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呐,好嚴重的傷勢!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晄一打開家門後,莉由馬上麵色如雪地撲了上來。但不是衝向額頭淌著鮮血的累焰,而是腫了個大包的晄——


    「哎呀!連膝蓋也受傷了,一定很痛吧。來,快點進屋吧,渾身都濕答答了嘛。得快點換下濕衣服擦乾頭發才行……」


    「…………莉姐,有客人來喔……這兩位是楓牙親王與累焰大人。」


    莉由這時才注意到跟在晄身後的兩名青年。


    「哎呀,有什麽事嗎?」


    「因為累焰大人受傷了,我才會帶他們回來。」


    在我說之前就要注意到嘛……晄暗暗歎氣,「請進。」招呼兩人進入屋內。


    「歡迎。」


    莉由基本上還是照著規矩欠身行禮,卻麵無表情冷淡至極。


    「打擾了……」


    楓牙親王以細若蚊蚋的音量說完後,脫下鞋子走上竹蓆,讓累焰坐在火爐前方。


    莉由瞥了一眼兩人的樣子後,朝屋裏大喊:


    「大哥!幫我拿止血藥和紗布過來吧!順便還有替換的衣服,小晄的和哥哥的兩人份!」


    這棟房子就一般平民而言算是占地頗大,登上玄關之後就是置有火爐的主廳,裏頭是以壁板隔開的小房間。


    「舜哥在嗎?」


    「他說他做好了鑄型,明天開始會在打鐵鋪住上一陣子,所以今天早點回來了——啊,你看你,連手肘都流血了。」


    莉由忙不迭地以布擦拭晄的身體,完全無視於火爐旁的兩位青年,而且還是身分非常高貴的大人們。


    「怎麽啦?啊,小晄!」


    打開房門後露出臉來的大哥反應也是一模一樣。


    「頭上怎麽腫了那麽大一個包呢?」


    舜奔向弟弟,彎下膝蓋,「會不會覺得頭暈或想吐?還有其他地方會痛嗎?得躺下來好好靜養一陣才行呐!」然後上下撫摸晄的身體確認傷勢,也是完全沒將晄以外的人放在眼裏。


    「那…那個,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可以麻煩借點止血藥嗎……」


    楓牙再也按捺不住地開口。


    「啊,有訪客嗎,真是失禮了。」


    舜的目光終於轉向兩名青年。


    「這位是亳邑的領主,子楓牙殿下,旁邊那位是羌累焰大人喔。」


    晄開口介紹後,舜微微蹙起眉頭,但又馬上恢複成平時的和善臉孔。


    「這可真的是失禮怠慢了。草民是晄的大哥,名為舜。」


    舜立即端正坐姿,做出麵對貴族時應有的正式禮儀。


    「草民現在就去拿止血藥過來,請您稍候一下。」


    但是舜有禮恭敬的態度,就隻有這麽一下子而已。他拿來裝有藥草的碗缽與紗布,動作迅速地為累焰的額頭做好緊急處理之後,又馬上奔回晄身邊。


    「小晄!不能用髒手去摸傷口,要是化膿了怎麽辦?」


    親王與臣子的存在似乎在一瞬間就自舜的腦袋中完全消失。


    「不用那麽大驚小怪啦,我沒事的。」


    「不行,一定要好好擦藥才行!啊,這裏也有擦傷不是嗎——」


    「哎呀,居然紅腫成這樣,得快點冰敷!」


    「那是前天被蚊蟲咬傷的啦!哇~等一下啦!」


    莉由與舜開始脫起晄的衣服,仔仔細細地確認有無受傷。


    「呃,該怎麽說呢……真是驚人的兄姐溺愛啊。」


    「說得沒錯……」


    楓牙與累焰錯愕地望著眼前的景象。


    結果晄全身被剝得精光,連不疼的傷口也塗上了藥。


    「下次回家時別再傷痕累累的羅。」


    讓晄換了衣裳,額頭上的腫包也蓋上濕布之後,這對兄妹才終於感到心滿意足地放晄重獲自由。


    楓牙與累焰在火爐旁開始褪下濕透的衣物,莉由則在火爐的另一頭將切好的蔬菜丟進鍋中準備做飯。由於楓牙平時都是由宮女伺候更衣,他並不在意有女性在場,但是莉由看來並非如此。


    「咳……」


    她露出非~常厭惡的表情將臉撇向一旁。這時舜拿著替換的衣物走上前來。


    「真是非常抱歉,請兩位在裏邊更衣吧。因為莉由非常討厭看到殿下的身體。」


    (討厭……她討厭看到我的身體嗎?她真的討厭我到這種地步……?)


    原本依貴族之禮而言,應該是讓莉由退下才對,但是滿心錯愕的楓牙沒有心思去在意對方的無禮。楓牙無比受傷地垂下肩膀,跟在舜身後離開主廳。


    「這是——侍奉嬉氏的堯大人的作品嗎?」


    聽見累焰的低聲訝叫後,楓牙回過頭來。


    累焰注視著一隻置放於牆邊的偌大青銅製器具。那是一隻方形的尊,在祭祀時用以裝納神酒,上頭綴有巨象與猛虎等獸類的精致雕刻。


    「真的嗎?」


    楓牙聚精會神地看向累焰審視著的精細圖案。


    「這些雲紋雷紋是堯大人親手雕出來的,我絕對不會認錯。」


    比起拿來當作日常使用的器皿,青銅器大多的用途都是祭祀用的咒具,此外多數的占術師與咒術師都是使用堯打造的青銅器。


    「我自身是位青銅器工匠,既喜歡創作,也喜歡收集。這隻尊很漂亮吧?看看那猛虎鼻孔的優美弧度、華麗彎曲的羊角、巨象神聖莊嚴的氣質!就算隻有一次也好,我真想看看真正的大象呢。王爺曾經看過嗎?」


    舜帶著陶醉入迷的神情凝視著青銅的象鼻。


    「不,我至今也還從未看過,但是聽說王都最近運來了西域獻上的大象。不說這個了,堯大人與你是何種——」


    「王都裏有大象嗎?真好~真想看看呢~也有開放給一般平民參觀嗎?果然不親眼見識的話,就沒辦法做出優秀的作品呢。」


    乍看之下是位個性穩重又沉默寡言的男子,沒想到還挺長舌的嘛——楓牙暗忖。倒不如說,完全沒有回答到他的問題。


    「不曉得西域那裏是不是真的有獅子呢,饕餮和窮奇也真的存在嗎?啊,後麵兩者是妖怪吧。那麽兩位就請在此更衣吧。」


    舜揚起微笑,打開一間房的房門後,自己又迅速回到了火爐所在的主廳。


    他們進去的那間小房間似乎是間儲藏室,裏頭淩亂地堆積著衣櫃及空瓶等雜物。


    「這邊也有喔。」


    累焰仰頭看向天花板。上方的梁柱以繩子垂掛著一隻露出獠牙,用力瞪大雙眼的恐怖人麵鉞。


    「這不隻是單純的裝飾品。這隻鉞是為了保護這個家,不受到占術及咒術的侵擾。」


    「不受到占術及咒術的侵擾——」


    楓牙反芻著累焰所說的話。


    他們迅速換好衣服走出儲藏室後,楓牙開始巡視起家中的每個角落。仔細觀察後,可以發現天花板的梁柱及牆壁,到處都立有或是垂掛著青銅製的鉞與戈。


    (是在保護誰?又在避開誰?他們家中藏有財寶嗎?)


