身、明明必須好好疼他、明明是麥道斯家唯一的男孩子。若是被父親知道雪倫沒有好好疼愛德的話,父親必定會大失所望吧。


    (父親……)


    一年前與父親前去倫敦的時候,也樣樣無法如父親所願,讓父親失望了。


    愛德在的話,就會代替雪倫想盡辦法向父親解釋。隻要是愛德說的話,父親就願意聽;相反的,雖然會被毆打、責罵,但是隻要雪倫之後再給愛德一個擁抱就沒關係了。父親雖然對雪倫很溫柔,然而對雪倫隻有一個期盼——就是好好地照顧愛德。


    父親不愛我。


    不……我在想什麽,我現在已經有達維特了。


    「不知道麥道斯將軍對我會有什麽看法呢,雪倫。」


    雪倫抬頭望著身旁的達維特,他穿著一套高級長禮服,看來似乎有些消瘦。


    「說不定會感到失望喔。」


    「真過分啊,雖然我也那麽認為,但居然連妳都那麽說。」


    「對不起。呃……但是,我的意思並不是指你不好,是因為父親喜歡和自己類似的男性,高大、強壯又恐怖的人。」


    「我當然清楚妳說的意思,但我認為雖然我的個子矮小,不是一名軍人,那也不代表我就很軟弱.我想讓麥道斯將軍了解這一點。」


    「不可能的。父親總是賺愛德矮小又脆弱,還為此大發雷霆。」


    「看來麥道斯將軍相當嚴厲呢。那麽傑出的人會這樣也是無可厚非,可是管教孩子和對待大人時的態度是不一樣的,你們似乎將兩者弄混淆了。」


    達維特溫和地反駁,並壓低了音量。


    「話說回來,我有一些關於鵝掌草的事情想要問妳。」


    「鵝掌草?」


    「妳上次說花朵是什麽顏色?」


    為什麽突然會說起這件事?雪倫困惑地回答:


    「紫色的喔,會在秋天開花。不對,或者是最近——是白色的嗎……」


    雪倫腦中彷佛蒙上一層紗,究竟是哪一個呢?


    「以前是紫色的吧。妳記不記得是在什麽時候開始變白色的?例如,妳以前不是住在倫敦嗎,是在之前還是之後——」


    「住在倫敦的時候應該是紫色的。我記得偶爾造訪波頓莊園的時候有看過,開始住在這裏之後——已經很久以前了,大約是我十歲的時候……究竟是怎麽樣?是什麽顏色呢?」


    「是誰告訴妳那些紫色的花朵是鵝掌草?愛德?」


    隨著馬車的震動搖晃身體,雪倫陷入沉思。


    年幼的愛德……年幼的我。我會在成為大人之前死掉,愛德是這麽說的;他今天不小心聽到了醫師說的話。


    愛德因為被父親毆打而哭泣。


    妳知道僧鞋菊嗎?聽說也叫做烏頭,就是那在庭園盛開的紫色花朵。聽說若喝下煎煮之後所萃取出的苦澀汁液就會死掉。反正遲早都會死,什麽時候死都是一樣的。


    (愛德,這是鵝掌草喔,不是僧鞋菊。就算喝下去也不可能會致命的,不要去想那種事情。)


    沒錯,這是鵝掌草。


    不可能會致命的。


    所以——要試試看嗎?


    沒關係吧?反正是鵝掌草。


    「……我不知道。」


    雪倫回答道。


    馬車外的街景不知何時變成了港口,空氣中蘊含著海水味,馬車在此停住。


    「達維特先生、雪倫小姐,可以請兩位先下車嗎?我要先去停好馬車。」


    聽見安東尼的聲音,達維特率先下車,他繞至馬車另一側並牽起雪倫的手。


    船放下舷梯,已經有人開始下船。因為先送愛德去『薔薇色』,導致來晚了一步。


    雪倫的身體開始顫抖,一想到父親或許近在咫尺,便莫名地緊張了起來。


    站在舷梯前麵的男士,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裏。達維特似乎也察覺到了,他應該是一名貴族吧。對方有著修長的優美身形,即使從遠處眺望,也能看出他端正挺拔的站姿。


    他朝這裏走了過來,明顯是朝雪倫走來。一思及此,雪倫不禁感到懼怕萬分。


    「不好意思,我是夏洛克·哈克尼爾。請問妳是麥道斯將軍的親人嗎?」


    他走到僅離雪倫一尺的地方開口問道。


    這是一名高個子男士。他的身材高挑而肩膀寬闊、四肢修長,而且舉止顯得優雅,端正的五官看來有些冷峻。


    達維特若無其事地走到雪倫前方。


    「我是達維特·蘭伯特,與其說我是親人,應該說是想成為親人的人。竟然讓公爵家特地跑這一趟,真是不敢當。這一位是約翰·麥道斯將軍的千金,雪倫·麥道斯小姐。是否有來自將軍的消息——?」


