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一道刺耳的聲響在後宮一間寢宮中回響。宮女們皺起臉龐,薄紗帳內側傳來了女子的輕鈐笑聲。紗帳上映照出了一對緊鄰依偎的男女身影,正是陽甲王與新入後宮的妃子。


    「再多拿點絲綢來。本王想看見梓羅羅的笑臉。」


    陽甲在紗帳內側下令。


    宮女們在一匹絲綢的尾端剪出缺角,再握住左右兩端用力撕開。聽見這悲鳴般的裂帛聲,女子的笑聲更加高亢尖銳。


    「笑容真是燦爛呐。梓羅羅,你真是太美了……」


    聽見陽甲王陶醉不已的讚歎聲,宮女們滿臉嫌惡地互相對望。


    「又傳來裂帛的聲響了呢。」


    走在連結大殿與大殿,鋪有磚塊的堂塗上時,利條朝走在前方的晏仲說道。


    「大王到後宮去了吧。」


    晏仲憤恨不平地應聲。


    「多虧了那個女人,這回的出征很快就結束了,但現在又變成對那個女人言聽計從,走向了邪魔歪道。早知道她是這種淫亂空有美貌的女人,我定會不計一切阻止大王帶她回來——」


    陽甲王前往南方遠征時,見到居住於富陵湖附近的一個氏族的女兒後,對她一見傾心,便早早結束戰爭帶著她回到殷朝。


    陽甲十分寵愛那名女子,甚至連片刻也不肯離開她,最後怠慢了上朝評議等正事。他竭力為她實現所有願望,不顧如今財政陷入困境,依舊重新裝潢後宮,不分日夜召開盛大的宴席。這回得知她喜歡聽裂帛的聲響後,又荒唐地向全國頒布敕令,要求人民獻上絲綢。


    「聽說是位絕世罕見的美人呢。」


    始終待在靈廟裏足不出戶,未隨同大王遠征的利條還未看過梓羅羅。


    「在我看來隻覺得她妖言惑眾,跟美扯不上半點關係。」


    老宰相用力哼了聲。


    「聽說夏朝桀王的妃子末喜,也喜歡聽裂帛的聲音呢。」


    利條此話一出,晏仲立即瞪大眼珠轉過頭來。


    夏朝最後一位大王桀,由於寵溺名為末喜的美人,施行暴政導致國力衰退。根據傳說,桀受到了水神共工操控,末喜則是共工手下的妖魔。


    「你的意思是,那女人不是人類,和末喜一樣是妖魔嗎——?」


    「我不清楚。占卜時,我也無法卜出任何有關梓羅羅娘娘的事情。但是,如今大王的轉變尚未有回複的徵兆,這時又有一名酷似末喜的女人出現,事態恐怕不太樂觀。」


    「怎麽會這樣——」


    晏仲依然瞪大了眼睛,看向後宮。


    「太荒謬了,簡直是莫名其妙!五百貝幣和一千石小米?還自各地邑城徵收百匹絲綢,難不成是打算做衣裳給住在王城裏的老鼠烏鴉穿嗎?這種要求太荒唐了!」


    焉撇下嘴角。


    「楓牙也是這麽說。而且他說陝邑理應沒有繳交稅租的義務,之前徵收小米時他就已經上稟王都了,所以要我們不必擔心。」


    昨日王都的使者帶著敕令抵達陝邑,楓牙心想相同的敕令或許也會送至亳邑,因此今日一大早就離開陝邑。舜也還有其他工作,便與莉由返回亳邑了。


    「可是,我打算去王都一趟。」


    晄開口。昨日敕令送抵時,晄就已經下定決心前往王都。但是,這件事他並未向楓牙和舜提起。


    「為什麽?陝邑裏根本沒有貝幣、小米或是絲綢喔。」


    焉擰起眉。


    「我會兩手空空去啦。可是,我想晉見大王,向他表明自己的看法。陝邑上次雖然沒有繳交租金,但是距離上次納稅還不到一個月,其他邑城卻又得再次上繳小米,甚至是貝幣和絲綢。我覺得這樣實在太過分了。」


    為什麽大王要向貧窮的人民榨取稅金,為什麽又不以溝通來解決與其他國家之間的問題,而是發動戰爭呢?身為一國之王,應該以人民的生活為第一考量才對吧——


    「你想要前往王都質問大王嗎?這樣不好吧!」


    「因為我和其他邑城的領主和貴族不一樣,沒有什麽血親或是氏族等身後之物,想說什麽都可以。而且大王也知道我是炎招戈的使用者,應該不會馬上就下令把我拖出去斬首吧。」


    他聽說向大王諫言的人都被逐出了王都。大王能夠如此恣意妄為,是因為能夠規勸大王的人都已不在王都裏了吧。現在隻有自己可以勇敢進言了。另外,他也想知道晏仲與利條麵對目前的情形,究竟有什麽想法。


    「可是,你要是惹怒大王,搞不好他會剝去你陝邑領主的頭銜喔?」


    「嗯。所以在告訴楓牙他們之前,我才會先找焉商量。現在我都還沒有實現購買優良種馬的約定,也還未建造打鐵鋪。往後的所有事情全部都得推給焉處理,你能夠接受嗎?」


    「我可不希望有個不知打哪兒來的糊塗蟲當這裏的領主。」


    焉沉下臉來。


    「無論是什麽人當上這裏的領主,我相信焉一定會將陝邑打造成一個大家都能安居樂業的城市。所以拜托你,讓我去王都吧!」


    焉交叉手臂,沉思了一陣之後,最後勾起嘴角綻開大刺刺的笑容。


    「既然晄少爺都做好覺悟了,我也隻好投降啦。我明白了,之後的事情就交給我,你盡管去吧!」


    「去王都太危險了!小晄這麽可愛,鐵定會被王公貴族看上,被他們抓回去當男寵的!」


    「將近兩個月都不能見到小晄,我實在無法忍受——」


    向舜與莉由表示自己打算前往王都後,果不其然兩人的反應都在晄的預料之中。


    「果然……」晄垂下肩膀,人形的鳳、小蛇汪李和小馬煒白暗暗稱奇:「溺愛的程度還是跟以前一樣呐。」


    「可是,我想見大王一麵,希望他能夠更加認真地執行政務。隻有這回無論你們怎麽反對,我都要去王都。」


    「什麽隻有這回——小晄,你截至目前為止已經有很多次都不聽我的勸告,擅自胡來了吧。」


    舜歎了口氣。


    「那麽,召開會議的期間,你就戴上那個去吧。」語畢,他不疾不徐起身。


    「不會吧!你要我戴著這個參加會議嗎?」


    舜從自個兒的房間中,拿出了一隻可遮住整張臉龐的青銅麵具。當然,按照慣例又是雕有銅鈐大眼和齜牙裂嘴的恐怖人麵圖樣。


    「這樣反而更醒目吧?」


    汪李伸長頸子,仔細打量那張麵具。


    「萬一小晄的臉蛋快要被人看見,小鳳,你要馬上貼在小晄的臉上喔!」


    莉由一本正經地叮嚀,鳳咧嘴笑道:「交給我吧!」要是有一隻小雞貼在臉上,隻會更加引人注目吧!


