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過後,靜音所引起的那場騷動,隨著時間過去逐漸平息。接下來幾天,三方麵談也順利進行,總算在昨天平安落幕。


    綾芽同學後來並沒有什麽改變,依舊是平時的他:而曾經強烈拒絕解放的葵理事也不改老樣子,工作態度還是馬馬虎虎,講話專吃女孩子豆腐。


    ——那分明是一起不小的混亂,大家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實在是太奇怪了。


    我反而有所感慨,這正是這座學院病了的證據。


    「好,洗滌完畢!」


    今天早上,我難得在鬧鍾鈴響前就先起床。洗衣打掃過後,我正準備提早出門前往學院時,包包裏的手機恰巧響起。


    看了看螢幕,是哥哥的來電。忽然間,我這才想起上個禮拜收到哥哥的簡訊之後,竟然忘了回傳。


    ——畢竟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嘛……


    邊做好被念幾句的心理準備,我邊假裝平靜地接起電話。


    「找我什麽事?」


    『你還敢問我啊?自從你說什麽臨時找到教書的工作,出了家門以後電話也不多打幾通回來,爸媽他們都很擔心啊!』


    「是我不好啦,抱歉。」


    如同預期,哥哥劈頭就是一頓訓話,我隻得連連賠不是。


    我將衣櫃裏拿出的短外套提至玄關,一麵檢查是不是有忘了攜帶的物品,一麵簡短地附和哥哥所說的話。


    「然後呢?你書教得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啊,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校務,我覺得好累喔。」


    上課就不用說了,蒐集資料、製作報告、出席會議等等,新上任教師的工作不勝枚舉。但是真正令我感到疲憊的,並不是這些項目。


    ——幫助寶生家的男孩子們解放言縛。


    坦白說,這才是最辛苦的一件事。


    如果那些孩子們願意老老實實地敞開心胸,方便我找出言縛,並接二連三順利地解放,我想我一定會比現在輕鬆許多吧。


    至少截至目前為止,解放的那三個人當中,沒有一個願意乖乖配合;而尚未解放的那兩位已經成年,可以想見他們一定更難應付。


    「唉……」


    『你看看你,居然還累得歎氣,真有那麽辛苦啊?』


    「就是說啊,因為我接下了某個責任比較吃重的工作。」


    我並不打算向哥哥坦白言縛或寶生家的事。


    因為我要是現在說出真相,哥哥一定會大受驚嚇,連同爸媽他們一並卷入此事,並即刻要我馬上搬回家。說不定一個不注意,哥哥還會闖進寶生家理論呢。


    『工作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做。」


    「很不巧的,就是隻有我一個人在做。」


    解放言縛就隻有我一個人辦得到而已。


    『才剛上任就有那麽多事可做,代表你很受大家信賴啊。挺厲害的不是嗎?』


    「好像也不能這麽說吧。真不曉得是我運氣好還是運氣差,接到一個隻能獨立完成的任務。」


    願意乖乖聽從我的話讓我解放言縛的人,一個也沒有。畢竟葵理事那強烈拒絕的態度就是一例。


    此時哥哥仍然無法清楚掌握我身處的情況,隻得一頭霧水地跟著應答幾句。而我也恰巧在這時候檢查完隨身攜帶物品,正打算結束與哥哥之間的通話時……


    『珠美,你又是怎麽想的?』


    「咦?」


    哥哥突如其來的問題令我頓時語塞。


    『就你而言,你覺得上頭指派給你的那份工作,重不重要?』


    「這,這個嘛……」


    我完全不曉得應該如何回答。


    永遠背負詛咒絕對稱不上是一件好事,因此一直以來,我內心總是隱約認為理所當然該解放它。但是,若問我重不重要的話……


    ——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不過是順應情勢,自然而然走到拚了命地解放言縛這一步罷了。


    「工作既然是人家交代的,我也隻能照做。至於重不重要,我並不清楚。」


    這句回答明明就是我目前最真實的寫照,可是一旦說出口,萬萬沒想到聽起來竟是如此敷衍隨便,自己都忍不住大吃一驚。


    ——怪不得葵理事那時候會向我發脾氣啊。


    『珠美,剛剛那句話很不像樣喔。』


    「……真的呢。」


    ——哥哥說得對,我實在太不像樣了。


    我之所以憧憬教師這一職業,是基於雙親的影響。打從孩提時代起,他們便時時教導我學習與觀察的重要性,促使我暗中立下誌向,長大之後也要投身教育。


    對我而言,教師這份工作的確是重要的工作。


    ——那麽,解放言縛呢?


    解放言縛對我而言,是否令我發自內心覺得重要呢?


    『首先,你得要好好思考他們指派的工作內容。如果工作本身對學生來說是重要的,那麽對你來說也就是重要的。』


    「好好思考……那是什麽意思?」


    『你可以調查、可以自己想,或是請教別人的看法等等,能做的事情多得是呀。隻要想辦法從各處著手,一定能掌握到更多資訊。這麽一來,你就能明白做那份工作的意義了不是嗎?』


