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伊拉——


    ——不詳


    1


    那名女子的臉左右對稱,皮膚具有半透明的質感,一雙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卻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麵對女子的人,無不被她那雙眼睛吸引,不久後被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情所驅策,情不自禁地垂下頭去。因為那雙瞳眸格外令人印象深刻,強烈地吸引看到的人,卻也同時強烈地拒絕看到的人。


    女子可以保持麵無表情。她冷漠得甚至給人一種不詳的預感,讓人覺得即使就這樣朝她的胸口捅上一刀,她一定也不會顯露出一絲痛苦的神情,就這樣死去。


    視線從女子身上移開。


    熟悉的房間。


    看膩的景色。


    其中的異物——女子。


    ——對。


    她長得就像我小時候一直想要的賽璐珞洋娃娃——中禪寺敦子心想。


    穿著輕飄飄的洋裝、有著一頭金色頭發的洋娃娃。


    敦子曾經渴望得到。


    但是……敦子當時離開父母親身邊,寄養在熟人家裏,就算撕破嘴巴也不敢要求那種奢侈品。


    ——我從那麽小的時候……


    從那麽小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敦子望向女子。於是女子愈看愈像那個洋娃娃。和洋娃娃不同的,隻有那頭光澤亮麗、剛洗好的漆黑直發而已。賽璐珞女子穿著敦子剛洗好的睡衣。睡在敦子的床上,望著窗外。不,或許她在凝視夜晚的窗外。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瞳孔。


    玻璃珠中的虛空。


    敦子停止注視。


    “這個房間……”


    “咦?”


    “……這個房間很好。”女子說。


    “是嗎……?”


    這個房間毫無裝飾,枯燥乏味。


    “非常棒。”女子說。敦子笑了。


    “乍看之下像是文化住宅(注:指大正中期以後流行,納入西洋生活形態的住宅形式。),不過很舊了。外觀看起來時髦,是因為這裏原本是畫家的畫室。那位畫家戰後不久就橫死了……,啊,對不起,這個話題讓人不太舒服。”


    女子說不要緊。她還是一樣麵無表情,但說話口吻非常柔和。


    “呃……聽說一直沒人要租,大家都覺得很可怕,不過我對這種事不太在意,所以……”


    “我也不介意。”女子說道。


    “是嗎?所以雖然這是獨棟住宅,租金卻很便宜……”


    敦子重新環顧自己的房間。


    隻是一間寬廣的木板地房間。床、書桌、小餐桌、小梳理台、書架、餐具櫃。敦子在這個房間生活起居。原本寢室在另一間房間,但她沒有使用。她把遷入時前任屋主所留下來的家具——畫布和石膏像等等——全都收進裏麵,後來就再也沒有動過。


    前任屋主是怎麽死的,敦子並沒有聽說詳情,不過寢室的牆壁上染滿了無數分不清楚是顏料還是血跡的斑點,就算是敦子,也不想睡在那裏。


    她在三年前找到工作時租下了這裏。


    決定的理由是,這裏雖然小,但附有浴室。她預料到新工作會讓作息變得不正常。盡管想參與社會生活,但敦子不願意犧牲入浴的享受。


    但是結果敦子還是跑去澡堂洗澡。因為一個獨居,在家泡澡太不經濟了。而且購買燃料也非常麻煩。


    她告訴女子這些事。


    “很奇怪吧?微不足道的便利性,竟然勝過了恐懼。我就是……這樣的女人。”


    “一點都不奇怪啊。”女子的聲音還是一樣溫柔。“話說回來……真的可以嗎?麻煩你這麽多……還借用了浴室……”


    “哦……”敦子簡短地應聲。“請不要在意。我一個人的時候很隨便……,但是有客人的時候,至少……”


    “我……不是什麽客人。”


    “可是……你救了我。”


    “救了你……”女子說到這裏。沉默了。


    蛙鳴響起。


    “這一帶……是什麽地方?”女子問道。


    敦子回答:“是世田穀區上馬町。”女子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


    “這地方……好安靜。”


    “這裏是戰前大為流行的所謂田園住宅區,地利雖好,但踏進來一看,卻什麽也沒有……。不過我也都是回家睡覺而已。”


    “不會……不安全嗎?”


    “是不安全。”敦子答道。“不過……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偷懶,所以……”


    “可是……”


    ——白天那些人……


    的確,他們可能會襲擊這裏。對他們來說,要查出敦子的住宅易如反掌。話雖如此……


    ——他們會做到這種地步嗎?


    敦子不這麽認為。


    白天那件事,應該隻是偶然狹路相逢,如果他們是計劃性報複,應該會先襲擊編輯部才對。可是……


    如果不想驚動警察,對方也可能針對個人攻擊。比起襲擊出版社,襲擊個人住家,更容易隱蔽襲擊的意圖。就算敦子在家中遇襲,視情況。也可能被當成單純的暴徒侵入事件處理。


    ——那麽……


    這裏或許很危險。


    女子望向敦子。“你……一個人住嗎?”


    “嗯,家兄和家嫂住在中野……雙親住在遠地。我……和家人沒什麽緣分,家人分散各處……”


    敦子從來沒有與家人團聚生活過。


    並非一家人感情不好,也不是經濟上有問題,隻能說是沒有緣分。


    年紀相去甚遠的哥哥在七歲時由祖父收養,敦子也在七歲時被寄養在父母京都熟人——嫂嫂的娘家,各自被他人養育成人。敦子出生時,哥哥已不在父母身邊,所以敦子在八歲的夏天才第一次見到哥哥秋彥。後來,敦子在祖父過世那一年到東京投靠哥哥,但碰上戰爭疏散等狀況,結果隻和哥哥共同生活了半年。


    不過,敦子寄主的京都家裏,把敦子視如己出,而敦子視為姐姐仰慕的人,後來也成了自己的嫂嫂,所以敦子從未感到孤獨或不幸,隻是家庭的成員並沒有血緣關係而已。而且敦子覺得就算雙親不在身邊,也都還健在,那樣的話,親子之情還是一樣的。想來,敦子那種說好聽是獨立,說難聽是相互依賴性極低的人格,確實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培養出來的。


    “你不寂寞嗎?”女子問。


    寂寞——這種心情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呢?敦子思考。若說寂寞,她一直很寂寞,若說不寂寞,今後也不會覺得寂寞吧。


    她想來想去,答道:“雖然危險,但我不覺得寂寞。”


    女子沒有答話,微微地垂下視線說:“我……很寂寞。”


    “你也是……一個人嗎?”


    女子點點頭。


    雖然仍舊是麵無表情——但看起來很悲傷。


    就算不必無謂地收縮或放鬆臉部肌肉,也能夠表現出感情。文樂(注:文樂為日本傳統木偶戲,配合三味線演奏,以人偶演出淨瑠璃口白中的劇情)人偶和能麵具(注:能即能樂,為日本傳統戲劇,演員戴上能麵具演出,以細致的動作表現內心情感。)也一樣,這些假麵具原本應該沒有表情,卻能夠演出豐富的表情,不是嗎?


    “我也一直是一個人。”女子重複道。


    “一直……”


    “當我發現時,已經是孤身一人了。後來就一直是一個人。”


    “你……”


    敦子到現在仍無法開口詢問女子的名字。


    請她到家裏,請她用餐,甚至預備讓她留宿一夜,敦子卻連女子的名字、身份,什麽都不知道。若說不小心,確實再也沒有比這更


    不小心的了。


    眼前的發展,是敦子平素慎重過頭的個性完全無法想像的。


    ——可是……


    女子救了敦子。


    ——就算這樣……


    也不表示就可以信任。敦子對女子一無所知。隻要懷疑,可疑之處多得是。不……這個女子顯然可疑,可是……


    敦子望向女子的眼睛。


    半天前……


    敦子人在銀座。


    她才剛完成采訪。今天是日本哥倫比亞公司在日本橋高島屋舉行國內第一次彩色電視公開試播的最後一天。


    敦子在《稀譚月報》這本雜誌的編輯部工作。光看雜誌名稱,似乎是一本可疑的糟粕雜誌,但其實十分正派。雜誌的卷首寫道:


    本誌創刊之宗旨——本誌致力以理性的角度婆媳古今東西愚昧之謎團,欲以睿智之光芒斷然掃除名為不明之黑暗。


    易言之,即以科學及現代的觀點,重新審視並揭露神秘事件、不可思議的流言、怪奇現象等所謂的謎團。


    真是狂妄的想法。


    不了解就是愚劣——這樣的想法是單方麵且充滿歧視性的。也是啟蒙主義的,令人討厭。


    這和高鼻子優於塌鼻子、白皮膚優於黑皮膚是一樣的思想。與霸道地踏入未開發地區,高舉文明大旗,對原住民教育洗腦、殖民地化的行為很像。無知既是愚劣——這種說法原本就不成立。而且不管知不知道,世界也不會有所改變。


    ——但是……


    老實說,那種見解敦子也不是不明白。


    因為敦子自己就是那種人。


    她不認為無知就是愚劣,但是失去睿智,敦子恐怕都無法呼吸了。所以敦子暗暗地厭惡無知。例如,即使叫她選擇蘋果和橘子當中喜歡的一樣,她也會先想出理由。原本喜好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沒有理由,敦子就無法決定。為了做出決定,她需要知識,需要邏輯。對敦子來說,睿智是生命中絕對不可或缺的事物。


    ——無聊。


    敦子連喜好都沒辦法自己決定。


    腦袋上方總是盤旋著邏輯和倫理,敦子時時刻刻都在請示著它們,度過每一天。沒有邏輯的神諭,她連眨眼都不行。


    敦子就是這樣一個人。


    所以有時她連自己都厭惡。


    即使如此,她還是喜歡這份工作。


    她覺得這份工作很適合自己。


    說起來,現在世界上已經沒有謎團了。用不著小島國的雜誌挺身而出。世界早就為自己的不明而恥,黑暗不斷地遭到驅逐。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夜晚變得眩目、人類變得聰明、未來變得光明。所以根本輪不到《稀譚月報》出馬。


    最近的報道幾乎都是重新解讀曆史、或重新定義犯罪在社會科學上的位置,以及科學發達的最新消息——愈來愈偏向這類即使扔著不管,也會有人報道的題材。


    今天,敦子學到了彩色電視機的原理。


    她覺得知道了又能如何?但是敦子還是覺得非常有趣。雖然並不特別感興趣,但她聽得十分認真。金光也不是聽了就會製造電視機,好奇心還是會被勾起。


    開發者熱中地解釋著。


    總覺得好羨慕。


    半個月前,敦子去兵庫參觀科學博覽會時也是。科學突飛猛進、技術不斷革新、光輝的二十世紀——每個人的眼睛都熠熠生輝,連呼著:“太美好了,太美好了!”


    敦子……也這麽覺得。


    但是冷靜想想,她忍不住懷疑這樣真的美好嗎?公關部小姐說,核子能源是支撐下個世代的夢幻能源。毫無疑問必定如此吧。


    但是短短八年前,奪走了眾多人命的,不也是核子能源嗎?


    科學技術的發展不一定會讓人類幸福。原子彈絕不是美好的事物,雖然不美好。但原子彈不也是科學的成果之一嗎?


    ——可是……


    即使如此,敦子還是覺得科學很有趣。她明白負麵的成分,卻仍然覺得核子能源很棒。


    這一定與人類的幸與不幸毫無關係。對科學來說,科學進步本身是美好的。所以科學家根本沒有考慮到人類,他們隻會思考科學而已。要不然科學是發展不來的。


    是受惠,還是受害,端視使用者的裁量。


    ——一定是如此。


    敦子這麽想,更厭惡自己了。


    敦子就是那種會對科學家所述說的邏輯思考過程大為心醉的人。至於那樣的思考會造成什麽結果?對她來說一定是次要的。


    ——例如……


    假設有一種新型殺戮武器被開發出來了,敦子對這個武器不可能有好感。這是一定的,但是如果這個武器的構造之卓越前所未見——那麽對於這個部分,敦子應該會感到有趣。


    對照道德倫理來看,這樣的想法顯然太輕浮了。不管它的邏輯有多麽卓越,如果用途隻限定於殺戮,就不應該覺得它有趣。即使如此,敦子仍然無法禁止想要侵淫在邏輯樂趣中的欲望。就某種意義來說,這或許是一種想要擺脫現實的欲望。


    她有時候也會這麽想。


    邏輯不講情分,毫不留情;不會扭曲,也不會伸縮;既不悲傷,也不好笑。擁有的隻有累積毫無轉環餘地的過程的喜悅,以及到達充滿整合性的結論時的歡喜,沒有一絲空隙。她覺得……太完美了。


    現實不可能結出形狀如此完美的果實,現實的世界不安定、不合理、馬馬虎虎。


    邏輯、概念這些東西,說穿了就是非經驗性的事物。這些普遍是由純粹的思索中導出,是非經驗性的。換言之,並非與實際生活息息相關。


    追根究底。敦子隻是對非經驗性的理想世界觀懷抱著強烈的憧憬——她逃避著經驗性的社會——罷了。


    這麽一想,敦子就有一點——真的隻有一點點——感到傷心。她隱約地心想,自己真是個墨守成規、一點意思也沒有的女人。而就連這種時候,敦子也覺得頭上仍然有個異樣警醒的自己,冷笑著說“這個女的明明不是真心這麽想”,更感到自我厭惡了。


    今天敦子沒有直接回編輯部,就是這個理由。


    她想采取一些非邏輯性的行動吧。


    一時興起。


    既然出門前都說了要回去,明明可以回去,卻不回去,就不合邏輯了。敦子本想打個電話聯絡,卻打消了念頭。她沒有理由不回去。但盡管沒有理由,編輯部或許也會允許她不回去,隻是獲得諒解後,違背常規行動就失去逸脫性了。


    敦子彎進巷子裏,這也沒有意義。


    理發店的大片玻璃倒映出自己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形姿,她停下腳步。


    不長不短的劉海。


    敦子在求學時代,一直留著長發。敦子已經記不得那個時候的長相了。現在的臉,她即不喜歡也不討厭,也不記得長發時自己有什麽感覺。她剪短頭發的理由不是處於好惡,也不是適不適合。人活下去並不需要長發——敦子隻是出於這樣的理由,剪掉了長發。


    ——無趣的女人。


    如果自己是男人,也會這麽想嗎?——敦子自問,隨即心想真是個無趣的問題。敦子沒有理由一定要把性別與個人的嗜好及特性連結在一起。就算性別是男性,敦子的內在應該也不會有多大的不同,那麽結論可想而知。


    ——就是這裏無聊。


    敦子像要與倒映在玻璃上的無趣女子訣別似地快步前進,又彎進更狹窄的巷子裏。


    一隻肥大的黑色大野貓短短地“喵嗚”一聲,蹬上垃圾桶蓋子逃走了。


    肮髒、騷亂的風景。


    一點情趣也沒有,就像自己一樣。


    ——這個城市正


    適合她。


    敦子來到東京那天也這麽想。她覺得這種缺乏情趣、殺風景的景色和生活,正完全適合自己。她現在仍然這麽想。


    敦子幼時在京都成長。


    來到東京以後,已經過了將近十年。盡管如此,以前的朋友依然異口同聲地說:“你一定很不適應東京的生活吧?”但敦子並不這麽想。


    騷亂的景色沒有一絲多餘。不,它清楚地自我聲明:多餘就是多餘。在追求便利性的都市裏,沒用的東西全是垃圾。垃圾隻能是多餘的。相反地,充滿情趣的景色令人難以判斷究竟什麽才是多餘的。不,情趣這玩意就是多餘,所以才能夠觸動人心吧。


    敦子明白這一點,明白是明白……


    要是能夠予以數值化,了解隻要容忍多少多餘,就能呈現出情趣,那該有多好。


    這是不可能的。正因為不可能,所以才叫做情趣。敦子也十分明白這一點,但是……


    巷子是一條死巷。


    是死巷啊。


    敦子幹脆地轉身。


    就在此時……


    巷子正中央——出現了一名女子。


    皮膚呈現半透明質感。


    端正的臉龐左右對稱。


    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卻也如同玻璃般空洞。女子在害怕嗎?或者她平素就是如此?敦子無法判斷。她身上的白色洋裝髒得可怕,腳上也沒有穿鞋子。


    女子注意著敦子背後。


    不堪流氓般的老板懲罰而逃脫的風月女子——首先掠過敦子腦海的模式這種老掉牙的想像。


    但是——以逃亡來說,女子的動作相當緩慢,看起來甚至是悠哉。隻是動作雖然遲緩,她看來仍像在意著追兵,不過卻也不是不知該往哪兒逃,或已經疲累了的模樣。


    無論如何,女子的模樣確實有些不尋常。敦子停下腳步。


    女子發現敦子。


    形狀姣好,但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張開了。


    ——危險。


    聲音很小,聽不清楚,但女子的嘴唇確實是這麽說的。


    ——危險?


