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來自《黎明使者團》的連係忽然中斷。


    秘書在心中暗自擔心,上司倒是看得很開。“不久後就會捎來消息吧!”


    “我每天早上都在想:‘好,我今天一定要遞出辭呈!’”


    “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個好醫生啊?他是治療胃痛的權威喔。”


    “這就不用勞煩您了,魯帕司令官閣下。話說回來,我們真的不用主動向他們打聽消息嗎?”


    “怎麽打聽?”


    司令官一邊梳理自己的胡須,一邊反問秘書。


    “他們——席雅希妲女司令以及護衛等一行人,若是沒有順路停靠在某處的《米特蘭達》分團的話,我們要想找到他們根本是難如登天,這可真讓人頭痛啊。你看,我因為太過擔心又冒出一根白胡須來了。真頭疼、真頭疼!”


    “——司令官閣下,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笑。”


    “你擔任我的秘書已經當幾年啦?”


    “已經十八年了,閣下。”


    “你覺得我這張臉像是在笑嗎?”


    秘書十分清楚,司令官就算在開玩笑,臉上的表情也是沒有任何變化。


    大部分的人第一次見到這張嚴肅的臉孔時都會心懷恐懼,即便對方當麵朝自己說道“棉被被吹走了”這種無聊的同音冷笑話,也會完全沒察覺到那是冷笑話,反而隻會心想“這當中一定有什麽深奧的含意在”而兀自煩惱不已。


    另外,這位司令宮閣下絕對是把每個人困擾的表情,視為自己個人的娛樂消遣。


    “不,看起來完全不像在笑。”


    秘書投降地歎了口氣。


    “那就好。不過,嗯,還是必須裝作一副我很認真在辦公的模樣才行。記得通知各個相關機關,隻要持有《米特蘭達》銀色徽章的人物一出現,就立即向我們通報。”


    “我就知道您會這麽說,所以早就準備好了,請您簽名。”


    “真不愧是我的秘書,給你一點嘉獎如何啊?例如放你一個長假?”


    “不不,這我不敢當。閣下,用不著給我什麽獎勵了。因為等您垮台之後,我就能夠得到永遠的長假了。”


    “哎呀呀,說真的,有辦法忍受你這種悲觀態度以及挖苦的人,大概就隻有我了吧。”


    2


    與《黎明使者團》一行人一同踏上旅程之後,時光飛逝已過了七天,艾思堤爾由於過度疲憊,腦筋早已無法正常運轉。


    因此——


    “看來真是辛苦呢,我來幫忙吧?”


    當希妲開口這麽說的時候,他一時間無法馬上回應。


    隻是握著拉車的把手,“咦?”地怔忡反問。


    “那怎麽行,怎麽能讓您做這種……”


    楚楚可憐的少女步下自己的小馬,走至他的身旁,嫣然一笑說道:“用不著客氣喔~”無視於前方板著一張臉回頭望來的團長哈爾瑟迪斯,接著爬上載滿了行李的拉車。


    “咦!小姐,您在做什麽!”


    “這是重新鍛練體力的特訓吧?所以我也來幫個忙呀。”


    這個不是幫忙,是在惡作劇吧?他不禁深深感到疑惑,這位大小姐存活至今,腦袋瓜裏到底都在想些什麽。


    就連團長也是大感意外,卻也沒有製止希妲。一旁的團員也沒有任何人開口幹涉,以免遭到牽連。


    強壓下想哭的心情,艾思堤爾拉著沉重的貨車.再次邁開步伐。


    雨後的道路相當泥濘濕滑,他努力想避開積水卻一直無法順利成功。


    “你這個遲鈍的家夥,在幹什麽啊!就算是再慢的蛞蝓爬得也都比你快!比蛞蝓還不如!你看看那邊吧,那位農婦大嬸還比你強健好幾倍!”


    一個身材嬌小但是體格健壯的大嬸從後方走來,踩著穩健的步伐追趕過艾思堤爾的貨車。


    的確非常了不起。


    而且大嬸的貨車上還放著看來沉重數倍的木桶。


    眾人投去驚歎的眼光之後,大嬸曬得黝黑的臉龐上便浮現出笑容及同情之色。


    “小夥子,加油啊!不能夠隻靠腕力拉呀,那樣隻會越來越累而已。這種時候要用腰,腰部沒有跟上動作是不行的。那麽,我就先走一步囉。”


    十分開朗地為他加油打氣。


    “……是,真是謝謝你。”


    艾思堤爾上氣不接下氣地回應。


    “艾思堤爾這個人其實還滿純樸老實的呢。例如剛才大嬸叫他小夥子時,他好像也沒有注意到吧……?”


