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喀拉——


    次地亦行中世陰陽家之說,與守庚申之事(中略),故民間亦廣為流布,今亦多祭祀於路旁。《拾芥抄》載:“庚申夜誦彭候子、彭常子、命兒子,悉入幽冥之中,去離我身。”注雲:“今按,每庚申向寢而呼其名,三屍永去,萬福自來。”此誦文不知源自何處,三彭之名亦異,此誦為未守庚申而寢之歌,說法多異,今俗傳彭申之夜誦歌雲:


    悉悉蟲離我床,去我床,


    未寢但臥,雖臥未寢。


    此悉悉蟲或稱休喀拉。


    ——《嬉遊笑覽》卷七/喜多村信節


    文政十三年(一八三○)


    1


    “我的記憶力比別人好。”女子說。


    那又怎樣?——木場修太郎心想。


    木場完全提不起勁。雖然不到心不在焉的地步,但鑽進耳朵裏的話全都停留不了多久,一下子就溜到別處去了。停留時間太短,所以無法領會話中的意思。女子愈是滔滔不絕,木場就愈覺得無所謂。也不知道是真心這麽想,還是裝出來的。他連去分辨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像為了消磨時間而進經典電影院,看著已經看過好幾次的老電影。不管銀幕中央的女子是哭是叫,甚至被殺害,身為觀眾的木場也莫可奈何。無論銀幕裏發生多麽重大的事,老實說,木場一丁點兒都不在意。視網膜雖然倒映出有人在傾訴的模樣,但他的腦袋是一片空白。


    說到那個時候木場在想些什麽,他想的隻有被簡慢地端到麵前,用豆腐渣做成的像是壽司的東西上頭擺的燻鯨魚肉而已。


    那麽巨大的鯨魚究竟是切下身上的哪個部位,才能變成這麽寒酸的東西呢?這件事怎麽樣就是讓木場在意得不得了。


    “絕對錯不了的。”女子有些激動地說。


    ——煩死人了。


    在一旁托著腮幫子的酒店老板娘倦怠地開口:“連一丁點兒幹勁……都感覺不到哪。”


    就像貓撒嬌的叫聲般,完全無法捉摸。


    老板娘說的一點都沒錯,所以木場沒有回話。


    “怎麽啦?真拿你這個木屐警察沒辦法……”


    老板娘——貓耳阿潤眯起一雙杏眼瞪著木場。


    然後她瞧不起人地罵道:“沒出息的懦夫。”原本熱心傾訴的女子看到阿潤此舉,突然變得萎靡不振,一臉索然地望向褪色發黃的櫃台。


    木場總覺得有些內疚,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就是在這種時候心軟,才會每次都倒大黴,於是故意冷酷地皺起眉頭應道:“羅嗦。”


    木場是東京警視廳的刑警。


    處理了好幾個月的重大案件在今年春天總算告一段落,接著好不容易解決掉悔過書、報告書等他不擅長的文書工作,木場厭煩到了極點,回過神時,他人已經接近鬧區了。然後……他來到了這裏。


    貓目洞——完全就是家落魄的小酒店。昏暗,空氣也不流通。連客人都沒有。沒有說些無聊廢話的陪酒小姐,也沒有自以為是地說教的酒保。


    隻要能喝酒,去哪裏都無所謂,但木場會特意迢迢遠路來到與住處反方向的池袋這一帶,或許是因為他已經沒有力氣投身人群之中。木場懶得迎合社會的時候,就會來到這家店。


    ——大失所望。


    不該來的——木場有點後悔。


    的確。


    不,如同猜想,當木場來訪時,地下的這間小店沒有半個客人。


    不僅如此,老板娘一看見老熟客木場,早早就打烊了。這都是老樣子了。與其說是生意不好,倒不如說老板娘根本無心做生意。


    “我在等你呢。”老板娘裝出笑容,睜眼說瞎話。


    不去的時候,木場半年都不會光顧,老板娘不可能會等待這種不良客人。木場理都不理:“別說那種無聊的奉承話。”


    然而……


    沒多久,阿潤就叫木場看店,離開了店裏。木場什麽也沒想,打定了主意專心喝酒自斟自酌時,阿潤帶來了一個說是熟人的女子。


    “讓她商量一下吧。”阿潤這麽說。


    原來睜眼說瞎話並不是奉承,而是別有居心。女子頻頻傾訴她被人偷窺還是怎麽樣,讓木場覺得煩躁。他不想聽,不想思考。


    所以木場連女人的臉都沒細看,隻是盯著缺了口的酒杯,看著賣相極差的小菜。


    ——竟然得寸進尺。


    木場把像是壽司的東西扔進嘴裏。


    吃進嘴巴後他才想:這年頭哪裏還在做這鬼玩意兒?


