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沒有關於母親的記憶。不,準確來說,應該是沒有跟母親交談過的印象。


    當她懂事的時候,母親就得了沉睡不醒的怪病,直到死亡的那一刻都沒有醒來過。


    總是在地下室沉睡的母親,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呢?


    才九歲大的少女,偶爾會思索這樣的問題。


    ——如果母親醒了,會像姊姊這樣溫柔嗎……


    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應該隻有父親了吧。但少女必須鼓足非常大的勇氣,才能夠問出這個問題。


    她對父親的印象,就隻有「嚴厲」可言。


    吃飯時間等於是接受父親禮儀考試的時間。除此之外就是一股腦兒地學習社交界的知識,以及學習身為一個淑女該如何自處。雖然少女不討厭舞蹈課程,可是明明是個女孩子,卻連馬術課都得照上不誤這點,實在令人驚奇不已。


    必須內斂清純,但又要擁有貴族所該有的尊貴威嚴。學習許多彼此矛盾的理念,被一人堆教學課程壓得喘不過氣的少女,理所當然地——


    ——變得討厭上課了。


    父親為少女請來的家庭教師不隻一、兩個,他似乎從各種專門領域上請來了赫赫有名的大師。


    結果導致少女變得把所有精力,放在如何躲避這些家庭教師的耳目上麵。而願意認真花費心思教導這樣不受教的少女的大師,確實也是寥寥無幾。


    結果,身為教育者,有好好教導少女的,就隻有執事多明尼克一個人而已。


    「我說多明尼克呀。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某天,少女突然這麽問了正在上課的多明尼克。


    外表看來不知道該算青年……或者少年,偶爾還會讓人搞不清楚是不是中年的多明尼克露出悠哉的笑容。


    「這個嘛……如果讓我來說,你的母親不知為何總沒辦法給人太好的印象……嗯,跟你很相似,大概是這樣吧?」


    沒辦法給人太好的印象——在這樣的前提之下被說與母親相似,讓少女陷入不知該高興還是失望的兩難。


    少女拉了拉自己的短發,心情複雜地歎了一口氣。


    「母親的頭發又長又漂亮,姊姊的頭發也是。她們的發色雖然不同,但都有一頭漂亮的長發。」


    少女與姊姊是雙胞胎。但盡管少女這麽活潑好動,姊姊的身體卻不太好,甚至連到家裏的庭院散步都不行。姊姊每天有大半時間在床鋪上度過,總是麵帶與少女相反的寂靜微笑。


    父親的愛隻投注在那如風中殘燭般的姊姊身上。


    他會溫柔地用手指梳理姊姊的長發,並與姊姊說話。少女從來沒有被父親以這樣的笑容對待過。仆人看到父親那充滿偏愛的笑容,總私下挖苦他在玩洋娃娃,話語當然也傳到少女耳中。


    羨慕——少女當然不可能沒有這種感覺。


    但是姊姊卻對少女非常溫柔,使她足以不去在乎這些。姊姊總是以最燦爛的笑容麵對少女,而少女也最喜歡姊姊了。父親八成是希望少女能夠變得像姊姊那樣吧。


    ——如果我把頭發留長,是不是就能變成姊姊呢……


    所以少女向父親撒嬌,那是她第一次耍了任性。


    「父親,我也想留長發。」


    當時,少女總覺得看到父親的臉部表情僵硬了。


    然後,一陣火辣感出現在少女的臉頰上,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才感覺到痛;再過了一下子,少女理解到自己被摑了一巴掌。


    想留長發——麵對這樣微小的願望,父親給出的答案就是一巴掌。


    父親疼愛的是姊姊,不是少女。


    ※


    「……馬克?發生什麽事情了?」


    聽到從頭上傳來的粗重渾厚聲音,馬克才總算回過神來。


    「亞隆……?」


    馬克抬起頭,就看到一張貓頭鷹外型的麵具……不,是一個戴著麵具的大塊頭男人。馬克雖然個子不高,但一個十七歲的青年站在亞隆身邊,看起來卻跟小孩子沒兩樣,這樣的身高差距可不能說是普通了。


    穿著工作服的園丁——亞隆依然戴著貓頭鷹麵具,歪了歪頭問:


    「閣下在這裏做什麽?」


    被這麽一說的馬克看了看周圍,發現自己在洋房後麵的小花壇這邊。這裏對他來說並不是有什麽美好回憶的場所,而且身為仆人其實不應該隨意靠近這個區域……照理來說是這樣的,所以馬克應該不會主動接近這裏才是。


    並不是因為搬東西過來,也不記得有接到什麽命令。確實,自己會在這裏發呆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大謎團。


    「欸……?我在幹什麽啊?」


    馬克打從心底覺得很不可思議地這麽說,亞隆發出顯得慌張的聲音:


    「你沒事嗎?是不是累了?」


    「哈……不會,因為有逢魔擔任隨從之後,老實說我的工作還減輕了一些……」


    「其實這種時候最容易生病。」


    這聲音不是亞隆的。


    馬克將視線從亞隆身上轉往腳邊,就看到一個蹲著的少女。少女身穿如喪服一般全黑的連身裙,配上漆黑的圍裙與頭飾(配發的時候明明是白色的)。臉上戴著一個蓋住左半邊臉頰,彷佛化裝舞會上才會見到的麵具。


    不知為何,少女手中提著一個裝著黑色液體的水桶,與看起來像是給畫家用的高級刷子。她似乎正在把馬克的襪子刷成黑色。滴下的黑色液體積在馬克的鞋子裏麵,沒有比這更不舒服的感覺了。


    「——嗚嘎?」


    馬克一腳踩到少女頭上。


    「潔諾芭,你在做什麽?」


    馬克拋出冷冷的視線。少女——潔諾芭一邊呻吟,一邊起身。


    「唔喔……你居然這樣對待好歹是個女性的我。難道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嗎?」


    「不,這隻是我不把你當女性看待而已,但我可是有同情心的。」


    「我鄭重要求你改變對我的認知……不過,你真的沒問題嗎?」


    一副「開玩笑就到此為止」態度的潔諾芭露出真心擔憂的表情,亞隆也同樣以一副很擔心的樣子低頭看向馬克,讓馬克不禁慌了起來。


    「沒、沒什麽好掛心的啦。」


    「是這樣嗎?閣下發呆得挺嚴重的呢……」


    確實,像亞隆這樣的大塊頭,以及潔諾芭如此奇裝異服的人都走到這麽近了,馬克卻一點也沒有發現到他們,這證明他確實恍神得有些離譜。


    「正是如此,我也沒想到我都刷完襪子了,你卻還無動於衷。」


    被這麽一說的馬克看了看自己的腳,才發現原本應該雪白的襪子,已經兩隻都被刷成烏漆抹黑的了。看樣子潔諾芭是利用庭院的果實製作了染料。


    「高興點吧。剩下的隻有把你的襯衫染黑,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大功告成……等等,該不會……」