    “與其說是純樸老實,應該是沒聽到吧。哎呀,全身變得那麽肮髒邁遢,從外表看來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吧。”


    “說得也是——渾身都是泥巴了嘛,真可憐。”


    “他早就沒有餘力再去管自己的外觀了吧……團長也該適可而止了吧,總覺得他再過不久就真的會放棄做一個正常人了,讓我非常擔心……”


    周圍的人小聲地互相竊竊私語.小心不讓本人聽見。


    “昨晚吃飯吃到一半,他也是握著肉乾就睡著了吧?”


    “不過到現在都還沒聽過他喊苦呢,真是了不起的毅力。就貴族而言還滿厲害的吧。”


    沒錯,曾經是公爵家公子哥的艾思堤爾,以往一直過著連穿衣也交由侍從打理的生活。


    “——他還被迫擔任團長的隨從耶,根本是無理的要求吧。”


    “你們有聽說過他幫團長剃胡子的那件事了嗎?”


    “啊——有有有,聽說他全身冒著冷汗,握住剃刀的手也在不停發抖,差一點就要割斷團長的喉嚨了喔!”


    “真、真是恐怖……”


    “團長的眉心之間還留有割傷哩。”


    總是臭著一張臉的團長,這回兩眉之間多出了紅色的傷疤。


    雖然希妲覺得這樣是多了男子漢的勳章,大為讚賞喊道:“真是太帥了!”卻沒有任何人附和同意。他們隻覺得駭人的程度更加倍增而已。


    “幸好傷口很淺,但是流了很多血。”


    “連襯衫都染成了鮮紅色。”


    “別、別說了,好可怕——!會害我想像到那個畫麵的!”


    “小姑娘,這沒必要哭吧。”


    “綁鞋帶也是啊,雖然他綁得也滿漂亮的,但是和團長相比之下……”


    “話說回來,像團長那種長年過著軍隊生活的人,能夠讓他滿意的隨從到底要到哪種等級才行啊?團長隻有在整理行囊的時候超迅速的,簡直是神乎其技。看到他一口氣同時綁好左右兩邊的鞋帶時,我眼睛都快掉下來了。那樣的話,沒有隨從還比較快吧?”


    “嗯嗯。”


    “是啊……啊,可是!”會計豎起手指。“就隻有泡茶……”


    “啊啊,是泡茶嗎?對啊。”書記也點點頭。


    “泡茶?”


    “哈爾瑟迪斯團長之前說過,茶他要自己泡,總是抓著一把茶葉就直接丟進杯子裏……他好像是覺得用茶壺泡茶太麻煩了。”


    “哈哈,還真像是團長的作風哩。”


    最後,終於看不下去的希妲司令便堅持由她來泡茶。


    “怎麽能夠勞煩司令親自動手!”哈爾瑟迪斯如此主張,但是希妲反擊說道:“請你站在我的立場想想,如果是你親眼見到了茶葉在杯子裏整整泡了八分鍾,你會有什麽感想!?”團長於是讓步。


    在“隻有在空閑的時候”這個附加條件下,“泡茶協定”成立。


    “至於艾思堤爾就負責日常生活的瑣事——其實對團長來說也是一大壓力吧?畢竟他也必須從頭教艾思堤爾怎麽工作啊。”


    “團長的臉看來好像非常疲倦喔?”


    “每次都要對艾思堤爾大聲咆哮也很累吧。”


    “對兩邊而言都是一大不幸嘛。”


    辛德先生一臉擔心地看向一個人走在前方的團長。以及代替螺子拉著貨車的艾思堤爾。


    “團長和艾思堤爾都是一本正經的人呢。啊!喂喂,大家快看前麵——是上坡、上坡喔——”


    沿伸至田野間的道路是一條長長的上坡。


    艾思堤爾瞬間有些退縮.哈爾瑟迪斯立即大聲斥責。


    “你想搏取別人的同情嗎!停下來也沒有用,仍然要遵照原訂時間抵達!”


    “這個混帳男人,總有一天要殺了你……”


    艾思堤爾臉部朝下恨恨詛咒。


    “你說什麽!?我聽不見!”


    “不,什麽也沒有!”


    “那就好。我先到前麵去,你不要一直拖拖拉拉的!你們也是,應該很明白敢偷懶的話會有什麽下場吧?諾爾索魯,你走在前麵負責偵察!”


    “是的——團長。”


    “我在前麵的岔路等你們。”


    等到諾爾索魯走在前頭後,團長也踢了一下馬腹往前邁進,轉眼之間就越過了坡道消失在另一頭。


    “小姐,他不是您的護衛嗎?怎麽可以把您丟著不管——”


    =垣個嘛~最近他老是把我丟在一邊呢,”


    希妲坐在蓋有毯子的行李堆上,在半空中搖晃著小腳,同時悠悠哉哉地哼著歌。


    這樣子可以嗎?艾思堤爾心中浮現出疑惑。


    “好舒服的風呢。艾思堤爾,行李重不重呀?”