    抑或者,是這個家中有誰被妖怪蠱惑住了,或是犯下了罪行正遭到追捕?難道是為了防止他人的詛咒——


    忽然間,楓牙想起了他小時候曾經看過與這些鉞戈很相似的咒具。


    (我記得那的確是……)


    當初放置在雪白色繈褓周圍的那些東西,不正和眼前這些咒具一樣,都是有著恐怖人臉的青銅製鉞戈嗎!


    他的心髒猛烈撲通跳了一下一


    ——王子就由我來保護吧!


    塵封在楓牙腦海裏的記憶一口氣複蘇。


    (在十五年前的繼承人鬥爭當中……忽然下落不


    明的…我的王子……)


    朝自己投來的純真笑臉,回握的小巧手掌——


    深深烙印在眼眸深處的王子笑臉,一瞬間與晄的笑容互相重疊。


    楓牙的心頭不禁怦怦狂跳。


    (是我想太多了嗎……太過於想找到王子,才會產生這種錯覺……)


    楓牙大歎口氣,努力讓激動不已的心悸平息下來,爾後與累焰一同回到放有火爐的主廳。


    主廳當中飄來了味噌的誘人香氣。莉由正攪拌著掛於火爐上的大鼎,定睛一瞧,那隻大鼎也是堯的作品。


    「看來衣服的尺寸剛剛好呢。我本來心想舜哥個頭比較高,衣服會有點太長呢。」


    晄笑著朝他們說道,顯得天真無邪。


    (這個笑容……果然很像。)


    楓牙逐漸冷卻下來的心髒,忽然伴隨著細微的痛楚緊緊縮起。


    「莉由做了雜菜粥,兩位要一起享用嗎?」


    舜拿來了碗筷。


    「啊,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楓牙坐在晄的身旁,累焰則像道影子般跟在旁邊。


    「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難道是舍弟小晄對兩位做了失禮的舉動?」


    見對方終於問及受傷的原由,楓牙簡略地敘述了一遍蛇哭山的洞窟當中封有化蛇、土塚遭人破壞、以及化蛇已經蘇醒回到人世間等事。


    「我不曉得是何人基於何種目的,非得破壞化蛇塚不可。但是如果至今的洪水是鬼方的工程導致的結果,那麽事到如今應該也沒有必要再破壞化蛇塚了吧。更何況,倘若想引發洪水削弱殷朝的勢力,那麽從一開始讓化蛇蘇醒不就好了嗎?」


    此外,楓牙心中也暗自憂心,假使犯人得知晄等人知道了土塚一事的話,或許會前來殺人滅口也說不定。但是他又不想讓晄與莉由心生不安,於是僅是說了句:「這些話千萬別對他人提起。」


    「那還真是不得了呢…我們當然不會說出去。化蛇之塚的事情莉由之前已經告訴過我了,但沒想到土塚居然遭到了破壞。」


    舜一派悠然自得,以完全不覺得不得了的語氣說道:


    「小晄,我明明說過了那麽多次,叫你不要去插手那些危險的事情,你根本沒在聽喔。」


    舜朝晄板起了臉孔,但是看來也根本不像在生氣。


    「話說回來,這個大鼎也是堯大人的作品吧?」


    楓牙指向裝有雜菜粥的大鼎。


    「楓牙王爺,你認識我爹嗎?」


    晄的雙眼頓時閃閃發光。


    「——堯大人是你父親嗎?」


    「嗯,這個大鼎是爹做的唷。不過,你怎麽知道這是爹做的呢?你認識爹嗎?」


    「我們並不認識,是你爹非常有名。不過,話雖如此……」


    楓牙感慨地注視著雕有優雅雲紋雷紋的大鼎。他記得鼎的確是用於炊事的器具,但是青鋼鼎的價格非常高,王公貴族經常都是用以作為祭祀用的咒具。更何況這還是名匠堯親手打造的鼎。其他占術師及咒術師若是知道了現在這個大鼎當中裝著雜菜粥,想必會捶胸頓足吧。


    莉由將雜菜粥盛進碗中,然後放在楓牙跟前,但是不發一語——這也很讓人難受。


    「咦~我知道爹是一位有名的青銅器工匠,但是沒想到,竟然有名到連王爺也聽過他的名字呢。」


    「堯大人現今身在何處?打從許久以前眾人就沒了他的消息,大史令利條大人也非常擔心呢。」


    「他五年前因為瘟疫而過世了…娘也是。」


    晄的偌大黑瞳有些黯了下來。


    「哎呀~那時候真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呢。因為小晄也染上了相同的病,差一點就撐不住了,但是當初救了小晄一命的,就是這隻大鼎喔。」


    在沒有任何人發問的情況下,舜就揚起溫和的笑容自顧自說了起來。


    「一切的開端就是在十六年前,家母懷有了身孕,但是由於害喜太過嚴重,家母她什麽東西也吃不下。於是家父一邊向上天誠心祈求,一邊製作這隻大鼎,再用它煮粥讓家母吃下。結果不可思議地,家母的害喜症狀忽然不藥而愈,隨後恢複精神過了十月又十天之後便產下了健健康康的男嬰,那就是小晄。」


    「我第一次聽說。」


    晄瞠大雙眼。


    「我記得,堯大人確實就是在那陣子消失了蹤影吧?」


    楓牙搜索著孩提時代的記憶。


    「關於這件事呢,其實有著非~常深的緣由。由於這隻魔法大鼎的故事轉眼間就在全國各地傳了開來,王公貴族們莫不蜂擁而至表明想要這個鼎。但是,家母除了這隻鼎之外,用其他廚具做出來的食物全都無法下咽,所以根本不能讓給他人。不得已之下,家父隻好等到家母能夠下床行動之後,才偷偷帶著我、莉由和剛出生的小晄,以及這隻鼎,一同離開了長年住慣的村莊。」