    豆腐渣壽司,是無法隨意吃到壽司的年代才會產生的替代品。豆腐渣用來代替米飯,而鯨魚肉則代替鮪魚。


    換言之,這是在沒有米也沒有魚的年代才吃的下去的東西,木場以為水產品的管製廢除以後,應該不會再有哪個笨蛋去吃這種難吃的東西,也不會再有哪個笨蛋端出這種東西給客人了。


    食物卡在喉嚨裏,難吃極了。


    木場在豐島的轄區任職時,好幾次到販賣這種鯨魚壽司的黑市壽司店進行查扣。


    雖說比鮪魚容易弄到手,但鯨魚仍然是水產品。也就是違禁品,所以不能在市麵上光明正大地販賣。


    木場偷吃過好幾次查扣的鯨魚壽司。


    當然,這不是一個公仆應有的行為。可是警察就算查扣了壽司,結果也隻能扔掉。實際上是販賣違禁品的黑市不對,但是將黑市查扣來的貴重食物不當一回事的扔掉的警察,又算是什麽?


    木場總覺得難以釋懷。


    就算是違法的東西,當時的人過的也是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甚至有人餓死,而應該要守護社會的警察竟然將能吃的東西扔掉,這怎麽行呢?要扔掉,倒不如吃掉——當時木場是這麽想的。


    每次偷吃都卡在喉嚨裏,每次木場都嗆得厲害極了。


    時隔幾年後再吃到,他又噎住了。


    木場急忙把酒杯中的液體灌進喉嚨,結果嗆得更慘了。


    杯中的廉價酒不僅度數高,而且不知道原料是什麽。


    阿潤見狀,像洋貓般的的臉笑歪了。


    “你啊,這樣也算是刑警嗎?空有個大塊頭。”


    “我告訴你,刑警可不是小鎮的煩惱谘詢員那,喂!”


    “幹嘛?警察不是站在百姓這一邊的嗎?”


    “警察是站在守法者這邊的,我們隻負責取締違法者。”


    “偷窺不也是違法行為嗎?你神氣個什麽勁啊?”


    “我是搜查一課的,辦的是殺人案……”


    這是借口。


    他隻是覺得煩。


    “就算是失敗了,但你這種塊頭活像個大佛的男人悶悶不樂個沒完沒了,實在是難看到了極點那。”阿潤說道,用力撇過臉去。


    ——失敗啊……


    的確。


    上次的事件裏,包括木場在內的搜查人員的行動——不,本部的搜查方針本身就有著無法彌補的過失。盡管布下了天羅地網,被害人卻不斷地增加,而且這還是東京警視廳與轄區——國家警察千葉縣本部傾盡全力進行的搜查行動。


    有五個人在木場麵前喪命。


    即使不是木場本人犯下了致命的過失,殺人事件在身為警官的木場麵前大喇喇地發生也是事實。當然,木場對於這件事並非不感到自責。他也覺得要是自己行事再聰明一點,或許能夠挽救一兩條生命。


    然而,他也覺得這麽想是自命不凡。他認為區區一介警官,能夠做的頂多就隻有那麽一點程度了。


    他絕不是自卑,也不是為了卸責而逃避現實。而且以結果來說,木場比搜查本部更接近真相,就算被責備擅自行動,他也自認為在有限


    的狀況中,盡了最大的努力。對於這一點,他並不後悔。


    但是……這種情況,問題並不在於努力、判斷或對錯。


    有意義的隻有結果。


    不管是做出正確的選擇,或是真摯地努力邁進,結果失敗的話,一切都是枉然。但是即使做錯還是偷懶,隻要結果順利,一切都皆大歡喜。


    確實是有疏失,許多人犧牲了。


    但是凶手被逮捕,案子結束了。


    無可奈何。所以木場不感到滿足,也不覺得失望。他十分淡然處之,也不覺得自己像阿潤說的悶悶不樂。隻是……


    硬要說的話……


    木場不中意淡然處之的自己。總是驅使木場往不必要的地方橫衝直闖的莫名衝動,現在卻不可思議地沉靜下來了。一點都不像自己。結果木場到現在仍對事件沒有任何感想。他覺得這種情況,自己應該更情緒不穩、更激憤、更興奮地做出莫名其妙的行動來才對。