    「呼哈哈哈哈哈!沒錯!衣櫃裏麵的換洗衣物全都被我染黑了唷。」


    潔諾芭對黑色有著異常的執著,照理來說馬克早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但他居然連這個也沒發現,確實怪怪的。


    「……我隻是在想事情。」


    馬克甚至忘記要揍潔諾芭,隻是含糊地這麽回答。到這時候,才有股難以言喻的不協調感從他心裏湧出。


    明明遺失了某樣很重要的東西,但卻將之遺忘了——有點類似這樣的不協調感。


    大概以為自己會挨打而戒備著的潔諾芭,還有亞隆,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向對方,最後才理解似地點點頭。


    「「啊啊,為情所困吧。」」


    兩人說出一樣的話差點沒讓馬克


    昏倒。亞隆鼓勵似地向馬克搭話,潔諾芭則是露出了同情之色。


    「如果是這麽回事的話,那就好好想一想吧,吾輩認為把自己的心情整理一下也是很重要的。」


    「哼,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還是無心吧。我跟要小姐可是相思相——嗚咕啊?」


    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花瓶直接命中潔諾芭的頭部。


    心想應該是從上麵掉下來的馬克抬頭一看,就看到白發少女急忙從二樓的窗戶露出臉來。


    「對不起。有沒有人受傷?」


    那個人不光是頭發,就連睫毛都是一片雪白。不常曬太陽的肌膚白皙無比,隻有眼睛帶著琉璃貓一般氣勢的少女——正是洋房專屬裁縫師·要。


    完全無視趴在地上抽搐的潔諾芭,要打從心中非常愧疚似地道歉。


    「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寒竄過,就不禁丟了東西下來。」


    要受到同性的潔諾芭熱烈地求愛。但是她本人並沒有那個意思,所以表現出強烈無比的抗拒反應。


    馬克一副無所謂地揮揮手,要就安心地退開了。


    總之,馬克為了報複把換洗衣物全部染黑的潔諾芭,往依然倒在地上的她身上狠狠踩了下去。


    按亞隆等人的反應看來,馬克似乎發呆了好一段時間。但下午還有工作要做的他,為了確認時間將手伸入口袋——接著發現自己的血氣瞬間從臉上褪去。


    「……不見了?」


    他平常總是將銀製懷表放在口袋裏,現在卻摸不到那熟悉的觸感。


    馬克像隻蟲子似地趴到地麵上,急忙開始尋找周圍。看著突然翻找起草皮和花壇的少年執事,亞隆趕緊問道:


    「怎、怎麽了嗎?」


    「我、我的懷表不見了。」


    馬克甚至連不管怎麽想都不可能會掉進去的岩石底下和灑水器裏麵都找了。這下不光是亞隆,連潔諾芭都起身搭話了:


    「冷靜點。如果掉到灑水器裏麵的話應該已經壞了,就算找到也沒救了吧。」


    「你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看到發出慘叫般的馬克如此慌張的模樣,亞隆和潔諾芭無可奈何,隻能幫他一起尋找。不過這邊並沒有什麽暗處,頂多隻能找找花壇。結果,他們最後還是沒找到。


    「如果懷表沒了,那麽再買個替代品吧。」


    亞隆打氣似地這麽說,但馬克卻無力地搖搖頭。


    「那是耶露蜜娜給我的……」


    馬克來到這幢洋房之後,耶露蜜娜第一次送給他的東西就是那個懷表,但馬克卻把它弄丟了。彷佛某種非常寶貴的事物被奪走般的失落感.在他的胸口擴散開來。


    ——難道我是因為遺失懷表而茫然自失嗎……?


    這並不是不可能。遺失或者弄壞物品的事實造成過大打擊,使人短暫失憶的情況是相當有可能的。沒錯,馬克已經動搖到不得不去如此想了。


    亞隆困擾地對失望垂肩的馬克說:


    「吾輩也會多多留意庭院。表也有可能掉在你的房間,或者洋房裏麵。隻要跟其他仆人也說一下,一定會有人找到的。閣下先不要這麽失望,不會有問題的。」


    「嗯,是啊……說的也是。對不起,我失態了。話說,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唔。大概是下午三點左右吧。」


    ——已經到了耶露蜜娜的下午茶時間了……


    馬克怎麽樣也無法對她說出自己遺失懷表的事情,但工作時間已經到了。他向亞隆和潔諾芭道謝之後,往玄關走過去。


    ※


    馬克進入玄關大廳之後,正好碰到從樓上下來的要。她的手中抱著應該是用絲絹織成、一看就很高級的紫色紡織品。應該是她為主人耶露蜜娜製作的服裝吧。


    一發現馬克,要就發出開心的聲音:


    「馬克,你來得正好。有沒有看到耶露蜜娜?」


    剛遺失懷表,覺得自己沒臉見耶露蜜娜的馬克呻吟般回答:


    「耶露蜜娜的話,這個時間應該在陽台讀書吧……」


    「是嗎?她好像不在。」


    要不太服氣地抿嘴,將手中的衣物遞給馬克。


    「無妨。這是我剛弄好的,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值得參考嗎?」


    「你在說什麽?她想看的……咳咳咳,不,沒事沒事。」


    要不知為何突然咳嗽起來。


    「你感冒了嗎?如果身體不適,最好趁還沒惡化之前讓潔諾芭診斷一下。」


    「你別說出這麽可怕的建議。」


    「咦?為什麽?潔諾芭是醫生吧?而且我覺得她的本事滿好的啊。」


    「笑話。你要不要來被她騷擾看看?今天早上她甚至鑽到我被窩裏麵了……要是她再這樣下去,我都沒把握可以控製住自己了。」


    要從圍裙之外緊緊握著應該是藏在下麵的刀刃。冰點之下的冷漠聲音讓馬克和身邊的青年都慌了手腳。


    「冷、冷靜點啊。我會好好叮嚀潔諾芭,不會讓今天早上那樣的狀況再度發生的。」


    「是、是啊。而且潔諾芭也隻是想跟公主好好相處而已吧?但就是不太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那家夥的,那些行為。跟一般人的好好相處定義有些不太……嗚哇啊?」


    「逢魔,你好歹該察覺了吧?潔諾芭她……嗚哇啊?」


    身邊不知不覺出現一個人,讓馬克和要同時發出慘叫。這人是隨從逢魔。


    剪得整整齊齊的短黑發下麵,是一雙看起來滿是睡意的眯眯眼。身上穿著標準的隨從打扮——藍色上衣、白色褲子。要說他有什麽特征,大概隻有修長的四肢吧。盡管身上穿著華麗的外套,但外表卻很難讓人留下印象。


    ——這位老兄為什麽總是無聲無息地出現啊……


    他明明才上工第二天,但若是之後都是這樣的話,遲早有一天會被嚇死。馬克擦乾惡心的汗水,要則丟出一句毫不留情的話語:


    「我說你啊。能不能在靠近之前先出個聲音,或者在脖子上掛個鈴鐺?身邊突然有人說話,不管誰都會被嚇到吧。」


    「什麽!意思是說我不可以跟任何人說話嗎?」


    「我沒有這樣說,但你沒有存在感的程度實在太不尋常了啊。」


    「沒有、存在感……不、尋常……?」


    或許是受到了相當程度的打擊,逢魔已經字不成句了。要看著這樣的他,點點頭後說道:


    「……該不會是(契約書)的副作用吧?」


    (空白契約書)——這就是契約者們前仆後繼地聚在這幢洋房的理由。在(契約書)上頭簽字的人,將會以徹底服從主人耶露蜜娜為交換條件,修複與精靈締結契約時做為代價而失去的事物。


    但這頂多隻是仿造品,所以多少存在一些缺陷。例如以將自身的「影子」做為代價奉獻出去的馬克來說,在簽字之後造成的副作用就是無法感受到氣溫變化;要的情況則是敏感性肌膚,而逢魔的情況看來是存在感……或者該說是氣息吧?總之可能就是這類東西變得很稀薄。


    逢魔受傷似地垂下肩膀。馬克為了轉移話題而將視線放回要身上。


    「那個……你,你剛問我和服的事情吧?」


    「嗯。大致上是做好了,但我想讓她配上腰帶再穿一次。」


    要一邊回答,一邊將和服搭在雙手上展開。那是一件使用藍紫色絲絹製成的衣服,上頭繡有金色的彎月與銀色的小鳥。


    「這是什麽鳥?」


    「我想是銀啼鳥吧。」


    馬克回答歪頭提問的逢魔。銀啼鳥是隻有在這塊大陸生


    息的山鳥,擁有銀色的羽毛與美麗的歌聲。雖然衣服是曲都款式,但上頭卻繡著在曲都所沒有的鳥兒,大概是這點讓逢魔感到有些奇怪吧。


    「嗯,近年來曲都的工匠好像也開始使用海外的花紋了。他們那樣來來去去,也是挺忙碌的。」


    要和逢魔的故鄉——曲都直到最近都處於鎖國狀態。按照要所說的,解除鎖國之後的曲都似乎很積極地吸收他國文化。在曲都生產使用了這塊大陸獨特花紋的產品,然後回流到大陸販售的情況似乎不在少數。


    馬克想著這些事情,逢魔則發出了感歎之聲:


    「不過,公主的手藝真的很棒呢。我沒見過如此高級的和服。」


    「哎,畢竟我們那裏是鄉下地方……我頂多也隻在進行儀式的時候穿過而已。」


    這麽一說,馬克還真沒看過要穿和服的模樣。雖然她的睡衣也是曲都款式……


    「話說,這種衣服的那個……該怎麽說,配件一類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一套完整的和服除了衣服本身之外,還需要腰帶、腰帶繩、木屐和襦袢等諸多配件。因為在曲都是很平常的東西,所以家家戶戶必備,但在這塊大陸上卻無法取得。


    「啊啊,那些都已經做好了。木屐我也拜托總管調到了。」


    「你自己的呢?」


    「…………啊。」


    之前馬克曾在要的請托之下購買了和服。當時就是因為買不到配件而無法立刻穿戴上。既然要買耶露蜜娜的配件,那要應該也可以順便買一下自己的,但看來她是忘了。


    ——大概是把注意力放到其他事情上麵,就沒有想到這點了吧……


    雖然有點意外,但卻也很有要的風格。畢竟她是會埋頭於「獵殺契約者」的行為之中,藉此逃避身為契約者辛酸的女孩。


    看到要沮喪垂肩的模樣,馬克隻能苦笑。


    「看樣子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看到你的和服打扮呢。」


    此話一出,要很意外似地眨了眨眼。


    「怎麽,你想看啊?」


    「那當然,畢竟是我買的啊。」


    一千兩百史皮魯——這就是馬克購買的和服價錢。這價錢比馬克一年的薪水還貴,他當然有權利好好欣賞一下要穿上身的模樣。


    「你等一等,除了木屐以外都準備好了。我去換上。」


    「冷靜點啊,公主。你不是要先讓耶露蜜娜小姐看看她的和服嗎?」


    逢魔阻止了不知為何一股腦兒地想往自己寢室衝的要。


    「唔、唔嗯……對了,逢魔,你有沒有看到耶露蜜娜?」


    「耶露蜜娜小姐的話,剛剛往二樓裏麵的房間去了。我看她的臉色相當沉重,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臉色相當沉重——這句話讓馬克顫了一下肩膀。


    看到此舉,要訝異地說:


    「怎麽著,你們吵架了?」


    「不,不是這樣子。不過……」


    「不過?」


    「那個……耶露蜜娜送給我的懷表,好像被我弄丟了。」


    馬克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逢魔看到他非常失落的樣子,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為他打氣,但要卻不知為何很不服氣似地別過臉去。


    「不過就是個懷表,有必要這麽誇張嗎?她對這件事情應該也隻是一笑置之吧。」


    「唔……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我還是想好好愛惜啊。」


    那個懷表其實是讓馬克在真正的意義上成為耶露蜜娜仆人的契機。亞隆雖然也說馬克太誇張了,但馬克早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執著程度非比尋常。


    馬克垂著肩,逢魔一副拿他沒辦法似地小聲說:


    「嗯——我說馬克啊。耶露蜜娜小姐雖然是我們的主人,但她是女性吧?」


    「咦?嗯嗯,這是當然的吧?」


    「換句話說,公主就是看不過這一點啦。她其實並不是真的不高興,所以你也不用覺得那麽沮喪啊?」


    逢魔這番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說法讓馬克感到疑惑。看到要在旁邊慌成一團、張口結舌的模樣,馬克這才發現逢魔在徹底誤解的情況之下鼓勵著自己。


    「我並不是因為要覺得不高興而情緒低落的耶?」


    「咦?為什麽?馬克和公主不是情侶——嗚哈?」


    盡管可憐,但挨了要一記回旋踢的逢魔身體就像樹葉一般飛了出去。


    「你這蠢材!廢話少說。」


    要毫不留情地繼續用踢腿招呼逢魔。


    另一方而的馬克,不知道該對——情侶——這個詞做出什麽反應,狼狽得不知所措。


    ——要、要的反應又代表了什麽意義啊?


    要很明顯地看都不看馬克一眼,隻是一股勁兒地持續踹著逢魔。如果這是她想隱瞞自己的害羞情緒,那是不是代表馬克也可以期待一下呢?