    ——是啊,的確是這樣沒錯。


    以我的能力,照理說還是有許多辦得到的事情才對。


    『如果那真的是一份重要的工作,管它責任重大與否,你都能夠對自己有信心,全力去拚對吧?』


    「嗯……」


    各種紛雜的往事逐一掠過腦海。綾芽同學和靜音的兄妹糾葛、堇同學的自卑感、巴同學對愛的不信任。


    ——我必須更勇於麵對自身所擁有的力量。


    還有桔梗老師和葵理事……


    「哥哥,謝謝你。」


    『喔,沒什麽。』


    哥哥在電話另一端害羞起來。我一掃陰霾,愉快地結束通話後,便離開宿舍前往學院。


    調查與思考。關於言縛,現在的我有一個首要任務。


    老早就一直放在心上,卻置之不理的那個地方。


    ——圖書館。


    在我解放巴同學言縛的那一天,圖書館傳來的沉悶空氣令我全身不適。


    那個地方,也許找得到什麽線索。


    ——我非得親自去一趟……


    首要之務便是從多方麵著手探查。如此一來,解放言縛之於我究竟有什麽意義,應該就能得到我想要的解答。


    x


    「想是這麽想,不過……」


    我站在連結舊校舍與圖書館的走道上,徘徊不前。


    現在是班會結束後的放學時間。難得替自己排出一段自由的空檔,但我還是猶豫不決,到底該不該造訪圖書館。


    「都已經在我眼前了……」


    聳立於走道盡頭的圖書館和平常毫無二致。


    當初在樓頂感受到的那股沉重空氣與黑暗,隻要一回想起來,無論如何就是難以跨出第一步。


    ——因為未知,所以恐懼。也正因為如此,我不得不去一探究竟。


    心中一旦產生害怕的情緒,想要切換是何等困難。


    「我真是太沒用了,照這樣看來,我就連麵對言縛都注定要失敗吧。」


    「珠美,你在這裏做什麽啊?」


    背後傳來叫喚的聲音,我轉頭一看,發現巴同學就站在走道另一端。他像個孩子似地小跑步靠近,在我身邊停下後露出微笑。


    「你怎麽轉來轉去的啊?好像動物園裏的熊喔。」


    ——熊……


    言縛解除之後,巴同學看起來要比


    以前沉穩許多。雖然他還是經常遲到,但是他不再無故曠課。最重要的是,那發自內心的開朗笑容讓我相當欣慰。


    ——看見巴同學現在的模樣,我真切地感覺到解放言縛的重要性。


    但是光是這樣,仍然不夠我建立信心。


    「巴同學曾經去過圖書館嗎?」


    「我不太喜歡安靜的地方。珠美你呢?喜歡嗎?」


    「如果隻有喜歡討厭兩個選項的話,那我算是喜歡吧。」


    我一直都很喜歡看書,學生時代甚至常常待在老家附近的圖書館內流連忘返。不過我現在即將造訪的那間圖書館,卻由不得我說喜歡或是討厭。


    「那你怎麽不去看看?」


    巴同學不可置信地歪著頭。


    ——說得也是。


    話是這麽說沒有錯,但是,一想到也許還會再次體驗那股令人討厭的感覺,我就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應不應該向巴同學解釋這些,我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我總覺得很恐怖……」


    一個不小心,內心話便脫口而出。


    我不禁為自己急促且稚拙的理由感到難堪。已經說出口的話再也無法收回。


    頓時,巴同學驚訝地瞪大雙眼,但隨即溫和一笑。


    「那麽就讓我陪你去吧。」


    「咦?」


    他自然而然握住我的手。


    「巴同學,別這樣。」


    要是被他人撞見,恐怕又要引起軒然大波了吧。我試著將手抽離巴同學的手心。


    「有什麽關係?你就說是我硬要握你的手就好啦。」


    我的心思被巴同學完全看透。既然如此,他為什麽不肯放開我的手呢。


    「不怕~不怕。乖乖喔。」


    巴同學的另一隻手輕撫掌心裏我的手,用哄勸孩子的語調說道。


    「這是我的魔法。」


    他燦然一笑。


    「不牽手的話就沒有效果囉。」


    ——那是……什麽意思啊?


    巴同學的牽強附會固然令我驚訝,但是我內心仍舊很感激他掛慮我的這份心意。


    ——隻是牽一下手應該不要緊吧?


    要是有人有意見,到時候再適當交代一個理由就行了。比方說我們正在玩懲罰遊戲等等。現在我最想珍惜的,是尊重巴同學的體貼。


    ——我好像漸漸理解所謂的意義了呢,哥哥。


    「走吧,珠美。」


    「好。」


    我與巴同學並肩走在通往圖書館的走廊上。可想而知,圖書館和我們的距離愈來愈近。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那股特殊的沉重氣氛,今天我感受不到。隻不過整棟建築模糊不清,看起來略顯陰暗。晴朗無雲的藍天下日光充足,照道理應該不會有陰影才是。


    「感覺還好嗎,珠美?」


    巴同學擔憂地看著我。雖然他牽著我的手有如出遊般興高采烈,但是他並沒有忘記我現在正處於緊張的狀態。


    ——巴同學果然是個敏感的孩子。


    由於過分敏感,麵對外來的龐大情報量一時無法處理,所以才會激動失控,忍不住想要傷害自己。


    ——然而事實上,他隻是個體貼他人的好孩子而已啊。


    假設我和巴同學目前的關係是解放言縛所導致的成果,那麽言縛的解放,真的可以稱得上是大功一件。如果我當時沒有進行解放,就不會誕生現在這個開朗的巴同學了。


    「我沒事,謝謝你。」


    內心其實還殘留著些許不安,但為了讓巴同學放心,我給了他一個笑容。沒想到巴同學看見我的表情,竟然輕輕推了一下我的額頭。


    「你看你,不可以逞強。」


    「巴同學……」


    ——原來如此。哪怕隻是我一個小小的表情變化,巴同學也能猜出我的心思。


    既然如此,我實在沒有必要再故作堅強。


    「坦白說,我還是有點怕怕的。」


    聽完我的真心話,巴同學溫柔地笑了。


    「有我陪著你,放心吧。」


    「嗯,謝謝。」


    身為教師,我這難堪的樣子或許很不爭氣,不過我很慶幸自己說出了實話。巴同學確實是個好孩子,切身的體會讓我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現在之所以能這麽認為,也是拜解放言縛所賜吧……


    疑惑逐漸轉變為確信。解放言縛對我而言的確是一件重要的任務。


    「哇啊……不愧是政府指定納入保護的曆史古跡呢。」


    站在圖書館入口處抬頭仰望其全貌,我不禁由衷讚歎。


    這棟建築物改造自江戶時代的倉房,多年來即使數度曆經翻修工程,依然保有昔日的雅趣。


    我們順著幾段石造的階梯拾級而上,盡頭是鑲有彩繪玻璃的正門。推開正門,朱紅色的地毯寬闊延展而去。小花整齊排列點綴的壁麵上,別有裝飾意味的大正浪漫風美術燈,為室內提供了柔和的照明。除了美術燈以外,尚有增設的日光燈維持充足的光源。