    「因為王都當中也有人想搶奪魔法鼎呀。絕不能讓王公貴族見到小晄的真正麵目。絕對不可以,聽見了嗎?」


    舜緊緊盯著晄,不斷耳提麵命。


    「楓牙~讓你久等了~!」


    九月底,帶有秋意的涼風開始迎麵吹來,晄自陝邑出發前往王都,途中停靠在亳邑城。因為接下來的路途他將與楓牙等人同行。


    「你終於來啦。」


    楓牙已經備妥所有行囊,錦緞披風底下穿有皮革盔甲,站在城門前迎接晄的到來。在他身旁待命的是身穿黑色披風的累焰,背後則是全副武裝的士兵,與好幾台蓋有帆布的馬車。看來楓牙遵從大王的命令,備齊了上繳的貢品。


    「三門峽的情況如何了?」


    累焰詢問。


    「目前都沒問題。其實我很擔心鬼門會不會開啟,本來想在陝邑待到最後幾天才出發。」


    隻要乘坐在變作原本麵貌的汪李背上,自空中飛往王都,即便是在會議的前一


    天出發也都還來得及,但這麽做又會令焉他們起疑。


    「對了,為什麽那家夥也在?」


    楓牙看向城門前的大道上,正拉著煒白與另一頭馬匹韁繩的也真。也真亦身披盔甲腰上配刀,背上還背著弓箭。


    「焉擔心我一路上的安危,所以要我帶他一起來。而且他自己也說想去王都看看。」


    察覺到晄等人的視線後,也真朝楓牙拋來挑釁的笑容。


    楓牙不快地撇下嘴角,但累焰慎重說道:


    「臣認為總比他留在陝邑裏好吧。」


    「你什麽意思?」


    「不,沒什麽。」


    其實楓牙這數日來始終非常擔心他們前往王都的期間,也真有可能再去調戲莉由,隻是沒有說出口。


    在楓牙的號令之下,一行人自亳邑出發,循著黃河沿岸的馬車道往東前進。晄與也真走在最前頭,接著是楓牙和累焰,最後是亳邑士兵搭乘的馬車。


    「你會騎馬呢。」


    楓牙向也真攀談。


    「我出生於北方,就算是沒有馬鞍的馬也能騎。」


    也真轉過頭來回答。


    「你犯了什麽罪,才會被判處流刑?」


    「有人看我眼神凶惡就找我碴,然後我打傷了對方。如果是殷朝子民,這點小事構不成犯罪吧,但是因為我發色的關係,官府就判我流放至陝邑。」


    也真眯起野狼般的雙眼,用指尖把玩頭盔底下的灰褐色長發。


    「真是對不起你了……」


    楓牙雖然對也真沒有好感,但同情他的遭遇。


    在重視血緣的殷朝當中,對於外來者有很深的岐視。祭祀時能夠滿不在乎地犧牲大量異族人民,也是因為不將殷朝百姓以外的民族當作人類看待。


    「用不著道歉。陝邑的領主就算麵對犯人,也當作是領民對待,不會強迫我們去做太過勞累的工作,我甚至還成了晄身邊的侍衛。所以現在我反而深深覺得,被判流刑真是太好了。」


    也真麵向前方帶著淺笑。


    「這些話你都沒有對我說過吧。」


    晄笑道。


    「因為恭維讚美你,一點都不好玩啊。」


    也真麵不改色地答,晄又笑道:「好過分~!」


    (晄的臣子嗎……)


    楓牙心境複雜地望著晄興他的侍從。


    孩提時代,楓牙有個誓死跟隨的主子。正是前代殷王南庚的王子。然而王子出生後不久便下落不明,楓牙天真無邪的夢想也就此破碎。


    (如果當時王子平安長大成人的話,我也會像他們一樣經常跟隨在王子身邊,守護著他吧。)


    楓牙一直暗自懷疑晄是否為王子。倒不如說,他希望晄就是王子。楓牙不由得將也真的身影與自己重疊,於是自我解嘲:


    (我明明和舜約好,不再過問晄的身世了……)


    楓牙輕輕甩動腦袋,揮去那些幻影。


    「小晄~!」


    經過晄住家所在的東丘時,莉由走到馬路上朝他們揮手,單手上抱著一個大布包。


    「莉姊——」


    晄自煒白背上躍下,奔向莉由後,她將手中的布包遞給晄。


    「這是煒白的便當,是用魔法鼎炊煮後再晾幹的小米。不過可能不到一個月就會吃完了吧。」


    莉由輕聲說,「肚子餓了的話,就跑回來吧。」並撫摸煒白的鼻梁。變作馬匹時,那道五尺的高牆就會消失。


    「你要好好聽從大哥的指示,不可以讓別人看到你的臉喔。回來這裏時天氣會變冷吧,有帶皮裘嗎?」


    「你放心啦。」


    見到大姊依然將自己當作是小孩子,晄露出苦笑。


    楓牙也下了馬匹,正打算向莉由說話時,也真卻早一步追過楓牙,走至莉由麵前。


    「那…那家夥,竟然無視於五尺的規定——」


    楓牙雙眼圓瞪。也真迅速走近,甚至一伸手就能觸碰到莉由。


    「我們暫時無法見麵了,這段日子裏,可別被其他男人騙走了喔。」


    也真眯起野狼般的眼眸,嘴角向上勾起。


    「等一下,你離太近了——」


    莉由正想後退,纖手卻撞到背後的樹木。也真立即捉起她的手。


    「嚇到你了?真是抱歉。」


    「你做什麽,快放開我!」


    「你流血了。」


    莉…的手背上有道擦傷,也真將她的手拉至嘴邊,打算舔掉滲出的鮮血。


    「哇~」晄失聲大叫,「你你你你做什麽——!」楓牙則是臉色慘白。


    「好了,到此為止。」


    這時插入兩人之間,用兩手拉開莉由與也真的人正是累焰。不知他是何時下馬,又是何時接近兩人,居然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動作既快速且無聲無息。


    「根據我的卜卦,舔舐女人玉手之人,這趟旅程之後,很有可能會遭逢生命的危險。具體來說,就是有可能被馬踢、失足掉進黃河,或是喝了太多飽含黃土的水後嚴重腹瀉。喪失一名陝邑的能幹士兵,對殷朝而言實在是莫大的損失。因此請您務必自重。」


    累焰語氣平淡連珠炮似地說道。


    「真…真的嗎……?」


    莉由帶著既驚且懼的神情眨了眨眼:


    「真是不想落到那麽恐怖的下場呢——」


    也真順從地縮回手。


    「那麽,莉由姑娘,請您好好保重。也請您替我向舜少爺轉達一聲,三門峽就勞煩他了。」


    累焰火速坐上馬匹,催促楓牙:「之後的路還很長,快出發吧。」


    「酒!快點拿上好的酒來!」


    紗帳內側,說話已經含糊不清的陽甲大聲嚷嚷。宮女們手忙腳亂地在回廊上奔跑,將裝滿玉米酒的卣搬進寢宮。


    內苑當中,有大批舞者載歌載舞,身上的錦緞翩然飄動。在大門敞開的西堂紗帳內,大王抱著寵姬香肩的剪影左右搖晃。繽紛彈奏的音樂與女子的銀鈐笑聲互相重疊。


    另一側東堂的回廊上,大王的親信官吏們皆沉著臉觀看歌舞。


    「時間還未到正午,連早朝也沒去,就開始飲酒作樂……」


    「聽說是梓羅羅娘娘極力要求——」


    「遠征南方所招致的災厄,也許指的就是梓羅羅娘娘呐。」


    「你們講得太大聲了。要是讓大王聽到,不是降級或貶職就能了事的。」


    官員們互相使著眼色,悄聲竊竊私語。


    「百姓究竟是帶著何種心情,繳交稅租的呢……」


    背對著官吏們的交頭接耳,晏仲神色沉痛地注視著映照於紗帳上,大王與梓羅羅的剪影。遵從大王的命令,居住於王都的氏族與附近的邑城已陸陸續續送來小米與貝幣,但陽甲將所有錢財都揮霍在宴席與打獵等等的玩樂活動上。