    「哎呀,我聽娘說,爹是因為老是憑自己的喜好打造自己喜歡的青銅器,都不正確按照客人的請求,才會被打鐵鋪解雇喔。」


    莉由偏過螓首,晄也跟著點頭:「我也是這樣聽說的。」


    「因為鼎的事情若是不保密,要是有人聽見了又來搶奪,到時就麻煩了吧?」


    「所以不可以說出去喔。」舜將食指抵在唇上。


    「家父是位非常有名的工匠,因此無論在何處的打鐵鋪工作,馬上就會被人認出。因此,我們一家人為了守護這隻鼎,不得不一次次地搬家。然後,終於要進入正題了。也就是五年前,我們所住的村子裏爆發了瘟疫——」


    「已經夠了。我也能隱約想像到發生了什麽事情。」


    「不,您一定要仔細聽清楚。小晄當時因為發了高燒,好幾天都昏迷不醒,所以什麽也不記得了吧?」


    「當初我沒有生病,倒是記得一清二楚喔。」莉由說道。


    「既然王爺今日特地來到寒舍,我就特別說出莉由至今也不曉得的一則新事實吧。」


    「新事實?」


    晄與莉由探出身子。


    「五年前的冬天,當時我們居住的北方村落忽然爆發出了原因不明的瘟疫。它會致使人類突然發起高燒,而且還會持續一整個禮拜,體力不支的人便有可能就此與世長辭,真的是很駭人的疾病。」


    「再來一碗。」


    楓牙遞出空空如也的飯碗,但是莉由與晄,甚至是累焰也都入迷地聽著舜的故事,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伸在半空中的碗。無可奈何之下,楓牙隻好自己從那隻不可思議的大鼎當中舀出雜菜粥。


    「這隻大鼎不僅能治好懷孕時的害喜,也擁有預防疾病的力量。因此隻要吃了用這隻鼎煮出來的食物,應該就不會染上瘟疫。但是那年饑荒十分嚴重,我們根本沒有任何食物。家父與家母每天都到荒野或是深山當中采集樹果草根。然而當時是寒冬時節,能采集到的食物實在非常稀少。家父與家母將采來的食物用這隻鼎煮熟後,自己幾乎不吃,都留給了我們三個孩子們。到了最後,家父與家母終於因為染上了瘟疫而病倒。」


    「多麽溫柔偉大的父親和母親啊……」


    累焰抬起衣袖擦拭眼角。


    「我們努力地照料爹和娘,這回輪到我們跑到山上尋找食物,煮給爹娘吃。但是,已經太遲了。才照顧他們沒多久,爹和娘就…………」


    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舜和莉由皆濕了眼眶,晄也用力吸著鼻子。


    「晄明明吃了神奇大鼎所煮的食物,為何還會染上瘟疫?倒不如說,晄不是因為大鼎才會免於瘟疫的荼毒嗎?這下互相矛盾了吧?」


    楓牙邊盛起第三碗雜菜粥邊表示疑惑。


    「沒錯,這正是今日


    首度要公開的真相。」


    舜壓低嗓音神色認真。連晄、莉由與累焰也都「嗯嗯」地將身子往前傾。


    「家父曾在臨終之際將我叫到他的床前。原來家父一直在追查這次瘟疫的來由,他說這一切都是蜚所引起的——」


    「蜚嗎……」


    累焰驚懼地低喃。「那是什麽啊?」晄開口詢問。


    「那是一種蟲妖,大小與蟑螂相差無幾。外形如同牛般有著自首,以及獨眼蛇尾,所到之處過水則乾,過草則枯。聽說隻要它一出現,人世間就會有瘟疫蔓延。或許那一年的饑荒也是蜚導致的災害吧?」


    聽完累焰的說明後,「蟑螂……?」莉由不禁對日常生活中的害蟲大叫出聲,而非蟲妖。


    「莉由你討厭蟑螂嗎?蟑螂這種蟲子就交給我來解決吧!」


    楓牙得意地挺起胸膛。


    「比起蟑螂,現在更應該重視的問題是蜚吧~」


    晄交叉手臂歪過腦袋。


    「不,蟑螂也是個大問題喔!每晚點亮燭火的那一瞬間,一大群沙沙沙一溜煙逃走的畫麵可是比妖怪還要恐怖呢!」


    「很好,下次蟑螂再出現的話就呼喚我吧!我會馬上趕來替你消滅它們!」


    楓牙自告奮勇。


    「不了,恕民女心領了。」


    但是莉由迅速回決,楓牙又一次垂下肩膀:「是嗎……」


    舜假咳了一聲。


    「……我繼續說吧。當時盡管家父呼吸困難,仍是告訴了我醫治瘟疫的方法。也就是將蜥蜴尾兩百條、蝙蝠的睾丸五十顆、壁虎眼珠一百個,再加上人參、茴香、麻黃,以及一合的蟾蜍油和一升(注:一升約是1800毫升,一合是升的十分之一)的赤犬小便,熬煮上整整三天三夜——」


    「我總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


    楓牙盯著懸掛在火爐上頭的大鼎。


    「隻要喝下清湯部分後,這個病就能夠痊愈。當時那些材料已經收集完了一大半,家父囑咐過我,如果有誰得了病,就煮藥給對方喝下吧,然後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那麽,結果那個藥湯是有做還是沒做?」


    楓牙不再朝碗裏的雜菜粥動筷,眼睛緊緊瞅著大鼎瞧。


    「要是沒有任何人得病,也就用不著做了吧。但是家父與家母過世之後,小晄因為太過哀傷,連飯也吃不下。因為他說,不是娘做的飯他就不吃……」


    「那時候真的很苦惱呢。因為家母的廚藝很好,我卻完全不行。況且當時家裏也沒剩多少食物。」


    莉由混著歎息苦笑。


    「果不其然,小晄後來就病倒了。於是我遵照家父的遺言,決定熬煮出那鍋藥湯。不過當時畢竟是寒冬,很難找到蟾蜍或是壁虎。我便跳進水麵結冰的池塘,又搬開被積雪埋住的岩石,真的是費盡千辛萬苦……」