    「進去裏麵需要用到學生證,珠美你則是需要教員證喔。」


    和這古典的氣息兩相對照之下,圖書館的保全係統似乎也相當完備,卡片識別機與監視器相繼出籠。


    「據說這裏麵有很多重要的書,所以管得特別嚴。」


    巴同學熟練地刷過卡片。


    在月華學院裏,校地範疇的各個角落幾乎都設有讀卡裝置,因此學生和教師們總是習慣隨身攜帶卡片。


    當我們穿越入口,天花板頓時向上挑高,我們來到了一個木製書櫃並列的廣場。辦理圖書出借的櫃台登記處有幾名學生正在服務,眼前這一幕,恰巧符合月華學院在人們眼中讀書風氣盛行的校園印象。


    而在櫃台側麵,則豎立著一座看似擁有長年曆史的螺旋階梯。


    「一樓有供學生閱覽和可外借的書籍,二樓則是禁止外借的書庫喔。」


    巴同學說道,手指向螺旋階梯。


    「樓上有很多難懂的書籍,但我喜歡。」


    「為什麽?」


    巴同學牽著我的手走上樓。


    「因為啊,裏麵藏有很多很有趣的書。」


    「這樣。」


    記得巴同學的右眼由於過去負傷之故導致視力不良,也正因如此,帶給雙眼負擔的閱讀行為,我總認為他不感興趣。


    「你喜歡看什麽書呢?」


    「有好多照片的書。」


    「這樣啊,你喜歡欣賞照片啊。」


    「嗯,很喜歡。」


    太好了,姑且不論書種,喜歡看書總是件好事。


    不過我的欣慰終究隻有一瞬之間。


    「我最喜歡看泳裝照。」


    「巴同學!」


    「哈哈哈,喜歡的東西就是喜歡嘛。」


    他笑著說道。


    待我們到達二樓,這裏也裝設了另一台卡片識別機。我再度湊近教員證。


    與一樓相比,二樓的學生稀稀落落。也許是由於圖書禁止外借,所以隻有需要查閱特殊資料的學生才會上樓。


    抬頭看天花板,較一樓偏低,高度和教室差不多。至於其他裝潢則和一樓幾乎相同,小花壁紙上的美術燈柔和點亮視野。


    「小巴?」


    深棕色書櫃的對麵,堇同學手持書本從中探出頭來。


    「果然是你啊,不可以在圖書館裏麵吵鬧。」


    確定來人是巴同學後,堇同學便朝我們走近。


    「小堇!」


    巴同學顧不得堇同學的提醒,照樣開心地呼喚他


    的名字。


    ——他們兄弟倆感情真的很融洽呢。


    「……」


    堇同學在我麵前停下腳步,羞紅著臉錯開了視線。


    ——他怎麽了?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


    「你們兩個……手……」


    我順著堇同學的視線下移,看見被巴同學握緊的那隻手。


    ——牽著牽著就習慣了,根本沒有意識到……


    身為教師,這樣的行為簡直可說是不檢點。我鐵青著一張臉,巴同學卻在我身旁樂得直蹦跳,一副怕大家沒注意到我們的樣子。


    「很棒吧!你看!」


    巴同學誇耀般地將緊握著的我的手伸到堇同學眼前。雖然我使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巴同學卻牢牢地緊握不放。


    「這又沒什麽,我才不會羨慕哩。」


    堇同學依然滿臉通紅,辯解似地一口氣把話說完,不過巴同學倒是沒把堇同學反常的樣子放在心上。


    「那小堇就牽這邊吧。」


    巴同學牽起我空著的另一隻手,穩妥地交付給堇同學。


    「小巴,我說你啊……」


    「好,就是這樣,用力一握~~」


    巴同學無視堇同學的欲言又止,硬是讓堇同學握緊了我的手。隻見堇同學的臉愈來愈羞紅。


    「等一等啊,巴同學。」


    「不行嗎?」


    這不是行不行的問題。


    ——何況,人家堇同學也不願……咦?


    堇同學的手禮貌性地緩緩加重力道。他雖然被迫握住了我的手,卻沒有鬆開的意思,反而握得比原先更加用力。


    ——奇怪……?


    「小堇,我們快點讓珠美參觀各種好玩的吧。」


    「好啊。」


    「各種好玩的?什麽,怎麽回事?」


    他們兩人把我夾在中間,我隻能隨著他們的陣形朝二樓裏側前進。


    我們穿越一排又一排的書櫃,通過員工室門前,筆直地行經狹長走道後,一麵印有「非相關人士禁止進入」的立牌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先等一下,這裏進去沒關係嗎?」


    「沒關係啊,我們是相關人士。」


    「沒錯。」


    我預先作好事後接受斥責的心理準備,另一方麵也充滿了好奇心,到底兩人即將帶我前往什麽目的地呢?我想要知道的答案就在前頭。心底有著這樣的預感。


    「就是這裏!」


    巴同學站在門前一指。


    「寶生家私有書庫?」


    「為了留下紀錄而建造的。雖然藏的盡是些無聊的照片。」


    「那些照片才不無聊呢~~」


    書庫的門上了鎖,進入同樣需要識別卡片。巴同學將學生證湊近,嗶的一聲。鎖頭應聲解開。


    「其他學生應該不能像你們一樣憑學生證進出吧?」


    「那當然。」


    門鎖打開後,巴同學便馬上進入書庫,留下身邊的堇同學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回答我的疑問。


