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露蜜娜凝視著在啪啦啪啦聲中崩毀的世界碎片，放鬆了嘴角。
馬克的哥哥克裏斯在引起一陣騷動之後曾經回來過。剛剛就是那件事發生幾天之後的記憶。在那之後，馬克似乎感覺到自身的無力，變得史致力於鑽研各種技術。他養成陪耶露蜜娜下戰棋的習慣，則是在更之後的事情了。
耶露蜜娜晚上為艾霞上完課之後，會跟送上紅茶的馬克下戰棋。剛開始大多是耶露蜜娜取得壓倒性勝利，但最近漸漸變得很有得拚了。要是太過大意，耶露蜜娜也會不小心輸掉。
耶露蜜娜當然也會焦急。要是被對方發現自己有所動搖並趁虛而入的話就會輸吧？但耶露蜜娜麵無表情的態度，似乎可以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發揮不錯的效用，通常都能在馬克發現自己的優勢之前反敗為勝。
——不過時間又更往前了。
一開始隻是今天早上的事情，但方才的重複體驗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
——時鍾的聲音有什麽意義嗎……
每當聽到時鍾的聲音，就會發生重複體驗。雖然不知道時鍾在哪裏，但會不會那個時鍾其實是在回溯時間呢？
——看樣子，隻有繼續追蹤時鍾的聲音了。
隨處可以聽到時鍾的聲音。就算追也不見得追得上，但卻是耶露蜜娜來到這裏之後唯一一個類似線索的存在。
「……時鍾。」
耶露蜜娜確認似地這麽說著。
她忽然想起一個過去曾經讀過，與自己遭遇很相似的女孩的故事。不，除了耶露蜜娜之外，應該也有很多人讀過這篇故事吧。就算沒有讀過，也大多聽說過。
「……亞裏亞。」——『鏡中世界亞裏亞』——是聞名世界的童話故事。
故事敘述名叫亞裏亞的少女發現一隻帶著時鍾的真珠兔，並追著兔子跌入樹洞之中，進而闖入神秘世界。神秘世界裏麵沒有人類，相對的動物們都會說話，亞裏亞隻能四處徘徊。
故事到最後才發現，這一切都是亞裏亞的夢境。
「……要我追蹤真珠兔嗎？」
對耶露蜜娜來說，這句話裏難得帶有情緒。
——（阿爾斯·馬格納）……是想創造我所喜愛的搖籃嗎？
耶露蜜娜不是契約者。就算能夠感受到精靈的意誌，卻無法理解精靈的想法。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現在的自己被玩弄了。
耶露蜜娜有種不悅的感覺，於是離開了寢室。
如果（阿爾斯·馬格納）打算模仿亞裏亞的故事，那麽前往書房或許可以獲得某些線索。
耶露蜜娜每天都要在寢室和書房之間來回好幾趟。從懂事開始就不斷反覆這麽做的她，即便閉著眼睛也可以往來。
走下鋪著地毯的樓梯，來到玄關大廳之後，耶露蜜娜往樓梯旁的某扇門走去。門上有著黃銅門把。不管是在拉其那斯的洋房，還是現在的海市蜃樓之屋，轉開這個門把最多次的人都是耶露蜜娜。
推開書房的門，與玄關大廳同樣規模的空間裏充滿了書本。舊書特有的氣味刺激著嗅覺。
耶露蜜娜毫不猶豫地在幾十萬本書冊包圍下前進。
在她停下腳步之處的書架上，擺放著好幾本書背上寫著『鏡中世界亞裏亞』的書本。雖然是同一本書，但這些分別是翻譯成不同語言的版本，或者是改編成舞台劇或兒童文學版，內容上有些許差異。
耶露蜜娜很喜歡這篇故事。（精杯公主）持續沉睡。希望沉睡的（公主）所作的夢能跟『亞裏亞』一樣。即便是無法出門的自己，或許也有機會在奇妙的世界展開旅程。這篇故事給耶露蜜娜帶來這樣的啟示。
——而且亞裏亞跟耶蜜莉歐很像。
耶蜜莉歐有沒有發現呢？發現耶露蜜娜很羨慕、很向往她的事實。她擁有許多耶露蜜娜所沒有的東西，比任何人都溫暖。
耶露蜜娜希望自己能變得跟耶蜜莉歐一樣，然後自己真的跟她交換了。交換的同時，還從耶蜜莉歐身上奪走了一切。
所以耶露蜜娜才會持續追尋耶蜜莉歐，並深信這就是贖罪。
但卻沒有發現，這也是牢牢束縛自己和耶蜜莉歐的枷鎖……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時鍾的聲音就像要將耶露蜜娜從夢境之中喚醒一般地響起。
「……真是煞風景。」
沉浸在回憶中的耶露蜜娜被硬生生地拉回現實，發出了不滿的聲音。
回過頭去，就看到書桌上擺著一本書。在她進來的時候那裏應該沒有東西。往桌子邊走去，擺在桌上的也是『鏡中世界亞裏亞』。
「……這是當時買的嗎？」
這本書是在洛克渥爾鎮上買到的。這個版本有一點特殊，在拉其那斯沒能入手。
耶露蜜娜猶豫了一下，但馬上就下定決心伸出手。
啪吱——一碰到封麵，書房就像玻璃一樣破裂了。
※
「二手書市……是嗎？」
時間是早晨。在切成正方形的大理石上鋪著深紅色地毯，從二樓下來的樓梯有著精雕細琢的扶手，以及沿著扶手掛著的風景畫。前方是黎胡桃木製，既厚重又極具品味的門扉。
挑高的玄關大廳裏，回蕩著馬克略顯訝異的聲音。
他身上穿著一如往常，沒有任何皺褶的挺拔燕尾服。臉上戴著新配好的圓眼鏡。盡管麵帶平穩的笑容，但還是困惑地歪了歪頭。
「沒錯。福羅雅堤那是有一些其他國家難以入手的書本。耶露蜜娜小姐也說想去看看。」
如此回答的，是跟馬克一樣被燕尾服包裹全身的總管多明尼克。他是個舉止溫文的青年……隻是外表看來像個青年，實際年齡卻撲朔迷離。
多明尼克麵帶一如往常的悠哉表情，令人難以捉摸他到底是覺得困擾，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二手書就是無法得知之前是哪些人讀過的書本吧？不是全新的也沒關係嗎？」
發出疑問的是列隊站在馬克身邊的少女艾霞。她有著褐色肌膚與琥珀色眼眸，身上穿著群青色洋裝與雪白的圍裙，是一如往常的女仆打扮。
「並不是新書就一定好。二手書也有它的價值。」
馬克這麽回答，艾霞思索似地抬頭看著天空……但還是想不通般地歪著頭。
「比如呢？」
「這個嘛……據說印刷技術是教會為了讓聖經普及才開始研發的。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歐爾達教在出版業界也具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就這樣，一些被歐爾達教指定為禁書的書籍，為了躲避被毀掉的劫難而在開拓時代被人帶到了福羅雅堤那大陸。這些書現在都是相當珍貴的資料，價值不菲呢。」
「這樣子啊。不過書房裏麵已經有很多書本了，還要繼續添購嗎？」
這幢洋房的書房裏頭有幾十萬本藏書。家主耶露蜜娜總是窩在裏麵看書。
——書房可能又需要整理一番了。
馬克露出苦笑，多明尼克則露出柔和的笑容。
「話題扯遠了。總之就是這樣，馬多克，我希望你能以耶露蜜娜小姐隨從的身分陪她一起去。」
隨從是負責打點和陪同主人外出的仆人，多半由總管或執事兼任。在這幢洋房裏麵，負責打點儀容的是艾霞，陪伴的工作則大多由多明尼克負責。
「可以交給我嗎？」
「當我不在，而耶露蜜娜小姐又需要外出的時候，當然就得由馬多克你來擔任隨從。早點習慣總是比較好。」
這麽說著的多明尼克臉上並非一如往常的悠哉表情，而是帶著身為法連舒坦因家總管的神色。
「我明白了。」
馬克彬彬有禮地彎
腰回答，這時艾霞很疑惑似地說道：
「多明尼克先生。我沒辦法擔任隨從嗎？」
「「……………………………………………………」」
沉默。
——這位小姐怎麽會說出如此駭人聽聞的話啊……
艾霞是個會注意小細節，也很仔細工作的女孩，但卻不是普通的粗心。
如果讓這樣的艾霞，跟平常總是窩在書房裏麵足不出戶的耶露蜜娜兩人一起外出……各種可以想像得到的慘事接連浮現在腦海裏……而且她們想必可以將之一一化為現實吧？
馬克盡管微微頭痛了起來，但還是溫柔地說：
「鎮上的環境我比較熟悉一點。而且，你們兩位女性出門有點不安全。」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馬克的口氣不容反駁。艾霞盡管還是不甚理解，卻也沒有繼續追究。
馬克鬆了口氣，多明尼克這時像是想起什麽似地一擊掌。
「啊啊，不過，我想今天也讓艾霞一起去比較好。」
「為什麽要提這麽危險的建議？」
「……那個，馬克先生？你剛剛說危險是指？」
「耶露蜜娜小姐隻要一看起書就會不顧一切呢。回來的時候應該會多出很多行李。」
「既然這樣，帶亞隆去不是更好……」
「庭院的狀況比想像中嚴重許多。我希望亞隆可以先專心處理這邊的問題。」
這幢洋房在兩天前也雇用了園丁。在這之前因為馬克等人無暇顧及庭院，所以一些角落似乎已經成了雜草叢生的狀態。多明尼克要跟亞隆討論相關事宜，所以平常都在處理外務的他今天也特地留在家裏。
馬克無奈地表示理解，但一旁的艾霞卻一臉不悅地嘟囔著「馬克先生……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了？」之類的話。
※
以這個國家的氣候來說，基本上一過中午氣溫會就急遽上升。所以馬克決定在比較舒適的中午前出門。
城鎮上有一條貫穿南北的大道，耶露蜜娜的洋房就位在大道以北的郊區。城鎮以車站為中心，另外還有一條東西向的大道，二手書市就在東邊的鬧區舉辦。
以平常來說，上午的行人多半不多，但來到鬧區還是可以看到熙來攘往的人群。有黑幫份子，也有類似流氓的少年；除此之外，還有應該是來買珍品的商人，以及一看就知道是出身不錯的人等等混在其中。
「小姐，請小心不要走失了。艾霞你也一樣。」
在這樣的人潮之中，馬克以帶著些許悲痛的聲音對走在身邊的少女——耶露蜜娜說道。在耶露蜜娜身邊則是艾霞，形成兩位仆人夾著主人走的情況。
搖晃著雪白的陽傘，身穿藍色洋裝，臉上不帶任何表情、有如人偶一般的少女。這樣的她有著一對翠綠眼眸與陶瓷般光滑無瑕的肌膚。披散在肩頭的短發是金色的，每走一步就會因為陽光的照耀而散放著奇跡般的光輝。
耶露蜜娜似乎覺得鎮上的景象很稀奇，每次看到什麽就搖搖晃晃地靠過去。再加上……