    當然重啊。艾思堤爾緊咬著牙。


    “不、完全不會、這種……小事……!唔唔!”


    “嗯——那麽,接下來的指揮就由我擅自接手囉——”


    她回頭看向隊伍的最後一人問道:


    “托爾加先生,請你跟我報告一下狀況吧。哈爾先生呢?”


    “不在。”


    “敵影呢?”


    “沒有。”


    “我明白了~那麽……接下來——”


    行李的重量怱然變輕了,因為希妲咚地一聲跳王地麵。


    不知是在何時,美少年會計已經從手把底下鑽了進來,對他微笑說道:“我來幫忙。”團員們一齊從馬車中跳下來,圍繞在艾思堤爾的貨車旁邊開始往前推。


    “我很感激你們的好意,可是——”


    “好了好了,別說那麽多啦!”


    負責拉著馬車繮繩的紅發少年凱伊說道:


    “我這邊的行李若不減輕一點,也很難爬過那個上坡啊。喂喂,你們這群家夥!快下去快下


    “托爾加先生,就麻煩你繼續警戒四周,照顧馬匹喔——”


    “我明白了,司令。”


    托爾加將沒有騎士的馬匹聚集在一起。


    中年書記嘿咻一聲,也走在貨車旁邊。


    “最近不怎麽常運動,就讓我走一點路吧。”


    “喂,老爹你可別勉強自己啊!”凱伊開玩笑說道。


    “哪兒的話呀。”


    “我會在後麵聲援大家的,大家加油喔——”


    “等一下,那個——!”


    艾思堤爾慌忙地來回看著左右兩邊,身旁的萊維會計於是對他低聲說道:


    “哈爾瑟迪斯團長人雖然不溫柔,但也是一位相當通情達理的人,沒關係的。”


    “沒問題……是指?”


    “正確說來,是現在我們幫助你這件事,他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啊——?”


    “他不是都說了‘我先到前麵去’嗎!”


    “咦?”


    “沒錯,總之就是這麽一回事。不過——”


    “要是現在磨磨蹭蹭的話,他搞不好又會折返回來大吼‘時間到了’吧。”


    “一點也沒錯——”


    托爾加鄭重其事地說完後,希妲作出總結。


    “現在要盡速實行作戰計劃才行喔!好,再一次重新出發~”


    在周遭人們的推力之下,艾思堤爾半遭到推擠似地開始爬上長坡。


    團員們口中紛紛抱怨嚷著“好重喔”“真是累人”,但是看來又十分開心。這副樂天的模樣是怎麽一回事?又不是在野餐——


    這時艾思堤爾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少了數名成員。


    “那個……其他人呢?我記得,呃,還有三個人吧?”


    “是指胖子雙胞胎、陰森男跟輕浮色胚嗎?團長吩咐他們去辦一些事,所以個別行動!”


    凱伊爽朗回道。


    陰森男是指席拉斯,輕浮色胚則是在說法恩吧。


    “原來如此,難怪這幾天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麽,有些過於安靜呢——”


    “沒想到你還滿脫線的嘛,這幾天眼睛都沒在看嗎?”


    “喂喂,凱伊!”


    “是啊,我至今到底都在看著什麽呢……”


    艾思堤爾自虐似地喃喃自語。


    這條令人痛苦的上坡道路,究竟要通往哪裏?


    尹蘿現在怎麽樣了?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根本不可能和她見麵,但是至少能夠再見到她一麵的話——


    “你在想事情嗎?”辛德開口問道。


    “啊!不——”


    “是在想家人或是朋友?”


    “是也有沒錯——”


    “啊!快看!我們已經走完坡道的一半了喔!”


    聽見會計開心的大喊聲後,他轉頭看向身後。


    “喔喔——真的耶!奇怪了?喂,有一匹馬正用飛快的速度跑過來,那是誰啊?敵人嗎?”


    “馬上就會知道了。”托爾加應道。


    哎呀——希妲低叫。


    “那不是之前去辦其他事的法恩嗎?”


    “咦!”


    “喂——!”爽朗的吆喝聲從遠處緩緩逼近。總是對法恩感到棘手的艾思堤爾焦急起來,使出了更多的蠻力往前趕路。


    “喂——我現在回來啦!各位是不是很寂寞啊?哈哈哈、真是急性子呢,等等我啊!”