    接著傳來人的聲息。敦子立刻奔近女子並越過她,回到巷口處。她探出脖子一看,幾名男子正跑過最初彎進來的巷子口。


    回頭一看,女子正看著敦子,眼神像是在求救。敦子小聲問她:“有人在追你嗎?”女子回答:


    ——也有人在追我。


    ——也有人在追你?


    女子的聲音像玻璃風鈴。


    ——也……?


    這是什麽意思?


    總之,確實有人在追捕女子。但是現在雖是午後,太陽還高掛天際。隻要到大馬路上,街上就有許多行人,敦子覺得與其藏在沒有人跡的巷子裏,出去人多的地方比較安全。敦子這麽說,但女子搖了搖頭說:


    ——被發現的話,會被跟蹤。


    確實,當場動粗並非明智之舉,也沒有必要在大馬路上動手捉人。換言之,隻能甩掉他們了。但是不管怎麽樣,待在無路可逃的死巷裏隻能坐以待斃。敦子思考了一下,對女子說她去叫警察,要女子躲藏好。這種情況,這麽做應該是最妥當的。在非法而且危機重重的狀況下,交由警察處理,才是法治國家善良的小市民正確的判斷。


    但是女子卻說道:


    ——那樣……太危險了。


    起初敦子以為她的意思是“躲在這裏會被抓到,我會怕”,但是她想錯了。


    女子似乎是在警告敦子。


    女子說危險的不是她,而是敦子。


    ——我?


    女子突然抬頭。同時再次傳來有人逼近的聲息。敦子瞬間碰到旁邊的木門。門沒鎖,裏麵似乎是人家的後院。敦子牽起女子的手,把她拉進裏麵,關上木門。


    卡上門閂。


    敦子想要開口詢問,但女子伸出食指豎在嘴唇前。一會兒後,圍牆外傳來吵雜的腳步聲。這是條死巷,一聽就知道不會是路人。敦子和女子屏息在門後躲藏了整整一個小時。後來,女子不知道有何根據,說:“應該已經不要緊了。”


    敦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開木門。


    巷子和大馬路上皆已不見那些男人的蹤影了。


    那些男人……


    女子簡短地說明:


    他們在路上一看到敦子,立刻臉色大變,破口大罵,直朝敦子衝了過去,但是敦子突然彎進巷子裏,所以他們追丟了。


    敦子感到納悶。


    為什麽自己會被人盯上。


    他們有什麽目的?


    女子說,那些人暴跳如雷。


    女子還警告說,不曉得他們會做出什麽事來。


    那些男人……


    那些家夥……,對……


    女子說他們是韓流氣道會的人。


    聽到這個名稱,敦子總算恍然大悟。


    敦子心裏有數。


    韓流氣道會……


    蛙鳴聲響起。


    敦子回過神來。


    她似乎一直盯著女子玻璃珠般的瞳眸。


    或者說被迷住了比較正確?


    自己看了幾分鍾、幾秒鍾,或者隻有一瞬間?


    女子以看似溫柔、麵無表情地注視著敦子。


    ——這個人到底幾歲?


    看不出年齡。


    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麽。


    身份和名字也……


    ——這個人是誰?


    “請問……”敦子開口,她的聲音沙啞。“……你……”


    ——是誰?


    “……你……和那些人——韓流氣道會的人,呃……是什麽……”


    ——為什麽我沒辦法直截了當地問她名字?


    女子稍微改變了臉的角度,感覺她的表情暗了下來。


    “我和他們……沒有關係,可是那些人……我覺得他們……想要利用我。”


    “利用?”


    “是的,他們三番兩次找我去,我全都拒絕了。但是今天……他們強迫把我帶出來……”


    “帶出來……?”


    “是的。有四五人突然闖了進來,威脅我說如果不想吃苦頭,就乖乖聽話,我沒辦法抵抗。他們因為看到你,有三個人跑了出去,包圍我的人牆缺了一角,我才趕緊甩開他們逃走了。所以也可以說……是你救了我。”


    “這……”


    什麽意思?這個人……


    “我……”女子說。“我知道未來的事。”


    “預知……未來?”


    敦子陷入困惑。


    以敦子的常識來看,預知是不可能的。未來是不存在的,雖然能夠預測,但不可能預知。從過去的資料導出來的所謂預測,隻是從無限多的選項裏姑且挑選了一個罷了。而且隻是選擇了可能性較高的選項,說起來僅是幾率問題。未來已經存在,可以知道未來——這種顛倒因果律般的事,敦子根本不相信。


    “預知未來嗎?”敦子再一次問道。


    但是女子近乎冷漠地,幹脆地否定了自己的話。“不曉得,我覺得是假的。”


    “假的……?”


    “假的……就是假的。”


    “那……”


    “我覺得……是有人照著我說的動了手腳。未來的事沒道理能知道吧?”


    “預言者自己讓預言實現嗎?”


    “不是我自己期望的。隻要我說什麽,有人就會讓它實現……,不管我願不願意,我的話都會相繼成為現實。這……不是我的意誌。”


    “怎麽可能……?你說的有人是指……”


    “這我不知道。”女子說。“我很害怕,我已經受不


    了了。不,我實在千百個不願意。雖然不願意,但我很寂寞……,所以被人感謝、被人信賴,讓我覺得有點高興。而且起初我是相信的。我……原本相信我自己的能力……”


    “請等一下,你……”


    ——難道……


    “……你是……華仙姑處女?”


    女子將臉偏至看起來極為悲傷的角度。“我不叫……這個名字。可是,每個人都這麽叫我。”


    “所以……”


    女占卜師華仙姑是現今當紅的話題人物。


    據說華仙姑的預言不僅百發百中,還擁有能將惡運轉為好運的神通。但華仙姑不僅是身份,連年齡、長相都無人知曉。她住在哪裏,也沒有被公開。


    即使如此,傳聞還是透過口耳相傳,秘密地渲染開來,聽說她的名號甚至傳到了財政界。


    什麽某政治家找華仙姑商量該如何自處、某企業一一征詢華仙姑的意見來決定經營方針。大概在櫻花凋零後沒有多久,這類風聞就煞有介事地悄悄流傳開來。


    最初應該隻是都市裏近似嘲弄的流言。


    但是這類流言沒多久就卷入醜聞,逐漸自我增殖,化為漆黑的嫌疑盛傳開來。


    什麽閣員級的重量級政治家遭女占卜師色誘,變成了窩囊廢、什麽那個女人一句話就可以左右股價漲跌、什麽那個女的是昭和的妲己,妄想統治這個國家——不負責任的流言變本加厲,似無止境。


    但是華仙姑本人依然藏身迷霧之中,也有許多人懷疑她是否真正存在。


    不過敦子知道華仙姑真有其人。因為在流言擴大之前,就有個好事男人盯上預言百發百中的女占卜師華仙姑,鍥而不舍地調查。


    他是名叫鳥口守彥的糟粕雜誌編輯。


    記得上個月底,鳥口說他揪住了華仙姑的狐狸尾巴。因為是獨家新聞,鳥口沒辦法透露得太詳細,不過從他所說的片斷來看,華仙姑這個女子是個泯滅人性、罪不可赦的冒牌占卜師。


    ——可是……


    敦子望向女子的眼睛。


    一片空洞,但是敦子不認為這片空洞當中隱藏著邪惡。


    “……請問……”


    敦子想問“聽說財政界的人都會去找你商量,這是真的嗎”,卻問不出口。她覺得這個問題很低俗。


    敦子站起來,關上微啟的窗戶。


    由於天候異常,春天都已經過了才感覺到寒意。


    敦子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該問些什麽?怎麽問?重要的是她該在這個女人麵前表現出什麽態度才好……?