    ——唯有和寶生有關聯的學生才進得去啊。


    這間學校果然很怪異。


    「珠美,這邊這邊!」


    巴同學在裏頭向我招手。


    「空間……相當寬廣呢。」


    這間房間的格局和教室差不多大,深棕色的書櫃整齊並列。名義上為閱覽用,實則看似保存用的書籍藏量豐富,除了相本和剪貼簿以外,還有其他未分類的書冊堆置一旁。


    「沒辦法,誰教寶生的曆史那麽長。明治或大正時代的照片也都還留著喔,很了不起吧!」


    巴同學找來數本相簿擺在房間正中央的桌子上。堇同學接著將我牽往桌邊,和巴同學一起團團圍住我。我才剛剛坐定,巴同學立刻雀躍地翻開眼前的相簿。


    「真的呢,都是好久以前的相片。」


    看著隨興羅列於相簿上的棕褐色照片,就連我這個不知情的外人,也能夠一眼看出它們經曆過漫長的歲月。可經由服飾與建築物推敲時代背景這點也相當有趣。


    「裏麵沒有泳裝照喔~~」


    「小巴,那還用你說。」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模樣不禁令我莞爾,這對兄弟真是逗趣。


    不過打從剛才我就一直很在意某件事。這一張又一張的相片,全部擁有某一個共通點。


    ——悲哀。


    少年、青年以及老年人,每個人無一例外,全都帶著哀愁的麵容。


    ——這會是言縛造成的嗎?


    這本塵封著漫長曆史的相簿整體所散發出來的哀愁。一想起巴同學和堇同學也抱有同等的悲哀,我的心就隱隱作痛。


    ——如果他們得以解脫言縛的禁錮,那麽將來在這本相簿中,是否就能留下兩人快樂的笑臉?


    那一定是一件再美好不過的事了。


    「啊,這個孩子……」


    逐頁翻閱相簿時,我的目光忽然被其中一張相片吸引。在那泛黃的世界中,頭戴學生帽、身著高領製服的少年。瞬間我還誤以為他是綾芽同學。


    ——不,不對,這孩子其實是……


    「那是爺爺啦。」


    巴同學在我身旁說道。


    「你說的爺爺是指蓮太郎先生嗎?」


    「對啊,他長得跟綾芽很像吧?」


    這兩個人的確非常相似,但是姑且不提長相,更重要的是我認得這個孩子。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夢境中,第二次則是在接待室,還和他有過交流。


    『你看得見,對吧?能拯救他們的就隻有你而已。』


    初次知曉言縛的那一天,正是這名少年對我說出了這句話。


    ——所以說那個孩子是蓮太郎先生的鬼魂嗎?不,等一下,蓮太郎先生還健在呀!


    腦中一片混亂的我為了確認真相,不斷反覆觀察那張照片。


    ——奇怪……


    「不好意思,借我翻一下。」


    我推開巴同學的手,重新將相簿翻回前麵幾頁。連續確認過好幾張相片後,再回頭觀察有蓮太郎先生的那一張。


    ——果然沒錯。


    這張相片裏的蓮太郎先生,不同於至今所有的拍攝對象,一丁點哀愁的情緒也感覺不到,甚至可以說是滿溢著栩栩如生的喜悅。


    ——也就是說,此刻的蓮太郎先生還沒有受到言縛侵蝕。


    然而,我所遇見的少年手上卻縛有詛咒的證據,玉蘭花的枷鎖。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就在我仔細觀看蓮太郎先生的照片並深入思考的時候,巴同學鼓起了腮幫子,故意把相簿亂翻一通。


    「珠美要是喜歡上爺爺的話就糟了,我不讓你看。」


    堇同學則是擔心地盯著我瞧。


    「不會吧?」


    怎麽可能啊。


    「我隻是深深地覺得,他真的長得很像綾芽同學而已。」


    「意思就是說你喜歡綾芽?」


    堇同學望著我的表情愈來愈憂慮。


    「絕對不是。」


    我堅決地否定。讓青春期的孩子產生奇怪的誤會可算不上什麽好事。


    「跟你說喔,蓮太郎爺爺他啊,疼綾芽疼得不得了呢。現在綾芽之所以能那麽囂張,全都是多虧有爺爺在的關係。」


    「這話是什麽意思?」


    「本來嘛,反對椿姑姑繼承家裏的人就已經夠多了,而且後來姑姑死掉以後,綾芽不是更不可能繼承了嗎?但是爺爺卻站在綾芽那邊,分家的阿姨們到現在都還氣呼呼的哩。」


    根據內容聽來,巴同學所謂的椿姑姑,推測是指綾芽同學的母親。我


    不由得想起了昨日綾芽同學流下的淚水。他已經失去摯愛的家人,親戚之間卻仍然為了繼承權爭吵不休,綾芽同學會不會因此而變得愈來愈孤獨呢?


    ——綾芽同學孤孤單單一個人,究竟承擔了多少悲傷而活呢?


    想起他悲慘的遭遇,我硬是強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熱淚。假設我現在突然哭出來,堇同學和巴同學也會嚇一大跳的。


    「小巴,其他事情不要說太多。」


    正當堇同學出言提醒巴同學的當下,門鎖打開了。有人開門走了進來。


    「堇說得沒有錯,巴。」


    來人正是桔梗老師。他一進門立刻歎了口氣,責備巴同學的不是。照這情況看來,巴同學的說話聲似乎就連在書庫外也能清楚聽見。


    「向家裏麵以外的人透露內情是不被允許的。」


    「嘖,是桔梗你太小氣了啦!」


    眼見巴同學絲毫沒有反省的神色,桔梗老師隻得苦笑。接著他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再度開口。


    「巴,作業做完了沒有?」


    「作業?」


    「上一節課我不是給你們出了作業嗎?」


    「唔——我不知道耶。」


    看巴同學的表情就好像在說作業本身根本不存在,更甭提有做還是沒有做了。


    ——現在應該不是帶我來參觀書庫的時候吧,巴同學?


    話雖如此,但即使不和我一同前往圖書館,誰也無法保證巴同學就會乖乖完成作業。倒不如說他連想起來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放置不管還比較有可能。


    「明天要記得提交喔。再怎麽說,上一次你沒有交,我才剛剛從寬處置呢。這次我可不會再容許了喔。」


    桔梗老師的口氣雖然溫和,筆直的視線卻嚴峻而淩厲。


    「哼。」


    巴同學不滿地嘟著嘴。


    「小巴,有不懂的地方我會教你的,我們一起寫吧。」


    堇同學一邊安撫著巴同學,一邊牽起他的手準備步出房間。


    「真的?那英語也要教喔。」


    「好好,知道了。」


    看著他們兩個人離去的背影,我的心底忽然湧上一股不安。


    「等一等,你說你要教他,幫他寫的話就沒有意義了喔!巴同學,作業一定要自己做,知道嗎?」


    我對著兄弟倆結伴而去的背影說道。巴同學聽了,回頭朝我做了個握拳的姿勢。


    ——應該沒問題吧?