    「我都不知道…對不起……」


    晄歉疚地低下頭去。


    「最後終於收集到了所有材料,花了三天三夜的時間熬煮——」


    「是用這隻大鼎煮的吧?煮了那些尾巴、眼珠、睾丸,還有小便等等的東西對吧!」


    楓牙大叫出聲,握著飯碗的手不斷顫抖。嗓音顯得尖銳。


    「是的。在小晄發燒的第十天早上,我終於煮好了藥湯,最後小晄也可喜可賀地迅速恢複了健康。」


    舜笑容可掬。


    「咦~我喝了那種東西嗎?」


    「我居然還吃了三碗用那個大鼎做出來的雜菜粥……」


    「隻有三碗沒關係吧。我們這五年來可都是吃著這隻大鼎做出來的東西呢!」


    「我在想你們聽了一定會覺得倒胃口,所以至今一直沒說。不過沒問題的,我之後都有確實洗得幹幹淨淨,甚至還煮沸消毒,也趁著好天氣時將它曬幹了。況且也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沒有留下任何臭味了吧?」


    見到大哥笑得溫柔燦爛,「還有的話誰受得了啊!」這對姐弟不由得異口同聲發出咆哮。


    「這是心情上的問題啦。真是的,永遠都別說不就好了嗎!」


    「那是因為王爺他看來很想知道的樣子……」


    「我可不記得我說過想聽!」


    楓牙拿著湯匙的手猛烈顫抖。


    「啊~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呢。真是累呐~」


    舜悠然自得地啜起湯粥。


    「不過,雜菜粥很好吃喔……」


    楓牙小心翼翼地顱向莉由的表情,「謝謝。」但莉由冷淡回應。


    「跟五年前比起來,莉姐的廚藝進步了很多呢!」


    但聽晄這麽一說,「真的嗎?小晄,我好高興!」她卻立即綻出如花的笑靨。


    (這個差別待遇是怎麽回事?)


    誰也沒聽見楓牙心中的嘟噥。


    「好了,小晄你快點去睡吧。頭部受傷時,最重要的就是安靜休養。累焰大人也稍微歇息一下如何?傷口才剛剛止血,要是又騎馬受到晃動就不好了。」


    於是舜開始準備被褥,讓楓牙與累焰兩人休息至傍晚時分。


    「舜,可以叨擾你一下嗎?」


    待晄與累焰沉沉睡去後,楓牙呼喚舜來到屋外。


    「這個也是守護用的咒具吧。」


    楓牙站在屋簷下避雨,低頭看向立於門口的人麵鉞。


    「是的,畢竟可能還有人想搶奪那隻大鼎啊?」


    舜臉上勾起溫和的笑容。


    「你想守護的東西,真的是那隻鼎嗎?」


    楓牙目光銳利地看向舜。


    「是啊。它可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貴重魔法鼎,當中還包含著父親對於母親及孩子們的濃厚愛意呢。」


    舜依舊帶著笑意回答。


    「我曾經有位應該侍奉的主子。即是前代大王,南庚王的王子。」


    楓牙的雙眼緊緊盯著舜說道。


    「真是突然呢,那又怎麽了嗎?」


    舜眨了眨細長的眼眸。


    「十五年前,前代南庚王膝下產下了一名眾所期盼的王子。盡管下任大王已經決定是當今的陽甲王,但是南庚王仍打算將自己終於盼到的孩子立為太子。真要回溯的話,吾族子家自十三代祖乙王時代起,王位繼承的問題就日益嚴重。在背後爭權的,不僅有王妃們的外戚,還有貞人輩出的氏族——南庚王在王子出世後不到兩個月就忽然猝死,也有人謠傳大王是遭到暗殺的。另外剛出生的王子也跟著下落不明,隨後陽甲王便即位稱帝。」


    「王爺將這些事告訴草民又如何呢?」


    「南庚王的正妃——也就是王子的母後乃是嬉氏出身。而你們的父親·堯,長年來都是服侍嬉氏。在製作咒具這方麵上,堯可說是天底下無人能出其右的名匠,許多王公貴族皆想將他納入自己手中,但是聽說重視忠義的堯,無論對方提出了多麽豐碩的報酬,都未曾答應過他人的拉攏。那樣的他會突然逃離家鄉,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剛才也說過了吧,是為了守護那隻魔法鼎啊。因為家父非常重視家母。比起對主子宣誓忠誠,對於妻子的愛意更勝一籌吧。」


    「是因為我質問你那是否為堯的作品,你才會突然編出這些謊話吧?」


    「突然之間,是無法編出這麽長的故事的吧。況且我也不是那麽伶牙俐齒的人。全部都是真的。但是僅有一件事,因為我不想讓莉由和小晄知道,所以我沒有說出來——」


    舜的雙瞳籠罩上悲傷的陰影。


    「五年前的瘟疫雖是蜚引發的災害,但是,蜚是基於某人的詛咒才會受到召喚來到人間。是為了殺害我們一家人……對方就真的那麽想要那隻


    鼎嗎……」


    「詛咒——」


    楓牙倒抽了口氣。


    「倘若莉由與小晄知道了爹和娘其實是被人殺死的話,一定會很難過吧?所以請您務必保密喔。」


    「竟然試圖殺害王子……還有人在背後蠢蠢欲動嗎?」


    楓牙愕然低語。


    「您在說誰呀?」


    舜卻是露出詫異的神情:


    「我不曉得您在擔憂什麽,但是沒問題的。幸好家父的才能與技術我全都遺傳到了,製作對抗詛咒的道具這些小事還難不倒我。當時我醫治好了小晄後,也順勢將詛咒反彈回召喚蜚的咒術師身上。」


    見到對方以溫和的語氣說出了駭人的話語後,楓牙不禁瞠大雙眼。


    「你殺了他嗎……?」


    「是的——當然。」


    舜的嘴角緩緩向上勾起,一直顯得沉穩的細長雙眸亮起了冷然的光芒。


    「我絕對不會放過對我們一家人出手的家夥。無論對方是什麽人——所以,我也奉勸您不要再做這些多餘的試探比較好喔。」


    楓牙的背脊頓時泛起一股冷顫。


    #插圖


    「請您放心吧,這回那隻大鼎當中並未設有什麽危險的陷阱。啊,不過——如果您吃壞了肚子,那就是莉由煮的雜菜粥的關係了。」


    舜已經變回平時和善的表情。


    (這個男人……)


    本以為是個弱不禁風的溫文男子,沒想到這麽不好對付。


    ——晄是堯的親生兒子嗎?


