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嘶卑——


    上總國夷灊邵岩田村半左衛門,某日,其村船頭來訪,言近日河童夜來,甚駭。遂抄與半左衛門家傳菅丞相之歌,爾後河童即來,亦逃之夭夭。右歌雲:


    “咻嘶卑啊,毋忘舊約。川中人,氏菅原。”


    右歌中咻嘶卑者,川童也,日菅神之歌者,殊為可疑,土人之俗傳不足取,姑錄所聞。


    ——《耳囊·卷之七》/根岸鎮衛


    文化六年(一八○九)


    1


    第一次見到宮村香奈男是在今年正月。


    美日議和後初次迎接的新年,感覺比占領時的正月還平靜一些。


    不過這是一般世人如此,至於我,依然頂著一張毫無起色、無精打采的表情,沒錯,我遲遲無法擺脫年底發生的逗子事件的餘韻,處在一種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憂愁的不上不下的狀態,盡管如此,我還是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新年氣氛裏。


    我記得那個可憎的潰眼魔名號就是當時在街頭巷尾傳播開來的。後來,潰眼魔事件的影響逐漸蔓延到我身上,不過那時,我當然不可能預知到那麽久遠的未來,所以對於這件事並不怎麽感興趣,也沒有詳加打探。


    我記得那天是一月三日。


    我伴同妻子,前往朋友中禪寺家拜年。


    話雖如此,我們夫婦倆都不是勤快的人,交際圈子也很小,原本就沒有在過年期間到處拜年的習慣。


    不過我和中禪寺認識很久了,兩人的妻子也很要好,再說他家是可以從我家散步走到的距離,不隻是過年,我們兩家平素就來往頻繁。因此那天隻是拜訪的日子恰好是過年,也不算是特地前往拜年如此慎重。


    但是話說回來,我們夫婦倆一同外出就是件稀奇事,而且我姑且不論,妻子做了一番打扮,讓我覺得有點拘謹、不自在,感覺渾身不對勁。


    中禪寺家——京極堂是一家舊書店。


    這天京極堂有客人。


    那是個穿和服的小個子男人,非常親切熱情。


    年紀大約三十歲或五是歲,看起來似乎上了年紀,卻也帶著幾分孩童的稚氣,頂多看得出他不隻二十幾歲,除此之外,不管是年紀還是職業都令人摸不著頭緒,風貌十分獨特。


    一如往例,京極堂隻介紹我是熟人關口。


    京極堂似乎從學生時代起就不承認我是他朋友。


    每當有人問他:“這位是你朋友嗎?”他便否定說:“不是朋友,是熟人。”最近他可能連一一否認都嫌麻煩,總是先發製人地向別人介紹我是熟人。我不太明白朋友和熟人之間有多大的差別,也覺得兩者似乎都一樣,不過每當被這麽介紹,我就強烈地感覺自己被瞧不起了。盡管如此,京極堂卻介紹妻子“這位雪繪女士是內子的朋友,也是關口的妻子”,更教人氣惱。


    可是如果我在這時候強調“不是的,我是他朋友”,想想也很可笑;而且就算我這麽說,如果京極堂反駁“我又沒拿你當朋友”,我也無話可說,而且更加下不了台。


    所以我隻是默默地行了個禮。


    來客一邊笑著,一邊以輕柔的聲音極為恭敬地說:“敝姓宮村。”


    詳情我已經忘了,不過根據京極堂的說明,宮村也經營舊書店,在川崎一帶開了一家專營和書的小店。京極堂說在那一行裏,宮村是個連他都望塵莫及的高人,不過那時,我並不知道京極堂說的那一行是哪一行。


    這是題外話,一個月後發生了箱根山事件,京極堂和我都被卷入,而造成這件事間接原因的,聽說不是別人,就是宮村先生。因為宮村先生不在,所以京極堂才會被找上——事情的真相似乎是如此。


    當然,這是我事後才聽說的。


    盡管沒有任何說明,宮村卻知道我的身份,他說:“我拜讀了您所有的大作。”我登時臉紅了。


    宮村用祖父守望幼兒般的眼神看著我,以柔和的口吻說:“關口先生寫的小說十分難以翻譯,這讓我感到十分高興。”難以翻譯是什麽意思?我不太明白他真正的意思,不過他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稱讚,所以我糊裏糊塗地向他道謝:“多謝誇獎。”


    眾人彼此拜過年後,暢談了一陣子。


    宮村就像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十分和藹可親,是個典型的好好先生。他的口才便給,就算是一點小細節,也會比手畫腳地努力表達,讓人很有好感。此外,他也常常將話題帶到絕非擅長社交的我身上,對於我有些令人消化不良的話,也認真聆聽。


    宮村對於笨口拙舌的我無聊的話也一一應和,歡笑以對。


    不久後,我發現了一件怪事。對話時,宮村總是用店號稱呼朋友為“京極堂先生”,但京極堂卻不是用店名或姓氏稱呼宮村,而是稱他為“老師”。


    就我所知,朋友視為老師景仰的人物隻有一位,除了那個人以外,他應該沒有其他稱為老師的對象了。頂多偶爾會稱呼我為大師而已。當然,他那麽稱呼我的時候,隻是在挪揄罷了。


    我感到疑惑,悄聲問京極堂宮村究竟是什麽老師?宮村耳尖地聽見我的問題,答道:“沒什麽,關口先生,我以前是個教師。”接著他望向京極堂說:“不過,京極堂先生,如果我是老師的話,你也是老師啊。”這麽說來,京極堂以前也曾經當過教師。


    朋友聽到這話,咧嘴一笑說:“老師,這話就不對了。雖然學生裏麵有些冒失鬼會稱呼我為老師,不過宮村老師的情況不同吧?就算不是你的學生,每個人都稱呼你為老師不是嗎?就連山內先生也這麽稱呼你了。”


    京極堂這麽說,宮村便搔了搔頭說:“呃,不過俗話說:‘別笨到被稱為大師’(注:這是日文的一句諺語,用老嘲諷有些人聽到別人滿口‘老師’、‘大師’的奉承,就自滿得意起來,但其實別人並非發自真心尊敬。),這實在不怎麽教人高興……”


    換言之,宮村之所以被稱為老師,是因為他的外貿和態度很像教師嗎?


    這麽一看,宮村確實像個教師。相反地,京極堂不管是斜著看還是倒著看,怎麽看都不像個教師。兩人的打扮雖然都是十幾年前的文士風格,看起來卻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應該不是年紀的關係,這一定是品行或為人所致。


    我這麽一說,京極堂便難得坦率地點頭說:“原來如此,品行啊,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不過不隻是這樣,這位先生之所以被稱為老師,是有理由的。”


    說完後,他轉向宮村:“對吧?宮村老師?”


    宮村拘謹地說:“京極堂先生真是不懷好意。”


    這話一點都沒錯。


    不多久,京極堂夫人覷腆地站起來說:“我得去準備一下,請恕我暫時失陪。”


    宮村微笑,答道:“多謝款待,我已經很飽了,請不必麻煩了。”夫人望向我,想要征求我的同意,不過我嘴裏塞滿了料理,沒辦法回答,妻子代替我說:“廚房的事,我也來幫忙。”於是兩個妻子一邊談論著和服裝扮如何、金團(注:一種將煮甜的栗子與甘薯泥混合,再以梔子果實染成金色揉成的甜點。)如何,隨即離開了。


    人數一減少,四周的書立刻就變得醒目起來。約十張榻榻米大小的客廳,除了出入口以外,四麵牆壁都是書架。宮村仔仔細細地看遍書架,說到:“真是壯觀哪。”


    我也跟著宮村望向書牆。


    全都是書。


    “遠不及薰紫亭那麽齊全呀,老師。”京極堂說。


    宮村的店似乎叫做薰紫亭。


    “薰紫亭是專營和書和古地圖,陳列也十分樸素。在這一點上,京極堂這裏就”宮村說到這裏,又望向書架。


    然後他看看我,征求同意


    :“對不對?”


    “嗯”我回了個沒勁的應答。


    確實,京極堂的書本各類雜陳,沒有特定的傾向。有線裝書,也有皮革書。從圓本(注:關東大地震之後,日本出版界為了挽救低迷不振的書市,由改造社於一九二六年推出定價一本一圓的舊書,稱為圓本,一時之間,各出版社競相出版這類書籍,但很快就受到讀者厭倦而退燒。)到糟粕雜誌,隻要是觸動店主人心弦的書,無論任何書籍,就算是賣不出去的書本,也玉石不分地陳列在一起。


    雜亂龐大的書山不隻占據店麵,甚至毫不留情的侵蝕了住家部分的店主房間,還有例如這個客廳,卻又整然有序,這令我怎麽都無法釋懷。


    回神一看,對話中斷了。


    這時,我才發現現場的氣氛有點不對勁。我不諳察言觀色又遲鈍,完全沒有注意到,不過夫人之所以離席,似乎是京極堂指示的。而妻子察覺到這件事,善體人意地一起離席了。難道京極堂和宮村有什麽重大的事要談嗎?我有些不知所措。


    宮村唐突地提出了疑問:“所謂的咻斯卑”


    我愣住了。


    “所謂的咻斯卑就是河童吧。”


    這話題太古怪了。


    然而京極堂卻不為所動,一麵倒茶一麵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說“不是的。”接著他放下茶壺,推出茶托,向我和宮村勸茶,並冷冷地接著說:“咻嘶卑就是咻嘶卑吧。”


    宮村用雙手接下,問道:“可是,根岸鎮衛不也寫道,咻嘶卑是河童的別稱嗎?”