    那樣比較像自己。


    當然,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就算木場一個人大吵大鬧,死人也不會複生,但是他覺得如果不至少大鬧一下,被殺的人似乎會死不瞑目。這不是講道理,木場認為自己的行動規範並不是道理。說起來,不管死了多少人,卻隻有一句“哦,這樣啊”的話,那簡直……


    ——簡直就像戰爭。


    木場這麽感覺。他不願意這樣,他覺得這樣是不對的。但是……


    盡管眼前有那麽多人死去,結果木場卻無法有任何特別的感想。


    這種達觀而成熟的自己,讓木場有些無法接受。隻是如此而已。


    他並不是在為失敗而後悔。


    木場隻是嫌麻煩。


    此時,木場進來後第一次正視阿潤的臉。


    鮮明的五官,玫瑰色的口紅。


    自己看起來應該完全是在瞪人,木場非常明白自己的容貌會帶給對方不必要的威嚇感。


    細小的眼睛,粗獷的臉龐,健壯的脖子。


    阿潤意興闌珊地撇著臉。


    “呃……”女子消沉至極,無力地開口。“我還是……”


    “你……要去那個叫什麽的怪孩子那裏嗎?”


    阿潤撇著臉,慵懶地問道,女子苦惱了一會,應了一聲:“嗯。”阿潤小巧的嘴唇銜住香煙。


    “這個嘛,我是不太讚成你去啦,不過總比這個笨蛋……”


    笨蛋是值木場。


    阿潤點燃香煙,吸了一口,把煙吹向木場,接下去說:“可靠吧。”


    “喂……”木場有點介意。“……你說的那個怪孩子是什麽?”


    “幹嘛,那跟你無關吧?笨條子。”阿潤罵道。“對啦,跟我沒關係啦。”木場凶回去。凶都凶了,這下子也不能求人家告訴他,這次換成木場撇過臉去了。


    女子見狀想要開口,但阿潤製止她,結果自己說了起來:“通靈少年啦。嗯?可是那也不叫通靈吧。我想想,是神童吧。叫什麽來著?對了,他用的是什麽照魔之術吧。”


    “啊?什麽照摸?”


    “好像是照出魔物的意思吧,可以識破壞事和謊言。”


    “哈,那豈不是太方便了嗎?”木場不屑地說。


    什麽靈啊魔的,木場最痛恨那類東西了。細微的差異他根本不在乎,那類東西在木場眼中全是一丘之貉,全數排斥。


    “警察裏最好有一個,不,閣員裏應該要有一個吧。”


    “好像……也有人提出這樣的意見。”


    “你說什麽?”


    木場當然是開玩笑的。


    老板娘隻是望著天花板,悠然自得地回答:“內閣怎麽樣我是不知道啦,不過我聽說那孩子在某件案子裏大顯身手,揪出了最煩。要是能夠識破偽證,那一定很方便嘛。”


    “混賬東西,警察才不可能相信那種東西。我看八成是抓到偷咬沙丁魚的野貓罷了吧?我不曉得什麽神童還是少年,就算是神明還是佛陀,要是司法人員照著神諭行動,豈不是世界末日了?要是警察真的相信那種小鬼的胡說八道,這個國家就完蛋啦,混賬東西。”


    “那麽……”阿潤爹聲爹氣地說。“……這個國家差不多要完蛋了吧?”


    “什麽意思?”