    楓牙將哽在喉頭的問題硬生生吞回腹中。


    「真是打擾諸位了。」


    累焰朝在門口送行的晄等人深深鞠躬。


    如今雨勢已緩和許多,但是天空依舊滿是黑壓壓的烏雲,四周一片昏暗。


    「幸好不是很嚴重的傷呢。」


    累焰的氣色紅潤不少,額頭上還纏繞著紗布,但已不再流血。


    「我們也沒什麽像樣的食物能款待兩位,真是十分抱歉。」


    舜和煦地回以微笑。


    「謝謝你的招待。」


    楓牙英姿颯爽地跨上白馬,朝莉由露出燦笑,但後者隻是冷著張臉規規矩矩地回禮致意。


    正要跨上馬匹的累焰,忽然仰頭看向屋簷。在鋪於屋頂上的茅草底下,以繩子垂吊著好幾個鉞。


    「舜少爺,那個鉞是您做的吧。鉞上頭散發出來的氣息還很新。」


    「是的。那是之前一位高宮要求訂製的作品,不過由於成果我相當滿意,所以就帶回來了。」


    舜溫和一笑,莉由不禁咕噥抱怨:「所以我們家才會一直都這麽窮嘛。」


    「身為一位神器的工匠,您對炎招戈有什麽看法嗎?您覺得什麽樣的人才能夠拿起炎招戈呢?」


    聽見累焰的問題後,「是啊……」舜的笑容依舊不變,歪過腦袋。


    「我從未實際看過炎招戈,所以也無法輕易斷言……不過,如果炎招戈誠如其名,是從火當中誕生出來的神器,理應無法戰勝水吧。但是既然傳說炎招戈能打倒化蛇,那麽它必然是個特別的神器吧。」


    「傳說當中,曾為炎招戈主人的夏禹,以及吾國殷朝的湯王殿下,都收伏了不少妖怪。因此若要驅使炎招戈,那個人是否需要足於操縱妖魔的強大咒力,或者是能與妖魔心靈互通的能力呢?」


    累焰不知為何說話的同時緊盯著晄瞧,舜挑了一下單眉。


    「這我也不清楚。一般而言,神器的力量,也取決於打造之人的力量。我們這些工匠負責打造除魔及祭祀用的神器,但即便是毫無任何咒力的達官貴人,使用時也能發揮其力量。否則的話,我們早就沒飯吃了吧。」


    「我們家早就已經沒飯吃了唷!」莉由噘起紅唇,舜「啊哈哈」搔了搔頭。


    「很抱歉沒能幫上任何忙。那麽,路上小心慢走。下次再光臨寒舍的話,我會用那隻魔法鼎煮道特別的料理款待你們的。」


    累焰隱約覺得對方是在催促他們出發,但在楓牙耳中聽來,舜就像是在說:「下次再來,我會拿毒招待你們的。」


    「……就不打擾諸位了。」


    累焰來回盯著舜與晄好一陣子後,最後欠身行禮跨上馬匹。


    「好好保重喔~」


    晄等人因如絲線般紛紛落下的細雨而眯起雙眼,目送楓牙與累焰離去。


    「晚飯該怎麽辦呢…聽了那些事情之後,人家才不想用那隻鼎煮飯呢~」


    莉由發著牢騷轉過身子,似乎還無法從壁虎及蟾蜍的震驚當中振作起來。


    「事到如今再去想也沒有用了嘛,總之快煮點東西吧。我好餓喔~」


    晄跟在莉由身後走入屋內,因此誰也沒有注意到——


    「無論是那位王爺,還是那位占術師……」


    舜望著楓牙與累焰逐漸縮小的背影時,如此悄聲低喃,臉上的神情亦反常地十分陰沉。


    ※


    亳邑城的重屋當中彌漫著陣陣白煙,同時微微透著一股燒焦般的氣味,時而又出現「啪!」龜甲裂開的聲響。


    「怎麽樣?找到炎招戈的使用者了嗎?」


    陽甲王問向凝視著龜甲皸裂表麵的貞人們。


    然而誰也沒有發聲,隻是搖了搖頭或是低頭保持緘默。盡管是足以被召入王宮中的優秀占術師們,誰也無法卜出炎招戈使用者的所在。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世上並不存在著能夠使用炎招戈的人嗎?總不會隻有炎招戈才能打倒化蛇這個卜卦的結果其實是誤卦吧?」


    見到大王麵露慍怒之色後,章玄率先開口回答:


    「不,啟稟大王,無論卜卦多少次,都僅出現唯有炎招戈才能打倒化蛇的結果。」


    他謹慎恭敬地垂下眼瞼,將用削刀刻下卜卦結果的龜甲遞給大王。


    「利條你呢?」


    「微臣也是相同的結果。另外恕微臣多言,近日來化蛇不斷在這座亳邑降下大雨,河堤已逐漸崩垮,必須盡早擬定對策才是。」


    利條答道,同時以優雅從容的舉止在龜甲上刻上文字。


    「一旦亳邑的堤防被衝垮,下遊的隞邑和梁山附近的邑也在劫難逃吧。更糟的話,也許還會波及至王都。」


    大王抬頭看向采光用的窗子。盡管現在剛過正午,覆有厚重烏雲的天空卻顯得無比灰暗,大雨一點停的跡象也沒有。


    「可是,隻要找不到新的主人,根本也無計可施不是嗎?」


    大王焦急地低喃,利條看向章玄。注意到對方視線的章玄恭敬磕頭。


    「請大王息怒。微臣占卜炎招戈的使用者是否存在時,出現的結果是有。但是,使用者究竟是誰,人又在何方,微臣怎麽樣也卜不出結果來。」


    章玄抬起頭,如同孤高猛虎般的眼神回望向利條。


    「微臣的卜卦結果亦同。但是,微臣隱隱約約能夠明白黃帝的用意。」


    「黃帝的?」


    大王與貞人們一同望向利條。


    「由於無法卜出使用者,微臣便試著為炎招戈卜卦。」


    利條泰然自若地接下章玄銳利的目光,開口說道:


    「為了讓僅有符合他要求的人得以使用,黃帝才會打造出炎招戈,作用測試用的神器。」


    利條揮了揮衣袖,放下拿在手中的削刀,重新拿起笏板。


    「截至今日為止,能夠拿起炎招戈些許的人,皆是以大王為首的王族與貞人。王族之人擁有祖先天帝的庇護。另外,我等占術師的能力乃是與生俱來,亦是種明賜予微臣等人的資質。炎招戈這項神器,正是因為那個人身上具有的神靈之力注入其中,它的重