「耶露蜜娜，那個是什麽？」
「……這個嘛，我不知道。」
再加上艾霞也萬分好奇似地到處亂看，讓耶露蜜娜離原本的目的地愈來愈遠。這回兩人似乎看上販賣東洋餐具的店。馬克看到才剛叮囑完，又差點走散的兩人，隻能無奈地抱頭懊惱。
——所以才不敢讓你們兩位結伴上街啊……
馬克歎出沉痛的一口氣，修正了耶露蜜娜的前進方向。
就這樣，直到接近正午時分，三人才來到真正的目的地——二手書市。
「……就是這裏吧。」
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原本以為耶露蜜娜因為期待過高而覺得失望，但她卻按捺不住似地搖晃著裙擺。
——原來你是躍躍欲試啊……
馬克敏銳地觀察到耶露蜜娜的反應，打開店門，輕輕彎腰後說道：
「請進。」
二手書市在一棟麵積不算小的單層木造建築物內舉辦。看起來是實施禁酒法之前的酒場，裏麵還可以看到類似吧台的擺設。屋裏整齊排列著足以頂到天花板那麽高的書架，並且在書架之間騰出幾條通道。
這座名叫洛克渥爾的城鎮是一座礦山小鎮，經濟寬裕到可以買書的人本來就不多，也因此鎮上少見書店，客人也不多，二手書相當珍貴。
進入店裏，裏頭已經有不少客人了，要三個人一起行動會有困難。馬克在吧台裏麵看到椅子，就讓艾霞過去等候。
當艾霞在椅子上休息等待的時候，耶露蜜娜就像進入自家書房一樣直直往書架前進。馬克隻能苦笑著陪伴在她身邊。
耶露蜜娜的洋房被稱為海市蜃樓之屋，鎮上的居民幾乎不知道其存在。即便如此，耶露蜜娜似乎還是散發著上流社會的氣息，讓周遭的客人以帶著驚訝和向往的眼神看了過來。
馬克瞥了耶露蜜娜的側臉一眼，她臉上還是沒有什麽表情變化，似乎一點也沒有開心的情緒。但一雙翠綠眼眸卻快速地左顧右盼，明顯可以看出她早已成為書架的俘虜了。
後來，耶露蜜娜的雙眼停在某一個點上。應該是找到想要的書本了。她伸出手……但卻因為上頭塞滿了書本而無法取出。形狀姣好的眉毛因此皺了起來。
「小姐。讓我代勞吧——」
馬克的提議慢了半拍。耶露蜜娜確實從書架上抽出了書本，但卻連累了一整排的書……
「……啊。」
耶露蜜娜發出尷尬的聲音，書本「啪啦啪啦」地掉落下來。
二手書特有的塵埃氣味散布四周，周圍的客人都瞪大眼睛看了過來。想想也是當然。因為掉落的書全都處於一種很不自然的狀態下。
馬克發出不知該算是苦笑還是歎氣的聲音，拎起了浮在空中的一本書。
「您要的是這一本嗎？」
二手書就是舊書。會因為保存狀況不同而有所破損。但是從書架上掉落下來的書本都沒有落地，而是靜止在空中。
馬克的影子不是人形，而是像蜘蛛網一樣細分開來，很靈巧地沒有影響到他人，隻捕捉了書本的影子。
耶露蜜娜每次出門都會碰上麻煩事。馬克為了保險而讓能力處在備戰狀態，看來是做對了。
耶露蜜娜尷尬地雙眼亂飄，接著小聲說道：
「……辛苦了。」
接下書本之後，耶露蜜娜迅速翻過書頁。如果給馬克來讀，光是要看懂第一行就得花上幾十分鍾的文字羅列，從眼前流泄而去。但是耶露蜜娜的翠綠眼眸隻是微微移動著，可以看出她正以速讀的方式瀏覽內容。
馬克在一旁側眼觀察耶露蜜娜，同時手腳俐落地將書本一一歸位。
後來耶露蜜娜似乎瀏覽完畢，闔上書本之後感動地稍稍點了點頭。馬克接下書本，耶露蜜娜再次轉向書架。
——真的完全不管其他事情了呢……
店裏塞滿了客人，裏麵的人幾乎都會碰到旁邊的人的肩膀。但也許因為耶露蜜娜散發著上流階級的氣息，又或者是因為她那一張美麗的臉龐，導致周圍的客人會自動讓路給她過，不然她早就撞到人了。
這回耶露蜜娜又再次停下視線。一對翠玉眼眸亮晶晶地閃爍著，看起來像是吃驚的模樣。
「……不會吧。」
耶露蜜娜以顫抖約聲音低聲說道，戰戰兢兢地伸手，取出一本書。
書名是『鏡中世界亞裏亞』。耶露蜜娜很寶貝似地以雙手抱著這本書，珍重無比地輕巧翻著書頁。
「……不敢相信。」
這麽
說著的耶露蜜娜雖然一如往常地麵無表情，但臉頰卻似乎帶著幾分紅潤。
「小姐，我記得家裏也有這本書……」
這本書是世界級的暢銷書，馬克也在書房裏麵見過好多次。
「……這是原版的亞裏亞啊。」
「原版……是嗎？」
「亞裏亞是以同名少女為藍本創作出來的。這個故事原本就是為了她而寫。然而當書本要大量出版的時候，作者不得不進行大規模改寫。這本就是現在已經極為稀有，改寫之前的原版亞裏亞。」
耶露蜜娜的聲音彷佛銀啼鳥鳴唱。跟平常那不帶抑揚頓挫的聲音不同，方才這番話中充滿了熱情。
耶露蜜娜滿足地點點頭，將這本書交給馬克。她的臉上還帶著些許紅潤。
——這本書這麽重要啊。
看耶露蜜娜如此認真的表現，馬克盡管差點失笑，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接下。
就這樣，耶露蜜娜接連拿出書本。從與宗教和曆史相關的書籍，到各種領域的參考書、專門書籍。偶爾也有單純的讀物。轉眼間就堆出一座書塔。連市場的一半都還沒逛完，馬克就徹底體會了多明尼克所說的話。
——到底打算買多少書啊……！
等到堆了幾十本書之後，馬克總算撐不住了。
「小、小姐。方便說話嗎？」
「……有什麽事？」
「我、我拿不動了，先拿到那邊去放一下。請您稍等。」
馬克在店內的櫃台找到店員之後，將書本暫時放在櫃台裏麵。
在櫃台附近等著的艾霞正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在這個隻有書本的地方，似乎連她都覺得無聊。
「覺得無聊嗎？」
馬克這麽問，艾霞一副嚇到的樣子差點從椅子上滾下來。
「哇、啊啊啊啊，馬克先生。我不覺得無聊唷……」
看艾霞這樣手忙腳亂，馬克苦笑著以視線示意店內的書架。
「小姐應該還要看上好一段時間。你要不要也看看書？」
「沒、沒關係的。我其實不太習慣閱讀。甚至覺得很奇怪，為什麽耶露蜜娜老愛看那些滿滿都是字的書本。」
馬克確實也沒看過艾霞讀書。雖然她應該識字，也會寫字，但閱讀本身對她來說似乎是個苦差事。
「不過……如果有什麽東西能讓你打發時間就好了。」
「沒關係。隻顧著發呆、看天花板也不錯。」
馬克抬頭看看艾霞所指的位置，那裏有個巨大的電勖。這是一種吊扇。它有五枚葉片，有一定程度麵積的店麵通常都會裝設。
「那個不停打轉的東西，是某種裝飾品嗎？」
「啊啊……艾霞是第一次看到嗎？」
「雖然不是第一次，但不知道那是做什麽用的。」
馬克將書塔放到櫃台裏麵，再次看了一下天花板。
「那個是可以形成風，同時攪拌空氣的東西。」
說是這樣說，但卻沒能吹出有感覺的強風。頂多就是帶動空氣流動罷了。大城市裏麵似乎也有可以吹出強風的風勖，但在二手書市裏不可能弄出這麽強的風。
艾霞覺得很難懂似地歪著頭。
「攪拌……是什麽意思啊？」
「攪拌就是混在一起的意思。熱空氣會往高處聚集，所以隻要將熱空氣排出，室內的氣溫就會下降。這樣做也可以適當地調整濕度，對保存書本有正麵幫助。」
二手書市之所以會選在這裏舉辦，應該也是看中了這一點。天花板上等距設置了共六台吊扇，設備算是相當高級。
這麽說明之後，艾霞睜大琥珀色的雙眼。
「好厲害！竟然可以用風讓天氣變涼快，這機器好像契約者一樣。」
艾霞開心的話語讓周圍幾名客人緊張地抬頭。
契約者這個名詞基本上不為大眾所知，但黑幫份子或保安官，以及某些有錢人都多少聽過。而這些人多半對這個名詞抱著畏懼之情。
因為身為契約者——與其這麽說，倒不如說是已經習慣他人異樣眼光的馬克，對這類目光漠不關心。艾霞也隻是報以微笑，一臉苦悶地看著堆得高高的書本塔。
——二手書本貴到出人意料。這樣下去會超出預算吧……
洋房的家計是總管多明尼克在負責。今天馬克雖然有從多明尼克手中獲得資金，但耶露蜜娜要是這樣繼續挑下去，應該會不夠用吧？
馬克雙手抱胸思索著。
——差不多該阻止耶露蜜娜了？還是要動用預備金？
馬克很清楚耶露蜜娜對書本有多麽執著。多明尼克也有交代他，如果錢不夠用，就去銀行提款。
想到這裏，馬克突然驚覺——
——對喔，把錢放到銀行就不會蒸發了吧？
馬克沒多久前才碰到全部財產毀於一旦的慘劇。從那之後，他就養成錢財不離身的習慣，但卻不知為何總是不知不覺地在減少著。在混黑幫的時候有收到最後一筆報酬，但這些錢也已經剩下不到一半。
馬克過去總是不怎麽信賴銀行，但現在覺得試試看似乎也不壞。
——但我可不能冒險丟下耶露蜜娜與艾霞兩人。
耶露蜜娜沉浸在書的世界中的話還好，但當馬克不在的時候，要是她突然回過神來，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慘事。
不知該如何是好的馬克往耶露蜜娜所在的方向一看……差點沒有當場昏倒。
耶露蜜娜在整齊排列的書架另一邊，剛好跟馬克處在店內的兩端位置上。她的身邊有好幾個穿著西裝外套的人，這種大老遠就可以分辨出來的打扮方式，毫無疑問是鎮上的黑幫份子。
這當然已經是大問題了，但讓馬克無力的點在於——被這些黑幫份子包圍的耶露蜜娜，正優雅地坐在椅子上喝飲料。
「啊，馬克先生。你要去哪裏？」
馬克根本沒空回答覺得很奇怪似地這麽問的艾霞。他大跨步地橫越店內，來到耶露蜜娜身邊。
耶露蜜娜察覺馬克到來，也沒有表現出歉意，隻是繼續喝著飲料。
「……可以了嗎？」
也不知道是從哪裏變出來的，隻見耶露蜜娜身邊擺著一張白色的桌子。剛才過來的時候確實沒有這個玩意兒。而且桌上還擺了好幾本書。耶露蜜娜正在喝的好像是黃橘實果汁，當然不是在這個二手書市裏麵會販賣的東西。
馬克也不過就離開幾分鍾。在這幾分鍾之間到底發生什麽事情，可以變成現在這種狀況？馬克有種常識一整個被推翻的感覺。
「哇啊，真好。」
似乎一起跟上來的艾霞發出羨慕的聲音，總算讓馬克回過神，勉強露出微笑。
「小姐……您這是……？」
「……是這一位請客。」
耶露蜜娜這麽說，視線轉往站在中央的一位黑幫份子。那是一位很適合留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胸前掛著一條硬幣項鏈。是馬克在因緣際會下認識的男子，名字叫做羅季。