    就在敦子想要開口的時候……


    “磅!”一道巨響。


    是玄關,接著廚房門後也傳來粗暴的聲響。敦子一瞬間陷入慌亂。


    但她很快就振作起來。


    ……是襲擊。


    “氣……氣道會……”她還來不及說完。門就被踢破了。


    三名男子站在那裏。


    中間的男子踏出一步。“小姐,白天讓給溜掉了哪……”


    後麵兩人分往左右。


    後門被揣破,又有兩個人侵入。


    男人以敏捷的動作占往華仙姑兩旁。


    “你以為那樣就逃得掉嗎?帶著這麽醒目的女人,以為我們找不到嗎?你也是,竟然完全不把我們放在眼裏哪……華仙姑。”


    男子逼近敦子身邊。


    敦子狠狠地回視。


    男子瞪住她,說:“好骨氣。看看你這盛氣淩人的表情。我就放過你這張可愛的臉蛋好了。”


    “你……你要做什麽?”


    “做什麽?這麽做!”


    男子舉起手來。


    ——不要緊,不要相信就是了。


    敦子回瞪的瞬間,男子的手刀就朝著她的頸動脈劈下。肩膀一陣灼熱,腦袋變得一片空白。男子的臉變成兩張的瞬間,敦子側臉吃了一記回旋踢。整個身子重重地撞上窗戶。


    窗玻璃破碎,敦子摔到窗外。


    “住手!”華仙姑的叫聲傳來。就連這種時候,她的表情依然不變嗎?——敦子竟想著這種事。側腹部被踢了一腳,發不出聲音,身體慢慢感到疼痛,整個人喘不過氣。


    衣襟被抓住,敦子被粗魯地拉起來。女子“住手”的叫聲被塞住了。“別殺她。”聲音響起,胸口傳來睡衣撕破聲。


    冰冷的夜風拂上肌膚。


    男人的拳頭打進心窩。喉嚨深處熱得像要燃燒起來似的,口中充滿了鐵鏽味的苦澀液體。


    意識……


    敦子腦中浮現哥哥的臉。


    2


    女子的臉左右對稱,皮膚具有半透明的質感,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卻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隻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敦子的臉。好美的臉,顯得很擔心。明明是洋娃娃,卻有表情呢。是傾注心血製造的,所以一定有靈魂寄宿在裏麵。不……這隻是迷信,洋娃娃是假的,看起來會有表情,隻是錯覺罷了。不是光線的關係,就是臉的角度造成的,一定是的。


    話說回來……


    為什麽呢……?敦子心想。


    為什麽洋娃娃會在我的房間呢?


    我完全沒有透露說我想要啊。


    是嬸嬸買給我的嗎?


    還是姐姐……


    哥哥……


    啊……


    哥哥,我好怕。


    脖子一陣劇痛。


    “啊,不可以動。”洋娃娃說話了,果然有靈魂……


    好痛,全身疼痛不已。


    “啊……”敦子發出聲音。


    洋娃娃——不,這不是洋娃娃。這個女人是……


    ——華仙姑。


    “請……問……”


    “你醒了,太好了。要不要緊?”女子以玻璃風鈴般的聲音說。


    ——這裏是……上馬的畫室,我……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眼睛。


    玻璃珠中的空洞。


    敦子停止注視。


    記憶漸漸地恢複了。與之共鳴似地,身體各處也痛了起來。背上的觸感,自己的床,敦子睡在床上。女子——華仙姑坐在枕邊,擔心地——雖然依然麵無表情——看著敦子。


    “那……那些人……”


    敦子姑且不論,這個人為何會平安無事地待在這裏?她竟然沒被帶走?


    “我想……暫時不會有事了。我會醒著……,你最好再休息一下。天還沒亮……。啊,窗子他也幫忙修理好了,不必擔心,雖然隻是釘上板子應急而已……”


    “修理……”


    ——幫忙?


    誰幫忙修理好了?


    氣道會的那些人怎麽了?


    “我……”


    “他說不要緊,骨頭沒斷,是挫傷,疼痛也很快就會退了。他說對方似乎手下留情了……,可是竟然打出這麽嚴重的瘀傷……真是太過分了……”


    女子撫摸敦子的頭發。“……你最好再睡一會兒……”


    敦子閉上眼皮。


    韓流……氣道會。


    太小看他們了。


    弄個不好,自己或許已經沒命了。


    約一個月前,敦子前往氣道會的道場。


    當然是為了采訪。


    韓流氣道會在新橋開設道場,為來路不明的古武術流派。它從去年夏天開始蔚為話題,過完年時,聲名已經遠播到各處都能聽聞它的名號。


    眾人都說那不是一般的拳法。


    說是能拳不著身,就打倒對手。


    敦子無法置信。


    她不知道那是念力還是氣,可是不管如何,不具物理質量的東西,


    沒道理能夠發揮物理能量,也難以相信人體可以發出那種破壞性的力量。就算叫小孩子來想,也知道這不合理。


    可是,街頭巷尾盛傳的那些風聞,聽起來都對這套說法深信不疑,市麵流傳的有關氣道會的報道,也看不到任何質疑的見解。其實這隻是因為有識之士根本不屑理會那種東西,但當時敦子並不這麽想。無論如何,不合理的事物橫行世間的狀況,讓敦子這種人感覺到如坐針氈。


    所以,敦子首先進行調查。


    雖然自稱中國古老武術,但氣道會似乎並非承襲自傳統流派,來曆十分可疑。會長自稱韓大人,完全調查不到他的底細,隻知道他確實是日本人,但經理和奔命都查不出來。不管怎麽查、怎麽追溯,都調查不到相關資料。


    然後……敦子與總編輯商量後,正式向氣道會提出采訪申請。


    敦子並不是懷抱著揭露、糾舉謊言的想法,她隻使純粹地想了解。所以那一天,敦子盡可能以懇切的態度進行了采訪。因為要是一開始就抱持懷疑的態度,就無法做出公正的判斷。她仔細地參觀練習實況,也和代理師範談話。但是,敦子無法信服,沒有任何事物觸動敦子渴求邏輯的心弦。


    的確……


    代理師範一把手伸到頭上。原本站立的弟子就突然倒下。代理師範一伸出手掌,眾多弟子便近乎滑稽地往後飛去。


    代理師範說明,這是眼睛看不到的波動——“氣”所造成的作用。


    他說,籍由鍛煉,人能夠自由自在地操縱在體內循環的未知能量,從手掌放射出來。


    敦子覺得事有蹊蹺。


    當然也有“氣”這種能量究竟存不存在此一根本的疑問,但是這一點暫且不論,有其他更為瑣碎的細節讓敦子感到奇怪。


    沒錯……


    相對於弟子們誇張的反應,代理師範的動作實在太小了。


    至少敦子這麽感覺。


    就算退讓百步,承認真的有未知的能量存在,那麽,如果代理師範的身體沒有受到弟子身上遭受到的相同衝擊——物理作用——的話,就代表這種運動違反了物體運動的根本法則——牛頓運動三定律,不是嗎?


    運動三定律為以下這三點:


    首先是慣性定律:靜止或維持一定直線運動的物體,在沒有外力作用的狀況下,會維持現有狀態。其次是物體的運動方向會與受力的方向相同。運動量與受力大小成正比,也就是所謂的牛頓運動方程式。最後是兩個物體彼此撞擊受力時,兩道力永遠大小相同,方向相反,為反作用力定律。


    這種情況……


    在被彈走之前,弟子顯然是靜止的。


    如果照慣性定律來看,除非被推,或是被東西打倒,弟子的身體不應該會動——自己動當然不算數。弟子移動的狀況像是被彈走一般,所以如果不是弟子自發性地運動,就表示有外來作用力施加在弟子身上。


    代理師範說明,這是因為氣撞擊在弟子身上。


    這個解釋並沒有問題。他們說氣是未知的波動,不過無論那是什麽,先假設代理師範的手掌真的放射出足以彈走弟子的力量好了。


    那麽……


    根據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定律,放出力量的一邊一定也會承受到相同的力道。


    換言之,如果發射力量的反作用力沒有作用在代理師範的手或腰部——隨便什麽地方都好——那就是騙人的。如果道場的地板是冰,而代理師範穿著溜冰鞋,那麽代理師範發射氣的瞬間。他應該會往弟子彈走的反方向滑去才對。


    代理師範必定承受到同力道的反作用力。然而在敦子眼中,卻看不到他任何肌肉的緊張或姿勢的變化。


    所以敦子才覺得不自然。


    所謂定律,在一定條件下是普遍、必然成立的關係。如果定律不成立的話,就表示到場裏麵的環境條件十分特殊。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以同樣的角度來觀察,弟子們的動作也有不自然的地方。