    死也不想等你。


    “哎呀,艾思堤爾,怎麽突然變得這麽有精神呢——沒錯沒錯,就是這個這股氣勢~”


    “唔唔——!”


    “那麽我們就和法恩比賽誰先到達坡道的頂點吧!大家努力加油,不要輸給他喔——”


    負責聲援的希妲發號施令。


    喔——!團員異口同聲,活力十足地朗聲回應。


    3


    落日時分,艾思堤爾終於從打雜工作中解脫,得以暫時歇一口氣。他繞著高大的灌木叢走來定去,突然聽到一陣喀沙喀沙的聲響,火速拔劍出鞘。


    “在那裏的人是誰,快出來!”


    “…………”


    呈鋸齒狀的青草葉遭人撥開,從當中冒出了一張黝黑的臉龐,是托爾加。


    “托爾加先生……”


    艾思堤爾瞬間放鬆警戒,收起長劍問道:


    “你在那裏做什麽?”


    “…………”


    邊境人士口中銜著一把類似於劈柴刀的大刀子,沒有回答,而是舉起兩手中握著的一個綠色圓形物體,看來就像是個巨大的綠色鬆果。邊境人士丟下口中的刀子,肅穆說道:


    “這是犬牙。”


    “——?。”


    “蘭奇,一種罕見的美食,是薊花的花蕾。”


    嗯。黑皮膚托爾加點了點頭,將刀鞘插入腰間。艾思堤爾重新環顧了下四周,隻見有部分長得跟人一般高的大型薊花正含苞待放。


    “那你呢,在這種地方散步


    嗎?”


    “我有必要回答你嗎?我想和你沒有關係吧。”


    “的確是。那麽請恕我先失陪了,已經是晚餐前的祈禱時間了。”


    托爾加將采集到的薊花花蕾丟進布袋中,扛著袋子撥開雜草往營地方向前進。


    艾思堤爾忽然湧起詢問的衝動。


    “你是為了什麽而祈禱?”


    “嗯……?”


    托爾加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邊境人,總是直視別人的眼睛,到了讓人害怕的程度。


    “你是為了什麽,才會每天這麽誠心誠意地祈禱?你的神明會為你做些什麽嗎?就算是至高的神明堪薩亞,也沒辦法阻止病痛以及災難的發生啊。”


    麵對一個在這之前幾乎沒有說過話的人,詢問這些問題可說是非常冒昧,不過邊境人士仍是以獨特的口音回答道:


    “你似乎有所誤解呢,可憐的高貴內地人啊。”


    “什麽?”


    “我們施展咒術,是一種手段;獻上祈禱,則是一種感謝。人支配人,神支配神;向神祈禱並不是一種手段。”


    “…………”


    回答的話非常艱深難懂。


    艾思堤爾動也不動地陷入沉思,這時背後突然進出一句:“原來你在這種地方啊。”正是好色男法恩踩著大步豪邁走來。


    “表情這麽嚴肅,在聊些什麽啊?有煩惱的話就盡管找我商量吧!”


    “——你看來倒是完全沒有煩惱,真教人羨慕呢。”


    但是嘲諷這招對法恩是行不通的。


    “哈哈哈!你那麽稱讚我,我會不好意思的!你跟我不是好夥伴嗎,用不著客氣!”


    “這個人到底在說哪一國的語言啊?”


    “這是個永遠難解的謎,就算再怎麽問神,恐怕也得不到答案吧。”


    “哈哈哈!托爾加,這個笑話太有趣了!”


    “…………”


    托爾加一臉嚴肅地回望艾思堤爾,聳了聳肩快步離去。原本還一直“哈哈哈!”笑著的好色男“咦?”地叫了聲,回頭看向艾思堤爾。


    “——難不成,剛才不是在開玩笑?你覺得呢?”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


    “啊啊!等一下,我可以跟你一起散步嗎?”


    “為何?”


    “為何?因為我想一起散步嘛。哎呀呀,用不著那麽戒備啊!看到你這麽明顯表現出厭惡的表情,我很受傷耶。”


    “趁這個機會,我就明白跟你說清楚吧。”


    “嗯、嗯,有什麽事就盡管明白說出來吧。”


    法恩倏地湊上臉來,幾乎想要伸手緊緊握住艾思堤爾的雙手。


    “請你不要再老是無意義地亂摸我的肩膀和手臂。畢竟我是個男人,從未喜歡過同性,往後也不可能。”


    “那種事不試試看怎麽會知道呢。”


    “還有,我希望像是我要坐下的時候幫我拉椅子的那種舉動,今後都不要再發生!至今我都不想把場麵鬧僵,一直拚命隱忍,不過我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限了。”


    “咦?我一直都在做那種事嗎?”