    「今年冬天,會有許多人民因為沒有食物而餓死吧。」


    利條的美貌蒙上了陰影。這並不是占卜的結果,單純隻是猜想。不僅是利條,其他貞人們無論怎麽卜卦,就是算不出國家與大王的未來。


    「倘若大王的病能夠治愈,就能送走梓羅羅了吧……」


    陽甲王的揮霍無度,幾乎都是為了討好寵姬。而且還是個占卜不出來曆的可疑女子。因此晏仲極想早日將梓羅羅送出後宮,但是考慮到大王日趨惡化的病情,他不敢擅自將梓羅羅帶離大王的身邊。


    這時,西堂紗帳內側響起了宮女的尖叫聲。樂師們大吃一驚,停止彈奏樂器。


    「大王!請您振作一點!」


    紗帳上,映照出了陽甲手腳胡亂揮舞的模樣,眾多宮女連忙上前攙扶他。


    「又發病了嗎——」


    晏仲與利條立即起身,急忙走過堂塗,趕往西堂。


    「別過來!」


    晏仲正想掀起紗帳時,一道女子的話聲製止了他。


    「我會照顧大王的,你們可以下去了。」


    是梓羅羅的嗓音。


    「可是——」


    「沒事的。你們看,大王已經鎮定下來了。」


    透過紗帳,可以見到一名身穿華美衣裳,應是梓羅羅的女子伸手攙扶陽甲王,讓他慢慢躺在席子上。


    「什麽——」


    晏仲與利條皆是不可置信。原本能夠抑製陽甲王發病的,隻有擁有莫大咒力的利條一人而已。


    「是晏仲嗎……本王沒事,你下去吧。」


    陽甲以虛弱的話聲說道。至今陽甲發病後總是陷入昏睡狀態,這回竟未暈倒,甚至馬上恢複了神智。


    晏仲感到戰栗的同時,與利條一同走回堂塗。


    「竟然擁有那樣的力量——梓羅羅若不是咒術師,就是如同你所言,是個妖魔吧。」


    「因為卜卦時,無法算出有關於梓羅羅娘娘的任何事情……」


    利條搪塞帶過。以往他向陽甲稟報,共工之氣憑附於晄與另一位名為炅的少年時,利條親眼見到陽甲體內的某種東西出現了異常的反應。自那時起,利條便對於潛藏於陽甲體內的那個東西抱有駭人的疑慮。但是由於沒有確切的證據,利條並未將此事告知晏仲。


    然而,在今日見到梓羅羅成功安撫住陽甲後,那份疑慮變作了確信。


    (假使梓羅羅娘娘與曾為共工手下,名為末喜的那個妖魔為同一人的話,絕不能讓晄與大王相見——)


    「利條大人指名給我的竹簡?」


    晄一行人的隊伍約莫行進至一半,這天他們在附屬於殷,名為莘的小國的領主家中借住一宿。這時,利條派來的使者正巧來到。使者為了見晄,似乎一路自王都沿著城鎮逆向尋找。


    「利條大人鄭重交代過,要您千萬不可將寫於竹簡上的事情,告知楓牙殿下與累焰大人以外的人。」


    使者說完,遞出疊起的竹簡後就退出房間。


    房內除了楓牙與累焰,也真也在一旁待命,於是他聳了聳肩,一聲不吭地走出屋子。接著至今一直裝作臂環的汪李,和以雛鳥模樣躲在晄懷裏的鳳紛紛變作人形。


    「好久沒變成人形啦~」


    其他人都以為晄前往王都的期間,鳳一直待在晄位於亳邑的家裏。由於旅行期間也真始終待在晄的身旁,鳳若維持人形同行,屆時將會有各種不便之處。順帶一提,煒白以馬匹的姿態待在馬廄裏,但聽力極佳的他,此刻肯定正聽著他們的對話。


    「利條大人居然會寄竹簡給我,是什麽事呢?」


    晄打開竹簡。


    ——王城內有共工旗下的妖魔。


    竹簡當中以秀麗的字跡解釋道:為了避免那個妖魔會謀取晄的性命以令共工複蘇,因此晄絕對不能前往王都。


    「真是太糟糕了!」


    妖魔竟然會入侵王城,事態想必十分嚴重。


    「奇怪了——」


    楓牙蹙起英眉。


    「依利條大人的個性,他應該會要求晄出麵當誘餌引敵人上鉤,再告訴我們有何良策可以消除妖魔吧。僅是不讓晄上朝,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會不會是利條大人擔心汪李、煒白與鳳和那個妖魔會在王都打起來呀?」


    晄看向汪李及鳳。


    「不對,利條大人聰慧過人,相對之下這封竹簡卻寫得含糊其詞。也許是王城當中發生了某件與共工有關的事,但他又不想讓我們知道。」


    「怎麽辦……都已經來到這裏了,我不想再折返回去。無論如何,我都想見大王一麵。」


    「倘若妖魔想傷害晄,我們也會帶著晄即刻離開王都,不會讓王城淪為戰場。」


    汪李開口。


    「是啊。隻要將妖魔引出王城,再消滅它的話——」


    晄話說到一半,汪李忽然插嘴製止。


    「噓!也真來了。」


    晄急忙疊好竹簡,汪李則迅疾變作臂環。鳳也連忙想變回雛鳥,但是——


    「糟了,太陽要下山了!」


    鳳焦急地揮舞手臂。


    「晄,屋主很急著找你,想問你該讓王都派來的使者住在哪個房間。我可以進來嗎?」


    「哇哇!等一下!」


    晄連忙藏起鳳,正想將鳳塞進楓牙的披風底下時,卻為時已晚。


    房門敞開,也真的視線不禁投向在楓牙身後縮成一團的鳳。


    「鳳——?你怎麽會在這裏?」


    「原因很複雜啦……」


    鳳死心放棄地站起身。


    接著在也真眼前,鳳的模樣逐漸變化作另一個人。


    淡黃色的衣裳變作深藍的色調,同時綁起頭發的紅色頭巾也褪去色彩,變為彷佛散發著銀光的雪白色。鳳明亮開朗的氣息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靜沉著的氣質。


    「什麽……鳳,你究竟是……」


    平時無論麵對任何情況都不動如山的也真,這時也驚愕地瞠大雙眼,連連後退。


    眼前的人五官輪廓雖與鳳一模一樣,但臉頰及嘴唇上的血色悉數褪去,細長的雙眸微微低垂,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落下濃密的陰影。