    他們的動作雖然誇張,但對於壓上來的力量,卻沒有做出抵抗的運動。敦子完全觀察不到像是承受力量、或反抗力量這類的動作。


    膝蓋伸出的樣子、被彈走前上半身的角度等等,不管怎麽看,他們都是自發性地往後彈去——敦子隻能這麽判斷。


    但是另一方麵,敦子也不認為弟子們在說謊。


    “起初我什麽都感覺不到。”一名弟子說。“但是雖著不斷地鍛煉,我開始感覺到體內的氣在流動。”


    聽說不久後,氣就會逐漸成熟,這麽一來,就可以了解發氣是怎麽回事,也可以接收到對方所發出來的氣。那個時候,才始以體會到氣撞上來的感覺。


    如此以來,人就會被彈開。


    敦子思考。


    彈開的理由……


    既然沒有施加外力,弟子們肯定是靠自己的肌力彈跳起來的。但是他們似乎不是意識性地往後跳,至少那不是偽裝出來的。


    敦子會這麽想,是因為弟子們彈開的實際太一致了。如果是假裝的,一定會有些人入戲、有些人狀況外,絕對會出現個人差異。但是弟子們全都同時往後彈去。那不是意識性的行動。


    那麽……這會不會是本能性的動作呢?那種痙攣般的反應,會不會是一種反射運動呢?換言之……


    看起來像是被某物給撞飛的那種動作,會不會其實是為了要閃避應該會撞上來的什麽東西呢?例如人快要被揍的時候。都會反射性地把臉別向拳頭過來的反方向。和這個道理是一樣的。


    這是認定有什麽東西快撞上來,才會出現的反應。所以先決條件是相信氣真有其事。


    但是唯有這件事,就算口頭上叫人相信也沒有用。不過想要入門的人,一開始應該就對這種想法有著某些程度的認同,再家上同門前輩也深信不移,他們也作證真的會被彈飛,這麽一來,懷疑的想法也會日漸消除吧。弟子們是在不知不覺中,被下了氣會發揮作用的暗示。啊,氣發出來了,氣要打上來了——隻要這麽想,身體就會在無意識中做出反應。


    或者是……弟子們可能吃過好幾次苦頭。對於當時所受到的打擊的反應,在反複練習當中,成為一種“招式”,被肉體——潛意識給記憶下來了,這也是有可能。


    不管怎麽樣,那都不是意識性的反應。所以他們才會真心相信,不是嗎?


    敦子請教嫻習武術的熟人,陳述自己的想法。結果那位熟人說,其他的武術也有類似的情形。


    據說在實戰取向的武術中,師父首先會對毫無預備和知識的初學者給予強烈的一擊。弟子之所以贏不了師父,就是因為那最初的一擊。據說大部分都是攻其不備,例如告訴對方“來,伸出右手”,緊接著攻擊左方。


    幾乎形同暗算,可是那是招式的基本。武術的招式,是對方這麽打來,就這麽打回去。師父學過的招式比弟子多,所以愈是按照招式操練,弟子就愈是破綻百出。


    所以據說不知道招式的話,反而意外地能夠獲勝。如果對方說“來,伸出右手”,就直接拿右手打對方,情形就完全逆轉了。但是一般來說,想要學武的人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所以大部分都會被打敗。


    而最初的一擊,在一瞬間確立了師徒關係。除非由於某些機會,遭遇到了超越第一擊的第二次打擊,否則往後底子永遠都贏不了師父。


    所以一般而言,無論任何流派,不管弟子變得有多強,都不可能打敗師父。弟子段數慢慢提升,從師父手中傳承奧義,獲得保證,然後出師。即使在技術上超越了師父,也不會直接挑戰打敗師父。就算贏得了師父,也贏不了師公,更絕對贏不了祖師爺。聽說就是因為


    這樣的結構所致。


    據說這全都是因為最初的一擊,這應該近似於宗教中所說的戲劇性的回心吧。換言之,是一種暗示效果,也可以說是洗腦。唯有洗腦解除,弟子才有可能打敗師父,創立新流派。


    氣道會的情況也相同吧。


    敦子下了這樣的結論。


    也就是說……


    氣並非什麽看不見的波動,也不是未知的能量。藉由持續性的想像訓練以及反複練習招式,徒眾獲得自我暗示。對於特定的狀況以及訊息,肉體會無意識地做出反應——這就是氣的真相。


    就像安慰劑一樣。


    那麽……


    安慰劑在臨床上確實有效,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論,說它是假的、騙人的。這和套招、串通不一樣。弟子們絕對不是在開玩笑。就算沒有發出未知的波動,人確實也未被觸碰就被彈飛了……


    敦子老實把這些看法寫成報導。


    她的文章刊登在這個月的雜誌上。


    雜誌四天前發售。


    編輯部馬上接到了抗議電話。


    這些誹謗中傷嚴重損害本道場信譽,本道場要求立刻回收雜誌,在次月號更正並刊登道歉啟事。


    總編輯拒絕了。


    總編輯認為文章並無意誹謗,同時報導中也沒有中傷的要素。


    事實上,敦子自認文章中沒有嘲弄氣道會的意思,毋寧說她是帶著善意撰寫的。她並沒有批評,也沒有胡亂寫些謊言或臆測,隻說代理師範所說的氣道法,不是現今的物理科學理論能夠解釋的。


    敦子拋棄成見和偏見,盡可能以公正的立場寫下報導,然而他們似乎把敦子得到的結論當成了侮辱。


    敦子有點後悔。以前哥哥說過,有人相信,因為相信而得救,那麽即使是假的,也不該加以揭穿。


    哥哥說,即使知道那是假的,也不能把它當成假的——不予以揭穿、在這種默契上成立的救贖,就叫神秘學;所以不分青紅皂白加以揭穿,並不一定就會帶來正麵的結果。敦子以為哥哥在說宗教和迷信,可是看來並非如此。這番話作為一般論,似乎也一樣成立。


    但是敦子也無法拋棄“錯就是錯”這種強烈的信念。這就是連骨子裏都填滿了近代主義的、無趣的自己。敦子隱隱認為,所有的謎團都應該在崇高的邏輯麵前屈膝下跪。


    完全是啟蒙主義……真教人厭惡。


    總編輯說,打電話來的不是會長或代理師範。


    應該是純粹深信不疑的一般會員吧。


    來電者糾纏不休,一直追問撰稿人是誰?是不是來采訪的女子?


    總編輯拒絕回答。他說決定報導是否刊登,是總編輯的權限,對於所刊登的報導,責任全都在他身上,所以沒有義務回答這類問題。當然,總編輯不是為了包庇敦子才這麽說,不過那篇報導是誰寫,可想而知。聽說電話另一頭的人罵道:“叫那個死丫頭再來一次,看我把她給震飛。”


    ——如果我被震飛,就會相信了嗎?


    應該不會相信吧——敦子當時心想。


    敦子覺得就算經曆了違反運動定律的體驗,自己還是不會相信。


    即使身體被震飛,邏輯也不會動搖。如果碰上那種事,敦子一定會不斷地思考,直到想出一個符合自然物理學見解的結論——敦子能夠接受的理論。


    相反地,就算完全沒有體驗,隻要能夠得到一個可以接受的道理,她肯定會當場相信。


    敦子就是這種人。


    ——可是……


    敦子輸了。


    那個時候。敦子確實是毅然決然。


    被暴徒掐住脖子,不可能不怕。即使如此,敦子仍舊傲然挺立,甚至從容不迫地回瞪對方,這完全是依仗著敦子頭上的邏輯和倫理,而不是因為敦子本人功夫高強。


    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暴力行為都是愚蠢的。敦子在內心一隅,一定是堅信著愚蠢的事物不可能贏得過明智的事物。


    而且敦子絕對沒有做錯事。那麽,正確的人沒有必要屈服在邪惡之人底下——她肯定也這麽想。盡管她完全明白世間的道理根本不是如此,卻仍然無法擺脫這樣的想法。


    ——這也是一種暗示效果嗎?