「唷。我不是說過我們是一家人嗎？你居然沒告訴我小姐要來，這是什麽意思啊？」
看樣子這間店剛好在他們的勢力範圍之下。應該是利用了相關權力準備了桌子和飲料吧？
馬克傻眼，這時一個年輕的黑幫份子從大馬路那邊奔過來。男子臉上有著一雙可愛的下垂眼，這位也是馬克認識的人。他是基多，手上抱著裝有剛烤好的點心的袋子，一看就知道是去跑腿的。
「羅季哥，我買回來了。」
「蠢才！哪有人給剛喝過甜味飲料的人買甜點的啊！」
如果馬克沒誤會……不，沒記錯
的話，他們可是在流氓之中最重視品格的正統黑幫份子。但這樣的人麵帶小熊布偶般的溫和微笑，手中捧著烤點心的模樣，讓馬克徹底體會現實這種東西有多麽空虛。
另一方麵，己經習慣被他人服侍的耶露蜜娜，則是一副沒有任何問題的樣子。
馬克花了一點時間才回過神來，重新打起精神端正姿勢。
「小姐。我們預算有點吃緊。我想去一趟銀行，請問是否可以暫時告退一下？」
羅季好歹也是掌管這一帶黑幫的幹部，如果有他陪在身邊，應該不至於讓耶露蜜娜惹上麻煩或者迷路吧？如此判斷的馬克提議道。
耶露蜜娜很舒服地坐著喝果汁，並稍稍點頭。
「……我知道了。你去吧。」
※
這座城鎮有許多前來獵捕珍貴動物的獵人，以及向這些獵人購買獵物的商人。也因此盡管這裏是個鄉下地方的礦山城鎮，但銀行卻不少。
要好好做生意就得跟黑幫份子打好關係，所以商人們大多會利用黑幫份子勢力範圍內的銀行。但因為這座城鎮有三大幫派，所以銀行之間的競爭也出乎意料地激烈。
馬克在這些銀行裏麵挑了一家最小的銀行。
耶露蜜娜有好幾個帳戶，其中一個就是這家銀行的。當然，馬克必須向多明尼克報告金錢的流向，但這是為了讓馬克在擔任耶露蜜娜的隨從時可以臨機應變，而直接交給他管理的帳號。
銀行裏麵空蕩蕩的，沒有多少客人。馬克進入銀行，窗口內的女性就立刻驚醒似地抬起頭來。
馬克還沒走到窗口，就有一位西裝筆挺的男性出麵迎接。銀行行員麵帶緊張神色，擺出彷佛以量角器測過的標準六十度角鞠躬動作。
在這個城鎮，能夠雇用仆人的人屈指可數。馬克的燕尾服上頭繡有法連舒坦因家家徽。行員應該是從這裏發現大主顧上門了吧？
馬克也麵帶微笑地彎腰，以免失態。
「我是法連舒坦因家的人，請問可以提款嗎？」
「是的。今天不是多明尼克先生？」
「嗯。我是最近受雇的馬多克，請多指教。」
「恕我失禮，請問您有攜帶印章嗎？」
銀行的業務分成兩類，一是存取款，另外一種是個人用保險箱的出租業務。這家銀行經營的項目是前者，進行交易時，顧客必須提具相關的證書之類才行。法連舒坦因家是以印章作為憑證。
馬克從胸前的口袋取出印章型的戒指展示給行員看。這是多明尼克交給他的。確認過戒捐之後，行員客氣地低下頭，引導馬克前往窗口。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想開一個我個人用的帳戶。」
馬克在窗口這麽說，行員放鬆了表情。
「多謝您的惠顧。那麽就先替您辦理開戶吧。」
馬克取出要存放的紙幣，放入窗口的托盤。
——存在銀行裏麵應該就不會花掉了。
馬克放心地呼一口氣，這時腳邊的影子蠢動起來。是山犬外型的影子（古夫·林）。
「……你說什麽？錢不要存起來，花掉比較好？別說傻話了。錢就是要存起來才有價值。」
馬克對著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語。窗口的行員露出困惑的表情，猶豫著該不該收下托盤上的紙鈔。
沒有發現行員狀況的馬克，腳邊的影子形成一個咧嘴而笑的形狀。正當馬克因為影子這種好像在盤算什麽壞事般的舉止而皺眉時……
碰——門一口氣被踹開。
「全部舉起手！亂動就開槍！」
很容易理解的怒吼。
馬克一邊歎氣，一邊往傳來怒吼的方向看過去。三個舉著手槍的人把出入口給堵住了。
應該是銀行搶犯吧？車站附近有比較多黑幫份子出入，所以他們特地選上這個比較小的銀行。
——為什麽偏偏選在我要存錢的時候找上門……？
搶銀行可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案子。馬克歎出一口沉重的氣息。
銀行行員們個個臉色蒼白地舉起雙手。店裏的其他客人也比照辦理。隻有馬克一人事不關己般旁觀著。
——該怎麽辦呢……
搶匪們身上大多帶著一到兩把手槍，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武器。其中一個人的肩膀上背著一口大大的背包，應該是準備用來裝現金的吧？三人的衣服都是皺巴巴的襯衫配上破爛的長褲。頭上的帽子也是便宜貨，看起來不像黑幫份子。
如果是臨時起意的犯罪，那他們的態度又顯得太急迫。可以推測大概是因為欠債被逼急了吧。
馬克雙手抱胸盤算著。
要是製服了銀行搶匪——犯人就會立刻被保安官帶走，馬上解決問題。然而可以想像目擊者會被帶走詢問案發經過，應該會花上不少時間。這樣就無法回到耶露蜜娜身邊。
不管的話——無論搶劫是成功還是失敗，犯人都會在幾分鍾之內逃跑。保安官就會出麵遠捕犯人。馬克可以繼續進行手續，很快就能回到耶露蜜娜身邊。
——看來沒得選呢。
雖說有羅季在，但他畢竟留下耶露蜜娜和艾霞兩人。必須快點提款完畢，回到兩人身邊。
馬克乖乖地舉起雙手。
銀行強盜留下一個人在門口，剩下兩人翻過窗口櫃台，用槍指著行員並開始裝入紙鈔。槍口因為緊張而顫抖著，搶匪甚至沒發現擊錘拉開了。
這些人應該是首次犯罪，馬克以溫暖的目光看著他們生疏的動作，這時強盜再次怒吼。行員則快哭出來似地發著抖。
「快點打開金庫！」
「打、打打、打不開啊。」
旁觀著事情進展的馬克，腳下的影子雖然呈現山犬的外型，但卻隻有頭部完整，身體則像鬆開了的紡織品一樣分枝擴展。分枝的影子另一頭連接著金庫的影子。
被山犬影子捕捉的影子，在沒有馬克的允許之下無法動彈。也就是說馬克正以自己的能力鎖住金庫。
不知情的搶匪還打算打開金庫，但當然無法得逞。隻要金庫打不開，耶露蜜娜的存款也不會有損失。腳下的影子再次騷動，出口抱怨：
「……什麽？要不要阻止？不用啊，他們也有他們的苦衷。隻要金庫沒事，就不會有太大損失。我隻要能夠提款就好了，我們就默默觀望吧。」
馬克對著影子這麽說。一名強盜覺得怪異地看過來，但似乎也沒有餘力追問，隻是將托盤上的錢搶走。持續跟影子拌嘴的馬克，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眼前的現金被搶走了。
後來，在門口把風的強盜大叫：
「沒時間了！保安官來了！」
強盜們的表情僵硬，立刻開始逃跑。
在門口把風的男人往外奔出，接著是背著包包的男子。最後拿著槍的男子一邊用槍指著銀行裏麵，一邊戒備著跟了出去。
一行人似乎事先準備了馬車，輪子「喀啦喀啦」地作響，逐漸遠去。
馬克目送搶匪離去，回頭一看，發現行員還一臉害怕地僵著身體。
馬克很清楚，方才的情況對普通人來說是很可怕的辜情，於是他麵帶溫柔的微笑說道：
「沒事的，那些搶匪應該是門外漢。既然利用馬車逃跑，就代表他們不打算搭乘火車吧？應該馬上就會被黑幫份子或保安官活捉。損失應該不會太大。」
馬克這麽說，但行員卻露出悲憫的表情。
「不……那個，因為金庫沒有遭搶，所以本行沒有任何損失，但是……」
行員一副很難啟齒的樣子吞吞吐吐地說著。馬克不知為何產生一股不祥的預感，於是戰戰兢兢地問：
「但是…
…？」
「就是說，馬多克先生您預計存款的現金也……被搶走了。但因為開戶手續還沒辦理完畢，本行無法賠償損失……非常抱歉。」
※
雖然說當然也是當然，但當馬克奔出去的時候，早已不見搶劫犯的蹤影。
然後馬克立刻奔往方才的二手書市。
「羅季，羅季！你在嗎？」
馬克一衝進店裏就放聲大喊，引來周遭客人的訝異眼光，但被點名的羅季馬上就過來了。
「馬克？怎麽了嗎？」
「是搶劫。前麵一家小銀行被搶了。」
馬克這麽回答，羅季就眯細眼睛，露出黑幫份子特有的表情。
「在我們的地盤上搶劫啊。是哪來的不要命的家夥？」
這座城鎮有三大幫派，彼此之間的地盤分得很清楚。如果在地盤上做出殺人強盜之類的行為，就等於是向黑幫份子挑戰。
「雖然應該是外行人，但還是讓他們逃了。我想請你幫忙搜索。」
「這是當然。竟敢讓我們諾羅戴幫丟臉，肯定要讓他們後悔莫及。」
羅季很明顯地表現出怒意。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動作確實很快。
馬克絕口不提自己明明在現場，卻袖手旁觀的事實。
「那個，該不會是剛剛飛快衝過去的馬車吧？」
顯得有些猶豫地這麽說道的是艾霞。看來她是發現馬克正在吵鬧才過來看看的。艾霞手中不知為何拿著烤點心……
「艾霞，小姐呢？」
「耶露蜜娜一直在書架前麵喔——」
順著指著店內的艾霞視線看過去，就看到搖曳著金色頭發的少女身影。看來她已經逛完店內的三分之二了。
確認耶露蜜娜應該還會黏在書架前麵好一會兒，馬克轉向艾霞。
「艾霞。能追上那輛馬車嗎？」
馬克這麽問，艾霞閉上雙眼，用食指搭在嘴唇邊。不知道這個動作有何意義的羅季露出狐疑的表情。
艾霞也是個契約者。她的能力可以讓眼中的世界化為「灰燼」，還可以借用其他生物的眼睛看到不同的景象。雖然沒有在黑社會打滾過，但她的力量與馬克相比卻絕對毫不遜色。
「嗯……嗯嗯，應該沒問題。」
「那麽艾霞，可以請你幫忙一下嗎？」
「好——！」
看到艾霞精神抖擻地回應，羅季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們要幫忙嗎？」
「那是當然。怎麽可以放過不努力工作，隻會從他人手中搶奪錢財的壞人呢？」
馬克說出與幾分鍾前完全相反的意見。
「而且由我們出麵，應該可以比較快追上。」
麵對堅毅地這麽說的馬克，羅季雖然開口彷佛要說些什麽，但結果還是死心似地搖了搖頭。
「謝了。我欠你一次。」