    “哦,你說《耳囊》啊。”


    “是啊,我記得是呃咻嘶卑為川童之由”


    “上麵也寫道:曰菅神之緣由亦甚疑。既然鎮衛這麽說,表示他根本沒有看出河童是什麽、咻嘶卑又是什麽。他隻是喜歡咒文咒語之類罷了。”


    不懂他在說什麽。宮村也說“我不懂你的意思”,偏了偏頭。


    然後他慢吞吞的說道:“而且對了,我記得是柳田翁(注:指柳田國男(一八七五~一九六二),日本妖怪民俗學者,被尊稱為日本民俗學之父。)的〈川童之事〉中寫的,我好像是在這裏讀到的。記得上麵說,河童會‘哅哅’(hyon-hyon)叫,所以在日州(注:也稱向州,即古時的日向國,相當於現在的宮崎縣。)一帶,是這麽稱呼河童,大概是這樣。‘哅哅’這聲音聽起來不是很淒涼嗎?可能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印象深刻,記了下來。記得是記得,但我並不是讀得很認真,或許記錯了。因為再怎麽說,這並非我的專門”


    那篇論文,我記得以前也讀過。我記得是那個題目沒錯。


    可是京極堂卻答道:“老師,你說的是〈川童的遷徒〉吧。”這麽一說,或許是那個題目才對。我的記憶總是隨隨便便。


    京極堂一如往常,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剛才宮村老師所說的〈川童之事〉裏也寫了相同的內容,不過關於這一項,柳田翁引用《水虎考略後篇卷三》,僅止於提出懷疑的意見,說日州之所以稱河童為咻嘶欸(hyosue),是因為河童的叫聲聽起來像‘飄飄’(hyohyo),但這無法令人盡信。不過柳田翁在刊載於《野鳥》上的〈川童的遷徒〉一文,卻將河童與候鳥信仰連結在一起,支持這種叫聲由來說。這篇文章裏,柳田開宗明義聲明,說不會有人把河童當成鳥,但是有人認為某種鳥類就是河童。”


    “京極堂先生,請等一下”


    宮村舉起手來。“呃,京極堂先生,語源的問題,這個節骨眼就先不管了。在九州,河童確實是被稱為咻嘶卑或咻嘶欸,對吧?所謂咻嘶卑就是河童吧?”


    “嗯”年輕的舊書商納悶地彎了彎脖子。


    “老師,”接著他叫道,說出莫名其妙的話來:“稱呼就是妖怪的一切,所以咻嘶卑還是咻嘶卑。”然後他作結說:“這實在很難說明。”


    “不管是河童,川太郎還是水虎——不管什麽稱呼都好,沒錯,這些名稱——不,妖怪這種東西本身,可說是浮麵的部分。”


    “什麽叫浮麵的部分?”


    “例如說四國是狸子的發源地。”


    我霎時困惑起來,這毫無脈絡可言。


    但是宮村頓了一下,用力點頭說:“對對對。”


    沒錯雖然暫時不了解,但是隻要聽下去,沒多久應該就會明白了。京極堂的話總是如此。毫無脈絡的發展不久後就會具備脈絡,遲早會與主線連結在一起。所以這種時候,乖乖聆聽才是上策,就算詢問他真正的意圖,也徒然讓自己更莫名其妙罷了。宮村非常明白這一點,才會點頭。我也明白這一點,可是大多數時候還是會愣住。


    朋友接著說:“我有個怪人朋友,專門研究大陸的妖怪,叫做多多良。不久前他去了四國”


    “這世上怪人真不少。”宮村瞄了我一眼,笑著小聲這麽說。我沒有答腔,隻是苦笑。


    雖然沒有見過,但我從京極堂口中,聽說過好幾次多多良這個人。這年頭實在不可能靠著研究妖怪興家立業,更何況研究的是大陸的妖怪。就連我這個沒資格擔心別人的人,每次一聽到多多良的事,都忍不住為他擔心。


    話說回來,這就叫做物以類聚嗎?還是妖怪原本就會招引妖怪?就像宮村說的,怪人還真的不少。


    宮村似乎對多多良很感興趣,不過沒再追問下去。他知道越問,迷宮隻會變得越複雜。


    京極堂繼續說下去:“結果他告訴我一件事。我想想老師知道歐帕休石(注:此為音譯。原文為‘ォパフツヨ石’(oppasyoseki)。)這個奇石的傳說嗎?”


    話題接二連三跳躍。


    宮村偏著頭說:“不曉得。”


    京極堂斜睨著我問:“關口,你呢?”我當然回答不知道。那種怪東西誰知道啊?


    “歐帕休石是德島某地方傳說中的奇石,據說原本是某個著名力士的墓碑。這塊石頭會歐帕休、歐帕休的叫。”


    “什麽是歐帕休?”


    “歐帕休(注:歐帕休為四國當地方言中‘背我’之意。)‘背我’的意思。”


    “哦,那就像馬琴(注:指曲亭馬琴(一七六七~一八四八),江戶晚期的戲作家。代表作有《南總裏見八犬傳》等。作品富有勸善懲惡思想。)的《石言遺響》中寫到的遠州的夜啼石嗎?”宮村問道。


    原來如此,那方麵是他的專門吧。


    “嗯。若是追溯‘出聲的石頭’係統的根源,兩者是相同的。備前(注:日本古國名,相當於現今岡山縣東南部。)的窸窣岩(注:此為意譯,原文為‘こそこそ岩’。有偷偷摸摸的石頭之意。)也可視為同一係統的妖怪。不過,這在別的地方也被稱為巴烏羅石或烏巴利翁(注:‘巴烏羅石’及‘烏巴利翁’皆為音譯,原文為‘バウロ石’(bauroseki)、‘ウバリオン’(ubarion)。),也是‘背負係’的妖怪。就是一背上去就會變重的妖怪。它與產女妖怪也不能說毫不相關,另一方麵,也與帶來財富的異人傳說有所關聯,不過這些暫且不提。總而言之,歐帕休石是在路邊吵著叫人背它的石頭。”


    “現在也會叫嗎?”


    我這麽問,京極堂便揚起單邊眉毛說:“我說你啊”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他現在隻是一顆單純的石頭。傳說有個力士路過時,覺得這塊石頭很囂張,便把它背了起來,但是石頭越來越重,力士終於受不了了,把它扔掉,結果石頭裂成了兩半。據說從此以後,石頭就不再說話了。那塊裂開的石頭現在好像還在原處。”


    “這塊石頭怎麽了嗎?”宮村問道。他的問題理所當然。


    “據說那塊歐帕休石就


    是狸子。”


    “誰說的?”


    “當地人。”


    “那塊石頭是狸子嗎?”


    “由於土地的關係,沒辦法脫離狸子來討論,這要是換成了其他的地點,就絕對不會是狸子。會出聲的石頭和叫人背的妖怪都不是狸子。要解釋叫人背的石頭妖怪,根本不必把狸子拖出來。可是它似乎變成了是狸子。”


    “變成?”


    “嗯。原本怎麽樣不清楚,或許最早是狸子迷騙人這樣的傳說。可是迷騙卻成了變身。”(注:在日文中,妖怪迷騙人與變身使用兩個類似的動詞‘化かす’、‘化ける’。)


    “哪裏不一樣?”宮村問。聽起來根本一樣。


    “迷騙,是使被騙的對象——我們人類——碰上奇怪的遭遇。而變身,是迷騙人的本體——這種情況是狸子——改變形體。”


    “哦!”宮村拍打膝蓋。“換句話說,雖然不曉得是力士的墓碑還是什麽,總之有那樣一塊奇怪的石頭,而那個石頭會開口、變重,讓人體驗這種怪事,叫做迷騙,而狸子變化為石頭則是變身。”


    “是啊。迷騙和變身,兩者的意思有著微妙的不同吧?在這個傳說裏,從某個時期開始,歐帕休石應該是被當成歐帕休石來理解的。說起來,如果石頭是狸子變的,就無法說明裂開後的石頭為何會留下來,而且也無法說明它是力士的墓碑這樣的由來。它有狸子變身無法完全解釋的部分,或者說,這個傳說已經完成了。然而,最近它卻開始變成是狸子迷騙人。”


    “為什麽?”