    量才會減輕。」


    「尋常百姓當中也有幾人能抬夠起炎招戈不是嗎?那些人看來隻是力大無窮,既未傳承到天帝的血脈,也沒有咒術的才能吧。」


    「那是因為他們打從心底希望能夠拯救天下蒼生。是他們強烈的意念,注入了炎招戈當中吧。」


    「人的意念也能轉移至炎招戈上頭嗎?」


    「隻要符合黃帝期許的話——證據就是,那些僅是為了獎賞及名聲而來的人們,皆無法移動炎招戈半分。良善神靈之力,與心思正當之人的意念,能夠注入至炎招戈當中,但是邪惡神靈之力,以及由己私己欲而生的意念,就會遭到排除。」


    「本王擁有天帝的庇護,內心也是一心救民,卻也僅能抬起炎招戈些許,根本無法揮動它啊。這意思是本王不配當炎招戈的主人嗎?」


    大王不服地撇下嘴角。


    「陛下是吾國殷朝的重要命脈,想必是天帝不願見到大王親自與化蛇對峙,才不賜予您足夠的力量吧。」


    「原來如此。即便本王有多麽為人民著想,一心想打倒化蛇,但假使本王爭戰時丟了性命,反而對殷是一大打擊吧。」


    大王頓時笑顏逐開:心滿意足。


    「如此一來,使用者就必須要是內心正直,而且迫切希望自己能夠拿起炎招戈,又有善神的庇護,還要得到神明的認可……這麽多困難的條件,都得符合才行。這世間真的有那種人嗎?」


    「依據卜卦的結果,是有的。但是,從他至今尚未出現這點來看,也許是那個人還不曉得炎招戈之事,或是盡管知曉,卻沒有產生想拿起炎招戈的念頭,抑或者,是還未得到守護紳及祖靈的認可。」


    「不能想點辦法嗎?讓那個人知道化蛇的災厄,再命令他以炎招戈打倒化蛇,或是舉行祭祀向守護那個人的紳明祈求——」


    「即便想告知,或是祈禱,但目前連那個人是誰都還未可知。」


    利條一派從容地應道,「是嗎……」大王沉下臉來。


    「結果,本王完全是無能為力嗎?」


    大王深深歎息。


    「接下來,隻能將希望寄托在楓牙殿下身上了吧……」


    具有先知才賦的占術師大史令利條,俊美的白皙容貌上悄悄勾起了一抹淺笑。


    ※


    「占卜能夠驅使炎招戈之人是否存在時,結果是有。但不曉得是誰嗎——」


    在蛇哭山洞窟探險過後的翌日,楓牙聽了來自利條的口信後,輕歎口氣。


    「累焰,你也占卜不到嗎?」


    「是的。臣和利條大人一樣,確定確有其人,但是名字與居所等細節一概不知。」


    累焰將浸有金柑的飲品注入金杯當中,再置於楓牙跟前。他的額頭上還纏有紗布,所幸沒有化膿,傷口也已漸漸愈合。


    「利條大人認為,之所以占卜不出炎招戈的使用者,是因為對方身為使用者的條件還未全部備齊。既然如此,是指我也許還有可能性嗎?隻要我符合了所有條件的話,卜卦的結果當中就會出現我的名字嗎?」


    「您想與化蛇一決死戰嗎?」


    累焰的眼神微微沉了下來。


    「與其讓從未拿過炎招戈的人上場戰鬥,自己又得在後頭膽顫心驚地看著,倒不如由我自告奮勇還比較輕鬆。」


    「臣非常清楚楓牙殿下在戈這項武器方麵上,也是武藝高超的武將,但是殿下是亳邑的領主,要是有什麽不測,屆時該怎麽辦才好。請您考慮一下被留下來的子民們吧。」


    和以前一模一樣——過去每當征戰之際,楓牙總是無法靜下心來坐在軍中發號施令,總想跑到最前線作戰,累焰每每都會出麵製止他。


    「況且卜卦結果中未出現使用者之名,並不能斷言是因為對方還未符合所有條件。也許,是使用者身在占術無法觸及的地方也說不定喔。」


    「你的意思是他身在異界嗎?其實是很久以前跟化蛇一起遭到封印,如今遺留在土塚當中——這笑話可不好笑喔。」


    「當時晄少爺已經布下了天衣無縫的結界,應該沒辦法再破壞它了吧。」


    累焰以聽來像開玩笑也像無比認真的語氣說道。


    「晄嗎……」


    楓牙喃喃說道,傾著杯子。遙遠的記憶在腦海中複蘇。


    回握的小巧手心、彷佛能將人吸入其中的偌大雙瞳、天真無邪的笑容——


    (晄…會是王子嗎……?)


    舜鐵定是為了隱藏什麽,才會編出那則大鼎的故事。他到底是想隱瞞什麽?


    搞不好是過去犯下了什麽罪行正遭到通緝,也可能是接下了某處貴族的密令,可以考慮到的因素太多了。


    但是,楓牙暗自期盼著,對方是因為想隱瞞晄是王子這件事才會說謊。


    (可是沒有證據,神似的地方也隻有笑容而已。而且還是在四歲時僅看過一次……)


    無法確信的煩躁讓楓牙的內心充滿焦慮。


    (事到如今找到王子後,又能怎麽辦?已經沒有辦法再將對方視為主上侍奉了。如果我這麽希望的話,十五年前的王位之爭不就又會再次重演嗎?)


    但另一方麵,心中又有個反駁的自己存在。


    (就算無法侍奉他也無所謂,我就是想確認看看。剛一出世就被卷入政治紛爭當中的那個男嬰,是否平安無事地存活了下來……)


    無法宣泄的思緒在心中縈繞不去,楓牙變得心浮氣躁。


    好一陣子累焰都隻是無語地注視著楓牙的側臉。


    因為他察覺到了,在楓牙黯淡下來的目光當中,映照出了許久以前失去的那位君主。


    「楓牙殿下。」


    躊躇一會兒之後,累焰沉重地開口:


    「是否要讓晄少爺嚐試拿起炎招戈呢?」


    「讓晄——?」


    楓牙瞪大雙眼,回頭看向累焰。


    「先前的條件當中,他已符合了一項。晄殿下能夠感受到異界的風,亦能聽見妖類的聲音。另外,他還能以毀壞的神器布下結界。晄少爺擁有著更甚於我等占術師的能力,雖然他自身似乎毫無所覺……」