    “沒錯!”


    艾思堤爾啪地用力拍掉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不過我並沒有打算讓你感到不愉快啊……嗯,我明白了,我會多多注意的。”


    可是啊……法恩又道。


    “我並不是意識到之後才故意那麽做的。一定是我的肉體會自然而然地對你的肉體產生反應,連我自己也無法控製自己啊,這就是宇宙的真理吧。”


    “什、什麽肉體肉體的,那種汙穢的詞匯不要在我麵前……”


    艾思堤爾的拳頭猛烈顫抖。


    “重複那麽多次——!”


    艾思堤爾的怒吼聲響徹雲霄。在遠處挖著火堆的哈爾瑟迪斯,將木製的鐵鏟一把刺進土裏,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那個好色白癡,終於自己挖了個特大墳墓往下跳嗎。”


    “沒事沒事,不用理他們也不會有事的,哈爾先生。”


    “可是——”


    “法恩他沒有惡意呀——請你稍微試著相信他吧。”


    “喔,被打了。”


    “哎呀,是誰被打?”


    “法恩。”


    “果然?”


    希妲笑著放下手中的針線,捉著哈爾瑟迪斯的袖子踮起腳尖。


    “嗯——憑我的身高從這邊看不見呢……居然自己一個人看熱鬧,哈爾先生你太狡猾了——”


    “我可是一點也不想看。”哈爾瑟迪斯咕噥道。“誰想看那個就算被打還一直嘿嘿傻笑的家夥啊。法恩那個蠢蛋,他是變態嗎?”


    “結果你根本隻會注重別人的外表吧!”


    “你在說什麽啊!那不是廢話嗎,你很漂亮所以要拿出自信——啊啊!很痛耶親愛的——”


    “我是說真的,你不要一直纏著我!給我聽好了,你這個沒用的搭訕色胚!不要靠近我、也別跟我說話!像你這種人、像你這種人……根本不會明白我絕望的心情——!”


    最後他使出渾身力量揮出一拳,好色男便臉朝著天空向後飛去。


    風沙沙沙地吹動著薊花的葉子。


    艾思堤爾氣喘籲籲,最後也不禁整個人倒進草叢中。盡管一口氣發泄出了累積至今的所有憤怒,仍有揪心刺骨的痛楚留在心頭。


    “可惡……!”


    在青車的環繞之下,艾思堤爾流下眼淚。


    自從懂事以來,這是睽違許久的淚水。


    倒在附近的好色男沒有再說半句話。


    艾思堤爾栘開一直放在眼皮上的手臂,望向拳頭,隻見上頭沾滿了鮮血與淚水。畢竟他還不習慣打架,這是當然的結果,明天一定會腫得更加嚴重吧。


    雖然覺得很難看,但是盡情哭過之後,心情也覺得舒暢了許多。


    仰躺在地後,頭上那片火紅的天空烙印在他眼底。


    啊啊,天空一直都是這種顏色嗎……


    “——複活了嗎?”


    突如其來的輕聲詢問讓他嚇了一跳,往旁看去,隻見法恩將臉轉向這邊露出微笑。


    難道是故意的?故意惹他生氣又引他動手揍人?


    “痛死我啦——最後那一下真的很痛耶——其他攻擊本來我也打算巧妙閃過的。你是故意遠離大家,獨自一人在這裏散步嗎?打算若是有刺客來襲,就要加以反擊?哼,還真是無意義啊——倒不如說,其實你還滿笨的嘛?”


    “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在說你很笨。”


    “…………”


    最不想被這家夥說笨。


    而且還說了兩次。


    “對了對了,你那個待在大使館的兒時玩伴已經沒事了,你就放心吧。我遵照團長的吩咐,以防萬一又回去觀察了下情況。


    看來陷害了你的那個人,並不怎麽在意你朋友的證言呢。哈哈哈!這倒也是啦,雖然在你變成女人之後,多少會擔心你可能會在國外引發什麽不必要的騷動,但是就算置之不理你也會自取滅亡啊!你自己也說過吧,現在的你並沒有繼承權,所以根本構成不了威脅。就跟附在家貓身上的跳蚤一樣,雖然是個令人介意的存在,但是也沒必要特地趕出家門外消滅它。沒錯吧?”


    “……給我閉嘴,搭訕色胚。”


    “是的,我就是搭訕色胚。我順便再問一件事——你,之前說謊了吧?”


    “說謊?”


    “其實你知道是誰陷害你的吧?”


    艾思堤爾猶豫了一段長長的時間後,最後回道:


    “我沒有確切的證據。”


    “總之呢,最重要的就是想哭的時候就哭吧,老是憋著對身體不好。所以我都毫不壓抑盡情向女性們搭訕啊!絕絕對對不會憋著!嗬嗬嗬,附帶一提,戀愛煩惱就盡管找我商量吧!”