    「我的名字是鸞。我們在太陽高掛空中時是鳳皇,一入夜則會變為鸞鳥。我和鳳是一體共用的崑侖神鳥。」


    鳳若維持人形同行,不便之處就在於此。這是身體上的自然變化,但總不能讓日夜擁有不同麵貌的鳳與也真朝夕相處。


    「因為我們不想讓你知道,你所認識的鳳其實是隻妖魔,而且交替的這段時間,我們無法施展任何力量。」


    在白天與黑夜互相交替的這個短暫期間,鳳與鸞會共同擁有身體的活動權利。這時他們既無法使用法術,也無法變回雛鳥的模樣。


    「雖說不想讓我知道,但你說明得很詳細嘛。」


    也真仍是不敢置信,但已恢複平時的鎮定從容。


    「因為,已經入夜了。」


    鸞勾起令人渾身戰栗的妖豔笑饜,抬起頭來。彷佛倒映著月亮,夜湖般的深幽雙瞳攫住了也真的目光。下一秒,也真的雙眼迷蒙失焦。


    「你沒有看到鳳,也沒有見到鸞。這裏隻有楓牙殿下、累焰大人,和小晄三個人而已。明白了嗎?」


    鸞催眠也真。他是能夠施展幻術的妖魔。


    「順便問問他的名字、出生地和身分吧。」


    楓牙插嘴。


    「楓牙,你在懷疑也真嗎?」


    晄吃驚地扭頭看向楓牙。


    「這是以防萬一。如果他是鬼方的望乘,那可就糟了。而且我本來就想找一天,請累焰占卜他的來曆。」


    望乘是指探察敵國情勢,在戰場上能夠預先設下詛咒的偵察兵。


    「我也知道,沒有任何根據不能擅自懷疑他人。但是,現在我們即將進入共工旗下妖魔所在的王城。我們必須預先設想到所有可能發生的危險,並且擬定防範的對策。」


    「我可以問嗎?」


    見鸞向自己征求許可,晄點了點頭。楓牙這番言論極有道理,而他也相信也真並不是鬼方的望乘。


    然而,鸞發問後,也真卻遲遲沒有回答。


    「為什麽……?」


    晄屏住呼吸等候也真的回應,楓牙則是目光淩厲地注視也真。也真凝視著虛空的眼瞳出現波紋。


    「我的名字是也真。出生於濡水以北的草原。身分是……不,現在是……現在我是陝邑的侍衛。」


    最後他以毫無抑揚頓挫的音調答道。


    「太好了——」


    晄鬆了口氣。也真會隔了一段時間才回答,也許是因為曾在故鄉放牧、又曾在鬼方當過傭兵,與現在的身分搞混了吧。


    「最後——」


    楓牙清了清喉嚨。


    「不準再接近莉由五尺以——」


    話才說到一半,他便察覺到累焰冰冷的視線,連忙改口:「呃,算了。我自己也覺得丟臉。」沮喪地垂下肩膀。


    鸞變回近似於黑的深藍色雛鳥模樣,躲進晄的懷裏後,也真恍然恢複神智。不曉得楓牙的話在鸞的幻術裏起了什麽影響——


    「我剛剛在做白日夢嗎?總覺得好像有人跟我說,可以再接近莉由五尺以內,和她好好培養感情呢。」


    隻見也真偏頭納悶,楓牙臉色刷白。


    「莉由?你怎麽啦?」


    舜走出家門準備前往打鐵鏽工作時,見到莉由衣服晾至一半,卻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西方。


    「那個紅色的龐然大物,現在感覺很痛苦……想要出來,出口卻又遭人封住……但又無法回去……」


    莉由聲音顫抖地回答。


    「哎呀,又是第六感嗎?」


    舜溫柔微笑,抱住莉由的肩頭。


    「真是奇怪,我究竟是怎麽了呢?這就是所謂預知未來的能力嗎?為什麽我會突然間感應得到這種事情呢……」


    「一定是小晄出遠門,你太過擔心而變得神經兮兮的吧。沒事的,有我陪著你。今天我會請假待在家裏。反正風箱故障了,今天也沒辦法工作。」


    為了不讓莉由更加不安,舜說得一派輕鬆,但其實他相當重視莉由的第六感。


    (莉由感應到的,恐怕就是鬼門另一頭妖魔的氣息——)


    他可以輕易想見,在累焰的咒術和自己製作的咒具保護之下,妖魔離開度朔山後,通路卻被擋住,導致它迷失了方向。再繼續放任不管,莉由所說的紅色妖魔也許就會撞破鬼門。


    (必須強化施加於鬼石上的咒術及咒具才行——)


    然而累焰目前身在王都,如今能守住鬼門的隻剩自己一人。


    「對了,莉由,我手頭的工作很快就能告一段落了。之後要不要去陝邑呢?在小晄自王都回來之前,你幫小晄打掃他在陝邑的房間,再修剪一下內苑裏的樹木吧。」


    舜撫摸莉由的秀發,隻能祈禱在晄等人回來之前,一切都能平安無事。


    「騙人……這裏是王都嗎?」


    穿過城郭大門後,晄愕然地環顧四周。寬廣的大道上幾乎沒有行人,兩旁櫛比鱗次的住家屋簷上結滿了蜘蛛網,庭院裏雜草叢生。正月造訪王都時,還有大批人潮和馬車來來往往,如今這般蕭條的模樣,究竟是發生什麽事了?


    「大家都搬去其他地方了嗎?」


    晄看向家家戶戶緊閉關起的門窗,走在大道上往王城前進。


    「不,還有很多居民。」


    也真努了努下顎指向住家之間的小巷。在昏暗的巷弄裏,穿著肮髒破爛衣物的男子們集結在一起,泛著黯淡光芒的充血雙眼緊盯著他們。


    在另一側的小巷裏,有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倒靠在牆壁上。


    「不好了——」


    晄躍下馬匹。「別過去!」也真開口製止,但晄已經衝向老人。


    一股惡臭迎麵撲來,晄皺起臉:「你沒事吧?他伸手碰向老人的肩膀,但老人背靠著牆壁往旁一倒,已經死了。


    「怎…怎麽會這樣……」


    晄茫然僵在原地,也真拉起他的手臂將他帶回煒白身旁。


    「若是要兼顧每一個人,根本沒完沒了。而且擔心別人,隻會告訴別人我們還有食物跟錢財,一不留神就會遭人打劫喔。」


    也真硬是將晄抱至煒白背上。


    「王都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一邊走在大道上,晄一邊觀察巷弄裏的情形,隻見許多人都蹲在角落裏頭,不曉得是生是死。發現到散落於屋簷下水瓶旁,以及雜草之間的東西為白骨時,晄渾身竄起惡寒。


    「我早已耳聞過接二連三的課徵租稅,導致所有邑城全都貧困潦倒,但這副景象實在是太慘了。」


    楓牙的嗓音也顯得十分淒苦。


    這時隊伍後方傳來了好幾道叫喊聲。回過頭去,隻見看來與晄年紀相仿的一群瘦弱少年正竭力攀住獻予大王的小米袋。看守士兵們急忙上前,打算驅趕那群少年。


    「卸下兩、三袋給他們吧。」


    楓牙朝士兵下令。然而前方十字路口的轉角處,忽然出現數名穿著繪有王室徽章盔甲的士兵。「你們在做什麽!」他們神色駭人地衝上前來,少年們頓時一哄而散逃竄無蹤。


    「看這個旗幟,是亳邑的楓牙王爺吧。您沒有受傷吧?」


    疑似隊長的一名士兵行禮致敬,並表示最近開始有不少匪徒會半路搶奪獻予大王的貢品,要他們小心防範。


    「施舍給他們一點糧食也不打緊吧。」


    楓牙說道。


    「如果獻予大王的貢品於下城被劫,屆時受罰的可是下宮我們。」


    但士兵麵有難色地回答。


    「是嗎——抱歉,是我想得不夠周詳。」


    楓牙回應時,話聲顯得更加陰沉。


    在王都士兵的帶領下,一行人繼續走在冷清的大馬路上。為了卸下貢品,眾人中途停靠於王城的門廊前,這時眈再度啞然失聲。但這次是因為他見到眼前堆積著如山般的小米袋與絲綢,許多文官與士兵正忙進忙出。當中還有不少商人的身影,部分貢品當場以物易物,換成魚肉、蔬菜水果等食材,或是衣裳、玉佩發簪等裝飾用品。