    ——不不,等一下。要也有可能是真的生氣了。


    就連隻是稍微會錯意的第三者逢魔都受到這樣的對待了,換作是當事人馬克不小心說錯話,那根本無法想像要會為了破除錯誤疑慮而做出什麽樣的行為。不過稍微看看她對待潔諾芭的方式,其結果就很明白了。


    馬克當然也不可能對要這般美麗的女孩子毫不動心,他也希望自己至少「不要被討厭」。


    兩人年紀差不多,也都是對異性沒什麽免疫力的人,都在觀察對方的態度,但很遺憾地他們彼此都沒有冷靜到可以察覺這一點。


    要似乎也相當動搖,她甚至已經從懷中掏出刀刃了。


    「你別亂說話,我真的很想幹脆砍了你算了。」


    「對不起,我不會再說了。」


    逢魔全身發抖、急忙道歉。見到這個情景,馬克得出要應該是真的生氣了的結論。


    ——也是,如果真有那個意思,應該不至於想砍人吧……


    潔諾芭的事情應該也讓要的脾氣變差了。馬克為了不讓要的心惰變得更加惡劣,而毅然決然地回應:


    「就是說啊,逢魔。我跟要之間沒有任何化學變化,請你不要亂說話。」


    馬克自認很敏銳地觀察氣氛之後做出的發言,讓要手中的刀刃掉了下來。看樣子她的情緒已經恢複到願意放下屠刀的程度了。亮晃晃的刀子直直落下,令躺在地上的逢魔臉色鐵青地滾開閃躲。


    馬克鬆了口氣,卻看到要低著頭緊晈嘴唇,實在不像心情好轉的樣子。難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那個……要?我難道說了什麽不對的話嗎?」


    馬克戰戰兢兢地這麽問,要先是稍稍顫抖肩膀,然後狠狠瞪了過來。接著——


    「——你這個大木頭!」


    迅雷不及掩耳的手刀直直劈中馬克的額頭。


    要憤慨地爬上二樓。馬克和逢魔盡管受到莫名其妙的暴力對待,還是隻能無奈地跟上。


    「這房間是怎麽回事?」


    「是……書房。」


    二樓最裏麵的房間——逢魔說目擊到耶露蜜娜的地點,是一問小小的書房。


    逢魔不解似地歪歪頭。


    「書房?一樓已經有書房了,連二樓也有嗎?」


    「書房跟書庫不一樣。一樓是書庫,比較類似收藏書本的倉庫。這裏的書房比起用來讀書,更像是抄寫書本或者做研究用的房間。收藏了某些做為參考資料用的書本。」


    一樓的書庫收藏了數十萬本書籍,相對的,這間書房裏麵隻有一個小小的書架。而且書架上麵其實沒有擺放太多書本,反而收藏了許多應該是研究資料的手寫筆記與羊皮紙之類的物品。


    雖然已經整理過,但牆壁上也張貼過不少資料吧,壁紙上麵有許多


    應該是被圖釘打出來的小洞,以及四方形的曝曬痕跡。


    負責打掃書房的是馬克。馬克一邊回憶裏頭的布置,一邊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小姐。您在嗎?」


    弄丟了懷表的馬克不太好意思直呼耶露蜜娜的名字,所以隻好又以「小姐」稱呼。取代回應從裏頭傳出的,是「喀當碰咚」的吵鬧聲響。這聲音聽起來有點手忙腳亂的感覺。


    馬克等三人麵麵相覷,等了一會兒之後仍然沒有收到回應,無可奈何之下,馬克再次敲敲門,並將手放在門把上。


    「小姐,我們進去了喔?」


    打開門之後,一位身穿白色洋裝的少女身影映入眼簾。


    「咦……?白色的?」


    馬克不禁脫口而出。


    「有什麽事嗎?」


    聽到這個冷淡聲音的馬克再次定睛凝視,才發現眼前的不是身穿白色洋裝,而確確實實是黑色洋裝的少女身影。


    金色的頭發,足以讓人聯想到白瓷、毫無瑕疵的雪肌,有如喪服般的純黑禮服,翠玉色的眼眸中閃爍著契約者特有的陰影。麵貌雖然有如精雕的玻璃工藝品那樣精致,上頭卻沒有任何表情……不,應該說依然缺乏表情變化,但現在她的眼中卻帶著既不是恐懼、也不算動搖的神色。


    如果看習慣她平常的麵無表情,就可以明確察覺的具體變化。


    ——真是難得呢,耶露蜜娜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這麽想的人似乎不隻馬克一個,要也一副很訝異似地蹙起眉頭。


    「耶露蜜娜,你怎麽了嗎?」


    要這麽一問,不知為何少女——耶露蜜娜發出鬆了一口氣似的聲音。


    「沒,我隻是在找東西。」


    「找東西……是嗎?」


    確實,書房裏的書桌抽屜呈現打開的狀態,書架上也有被翻找過的痕跡。中午馬克應該確實已經完成打掃作業的地板上頭,散落著無數紙張。


    耶露蜜娜環視書房一圈,發出顯得有些苦澀的聲音。臉上與其說麵無表情,看起來更像是刻意壓抑表情變化的感覺。


    「這裏呢……是我父親的書房。」


    父親的書房——馬克也知道耶露蜜娜跟她的父親並不是很親近。既然待在父親的書房之內,也就能夠理解她的動作為何有些別扭了,不過……


    ——我知道?我是在哪裏知道這樣的情報的……?


    奇妙的不協調感擴散於胸中。


    耶露蜜娜也沒察覺馬克的變化,雙眼掃過馬克等三人的臉。


    「那麽你們有什麽事呢?」


    「啊,對了……要已經把和服做好了,說想請你試穿一下。」


    馬克這麽回答之後,耶露蜜娜稍稍皺了皺眉。


    「和服……?啊啊,是說曲都的禮服吧。」


    馬克又感受到一陣異樣的感覺。耶露蜜娜即便麵無表情,但她應該還是很期待要正著手縫製的和服完成。但剛剛的反應看起來,合像是根本不了解和服本身究竟是什麽一樣。


    盡管要也狐疑地歪著頭,但之後還是點了點頭攤開和服。就算從馬克這個外行人的角度來看,和服本身的完成度也非常高。馬克甚至覺得過去自己接觸過的美術品之中,沒有一樣能夠超越這件和服。


    「我也是第一次使用如此高級的絲絹製作衣服,算是一次很有努力價值的工作。」


    耶露蜜娜似乎也覺得很感佩,她大大眨了眨翠綠色的雙眼。


    「很漂亮呢,你連這麽細致的刺繡都做得到啊。」


    「咦……?」


    這句話讓馬克也露骨地發出覺得情況不對勁的聲音。


    「……你在說什麽啊?你不就是因為喜歡這個刺繡花紋才決定用這塊布料的嗎?」


    要的疑問讓耶露蜜娜說不出話,後來她終於死心地歎了一口氣。


    「……是這樣嗎?」


    「……你真的怪怪的喔。」


    「果然看起來怪怪的嗎?」


    馬克和要麵麵相覷。耶露蜜娜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太對勁,隻有還來沒多久的逢魔不明就裏地滿臉疑惑。


    耶露蜜娜疲憊地靠在椅子上。那是一張前任當家用的高級椅子,連扶手都是皮製的。


    「我有跟你們說過有關我父親的事情嗎?」


    耶露蜜娜幾乎從不主動提及自己的家人。而她少數會提起的事情,都是跟耶蜜莉歐——也就是雙胞胎姊姊有關的事情。馬克印象中沒聽她提過父親的事情。


    馬克搖搖頭,耶露蜜娜呼了一口氣。為什麽馬克會覺得她這個舉止看起來像是放心下來呢?