    敦子應該是在不知不覺間,將邏輯、正論這些非經驗性的概念——先驗的事物當成了“最初的強烈一擊”吧。經驗性的事物、感覺性的事物,在敦子的內心永遠隻能是下級的概念,那麽她們永遠不能贏得過上級的那些概念。


    昨晚也是……


    敦子確信氣所造成的物理作用,隻是自我暗示效果所造成。那麽敦子在肉體上應該不會遭到任何打擊。因為在道場,他們在練習中也絕不會觸碰對方的身體。


    大錯特錯。


    拳頭毫不留情地打進肉體,最初的衝擊遠遠超乎預想。


    仔細想想,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是笨蛋嗎?


    拳頭都掄起來了,怎麽可能不打下來?


    敦子有點自暴自棄,睡了。


    她夢見自己變成了樹葉。


    脖子冰冰涼涼的,敦子醒來了。


    睜眼一看,枕邊坐著一個笑容可掬的小個子男。小個子男穿著白衣,帶著圓眼鏡。他一看到敦子醒來,便異常親切地說:“啊,身體覺得怎麽樣?”


    “小的在三軒茶屋的漢方藥具條山房負責配藥,敝姓宮田。”


    “漢方……?”


    摸不著頭緒。自己還迷迷糊糊的嗎?女子——華仙姑怎麽了呢?


    “您的傷,小的已經處理過了。幸好處理得早,沒有大礙。脖子的內出血有些令人擔心,但複原狀況似乎不錯。雖然這麽說,但我們並不是擁有執照的醫師,若您覺得不放心,還是到一般外科去看看比較好。”


    “請、請等一下。”


    脖子轉不了。


    “啊,脖子盡量不要動比較好。剛才換了膏藥,今天休息一整天的話,明天應該就可以下床走動了。”


    “呃……對不起,我搞不清楚……”


    “敦子小姐……”風鈴般的聲音響起。


    敦子之轉動眼睛,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女子正拿著托盤站在那裏。


    “對不起,我擅自借用了廚房,煮了飯……”


    “哦……”


    女子向宮田行禮。


    “對了,是這位先生……救了我們。”


    “救了我們?那麽,是他把氣道會的人……?可是……”


    對手是強壯凶猛的練家子,而且至少有五個人才對。這名個頭這麽嬌小的男子,真的打得過他們嗎?


    宮田笑意更濃了,說道…“不是小的。小的不識武道,隻知道煉丹。救了兩位的,是吾師通玄老師。”


    “通玄……老師?”


    “沒錯。吾師修習眾多中國拳法——當然是做為內丹術之一——啊,就類似一種健康法。老師說他偶然行經這條路,聽見這位小姐尖叫。”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女子說。“我覺得要是不救敦子小姐,你會就那樣死掉,所以我掙紮著到窗邊,大聲叫喊,然後趴在你身上。結果那邊……”


    女子的視線望著後麵。


    “……有個小小的——恕我失禮,但我真的這麽覺得。有個小小的東西從那邊……”


    女子說,場麵並不是很激烈,其實她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好像在看舞蹈一般,一眨眼的空白後,五名男子已經倒在地上掙紮了。


    宮田說道…“老師說,那些暴徒隻學了一點武術的皮毛,隻是一群惡棍罷了。他們可能也不知道控製打人的力道,所以擔心這位小姐的傷勢……”


    “請等一下,那麽……”


    “咦?”宮田睜圓了眼睛。“難道……小姐您以為自己是被武道家攻擊了嗎?原來如此,您以為武道家的話,應該會謹守禮節,所以疏忽了是吧。可是攻擊您的,隻是一群卑鄙的無賴,應該是哪個叫什麽道場的門生吧。”


    “那麽……氣……”


    “氣?”宮田發出倒了嗓的聲音。


    “不是氣道法之類的……?”


    宮田笑了。“哎,若論氣,一切都是氣。您一旦害怕,就是怯了氣,挺身麵對,就有了霸氣。毆打婦女,是脫逸常軌的戾氣。真不明白那些人在想什麽。”


    “我說……不是那種氣……”


    “森羅萬象,凡百諸相,皆為氣之發露。無論是否被拳頭擊中,您的氣都被暴徒的氣給箍禁、攪亂、斬斷了。所以您才會受傷。”


    “呃……”


    “不過聽說當中有一個人似乎略懂武道,但身手也不值一提。老師驅逐暴徒後,將兩位交給同行的弟子看顧,急忙回到條山房。小的接到通知後,立刻火速趕到這裏……”


    “那麽……難的那扇窗戶也是……”


    窗戶薄木板仔細地修補過了。不僅玻璃破碎,好像連木框都損毀了。


    “唔,窗子關不上太危險了,所以小的未經許可就……。補得這麽難看,真是抱歉。門也許稍微修繕過了。”


    “這……真是……太感謝了。”敦子想要低頭致謝,被製止了。


    “不過真是太不安寧了。”宮田以平和的聲音說。“還是通報一下警察計較好吧,婦人家一個人獨居,太危險了。還有,如果不會給您添麻煩的話……”


    “呃?”


    “小的可以繼續過了診療嗎?”


    “嗯……”


    可以相信他嗎?敦子沒有足夠供判斷的根據。


    盡管對方對自己這麽親切……


    “小的明天再來。”宮田說,接著又說“祝您早日康複”,深深行了個禮,離開了。


    “謝謝您。”女子——華仙姑道謝,麵無表情地目送他的背影,然後轉向敦子,簡短地勸她進食。敦子也想吃東西,老實地點點頭。


    看到那一點又不像是現有材料做出來的早餐,敦子有些吃驚。女子幾次為擅自使用廚房以及動用食材一事道歉。敦子並不討厭料理,所以總是會買足一定分量的食材備用,但是經常因為太忙而放到壞掉,所以她對女子說,吧食材用掉她反而覺得高興。這是她的真心話。


    “衣服……我也擅自拿來穿了,簡直跟小偷沒什麽兩樣。”女子再次道歉。


    確實,女子穿著敦子的衣服。而且敦子一直沒有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換過了,是女子為她更衣的吧。


    女子個子很小,穿上敦子的衣服,看起來格外年輕。漆黑筆直的頭發綁得鬆鬆的垂在肩膀處,看起來也像個巫女。


    吃過飯後,敦子心情平靜了一些。


    ——得聯絡編輯部才行。


    首先她這麽想。但是如果老實地說出自己遭到氣道會的攻擊,依總編輯的個性來看,肯定會馬上飛奔而至。這麽一來……


    敦子望向女子。


    ——這個女子是華仙姑。


    她再體認到這件事。不能讓總編輯見到她,但也不方便偽稱她的身份。敦子覺得既然要說謊,幹脆一開始就不要說真話。


    沒有電話,隻能向鄰居借用。敦子深思熟慮後,拜托女子聯絡編輯部,謊稱敦子感冒發高燒,發不出聲音。


    她昨天毫無理由的行動,似乎也就這樣自動被認定是惡性感冒所致。


    ——哥哥……


    該不該聯絡哥哥?敦子猶豫了很久,最後決定不說。哥哥和鳥口常聯絡。半個月前,鳥口義憤填膺,還揚言絕對不放過華仙姑。鳥口平日很少大力聲張什麽,這種態度十分罕見,讓敦子印象深刻。


    令他憤怒的對象就在敦子身邊。


    敦子望向女子——華仙姑。


    女子淺淺地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略略低頭注視在桌上交握的手指。


    看不見她玻璃珠般空洞的眼睛。


    到了這個地步,敦子卻極為困惑。


    她內心的不安似乎透過房間的空氣傳給了女子,女子將表情一成不變的連轉向敦子,說道:“我……做了許多失禮的事。”


    “我才是,這麽麻煩你……”


    女子微微地垂著頭,呢喃似地說…“我……待在這裏是不是會給你添麻煩呢?”


    “什麽麻煩,才不會……,可是,這裏……這裏很危險”敦子說。


    氣道會已經知道這個地方了。


    “我的住處……也已經曝光了。”女子說。說的也是。


    “你有沒有什麽可以暫時棲身的安全地點呢……?”


    “我……隻有一個人。”


    “呃……例如說,來找你商量的那些人……?”


    好難啟齒。


    女子再一次說…“我一直都是孤單一人。”傳聞說,華仙姑有許多狂熱的信奉者如同信徒般追隨著她。還說,華仙姑有大權在握的政治家當後盾。甚至華仙姑在財經界也能夠呼風喚雨——全都是傳聞。


    換句話說,女子打從一開始就無處可去。


    敦子心想,暫時還是不要聯絡哥哥好了。


    換個姿勢,脖子一帶感覺輕鬆多了。


    是藥效逐漸發揮了嗎?