「別這麽說。相對的，可以麻煩你照顧一下小姐嗎？」
「那當然。喂，基多，備馬！」
羅季一這麽說，馬蹄聲就從馬路邊傳來。
往門外一看，是一匹栗色的駿馬。馬背上坐著看起來很親切的下垂眼青年。
「我早料到會這樣啦。」
那是羅季的部下基多。他大概是從騷動的內容推測，所以即便沒有接到命令也已先準備妥善了。準備之周到，連馬克都想感謝他。
「多謝了……艾霞，你有騎過馬嗎？」
「呃呃，隻騎過驢子，沒騎過馬。」
如果騎過驢子的話，那騎馬應該沒太大問題吧？馬克踏上馬鍾，迅速跨上馬背之後，伸手協助艾霞坐到自己身前。
「那麽，就借用一下這匹馬了。」
馬克策馬前行，艾霞發出慌亂的尖叫。
「哇啊、啊啊啊，好、好高。而且好搖晃！」
艾霞緊緊抱著馬脖子，她所發出的聲音實在很難判斷到底是慘叫還是興奮的叫聲。
馬克輕輕拉了一下韁繩減速，並且幫助艾霞調整位置，讓她能夠剛好抓穩馬鞍的突起處。
「艾霞。你能『看』到馬車往哪裏去了嗎？」
馬克這麽問，艾霞就將注意力集中到視力上。她現在慮該已經閉上眼睛了，所以馬克緊緊抱住她，避免她摔下馬去。
「呃呃，這個嘛……好像往郊外去了。」
這座城鎮有火車站，利用火車逃跑其實是最安全的方法。如果沒有這樣做的話，找個民家躲起來，避免被追蹤去向也是銀行搶匪的慣用手法。
然而這次的劫匪卻是連這個都不懂的大外行。即便馬克不特意出馬，應該也很快就會被逮捕吧？
但是他們把馬克僅剩的財產全給劫走了，令馬克胸中燃燒著契約者的執著進行追蹤。
路上行人看到狂奔的馬匹隻能急忙退開閃躲。馬克以大腿徹底穩住下半身，輕蹬馬腹，提高馬匹的奔跑速度。
「就、就這樣直直前進！」
馬克遵從艾霞帶著尖叫的指示，策馬狂奔。路上行人漸漸稀少，道路另一頭可以看到虹彩般的拱門。
「看得見了。」
拱門另一邊，有一輛卷起沙塵狂奔的馬車。對方那樣明目張膽地逃跑，應該不會弄錯。
一邊是拖著貨台和三個人的馬車，另一邊是載了兩個人的馬。兩者之間的重量差距使距離漸漸縮短。
——好啦，追上了！
馬克眼冒血絲，艾霞則發出尖叫：
「馬、馬克先生。那些人拿手槍指著這邊！」
「自作聰明的蠢蛋！」
馬克把韁繩往旁邊一扯，左右調整胯下坐騎的奔跑路線。想從搖晃的馬車上開槍攻擊左奔右跑的對象，基本上是打不中的。更不要說靠小型手槍，更是不可能。
雖然響了幾聲槍響，但根本就沒打到。不過馬兒似乎被槍聲嚇到而失去了冷靜。馬克為了安撫馬，不得不減低速度。
很遺憾，馬克身上沒有攜帶可隔空使用的道具。雖然有投擲用的小刀，但他要一邊支撐艾霞一邊策馬狂奔，哪裏還有第三隻手？而且馬克的能力無法一邊移動一邊使用。
「艾霞，你有辦法阻止那輛馬車嗎？」
「呃，咦咦？用能力阻止？」
「是的。用能力。」
「唔呃……我、我試試看。」
馬克的聲音裏帶著不容分說的強硬，艾霞隻能唯唯諾諾地答應。
「馬克先生，你要好好抓住我喔？」
這麽說罷的艾霞放開雙手，並將手在麵前交叉遮住視線。馬克一邊減速以避免艾霞摔馬，一邊穩穩地撐住她。
「射穿吧——（巴拉·路）。」
聲音既冰冷又低沉，與平常艾霞活力十足的聲音天差地遠。
隨著艾霞的一喊，前方馬車的後端開始漸漸變成灰色。大概因為搖晃而無法瞄準的關係，灰色的範圍隨意擴張著。
後來，車輪——發出「啪吱」的不吉利聲音彈飛了。
搶匪們的慘叫回蕩著。
馬車漸漸遭到分解，三名搶匪被甩到地麵上。拉車的馬仍然拉著馬車殘骸不斷向前狂奔。
馬克勒住坐騎之後輕輕滑下馬背，接著協助艾霞踏到地麵。
「艾霞，辛苦你了。剩下的交給我來收拾吧。」
明明口氣非常溫柔，但艾霞卻不知為何害怕地後退了。
當馬克兩人對話時，搶匪們也隻是滾在地上呻吟著，其中一人勇敢地站了起來舉槍。
馬克眼中帶著契約者特有的陰影，緩緩回頭。
手臂劃出大大的弧線，以中指調整眼鏡的位置。
「勸你最好不要開槍……會膛炸。」
因為對手是外行人，所以馬克很善良地告知了。
舉槍的搶匪——臉上還留著幾分稚嫩的青年聽到忠告，看了一下手上的槍。
槍口上麵已不知不覺插著一把銀製餐刀。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青年的慘叫響徹荒野。
馬克以誇張的動作吸引對方的注意力，並同時用另一隻手擲出小刀。麵對外行人其實根本犯不著這麽做，但馬克還是毫不猶豫地出手了。
雖然青年嚇得腳軟地跌坐在地，但還是勇敢地掏出另一把槍。
碰——隨著一道清脆的聲音，槍身粉碎了。
馬克的影子如今不僅不成人形，甚至連山犬的形狀都不是。目前勾勒出扭曲的荊棘輪廓，並且延伸到對手的腳邊。
馬克的能力不光能束縛對手的影子，也可以「破壞」。他就是使用能力破壞了手槍。
雖然麵對外行人根本不需要使用能力，但馬克的雙眼閃爍著契約者特有的陰影，完全沒有放水的意思。
「馬、馬克先生？那、那個，應該沒必要做得這麽絕吧……」
艾霞似乎也覺得馬克做得有些太過火了，慌忙出麵阻止。隻見馬克很紳士地以緩慢而沉穩的動作搖搖頭。
「如果不在這裏好好告訴他們，竊取他人的東西會落得什麽下場，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
馬克說的話相當有道理，所以艾霞也隻是表現出「是這樣嗎？」的態度而不再作聲。另一方麵，看到唯一可能站在自己這邊的少女被說服，搶匪青年露出徹底絕望的表情顫抖著。另外兩個搶匪也坐起身子同樣抖到不成人形。馬克看了一下，三個搶匪都還很年輕，頂多二十歲上下。
馬克靜靜地上前，手槍遭到破壞的青年坐在地上掙紮著退後。
「咿、咿，不、不了，不要殺我……」
馬克對求饒的青年露出溫和且紳士的微笑。
「不要痛下殺手比較好嗎？」
這麽一問，青年便點頭如搗蒜。
「直接在這裏死去可能比較輕鬆嘔，即便如此，你們還是想活下去嗎？」
青年大概是想像了一下，如果沒有被殺的話，會受到什麽樣的對待，於是像壞掉的木偶一樣嘴巴不斷開闔著。
在這一瞬間，搶匪們被植入隻要犯罪，就會有哪家的執事追殺過來的強迫觀念。
他們向保安官自首，在為期幾個月的居留生活中認真工作。之後因為手上功夫靈巧、擁有經營頭腦並啟發了業務才能，最後成為大陸屈指可數的火力車製造商，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的將來的青年，麵露「真不該活在這世上」的表情全身僵硬。
「等、等一下！我、我還你錢，請你放過尼可魯。」
「我、我也拜托你。這、這家夥的妹妹生病了，所以才……」
搶匪們把頭磕在地上，交出塞滿了錢的包包。在馬克身上那凶神惡煞般的殺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知道就好。好了，把我的錢還來吧！」
從其中一名強盜手上接過包包，馬克露出充滿慈愛的微笑——然後立刻抽搐地僵硬了。
嘩嘩嘩嘩嘩嘩——包包發出熟悉的不吉利聲音，變得愈來愈輕巧。
馬克低頭一看，包包上頭隨處可見變為灰色的痕跡，底部還開出了一個大洞。從洞裏掉出來的都是灰燼，勉強保留住原狀的紙幣也被風卷走了。
馬克依然麵帶微笑，但臉色逐漸鐵青……不，已經超越鐵青，成了一片土色了。
「艾、霞……？」
馬克動作僵硬地回頭，艾霞驚訝地以雙手遮口。
「馬克先生，對、對不起，因為搖晃得很厲害，所以很難瞄準……」
善良的少女急忙跑過來蹲下，確認搶匪們的傷勢。她可能以為（魔眼）的威力波及搶匪了吧？是因為搶匪緊緊抱著的包包成了擋箭牌，所以人沒有受傷。
「啊啊，太好了。傷勢不太嚴重。不過最好還是看一下醫生喔？」
艾霞體恤的話語讓搶匪們眼中泛淚。
「我、我、我會去自首。自首之後會好好工作。」
「馬克先生，太好了呢。看來你的想法已經傳達給他們了……馬克先生？咦？馬克先生，你怎麽了？」
艾霞雖然發出狐疑的聲音，但卻傳不進馬克的耳中。
被風卷起的灰燼落到馬克頭上，讓他從裏到外都燃燒殆盡了。
「我一定會賠償搶來的錢。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賠礙起，但我一定會賠償。」
搶匪們雖然很有誌氣地這麽說，但這種不知幾時才會實現的誓言根本無法安慰馬克。
※
結果，被搶走的金額並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是馬克的錢，所以銀行沒有蒙受多大損失。
震驚過度幾乎已經成為廢人的馬克，在艾霞的帶領之下，去銀行提領耶露蜜娜的錢之後，回到了二手書市。
「哎，馬克都把對方威脅成那樣，應該報複夠了吧？」
羅季這麽說，表現出對搶匪寬容的態度後，便往店裏去了。
耶露蜜娜似乎已經選完書，坐在堆了好幾座書塔的桌子前麵喝飲料。
「……你不是去提款的嗎？」
看到徹底化為灰燼的馬克，耶露蜜娜發出不解般的聲音。看來馬克在搶劫案發引起騷動的時候，她也因為埋首於書架之中而沒有發現。
「唉，總之一言難盡……」
馬克露出空虛的笑容，勉強這麽回應，耶露蜜娜稍稍皺了皺眉。然後思索般望向天空，接著下定決心似地點點頭。
「……那麽，可以請你帶我逛逛鎮上嗎？」
「啊，現在嗎？這些書本該怎麽辦？」
馬克看向桌上的書塔，耶露蜜娜覺得這不是問題似地搖搖頭。
「……這裏的人會幫忙送到洋房。」
「喔……如果是這樣，那就沒關係……」
馬克這麽回答，耶露蜜娜就站起身子往出口走去。
「那麽，小姐。請問您想去哪裏？」
馬克這麽問，耶露蜜娜停下腳步，然後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這麽說：
「……去你想去的地方就好。」
明明要他帶自己逛逛，但又說去馬克想去的地方就好。無法理解耶露蜜娜意圖的馬克歪著頭，這時艾霞湊過來低聲說道：
（我想，她的意思應該是說，可以去你喜歡的地方盡情玩個高興。）
艾霞這麽一提點，馬克才理解這是耶露蜜娜想給自己打氣。
看到因為自己太遲鈍而顯得有些埋怨的主人，馬克彬彬有禮地彎腰鞠躬。
「謹遵小姐指示。」