    事後我可要嚴格地批改。我有義務要讓巴同學了解讀書的重要性。


    內心一邊擬定這樣的想法,一邊走回桌子附近。桔梗老師在我的右側,也就是堇同學方才的位子坐了下來。


    「終於隻剩下我和你兩個人了呢。」


    桔梗老師溫和地微笑,翻閱桌上的相簿數頁。


    「這本相冊很古老吧。看完之後有沒有什麽新發現?」


    「不,並沒有什麽特殊的……」


    明明桔梗老師說話的態度和平時沒有兩樣,但我卻隱約覺得他好似在責怪我。這是為什麽呢?


    難道是因為我擅闖私有書庫,所以自己的良心過意不去嗎?


    當我一浮現這種念頭,桔梗老師立刻像是讀通我的心思一般,開口說道:


    「這個地方,即使連優子姐都不曾進來過。真不愧是桐原老師。」


    「不好意思喔,厚著臉皮大駕光臨。」


    「您快別這麽說。」


    我並不是自願要進來這裏參觀的。那是因為堇同學和巴同學把我拉了過來,我也隻好順應情勢。


    不過,優子小姐雖然已經離婚,過去好歹仍是寶生家的一員。然而她卻沒有獲準進入這裏的資格。


    ——寶生家的家規,也許遠比我想像中來得更森嚴。


    「明明是如此地渺小無力,心卻固執得可以。」


    那一瞬間,桔梗老師臉上的笑容頓失。他凝視著我,右手貼上我的左頰。


    ——好冰冷……


    帶著涼意的那隻手,就這麽擱置在我的頰上,仿佛要奪去我的熱度一般。


    我無法理解桔梗老師這麽做的用意何在,隻得低頭無語,默默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隻要一看見你,我就會想起我已逝世的母親。」


    ——逝世?


    我訝異地抬起頭,隻見桔梗老師麵無表情地注視著我。


    說到桔梗老師的母親,和葵理事的母親應屬同一人物。也就是寶生家現任家主之妻。


    「我母親她可不是寶生家的人。」


    桔梗老師看穿了我內心的想法,出言否定道。


    ——不是寶生家的人,意思就是說……


    「我母親是寶生家聘用的園藝師的女兒,換句話說,她是家主的姨太太。直到我六歲那年被接入本家為止,她的存在始終是個隱諱的秘密。」


    ——家主的姨太太……


    經他這麽一提,我憶起了歡迎會當天的細節。當我表示葵理事與桔梗老師並不相像的時候,那異常尷尬的氣氛原來就是出自這一層原因。


    時至今日,我總算發現自己的發言有多麽不適切。雖說我並不是故意的,畢竟不了解實際的狀況。


    「我母親是日本人與俄羅斯人混血兒,因此我這副長相是遺傳自母親的血統。六歲以前,我一直和母親、祖母三人共同居住在寶生的外屋裏喔。」


    桔梗老師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開始閑談過往。他的態度與述說綾芽同學的過去時一樣,明明都是悲慘的往事,但他的表情卻不見一絲動搖,口氣淡漠。


    「每當本家要舉辦大規模的慶典時,我就會被關進一間小房間裏。畢竟我的長相比較與眾不同,要是四處遛達,總會擔心給別人瞧見。」


    ——就算是姨太太的孩子,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把那麽小的小孩關起來啊……


    由於內容實在過於殘酷,我甚至無法適度地給予回應。不過桔梗老師反倒相當享受我驚愕的反應,視線都舍不得轉移,繼續陳述下去。


    「我現在依然記得兒時的光景。那間房間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從房間內還能看見寶生家宏偉的玫瑰花園。」


    此時,暢快訴說著的桔梗老師腳邊,一陣溫冷的空氣緩緩開始流動,夾帶著深不見底的黑暗。


    ——這感覺是……


    「窗戶真的非常窄小,從那裏到玫瑰花園理應有一大段距離,不過,孩童的思考模式真的很神奇呢。我總以為,隻要伸手說不定就能夠碰得到,於是小時候的我便將手伸出了窗外。」


    黑暗稍微靠近一些,又近了一些。我感覺到自己的臉色變得愈來愈慘白。


    桔梗老師沒有發現異狀,依舊繼續他的故事。再這樣下去,我甚至懷疑黑暗會吞噬一切,心中充滿了不安。


    「而後,本家的繼母恰巧經過那裏,於是用腳踩踏我的手。她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不斷、不斷地踩。」


    「天哪……怎麽會……」


    過度的衝擊使我不自覺地再現當時的畫麵。


    在囚禁的小屋內,金發幼童的手從窗戶內側伸了出去,那幼小而白皙的手卻被婦女無情地踐踏。


    幼童的小手眼看著逐漸染成血紅。桔梗老師哭了嗎?不對,我想他一定不會哭的。


    家庭對年幼的孩子而言,就是他們生活的全世界。但是兒時的桔梗老師卻被囚禁在狹窄的空間中,甚至遭受絕對的存在——大人們的虐待,他一定感到痛苦無比。


    縱使如此,年幼的孩子仍然跳脫不出那個世界,隻能繼續處在不明白悲哀與殘酷的實質意義的情況下,接受所有現實。


    想必就連眼淚也流不出


    來吧。


    「嗬嗬!」


    忽然間,桔梗老師冷不防笑出聲來。他的笑與現場氣氛實在過於不相稱,令我不明就裏。


    「桔梗老師?」


    「那麽,我為什麽要提起這個話題,你應該心裏有數了吧?」


    「什麽……」


    桔梗老師肆意撫觸我的下顎線條。


    ——他為什麽要和我提起這個話題?