    敦子睡了一下。


    她做了個非常寂寞的夢。她心想原來這就是寂寞,總覺得難以承受,於是睜開了眼睛。


    總覺得……有個懷念的人。


    是錯覺。


    知道昨天都還是陌生人的女子,不可能是敦子懷念的人。是因為看慣了嗎?即使如此,還是讓她忘卻了幾分寂寞。女子以和剛才相同的姿勢坐在椅子上,仍然望著桌上。或許自己的意識隻中斷了短短幾分鍾而已。女子好像注意到敦子醒了,她微微抬頭,說:“好奇怪的動物。”


    “咦?”


    敦子不懂她在說什麽。


    “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因為就放在桌上……,所以……”


    “放在桌上?”


    “這張畫。”女子說道,出示書桌上一張十二乘十六,五公分大小的相紙。


    “哦……”


    那是從哥哥那裏借來的一本江戶時代書籍上拍下來的照片,上麵畫的並不是動物。


    “那是……妖怪。”


    “妖怪?”


    “鬼怪。”敦子說。“像是河童,天狗那一類的妖怪。現實世界不會有那麽奇怪的動物……”


    完全忘記了。


    當然,那是為了刊登在《溪譚月報》上才翻拍的照片,預定用在下個月,預定用子啊下個月號開化寺刊登的多多良勝五郎這位在野民俗學者的連載上。照片前天洗出來,敦子確認後,就一直擺在桌上。


    “鬼怪啊……”女子一臉以外地說。


    的確,敦子覺得那張畫與其說是妖怪,稱為怪物更合適。她記得那張畫完全沒有半點神秘、奇怪等要素。


    臉長得像貊犬(注:也稱高麗犬或胡麻犬,是一對形似獅子的獸像,多放置於神社火社殿前。),耳朵像豬。


    嘴巴咧開,就像顆舞獅的頭。


    胴體也像是巨大的犀牛或者河馬。


    盡管整體看起來鈍重,前腳卻很長。


    前腳尖端有一根銳利的鉤爪。


    那頭未知的野獸正從樹叢後探出上半身。就是這樣的畫。


    “據說這叫哇伊拉,是已經絕滅的妖怪。你當然不知道。”


    “這種東西……也會絕滅嗎?”


    聽說是會的。


    多多良說,不知為何,這個怪物出來幾張畫像以及記載在畫上的名稱以外,所有資料都失傳了。


    雖然敦子對妖魔鬼怪並未詳細到能夠判定的地步,不過妖怪不同於大象或者鯨魚,應該沒有實體。但是並不是沒有實體,就等於不存在。


    例如說,傳說北海棲息著一種叫做“一角”(注:此應指一角鯨(monodonmonros),又稱獨角鯨。)的有角海獸。敦子從未見過真正的一角。即使如此,敦子還是知道一角的生態及形態。因為她讀過紀錄,也看過圖片。


    但是如果這個一角其實是虛構的動物,實際上並不存在,會怎麽樣呢?這種情況,敦子也無需哦呢個確認起。所以就算實際上並不存在,對敦子來說,一角這種海獸仍然是存在的。


    妖怪全都像這樣。


    所以實際上存不存在,完全不是問題。對於知道的人來說,於存在並沒有兩樣。


    但是……例如說,沒有記錄的話。


    沒有畫像的話,沒有任何人知道的話。


    那情況會變得如何呢?


    一角的情況,因為它實際存在,就算沒有人知道它,這個事實也不會威脅到它的存在。


    因為不管怎麽樣,一角就實際生活在北海。


    也可以說,這隻是發現早晚的問題,


    但是妖怪不一樣。隻要沒有人知道妖怪的存在,妖怪就消滅了。


    所以敦子認為,妖怪就等於訊息。


    訊息消失的話,存在本身就會逐漸損毀。所以古人才會那麽執著於記錄妖怪,一而再再而三地畫下妖怪。因為這等於是一種基因,使妖怪這種生物存活下來的基因。


    這種叫哇伊拉的妖怪,隻有外形和名字勉強留存了下來。


    隻有名字,算不上活生生的妖怪。遺傳訊息幾乎udou缺損了,等於隻留下了化石。


    所以……


    “所以哇伊拉已經絕種了。”敦子說明。


    不知為何,女子看著那張照片的模樣看起來極為恐懼。


    “隻剩下名字……和外形……”


    “是的。河童或貍子,這些鬼怪——妖怪,每個人都知道吧?換言之,出來文字資訊以外,還有活生生的資訊。它們不是棲息在紀錄中,而是棲息在記憶力。換句話說,它們還活著。……你……怎麽了嗎?”


    女子的臉完全背對敦子。她垂著頭,長長的頭發披下來,完全遮住了臉。


    “被遺忘的……妖怪……”女子自言自語似地說。“隻有名字,沒有紀錄……也沒有記憶嗎?”


    “嗯……怎麽了嗎?”


    女子看開了似地撩起頭發。


    和敦子的預期相反,女子的臉看起來微帶笑意。是錯覺吧。


    接著女子這麽說道:“總覺得……就像我一樣。”


    “是什麽意思?”


    女子沒有回答。


    ——像我一樣?


    意思是,她空有華仙姑這個名字嗎?


    敦子思忖自己為何不會對這名女子感到抗拒。不知為何,敦子大從一開始就接納了她,幾乎是吧自己托付給這個鳥口唾罵位泯滅人性的女子。


    “你……呃……”敦子怎麽都想不到切確的問題。


    女子可能察覺了,她開說:“敦子小姐……當然也聽說了吧。嗯……我自己也很明白我被傳得有多難聽。可是,我無法判斷那些傳聞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誇大其詞。我從一開始就無意為人占卜,對前來商量的人也不太清楚……”


    昨天,女子說那是騙人的。


    她還說預言不是說中,而是有人刻意去實現。


    ——有人刻意。


    “我可以……請教一下嗎?”


    女子點點頭。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當占卜師的呢?”


    覺得好像雜誌采訪。


    女子頓了頓,答道:“我……剛才也說過,我並沒有開業,也沒有設招牌,更沒有宣傳。我隻是順其自然……,改怎麽說明才好……我也不太清楚。可是,我靠著來訪的人所送的謝禮糊口為生,這是事實……”


    “你沒有做廣告或宣傳,什麽都沒有,那些人卻會找你商量?”


    “是的。不知道他們是哪裏聽到的,就是有人會來找我商量事情。我接見他們,隻是述說,日後就會收到謝禮,也會收到感謝。所以來找我商量的人是什麽樣的身份,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對於來過幾次的人,我也從未主動詢問或聯絡……”


    “請等一下。”


    “怎麽了……?”


    “從你剛才的話聽來,你……不太清楚委托人或者谘詢者的背景吧?”


    “嗯,不清楚。”


    敦子再次感到困惑。


    占卜的基本是收集資料。關鍵在於能夠獲得多少谘詢著的背景資料。占卜師透過事前調查、本人提出的要求、麵談時的觀察、誘導訊問等一切想得到的手段,來收集谘詢者的個人資料。因為若非如此,就得不出切中需要的回答。


    這並不是說占卜是詐騙。哥哥告訴敦子,這才是正確的占卜。切確地回答個人的要求——除去煩惱,才是占卜原本的麵貌。神秘的“開示秘密”的過程,其實隻是有效率地達到這個目的的技巧罷了。谘詢者是為了除去煩惱而來讓占卜師欺騙,鑰匙知道自己被騙,就不會有效了。被看穿的占卜師,隻是本領太差罷了。


    可是……


    華仙姑處女說她不清楚對方的事。


    還說她不覺得自己在占卜。就斷真的如她所說,是有人在事後動手腳,實現她所說過的話——雖然完全不明白為何要這麽做——但是如果神諭完全牛頭不對馬嘴,不也無從實現起嗎?


    敦子大感困惑。


    那樣一來……就說不通了。


    “那麽……你究竟都說些什麽呢?”


    “嗯,這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什麽意思?”


    “前來拜訪的人……一開始當然是初次見麵,在見到他們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然而……”


    “然而?”