這天，馬克雖然失去了所有存款，卻也沒有那麽難過。
馬克的哥哥克裏斯在引起一陣騷動之後曾經回來過。剛剛就是那件事發生幾天之後的記憶。在那之後，馬克似乎感覺到自身的無力，變得史致力於鑽研各種技術。他養成陪耶露蜜娜下戰棋的習慣，則是在更之後的事情了。
耶露蜜娜晚上為艾霞上完課之後，會跟送上紅茶的馬克下戰棋。剛開始大多是耶露蜜娜取得壓倒性勝利，但最近漸漸變得很有得拚了。要是太過大意，耶露蜜娜也會不小心輸掉。
耶露蜜娜當然也會焦急。要是被對方發現自己有所動搖並趁虛而入的話就會輸吧？但耶露蜜娜麵無表情的態度，似乎可以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發揮不錯的效用，通常都能在馬克發現自己的優勢之前反敗為勝。
——不過時間又更往前了。
一開始隻是今天早上的事情，但方才的重複體驗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
——時鍾的聲音有什麽意義嗎……
每當聽到時鍾的聲音，就會發生重複體驗。雖然不知道時鍾在哪裏，但會不會那個時鍾其實是在回溯時間呢？
——看樣子，隻有繼續追蹤時鍾的聲音了。
隨處可以聽到時鍾的聲音。就算追也不見得追得上，但卻是耶露蜜娜來到這裏之後唯一一個類似線索的存在。
「……時鍾。」
耶露蜜娜確認似地這麽說著。
她忽然想起一個過去曾經讀過，與自己遭遇很相似的女孩的故事。不，除了耶露蜜娜之外，應該也有很多人讀過這篇故事吧。就算沒有讀過，也大多聽說過。
「……亞裏亞。」——『鏡中世界亞裏亞』——是聞名世界的童話故事。
故事敘述名叫亞裏亞的少女發現一隻帶著時鍾的真珠兔，並追著兔子跌入樹洞之中，進而闖入神秘世界。神秘世界裏麵沒有人類，相對的動物們都會說話，亞裏亞隻能四處徘徊。
故事到最後才發現，這一切都是亞裏亞的夢境。
「……要我追蹤真珠兔嗎？」
對耶露蜜娜來說，這句話裏難得帶有情緒。
——（阿爾斯·馬格納）……是想創造我所喜愛的搖籃嗎？
耶露蜜娜不是契約者。就算能夠感受到精靈的意誌，卻無法理解精靈的想法。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現在的自己被玩弄了。
耶露蜜娜有種不悅的感覺，於是離開了寢室。
如果（阿爾斯·馬格納）打算模仿亞裏亞的故事，那麽前往書房或許可以獲得某些線索。
耶露蜜娜每天都要在寢室和書房之間來回好幾趟。從懂事開始就不斷反覆這麽做的她，即便閉著眼睛也可以往來。
走下鋪著地毯的樓梯，來到玄關大廳之後，耶露蜜娜往樓梯旁的某扇門走去。門上有著黃銅門把。不管是在拉其那斯的洋房，還是現在的海市蜃樓之屋，轉開這個門把最多次的人都是耶露蜜娜。
推開書房的門，與玄關大廳同樣規模的空間裏充滿了書本。舊書特有的氣味刺激著嗅覺。
耶露蜜娜毫不猶豫地在幾十萬本書冊包圍下前進。
在她停下腳步之處的書架上，擺放著好幾本書背上寫著『鏡中世界亞裏亞』的書本。雖然是同一本書，但這些分別是翻譯成不同語言的版本，或者是改編成舞台劇或兒童文學版，內容上有些許差異。
耶露蜜娜很喜歡這篇故事。（精杯公主）持續沉睡。希望沉睡的（公主）所作的夢能跟『亞裏亞』一樣。即便是無法出門的自己，或許也有機會在奇妙的世界展開旅程。這篇故事給耶露蜜娜帶來這樣的啟示。
——而且亞裏亞跟耶蜜莉歐很像。
耶蜜莉歐有沒有發現呢？發現耶露蜜娜很羨慕、很向往她的事實。她擁有許多耶露蜜娜所沒有的東西，比任何人都溫暖。
耶露蜜娜希望自己能變得跟耶蜜莉歐一樣，然後自己真的跟她交換了。交換的同時，還從耶蜜莉歐身上奪走了一切。
所以耶露蜜娜才會持續追尋耶蜜莉歐，並深信這就是贖罪。
但卻沒有發現，這也是牢牢束縛自己和耶蜜莉歐的枷鎖……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時鍾的聲音就像要將耶露蜜娜從夢境之中喚醒一般地響起。
「……真是煞風景。」
沉浸在回憶中的耶露蜜娜被硬生生地拉回現實，發出了不滿的聲音。
回過頭去，就看到書桌上擺著一本書。在她進來的時候那裏應該沒有東西。往桌子邊走去，擺在桌上的也是『鏡中世界亞裏亞』。
「……這是當時買的嗎？」
這本書是在洛克渥爾鎮上買到的。這個版本有一點特殊，在拉其那斯沒能入手。
耶露蜜娜猶豫了一下，但馬上就下定決心伸出手。
啪吱——一碰到封麵，書房就像玻璃一樣破裂了。
※
「二手書市……是嗎？」
時間是早晨。在切成正方形的大理石上鋪著深紅色地毯，從二樓下來的樓梯有著精雕細琢的扶手，以及沿著扶手掛著的風景畫。前方是黎胡桃木製，既厚重又極具品味的門扉。
挑高的玄關大廳裏，回蕩著馬克略顯訝異的聲音。
他身上穿著一如往常，沒有任何皺褶的挺拔燕尾服。臉上戴著新配好的圓眼鏡。盡管麵帶平穩的笑容，但還是困惑地歪了歪頭。
「沒錯。福羅雅堤那是有一些其他國家難以入手的書本。耶露蜜娜小姐也說想去看看。」
如此回答的，是跟馬克一樣被燕尾服包裹全身的總管多明尼克。他是個舉止溫文的青年……隻是外表看來像個青年，實際年齡卻撲朔迷離。
多明尼克麵帶一如往常的悠哉表情，令人難以捉摸他到底是覺得困擾，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二手書就是無法得知之前是哪些人讀過的書本吧？不是全新的也沒關係嗎？」
發出疑問的是列隊站在馬克身邊的少女艾霞。她有著褐色肌膚與琥珀色眼眸，身上穿著群青色洋裝與雪白的圍裙，是一如往常的女仆打扮。
「並不是新書就一定好。二手書也有它的價值。」
馬克這麽回答，艾霞思索似地抬頭看著天空……但還是想不通般地歪著頭。
「比如呢？」
「這個嘛……據說印刷技術是教會為了讓聖經普及才開始研發的。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歐爾達教在出版業界也具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就這樣，一些被歐爾達教指定為禁書的書籍，為了躲避被毀掉的劫難而在開拓時代被人帶到了福羅雅堤那大陸。這些書現在都是相當珍貴的資料，價值不菲呢。」
「這樣子啊。不過書房裏麵已經有很多書本了，還要繼續添購嗎？」
這幢洋房的書房裏頭有幾十萬本藏書。家主耶露蜜娜總是窩在裏麵看書。
——書房可能又需要整理一番了。
馬克露出苦笑，多明尼克則露出柔和的笑容。
「話題扯遠了。總之就是這樣，馬多克，我希望你能以耶露蜜娜小姐隨從的身分陪她一起去。」
隨從是負責打點和陪同主人外出的仆人，多半由總管或執事兼任。在這幢洋房裏麵，負責打點儀容的是艾霞，陪伴的工作則大多由多明尼克負責。
「可以交給我嗎？」
「當我不在，而耶露蜜娜小姐又需要外出的時候，當然就得由馬多克你來擔任隨從。早點習慣總是比較好。」
這麽說著的多明尼克臉上並非一如往常的悠哉表情，而是帶著身為法連舒坦因家總管的神色。
「我明白了。」
馬克彬彬有禮地彎
腰回答，這時艾霞很疑惑似地說道：
「多明尼克先生。我沒辦法擔任隨從嗎？」
「「……………………………………………………」」
沉默。
——這位小姐怎麽會說出如此駭人聽聞的話啊……
艾霞是個會注意小細節，也很仔細工作的女孩，但卻不是普通的粗心。
如果讓這樣的艾霞，跟平常總是窩在書房裏麵足不出戶的耶露蜜娜兩人一起外出……各種可以想像得到的慘事接連浮現在腦海裏……而且她們想必可以將之一一化為現實吧？
馬克盡管微微頭痛了起來，但還是溫柔地說：
「鎮上的環境我比較熟悉一點。而且，你們兩位女性出門有點不安全。」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馬克的口氣不容反駁。艾霞盡管還是不甚理解，卻也沒有繼續追究。
馬克鬆了口氣，多明尼克這時像是想起什麽似地一擊掌。
「啊啊，不過，我想今天也讓艾霞一起去比較好。」
「為什麽要提這麽危險的建議？」
「……那個，馬克先生？你剛剛說危險是指？」
「耶露蜜娜小姐隻要一看起書就會不顧一切呢。回來的時候應該會多出很多行李。」
「既然這樣，帶亞隆去不是更好……」
「庭院的狀況比想像中嚴重許多。我希望亞隆可以先專心處理這邊的問題。」
這幢洋房在兩天前也雇用了園丁。在這之前因為馬克等人無暇顧及庭院，所以一些角落似乎已經成了雜草叢生的狀態。多明尼克要跟亞隆討論相關事宜，所以平常都在處理外務的他今天也特地留在家裏。
馬克無奈地表示理解，但一旁的艾霞卻一臉不悅地嘟囔著「馬克先生……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了？」之類的話。
※
以這個國家的氣候來說，基本上一過中午氣溫會就急遽上升。所以馬克決定在比較舒適的中午前出門。
城鎮上有一條貫穿南北的大道，耶露蜜娜的洋房就位在大道以北的郊區。城鎮以車站為中心，另外還有一條東西向的大道，二手書市就在東邊的鬧區舉辦。
以平常來說，上午的行人多半不多，但來到鬧區還是可以看到熙來攘往的人群。有黑幫份子，也有類似流氓的少年；除此之外，還有應該是來買珍品的商人，以及一看就知道是出身不錯的人等等混在其中。
「小姐，請小心不要走失了。艾霞你也一樣。」
在這樣的人潮之中，馬克以帶著些許悲痛的聲音對走在身邊的少女——耶露蜜娜說道。在耶露蜜娜身邊則是艾霞，形成兩位仆人夾著主人走的情況。
搖晃著雪白的陽傘，身穿藍色洋裝，臉上不帶任何表情、有如人偶一般的少女。這樣的她有著一對翠綠眼眸與陶瓷般光滑無瑕的肌膚。披散在肩頭的短發是金色的，每走一步就會因為陽光的照耀而散放著奇跡般的光輝。
耶露蜜娜似乎覺得鎮上的景象很稀奇，每次看到什麽就搖搖晃晃地靠過去。再加上……
「耶露蜜娜，那個是什麽？」
「……這個嘛，我不知道。」