    「我的父親似乎利用我們姊妹想要做『某件事情』,但卻失敗了,所以我現在才能在這裏。」


    ——找的父梆似乎想創造(精靈容器),以及它的使用者——


    塒兜好像柱哪裏聽過這句話,但是想不起來。不過現在確實地從耶露蜜娜口中說出之後,這句話又瞬間閃過了他的腦海。


    「——你是說,(精靈容器)嗎?」


    耶露蜜娜投來刺探的眼神。


    「對,(精靈容器)……」


    耶露蜜娜確認似地小聲重複,並微微點頭。


    「還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內幕……但卻沒有留下我也可以理解的線索。」


    「這話是什麽意思?」


    難道是打算徹底保密嗎?馬克一歪頭問道,耶露蜜娜便搖了搖頭。


    「父親是個盲人。對他來說文字和圖像都沒有意義。」


    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馬克吃了一驚。


    然後他瞥了牆壁和書櫃。牆壁上有釘過紙的痕跡,書架上麵也有許多未經整理的大量筆記。上頭當然寫了某些文字和圖樣記錄,難道這些是耶露蜜娜拿進來的嗎?


    「換句話說……你其實在調查眼睛不方便的老爺,究竟是用什麽方式記錄情報的嗎?」


    「就是這麽回事……別說這個了,要試穿和服是嗎?」


    看樣子是因為找東西不順利,以及麵對了不太想回憶起來的事情,而導致耶露蜜娜的樣子有點奇怪。


    馬克等人這麽理解之後,見話題轉到自己身上的要急忙說:


    「唔,嗯。我當然也很想這麽做……不過沒問題嗎?」


    「無所謂。如果一朝一夕間就能找到,我至今以來也不用找得這麽辛苦了。」


    就這樣,一行人打算離開書房時,耶露蜜娜突然停下腳步。


    「話說,剛剛你的表情有點不太對勁,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馬克登時語塞。原本以為耶露蜜娜沒有察覺,但似乎仍然被徹底看穿了。


    死心的他深深一鞠躬。


    「非常抱歉,我把你送給我的懷表弄丟了。」


    「懷表……?啊啊,你說那個啊。不用太介意,我再替你準備一個新的就好。」


    雖然覺得耶露蜜娜的確會這樣說,但馬克卻搖了搖頭。


    「不,我會再找找看。」


    弄丟了耶露蜜娜所給的東西,卻連找都不找就放棄。馬克,不,身為契約者的自尊無法允許他這麽做。


    ——而且,總覺得怪怪的。


    不知為何,馬克認為自己中午的記憶有點模糊。或許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認為非得找出來不可。


    「這樣啊……總之,如果還是找不到的話,就不用客氣,跟我說吧。」


    這麽說完之後,耶露蜜娜就離開了房間。要也隨之跟上。


    馬克目送兩人的身影離去,吐出覺得怪異的聲音。


    「很……奇怪。」


    「咦?哪裏奇怪?」


    「不,耶露蜜娜會像那樣麵


    帶表情是很難得的……」


    「這樣嗎?我覺得我所見到的耶露蜜娜小姐就是那種感覺喔。會不會是過去的她總在勉強自己,但現在不需要那麽做了呢?」


    馬克感到意外似地挑眉。


    「怎麽了?」


    「……不,我隻是覺得『原來如此』。原來也有這種看法呢。」


    ——或許是我太擔心了吧……


    自從之前耶露蜜娜喪失記憶的事件以來,馬克似乎變得有些神經質。他總是擔心耶露蜜娜身上的變化,會不會是又忘記自己的徵兆。


    馬克認為,當時耶露蜜娜之所以會忘記一切,就是因為自己沒察覺那些小小的徵兆。至少他是這麽認為,並且因此而自責的。


    雖然難以釋懷的感覺還存在於心中,但既然耶露蜜娜不再勉強自己、開始麵露笑容,這便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之前那件事情,或許多多少少為耶露蜜娜的心境帶來轉變了吧。


    馬克為了準備紅茶,而往廚房前去。


    ※


    打算前往廚房而來到玄關大廳的馬克,聽見玄關大門發出「喀喳」的聲音。


    「啊,馬克先生,我們回來了。」


    在玄關露臉的,是一身女仆打扮的少女——艾霞。


    「艾霞、瑟莉亞小姐,歡迎你們回來。」


    父霞身邊站著一位高挑的女性。


    女人有著藍寶石般的眼眸與熱情的火紅秀發。今天因為外出而穿著西裝外套,但她其實是洋房的專用廚師——瑟莉亞。


    瑟莉亞發現馬克之後,便帶著有點尷尬的表情別開了視線。對於把攻擊馬克當成習慣的她來說,這樣的舉止簡直稀奇到了極點。


    馬克不解地歪著頭,瑟莉亞以如在讀出單字卡般的口氣說:


    「有客人。請通報主人。」


    瑟莉亞的視線前方——一位青年從玄關的另一頭走了進來。他不是洋房內的人。


    「阿爾巴……?」


    在那兒的,是有著褐色肌膚、琥珀色眼眸,和艾霞一樣的原住民青年。黑色外套內的右手臂部分空空蕩蕩,一雙足以讓人聯想到獵人般的銳利眼神乃為黑幫份子特有。此人正是帝諾幫的首領阿爾巴·帝諾。


    見馬克擺出警戒姿態,艾霞急忙介入其中。


    「那個,阿爾巴先生是因為前天的事情而要找耶露蜜娜談談。」


    前天——耶露蜜娜失去記憶,罵克也因為當時的一些狀況而欠了阿爾巴人情。被艾霞這麽一說,馬克也拒絕不了。


    而且對方可是耶露蜜娜的客人,身為執事當然不能對客人失禮。馬克雙腳並攏,禮貌地彎腰。


    「小姐現在有事分不開身,得耽誤您一點時間。我會向她報告,請您到會客室等待。」


    馬克當然不會說耶露蜜娜現在正在試穿衣服。見馬克彬彬有禮地對應,阿爾巴很意外地「哼」了一聲。


    「原來你還知道怎麽接待客人啊?」


    「我當然不能對小姐的客人失禮。」


    「……哼,也罷。我也不想找麻煩。」


    這麽說罷,阿爾巴就乖乖地往會客室前去。他之前已經來過洋房——雖然不是基於什麽友好的理由——所以似乎記得會客室的位置。艾霞急忙跟了過去。


    「瑟莉亞小姐,請你給客人備茶。耶露蜜娜應該不會這麽快下來,而且時間也不早了,最好順便準備一些點心,晚餐也請多準備一點。我去找耶露蜜娜。」


    馬克好歹是個執事。如果是以執事的身分下達指令,瑟莉亞也不會下手攻擊馬克,而會確實地遵從指示。她每次動手攻擊馬克,都是——雖然一點也不值得高興就是了——出於個人的興趣,在公私分明的分寸上她還是可以好好掌握的。