    法恩背對著他站起身,磅磅磅地拍開沾在衣服上的雜草及泥土,裝模作樣地舉高單手。


    “那麽再會了!”


    一道煙霧在夕陽之中拖著長長的尾巴,好色男朝細煙的方向走去。


    為了烤大薊花的花蕾,一行人正開開心心地燃燒木炭準備起火,他們的笑鬧聲乘著風飄送過來。


    艾思堤爾繼續仰躺在地,喃喃低語:


    “…………什麽嘛,那家夥。”


    雖然很難相信,但是對方真的是故意毫不抵抗嗎?


    答案在之後隨即揭曉。


    法恩他——


    “畢竟你有一半確實是女性吧?如果你連身體也是男的,我當然不可能會自願讓你揍成那樣啊,況且我本來就是一個絕對不會作出自我犧牲奉獻那種舉動的人!可以揍我臉蛋的就隻有女性而已。”


    挺著胸膛臉不紅氣不喘地宣告。


    “我的臉都腫起來了,你害我這陣子都沒辦法搭訕啦,你願意負起責任嗎?”


    ——隻是揍的話看來還不夠。


    應該要用拳頭刺穿他的喉嚨,讓他嚇得渾身發抖不斷求饒之後,再打碎他的下巴,讓他沒辦法再要嘴皮子才對。


    當晚,艾思堤爾坐在火勢已變小的火堆前方,拿著希妲送給他的長靴,清理上頭的泥巴並且擦拭幹淨。


    “沒想到——我竟然得要自己擦鞋……”


    希妲挑選的這雙靴子尺寸十分剛好,穿起來也頗為舒適。


    為什麽會連他腳的尺寸都知道呢……


    盡管無法想像,但這也是所謂女人的直覺嗎?他將靴子整齊地放在睡鋪旁邊後,低喃了聲“好”後,隨即墜入夢鄉。


    5


    翌日早晨,很早就起床的艾思堤爾,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女司令希妲的身影。


    不過,應該睡在附篷馬車當中的大小姐卻是消失了蹤影。


    “席雅希妲殿下,小姐……?”


    他壓低音量出聲叫喚後仍是沒有回應,正在煩惱是否要掀開車篷的布簾時,下垂眼男諾爾索魯一臉睡眼惺忪地告訴他:“司令在大約一個小時之前,就已經搖搖晃晃地走出去了喔——”


    諾爾索魯靠在馬車的後車輪上,說著“那邊”比了個方向。


    “謝、謝謝你。”


    “不客氣——”


    嗬啊——打了一個大嗬欠之後,諾爾索魯又開始打起盹來。艾思堤爾放輕腳步行走,以免吵醒其他團員們,走向森林裏。


    他馬上就找到了希妲。


    在一處寬敞的地方裏,她正躺在巨大的樹根上安然酣睡。


    艾思堤爾暗暗吃驚向她走去,這時站在樹影當中的哈爾瑟迪斯用動作製止了他。


    “安靜。她隻是在睡覺,沒有異狀。”


    “在這種地方——?不會有危險嗎?”


    艾思堤爾壓低嗓音問道。


    “現在還算安全。”


    對方回答。


    “——沒有醒來嗎。看來她很相信你,艾思堤爾·渥格雷亞夫。”


    “什麽?”


    “別在意,我在自言自語。她有時候會像這樣在天亮前移動睡覺的場所。”


    “為什麽?”


    “不知道,可能是一種樂趣吧。她最常躲起來的地方是馬車下麵,有好幾次我們都沒有發現到,差點就把她輾過去了。”


    “…………”


    “不過我想就算輾過去恐怕也死不了吧。”


    “她在做著什麽夢呢?”


    低頭望著希妲天真無邪的睡臉後,艾思堤爾不禁將心中的想法脫口而出。這時候看起來,她真的就像個純潔無瑕的少女。


    哈爾瑟迪斯側對著他,“誰知道呢”地咕噥。


    “有什麽事嗎?”


    “那個、我想向小姐借一項東西——是鏡子。”


    “鏡子?”團長複述了一次。


    “變成這樣之後。我都還沒有好好正視過自己的臉,一次也沒有。我想……必須要麵對現實才行。”


    鈴……鈴——……


    耳中似乎聽見了陣陣虛幻的鈴鐺聲,凱爾德轉頭四下張望。


    聽說狄歐尼軍師的寢室裏會出現善良的守護精靈——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總部的修道會士之間開始出現這樣一則傳聞。


    雖然沒有人真的看過精靈,卻總是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存在。


    有人說他們聽到了聲音,也有人說他們感受到了一股風吹過自己身旁。


    “凱爾德閣下,怎麽了嗎?”