    老實說我沒有半點頭緒。


    「請問是為什麽呢?」


    麵對我的質問,桔梗老師聳聳肩。


    「應該看得見吧?如果是你的話。」


    瞬間,我總算明白了。


    ——沒有錯,現在的我的確是看得見。


    正坐在我眼前微笑注視著我的桔梗老師,乍看之下和平常並沒有什麽不同,然而,凝目細看的話……


    ——我的視野倏忽轉暗,左腕上係著玉蘭花枷鎖,被言縛所囚縛的桔梗老師之姿赫然浮現。


    「不必客氣,來,請吧。」


    桔梗老師在我身旁翹起了二郎腿,右肘支在桌上呈托腮貌,側著頭斜目凝視我說道。


    ——這是挑釁。


    桔梗老師的態度明顯是在向我挑釁。


    他知道自己的兒時遭遇關乎言縛,所以才會刻意向我述說。於此同時他也早料想到我會藉機看透言縛,並且予以解放。


    ——為何他要這麽做呢?我真的不懂。


    純粹隻是他個人的興趣,亦或有更深一層的目的?不過,我現在必須交出的答案,並不是桔梗老師的真意。


    既然解放言縛對我而言確實是一份重要的任務,那麽無論對方是挑釁或是別有企圖,我隻需要把握這難得的機會予以解放即可。我隻要遵循自己所相信的道路,勇往直前就夠了。


    「我知道了。」


    我執起桔梗老師的手輕柔一握,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我要解放他的言縛。


    ——一直以來的疑惑逐步轉變為確信。解放言縛,對我來說果然是很重要的工作。破除詛咒後,將其導引至未來的無限可能。不管身為教師還是身為一個人類,這都是非常重要的一點。


    桔梗老師的眼瞳仿佛浸潤著悲哀的神色。不知道小時候的他,是否也曾顯露出這樣的眼神?


    我透過他的眼眸,想要尋找過去的那個桔梗老師,深入再深入地凝望。


    ——你一定感到很寂寞吧。而且,一定痛苦不堪吧。


    沒有給他任何理由,就把他一個人關入牢籠;沒有哭泣與憤怒的權利,隻能靜靜地等待時間流逝。


    ——但是,你已經不需要再擔心受怕了。


    「絕對,不會再有『監禁』。」


    桔梗老師驚訝地瞪大雙眼。我接著說道:


    「往後,絕不會再有任何人限製你的自由了。」


    一字一句,宛如勸慰幼小的孩童一般。我仿佛像是透過長大後的桔梗老師,正在向年幼時的桔梗老師傾訴。


    「……啊。」


    桔梗老師睜大了眼睛,之後整個人便乏力地癱靠在椅背上。


    「呼……」


    桔梗老師舒了一大口氣,然後像是要確認什麽似地收緊又鬆開手掌,活動著手指。接下來,他將視線移轉回我身上,再度開口。


    「原來這就是你的力量。」


    從桔梗老師這句話聽來,我更加能確信他的目的無疑是向我挑釁,並藉此嚐試體驗解放言縛時的感受。


    這是過去那幾個孩子從未采取過的態度。相較之下,大人果真不可能像孩子一樣,順從地接受解放嗎?


    至今為止,我總是順應情勢,進行言縛的解放。因此無論綾芽同學也好,就連堇同學與巴同學都順勢接受了我的解放。


    不過,像這種挑釁意味的解放我還是第一次經曆,而桔梗老師本人也冷靜地承受了。


    ——不曉得……桔梗老師他有什麽樣的感覺?


    「你還好吧?」


    與其說是關心,不如說我這句話是在探問桔梗老師解放後的感想。看樣子我的想法似乎傳達出去了,桔梗老師坦率地道出他目前的心情。


    「超乎我的想像呢。就好像有某個巨大的東西正在守護著我,感覺很放心。」


    確實,過去大家在解放言縛之後,總是會露出徹底安心而祥和的表情。從長期的禁錮之中解脫,會有這樣的情緒也是人之常情。


    至此桔梗老師的感想都還在我的預料範圍內,不過,他的下一句話卻令我驚愕無比。


    「而現在,我對你產生了好感。」


    ——……好感!?


    「好感是指…那個…喜歡的意思嗎?」


    「正是如此。」


    桔梗老師莞爾一笑。


    經他這麽一說,我想起了某個關連性。


    回頭思考綾芽同學、堇同學,都是在解放的瞬間變得比原先直率許多。特別是巴同學,連他原本困擾不已的接吻,也變得能夠化被動為主動了。


    ——這麽說來,解放之後產生好感,可能也是自然而然的趨勢吧。


    「相當危險啊。」


    「咦……」


    「桐原老師,我就直截了當地表態吧。這股力量對你而言,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力量。」


    ——危險?


    就動搖他人的情感這點而言,的確是危險的力量也說不定。


    但是安心和好感都是日常生活中會產生的情感啊。


    我認為,這兩者都是追求幸福的過程中所不可或缺的情緒。


    假若我的行為使得桔梗老師對我產生幾近盲目的好感,那麽行為本身或許真的有問題。但是就現階段看來,我並不覺得他的好感強烈得過於誇張。


    「可是,我倒不這麽認為。」


    麵對我的反駁,桔梗老師心平氣和地朝我微笑,纖長的眼睫毛眨動。


    「光線愈是強烈,落下的影子也會愈顯濃黑。我所能夠傳達的就隻有這些而已。請你……」


    桔梗老師忽然頓了一頓,之後,我依稀看見他的表情略帶苦澀。


    ——桔梗老師……


    「請你務必自愛,桐原老師。」


    就在桔梗老師說完話的那一刻,房間內的小擴音器恰巧傳來校內廣播。


    『全校師生請注意。桐原老師,桐原老師,請盡速前往理事長室……』


    ——理事長室?