    “這樣比較響亮啊。當成是狸子幹的好事,比較有現實感。至少在現代是如此。”


    “當成是狸子幹的,就有現實感嗎?”宮村問道。


    “是啊,因為那裏是四國。”京極堂立刻回答。“不過,這並不代表四國的人現在依然全都深信狸子會迷騙人。現在這種時代,就算是在四國,也很少有人真心相信這種事吧。所以這隻意味著在現代,狸子這個記號還在容許範圍內,此外的名稱則幾乎完全失效,不再是能夠共同認識的記號了。所以隻要能夠流通,就算不是狸子,不管是狐狸還是河童都可以,即使是惡魔或火星人也沒問題。其實什麽都可以,不過因為是四國,所以是狸子,如此罷了。這種情況,狸子就是浮麵的部分。”京極堂說。


    “哦”


    我都快忘記京極堂講這段話是因為宮村詢問‘什麽叫浮麵的部分’了。


    “所以石頭開口要人背——一背就會變重——這樣的怪異,一旦被當成是狸子的惡作劇,‘歐帕休石’這個妖怪就會消滅,與夜啼石、背負妖怪、產女等等都再也沒有關係。以妖怪而言,它成了‘狸子’。”


    “原來如此”宮村說。


    他理解得非常快。


    “不是妖怪‘歐帕休石’,而會變成妖怪‘狸子’惡作劇變身為石頭,歐帕休、歐帕休的叫。如此一來,石頭說話的不可思議就消失了,而狸子變成石頭的不可思議,就成了怪談的重心,是嗎?”


    宮村說起歐帕休、歐帕休的音調格外有趣。


    “沒錯。可是這個歐帕休石的怪異在成立的過程中,確實仍然會與老師剛才提到的說話的石頭、啼哭的石頭的傳說,以及叫人背的妖怪發生關聯。若是追溯它的係譜,是不不可能光憑狸子成立的。”


    “無論迷騙或變身都一樣嗎?”


    “應該是的。若是在其它地方,就算要與狸子扯上關係,應該至少還是會附加上‘歐帕休石’這種程度的特殊固有名詞。然而它卻成了單純的狸子。噯,狸子的名號比較響亮,事實上它也順利地傳播開來了。結果變身成歐帕休石的狸子,連原本與狸子沒有關係的來曆也一同背負起來,但是狸子還是狸子。而妖怪的名稱,就以狸子固定下來了。”


    “原來如此,我完全了解了。將這些複雜的背景和曆史等等全部概括在一起,鎮坐其上的,就是妖怪的名字——浮麵的部分。”


    “沒錯,就是這樣。”京極堂用力點頭。


    “不過古人光是聽到這浮麵的名字,就能察覺包括來曆的一切,但是我們現代人光是聽到名字,卻什麽都不懂了。我們從浮麵的名字,隻能夠察覺同樣隻屬於浮麵的現象。所以覺得隻要現象相同,或似乎相同,就算名稱一樣也無所謂。因此歐帕休石也一樣,隻是單純的狸子也無所謂了。反正狸子什麽都會變,什麽都有可能,這裏頭不需要囉嗦的理由。這麽一來,咻嘶卑就算是河童也無所謂了。可是咻嘶卑還是咻嘶卑。”


    “和河童不一樣?”


    “不一樣。雖然兩者具有相同的性質、相同的曆史、相同的真麵目,但是咻嘶卑和河童是共享大部分隱密性質的不同事物。”


    “等一下。”我製止說。“具有相同性質的個別東西我可以理解。可是擁有相同曆史的個別東西,這不成立吧?而且你還說連真麵目都一樣,那根本就是同一個東西。如果隻是名稱不同,那隻是單純的別名吧?”


    無論什麽東西,如果真麵目相同,就是同一個東西。


    “嗯,一般來說是這樣沒錯。”京極堂說。然後他瞄了宮村一眼,用一種瞧不起人的眼神盯著我問:“你知道新銳歌人喜多島薰童嗎?”


    “今天話題怎麽跳得這麽厲害?毫無脈絡可言。噯,我好歹也算是爬格子為業的,喜多島薰童我也還知道。我想想,她是在去年有如彗星般出現在短歌(注:短歌為和歌的一種形式,是以五、七、五、七、七音的五句所組成的詩歌。)界的天才女歌人,對吧?”


    我這麽答道,於是京極堂歪起嘴巴,以嘲弄的口吻說:“老師,他說是天才女歌人呢。”接著他一臉打壞主意般的笑容,望向宮村。


    宮村還是一樣,淨是微笑。


    我露出怫然不悅的表情說:“你裝模作樣幹嘛?她是被評為新感覺派與新抒情派的女歌人啊。眾人都稱讚她是個天才,她精彩地剪下日常生活的片段,使用新鮮而纖細的詞句,詠入歌裏。”


    京極堂嘲諷地說:“根本是雜誌上的說辭嘛。”確實如此,那完全是刊載在我投稿的《近代文藝》新年號上的短評。


    喜多島薰童並非透過短歌同人誌(注:即同人雜誌,為具有相同嗜好或思想,主義的同好自費編輯發行的雜誌。)或專門雜誌崛起的歌人,而是某一天突然在一本文藝雜誌上開了個連載專欄。這個專欄頓時受到矚目,原本對短歌毫無興趣的其他文藝雜誌也爭相報導,使得她一躍成了話題人物。


    而《近代文藝》也不能免俗,做了特輯報導。我隻是碰巧讀了那篇報導而已。雖然被說中了,但我還是姑且表現出抗議的態度:“你這話真失禮。”


    京極堂笑也不笑地說:“你這種三流文士懂什麽短歌好壞?連中南半島的水牛都猜得出來。我不是想聽你那種不懂裝懂的無聊講評。那種水準的講評,連馬都會說。隻要聽聽世人的評語,就算連一首作品都沒讀過,也吠得出這點程度的話來。”


    我放棄抵抗。


    “噯,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從雜誌上看來的。不過是啊,薰童是哪裏的誰,包括她的經曆在內,身份完全沒有公開不是嗎?不揭露來曆,隻靠作品來決勝負,卻能獲得這麽高的評價,她真的很了不起。”


    “就像你說的,喜多島薰童是個覆麵歌人。那麽對了,關口,假設你是那位薰童的本尊好了。”


    “為什麽是我?我是男的耶。”


    “有什麽關係?就算是假的,你也被當成了天才的本尊,這不是很光榮嗎?感激涕零吧。然後,呃我記得你有個荒謬的筆名,叫什麽楚木逸巳是吧?”


    “沒錯,是我開玩笑亂取的。”


    那是我在不想出示


    本名的作品所使用的筆名。


    “這種情況——假設你是薰童的情況——喜多島薰童和楚木逸巳共享同一段曆史,性質也相同,當然本尊也一樣。兩邊都是你,所以兩邊都是關口巽的別名。”


    “是吧。”


    “但是假設說,喜多島薰童是我和你合作的筆名好了。這是有可能的事吧?”


    “唔,有可能。”


    “這種情況楚木逸巳和喜多島薰童的本尊雖然都是你,但也不能說是完全相同。它們共享關口巽的曆史,在這一部分性質也相同,但是薰童那裏有我摻雜在內,而楚木那裏則沒有我。”


    “哦”


    “然後這次我一麵持續與你的合作活動,同時也與這位宮村老師合作如果我們華嚴瀧彥這個不同的名字發表俳句(注:亦稱俳諧。為五、七、五,共十七音三句的詩歌。)好了。當然,薰童那裏也繼續發表作品。這種情況,喜多島薰童和華嚴瀧彥的本尊都是我,共享我的曆史和性質,卻又是不同的兩個東西。此外,這兩個名字又與你單獨的別名楚木逸巳完全沒有關係,對吧?”


    “原來如此,我懂了。是構成要素的一部分有若幹差異,是嗎?”我問。


    京極堂答道:“隻是結合的方式不同,有時候構成的要素完全相同。”


    簡直就像化學反應。


    “換言之,宮村老師,以剛才的比喻來說的話,喜多島薰童這個名字就是浮麵。我們都不知道它的來曆、性格或性別,但薰童再怎麽說也是個人,不可能沒有這些資料,隻是沒有被公開罷了。隻要打聽,就查得出來。但是那是本尊的屬性,而不是薰童的屬性。”


    “是自稱薰童的人的屬性?”


    “雖然有喜多島薰童這個歌人,但沒有叫喜多島薰童這樣的人物。隻有名字而已。但是盡管隻有名字,卻有吟詠的歌”


    “原來如此”


    “天才歌人做為一種現象發揮著功能,是因為有名字。如果沒有名字,就算有歌,也不知道是誰的歌,會變成無名氏的作品。”


    “哦,我懂了。”宮村說。


    “換句話說,對我們來說,隻有喜多島薰童這個名字發揮著效果。可是如果沒有被隱蔽的部分——沒有薰童本尊這個人,薰童也不可能存在”


    “假設同一個人隱蔽著真實身份,以不同的名義發表了作品,這麽一來,那就會變成不同的另一個人了,是嗎?”宮村說。


    “是啊,會變成不同的另一個人。相反地,如果有一個本名完全不同的人,以薰童的名義,發表了風格與薰童極為相似的作品——精彩地剪下日常生活中細微的心理變動,高雅地加以吟詠——任誰都不會懷疑這不是薰童。這種情況,隻要薰童的本尊默不作聲”


    “這次反而會變成同一個人?”


    “有可能會變成同一個人。”


    “就像歐帕休石變成了狸子嗎?”


    “關口,就是這麽回事,可是別人就是別人,就算風格再怎麽相似,也不能就把他們當成同一個人吧?”