    馬克一邊熟練地下達各種指令,一邊再次走上剛剛才下來的樓梯。


    和服和配件雖然都放在要的房間,但總不可能讓一家之主到仆人的房間更衣。因此馬克來到耶露蜜娜的寢室前麵,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抱歉打擾您更衣。阿爾巴·帝諾先生來訪,希望與小姐您會麵。」


    「阿爾巴……?啊啊,你跟他說請等一下。」


    「明白了。」


    馬克離開門前而去,慌張的聲音突然從房內傳來:


    「啊啊,馬克,你留步。」


    由於馬克有在耶露蜜娜的(契約書)上簽字,所以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必須服從她的命令。也因此,耶露蜜娜平常講話的時候都會特別注意,以避兔使用到命令形式的詞語和口氣。


    盡管知道耶露蜜娜沒有那樣的意圖,但馬克也很久沒有被命令了,因此覺得有點意外。


    但這一點不協調的感覺,在下一秒全被從房內走出來的少女身影給吹跑了。


    深紫色的服裝配上與少女眼眸同樣翠綠的腰帶。胸前重疊了好幾層紅色和黃色的衣領,一副很害臊似地交叉著的雙臂上,流泄著足以拖地的長長袖子。這身影令人不禁聯想到飛舞在月光之下的蝴蝶。


    不愧是要花了兩星期的時間製作,真的是一件非常漂亮的和服。


    雖然馬克曾聽說過西方人不適合穿和服的說法,但原本身形就顯得纖細的耶露蜜娜穿起來卻沒有任何奇怪之處。這當然也要歸功於要幫忙穿衣的本事。


    「……你覺得如何?」


    耶露蜜娜本人看起來是極力想要假裝平靜,但染成了一片紅暈的臉頰卻怎麽藏也藏不住。這反應跟平常麵無表情的她又大不相同,相當有魅力。看到走神的馬克聽到耶露蜜娜刺探的聲音,才勉強做出回應:


    「非常適合你喔,耶露蜜娜。」


    馬克帶著微笑彎腰。他自己也相當動搖,但還是成功勉強自己假裝平靜……理應是如此的。


    「——!」


    然而不知為何,耶露蜜娜卻驚訝地睜開眼睛,然後稍稍咬住嘴唇。


    無法理解這個表情代表什麽意義的馬克有些困惑,但在他開口之前,耶露蜜娜就已經轉過身去。


    「製作得相當精美,我喜歡。」


    這聲音幾乎不帶任何感情。雖然耶露蜜娜說話本來就缺乏抑揚頓挫,但剛剛這句話卻又不太一樣。


    「那麽,你現在要見阿爾巴嗎?」


    「……我說過要一點時間。我先去換衣服。」


    耶露蜜娜回到房間裏,在她身後的要也是一副很詫異的表情。


    「什麽嘛……原來她不喜歡啊?」


    要的聲音顯得有些沮喪。畢竟是她花了兩個星期縫製的衣服,卻沒有收到任何一句讚美,也難怪她會有這樣的反應。


    「不,我想不是你的問題……」


    馬克認為是自己讓耶露蜜娜不高興的,但他卻判斷不了自己到底是哪裏錯了。


    盡管兩位仆人都失望地垂著肩,但還是各自回到了待命場所。


    耶露蜜娜為何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那副被拋棄似的表情深深烙印在馬克眼底。之前他傷害到耶露蜜娜的時候,是自己的哥哥克裏斯不請自來,然後兄弟吵架所造成的。但這次應該都沒有類似的情況才對啊。


    ——不對,我之前是不是看過類似那樣的表情?


    當馬克剛來到這幢洋房的時候,耶露蜜娜隻要表現出開心的模樣,就會陷入自我厭惡的情緒之中。剛剛的表情會不會跟那時候的表情很接近呢?


    馬克一邊歎氣,一邊打開廚房的門。瑟莉亞正在裏頭準備給阿爾巴的飲料。


    「執事。拿去。」


    托盤上麵有一小盤花草餅幹,以及酒杯和紫房果酒。


    「辛苦了……等等,要端出酒嗎?」


    在這名為福羅雅堤那的國家,有頒


    布所謂的禁酒法。嚴格說來是飲酒這種行為本身遭到禁止,但端酒出來並不犯法……然而要在洋房裏麵這樣冠冕堂皇地拿出來,隻能說膽子實在很大。


    馬克不禁傻眼,瑟莉亞卻很不服氣地搖搖頭。


    「材料不夠。不足以下酒。」


    下酒用的小餅幹應該也是她親手做的,但這大概不能算在「料理」的範疇裏麵吧。在儲備洋房內的食材時確實從來沒考慮過下酒菜的問題,因此材料會不夠也是理所當然的。


    ——真難得,她竟會在這種事情上表現出不滿……


    所謂契約者這種存在,是絕對不會做出違約的行為的。既然被雇用為洋房的仆人,這幢洋房裏的契約者們就不會在自己的工作上偷懶。


    間理,瑟莉亞在料理這個領域做得非常完美(雖然偶爾會「不小心」端給馬克失敗的餐點)。要是碰到少有的材料不足狀況,她也會就現有的東西想出辦法來,因為材料不夠而不高興的情況確實很少見。


    「晚餐的材料應該會比較齊備,你可以在晚餐的時候好好發揮。」


    即便客人不一定會用餐,但替這個時間帶到訪的客人準備餐點是基本禮儀。


    「明白。」


    為了斟酒和準備飲料,馬克還是必須與阿爾巴碰麵。他一邊鼓勵瑟莉亞,一邊走向會客室。


    「啊,馬克先生。那是飲料嗎?」


    馬克登上一樓的玄關大廳,正好遇到從會客室出來的艾霞。


    「嗯。你跟阿爾巴好好聊過了嗎?」


    雖然大家瞞著艾霞,但她其實是阿爾巴的妹妹。即便不知道這層關係,艾霞也基於兩人都是原住民的理由與阿爾巴相當視近。


    畢竟她過去所經曆過的人生並不順遂,馬克也希望他們兄妹能好好相處。所以他願意忍耐怎麽樣就是跟自己不對盤的阿爾巴。


    馬克這麽一問,艾霞就露出羞赧的笑容。看樣子是好好聊了一會兒。


    「嘿嘿。大致上都是我自顧自地說,不過阿爾巴先生好認真在聽我說呢,而且他還稱讚我今天帶過去的餅幹做得比之前好了!」


    艾霞的笨拙程度可謂異常,尤其表現在料理方麵根本就是毀滅性的等級……不,就算說充滿著破壞性也絕不誇張。之前曾經勉強自己把艾霞做的點心全部吃完的阿爾巴就這樣進了醫院去。