    “不,剛才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


    但是當手放在門扉的把手上時,細微的鈴聲就忽然消失無蹤。


    “什麽聲音?我可是什麽也沒聽見呢。”


    魯帕司令官在他的身後歪過頭,凱爾德回道:“不,沒什麽。”隨後打開門扉。


    微微帶有橙橘色彩的白灰泥房間中,擺著一張四柱式大床,櫃子、小桌與椅子各兩個,另外床鋪旁邊擺著兩張凳子。


    如果他人知道了這裏是《米特蘭達修道會》的最高長宮——狄歐尼軍師的寢室,一定會相當意外吧。因為這個房間非常簡單樸素。


    除了繪有古老神話的織錦及武器之外,牆壁上沒有任何其他的裝飾品,其中一個櫃子上放置著經常有人清理的護具。


    在這間寢室當中,隻有刻著優美藤蔓圖案的東方高腳杯以及水壺,讓人感到有些格格不入。


    兩名探病的訪客一走進來後,負責照顧司令的年幼少年便立即恭恭敬敬地退至房間角落。


    床鋪上的大半簾幔已經掀起,凱爾德用手背揭開簾幔後,與魯帕保持了些許距離,一同站在床頭。


    沉睡於床鋪上的老人,即使是閉著眼睛的時候也依然充滿威嚴。


    凱爾德伸手往老人的臉上探去,確認對方的呼吸,接著低聲說道:


    “今天早上也沒有醒來嗎?這樣也能算是活著嗎,根本跟死人沒有兩樣。”


    截至剛才一直低垂著頭的看護少年吃驚地抬起頭來,又連忙低下頭去。


    “……別擺出那麽駭人的表情,看護人員都嚇到了。”


    魯帕溫和地壓下凱爾德的手腕。


    凱爾德瞪了魯帕一眼後,收回探出去的手。


    “這個看護人員不會太過年輕嗎?”


    臉上像是在說“這孩子毫無用處”。


    “因為警備方麵有其他人員負責,軍師的人身安全絕對無虞。凱爾德閣下,請您放心。”


    “…………”


    “但是不管怎麽說,狄歐尼軍師畢竟是您的親生叔父,我也能明白您的心情。”


    “隻要身在這個米特蘭達之中,血緣關係就毫無意義。”


    “是我失禮了。”


    魯帕帶著肅穆的表情道歉,但是一等到凱爾德轉過身後,他就滴溜溜地轉動眼珠子,抬頭看向天花板。


    加入《米特蘭達》的每個人,都要舍棄至今的身分及地位。因此,盡管有人知道這位野心家凱爾德與現任軍師是叔侄關係,也會視其為一項不能說出口的禁忌。


    不曉得這件事的人,恐怕就隻有那個哈爾瑟迪斯了。


    “這是什麽?”


    凱爾德的視線停留在一個靜靜放置於凹型燭台旁的小碟子,開口詢問。倒在白色碟子中的蜂蜜就像是盤閃閃發亮的黃金聖水。


    “是有人下的指示嗎?”


    “那、那個是……我自己放的……!”


    少年咽著口水回答。


    “是你擅自放的嗎。”


    “那個,我、不,屬下隻是——希望軍師殿下能夠早日康複,藉此向他表示慰問的心意……這個舉動太過逾炬了嗎?”


    “這個房間裏不需要任何慰問的物品,不要隨便帶進來。”


    凱爾德低聲說完後,揚手一揮將小碟子拍落在地。


    “另外,我聽說最近出現了一則什麽守護精靈會出現的愚蠢謠言,你可千萬不要受到流言的蠱惑。”


    直到方才還安然酣睡的希妲,倏地張大眼睛醒來並且起身,讓哈爾瑟迪斯及艾思堤爾嚇了一跳。


    “兩位,早安呀。我有聽到你們講話的聲音喔,可是就是爬不起來。啊,對了對了,艾思堤爾,我有帶鏡子喔,借給你當然沒問題——”


    “——司令,一如往常又是突然醒來呢。”


    “因為我一起床就精神飽滿嘛——”


    希妲笑吟吟地拉平裙子的皺摺。


    哈爾瑟迪斯伸出單手輔佐她起身,同時問道:


    “您是不是做了什麽可怕的惡夢?”


    “不~完全沒有喔,因為我不會作夢呀——”


    “……你是在開玩笑吧?”


    “不不,艾思堤爾,是真的喔。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問看看哈爾先生呀。我從來沒有說過夢話對吧?”