    “那當然了。”


    要是因為文風相似,作者就會被當成同一個人,那豈不是不能隨便寫小說了嗎?如果這種風潮盛行,萬一我寫出了傑作,也很有可能被人說:“那個關口不可能寫出這種傑作,隻是文風相似罷了,一定是其他知名作家寫的。”


    就我而言,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我這麽說,京極堂便抽搐著臉頰,可惡至極地說:“你是絕對不可能寫出傑作的,別在那裏杞人憂天了。”這個人真是有夠失禮的。


    “你是特殊例子,姑且不論,不過妖怪也是一樣。因為現象相同,就當成是同一種妖怪,仍然是不對的。”


    我怎樣特殊了了?——我的這個問題被忽視了。


    “不是有一種叫‘天狗倒’的現象嗎?”


    “是山裏出現的幻聽吧?隻聽得見巨木嗶剝嗶剝倒下的聲音,但是不管怎麽找,都找不到倒下來的樹木”


    “沒錯。這在有些地方也稱之為‘空木返’,還有一種叫‘古樵’的,也是相同的怪異現象,這有時候也被當成是狐狸搞的鬼。這些全都像關口說的,是聲音的妖怪,換言之,以現象來說,它們完全相同。不過稱為天狗倒的時候,它的背景與天狗倒的來曆重疊在一起。因為修驗道(注:以日本古來的山嶽信仰為基礎,融合密教咒法而成的日本佛教一派。祖師為奈良時代的役小角(役行者)。修行者稱為修驗者或山伏。)、天狗(注:漢字雖然一樣是天狗,但這裏的‘天狗’發音為amatsukitsune,與一般天狗(tengu)發音不同,始見於《日本書紀》,形象似流星。)、破戒僧這類構成天狗的種種要素在當地通行,才會被如此稱呼。稱做古樵的話,則是以過世的樵夫妄念來解釋現象。這個解釋,在沒有樵夫的地區是無法通用的。而空木返這個說法,則很少有這類背景,是非常接近現象的稱呼。”


    宮村頻頻應聲,佩服不已。“隻要名稱不同,就不能混為一同是吧。你說妖怪是浮麵,就是這個意思對吧?京極堂先生。”


    “是的,妖怪的名字是很重要的。我剛才說的天狗倒,現象相同,但名稱不同。一現象麵來看雖然相同,但既然名稱不同,文化曆史也就不同。以剛才的比喻來說,就是風格完全相同,但作者名不同的情況。當然,作者的來曆也會不同。”


    “原來如此,我完全了解了。不過”


    宮村垂下眉毛,露出難為情的表情來。京極堂回看他的臉,問道:“這個比喻還算恰當吧?”


    宮村笑道:“你說的歌人的比喻非常明瞭易懂,可是如果照那個比喻來看,妖怪呃,大部分的真麵目就不隻一個嘍?”


    “是的。喜多島薰童的真麵目不是合作,而是單獨一個人,但咻嘶卑的真麵目卻是合作,而且它的真麵目有一百個左右。大部分的妖怪都是如此,許多妖怪的真麵目是重複的。許多妖怪共享未公開的部分——被隱匿的來曆。所以不管是現象還是性質,隻因為其中一個相同就判斷它是同一個東西的話,那麽無論是鬼還是天狗、河童、狸子,全都會變成同一種妖怪了。”


    京極堂對著宮村這麽說完,望向我這裏。至於我覺得好像懂了,卻也不甚了了。


    或者說,我一定不懂。


    我考慮之後問道:“到天狗倒的部分我還懂。即使現象相同,名字不同的話,就是不同的東西,這我也不是不懂”


    至於真麵目有百人左右、而且彼此重複這一點,我就看不出是怎麽整理出來的了。


    不出所料,京極堂露出厭惡的表情。


    “所以我一開始不就聲明了嗎?咻嘶卑和河童,就是剛才說的楚木逸巳和喜多島薰童啊。”


    “哦合作的。”


    “而且是百人合作。”


    “這樣啊,可是這麽一來,如果追溯河童的真麵目”


    “就會冒出一堆和咻嘶卑的真麵目相同的東西。”


    “那”


    “可是並不是完全相同,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九相同。”


    “那豈不是幾乎一樣嗎?”


    “才不是。”京極堂甩甩手。“河童啊,作者有兩百個。把它當成裏麵約有九十個是和咻嘶卑共享的作者就是了。聽好了,一般的事物動輒都被看成根源相同,從同一個根裏長出莖幹,再逐漸分枝出去,複雜地進化。大部分都認為現象是事物細枝末節的部分,隻要循著它回溯,就能夠碰到主幹,循著主幹走,就可以找到根源——本質。事實上,世上幾乎所有的事物都能夠以這種看法解讀,而且這種看法簡單易懂,所以許多人都這麽認為。但是妖怪這種東西卻是完全相反的。”


    “相反


    ?”宮村問道。


    “我想想,就把它當成發尾黏在一起,發根分開的分叉頭發好了。”


    京極堂的比喻大部分都很蠢。


    宮村笑了,說:“這分叉也太奇怪了。”


    京極堂一本正經地回答:“是很奇怪。妖怪這兩個字本身就有妖異、奇怪的含義在。這裏說的發尾,就跟剛才說的浮麵是相同的意思,也就是名字。這根頭發從發尾沿著發幹回溯到發根時,會朝發根分叉出去。沿著走下去,遲早會碰到根,但是那隻是眾多發根裏的其中一個。從那個發根又長出好幾根頭發,那些頭發又與其他發根長出來的頭發融合在一起,形成好幾根發尾。”


    “原來如此,這裏的發根,就相當於剛才的比喻中所說的真麵目吧。”


    “是的。河童這個發尾,有著許許多多的發根。因為河童都躋身為水怪籠統的總稱這樣的地位了,發根數量當然龐大。”


    “被隱匿的部分非常多?”


    “對。所以大部分的水怪,都與河童共享幾乎所有的發根。隻混進了一點別的發根,形成了不一樣的發尾。”


    “隻要有一根不同,就會不一樣嗎?”


    “如果是以完全相同的發根形成的,發尾應該也會完全相同。換言之,名字也會一樣。那細微的差異,如果隻是地區性這點程度的差異,名字應該也會更相似。即使同樣事九州,也有嘎啦帕(garappa)、嘎哇帕(gaa)、嘎哇嘍(gawaro)、河物(kawanomono)、河人(kawanohito)等等更接近河童(kappa)的稱呼。這些都比咻嘶卑擁有更多與河童共享的部分。但是隻要有一個發根決定性的不同,就會變成塞可(seko)或卡香波(kashyanbo)等等完全不同的名字。”


    “原來如此,會變成不同的發尾啊。”


    “水溶液的部分還有沉澱物幾乎都一樣,但上頭浮麵的部分卻不一樣,是嗎?”


    “關口,你說的沒錯。”京極堂說。


    宮村佩服地點了幾下頭,然後想了一下,一邊舞動雙手一邊說:“也就是說,京極堂先生,整理之後就是:咻嘶卑雖然是河童,但是既然它有一個和河童相去甚遠的名字,就應該有什麽不被稱為河童的重大理由,是嗎?”


    京極堂爽快的答道:“是的。”


    “什麽是的。你這家夥老是這樣,既然如此,一開始就像宮村先生說的那樣告訴他不就行了?這個結論非常簡單明瞭又直接。什麽歐帕休石、喜多島薰童、天狗倒的,還說什麽浮麵啊、分叉頭發的,圈子也繞得太遠了吧?真是浪費時間。這根本是浪費語言。”


    “關口”朋友發出疲憊的聲音。“如果我一開始就說出老師剛才說的結論,你一定會一直追問為什麽為什麽,囉嗦個沒完不是嗎?結果我還是得像剛才那樣重新說明一遍,那麽重頭說起不也是一樣嗎?”


    “是嗎?”


    “就是啊。不,這不僅不是浪費時間,我還替你省去了煩惱到底哪裏不懂的時間,等於是大幅節省了時間呢。”


    “可是”


    “喏,你就是這樣,老是在浪費時間。宮村老師,咻嘶卑這個稱呼本身是佐賀地方的說法,但是相似的名稱集中在宮崎縣。咻嘶欸、哮嘶卑(hyosube)、咻尊波(hyozunbo)、咻滋波(hyozubo),雖然有細微的差異,但名稱幾乎相同,性質也各有若幹差異。但是這些全都是宮崎一帶才有的差異。不管是大分或福岡,說咻嘶卑雖然也通,但已經沒有人這麽叫了。大家都以近似河童的名稱來稱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完全了解了。可是啊,京極堂先生,那樣的話,那個咻嘶卑是”


    宮村說到這裏,拍了一下膝蓋。“原來如此。哎呀,我真是失禮了。所以你才會打從一開始就談語源呢,河童和咻嘶卑的決定性差異就在這裏。噯,雖然不曉得你的話是近路還是遠路,不過俗話說捷路難行,遠路易走,對聽的人來說,花費的勞力都是一樣的。不管是長是短,過程都不會白費。”


    “世上沒有白費這兩個字。若是覺得白費,那是這麽感覺的人無知罷了。”京極堂說。


    我總覺得他這話時針對我,不過應該隻是我的被害妄想症又發作了吧。


    “你說的沒錯。”宮村說。“不好意思,我理解力不好,花了你這麽多時間。那麽那個咻嘶卑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不知道。”


    “連你也不知道?”