再加上艾霞也萬分好奇似地到處亂看，讓耶露蜜娜離原本的目的地愈來愈遠。這回兩人似乎看上販賣東洋餐具的店。馬克看到才剛叮囑完，又差點走散的兩人，隻能無奈地抱頭懊惱。
——所以才不敢讓你們兩位結伴上街啊……
馬克歎出沉痛的一口氣，修正了耶露蜜娜的前進方向。
就這樣，直到接近正午時分，三人才來到真正的目的地——二手書市。
「……就是這裏吧。」
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原本以為耶露蜜娜因為期待過高而覺得失望，但她卻按捺不住似地搖晃著裙擺。
——原來你是躍躍欲試啊……
馬克敏銳地觀察到耶露蜜娜的反應，打開店門，輕輕彎腰後說道：
「請進。」
二手書市在一棟麵積不算小的單層木造建築物內舉辦。看起來是實施禁酒法之前的酒場，裏麵還可以看到類似吧台的擺設。屋裏整齊排列著足以頂到天花板那麽高的書架，並且在書架之間騰出幾條通道。
這座名叫洛克渥爾的城鎮是一座礦山小鎮，經濟寬裕到可以買書的人本來就不多，也因此鎮上少見書店，客人也不多，二手書相當珍貴。
進入店裏，裏頭已經有不少客人了，要三個人一起行動會有困難。馬克在吧台裏麵看到椅子，就讓艾霞過去等候。
當艾霞在椅子上休息等待的時候，耶露蜜娜就像進入自家書房一樣直直往書架前進。馬克隻能苦笑著陪伴在她身邊。
耶露蜜娜的洋房被稱為海市蜃樓之屋，鎮上的居民幾乎不知道其存在。即便如此，耶露蜜娜似乎還是散發著上流社會的氣息，讓周遭的客人以帶著驚訝和向往的眼神看了過來。
馬克瞥了耶露蜜娜的側臉一眼，她臉上還是沒有什麽表情變化，似乎一點也沒有開心的情緒。但一雙翠綠眼眸卻快速地左顧右盼，明顯可以看出她早已成為書架的俘虜了。
後來，耶露蜜娜的雙眼停在某一個點上。應該是找到想要的書本了。她伸出手……但卻因為上頭塞滿了書本而無法取出。形狀姣好的眉毛因此皺了起來。
「小姐。讓我代勞吧——」
馬克的提議慢了半拍。耶露蜜娜確實從書架上抽出了書本，但卻連累了一整排的書……
「……啊。」
耶露蜜娜發出尷尬的聲音，書本「啪啦啪啦」地掉落下來。
二手書特有的塵埃氣味散布四周，周圍的客人都瞪大眼睛看了過來。想想也是當然。因為掉落的書全都處於一種很不自然的狀態下。
馬克發出不知該算是苦笑還是歎氣的聲音，拎起了浮在空中的一本書。
「您要的是這一本嗎？」
二手書就是舊書。會因為保存狀況不同而有所破損。但是從書架上掉落下來的書本都沒有落地，而是靜止在空中。
馬克的影子不是人形，而是像蜘蛛網一樣細分開來，很靈巧地沒有影響到他人，隻捕捉了書本的影子。
耶露蜜娜每次出門都會碰上麻煩事。馬克為了保險而讓能力處在備戰狀態，看來是做對了。
耶露蜜娜尷尬地雙眼亂飄，接著小聲說道：
「……辛苦了。」
接下書本之後，耶露蜜娜迅速翻過書頁。如果給馬克來讀，光是要看懂第一行就得花上幾十分鍾的文字羅列，從眼前流泄而去。但是耶露蜜娜的翠綠眼眸隻是微微移動著，可以看出她正以速讀的方式瀏覽內容。
馬克在一旁側眼觀察耶露蜜娜，同時手腳俐落地將書本一一歸位。
後來耶露蜜娜似乎瀏覽完畢，闔上書本之後感動地稍稍點了點頭。馬克接下書本，耶露蜜娜再次轉向書架。
——真的完全不管其他事情了呢……
店裏塞滿了客人，裏麵的人幾乎都會碰到旁邊的人的肩膀。但也許因為耶露蜜娜散發著上流階級的氣息，又或者是因為她那一張美麗的臉龐，導致周圍的客人會自動讓路給她過，不然她早就撞到人了。
這回耶露蜜娜又再次停下視線。一對翠玉眼眸亮晶晶地閃爍著，看起來像是吃驚的模樣。
「……不會吧。」
耶露蜜娜以顫抖約聲音低聲說道，戰戰兢兢地伸手，取出一本書。
書名是『鏡中世界亞裏亞』。耶露蜜娜很寶貝似地以雙手抱著這本書，珍重無比地輕巧翻著書頁。
「……不敢相信。」
這麽
說著的耶露蜜娜雖然一如往常地麵無表情，但臉頰卻似乎帶著幾分紅潤。
「小姐，我記得家裏也有這本書……」
這本書是世界級的暢銷書，馬克也在書房裏麵見過好多次。
「……這是原版的亞裏亞啊。」
「原版……是嗎？」
「亞裏亞是以同名少女為藍本創作出來的。這個故事原本就是為了她而寫。然而當書本要大量出版的時候，作者不得不進行大規模改寫。這本就是現在已經極為稀有，改寫之前的原版亞裏亞。」
耶露蜜娜的聲音彷佛銀啼鳥鳴唱。跟平常那不帶抑揚頓挫的聲音不同，方才這番話中充滿了熱情。
耶露蜜娜滿足地點點頭，將這本書交給馬克。她的臉上還帶著些許紅潤。
——這本書這麽重要啊。
看耶露蜜娜如此認真的表現，馬克盡管差點失笑，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接下。
就這樣，耶露蜜娜接連拿出書本。從與宗教和曆史相關的書籍，到各種領域的參考書、專門書籍。偶爾也有單純的讀物。轉眼間就堆出一座書塔。連市場的一半都還沒逛完，馬克就徹底體會了多明尼克所說的話。
——到底打算買多少書啊……！
等到堆了幾十本書之後，馬克總算撐不住了。
「小、小姐。方便說話嗎？」
「……有什麽事？」
「我、我拿不動了，先拿到那邊去放一下。請您稍等。」
馬克在店內的櫃台找到店員之後，將書本暫時放在櫃台裏麵。
在櫃台附近等著的艾霞正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在這個隻有書本的地方，似乎連她都覺得無聊。
「覺得無聊嗎？」
馬克這麽問，艾霞一副嚇到的樣子差點從椅子上滾下來。
「哇、啊啊啊啊，馬克先生。我不覺得無聊唷……」
看艾霞這樣手忙腳亂，馬克苦笑著以視線示意店內的書架。
「小姐應該還要看上好一段時間。你要不要也看看書？」
「沒、沒關係的。我其實不太習慣閱讀。甚至覺得很奇怪，為什麽耶露蜜娜老愛看那些滿滿都是字的書本。」
馬克確實也沒看過艾霞讀書。雖然她應該識字，也會寫字，但閱讀本身對她來說似乎是個苦差事。
「不過……如果有什麽東西能讓你打發時間就好了。」
「沒關係。隻顧著發呆、看天花板也不錯。」
馬克抬頭看看艾霞所指的位置，那裏有個巨大的電勖。這是一種吊扇。它有五枚葉片，有一定程度麵積的店麵通常都會裝設。
「那個不停打轉的東西，是某種裝飾品嗎？」
「啊啊……艾霞是第一次看到嗎？」
「雖然不是第一次，但不知道那是做什麽用的。」
馬克將書塔放到櫃台裏麵，再次看了一下天花板。
「那個是可以形成風，同時攪拌空氣的東西。」
說是這樣說，但卻沒能吹出有感覺的強風。頂多就是帶動空氣流動罷了。大城市裏麵似乎也有可以吹出強風的風勖，但在二手書市裏不可能弄出這麽強的風。
艾霞覺得很難懂似地歪著頭。
「攪拌……是什麽意思啊？」
「攪拌就是混在一起的意思。熱空氣會往高處聚集，所以隻要將熱空氣排出，室內的氣溫就會下降。這樣做也可以適當地調整濕度，對保存書本有正麵幫助。」
二手書市之所以會選在這裏舉辦，應該也是看中了這一點。天花板上等距設置了共六台吊扇，設備算是相當高級。
這麽說明之後，艾霞睜大琥珀色的雙眼。
「好厲害！竟然可以用風讓天氣變涼快，這機器好像契約者一樣。」
艾霞開心的話語讓周圍幾名客人緊張地抬頭。
契約者這個名詞基本上不為大眾所知，但黑幫份子或保安官，以及某些有錢人都多少聽過。而這些人多半對這個名詞抱著畏懼之情。
因為身為契約者——與其這麽說，倒不如說是已經習慣他人異樣眼光的馬克，對這類目光漠不關心。艾霞也隻是報以微笑，一臉苦悶地看著堆得高高的書本塔。
——二手書本貴到出人意料。這樣下去會超出預算吧……
洋房的家計是總管多明尼克在負責。今天馬克雖然有從多明尼克手中獲得資金，但耶露蜜娜要是這樣繼續挑下去，應該會不夠用吧？
馬克雙手抱胸思索著。
——差不多該阻止耶露蜜娜了？還是要動用預備金？
馬克很清楚耶露蜜娜對書本有多麽執著。多明尼克也有交代他，如果錢不夠用，就去銀行提款。
想到這裏，馬克突然驚覺——
——對喔，把錢放到銀行就不會蒸發了吧？
馬克沒多久前才碰到全部財產毀於一旦的慘劇。從那之後，他就養成錢財不離身的習慣，但卻不知為何總是不知不覺地在減少著。在混黑幫的時候有收到最後一筆報酬，但這些錢也已經剩下不到一半。
馬克過去總是不怎麽信賴銀行，但現在覺得試試看似乎也不壞。
——但我可不能冒險丟下耶露蜜娜與艾霞兩人。
耶露蜜娜沉浸在書的世界中的話還好，但當馬克不在的時候，要是她突然回過神來，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慘事。
不知該如何是好的馬克往耶露蜜娜所在的方向一看……差點沒有當場昏倒。
耶露蜜娜在整齊排列的書架另一邊，剛好跟馬克處在店內的兩端位置上。她的身邊有好幾個穿著西裝外套的人，這種大老遠就可以分辨出來的打扮方式，毫無疑問是鎮上的黑幫份子。
這當然已經是大問題了，但讓馬克無力的點在於——被這些黑幫份子包圍的耶露蜜娜，正優雅地坐在椅子上喝飲料。
「啊，馬克先生。你要去哪裏？」
馬克根本沒空回答覺得很奇怪似地這麽問的艾霞。他大跨步地橫越店內，來到耶露蜜娜身邊。
耶露蜜娜察覺馬克到來，也沒有表現出歉意，隻是繼續喝著飲料。
「……可以了嗎？」
也不知道是從哪裏變出來的，隻見耶露蜜娜身邊擺著一張白色的桌子。剛才過來的時候確實沒有這個玩意兒。而且桌上還擺了好幾本書。耶露蜜娜正在喝的好像是黃橘實果汁，當然不是在這個二手書市裏麵會販賣的東西。
馬克也不過就離開幾分鍾。在這幾分鍾之間到底發生什麽事情，可以變成現在這種狀況？馬克有種常識一整個被推翻的感覺。
「哇啊，真好。」
似乎一起跟上來的艾霞發出羨慕的聲音，總算讓馬克回過神，勉強露出微笑。
「小姐……您這是……？」
「……是這一位請客。」
耶露蜜娜這麽說，視線轉往站在中央的一位黑幫份子。那是一位很適合留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胸前掛著一條硬幣項鏈。是馬克在因緣際會下認識的男子，名字叫做羅季。
「唷。我不是說過我們是一家人嗎？你居然沒告訴我小姐要來，這是什麽意思啊？」