    「麥道斯將軍因為戰況不利,取消了這次的歸國行程。」


    父親沒有回來。


    雪倫悄悄地拾起頭,並不覺得驚訝。之前就已經猜到會是這樣,父親對雪倫不感興趣,而雪倫也對父親沒有任何期待。


    「愛德華多·麥道斯先生呢?」


    繼達維特之後,夏洛克的淡褐色眼眸跟著看向雪倫。


    「愛德……他說今天不想過來。」


    「那麽他人在波頓莊園嗎?抱歉,其實我和愛德華多有過一麵之緣。可以的話,我想將這封信親自交給他。」


    「信?」


    雪倫話一說完,夏洛克便從胸前口袋取出一封白色信柬。


    雪倫認出信封上是父親的字跡。


    ——我心愛的兒子,愛德華多——


    雪倫目不轉睛地叮著收件人的名字,死心般地開口說:


    「愛德……在裁縫屋。」


    「他在『薔薇色』?」


    夏洛克出乎意料地以強硬的語氣回問。


    雪倫虛弱地點點頭並低俯下臉,這名男性知道『薔薇色』的事情也不重要了,她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盡。雪倫無力地垂下雙手,粉紅色小洋傘掉落至地麵,飛滾而去。達維特連忙抱住雪倫。


    對著將瀏海往上撥並思考些什麽的夏洛克,達維特開口說道:


    「我們現在要去波頓莊園,愛德過一會兒便會回來吧。我希望拆信的時候自己也能在場,能否稍等一會兒?」


    「當然可以,謝謝。」


    夏洛克話一說完便快步離去。


    「……雪沙倫,要不要緊?」


    一回過神,達維特正望著雪倫的臉龐。


    「父親總是隻擔心愛德……」


    雪倫喃喃自語地說道.父親信上的收件人名字,父親方方正正的字跡深深地烙印在腦海中。好難受。連自己是想哭或是想笑都分不出來,然而話語卻無止盡地湧上。


    「每一次、每一次,父親隻會問愛德怎麽樣了,請醫師也是為了愛德,還因為痊愈的不是愛德而是我,所以大感失望;找來安東尼也是為了愛德。愛德總是在不知不覺當中,得到任何人的疼愛。你也是,那個叫做夏洛克的人也是,甚至連克莉絲……一直以來我也是努力去接受愛德。然而……父親的信是給愛德的,絕對沒有任何人會說心愛的雪倫這種話。」


    「沒有那回事的,雪倫,至少我不一樣。」


    「沒有不一樣,父親之所以想讓我早日結婚,也是因為想要有人照顧愛德。我也是因為你那麽說了,才喜歡上你的。」


    「妳是一個溫柔的好孩子,雪倫,這我最清楚了。」


    雪倫哭倒在達維特的胸膛上。


    達維持


    的胸膛比想象中要來得寬闊、溫暖、強壯得屹立不搖——而且,非常溫柔。


    夏洛克向船務公司辦公室借用了電話之後,便坐上小梅費爾號。非馬車型的水藍色車身極為罕見,因而吸引了大批人群聚集圍觀,從驅散人群到打開車門為止,花費了夏洛克好大一番功夫。