    「是葵二哥吧。如果他又打算提出令你困擾的要求,到時候再找我商量吧。」


    桔梗老師恢複原本的態度說道。他站了起來,打開房間的門送客。


    「桔梗老師你呢?還不走嗎?」


    「你也看到了,巴把書架上的書弄得散亂不整的。雖說原先就沒有特定的排序,但是這些書都是貴重的書籍,所以……」


    桔梗老師說話時的模樣回到了平常的那個他。


    他說得沒有錯。巴同學剛才抽出相冊的地方,書本顯得參差不齊。


    「不好意思,都怪我沒有好好提醒他。」


    「別這麽說,整理並不費時。你還是趕快過去吧,理事長室那裏似乎有急事。」


    「好的,謝謝您!」


    我欠身鞠躬後便離開了書庫。


    ——請你務必自愛,桐原老師。


    在我的心中,桔梗老師那句話不斷地盤旋回響。


    x


    「哎喲~小堇,這個我不太懂啦。」


    小巴在我旁邊,不高興地嘟著嘴。


    「唉……」


    我都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歎氣了。


    我們分明是為了教小巴功課,才從圖


    書館回到教室,像現在這樣麵對麵並桌的。可是小巴直到現在卻還沒打算做功課。


    ——他的個性從以前就是這樣,不感興趣的絕對不做。


    但他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肯去動手。這一點我非常清楚。


    讀書是必要的,所以我身為哥哥,也必須盡可能地幫助他理解念書的重要性。


    「是說啊,都怪國語教科書字那麽小,念起來好煩喔。」


    真虧你說得出口。小巴的眼睛的確不好,不過我常見他拎著遊戲機到我房間裏,一打就是好幾個小時。雖然攜帶型的是真的會讓他累到眼睛酸痛。


    「知道了,這個部分我幫你精簡,可是後麵你要自己做喔。」


    「我會的!小堇謝謝~~」


    小巴笑嘻嘻的,一臉開心貌。


    我們班的國語老師是桔梗和桐原。那個人要是知道我幫小巴偷寫作業一定會生氣吧?不過,讓我幫一下下就好。


    「那這段時間小巴你就念英文吧。你自己先做一遍,等等我再幫你看。」


    「好,這科我要自己來。」


    看得出來小巴心情很不錯。隻要他開心,我想作業也就能好好做完。


    麵對小巴坦率的態度,我壓抑著自己躁動的心,麵向國語作業。雖然我隻是盡了哥哥的本分,卻因此而興奮莫名,我真是個小鬼。


    先冷靜高漲的情緒。要是我這個教人的自己都不先振作,要怎麽教會小巴呢。


    數分鍾經過。我把作業精簡成兩百字後,抬頭望向小巴。剛剛隻顧著專心解題,不知道小巴的英文有沒有進展.


    ——小巴……


    隻見他在我眼前,臉朝下對著英文題目卷睡得香甜。


    「說得也是……」


    是我太天真了。


    這時候我如果硬把小巴叫醒,他的心情一定會糟到極限。於是我繞到他背後,將脫下的外套輕輕披在他的肩膀上。


    「就給你小睡一下好了。」


    剛才從圖書館借來的書還擺在桌上,看樣子這段時間我不會過於無聊。


    『全校師生請注意。桐原老師,桐原老師,請盡遠前往理事長室……』


    ——要桐原去理事長室?


    廣播著要教師去理事長室,這可真少見。我感到胸中莫名的一股騷動。


    桐原實在是很了不起。她不但是我見過小巴第一個發自內心親近的人物,況且一般而言,大家總會將目光優先投向寶生家的繼承人——綾芽,可是她卻不計家世背景,對我和小巴一律一視同仁。


    ——再加上……


    我看向自己的左手,小巴硬是讓我跟桐原交握的那隻手。其實我根本沒有特別想和她握手啊。


    ——她的手,真的好溫暖。


    我跑出教室,朝著理事長室奔馳。無論如何,剛才那通廣播總令我在意得不得了。


    希望我不祥的預感千萬別成真才好。


    x


    我走進理事長室後,坐在客用沙發上的男子立即起身向我頷首行禮。他穿著一身整齊合身的西裝,印象中,他似乎是……


    「我是寶生蓮太郎的秘書櫻澤。」


    對了,他就是我就任當天,蓮太郎先生找我到接待室的時候,在後方推輪椅的那個人。


    「我是桐原。」


    我收下櫻澤先生的名片,彼此麵對麵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櫻澤,我待在這你不介意吧?」


    理事長辦公桌上,葵理事托著腮,饒富興味地賊笑著看向我們這邊。


    「是,沒有問題。」


    語畢,櫻澤先生便從手邊的文件夾內取出一個白色信封。


    「沒有事前通報就請您來這一趟,我深感抱歉。」


    「你客氣了……」


    我反射動作地收下了對方遞出的白色信封。信封上煞有其事地刻著邀請函三個大字。


    「這枚信封是現任家主——藤一郎的生日宴會請帖。他囑咐我務必要請桐原老師賞個光,參加這次的宴會。」


    「爸都一把年紀了還辦什麽生日宴會啊。」


    葵理事在辦公桌邊插嘴道。


    「葵少爺。」


    「好好,知道了啦。」


    被櫻澤先生念了一句,葵理事隻是笑著聳了聳肩,臉上不見反省的神色。


    「蓮太郎也殷切盼望能夠與桐原小姐見上一麵,並於宴會當日聽您親口告知您所選擇的夫婿是誰。」


    「這……」


    話題的重點突然間拉回結婚一事,我吃了一驚。


    雖然蓮太郎先生的確向我提出過結婚的要求,但是印象所及,我從未答應過此事。現在對方卻無視我的意願擅自談婚論嫁,造成我的困擾。


    「我實在無法應允這門親事。」


    我隻是一介新任教師,需要處理的教務還有很多很多。不僅沒有餘裕考慮結婚之類的私人問題,再者我認為,所謂婚姻並不是聽從他人的命令而去執行的兒戲。


    「再怎麽說也太快了吧?我都還沒出手耶,對吧,珠美老師?」


    葵理事這番話雖然莫名其妙,還是成了適時救助我的援手。然而正當我鬆口氣時……


    「好歹也要先跟我親過一遍啊!」


    「葵理事!」


    援手立刻縮了回去。他究竟是想替我解圍或隻是單純看熱鬧開開玩笑,真意捉摸不清。


    ——真是的,就喜歡在旁邊看好戲。


    「宴會當天,預計邀請寶生家的人們齊聚一堂。蓮太郎表示,若桐原小姐願意藉此機會當眾宣布婚約對象,他將甚感欣慰。」


    別開玩笑了。要是在正式場合當眾宣布,我還有退路可言嗎?