    「這裏明明有這麽多食物和衣服……為什麽不分給下城的人們呢?」


    晄完全無法理解。


    「楓牙殿下、晄少爺——!」


    這時一名擁有白皙美貌的官員快步走來。


    「女人嗎——?應該不可能吧。他是誰?」


    也真以野狼般的銳利雙眼打量那位官員。


    「他是大史令隗利條大人喔。就是寄給我竹簡的人。」


    「他就是預知未來的天才,利條嗎——」


    也真的視線緊釘在利條身上,注視著不斷逼近的利條。


    「我分明囑咐過你,要你千萬不能來——」


    無論何時總是言行優雅的利條,現下難得地呼吸急促,表情肅穆。而且似乎比以往見到時更加憔悴了。


    「對不起。可是我——」


    「總之,先到我家去吧。」


    利條忌憚四周般地低聲說道後,帶著他們前往鄰近內城的私人宅邸。


    「楓牙殿下,您為何也沒有阻止他呢?」


    利條輕斥。


    眾人正待在一棟雅致宅邸的屋內。晄與楓牙坐於利條對麵,累焰則待在楓牙身後。由於談話內容與共工旗下的妖魔有關,因此晄請也真先去招待亳邑士兵的另一間房裏休息。


    「利條大人,王城裏…不,是這座王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楓牙反問。


    「有你坐鎮,妖魔卻還能入侵王城,下城也如此荒廢淒涼。你會派遣使者吩咐晄不能前往王都,是因為發生了某些可怕的事情嗎?」


    楓牙接二連三地丟出質問,利條的眼眸中閃過動搖。


    「是我們不方便詢問的事情嗎?」


    卷於晄左臂上的汪李投去狐疑的視線。


    「不……請各位都變作人形吧。我已經囑咐過下人,要他們暫時不得接近這個房間。」


    三人皆變回人形,坐在晄身後待命。「這


    是我第一次見到崑侖山的鳳皇呢。」利條說道,恭敬地朝鳳行禮。「你好啊。」鳳則是一派輕鬆地回應。


    和條重新坐正後,沉重地開口:


    「其實,大王染上了心病。」


    「心病?我可是第一次聽說。」


    楓牙英眉擰起。


    「將近有一年了吧,初期並沒有太過明顯的症狀,我們也粗心地認為,大王的病是因為遭到章玄背叛,內心太過悲憤所導致。」


    利條開始說明陽甲發病時的症狀,以及隨著病情加重個性也忽然丕變,再也聽不進忠臣的諫言,最近甚至太過寵愛剛入後宮的美豔妃子,徵收稅租後又揮霍一空。


    「不能將那位名為梓羅羅的妃子趕出後宮嗎?」


    晄回想起蜷縮在大道角落裏的人們,以及運往城裏的大量小米和絲綢。


    「不知為何,梓羅羅娘娘擁有能夠鎮住大王發病的力量,如今不隻是大王,連近親的王族們也給予梓羅羅娘娘全麵的信賴。若要趕走梓羅羅娘娘,首先必須讓大王複原才行……」


    「這心病能夠醫治嗎?」


    楓牙急問。


    「非得治好不可。」


    利條回望楓牙,神情中甚至透著淒楚。


    「那麽,埋伏等著小晄的妖魔呢?」


    汪李靜靜開口。


    「共工手下的妖魔當中,論及能夠潛入王城的,首先是仙狸吧。還有朱厭、蠻蠻、孟槐——」


    知曉遠古大戰的鳳,開始扳起手指算出跟隨共工的妖魔。


    「我不曉得。我隻是在卜卦時算出共工手下的妖魔潛入了王城裏,才會聯絡諸位。」


    「你不曉得?」


    利條自正麵接下汪李鋒利的視線,「是的。」回答時幾乎麵無表情。


    「那就沒辦法了。」


    汪李率先別開目光。


    「明日的會議,晄少爺千萬不能進宮謁見大王。待在王都的這段期間,也請您不要走出這棟宅邸半步。我已經設下防護咒術,使妖魔無法進出。」


    利條神色嚴峻地叮囑晄。


    「怎麽這樣——」


    晄坐起身子。


    「雖然大王生病我很同情他,可是也不能因此就讓眾多人民受苦啊,身為一國之王這樣太失職了吧!我想向大王諫言,希望他能暫時好好休養,或是盡快讓出王位!」


    「這些事再由我向大王進諫吧,你別出席會議了。利條大人預知未來的直覺從未出過差錯。我也不想讓你遇到危險。」


    楓牙也開口勸阻,晄頓時語塞。


    利條再轉向三位妖魔,深深低頭鞠躬:


    「也請各位多加協助,切勿讓晄少爺接近王城。」


    「利條大人有事情瞞著我們。」


    走在幹淨整潔的王城堂塗上,稍候楓牙將晉見陽甲向他問安,並表示自己已到。


    「臣也如此認為。」


    累焰點頭同意,如影子般離一步遠的距離跟在楓牙身後。


    「王城之內有共工手下的妖魔一事,不知是否確有其事。倘若真是如此,現在應該要中止會議,動員所有貞人和亞職官員一同驅趕妖魔才對。」


    「妖魔一事,也許隻是為了不讓晄少爺入宮的一個藉口。」


    「的確,假使炎招戈的使用者在會議場上提出諫言,會不利於大王的病情,但僅是為了這個原因,就撒謊宮中有妖,未免太不自然了。利條大人究竟在害怕些什麽……」


    不久之後,兩人抵達謁見之間所在的北堂,懇求晉見陽甲王。然而陽甲不在北堂,而是在後宮。


    (天都還沒黑——)


    各氏族的當家與諸候都已陸陸續續抵達王都,陽甲卻從未親自接見他們,而是待在後宮讓寵姬服侍自己。另外走到後宮一看,楓牙發現大殿全都翻修重整,裝飾得美輪美奐,更是感到氣憤填膺。


    在指引下兩人來到一處寢宮,屋內地板鋪滿了毛皮而非竹席,宮女們見到楓牙到來後一齊曲膝行禮。


    楓牙跨過門檻,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冷空氣後皺起眉。累焰也詫異地環顧四周。但這股充斥於整間屋內的冰冷突兀感,立即被楓牙拋在腦後。因為在最盡頭的座位上,紗帳內側傳來了一陣女子的銀鈴嬌笑聲。


    「亳邑城楓牙在此向大王請安。臣弟已謹遵聖命,即刻趕至王城參加會議。」


    楓牙按捺下湧上心頭的怒氣,在紗帳前伏身叩拜。


    「來得好!近來一切都安好吧?」


    陽甲王踩著搖晃不穩的步伐自紗帳後頭走出。


    睽違半年再次見到同父異母的兄長,楓牙對於他的巨變感到震驚錯愕。以往陽甲溫文儒雅,雙頰與下頤都較為圓潤,如今卻臉頰凹陷,厚重黑眼圈中的那對眼睛散發著異常嚇人的混濁光彩。衣襟也邋遢散漫地任意敞開,單手上握著觥。