    「夏洛克,你要去哪裏?」


    夏洛克聽到聲音而從窗戶采出頭。艾佛列特定上前來,手中拿著有象牙握柄的拐杖。


    「我要送信到麥道斯將軍家,波頓莊園離奧佛西地昂斯宅邸很近。請不用擔心,送完後,我立刻就會回家。」


    「你要去裁縫屋嗎?」


    夏洛克不禁回望父親的臉龐,卻看不透他的表情。


    「您這麽說是什麽意思?父親。」


    同樣麵無表情地回話之後,夏洛克發動了車子。


    克莉絲推著放有紅茶的餐車進入店裏。


    愛德坐在長椅上,潘蜜拉則待在收銀台。克莉絲先在桌麵及收銀台上各擺放一杯香氣馥鬱的紅茶後,便拿起自己的那一杯坐到單人椅上。


    「都特地端茶來給你了,總該說些什麽吧?」


    潘蜜拉眼睛不離帳簿地說道,愛德一臉無趣地麵向旁邊。


    「我又沒有拜托她,擅自說是為了我去做的事情,我沒有感謝的必要。」


    「他的意思是說他不要紅茶,克莉絲,收進去吧。」


    「妳沒有資格命令我!」


    「還有,若是有客人光臨的話,要將位子讓開。安靜待在店裏也無妨,若是妨礙到我們,我會把你趕出去。」


    「反正這種店也不會有什麽正經的客人上門。」


    「拜托你別說那種失禮的話,我們可是靠這間店的收入維生的。」


    「真是淒慘啊,沒有財產的女孩。」


    「比起沒人在身旁就什麽也做不了的小孩要好多了。」


    「妳說什麽!」


    「潘蜜拉,呃,不要再吵了,愛德先生也是。」


    克莉絲介入兩人之間。即使工作已經結束了,愛德仍是客人,而且潘蜜拉也不是有立場到可以糾正他人的人。


    愛德與潘蜜拉互相別過臉,同時喝起紅茶。


    「父親難得回來一趟,不去迎接好嗎?」


    克莉絲話鋒一轉。


    「——無所請,反正他馬上又會跑去工作。」


    愛德一麵喝著紅茶一麵回答。或許是安東尼不在的關係,總覺得沒有什麽氣勢。


    「可是很久沒見麵了吧。我聽安東尼先生說,麥道斯將軍對愛德先生抱有很高的期望、相當疼愛等等。不去迎接的話,令尊不是會失望嗎?」


    「……他確實對我有所期望,問題是我無法響應他的期望。如果知道經過一年了,我的個子還是很矮小,身體還是很虛弱,約翰一定會大失所望吧。」


    愛德低下頭,自嘲地笑了出來。


    「如果是女孩子就好了,然後換成雪倫是男孩子。我常和雪倫這麽說……雪倫也說如果是那樣就好了,還說自己應該也忍受得了約翰可怕的處罰吧。」


    「令尊——像令尊般的男性,雪倫小姐也是相當畏懼的。」


    「雪倫以為自己也會遭受和我一樣的對待。」


    愛德隻說了這句話,便精疲力盡地癱在椅背上。


    「為什麽要問約翰的事?克莉絲。」


    愛德如此問道。


    「我希望,愛德先生能夠祈禱雪倫小姐獲得幸福。」


    「約翰和雪倫的幸福有什麽關聯?」


    「如果愛德先生一直憎恨著約翰先生,那麽雪倫小姐就無法得到幸福。」


    「隻要我死掉,雪倫就能得到幸福嗎?」


    「……你為什麽就是不能從那種想法跳脫出來?」


    潘蜜拉沉痛地搖了搖頭,她離開椅凳,從地上拿起箱子。


    這是暗之禮服的箱子。彷佛是在說都是因為這個東西不好一樣,潘蜜拉將箱子拿起來,遠離愛德。愛德不由自主地看向箱子。


    在收銀台上,潘蜜拉重新用黑布緊密地將箱子包裹起來。


    然後——就在此時,店外傳來了聲音。


    是馬車的聲音。克莉絲與潘蜜拉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大門隨之開啟。


    一名黑發男子走進來,藍色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深邃。


    「好久不見了,克莉絲。」


    「……休貝爾。」


    克莉絲倒抽了一口氣。


    休貝爾·沙利夫,當她被艾麗斯逼到走投無路時也在場的男人,有著一口神秘外國口音的男人,聯係母親與愛人的男人。


    「夏洛克聯絡我,立刻將愛德華多·麥道斯帶回波頓山莊——就是他嗎?」


    然而克莉絲明白,縱然休貝爾粗暴,其實是一位溫柔的男性。在那次事件的時候,他與夏洛克一同挺身保護了克莉絲。從斐莉兒口中得知他在奧佛西地昂斯宅邸工作時,克莉絲才終於放下心來。


    愛德華多不知該如何麵對突然現身的休貝爾,身體隨之僵硬。


    「……是的,沒錯。」


    「為什麽要帶我回去?」


    說著說著,愛德便再也講不出話來。接著,換成克莉絲發問。


    「——為什麽是夏洛克先生?」


    「他手邊似乎有來自約翰·麥道斯將軍的信,另外也已經取得安東尼的允諾。反正總是得回去不可吧。」


    「……信?」


    愛德注視著休貝爾,轉而向克莉絲投以哀求般的眼神。


    「我明白了……不要緊的,愛德先生,我也一起去。」


    將箱子用兩層布包起的潘蜜拉,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在克莉絲準備的期間,潘蜜拉將用布包起來的箱子拿到店外。


    石版路上有一輛單馬有篷馬車,休貝爾摟抱著毛色光潤的栗色馬頸回過頭。


    「妳是潘蜜拉吧?」


    「已經記住我的名字了呢,夏洛克也會去波頓莊園嗎?」


    「大概吧。」


    潘蜜拉將箱子放置在駕駛座,轉身麵向休貝爾。


    「那麽麻煩你轉告夏洛克,不要說會讓克莉絲昏倒的話,要溫柔一點。克莉絲表麵上雖然看起來有精神,但其實還沒完全振作起來。事情結束之後,要將她安然地送回來這裏。」


    「……我知道了。」


    「然後麻煩你將這個箱子還給安東尼,不要被愛德和雪倫發現。然後轉告他,你猜得沒錯。」


    休貝爾看向放置在駕駛座的箱子。


    「這是什麽?」


    休貝爾如玻璃般的眼珠望著潘蜜拉。


    「暗之禮服,不過是小孩穿的。」


    潘蜜拉若無其事地答道。總覺得,休貝爾應該知道暗之禮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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