    ——我一定要斷然回絕才行。


    「不好意思,我知道這麽說很失禮,但請容我先明確地表態……」


    「您是不是想要說,您並沒有結婚的意願?」


    櫻澤先生搶先一步道出了我的心聲。


    ——原來,他早就明白我的心意了啊。


    既然如此我就無須顧忌了。


    「我既沒有訂定婚約的打算,也沒有結婚的意願。」


    聽完我直言不諱的表白,隻見櫻澤先生神色自若,鎮靜地繼續說道:


    「你會回絕這門親事,那是理所當然。畢竟我方的請求太過唐突,況且桐原小姐您本身也有私人的考量。」


    我點頭如搗蒜,拚了命地同意櫻澤先生的見解。遠處的葵理事看了不禁噗哧大笑。


    ——這人實在是很沒禮貌耶,真受不了。


    不過我現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搭理他。


    「隻不過,蓮太郎已年屆九十四。每日需要固定數小時的點滴注射,否則誰也說不準他的生命何時將會走到盡頭。」


    確實,蓮太郎先生來到這裏的時候,也是以輪椅代步。


    「形式上的婚姻便已足夠。能不能拜托你,縱容他這一次的任性呢?」


    「怎麽可以這樣……」


    太狡猾了。如此動之以情的請托,我哪還有回絕的餘地。


    我想,櫻澤先生一定是個相當機伶的人。他能夠預見我不忍心拒絕他的請求,所以才會采取剛剛那種說法吧。


    盡管我心底這麽想,但正因為櫻澤先生的話語沒有半點虛假,我甚至沒有立場加以指責。


    「算了啦。雖然稍嫌早了點,既然隻是形式上,不算吃虧嘛,對吧老師?」


    「葵少爺。」


    葵理事縮縮脖子。櫻澤先生不等我回覆便站了起來。


    「生日宴會將於下周末舉行。這段期間,您還可以慢慢考慮。」


    「……好的。」


    迫不得已,我做出了回答。其實我是想拒絕的。


    「那麽我就先告辭了,繁忙中打擾兩位工作真是不好意思。」


    說完,櫻澤先生深深一鞠躬,之後便默默地步出理事長室。


    「親愛的老師~~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啊?」


    「我不知道。」


    我焦躁不已,負氣回答葵理事丟來的疑問。葵理事倒是沒怎麽受打擊,淺笑著站了起來,走到櫻澤先生剛剛坐過的對麵沙發「咚」一聲豪邁地坐下。


    「可是你想想看,隻是形式上而已呀,隨便選一個不就得了?」


    「……」


    ——那麽隨隨便便的選擇,我不可能做得到。


    欺瞞真相的假結婚,蓮太郎先生也不會感到高興;況且因應場麵而被我選上的假新郎,心裏一定也不好受才對。


    葵理事凝視著低頭不語的我,惡作劇的眼瞳中映照出我的身影。


    「結果你居然答不出口,該不會是心裏早就已經有誰了吧?」


    「並沒有。」


    「別那麽直接地否認嘛。你是大人耶,顧一下形象。」


    「多謝你雞婆的關心。」


    我撇過頭不理他。葵理事看到我的態度又咯咯笑了起來。


    「算了啦,如果你選了一族的代表綾芽,麵子也比較掛得住吧。」


    「所以我不是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嗎……」


    無論要我選擇葵理事、綾芽同學或是其他人,這根本就不是誰好與誰壞的問題啊。


    「不行!」


    登時,理事長室的門猛地被推開。我定睛一瞧,發現堇同學臉紅氣喘地站在門邊。


    「堇同學,你怎麽了?」


    「小堇小弟弟,進理事長室之前記得要先敲門喔。小學的時候不是教過你了嗎~~」


    葵理事故意用哄勸孩童的語調調侃堇同學。


    「吵死了!」


    堇同學朝葵理事大喊,然後快步來到我坐著的沙發跟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你千萬不能選綾芽!」


    他聽到我們的談話內容了,而且恰好隻聽見片段。


    我正急著想先安撫他,沒想到葵理事早我一步開口說道:


    「你想叫她選你啊?」


    「我又沒有那樣說!」


    葵理事的玩笑話惹得堇同學滿臉通紅。真希望他能懂得收斂收斂。


    「反正你絕不能選那家夥就對了。隻有綾芽他,絕對不行。」


    聽完堇同學一股腦的否定後,我依然探不清他的真意。


    我知道堇同學始終視綾芽同學為敵,但是從他方才這番說法聽來,與其說是貶低綾芽同學、突顯自己的優勢,不如說他更想否定綾芽同學本身的存在。


    「你為什麽要這麽說?」


    我緊盯著他不放。


    雖然我並沒有選擇綾芽同學的打算,不過,眼前這個激動過度的堇同學倒是令我相當在意。


    「那家夥身上留著汙穢的血,所以不能給你幸福。」


    「堇同學……」


    ——留著汙穢的血……?


    這話是什麽意思?


    「所以,你千萬不可以選他!」


    拋下最後一句,堇同學便奔出了理事長室。


    「就是這樣囉。珠美老師,怎麽辦?」


    葵理事取出口袋裏的煙。


    「校內禁止抽煙!」


    我立刻站起,奪走葵理事手上的煙後,轉身逕自離去。


    ——叩,叩,叩……


    走在長廊上,我隻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規律的腳步聲宛如倒數計時,逼得我愈來愈坐立難安。


    雖然不想讓蓮太郎先生失望,但假使因此而選擇欺騙、選擇結婚,也不能夠算是最合適的解決之道。


    ——天哪,我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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