    「怎麽可能……」


    楓牙輕笑出聲。


    「卜卦之所以無法卜出炎招戈的使用者,在他身上也能說得通。因為晄少爺的大哥舜少爺,為了避免受到占術與咒術的侵擾,在家中設置了許多的神器保護著他。」


    「你僅因這些理由,就認為晄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嗎?」


    「現今尋找炎招戈的使用者是首要之務。化蛇將會為亳邑帶來災難,利條大人也說過,唯有炎招戈才能避開此劫。總之,隻是試試也好——」


    累焰移動膝蓋往前進。


    「晄可是完全不會武功喔。就算他拿得起炎招戈,也無法打倒化蛇吧。」


    「您的意思是不想讓晄少爺遇到危險嗎?」


    楓牙沒有作答,將杯子湊至嘴邊。


    「再不想點法子的話,黃河將會泛濫成災。民家與田地皆會被河水衝走,好幾百人…不,是數以千計的人民都將有可能失去性命。即便好運活了下來,您要那些失去居所失去田地的人民們,如何度過今年的冬天?」


    累焰難得以嚴厲的口吻說道:


    「臣曉得楓牙殿下一直無法忘懷幼時失去的那位主子。但是,無論那個人是誰,將對方當作早已不在這個世上,對彼此才是最好的吧?倘若王子還活著這件事被世人知道了,屆時王族之間又會掀起驚濤駭浪吧。」


    被戳到痛處後,楓牙露出苦笑。


    「果然任何事都瞞不了你呢。」


    晄也許是王子的思緒正困住了他,因此當累焰說出晄可能


    是炎招戈的使用者時,他首先擔心的是晄的安危,更甚於即將麵臨洪水災難的百姓……


    (想確認真相是我的自私,必須忘了王子的事情才行……)


    楓牙一口飲盡杯中物。


    「但是,晄可能是炎招戈使用者的根據也太薄弱了。即便晄希望能拿起炎招戈,但隻要神明不在炎招戈上注入力量,他就無法拿起它吧?我們不曉得晄究竟得到了何種神明的庇佑,但是他有著一顆願為小化蛇求饒的慈悲心靈,就表示附在他身上的神明也不喜歡戰爭吧。我不認為祂會願意在炎招戈上注入力量。」


    「可是——」


    累焰正想反駁時,又將話語吞了回去。因為他頓時察覺到自己現在太過偏頗,如同楓牙不想讓晄與化蛇戰鬥一樣,自己也不想讓楓牙與化蛇決戰。不夠客觀的人,是自己不是楓牙。的確,如果是晄與化蛇戰鬥的話,實在看不出獲勝的可能性。


    (還有,纏繞在那名少年身上的光——)


    那是種善惡皆存的不可思議光彩,也許並不符合黃帝的期望。


    「……您說得沒錯。」


    累焰微微頷首,接過空杯。


    「與其尋找不知何時會出現的使用者,不如思索如何將化蛇釀成的災情降至最小限度還比較實際。」


    楓牙提起佩劍,站起身道:「去看看堤防加強工程的情況吧。」


    ※


    「那我出門了喔~」


    晄向莉由知會一聲後,扛著鋤頭走出家門。


    今日的工作是堤防的補強工程。其實原本是舜應該服從的賦役,但由於大哥打鐵鋪的工作過於忙碌,就由晄代為服役了。


    「啊,雨停了。」


    晄從屋簷底下抬頭望向天空,發現晴空自雲層的縫隙當中現出蹤影。是睽違已久的藍天。


    (化蛇明明自異界當中跑出來了,為何會是晴天呢?)


    晄邁開腳步,自山丘上俯視黃河。


    由於連日來持續降雨的緣故,黃河的水量暴增許多,黃褐色的濁流卷著駭人的漩渦。他試著豎耳傾聽,卻完全感受不到化蛇與小化蛇的氣息。


    (是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嗎?)


    「話說回來,前陣子王爺真是太帥氣了!」


    他忽然想起與小化蛇對戰時楓牙揮劍的英姿。


    (我也好想會點武功喔~又不能老是仰賴舜哥養活自己,一旦成了武官,莉姐也能過得輕鬆一點吧——)


    晄眼下的難題就是找到工作。


    但是他打獵的技巧不好,也沒有發奮耕田的力氣,再說晄一家子本來就沒有田地。他又無法成為青銅器工匠。


    在他遲遲無法規劃出自己的人生藍圖,暗自感到有些焦急之際,殷軍最強三師當中屈指可數的勇猛武將,恰巧出現在他的眼前。


    楓牙的英姿鮮明深刻地烙印在晄的眼中。


    「喝!哈!——是這樣子嗎?」


    趁著四下無人,晄開始邊走邊上下左右揮動鋤頭,假裝自己在舞劍。正當他專心忘我地揮著鋤頭時——


    「這不是晄嗎?」


    冷不防有人開口叫住他。


    「楓牙王爺,累焰大人——」


    見到乘馬騎來的兩人後,晄慌忙將鋤頭藏在身後。


    兩人拉起繮繩,在晄麵前停下。


    「你在做什麽?」


    「呃~我正要去幫忙堤防的補強工程。」


    晄這時才注意到根本沒必要將鋤頭藏起來,又把它移至前方。


    「楓牙王爺又要去哪裏呢?」


    「我也正要去看看堤防的情況。你想習劍嗎?」


    「討厭啦~你們看到了嗎?」


    他不由得漲紅了臉。


    「我隻是有時在想,如果能成為武官就好了呢~」


    其實是因為楓牙王爺揮劍的姿態太帥氣了,他才會想模仿一下……但實話太丟臉了他說不出口。


    「這主意不錯。等你成年後,我再引薦你成為城裏的衛兵吧。」


    「真的嗎?」


    楓牙的嘴角揚起開心的微笑,累焰隻能略感無奈地聳了聳肩,但晄沒有察覺到。


    「來,我教你幾個基礎招式吧。」


    楓牙躍下馬匹,將繮繩綁在野薔薇的枝頭上。


    「哇~可是,沒關係嗎?您不是很忙嗎?」


    「隻是一刻鍾的話無妨。」


    楓牙拔出係在腰間上的長劍,讓晄拿在手中,教導他握劍的方式與基本動作。


    「這樣子嗎?」


    晄遵照著對方的指示握好長劍,學著楓牙的動作往前揮出。但是畢竟不同於木製的鋤頭,金屬製的長劍沉甸甸的,反而變成他自己跟著長劍打轉。


    「你的腰太不穩了。要稍微曲起膝蓋,讓身體的重心時時保持垂直!」


    楓牙出書提醒。


    「嘿!喝——嗚哇!」


    晄一時太過用力腰部失去平衡,腳下又踩到濕潤的草皮,最後「咚!」地一聲臀部重重摔在地上。


    「好痛啊,」


    「你沒事吧?」


    見到晄揉著腰,遲遲無法起身,楓牙便伸出手去。於是晄握住他的手,邊喊疼邊起身。


    忽然間,一陣既視感襲向楓牙。


    用力回握的那隻無比小巧的手掌——


    要是沒有放開那隻手就好了……他每次回想都懊悔不已。


    (那隻小巧的手掌……)