看樣子這間店剛好在他們的勢力範圍之下。應該是利用了相關權力準備了桌子和飲料吧？
馬克傻眼，這時一個年輕的黑幫份子從大馬路那邊奔過來。男子臉上有著一雙可愛的下垂眼，這位也是馬克認識的人。他是基多，手上抱著裝有剛烤好的點心的袋子，一看就知道是去跑腿的。
「羅季哥，我買回來了。」
「蠢才！哪有人給剛喝過甜味飲料的人買甜點的啊！」
如果馬克沒誤會……不，沒記錯
的話，他們可是在流氓之中最重視品格的正統黑幫份子。但這樣的人麵帶小熊布偶般的溫和微笑，手中捧著烤點心的模樣，讓馬克徹底體會現實這種東西有多麽空虛。
另一方麵，己經習慣被他人服侍的耶露蜜娜，則是一副沒有任何問題的樣子。
馬克花了一點時間才回過神來，重新打起精神端正姿勢。
「小姐。我們預算有點吃緊。我想去一趟銀行，請問是否可以暫時告退一下？」
羅季好歹也是掌管這一帶黑幫的幹部，如果有他陪在身邊，應該不至於讓耶露蜜娜惹上麻煩或者迷路吧？如此判斷的馬克提議道。
耶露蜜娜很舒服地坐著喝果汁，並稍稍點頭。
「……我知道了。你去吧。」
※
這座城鎮有許多前來獵捕珍貴動物的獵人，以及向這些獵人購買獵物的商人。也因此盡管這裏是個鄉下地方的礦山城鎮，但銀行卻不少。
要好好做生意就得跟黑幫份子打好關係，所以商人們大多會利用黑幫份子勢力範圍內的銀行。但因為這座城鎮有三大幫派，所以銀行之間的競爭也出乎意料地激烈。
馬克在這些銀行裏麵挑了一家最小的銀行。
耶露蜜娜有好幾個帳戶，其中一個就是這家銀行的。當然，馬克必須向多明尼克報告金錢的流向，但這是為了讓馬克在擔任耶露蜜娜的隨從時可以臨機應變，而直接交給他管理的帳號。
銀行裏麵空蕩蕩的，沒有多少客人。馬克進入銀行，窗口內的女性就立刻驚醒似地抬起頭來。
馬克還沒走到窗口，就有一位西裝筆挺的男性出麵迎接。銀行行員麵帶緊張神色，擺出彷佛以量角器測過的標準六十度角鞠躬動作。
在這個城鎮，能夠雇用仆人的人屈指可數。馬克的燕尾服上頭繡有法連舒坦因家家徽。行員應該是從這裏發現大主顧上門了吧？
馬克也麵帶微笑地彎腰，以免失態。
「我是法連舒坦因家的人，請問可以提款嗎？」
「是的。今天不是多明尼克先生？」
「嗯。我是最近受雇的馬多克，請多指教。」
「恕我失禮，請問您有攜帶印章嗎？」
銀行的業務分成兩類，一是存取款，另外一種是個人用保險箱的出租業務。這家銀行經營的項目是前者，進行交易時，顧客必須提具相關的證書之類才行。法連舒坦因家是以印章作為憑證。
馬克從胸前的口袋取出印章型的戒指展示給行員看。這是多明尼克交給他的。確認過戒捐之後，行員客氣地低下頭，引導馬克前往窗口。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想開一個我個人用的帳戶。」
馬克在窗口這麽說，行員放鬆了表情。
「多謝您的惠顧。那麽就先替您辦理開戶吧。」
馬克取出要存放的紙幣，放入窗口的托盤。
——存在銀行裏麵應該就不會花掉了。
馬克放心地呼一口氣，這時腳邊的影子蠢動起來。是山犬外型的影子（古夫·林）。
「……你說什麽？錢不要存起來，花掉比較好？別說傻話了。錢就是要存起來才有價值。」
馬克對著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語。窗口的行員露出困惑的表情，猶豫著該不該收下托盤上的紙鈔。
沒有發現行員狀況的馬克，腳邊的影子形成一個咧嘴而笑的形狀。正當馬克因為影子這種好像在盤算什麽壞事般的舉止而皺眉時……
碰——門一口氣被踹開。
「全部舉起手！亂動就開槍！」
很容易理解的怒吼。
馬克一邊歎氣，一邊往傳來怒吼的方向看過去。三個舉著手槍的人把出入口給堵住了。
應該是銀行搶犯吧？車站附近有比較多黑幫份子出入，所以他們特地選上這個比較小的銀行。
——為什麽偏偏選在我要存錢的時候找上門……？
搶銀行可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案子。馬克歎出一口沉重的氣息。
銀行行員們個個臉色蒼白地舉起雙手。店裏的其他客人也比照辦理。隻有馬克一人事不關己般旁觀著。
——該怎麽辦呢……
搶匪們身上大多帶著一到兩把手槍，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武器。其中一個人的肩膀上背著一口大大的背包，應該是準備用來裝現金的吧？三人的衣服都是皺巴巴的襯衫配上破爛的長褲。頭上的帽子也是便宜貨，看起來不像黑幫份子。
如果是臨時起意的犯罪，那他們的態度又顯得太急迫。可以推測大概是因為欠債被逼急了吧。
馬克雙手抱胸盤算著。
要是製服了銀行搶匪——犯人就會立刻被保安官帶走，馬上解決問題。然而可以想像目擊者會被帶走詢問案發經過，應該會花上不少時間。這樣就無法回到耶露蜜娜身邊。
不管的話——無論搶劫是成功還是失敗，犯人都會在幾分鍾之內逃跑。保安官就會出麵遠捕犯人。馬克可以繼續進行手續，很快就能回到耶露蜜娜身邊。
——看來沒得選呢。
雖說有羅季在，但他畢竟留下耶露蜜娜和艾霞兩人。必須快點提款完畢，回到兩人身邊。
馬克乖乖地舉起雙手。
銀行強盜留下一個人在門口，剩下兩人翻過窗口櫃台，用槍指著行員並開始裝入紙鈔。槍口因為緊張而顫抖著，搶匪甚至沒發現擊錘拉開了。
這些人應該是首次犯罪，馬克以溫暖的目光看著他們生疏的動作，這時強盜再次怒吼。行員則快哭出來似地發著抖。
「快點打開金庫！」
「打、打打、打不開啊。」
旁觀著事情進展的馬克，腳下的影子雖然呈現山犬的外型，但卻隻有頭部完整，身體則像鬆開了的紡織品一樣分枝擴展。分枝的影子另一頭連接著金庫的影子。
被山犬影子捕捉的影子，在沒有馬克的允許之下無法動彈。也就是說馬克正以自己的能力鎖住金庫。
不知情的搶匪還打算打開金庫，但當然無法得逞。隻要金庫打不開，耶露蜜娜的存款也不會有損失。腳下的影子再次騷動，出口抱怨：
「……什麽？要不要阻止？不用啊，他們也有他們的苦衷。隻要金庫沒事，就不會有太大損失。我隻要能夠提款就好了，我們就默默觀望吧。」
馬克對著影子這麽說。一名強盜覺得怪異地看過來，但似乎也沒有餘力追問，隻是將托盤上的錢搶走。持續跟影子拌嘴的馬克，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眼前的現金被搶走了。
後來，在門口把風的強盜大叫：
「沒時間了！保安官來了！」
強盜們的表情僵硬，立刻開始逃跑。
在門口把風的男人往外奔出，接著是背著包包的男子。最後拿著槍的男子一邊用槍指著銀行裏麵，一邊戒備著跟了出去。
一行人似乎事先準備了馬車，輪子「喀啦喀啦」地作響，逐漸遠去。
馬克目送搶匪離去，回頭一看，發現行員還一臉害怕地僵著身體。
馬克很清楚，方才的情況對普通人來說是很可怕的辜情，於是他麵帶溫柔的微笑說道：
「沒事的，那些搶匪應該是門外漢。既然利用馬車逃跑，就代表他們不打算搭乘火車吧？應該馬上就會被黑幫份子或保安官活捉。損失應該不會太大。」
馬克這麽說，但行員卻露出悲憫的表情。
「不……那個，因為金庫沒有遭搶，所以本行沒有任何損失，但是……」
行員一副很難啟齒的樣子吞吞吐吐地說著。馬克不知為何產生一股不祥的預感，於是戰戰兢兢地問：
「但是…
…？」
「就是說，馬多克先生您預計存款的現金也……被搶走了。但因為開戶手續還沒辦理完畢，本行無法賠償損失……非常抱歉。」
※
雖然說當然也是當然，但當馬克奔出去的時候，早已不見搶劫犯的蹤影。
然後馬克立刻奔往方才的二手書市。
「羅季，羅季！你在嗎？」
馬克一衝進店裏就放聲大喊，引來周遭客人的訝異眼光，但被點名的羅季馬上就過來了。
「馬克？怎麽了嗎？」
「是搶劫。前麵一家小銀行被搶了。」
馬克這麽回答，羅季就眯細眼睛，露出黑幫份子特有的表情。
「在我們的地盤上搶劫啊。是哪來的不要命的家夥？」
這座城鎮有三大幫派，彼此之間的地盤分得很清楚。如果在地盤上做出殺人強盜之類的行為，就等於是向黑幫份子挑戰。
「雖然應該是外行人，但還是讓他們逃了。我想請你幫忙搜索。」
「這是當然。竟敢讓我們諾羅戴幫丟臉，肯定要讓他們後悔莫及。」
羅季很明顯地表現出怒意。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動作確實很快。
馬克絕口不提自己明明在現場，卻袖手旁觀的事實。
「那個，該不會是剛剛飛快衝過去的馬車吧？」
顯得有些猶豫地這麽說道的是艾霞。看來她是發現馬克正在吵鬧才過來看看的。艾霞手中不知為何拿著烤點心……
「艾霞，小姐呢？」
「耶露蜜娜一直在書架前麵喔——」
順著指著店內的艾霞視線看過去，就看到搖曳著金色頭發的少女身影。看來她已經逛完店內的三分之二了。
確認耶露蜜娜應該還會黏在書架前麵好一會兒，馬克轉向艾霞。
「艾霞。能追上那輛馬車嗎？」
馬克這麽問，艾霞閉上雙眼，用食指搭在嘴唇邊。不知道這個動作有何意義的羅季露出狐疑的表情。
艾霞也是個契約者。她的能力可以讓眼中的世界化為「灰燼」，還可以借用其他生物的眼睛看到不同的景象。雖然沒有在黑社會打滾過，但她的力量與馬克相比卻絕對毫不遜色。
「嗯……嗯嗯，應該沒問題。」
「那麽艾霞，可以請你幫忙一下嗎？」
「好——！」
看到艾霞精神抖擻地回應，羅季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們要幫忙嗎？」
「那是當然。怎麽可以放過不努力工作，隻會從他人手中搶奪錢財的壞人呢？」
馬克說出與幾分鍾前完全相反的意見。
「而且由我們出麵，應該可以比較快追上。」
麵對堅毅地這麽說的馬克，羅季雖然開口彷佛要說些什麽，但結果還是死心似地搖了搖頭。
「謝了。我欠你一次。」
「別這麽說。相對的，可以麻煩你照顧一下小姐嗎？」
「那當然。喂，基多，備馬！」
羅季一這麽說，馬蹄聲就從馬路邊傳來。