    “我一見到他們,要說的話就已經決定了。”


    “這……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嗯,就是說,例如我會脫口而出,要對方最好不要答應那份工作,或是遺失的戒指就在客廳的櫃子後麵……”


    “脫口而出……?”


    這……


    “我所說的話,全都會變成事實。可是,昨天我也說過了,未來的事不可能預知,我是這麽認為的。所以一定是有人把我信口說出來的話,就這樣……”


    敦子覺得這個判斷十分吻合常理,也認為預知是不可能的事,如果預言實現,若非偶然,就是有人在事後動手腳。


    但是……


    “你是……信口說說的嗎?”


    “不曉得……除了信口說說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因為就算問我複雜的商業問題,我也不懂……,但是……沒錯,至少我不是像現在這樣,邊想邊說。”


    確實,女子說話的口氣,就像在逐一挑選遣詞用語,頻頻停頓,完全不得要領。


    不過敦子也覺得,如果預言的內容真的是隨便說說,就更沒有第三者在時候動手腳實現它的意義了。


    總之,敦子了解現狀了。


    可是……


    “有沒有……對,有沒有什麽契機呢?讓你進入現在這種生活的……”


    不可能沒有理由的吧。


    “哦……”女子短短地應道,“呃”了一聲之後,支吾起來。


    ——這個人……


    完全不擅長這樣的對話吧。那麽她真的是占卜師嗎?此時敦子再度懷疑起來。敦子認為占卜師這種工作,絕非口才笨拙的人能夠勝任的。


    不久後,女子開口道:“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對,我十五年前來到東京,無依無靠,沒有人當我的保證人,當然也身無分文,沒有任何認識的人,根本就是流落街頭。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沒有任何後援,要在這個東京活下去……是件難事吧。可是,我也覺得正因為是東京,我才能夠不至於餓死……,隻要肯找,就偶工作,這在鄉下地方是不可能的。”女子說。


    女服務生、女工、女傭——為了活下去,女子做過所有能夠做的工作,唯有賣身她怎麽樣都不願意。


    “結果我在某位親切人士的幹旋下,在築地一家高級料亭落腳、工作。那是……對,是開戰前的事。我從顧鞋和打掃工作開始,沒有多久就調去清洗工作,兩年左右,就升到女仆了。我記得穿上女仆製服時,我真的好高興。”


    開戰前年到兩年後,表示女子是在昭和十七年成為女仆的。


    話說回來,如果女子沒有撒謊,她現在已經年過三十了。這麽聽說再回過頭來看,她看起來也像是三十出頭。可是如果斷定她才十歲,看起來也像是十幾來歲。換句話說,端看怎麽看,像幾歲都有可能。


    ——就像洋娃娃嗎?


    大概是吧。


    聽說第一個發現女子的能力的,是料亭的常客。她鐵口直斷,比一些騙人的江湖術士更為神準,便有了一點名氣。


    “我記得……那位先生是與陸軍有關的人士,或許是官僚……我不太清楚。那位先生覺得很有趣,便把我介紹給許多人……”


    在戰爭時期還能夠流連於高級料亭的男人——而且是軍部的人——還有他的熟人——換句話說,華仙姑處女從那時起,占卜的對象就都是一些大人物了。那麽……


    “那時你占卜了什麽……不,說了些什麽呢?”


    “……我不太記得我說了些什麽。就算我記得,也不明白我為什麽會那麽說。可是對方非常高興……,給了我許多小費。”


    “你不記得?”


    “嗯。”女子的頭垂得更低了。“就算問我複雜的事……我也不懂。我在山裏長大,也沒受過什麽教育。可是,那個時候也是……,我覺得對話是成立的,所以我無法理解自己說過的話是什麽意思,無法理解的事……不可能記得住。”


    “這……”


    ——有什麽東西……附身嗎?不,不對。解離性……精神……官能症嗎?


    ——多重人格?


    隻能這麽想——不,不能隻馮這點線索就下判斷。敦子困惑了。


    的確很像。可是敦子覺得沒有這麽方便的人格障礙,如果是隻在人格交換後變成占卜師,這樣的病例或許是有的。


    但是她……


    ——是連續的。


    從她的情況來看,人格似乎總是維持一定。多重人格障礙的病例中,人格交換以後,大部分都會喪失記憶。雖然她也說她不記得,但並非沒有人格交換時的記憶,而是忘了當時說過的話。


    “這……”敦子再次沉思。


    不隻限於多重人格障礙,腦或神經的障礙使得特定能力變得異常發達的病例並不少。一般認為,這是由於大腦掌管理性的部分失去正常機能,而變得無法壓抑本能的能力。


    例如記憶力,有些病患會將不必要的瑣碎事情正確地持續記憶在腦中。


    例如聽覺、視覺、嗅覺、觸覺,五感變得異常敏銳的例子也一樣。


    還有集中力……


    藉由攝取藥物處於特殊環境,可以輕而易舉地進入感覺變得敏銳的狀態。


    這些統括來看……


    都能夠與高度觀察力連接在一起。


    那麽,這可能就是華仙姑占卜的資料來源。


    即使放棄所有的事前資料收集。她也能夠當場從對方身上獲得大量的資訊。而且那是在無意識當中進行的,她本身並沒有在觀察對方的認知。這些資訊,應該被她當成一種知覺來看待。


    ——可是……


    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結果敦子無法做出任何判斷。就在她尋思該如何開口時,女子低聲說道:“現在的我……就是那個時候的我……毫無改變的延續。”


    “延續?這是什麽意思?”


    “我仍然在做一樣的事,一點改變也沒有。現在的我……依然隻是對著來訪者說出與自己的意誌無關的話……”


    ——她在哭嗎?


    敦子無法想像女子哭泣的模樣。


    女子繼續述說。


    在後方、以及戰敗後,身份不明的谘詢者仍然絡繹不絕地造訪通靈女傭,女子漸漸感到疲憊不堪,不過錢倒是存了不少。


    然後女子辭掉了料亭的工作。


    那是約兩年前的事。


    女子說,她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目標,似乎是因為厭倦而逃離了。她在有樂町郊外買了一棟小屋,過起了隱居生活。


    但是……


    “連一個月……都還不到,一個男人說他有事商量,找上門來了。後來拜訪的人愈來愈多,結果我……不管是誰,都無法決絕他們的請求。”


    女子抬起頭來。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


    “我已經受不了了。”女子悲傷地說。


    日複一日,隻是聆聽別人的話,述說別人的事——這名女子十幾年來,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吧。難怪她不擅長與人對話,因為她從來沒有和別人談論過自己的事。


    ——我也一樣。


    “呃……我是不是讓你說了什麽不願吐露的事……?”敦子問。


    女子默默地搖頭,接著她叫了一聲敦子的名字,說道:“今後……我究竟該如何是好?氣道會……究竟想把我怎麽樣呢?”


    “這……”


    “我從某人那裏聽說,氣道會表麵上雖然是武術道場,但私底下好像是一個政治結社。”


    “是……這樣嗎?”


    敦子不知道。


    敦子采訪前,對氣道會做過一番詳細的調查,但是她完全沒有查到這樣的事實。不過這應該隻有消息靈通的人才可能知道。女子說的隻是這件事的某人,應該是精通這類消息——政界內幕消息——的人,也就是華仙姑的客人吧。


    她隻是毫無自覺,這名女子——華仙姑,果然對財政界擁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我好怕。”女子說。“每當我說出什麽,那些話就相繼成為事實。未來的事似乎會透過我的口中泄露出來。可是我所說的那些話,並非我想說的話。就算我口中說出了非常恐怖的事……,無論我多麽不願意,它還是會成真吧。如果我的嘴唇違背我的意誌,述說起悲傷的未來,即使內容再怎麽令人不忍聽聞,它依然會成為現實吧,我再也無法對那些真實負責了。所以,我再也不想說任何話了。”


    “我好怕,我受不了了。”女子靜靜地激動起來。永不改變的表情,感覺更有效地表現出她內心的悲愴。


    敦子對於思考無法成形,隻能驚慌失措的愚昧的自己感到羞恥。


    愚昧就是低劣。所以必須將理性的矛盾指向愚昧的謎團,以睿智的光芒斷然掃除名為不明的黑暗才行。敦子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弱不這樣,就活不下去。


    ——不明的命題是什麽?


    首先……


    預言來自何處?


    然後……


    那些預言為何會實現?


    所有的謎團都集中在這兩點。


    對於這個問題,暫時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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