    味道不用說,連料理過程都隻能用慘烈來形容,負責指導她料理方式的馬克甚至好幾次麵臨到攸關生死的局麵,洋房專屬廚師瑟莉亞則是早早就舉雙手投降。


    就這樣,雖然是讓艾霞從最基本地幫忙備料開始學習,不過既然她因此被人稱讚,即便那個稱讚的人是跟馬克交惡的阿爾巴,那馬克還是覺得很高興。


    「啊,還有啊……那個,我今天有見了一下葛雷利歐,他好像在阿爾巴先生底下做事了。」


    葛雷利歐是過去利用艾霞的弱點,打算加以危害耶露蜜娜的契約者。原本是在名為(傳教士)——以耶露蜜娜、也就是(精杯公主)為目標——的組織之中的一份子,但後來被艾霞打倒了。


    葛雷利歐當然不是艾霞會想再次見麵的對象,但對方似乎已經改頭換麵,想跟艾霞重新和好。關鍵在於艾霞這邊表現出什麽樣的態度,不過目前看來似乎沒有什麽問題。


    「反正,如果他是在阿爾巴底下的話,就不至於做出危害耶露蜜娜或者你的事情吧。如果你不再生他的氣了,跟他講講話應該也無妨吧?」


    馬克這麽說完,艾霞便露出有些鬆一口氣的表情。她的心裏果然想著是否應該顧慮馬克或耶露蜜娜的立場,不要和葛雷利歐太過親近。


    剩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如果艾霞不介意,他們兩人確實可以重新和好。


    馬克如此理解之後,艾霞露出了好似想起什麽的表情般抬眼看向馬克。


    「那個……馬克先生,我可以問一下你和耶露蜜娜……聊了什麽嗎?」


    艾霞應該也是有其顧忌之處吧,話說得不明不白的。


    「唉……她剛剛試穿了和服,也問了我的感想,但我似乎說錯話,惹她不高興了。」


    盡管不明白為何艾霞會知道,但馬克覺得艾霞應該是在詢問耶露蜜娜心情變差的這件事。


    艾霞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然後歪了歪頭。


    「和服……?」


    「嗯,是要縫製的。艾霞也有聽說吧?」


    「咦?咦?不、不是的。那個,我跟瑟莉亞小姐一起出門的時候,馬克先生不是跟耶露蜜娜一起……」


    「啊?」


    馬克不懂艾霞在說什麽而感到疑惑,艾霞慌忙揮手道:


    「咦?啊,我、我弄錯了嗎?」


    「我不太清楚你指的是什麽,是有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嗎?」


    馬克這麽一問,艾霞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不會吧……我以為她是要跟你說『那件事情』耶……」


    「那件事情?」


    「啊,不,沒事。應、應該是我弄錯了!」


    艾霞從剛剛開始說的話就沒頭沒腦的。雖然不懂她到底想要表達什麽,但既然她自己都說弄錯了,那應該就是那樣了吧。


    艾霞蒙混似地揮揮雙手。


    「話、話說,耶露蜜娜好慢唷!平常都很快就下來的。」


    「啊啊,我剛剛也說過了,她才試穿過和服,重新更衣要花上一點時間。」


    「啊,那麽,我也去幫忙吧。馬克先生,不好意思,把你攔下來了。」


    這麽說完,艾霞「啪噠啪噠」地登上階梯。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馬克歪著頭……感覺自己心中有一些充滿疙瘩的異樣感。


    ——我跟瑟莉亞小姐一起出門的時候,馬克先生不是跟耶露蜜娜一起——


    馬克也知道艾霞跟瑟莉亞一起外出,因為瑟莉亞出門前曾拜托他顧一下爐上的鍋子。


    但是,自己在那之後到底做了些什麽?


    艾霞大概是在下午一點左右出門的,然後現在已經快四點了。這中間有足足兩個小時的記憶不翼而飛,難道跟遺失懷表有什麽關連嗎?


    「啊,不好了,我應該要上飲料的。」


    雖然沒能找出異樣感的理由,但現在更重要的是要好好招待客人。


    馬克往會客室前進。


    ※


    「扛擾了。」


    會客室裏麵,有一張鑲嵌了整塊大理石的桌子,桌子周圍則擺放了三張上等沙發。房內的牆壁上有玻璃,並開著通往庭園的門。


    阿爾巴沒有坐在沙發上,而是站在玻璃窗旁邊望著庭園。


    很湊巧的,這問會客室也是當初馬克被耶露蜜娜擊敗的地方,而委托馬克暗殺耶露蜜娜的人正是阿爾巴。


    阿爾巴正好站在當時耶露蜜娜所站的位置上。馬克雖然有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感受,但現在的阿爾巴畢竟是耶露蜜娜的客人。不能對客人失禮的他恭敬地彎腰。


    「為您送上飲料。」


    阿爾巴一副有些不耐煩地看了過來,之後便意外似地挑了挑眉。


    「竟然拿了酒出來,還挺有誠意的嘛。裏頭該不會下毒了吧?」


    「天知道?如果你做過會被瑟莉亞小姐怨恨的事情,那我也很難擔保。」


    馬克這麽回答,阿爾巴明顯垮下了臉。


    「你說什麽?這是瑟莉亞準備的?」


    「這是當然,畢竟她是洋房的廚師啊。」


    ——阿爾巴也被瑟莉亞小姐攻擊過嗎……?


    馬克過去曾與瑟莉亞交手過數次。或許是因為如此,當她也來到洋房服務之後,馬克仍被她攻擊過不少次


    。阿爾巴的情況也一樣嗎?