往門外一看，是一匹栗色的駿馬。馬背上坐著看起來很親切的下垂眼青年。
「我早料到會這樣啦。」
那是羅季的部下基多。他大概是從騷動的內容推測，所以即便沒有接到命令也已先準備妥善了。準備之周到，連馬克都想感謝他。
「多謝了……艾霞，你有騎過馬嗎？」
「呃呃，隻騎過驢子，沒騎過馬。」
如果騎過驢子的話，那騎馬應該沒太大問題吧？馬克踏上馬鍾，迅速跨上馬背之後，伸手協助艾霞坐到自己身前。
「那麽，就借用一下這匹馬了。」
馬克策馬前行，艾霞發出慌亂的尖叫。
「哇啊、啊啊啊，好、好高。而且好搖晃！」
艾霞緊緊抱著馬脖子，她所發出的聲音實在很難判斷到底是慘叫還是興奮的叫聲。
馬克輕輕拉了一下韁繩減速，並且幫助艾霞調整位置，讓她能夠剛好抓穩馬鞍的突起處。
「艾霞。你能『看』到馬車往哪裏去了嗎？」
馬克這麽問，艾霞就將注意力集中到視力上。她現在慮該已經閉上眼睛了，所以馬克緊緊抱住她，避免她摔下馬去。
「呃呃，這個嘛……好像往郊外去了。」
這座城鎮有火車站，利用火車逃跑其實是最安全的方法。如果沒有這樣做的話，找個民家躲起來，避免被追蹤去向也是銀行搶匪的慣用手法。
然而這次的劫匪卻是連這個都不懂的大外行。即便馬克不特意出馬，應該也很快就會被逮捕吧？
但是他們把馬克僅剩的財產全給劫走了，令馬克胸中燃燒著契約者的執著進行追蹤。
路上行人看到狂奔的馬匹隻能急忙退開閃躲。馬克以大腿徹底穩住下半身，輕蹬馬腹，提高馬匹的奔跑速度。
「就、就這樣直直前進！」
馬克遵從艾霞帶著尖叫的指示，策馬狂奔。路上行人漸漸稀少，道路另一頭可以看到虹彩般的拱門。
「看得見了。」
拱門另一邊，有一輛卷起沙塵狂奔的馬車。對方那樣明目張膽地逃跑，應該不會弄錯。
一邊是拖著貨台和三個人的馬車，另一邊是載了兩個人的馬。兩者之間的重量差距使距離漸漸縮短。
——好啦，追上了！
馬克眼冒血絲，艾霞則發出尖叫：
「馬、馬克先生。那些人拿手槍指著這邊！」
「自作聰明的蠢蛋！」
馬克把韁繩往旁邊一扯，左右調整胯下坐騎的奔跑路線。想從搖晃的馬車上開槍攻擊左奔右跑的對象，基本上是打不中的。更不要說靠小型手槍，更是不可能。
雖然響了幾聲槍響，但根本就沒打到。不過馬兒似乎被槍聲嚇到而失去了冷靜。馬克為了安撫馬，不得不減低速度。
很遺憾，馬克身上沒有攜帶可隔空使用的道具。雖然有投擲用的小刀，但他要一邊支撐艾霞一邊策馬狂奔，哪裏還有第三隻手？而且馬克的能力無法一邊移動一邊使用。
「艾霞，你有辦法阻止那輛馬車嗎？」
「呃，咦咦？用能力阻止？」
「是的。用能力。」
「唔呃……我、我試試看。」
馬克的聲音裏帶著不容分說的強硬，艾霞隻能唯唯諾諾地答應。
「馬克先生，你要好好抓住我喔？」
這麽說罷的艾霞放開雙手，並將手在麵前交叉遮住視線。馬克一邊減速以避免艾霞摔馬，一邊穩穩地撐住她。
「射穿吧——（巴拉·路）。」
聲音既冰冷又低沉，與平常艾霞活力十足的聲音天差地遠。
隨著艾霞的一喊，前方馬車的後端開始漸漸變成灰色。大概因為搖晃而無法瞄準的關係，灰色的範圍隨意擴張著。
後來，車輪——發出「啪吱」的不吉利聲音彈飛了。
搶匪們的慘叫回蕩著。
馬車漸漸遭到分解，三名搶匪被甩到地麵上。拉車的馬仍然拉著馬車殘骸不斷向前狂奔。
馬克勒住坐騎之後輕輕滑下馬背，接著協助艾霞踏到地麵。
「艾霞，辛苦你了。剩下的交給我來收拾吧。」
明明口氣非常溫柔，但艾霞卻不知為何害怕地後退了。
當馬克兩人對話時，搶匪們也隻是滾在地上呻吟著，其中一人勇敢地站了起來舉槍。
馬克眼中帶著契約者特有的陰影，緩緩回頭。
手臂劃出大大的弧線，以中指調整眼鏡的位置。
「勸你最好不要開槍……會膛炸。」
因為對手是外行人，所以馬克很善良地告知了。
舉槍的搶匪——臉上還留著幾分稚嫩的青年聽到忠告，看了一下手上的槍。
槍口上麵已不知不覺插著一把銀製餐刀。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青年的慘叫響徹荒野。
馬克以誇張的動作吸引對方的注意力，並同時用另一隻手擲出小刀。麵對外行人其實根本犯不著這麽做，但馬克還是毫不猶豫地出手了。
雖然青年嚇得腳軟地跌坐在地，但還是勇敢地掏出另一把槍。
碰——隨著一道清脆的聲音，槍身粉碎了。
馬克的影子如今不僅不成人形，甚至連山犬的形狀都不是。目前勾勒出扭曲的荊棘輪廓，並且延伸到對手的腳邊。
馬克的能力不光能束縛對手的影子，也可以「破壞」。他就是使用能力破壞了手槍。
雖然麵對外行人根本不需要使用能力，但馬克的雙眼閃爍著契約者特有的陰影，完全沒有放水的意思。
「馬、馬克先生？那、那個，應該沒必要做得這麽絕吧……」
艾霞似乎也覺得馬克做得有些太過火了，慌忙出麵阻止。隻見馬克很紳士地以緩慢而沉穩的動作搖搖頭。
「如果不在這裏好好告訴他們，竊取他人的東西會落得什麽下場，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
馬克說的話相當有道理，所以艾霞也隻是表現出「是這樣嗎？」的態度而不再作聲。另一方麵，看到唯一可能站在自己這邊的少女被說服，搶匪青年露出徹底絕望的表情顫抖著。另外兩個搶匪也坐起身子同樣抖到不成人形。馬克看了一下，三個搶匪都還很年輕，頂多二十歲上下。
馬克靜靜地上前，手槍遭到破壞的青年坐在地上掙紮著退後。
「咿、咿，不、不了，不要殺我……」
馬克對求饒的青年露出溫和且紳士的微笑。
「不要痛下殺手比較好嗎？」
這麽一問，青年便點頭如搗蒜。
「直接在這裏死去可能比較輕鬆嘔，即便如此，你們還是想活下去嗎？」
青年大概是想像了一下，如果沒有被殺的話，會受到什麽樣的對待，於是像壞掉的木偶一樣嘴巴不斷開闔著。
在這一瞬間，搶匪們被植入隻要犯罪，就會有哪家的執事追殺過來的強迫觀念。
他們向保安官自首，在為期幾個月的居留生活中認真工作。之後因為手上功夫靈巧、擁有經營頭腦並啟發了業務才能，最後成為大陸屈指可數的火力車製造商，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的將來的青年，麵露「真不該活在這世上」的表情全身僵硬。
「等、等一下！我、我還你錢，請你放過尼可魯。」
「我、我也拜托你。這、這家夥的妹妹生病了，所以才……」
搶匪們把頭磕在地上，交出塞滿了錢的包包。在馬克身上那凶神惡煞般的殺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知道就好。好了，把我的錢還來吧！」
從其中一名強盜手上接過包包，馬克露出充滿慈愛的微笑——然後立刻抽搐地僵硬了。
嘩嘩嘩嘩嘩嘩——包包發出熟悉的不吉利聲音，變得愈來愈輕巧。
馬克低頭一看，包包上頭隨處可見變為灰色的痕跡，底部還開出了一個大洞。從洞裏掉出來的都是灰燼，勉強保留住原狀的紙幣也被風卷走了。
馬克依然麵帶微笑，但臉色逐漸鐵青……不，已經超越鐵青，成了一片土色了。
「艾、霞……？」
馬克動作僵硬地回頭，艾霞驚訝地以雙手遮口。
「馬克先生，對、對不起，因為搖晃得很厲害，所以很難瞄準……」
善良的少女急忙跑過來蹲下，確認搶匪們的傷勢。她可能以為（魔眼）的威力波及搶匪了吧？是因為搶匪緊緊抱著的包包成了擋箭牌，所以人沒有受傷。
「啊啊，太好了。傷勢不太嚴重。不過最好還是看一下醫生喔？」
艾霞體恤的話語讓搶匪們眼中泛淚。
「我、我、我會去自首。自首之後會好好工作。」
「馬克先生，太好了呢。看來你的想法已經傳達給他們了……馬克先生？咦？馬克先生，你怎麽了？」
艾霞雖然發出狐疑的聲音，但卻傳不進馬克的耳中。
被風卷起的灰燼落到馬克頭上，讓他從裏到外都燃燒殆盡了。
「我一定會賠償搶來的錢。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賠礙起，但我一定會賠償。」
搶匪們雖然很有誌氣地這麽說，但這種不知幾時才會實現的誓言根本無法安慰馬克。
※
結果，被搶走的金額並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是馬克的錢，所以銀行沒有蒙受多大損失。
震驚過度幾乎已經成為廢人的馬克，在艾霞的帶領之下，去銀行提領耶露蜜娜的錢之後，回到了二手書市。
「哎，馬克都把對方威脅成那樣，應該報複夠了吧？」
羅季這麽說，表現出對搶匪寬容的態度後，便往店裏去了。
耶露蜜娜似乎已經選完書，坐在堆了好幾座書塔的桌子前麵喝飲料。
「……你不是去提款的嗎？」
看到徹底化為灰燼的馬克，耶露蜜娜發出不解般的聲音。看來馬克在搶劫案發引起騷動的時候，她也因為埋首於書架之中而沒有發現。
「唉，總之一言難盡……」
馬克露出空虛的笑容，勉強這麽回應，耶露蜜娜稍稍皺了皺眉。然後思索般望向天空，接著下定決心似地點點頭。
「……那麽，可以請你帶我逛逛鎮上嗎？」
「啊，現在嗎？這些書本該怎麽辦？」
馬克看向桌上的書塔，耶露蜜娜覺得這不是問題似地搖搖頭。
「……這裏的人會幫忙送到洋房。」
「喔……如果是這樣，那就沒關係……」
馬克這麽回答，耶露蜜娜就站起身子往出口走去。
「那麽，小姐。請問您想去哪裏？」
馬克這麽問，耶露蜜娜停下腳步，然後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這麽說：
「……去你想去的地方就好。」
明明要他帶自己逛逛，但又說去馬克想去的地方就好。無法理解耶露蜜娜意圖的馬克歪著頭，這時艾霞湊過來低聲說道：
（我想，她的意思應該是說，可以去你喜歡的地方盡情玩個高興。）
艾霞這麽一提點，馬克才理解這是耶露蜜娜想給自己打氣。
看到因為自己太遲鈍而顯得有些埋怨的主人，馬克彬彬有禮地彎腰鞠躬。
「謹遵小姐指示。」
這天，馬克雖然失去了所有存款，卻也沒有那麽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