    楓牙注視著自己掌心中,晄的手掌。


    「王爺?」


    晄訝聲低叫。


    楓牙恍然回神。


    他不曉得晄是否為王子,但他希望至少是較為接近的存在。


    隻是在這名少年身上尋找失去主子的身影的話,是可以被原諒的吧——


    「晄,你別再叫我王爺了——就叫我楓牙吧?」


    楓牙握著他的手說道。


    「咦~!那怎麽可以呢!」


    晄瞠大眼睛。一旁的累焰露出苦笑。


    「沒關係的,算我拜托你吧。另外我也希望你用普通的方式跟我說話就好,就像麵對大哥大姐一樣。」


    「那樣是比較輕鬆沒錯啦……可是為什麽?」


    經晄一問,楓牙再次問起自己。


    (為何我會認為這名少年就是王子呢?明明沒有半點確切的證據——)


    楓牙回想起了當初在晄身上看見王子身影的那一瞬間。


    (對了,那時候……)


    並不隻是笑容很像王子,而是晄自身吸引著他。


    「之前在洞窟裏你袒護了小化蛇對吧?就在我要給它致命一擊的時候——」


    「有那麽一回事嗎?」


    「當時你說過,妖明明和人類鳥獸一樣都是生命,那樣太可憐了。」


    「我不喜歡隻因為他們是邪惡的生物就殺了他們。畢竟他們到底是善良的還是邪惡的,都是人類憑自己的喜好決定的吧。不過如果大人們聽到我這麽說,一定會生氣地罵說:這可是攸關到我們的生活呢!」


    晄天真無邪地笑了。


    「幼時的楓牙殿下也說過同樣的話呢。雖然人人都說致使薔薇枯萎的蚜蟲是害蟲,捕食它的瓢蟲是好蟲,但是殿下認為蚜蟲並沒有惡意,瓢蟲也並不是好意。」


    累焰麵帶微笑說道。


    「我也認為,生命的重量不能光以人類的天秤衡量。所以你出麵袒護小化蛇的時候,我真的非常高興。覺得你是用和我一樣的眼光在看著這世界——」


    倘若王子活了下來,成長為這樣的少年的話——當時楓牙下意識地如此期望,所以才會對晄這般執著。


    「真是不好


    意思呢~」晄紅著臉頰搔了搔頭。


    「希望你能把我當成一位朋友看待——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楓牙說到最後轉頭看向累焰,後者也揚起淺笑頷首。


    「既然晄少爺是楓牙殿下的朋友,就請您稱呼我為累焰吧。」


    「嗚哇,真的可以嗎……」


    從一個一無是處的無業少年,搖身一變升格成了內心憧憬的領主的朋友,晄的心髒不禁興奮狂跳。


    就在這時,陣陣耀眼的日光灑落在晄一行人身上。三人一齊看向天空,太陽已經自雲層的縫隙間探出臉來。


    「化蛇蘇醒了這件事好像是騙人的一樣,如今一點氣息也沒有,是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嗎?」


    「您感受不到氣息嗎?」


    累焰發問後,晄搖了搖頭:


    「完全沒有,所以現在天氣才會放晴吧。」


    「化蛇雖擁有降雨的力量,但是根據傳說,他並不是凶惡殘暴的妖怪。聽說平時總是靜靜地沉睡在黃河底部喔。」


    「咦~是這樣子嗎!」


    這麽說來,在黃河裏見到的化蛇,與洞窟裏遇見的小化蛇身上,都沒有感受到針對人類的惡意。他們果然不是邪惡的妖魔。


    「但是,貞人卜卦的結果,顯示出不久之後化蛇引起的災難將會降臨至這座亳邑。」


    「災難……?」


    晄驚愕地瞪大雙眼。


    「即便化蛇是隻性格溫馴的水妖,降雨時也未心存惡意,但是就結果而言,一旦引發了洪水,就必須打倒他不可吧。」


    楓牙以嚴峻的目光看向打著一汙濁浪花的黃河。水量再繼續增加的話,堤防勢必會瓦解。


    (光說好聽話是無濟於事的呢。)


    幾千人的性命與妖魔的生命哪邊比較重要,根本用不著衡量。


    (拜托你,就這樣一直沉睡下去吧……)


    晄暗暗祈禱,注視著陽光照耀的黃河。


    ——懇請禰降雨予大地,賦雷予雨雲,賦風予蒼天,水妖之王啊,請張眼醒來吧。懇請禰降雨予大地,賦雷予雨雲…


    長長的身軀橫躺在黃河底部的化蛇微微張開雙眼。


    化蛇不懂這段文字的意思。漫長的歲月皆被幽禁在無光也無聲的深沉黑暗當中後,他已喪失了所有記憶與思考,甚至連情感也失去了。


    隻是本能告訴自己,待在這條河流當中是自己原本應有的姿態。


    數以千計的眷屬蜷伏於化蛇周圍的黃褐色泥土底下。那些小化蛇們也和主人一樣,基於本能待在這裏。


    ——懇請禰降雨予大地,賦雷予雨雲……


    接連不斷傳入耳中的那道話聲,讓化蛇心中的情感逐漸複蘇。


    (吵死了……)


    身旁的河水令他感到舒服自在,那道聲音卻讓人不快。


    他想靜靜地沉睡在這片水底當中,然而那道刺耳的話聲卻一直妨礙著他。


    多半是化蛇的情感傳達給了眷屬們,埋在泥土當中的小化蛇們紛紛現身。


    (住口,別再呼喚我了!為何要叫醒我!)


    接著在化蛇心中複蘇的,是名為憤怒的情感。


    化蛇仰頭看向水麵。透過混著泥砂的黃褐色河水,帶有金黃色澤的光芒搖曳不定。


    ——在那裏嗎!


    話聲響起的同時,背部赫然竄起一股劇痛。


    (什麽?這陣疼痛是怎麽回事!)


    陣陣錐心刺骨般的痛楚猛烈襲向化蛇,然後如同漣漪一般,自背部蔓延至全身。


    喔喔喔喔喔喔——


    化蛇再也無法按捺地發出凶猛的咆哮,黃河水麵接連冒出氣泡。


    痛苦逐漸加劇,化蛇不斷翻滾掙紮,河底的泥砂紛紛被猛力掀起。


    化蛇的翅膀掙紮著用力劃開河水後,長長的身軀終於浮上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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