    “那當然了。除了我自己決定的事物以外,我隻能靠推測來做出判斷,既然是推測,就不能說是知道。不過反正是對社會無用的妖怪,就算現在當場決定它的意思,應該也不會有人抗議吧”


    京極堂說著,站了起來。


    接著他從高高地堆在壁龕的書本當中,取出我再熟悉也不過的一本線裝書——《書圖百鬼夜行》。那就像江戶時代的妖怪圖鑒,是自認喜好妖怪的朋友的座右書。


    “最近這玩意登場的機會太多了,真傷腦筋”、“寶貴的書本都給翻壞了”,京極堂一邊陰沉地叨念著,一邊翻頁,攤開之後擺到矮桌上。


    “這就是咻嘶卑”


    望過去一看,上麵畫著一頭詭異的野獸。


    那裏是簷廊嗎?


    是料亭還是旅館?不管是哪裏,那棟建築物實在疏於修整。


    燈籠四麵其中一邊的紙幛子脫落,掉在走廊;外牆的木板破裂,庭院裏雜草叢生。麵對庭院,雙手張成奇妙的形狀,抬起一隻腳,以顫顫巍巍的姿勢站在上頭。它渾身是毛,爪子很長,眼睛充血,嘴巴裂到耳邊,但是看起來並不凶暴。反而模樣很滑稽。


    這也難怪,因為那張圖不管怎麽看,都是——一隻猴子。


    這是猿猴在玩耍的動作。隻是它那圓得詭異的頭上沒有半根毛,隻有這點和猿猴不同。


    “如二位所見,上麵沒有說明。”


    確實,除了名字以外,沒有任何文字。


    “這個妖怪那麽有名,不用說明也知道嗎?”


    “這很難說,或許應該視為那時說明已經佚失了比較妥當吧。不管怎麽樣,名字是留下來了。不過,不隻是老師剛才說的根岸鎮衛,太田全齊(注:太田全齊(一七五九~一八二九),江戶晚期的音韻學家兼漢學家。)等人也說咻嘶卑是河童,所以過去或許是有這樣的認識,但是石燕卻把它們分開了。附帶一提,石燕的河童在這裏。”


    京極堂翻開同一本書的其他卷數,出示給我們看。


    上麵畫著熟悉的河童畫像。


    河童正從河邊的蓬萊裏探出頭來。這顯現是水生動物,長相也十分接近兩棲類,而且還有甲羅和蹼,一頭亂發上甚至頂了一個盤子。


    兩張圖完全不同。


    “石燕也把山彥和木靈分開成不同的妖怪(注:山彥(yamabiko)與木靈(kodama)都是山穀中聲音反射的現象。認為是山靈應聲的稱山彥,認為是木靈應聲的則稱木靈。),對於妖怪,石燕似乎有他自己的堅持和基準,就這樣把它視為當時的一般認識,是太魯莽了些。不過或許他是將河童具備的某些部分抽取出來,假托在咻嘶卑身上也說不定。”


    “某些部分是指?”


    “例如猿猴。河童與猿猴有著一言難盡的複雜因果關係,但是如果把猿猴當成河童的真麵目,河童所擁有的其他意象就會大為折損,不是嗎?猿猴這種生物,與烏龜、水瀨這類水生動物的特質——尤其是爬蟲兩棲類的特質完全矛盾。像猿猴的烏龜——這相當難以想象對吧?但是,猿猴是河童的真麵目之一。”


    “所以把它分出來做為咻嘶卑嗎?”


    “也有這個可能。但是就咻嘶卑來說,我想受到石燕的參考書《妖怪圖卷》以及《化物遍覽》(注:原書名為《化け物盡くし》。)的影響應該更大吧。《化物遍覽》裏,河童和咻嘶卑被分成兩種不同的妖怪來畫。”


    “太田全齊則是《俚言集覽》吧?可是《妖怪圖卷》和《化物遍覽》我都沒聽說過。”


    “那些書是畫了妖怪圖的繪卷物,據傳是狩野派的畫。也有人說原本是狩野正信所畫,但原書並未流傳下來。不過許多弟子摹畫後傳到了後世。名稱紛亂,似乎有許多異本,石燕就是參考這些書。我聽說某處還留有寫著鳥羽僧正真筆的畫,不過那應該是假的吧。”


    “鳥羽僧正嗎?那太厲害了。”宮村笑道。


    “這些繪卷裏,除了咻嘶卑以外,還有歐多羅歐多羅(注:此為音譯,原文為ぉどろぉどろ(odoroodoro)。)、滑瓢(注:此為表音漢字,原文為ぬらりひよむ(nurarihyomu)。)、哇伊拉、烏汪,以及塗佛等等,畫了許多妖怪,除了名字以外,資料大多都失傳了。每一幅畫都野趣十足,都是十分出色的力作。繪卷不同,刊載的項目也多少有些出入,不過我剛才舉的妖怪幾乎都有。”


    宮村“哦”的籲了一口氣。


    我十分了解他的心情。京極堂平常就很饒舌,但是一談到妖怪,更是問一答十。


    但是宮村也不遑多讓。


    “那麽即使不算普遍,至少在當時一部分的文人中,姑且不論他們知不知道那是什麽,咻嘶卑這個是通行的嘍。這麽說來,剛才的《耳囊》裏也寫了驅逐河童的咒文之類的不是嗎?”


    “嗯,鎮衛這個人好像很喜歡咒文。咻嘶卑啊,勿忘舊約。川中人,氏菅原,對吧?”


    “聽說這流傳在上總——千葉。”


    “這個嘛”京極堂說,歪了歪頭想了一下。“老師知道菊岡沾涼嗎?”


    “哦,《諸國裏人談》對吧?”


    “沒錯,沾涼也寫了相同的歌。《諸國裏人談卷之四妖異部》裏,收錄在〈河童歌〉這個題目下。這邊的歌詞是:毋忘與咻嘶欸立川事,川中人,我亦菅原。”


    “嗯,一樣呢。”


    “這是肥前諫早一地所流傳的歌,傳說隻要把寫了這首歌的紙放進水裏流走,河童就不會作怪。《諸國裏人談》比《耳囊》早了將近一百年吧。”


    “原來如此,那麽《諸國裏人談》比較正確。”


    “問題不在於正不正確。鎮衛這個人很認真,他從佐渡奉行(注:奉行為武家時代的行政官名。)做到勘定奉行(注:江戶時代的官名,負責監督幕府直轄地的官員,並管理財政和農民行政、訴訟。),最後還當上了町奉行(注:這裏指江戶町奉行,掌管一切町政。),是個精英分子,記載的應該不假。不過百年的空白難以填補。我一開始也說過,他在當時的一般認知下,寫道這不太可能與菅神有關。”


    “菅神指的是什麽?”


    京極堂和宮村之間或許說得通,但我聽不懂。我從剛才開始就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京極堂揚起單邊眉毛,朝我送上輕蔑的視線。


    宮村見狀,仍然笑眯眯地對我說:“菅原道真(注:菅原道真(八四五~九○三),平安中期的貴族、學者。受重用升至右大臣,卻遭人進讒而被左遷為大宰權帥,死於大宰府。後世敬為天滿天神,做為學問之神受人信仰。)——天神呀。”


    “天神嗎?哦,所以氏指的是菅原?喂,京極堂,意思是隻要誇耀自己是菅原一族,河童就不會來了嗎?河童的話,應該要找水神吧?找天神是搞錯對象了吧?”


    “就是因為這麽想,鎮衛才寫道可疑吧。但是沾涼這麽寫:咻嘶卑即兵揃(hyosue,音即咻嘶欸)之地名也,此村有天滿宮之神社,故言菅原也”


    “喂,有哪個村子叫咻嘶卑嗎?可是就算有,跟河童——不,跟妖怪咻嘶卑又有什麽關係?”


    “你性子也真急哪。”京極堂說,搔了搔下巴。“所以我才討厭跟你說話。我怎麽知道有沒有那種村子?根本沒查過。但是沾涼寫說有,他還這麽寫道:長崎有澁江文太夫者,亦出驅河童之符”


    “這又怎麽了?”


    “我想沾涼是引用《和漢三才圖會》。此外,百井塘雨的《笈埃隨筆》也有相同的記述。《笈埃隨筆》裏名字變成澁江久太夫,職業也變成天滿宮的守人。有一本《鳥囀草葉》引用《笈埃隨筆》說,這座天滿宮位在肥前諫早兵揃村。”


    “真的有那個村子啊。”


    “現在已經沒有了,所以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總而言之,這個澁江一族十分棘手,他們似乎與肥前各地的水神社司(注:社司即管理神社的神職。)頗有交情。據傳澁江氏的祖先是橘諸兄,橘諸兄是左大臣(注:律令製度中,與太政大臣、右大臣同為太政官之長,次於太政大臣,高於右大臣。)兼大宰帥(注:大宰府的長官。),是敏達天皇的後裔。而橘諸兄之孫嵨田丸據說就是澁江氏先祖。史實上與此人對應的人物應該是橘嵨田麻呂。這個人侍奉朝廷,任兵部大輔(注:兵部省為日本古代的軍政機關,大輔為僅次於兵部省長官兵部卿的官位。)。神護景雲年間(注:神護景雲為奈良時代的年號,七六七~七六九年。),春日大社從常陸鹿島遷移到三笠山,當時這個兵部大輔嵨田丸被任命為工匠奉行”


    “哦,我了解了。”宮村說。“說到河童,就是木匠。木匠使役人偶,用完後就扔進河裏,是這個傳說嗎?”