    之前雇用瑟莉亞的人是阿爾巴。即便契約已經失效,但他們兩個人還是常常會約出來碰麵,馬克還以為他們的關係維持得不錯……


    馬克心中產生一股淡淡的同情,拔掉酒瓶的木塞,為阿爾巴斟上紫房果酒。


    阿爾巴戰戰兢兢地端起酒杯,輕輕啜一小口酒後,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氣。


    「我以為你和瑟莉亞小姐的感情不錯呢?」


    「天知道。當我跟她說我想過來拜訪的時候,她就突然鬧起脾氣了。在那種情況下的那家夥——嗚咕?」


    原本咬著花草餅幹的阿爾巴突然發出痛苦的聲音,看樣子餅幹裏麵混入了地雷。


    「非常抱歉,我會要廚師注意一下。」


    馬克帶著一半同情、一半暗爽的心情,以難以形容的語調賠不是。


    阿爾巴一口氣喝幹紫房果酒,疲憊地說:


    「我也不知道瑟莉亞在想些什麽……算了,話說仆人,我問你,從那之後耶露蜜娜的狀況如何?」


    「我叫馬克。恕我無法對你透露主人的隱私——雖然我很想這麽說……」


    「雖然很想?」


    馬克送給麵露不快的阿爾巴一個刺探的笑容。


    「我也有事情想要問你,視你給的情報,我也可以回答你的問題喔?」


    兩天前的事件——耶露蜜娜喪失記憶的事情,讓馬克徹底體會到自己對耶露蜜娜的事情全然不知。


    ——請你等到耶露蜜娜願意說明為止——這並不是因為總管多明尼克這麽說,馬克才照做的。而是因為他身為服侍耶露蜜娜的執事,這就是他表現忠誠的態度。


    但是這樣不行,這樣幫不上耶露蜜娜的忙。馬克什麽都無法為失去記憶的耶露蜜娜做到。


    所以馬克必須去了解阿爾巴所知道,但自己卻不知道的、有關耶露蜜娜的秘密。為了了解這些,他什麽都願意做。


    阿爾巴像在估價似地從頭到腳打量馬克一番,然後哼了一聲。


    「然後?你想知道什麽?」


    「耶露蜜娜在一年前應該跟她姊姊之間發生過什麽,你知不知道相關的情況?」


    「姊姊……啊。」


    阿爾巴摘下帽子,稍稍歎了一口氣。


    「你什麽都不懂。」


    「是啊,事實上我確實沒有去追究任何真相,所以我現在才想知道。」


    不去追究任何真相是自己怠慢造成的,但馬克也沒有軟弱到不願去麵對白己的疏忽。


    阿爾巴驚訝得張口結舌,之後便覺得很沒趣似地眯細眼睛。


    「也罷。責怪你對我也沒有什麽好處。如果是我可以回答的範圍之內,我會告訴你。總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要我先說答案嗎?」


    「是我先提問的,而且你的問題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明。」


    阿爾巴已經口頭承諾會回答馬克的問題。他跟契約者一樣,是個絕對不會毀約的人,因為身為黑幫份子的自尊無法允許他這麽做。


    就算在這裏拖拖拉拉也無法達到交涉的目的。馬克死心地開口:


    「或許是因為前幾天的騷動累積的疲勞吧,她昨天的狀況看起來不太好;不過她今天整天窩在平常不會涉足的書房裏麵,似乎正在調查些什麽,看來是沒什麽大礙了。」


    「書房……?那是什麽特別的房間嗎?」


    「據說是老爺的房間。」


    「耶露蜜娜的父親啊……奇怪,我記得她說過她已經徹底調查過了啊。」


    看來那間書房裏麵似乎有某種東西。雖然馬克不能接受阿爾巴逕自理解狀況的態度,但這隻要之後再問他就好了。


    「除此之外還有發生什麽事嗎?」


    雖然有試穿和服的狀況,但這應該不必說吧。馬克搖了搖頭。


    「也是,總不可能才沒幾天又發生什麽狀況吧。」


    「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的話,可以請你回答我的疑問嗎?」


    「啊啊,說的也是……不過,沒想到你到現在還什麽都沒聽說啊。」


    馬克覺得自己好像被責難了而眯細眼睛,但阿爾巴卻毫不介意地繼續說下去:


    「我還以為那家夥是個更有行動力的人。」


    「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耶露蜜娜還沒告訴你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阿爾巴整個人靠上沙發,稍稍歎了一口氣。


    「也罷,那家夥畢竟也是個人,總不能認定她就完全沒有芥蒂。」


    先說了這樣的前提之後,阿爾巴以獵人般的眼神看了過來。


    「我要先說明一點。」


    「說明一點?」


    阿爾巴深深點頭,說出馬克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話語。


    「耶露蜜娜根本就沒有姊姊。」


    「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換句話說——」


    咚咚——彷佛是刻意打斷阿爾巴話語似的,會客室的門被敲響了。


    打開門之後,一身黑色禮服的耶露蜜娜現身。她的身後跟著艾霞和要,然而後麵兩個人的表情都有點詭異。要的神情或許可以理解成因為和服的評價不好而造成的影響,但為什麽連艾霞都一臉憂鬱呢?


    阿爾巴看了馬克一眼,接著揚了揚下巴,似乎是「有話晚點說」的意思。馬克無可奈何,隻能首肯後退下。


    「抱歉讓你久等了,之前承蒙照顧。」


    「別介意,我也有欠你人情。而且那件事最後也沒什麽。」


    坐到沙發上之後,耶露蜜娜的翠綠眼眸看向阿爾巴。不知為何,總覺得她好像有點緊張。


    「所以你特地跑來這裏,是有什麽急事嗎?」


    「不。我隻是聽說你稍微穩定下來了,所以來看看你的狀況。」


    耶露蜜娜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容。


    「說穩定確實算是穩定吧,不過狀態還沒有恢複到萬全就是。」


    「我想也是……在開始之前沒有發現嗎?」


    耶露蜜娜聽到阿爾巴的問題,原本無表情的臉上露出警戒之色。


    「我以為你應該知道我已經沒有選擇手段的餘力了。」


    「確實,我也沒什麽資格說別人……」


    雖然阿爾巴沒有轉移目光,但馬克知道他將意識放在艾霞身上。


    馬克雖然無法理解兩人的對話,卻總覺得耶露蜜娜說話不夠幹脆。會不會是剛剛阿爾巴所說的「芥蒂」造成的?


    阿爾巴將獵人般的眼神投向耶露蜜娜。


    「所以你想怎麽辦?就這樣繼續下去?」


    阿爾巴一邊說,一邊看向仆人們。耶露蜜娜追著他的視線,稍稍縮了縮身子。


    「……我不知道。」


    那聲音彷佛出自於被孤獨壓垮而崩潰的孤兒。看到耶露蜜娜的模樣,阿爾巴很訝異地皺起眉,但也沒有深入追問。


    「也罷,在這裏不好講。」


    見阿爾巴不再追究,耶露蜜娜也放鬆了警戒。


    「我並不打算再給你造成麻煩,請你妤好休息吧,我們會為你準備晚餐。馬克。」


    「明白了。」


    事先拜托瑟莉亞準備晚餐果然做對了,馬克先彎腰鞠躬之後才退到廚房去。


    ——結果錯過了跟阿爾巴了解狀況的機會呢……


    雖然之後再問應該不至於讓阿爾巴不悅,但沒能在想知道的時候就知道,其實還是讓人有點煩躁。


    之後,馬克便忙著幫瑟莉亞準備晚餐以及上菜的工作,根本沒機會和阿爾巴說話。但也因為時間不早了,所以阿爾巴就住了


    下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影執事馬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手島史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手島史詞並收藏影執事馬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