    「怎麽啦?嗯?本王臉上沾到什麽東西了嗎?」


    見到楓牙啞口無言地望著自己,陽甲無神癡呆地笑問。也許是喝醉了,說話口齒不清。


    「…………大王,您到底是怎麽了?」


    楓牙好不容易擠出話聲。


    「什麽怎麽了?」


    「怎麽會變得如此憔悴……臣弟聽說您的龍體微恙,但大白天就在喝酒,對身子不好吧?」


    「不要連你也跟晏仲說一模一樣的話。你看看本王,本王好得很。不過是酒,就讓本王痛快地喝個夠吧。」


    陽甲沉下臉來,一口飲盡觥中的酒。


    「王兄!」


    楓牙不由得站起身,試圖自陽甲手中奪過觥。自以前起,陽甲就喜歡喝酒,人也固執,但這樣的喝酒方式太傷身體了。


    「你做什麽——!」


    陽甲仰起身子,不讓手中的觥被楓牙奪走,同時腳下一個踉蹌往後跌去。宮女們發出尖細的悲鳴。陽甲下意識地捉住紗帳,頓時紗帳的繩索斷裂,陽甲跌坐在飄落於地的紗帳上。


    紗帳後頭,有一名女子靜靜端坐。她穿著繡有金銀絲線的衣裳,高高盤起的豐盈黑發上綴有好幾根玉簪,是位風華絕代的美豔女子。她的鼻梁纖細高挺,淡紅色的唇瓣抿成一抹微笑。


    美麗的杏仁大眼中閃爍著堪稱妖冶的神采,緊緊盯著楓牙。楓牙看她看得出神,一時忘了攙扶陽甲起身。


    「才一見麵,兄弟就吵架啦?」


    女子咯咯輕笑並且起身。她的動作優雅輕柔,甚至聽不見衣裳摩擦的聲響。


    「您沒事吧?」


    她撐著陽甲的背部協助他起身。宮女們也急忙上前,收拾掉落的紗帳。


    「楓牙,你太無禮了吧。」


    「疼啊~」陽甲揉著腰杆,再次在女子身旁坐下。


    (這名女子就是梓羅羅……)


    楓牙的目光依然無法自大王的寵姬身上挪開。確實是傾國之姿,難怪陽甲王會如此寵溺她。但也不能為了討好寵姬,就犧牲平民百姓。


    「真是掃興。再喝!」


    陽甲遞出即使跌倒,仍然緊握在手中的觥,「有臣妾來為您倒酒吧——」梓羅羅自宮女手中接過挹酒勺,在觥中倒酒。


    (還讓他繼續喝嗎——)


    楓牙胸口再次升起滿腔的怒意。


    「恕臣弟惶恐——」


    依照利條所言,陽甲隻要情緒一激動就會失去理智。但是見到這副景象,他實在無法默不作聲。


    「現在不是在後宮喝酒的時候了。對於頻繁的稅租徵收,人民已經心力交瘁。大王可知道在您眼皮底下的下城,如今亡者被任意丟在路邊,惡匪集結行搶等事?」


    「本王剛才已經說過了,要你別跟晏仲一樣老說那些大道理。今年可是大豐收。


    就算課徵比往年還要高的稅金,也不會有什麽影響。其餘未再向他們徵收的小米應該足夠人民果腹了。」


    陽甲露骨擺出厭惡的神情。


    「不論多麽努力工作,生活都無法過得寬裕的話,百姓心中隻會怨聲載道。倘若大王不得民心,國力將會衰退。更別提如今大王沉溺於酒色,全然不顧政事,要是負麵的風評流傳出去——」


    楓牙愈說愈激動,但陽甲的龍顏也愈來愈難看。


    「楓牙殿下——」


    身旁的累焰低聲製止。再繼續觸怒陽甲王的話,利條所說的發作就會再次出現。


    楓牙強壓下憤怒,伏身說道:「臣弟先告辭了。」


    「和往常一樣,依然是個目中無人的小子呐。」


    陽甲哼了一聲,瞪著楓牙飲下觥中之酒。


    「真是位精力旺盛的王弟呢。」


    梓羅羅勾起妖豔的笑靨,在陽甲遞出的觥中倒酒。


    「那麽,明日的會議上再見了。」


    楓牙瞥了一眼王兄與他的寵姬後,帶著沉重的心情離開後宮。


    「現在會議應該開始了吧……」


    這日的早晨天氣晴朗,微藍的天空裏飄浮著許多雪白色的絮狀雲。晄靠在窗邊,遠眺城牆後方清晰可見的王城重屋。重屋當中,大屋的正上方設有采光用的窗戶,因此屋脊中央疊有一層較高的屋頂。


    即使隻有一眼也好,也真希望能看看王宮內部長什麽樣子,因此混在亳邑士兵中跟著楓牙進入王城了。汪李他們則是打算調查宮中的妖魔,但首要之務是先設法躲過施展於宅邸上的這些防護咒術,所以現在全都出去找線索了。


    自那之後,晄也沒有機會再和利條談話,他怏怏不樂地渡過了一個無眠的夜晚。


    (我真的還隻是個小孩子呢……)


    經過這回的事情,晄痛切體悟到這一點。


    既不需要權力也不需要地位——無論是受封稱號為田的小領主身分,還是被封為陝邑的領主時,他都如此認為。去年他會接下田的地位開墾荒地,是因為聽說許多地方的田地都被洪水衝走,耿邑與隞邑的糧食都不夠人民果腹。


    他始終認為,執政者不過是一個職位,不需要再賦予這個職位足以壓迫他人的力量。但是,若沒有力量,就無法守護人民的生活。


    (我想買種馬給焉,為舜哥建造一間青銅器工作坊……)


    別說是將收成的小米分給別人了,他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到。


    之所以無法出席會議,是因為自己身上附有共工之氣,有可能遭受到妖魔的襲擊,但是陝邑如此貧困,與這件事情並無關聯。是因為他無法積極主動地與其他邑城和王都建立友好關係,並向他們商借種馬,或是興建工坊與營運的費用。


    當然,若是拜托楓牙,他肯定會答應幫忙吧。但是,經過這陣子接二連三的課徵租稅,亳邑的財務想必也相當吃緊,而且他也不想動用私人情份,暫時解決眼前的難題。他希望自己執政時,能夠將目光放遠。


    見到王都的淒涼景象後,更是加深了他的決心。倘若殷朝全國上下皆不富裕,陝邑也不會成為一個人民能夠安居樂業的城市。


    (我想要力量——)


    如果自己擁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和強大的權力,就能夠說動大王,以及那些位於政治中樞的官員;並將複興陝邑一事當作是國家的政事致力處理,減輕稅租的徵收,不出兵打仗,援助遭受洪災的邑城,絕對不讓人民餓死於路邊化作白骨……這樣的治國方式明明才是對的呀——


    但是,如今自己算是半被幽禁於利條的宅邸中,隻能悶悶不樂地等候會議的結果。


    (我要往上爬,總有一天也要出席會議,向大王與貴族諸候表達自己的意見。)


    這個想法在晄的腦海裏盤旋不去,同時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王城中舉行會議的重屋。