    “完全沒錯。說到河童,就是木匠。”


    “為什麽?”


    “啊,真煩人哪。”京極堂這次用力抓起頭來。“宮村老師說的,是流傳在各地的所謂河童起源人形化生傳說。由於人手不足,工期又短,工匠煩惱之餘,用木屑等材料做成人偶,並以匠道之秘法為人偶注入生命,讓它們幫忙工作。工事結束後,那些人偶便被拋進河川,變成了河童,是這樣的傳說。木匠有時候是竹田的木匠(注:古代朝廷的禦用木匠。),有時候是左甚五郎(注:傳說中江戶初期的建築雕刻名手。),不一而足。大部分都被當成神社佛閣的緣起流傳,例如某某地方祭祀的神明鎮壓了化生的作亂河童,極為靈驗之類的”


    “京極堂先生,那麽澁江的情況呢?”


    “這也是位於肥前杵島郡橘村裏的潮見神社的緣起,潮見神社的祭神是橘諸兄。回到正題,春日大社興建時,工匠頭子也做了人偶,驅使他們工作,興建完畢後,也扔進了河裏。而這些人偶為害人馬六畜,於是身為奉行的兵部大輔嵨田丸出麵鎮壓。由於這個典故,那些水怪被命名為兵主部(hyosube),從此以後,兵主部就成了橘家的屬下”


    “這裏不就有咻嘶卑(hyosube)登場嗎!”


    京極堂幹脆地答道:“是有啊。”


    宮村問道:“這個故事出於何處?口傳還是什麽?”


    “這段故事見於《北肥戰誌》這本書。其他像是《菊池風土記》等,記載春日大社興建後,稱德天皇嘉許嵨田丸之功,敇許天地元水神做為其氏神,嵨田丸從此以後便成為水部之主,執行祭儀。”


    “春日大社啊”


    “沒錯,所以似乎也不完全是虛構。澁江一族原本是使役水神的吧?談論水怪時,絕對不能不提澁江氏。”


    “等一下。”我製止道。


    京極堂說:“幹嘛?”瞪住了我。


    “可是,澁江氏的祖先是橘氏吧?跟菅原氏又沒有關係。如果咒文裏麵說‘氏橘’或是‘氏澁江’來威脅河童,那還可以理解,但是說‘氏菅原’,這我實在不明白。而且為什麽名字來自於兵部,


    會變成兵主部?兵部不是一個官職嗎?就算名字是從這裏來的,在兵跟部中間加個主,這我實在無法理解。太奇怪了。”


    “別一次問那麽多問題。噯,你就聽著吧。潮見神社的社家(注:代代世襲侍奉神社的家係。)毛利家裏,也流傳著驅河童的咒文。咒文如下:咻嘶卑啊,毋忘舊約,川中人,後菅原”


    “又有點不一樣了。”


    “不一樣,意思也有微妙的不同。而且確實就像關口剛才說的,不自然的是,對於河童,都不是報上澁江的名號,或是橘、毛利的名號。不管是誰,報的總是菅原的名號。”


    “總是菅原。”


    “是的。這首歌在《和漢三才圖會》裏有兩種版本,首先是據傳為肥前諫早兵揃村菅原大明神的咒文,這首歌與沾涼所引用的完全相同。另一首不得了,據說是菅原道真親自吟詠的歌,這首歌是:舊時約,切毋忘,川中人,氏菅原。”


    “不一樣。”


    “是不一樣。柳田翁在《河童駒引》中也有提到,這邊寫的是:毋忘與咻嘶欸之約,川中人,我亦菅原。怎麽樣都是菅原。”


    “喂,根本沒差多少嘛。”


    我並沒有一一抄下,所以完全不記得前麵的咒文。不過就我聽起來,感覺幾乎相同。


    我這麽一說,京極堂就目瞪口呆地說道:“差得可多了。‘與咻嘶欸’和‘咻嘶欸啊’,之間可是天差地遠。如果呼籲的對象是水怪,說‘咻嘶欸啊’的話,咻嘶欸就是水怪,但是說‘與咻嘶欸’雲雲的話,就表示那是水怪與咻嘶欸的約定,不是嗎?”


    “說的也是。那川中人是什麽意思?”


    “在河邊成長的人,水性極佳的人。不過無論哪一首歌,末尾都是菅原。換言之,有兩種咒文,一種可以解釋為菅原氏與水怪咻嘶卑的約定,另一種則可以解釋為水怪與咻嘶卑的約定。前者的話,菅原氏就是使役水怪咻嘶卑的一族,後者的話,菅原氏就是祭祀咻嘶卑的一族,就是這麽回事。”


    “那澁江氏呢?”


    “這個嘛,橘氏一族與這件事有什麽關係,還需要更進一步的調查,春日大社也十分可疑。可是這個情況,首先該探討的還是菅原。”


    “你說道真公與河童嗎?”


    “沒錯。菅原一族是咻嘶卑這個妖怪——更進一步說,是河童這個妖怪重要的構成要素,這一點似乎錯不了。”


    京極堂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用一種難以判別是覺得有趣還是無聊的表情看著我,喚道“關口”,接著問:“你的話,說到河童,想得到的特性有哪些?”


    我想了一下,把想到的就這麽說出來:“咦?我想想,說到河童,就是河童發型(注:類似娃娃頭的發型,劉海齊剪,後腦勺與兩側長度約在耳下。傳說河童就是這樣的發型,故稱河童發型。),還有頭頂的盤子。不,那算特征吧。特性的話對,頭上的盤子幹掉就會變得虛弱、會把馬拖進河裏、會拔人的屁眼球(注:日文作‘尻子玉’,是一種想象中位於肛門內的球狀物。傳說河童會把人拖進河中溺死,拔走屁眼球。有些說法認為溺死的人肛門括約肌鬆弛,看似被挖走了什麽東西,才會有此傳說。)、喜歡吃小黃瓜、喜歡相撲,大概就這樣吧。”


    “原來如此,的確像是你會舉的例子。這些特性的根源原本都不相同,不過咻嘶卑的話,關於它的形態的記述本身就不多,有許多曖昧不明的部分。不過至少河童發型這一點與這張畫不符合,頭上也沒有盤子。以卡香波為首,有許多水怪是隻有腦門留下一撮毛的發型,咻嘶卑或許是那一係統的吧?不過你舉出來的特性中,有一項值得特別注意,沒錯,就是喜歡相撲這個特性。喜歡相撲,與菅原氏有關係。”


    “為什麽?天神是學問之神吧?跟相撲才沒關係呢。”


    “沒那回事。菅原氏原本的姓氏是土師氏,在菅原道真的三代以前改了姓,在那之前,他們是土師一族。而土師氏的祖先,就是那個野見宿禰。”


    “那是誰啊?”


    “你是說那個相撲的始祖野見宿彌?”宮村睜圓了小小的眼睛,有些意外地說。


    看樣子,不知道的隻有我一個人。


    “沒錯。傳說中,在日本第一個與當麻蹶速相撲的人,就是野見宿彌。大和國的穴師神社的參道南側,有一座祭祀宿彌的相撲神社,從神社的碑文等推測,野見宿彌祭祀著天穗日命,原本是穴師神社的大宮司。然後這個叫穴師神社的神社,根據《延喜式》神名帳的記錄,正確的名稱是穴師坐兵主神社。”


    “兵主(hyozu)?”


    “沒錯,那裏就是祭祀兵主神的兵主神社。”


    “兵主神?”這件事似乎連宮村也不知道。


    宮村訝異地問道:“兵主神,這名字很陌生。是記紀神話(注:記紀指《古事記》與《日本書紀》這兩本日本史書。)中出現的神明嗎?”


    “這不是記紀中的神明。我想兵主神初次見於本國,應該是在《三代實錄》,但似乎不是本國的天神地祇,不過也並非無名的神祇。兵主神社光是記錄於《延喜式》中的,但馬有七、因幡有二、播磨有二、一岐有一——以西國為中心,共有十九社。祭神大多被視為(注:大國主為日本神話中出雲國的主神,統治葦原中國,後來將國土讓給天照大神之孫邇邇藝後隱居。)的別稱——八千矛神,不過那似乎隻是表麵上的祭神。它的真麵目是蚩尤。”


    宮村露出目瞪口呆地表情。“蚩尤?你說蚩尤,是《史記》的五帝本紀中出現的中國作亂諸侯那個蚩尤?”