    6


    “我有話告訴你。”


    在夜深入靜之際,臭臉團長召喚了打雜工艾思堤爾。


    兩人稍稍遠離營地,來到了能夠清楚看見月亮的懸崖。


    艾思堤爾接下了對方丟過來的皮革水壺後,露出詢問的表情。


    “是酒。”哈爾瑟迪斯答道。


    “真讓人意外啊。”


    “不過是酒罷了,我也會喝。”


    “我不是那個意思,是因為你平常都不喝酒。”


    “就算喝了也不能喝到醉啊。況且,你可能都忘了吧,好歹我也是一個聖職人員。”


    聽起來像是在發牢騷。


    “已經習慣最近的生活了嗎?”


    “——嗯。”


    喝了一口之後,艾思堤爾遞回水壺。


    “你說有話是什麽事?”


    哈爾瑟迪斯將背靠在鬆木上,搔了搔漆黑的頭發,看看腳尖,又抬頭看向月亮,最後才將視線調回至眼前的人。


    “我這個人最不擅長兜圈子了,我就直說吧。尹蘿是誰?”


    “什——”


    艾思堤爾驚愕地抬起頭。


    “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我不記得我有提起過啊!”


    “大家都知道,你說夢話時一直提到她。”


    “…………”


    “割舍不下的人就是她嗎?”


    從大受打擊的艾思堤爾身上別開目光後,哈爾瑟迪斯咕噥說道:


    “真是麻煩啊。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我並不是要潑你冷水……可是戀愛這種事,不就隻是腦袋有問題的詩人的蠢話嗎,真的是一件那麽美好的事?”


    “那並沒有所謂的好壞之分吧。戀愛,是一種自己也束手無策的感情不是嗎?”


    “是嗎,那我真是抱歉。”


    “…………”


    大塊頭男子忽然老實地開口道歉,悲劇的貴公子不禁愣了一下,沉默下來。


    最後才說道:


    “不,我也說得太過分了,不由得就生起氣來——我至今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一個這麽衝動的人……不過最近似乎、那個……”


    “我從以前開始就是個衝動的人,現在也是。”


    現在的哈爾瑟迪斯是以單純個人的立場在說話,而不是以團長的身分吧。


    “所以我對希妲司令感到非常棘手,不下萬次都想勒死她。”


    “她的確是個奇怪的人.”


    “跟以前的主人截然不同。”


    “以前的?”


    沒有意料到會出現這句話,艾思堤爾吃了一驚,心中生起了興趣。


    “他是一位誠實的人,太過年輕,一開始我也看不起他。一想到要被那種小鬼頤指氣使,心裏就覺得老大不痛快。”


    哈爾瑟迪斯微微露出苦笑。


    “可是他是一位非常聰明認真的人。”


    “……聽起來似乎完美無缺呢。”


    “不,並沒有。他的身體不僅比一般人虛弱,沒有力氣,也沒有腕力。”


    “那個,以上的形容詞都是一樣的意思吧?”


    艾思堤爾開始隱約了解到哈爾瑟迪斯是個怎樣的人。眼前的人,甚至連骨子深處都是武人。


    “然而,那位殿下太溫柔了。”


    “…………”


    “在巨大的惡意麵前,那份溫柔轉眼間就被打敗了……在權力鬥爭當中,直到最後都希望能夠貫徹誠實信念的主人戰敗了。這是隨處可見的故事。”


    哈爾瑟迪斯的話語彷佛融進了夜氣之中。


    艾思堤爾問道: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事?”


    “我不知道。不過,若是他還活著的話……我想我還會繼續侍奉他,即便是天涯海角,即便他戰敗了,失去了地位以及一切也無所請。”


    “我真是羨慕那位主人呢。”


    “羨慕?為何?”


    “居然可以得到部下如此全麵的信賴。”


    “但是,他已經死了。”


    艾思堤爾吃驚地抬起頭來,望向團長的眼睛,又率先別開目光。


    哈爾瑟迪斯的聲音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悔恨,彷佛隻是在努力接受事實,暗自隱忍著至今也未曾消失的傷口——傳遞出了這種痛楚。


    “當然,我也有考慮過為主人報仇——自己單槍匹馬勇猛地闖進去,再取下對方的人頭!但是我並沒有那麽做,你覺得是為什麽?”


    “其實是因為那時候我太過震驚,沒有馬上想到要為主人報仇。然後一旦錯過了那個時機點,往後就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了。很奇怪吧。我一直相信我是那種會馬上向對方報仇的人,看來是我想錯了。我不想承認主人已經死了。”


    團長籲了口氣,“那麽你的決心呢?”隨後丟出問題。


    “過了前麵那座橋之後,再過不遠就是你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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