    「今日不是要召開會議嗎——?」


    楓牙在帶領下來到王城的重屋後,不由得瞠大眼睛,


    眼前的場地理應使用以肅穆談論殷朝的未來,現在卻擺滿了大型器皿簋,當中並堆滿了山珍海味,附近更放有好幾個裝滿酒的卣。


    正裝出席的各氏族當家與諸候陸續走入重屋,他們也和楓牙一樣感到震驚,所有人在會場裏詫異地竊竊私語。


    「這不是楓牙嗎?」


    上座的王室席次上,有人開口呼喚楓牙。


    「齊牙王兄、聰牙王兄、修牙王兄——」


    楓牙走向半年不見的王兄們身旁,「好久不見了。」恭謹行禮。


    「好一陣子沒看到你,又更加有男子氣概了呢。上回見麵是聰牙成親的婚宴了吧?」


    相貌與陽甲相當酷似的二王兄,齊牙笑得愜意從容。


    「齊牙王兄,你在說什麽啊?楓牙今天年月也有上朝請安吧。」


    身型削瘦,眼神略顯神經質的三王兄,聰牙出言提醒後,「是嗎?」齊牙回想似地偏過頭。


    「畢竟就算偶爾見到麵,也很少說話嘛,所以都沒什麽印象。你來耿邑買馬的時候,也沒到城裏來露個臉啊。真是薄情的家夥呐。」


    四王兄修牙爽朗笑道。修牙的興趣是修練武藝,與楓牙一樣有著健壯的體格,又擁有英氣逼人的濃眉與黑曜石般的雙瞳,是位英姿煥發的美男子。


    包括陽甲在內,楓牙有四位王兄和兩位王姊。父親同樣是前前代殷王祖丁,但是兄姊皆是嫡係所生,僅有楓牙是側妃生的孩子。三位王兄也都是邑城的領主,如今身分沒有太大的區別,然而諸位王兄始終將楓牙列為下等,楓牙自身麵對每位兄姊也是客氣疏遠。


    隻有在這時候,王兄們才會親切地向自己攀談,但是孩提時代,他經常受到他們的欺侮或是冷言冷語。事到如今他已不再記恨,隻是楓牙總覺得自己與兄姊之間,一直有道難以跨越的高牆。


    三位王兄與長兄陽甲時常聯係,因此楓牙心想他們或許知道為何這次的會議會擺設得像是準備大開宴席,正想詢問時,大王身旁親近的官員及貞人們恰巧走入重屋。想必再過不久陽甲也會抵達吧。


    「臣弟先告退了——」


    楓牙行了一禮後,坐在右手邊的席次上,隔著中間的走道與王兄們相對。左右兩方皆是王族的座位,但左側坐的是與祖丁正妃娘家董氏有血緣關係之人,右側則是楓牙母親的娘家偃氏,以及與先王南庚結褵的嬉氏有血緣關係之人。


    不久之後,晏仲與利條也走進重屋。晏仲的視線與楓牙對上後,神色凝重地緩緩搖頭。看來晏仲見到大室當中擺放的山珍海味和美酒後,盡管內心不快,卻又是莫可奈何。


    最後,「陽甲王駕到——」衛兵的嘹亮聲音響起,屋內眾人掩飾不了臉上的困惑,仍是交疊雙手伏地叩拜。


    陽甲一踏入大室,楓牙立刻感受到室內有一股冷空氣蔓延開來。跟昨日進入後宮時的感覺相同。感受到冷空氣的似乎不隻是楓牙一人,身後的貴族當中,亦有幾人打了個冷顫。


    緊接著在陽甲之後,一名女子拖著長長的衣擺出現在大殿門口,參加會議的人們心底立即掀起驚濤駭浪。楓牙也不由得抬起頭,見到那張妖豔的側臉後,愕然無語。


    (梓羅羅——)


    陽甲王竟然帶著寵姬一同出席莊重的會議殿堂。


    陽甲在最盡頭的位置上坐下,梓羅羅也端坐在他身旁。閃爍著美豔妖異神采的杏仁大眼,這時愉悅地微微眯起。


    大多數人皆已抬起頭來,陽甲慢吞吞地開口:「眾卿平身。」似乎早已喝得酩酊大醉。


    陽甲戴著垂有白色玉藻的冕冠,身穿繡有金銀絲線的王袍再係上皮革蔽膝(注:一種垂及膝前的織


    物,最初始於用以遮蔽膝蓋。),基本上確實穿著大王正裝時的冕服,但即便穿上華美衣裳,仍舊散發不出以往那種君王風範。


    「所有人都來了,很好很好。表示你們確實對本王非常忠誠。」


    陽甲心情極佳地開口。


    「大王——恕微臣惶恐,但在如此嚴肅的會議上準備這番酒席,究竟是有何用意呢?」


    遠從漢水河畔趕來此地的一位諸候,語帶氣憤與畏懼地詢問。弱小的氏族一旦觸怒大王,便會立即遭到討伐。盡管如此,那位諸候還是無法壓下自己的困惑。他身負守護中原西南地區,免於他國侵擾的重責大任,為殷朝鞠躬盡瘁。大王明知如此,卻又為何要加收稅金?他正是為了詢問這個問題,才會不辭千裏迢迢來到王都,


    「會議?嗯,會議也會舉行啊。今年冬天,本王決定討伐鬼方。因此,你們各自要調派五十輛戰車、二百頭戰馬,以及甲胄兵和步兵各一百五十名,送至王都。」


    既無事先的預兆,也沒有貞人們對於議案的占術結果報告,陽甲王忽然切入主題。


    「什麽——」


    大室內頓時引起軒然大波。


    「您不是要求援軍,而是要臣等直接獻上整個軍隊嗎?」


    一開始向陽甲提問的那名諸候,語氣顫抖地反問。


    「如果是擁有大批軍隊的邑城那倒也罷,但是臣等實在是……」


    在王都附近擁有領土的氏族當家,不敢置信地張口結舌。


    「湊不出馬和戰車的話,隻徵召男丁也行。讓他們當步兵吧。」


    在戰場上,配置於戰車部隊後方的步兵們,幾乎可說是「必死無疑」的敢死隊。


    「如今連納稅都有困難了,再失去工作人手的話,小米更是無法收割啊。」


    另一名諸候喊道。


    「別強詞奪理了。你的領地當中有銅山吧。連男丁也徵召不到的話,就上繳銅礦吧。」


    陽甲不耐地以單手揮了揮笏板。


    貴族與諸候們全都啞口無言,茫然地注視著陽甲。


    (為什麽沒有人發表任何意見——)


    楓牙緊咬住下唇。


    他明白弱小的貴族與統治邊境小國的諸候,都是為了明哲保身。一旦忤逆大王,眨眼間就會被消滅。但是,為何連能夠對大王諫言的人也都一聲不吭?


    楓牙環顧室內的每張臉孔。晏仲麵容沉痛地緊閉上雙眼,利條則是靜靜低頭望著手中的笏板。與王室有著密切關係的董氏、偃氏及嬉氏各有力氏族,也是不發一語,神色僵硬地保持緘默。


    足以與王室平起平坐的名門虞氏,似乎正在暗自竊笑。陽甲若再繼續施行暴政,人心將會叛離,正好稱了想得到殷朝王座的虞氏的心意。


    (這場會議究竟是為何而舉行!隻因為害怕大王發病,難道我們就要默默看著這個國家走入滅亡嗎——!)