    “與其說是諸侯,說是妖怪比較正確。蚩尤是傳說中與黃帝爭戰到最後的妖怪。蚩尤食鐵,是人麵獸身的怪物,額上有角,與人角力,所向無敵。”


    “相撲啊”宮村說道,接著又呢喃似地說:“話說回來,真是冒出不得了的東西來了。”他望向我這裏。


    我連怎麽個不得了都不太了解,隻能苦笑。


    “確實很不得了,但是兵主就是蚩尤。關於兵主,日本的文獻很少,不過老師說到的《史記》封禪書裏,也有這個名字。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陽主、陰主、月主、日主、四時主——兵主為其中之一,同時兵主就是蚩尤。據說這是因為漢高祖舉兵時,將蚩尤奉為軍神——兵主而來,是武神。噯,字麵上都寫兵之主了,看也知道是武神。而且關於兵主神社,與新羅王子天日槍(注:在記紀傳說中登場的新羅王子。)之間的關係也不能忽視。”


    “你說那個兵主神就是咻嘶卑?”宮村問道。似乎逼近核心了。


    就連隨便聽聽的我也忍不住豎起耳朵來。但是京極堂否定了:


    “不是。第一個提到兵主神與咻嘶卑關係的,是折口信夫(注:折口信夫(一八八七~一九五三),國文學者及歌人。師事柳田國男,並將民俗學融入國文學中。),他認為兵主神原本是武神、山神,卻淪落為水神和田神,但我不讚同這個看法。另一方麵,柳田翁以蚩尤為例,類推咻嘶卑原本也並非河童,而是專門消滅河童的除魔神,而咻嘶卑也注定淪落。但我無法認同神明淪落的想法。”


    “咦?”宮村睜圓了眼睛。“這不是一種定論了嗎?”


    “才不是定論。折口降低兵主神的地位,柳田則抬舉咻嘶卑,將他們視為一同。但若問我的看法,神明的地位是無法提高或降低的。如果神性消失,隻會消失而已。”


    “等一下,京極堂。”


    “不要一直打斷我。”朋友揚起單邊眉毛。但是沒辦法,我就是無法信服。


    “我記得柳田國男不是主張咻嘶卑叫聲說嗎?”


    “嗯。我認為柳田翁支持咻嘶卑叫聲說,是因為他不想


    承認兵主神是水神。如果咻嘶卑是河童的話,那麽它的名字就是從叫聲來的,很兵主神無關,如果不是的話——也就是說,如果咻嘶卑是兵主神的話,但是兵主並不是水神,那麽咻嘶卑也不可能是河童了——我想他心底存有這樣的主張吧。柳田的咻嘶卑除魔說刊登在《山嵨民譚集》裏,同一本書裏,柳田也引用了《近江輿地誌略》等等。隻要讀過《近江輿地誌略》,就可以輕易看出它的內容主張的是兵主神是擁有河童性質的水神,然而盡管柳田引用了這篇文章,卻完全不承認兵主是水神。他十分固執己見。不管怎麽樣,這部分的考證是越做越有意思的,不過這先暫且擱一邊。現在隻要知道兵主這個無疑是外來的神明,在過去曾經受到信仰,這樣就行了。”


    “那麽又如何呢?”


    “穴師兵主神社的穴師,以及播磨的射楯兵主神社的射楯都是地名,同時也是穴師神、射楯神這些渡來神(注:渡來為自海外遷來之意,在日本特指四至七世紀時自朝鮮、中國遷徒至日本的人及文化,這裏保留渡來神、渡來人等名詞。)的名字。與這些名字擺在一起的兵主神也是外來的神明,當然祭祀它們的也是渡來人了。與剛才提到的天日槍遷途日本的事一起來看,這一點錯不了。”


    京極堂說到這裏,將河童的圖畫翻回咻嘶卑那一頁。


    “將蚩尤——兵主神帶進我國的,傳說也是秦氏。這部分有許多不明瞭之處,錯綜複雜,解釋似乎也相當混亂。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有一個叫兵主的外來神明,然後過去曾經有過祭祀這個神明的異能集團。大部分的渡來人都是技術集團,這與河童大部分都被當成工人不可能沒有關聯。更進一步說,兵主神大部分都與穴師神一起被提及,從這裏可以推測它應與製鐵技術者有關。”


    “製鐵?”


    “是的。而且原本參與製造埴輪(注:圍繞在日本古墳頂部及其周圍的土製品,原為筒形,後來發展出人物、動物、器具等形象。是一種祭祀品。)的氏族土師氏——即後來的菅原氏,也從事製鐵。燒製埴輪的爐灶被轉用做為熔鐵爐了。土師氏的勢力之所以擴大,就是因為參與了製鐵。而土師氏似乎也信仰兵主神。”


    “道真就是他們的後裔嗎?”


    “是啊。說到道真,就是天滿宮。其實太宰府天滿宮裏也祭祀著兵主神,所以菅原一族過去也是信奉兵主神的吧。既然驅河童的咒文裏,咻嘶卑這個名稱都與菅原這個姓氏同時出現,兵主神與水怪——咻嘶卑不可能沒有關係。”


    “等一下。”我第三次伸手打斷。“可是京極堂,你剛才不是說兵主神不是咻嘶卑嗎?你還說神不會淪落,不是嗎?”


    “兵主神不可能是咻嘶卑,我隻是說不可能沒有關係。”


    京極堂說道,表情顯得有些不耐煩。


    “不對,我想想例如說,大和的兵主神與其他山神一樣,每年都會從山裏下來村裏一次。這不是什麽稀奇事,春季山神會下來,成為田神,到了秋天再回歸山中,這類傳說全國各地皆有流傳。而傳說河童也會在冬天上山,成為山童。這也是以九州為中心,各地流傳的傳說。河童在春秋兩季會遷移,這就是柳田翁說的河童的遷移。在山裏的時候。河童會變成山太郎或塞可、卡香波,大部分名字和特性都會改變。但是有個妖怪,即使進入山裏,名字和性質也不會改變,它的名字就叫做咻森波(hyosunbo)。”


    “咻森波?”


    “一樣是宮崎的水怪。這個嘛,應該可以把它當成咻嘶卑的亞種。”


    “因為名字相近?”


    “幾乎一模一樣。而且傳說它們每年一次,會成群結隊從山裏往河川飛去,進行大遷徒。這正是柳田翁所蒐集到的,像鳥一樣的河童的傳說,但是事實上它們並不隻是哅哅叫,也會呱呱叫,叫聲形形色色。”


    “這和兵主神不一樣嗎?”


    “不一樣。在九州,單獨的兵主神社隻有一岐一地有。宮崎沒有兵主神社,而有兵主神社的地方,就沒有遷徒的河童。”


    “什麽意思?”


    “你的理解力也真差。嗯對了,折口信夫在〈翁的發生〉當中這麽寫道:大和各地皆有山人的村落,在穴師山,稱穴師部或兵主部(hyozube,音即咻滋卑)。”


    “兵主部啊”


    原來如此,這樣就可以了解為什麽了。說名稱是來自於兵部,所以叫兵主部,教人納悶;但如果說因為是兵主之部(注:“部”為日本大和朝廷於四——五世紀侵略朝鮮時引進的統治製度,依人民的居住地或職業分成集團,稱之為部。這個製度由於六世紀渡來人大批進入日本而興盛。)的人民,所以叫做兵主部的話,就說得通了。我自以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京極堂卻連頭也不點一下,隻是交互看著我和宮村。


    “例如說菅原氏是負責祭祀兵主神的神職,然後底下有來自大陸的技術集團。這種情況,菅原一族所使役的人會被稱為什麽?侍奉兵主神之部的臣民——兵主部——應該會被這麽稱呼吧?”


    宮村“啪”的拍了一下膝蓋。


    “原來如此。那麽剛才的歌——驅逐河童的咒文,也會有兩種解讀方式了。供奉的神明與被使役的部民,因為稱呼相近,所以被混淆在一起了”


    “應該是。”京極堂點點頭。“‘你們和兵主神說好了吧’這樣的威脅,以及‘兵主之部的臣民啊’這樣的稱呼,對吧?如果菅原一族是傳達神意的媒介,這兩者都可以成立。”


    “那麽所謂咻嘶卑是?”


    “咻嘶卑就是兵主部,也就是信奉兵主神的技術集團吧。至於據說澁江氏所流傳、來自兵部的命名,應該就像關口所質疑的,是後世牽強附會的。諫早的兵揃村,應該是他們以前居住過的場所。他們是工人,擁有精煉金屬的技術,所以才會在山林與河川之間來往。古代的製鐵是以鐵沙為原料,所以必須在山裏挖掘含有鐵沙的礦石,到河裏清洗,撈出沉澱後的鐵沙。尋找礦脈和尋找水脈,是相同的工作。”


    從山林到河川——是山人,同時也是川民的異人。


    的確,從共同體的角度來看,他們是妖怪。


    “所以他們信奉的兵主神是山神、是水神、是製鐵神,也是製造武器的武神。始祖蚩尤是食鐵砂、製兵器、操縱雨師風伯的神明。穴師雖然被視為風神,但這指的是風箱的風。穴師兵主連結在一起,就完成了製鐵。可是”


    京極堂說到這裏,加重了語氣。


    “兵主和穴師終歸是神明。非信仰對象的異鄉神明被當成妖怪是常有的事,但神明是不會淪落的。被妖怪化的,是信奉那些神明的人,以及他們的行為、他們所引發的現象。喜歡相撲、從山林遷徒到河川的,都不是神明本身,而是那些信奉神明的人。神明是一種概念,妖怪也是一種概念。身為概念的神明不會變形成為概念的妖怪。但是神明這個概念,會透過人引發現象。有時候這些現象會轉變成不同的概念,產生出妖怪。”


    “可是京極堂,你不是說兵主神社在各地都有嗎?我記得你說有十九社,可是九州並沒有啊。如果說有兵主神社的地方,都有妖怪咻嘶卑傳說的話,那也就算了,但是有妖怪咻嘶卑傳說的,卻隻有沒有神社的九州一部分而已。這太奇怪了。”


    京極堂當下反駁:“一點都不奇怪。正因為九州沒有兵主神社,兵主部的人民才會變成妖怪咻嘶卑,不是嗎?”


    “我不懂。”


    “本人就在那裏,本人怎麽會變成妖怪?例如說,假設宮村老師是喜多島薰童,但既然本人就在這裏,宮村老師就是宮村老師。他完全是擁有喜多島薰童這個別名的宮村老師,怎麽樣都無法發揮覆麵天才女歌人這個功能。但是如


    果本人不在這裏,喜多島薰童失去了實體,便開始發揮覆麵天才女歌人的功能了。”


    “換言之,也就是這麽回事嗎?”宮村比手畫腳地插嘴說。“兵主部的人民或是被逐出當地,或是出於某些理由,主動遷徒到別地,然後他們的足跡被妖怪化了?”


    “大致上如此。”京極堂說,放鬆肩膀似地重新坐好。“九州雖然沒有單獨祭祀兵主部的神社,但諫早的兵揃村既然散見於眾多文獻,表示即使現在已不複存在,過去也是存在的。那麽過去住在那裏的就是兵主的人民,後來村子消失隻留下了傳說。”


    “他們遷移到哪裏去了呢?”


    “移動的是兵主的神本身,並非所有的眷屬都遷走吧。他們後來受其他主人使役,新的主人或許就是澁江氏。除了澁江氏以外,姓金丸的神官一族似乎也曾經使役過咻嘶卑。”


    渡來人工人集團失去主人後,又重新就職了吧。


    在同樣司掌水域的其他神職底下


    “被使役的異人們,相隔一段時空之後,大部分都會轉變成妖怪。另一方麵,在各地遷徒的兵主部們,將流傳當地的水怪傳說與他們自己的傳說融合在一起。北方的河伯與南方的咻嘶卑邂逅,誕生出河童。河童背負著大量的屬性,逐漸擴大成為水怪的總稱。附帶一提,近江國有兵主神社那一帶,仍保留兵主的地名,稱為兵主十八鄉。全國各地的兵主神社中,神位最高的就是那裏。”


    “原來如此”宮村低吟,歪著頭盯著桌上,抓起一把黑豆扔進嘴裏,然後說:“一開始我問咻嘶卑是不是就是河童,你露出訝異地表情,這下子我總算明白為什麽了。噯,這解釋起來可真不容易”


    接著他喝了一口完全冷掉的茶,說道:“其實我會打聽這件事,也沒有什麽重大的理由。因為我記得咻嘶卑是河童,會吃掉落的稻穗,看到它就會發高燒,或是死掉。所以我才想問問是不是有這樣的河童。”


    “會吃掉落的稻穗,是混進了薩摩和日向等地的習俗吧。那裏習慣留下一口稻穗,獻給水神。看到了會死掉或生病,則完全是來自於遮道就會被作祟的俗語吧。”


    “遮道?”


    “對,遮道。兵主神會從山林移動到河川,擋住神明行進者即死。這並不隻限於兵主神,目擊到移動中的山神,在全國都是禁忌,在全國都會死。山裏有嚴格的戒律。也有許多山設有忌日,當日嚴禁入山,因為那是山神移動的日子。”


    “那麽,這是兵主神留下來的禁忌,在神明離開後仍繼續發揮作用,在後來留下來的人造成的現象妖怪化時,被吸收進去,應該這麽解釋嗎?”


    “應該是。”京極堂說道,抓起沙丁魚幹。他的心情好轉了,是因為宮村理解得很快吧。但是此時宮村卻露出困惑的表情,支吾起來。


    “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宮村老師”


    宮村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但京極堂就是不肯開口詢問,於是我按捺不住,開口問道:“為什麽您會打聽咻嘶卑的事呢?”


    “哦,是因為”宮村再吃了一口黑豆。“有人說看到了咻嘶卑。”


    “什麽?”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宮村好像不當一回事地說出了驚天動地的事來。


    “有一位很關照我的女士,說她看到了咻嘶卑。不過我聽到她說咻嘶卑,也不太懂那到底是什麽,左思右想了好久,終於想到那是河童,所以才”


    既然是妖怪,就應該找專家京極堂,所以他才會在年初前來拜訪吧。


    話說回來我會在糟粕雜誌上寫些不三不四的文章,也頗常聽見這類風聞,而且最近身邊相續發生了有如妖怪作祟般的事件。可能因為如此,我做了不少省思,但是


    即使如此,我從未聽說有人實際上看到過妖怪。


    “可以請您說得詳細一點嗎?”


    我這麽要求,京極堂便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宮村老師,你最好小心一點,這個人隻要聽到這類話題,也不稍作深思,隻想著要如何添油加醋,改編得滑稽可笑,寫成胡說八道的文章,毫無良心和知性可言。要是不小心一點,那位找老師商量的女士,人權可是會受到踐踏的。我猜猜那位女士是不是加藤女士呢?”


    宮村停下筷子,一臉吃驚。“真虧你猜得出來。”


    “當然猜得出來了。會找老師商量這種事,表示不是與老師同年紀的人。從語氣來看,也不是交往太久的人。但是老師卻說受她照顧,那麽就隻有加藤女士一個人了。我記得加藤女士去年辭掉了出版社的工作吧?”


    “你知道得真清楚。”宮村再一次佩服地說,接著說:“沒錯,她去年辭掉工作了。總覺得對她很抱歉。”


    “那不是老師的錯吧?不認同她的成績,編輯部也有錯,不過那原本就不是短歌雜誌,做得太過頭也不好。”


    “怎麽回事?能不能說得讓我也聽得懂?”


    我一下子就被拋在後頭。


    京極堂說:“沒你的事,這是被隱匿的部分。”他徹頭徹尾地瞧不起我。我憤恨地努力嚐試反擊,宮村似乎看了於心不忍,苦笑著說:“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讓我來說明吧。而且這也不值得關口先生拿來當成題材的事”


    京極堂說我會把它寫成文章,宮村可能誤以為是拿來當成小說題材了吧。宮村或許不知道我在寫些低俗到了極點的報導文章當副業。


    “正如京極堂先生說的,曾經關照過我的那名女士,名叫加藤麻美子,直到去年為止,她還是《小說創造》的編輯。加藤女士在去年年底——年關將近的時候來到我店裏”


    宮村以巧妙的口才和手勢述說著。


    加藤麻美子前來薰紫亭拜訪,看起來卻十分消沉,一點都不像她。


    麻美子是個有氣魄、有衝勁的女編輯,宮村平素從未看過她吐露半句泄氣話。


    宮村擔心起來,對似乎難以啟齒的麻美子半騙半哄,總算從她口中問出她憂鬱的原因。


    麻美子說:


    ——家祖父的樣子很不對勁。


    “祖父的樣子?”


    “嗯,她說是記憶缺損了。”


    “不太懂哪”我說著,偷看京極堂的反應。京極堂在吃昆布卷,一副沒在聽的樣子,不過當然是聽得一清二楚吧。他就是這種人。


    宮村接著說:“她小時候,曾經和祖父一起目擊到咻嘶卑。可是在最近,祖父卻說他不知道,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


    “忘記了嗎?”


    “好像也不是。”宮村答道。“聽說她的祖父年事已高,都快八十歲了,但十分硬朗,一點都不像是得了那個叫什麽來著?老人癡呆症?”


    雖然宮村這麽說,但就算不是老人,也是會忘事情的。這一點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在學生時代,因為健忘得實在太離譜,還曾經被帶去封癡呆的神社拜拜。


    “那看到咻嘶卑是什麽時候的事?”


    “她記得非常清楚,說是昭和八年的六月四日。所以沒錯,前前後後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宮村答道。


    “二、二十年前嗎?那”


    像我,連今天早上吃了什麽都不記得了。


    “即便不是她祖父,一般人也會忘記吧。記得這種事才奇怪。”


    “我也這麽想,任誰都會這麽想吧。說到二十年前的事,連我也記得不了多少。幾月幾日做了些什麽,除非印象十分深刻,否則根本想不起來。可是,關口先生,關於這件事,狀況有些特別。”


    “怎麽個特別法?”


    “唔,關口先生,您在日常生活中,會用到‘咻嘶卑’這個詞嗎?”


    “不會。”


    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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