    陣陣怒意不斷湧上楓牙的胸口,他緊握住置於膝上的拳頭。


    「那麽,會議就此結束。倒酒吧。」


    陽甲命令於回廊待命的宮女們,伸手拿起觥。


    「請等一下!」


    楓牙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


    「各位王兄,為什麽您們不反對攻打鬼方?殷朝出兵攻打九夷,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齊牙王兄治理的庇邑距離九夷的國境極近,這回如果殷朝轉移目標攻打鬼方,九夷有可能會伺機報複啊。聰牙王兄治理的瞰邑與修牙王兄統治的耿邑,經過去年的洪災後想必損失慘重吧。現在這種時候,不應該將錢財投注在攻打敵國上,而是應該致力於國家的內政,為何王兄您們都不勸勸大王呢!」


    「楓牙,你說得太過火了!」


    齊牙厲聲斥責。


    「這種事情我們也知道。我們也都在竭盡全力配合大王的提案,並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打點好每件事情。」


    聰牙將銳利的視線投向楓牙。


    「大王是天帝認可的殷王。我等執行政務時,應該將大王的想法擺在第一位處理。」


    平時爽朗豪氣的修牙,這時神色也相當陰沉。


    三位王兄因為擔心長兄陽甲的病情,所以默認了他的種種暴行。同在一個宮中長大,會擔心自己的兄弟也是理所當然,但也不能就此犧牲平民百姓啊。


    ——雖然大王生病我很同情他,可是也不能因此就讓眾多人民受苦啊,身為一國之王這樣太失職了吧!


    晄這番話在楓牙的耳裏複蘇。楓牙做好覺悟再次轉向陽甲:


    「大王,臣弟聽聞上回遠征九夷,最後僅是無意義地一味讓殷朝人民捱餓,更威脅到被卷入戰火的百姓平穩生活,任何益處也無。接著這回又要討伐鬼方,您究竟是有何打算?您應該知道,在嚴冬時期攻打鬼方,在正式上戰場前士兵很有可能就會凍死。如果大王出兵外征隻是為了拓展領土,臣弟懇請您收回成命!別再讓天下百姓繼續受苦了!」


    「住口!」


    大王怒聲咆哮,幾乎同時三位王兄也奮然站起。


    「你以為你在對誰說話!楓牙,看清楚你的身分地位!」


    齊牙等人的眼底燃燒著熊熊怒火。


    「各位王兄,如果您們真的擔心大王與這個國家,那就不該對大王的每項命令百依百順,而是應該思索如何醫治大王的心病吧?臣弟認為,大王應暫時好好靜養——」


    「你的意思是,本王是個腦袋糊塗的病人嗎!盡管不是同母所生,本王也一直將你當所親弟弟看待,所以才任你胡言亂語,但是這回本王饒不了你!」


    陽甲王勃然大怒。


    「懇請大王暫時好好休養——!然後變回以往那個總是以人民為第一考量的君王,變回那個溫文儒雅的王兄吧!」


    「夠了,住口住口住口!」


    陽甲動作遲緩地起身,將手中的觥朝楓牙的臉龐丟去。楓牙不由得輕輕偏首,避開飛來的觥。


    糟了——楓牙暗道,但已經太遲了。


    「唔唔~!」


    陽甲怒不可遏地重重踏向地板,身子向後一仰。他的眼白翻出,口吐白沫,再次發病。


    「大王——」


    貴族與諸候皆倒抽了口氣。三位王兄急忙想奔至陽甲身邊,晏仲與和條也打算站起時——


    「請您冷靜下來吧。」


    梓羅羅已靜靜起身,伸手環抱住陽甲的後背。


    「請您息怒吧。不要緊的,臣妾梓羅羅會一直陪在大王身邊。」


    她將臉頰貼在陽甲的胸前輕聲低語。嗓音雖然溫柔,卻又莫名妖異。


    「梓羅羅……」


    陽甲聲音顫抖地呼喚寵姬的名字。


    「臣妾就在這裏,您放心吧。梓羅羅永遠都會站在大王這一邊。」


    陽甲的眼珠回到原位,他在梓羅羅的攙扶下,緩緩就座。


    在場眾人皆屏住呼吸注視這一幕。齊牙安心地鬆了口氣。


    「您感覺如何呢?」


    梓羅羅輕問,「本王沒事。」陽甲按著太陽穴輕輕搖頭。


    「來,開始酒宴吧。隻要撇開一切憂愁,大王的心靈也會獲得平靜。」


    「沒錯,宴會。要是將別人的怨言放在心上,就會白白糟蹋了特地設好的酒席,太浪費了。」


    陽甲抬起頭來,眼中閃爍著令人發毛的詭譎光彩。


    「大王……」


    楓牙錯愕地呼喚陽甲,但陽甲對楓牙視若無睹。


    「倒酒吧!召喚樂師進來!各位,今日就盡情地放縱狂歡吧!」


    重屋當中所有的窗戶一同敞開。在殿堂四周的庭院裏也設有酒席,當中邀請的嘉賓皆是參加入室會議的貴族諸侯的臣子下屬。


    樂師敲打著置於內苑白砂上的大銅鑼,以及大小各異的鐃互相串連後所形成的編鐃,穿著鮮豔衣裳的舞者也開始搖擺跳舞。


    盛大的宴會正式揭開序幕。


    「太荒唐了……」


    楓牙啞然無語。如今所有邑城皆經濟拮據,人民甚至餓死在王都的路邊,全國的王公貴族卻聚集於王都,一早就吃著堆積如山的山珍海味,暢飲美酒。


    「酒池肉林……」


    身後有人如此低喃。所謂酒池肉林,是形容夏朝桀王為了愛妾末喜所舉辦的奢侈至極的宴會。最後夏朝衰敗,湯王討伐了桀,


    (那個女人——)


    楓牙扭頭看向梓羅羅。她正依偎在陽甲身上,為大王斟酒的同時,自己也啜飲美酒。


    梓羅羅似乎是察覺到楓牙的視線,緩慢地轉過頭來。接著她眯起媚波蕩漾的妖異杏仁大眼,嘴角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嬌豔笑容。


    「看來果實差不多都成熟了。」


    開始變色的山毛擇樹下,炅坐在靜謐流動的白色靄霧當中,觀望監中的景象。


    「聽說晄也抵達了王都,不如幹脆在王都解決他吧?」


    炅抬起頭,詢問坐在對麵,同樣望著監中畫麵的章玄。


    「不,時機還未到。依祂現在的情形,心靈還跟嬰兒沒有兩樣。即便蘇醒,若變成了我們無法應付的麻煩角色,屆時辛苦的人會是你。」


    「喔~你在替我擔心嗎?」


    炅故作感動地笑。


    「嗯,因為你是重要的容器啊。」


    章玄極為敷衍地應道,伸出大掌置於監麵上。


    「現在比起王都,那邊的事更加重要。」


    漆黑的水麵上映照出了放有青銅猛虎與兩尊神像的巨岩。老虎與神像似乎正在對抗某種事物般微微顫動,但是聳立於凶猛濁流當中的那塊巨石卻是不動如山。


    「通路被人擋起,妖魔們都十分暴躁。現在必須先替它們開路才行。」


    「真麻煩啊。那東西看來很重呢。」


    炅誇張地大歎口氣,「寓,過來。」仰頭看向白霧彌漫的天空。


    接著形似蝙蝠的大群妖魔忽然憑空飛來。這些妖魔與前肢指間長有皮膜的蝙蝠不同,雖有前肢,但另有翅膀自肩膀處長出。


    寓群無聲無息地飛落至炅身旁,團團包圍住炅。


    「去吧,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寓群形成一個集結體後振翅飛起,消失於靄霧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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