    “因為我聽到的不是那孩子協助犯罪搜查這麽簡單的事,而是對逮捕罪犯做出實質貢獻這樣確實的傳聞。這表示警方在搜查還是逮捕行動時,采納了那個孩子的意見吧。一般民眾是不能逮捕罪犯的。”


    “隻是傳聞吧。”木場說。


    阿潤答道:“人不是說無風不起浪嗎?隨便什麽都好。管他是小孩還是小狗,總比動也不動、像塊醃泡菜石的刑警要來得有用多了吧?”


    “你很羅嗦耶,知道了啦。”


    “你知道什麽了?”阿潤說道,煩躁地摁熄香煙。“聽好了,我可不是因為這位春子小姐要去依靠你說的那個死小孩的胡言亂語才這麽說的。全都是因為你像頭小便的馬似的呆杵著不動。”


    “你這個女人啊……”


    “什麽女人不女人的,別亂叫。”


    “誒?我是客人耶!”


    “我不記得這陣子有收過你的酒錢呢,請不要擺出一副大爺樣好嗎?”


    “都倒酒給人喝了,還在那裏說什麽大話。每次來都關店,你上次還在裏頭呼呼大睡對吧?你在睡覺對吧?喂,別以為你騙得過刑警哪。而且你每次都盡拿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給我吃,說什麽試吃,每次都害我拉肚子。聽好了,阿潤,事情要講順序,工作要講職責。我不曉得這個人住在什麽地方、但這種事得先……”


    “你這人就會滿口廢話,這我當然知道。不就是因為附近的警察根本靠不住,才會像這樣拜托你這個遲鈍的笨蛋嗎?你連這都不明白嗎?你以為誰喜歡沒事來找你這種長的像廁所踩爛的木屐的人商量啊?”


    “呃……”女子——阿潤叫她春子——怯生生地開口。“潤子小姐,可以了,我……”


    阿潤無可奈何地看了木場一眼,無力地說了句:“對不起。”聽起來也像是在對木場說。


    “……呃,也不是這一兩天就會怎麽樣的事,而且也沒有生命危險,所以我還是去請示藍童子大人……”


    “等一下。”木場忍不住插口。“那類通靈的騙子絕對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幹嘛插嘴?木場心想。


    “所以最好不要和那種人扯上關係。”


    多管閑事。說起來,這根本不關木場的事。隻是他有個怪癖,別人用力推他,他就會狠狠地頂撞回去,但是對方一縮回去,他就會伸手拉過來,教人傷腦筋。木場天生就是個愛唱反調的人。


    ——不對,我是三歲小鬼啊?


    應該是吧,這不是大人的反應。


    阿潤垂著頭,她一定正暗自竊笑。


    “你笑什麽笑?我最痛恨占卜這類鬼東西了。我幹的這一行,也認識很多被害人。和那種人扯上關係,沒一個有好下場。那種人就算你不去碰,也會自己找上門來,沒必要去自投羅網。那豈不是叫什麽撲火嗎?”


    阿潤露出少女般的表情,把笑意給咽回去似地說:“可是我說你這個人啊,實在是太好笑了。不過……噯,算了。春子小姐,隻有這件事,這個傻瓜說的完全沒錯。我也告誡過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你最好還是打消這個念頭。”


    春子虛脫地“哦”了一聲。“我也這麽想,可是……”


    “可是?”


    “以前曾經有一次……是碰巧的,呃,我得到藍童子大人的忠告……怎麽說呢,是和我有關係的……”


    “和你有關係?”


    “嗯,所以我想


    ……應該可以信任吧……”


    “喏,那邊的刑警,都是你不好好地聽人說話,春子小姐才會這麽想不是嗎?這小妮子就是不幹不脆的,要是放任她這樣下去,一定會去找那個小鬼的。和那種人扯上關係,不是準沒好事嗎?”


    “那你是要我怎麽樣?”


    ——結果不又是這樣了嗎?


    木場重新聆聽女子的說明。


    女子——自稱三木春子。


    她今年二十六歲,說是靜岡人,因故戰後來到東京,前年開始在東長崎的縫製工廠上班。沒有家人親戚,獨自一人住在工廠的宿舍裏。


    春子這個人的外表一點特征也沒有,就算往後在別處再度碰上,也令人懷疑是否能夠認出她來。乍看之下,她並不像耽於玩樂的女人,服裝也十分樸素,這樣的女子怎麽會認識酒家老板娘?木場對這一點感到有些詫異,不過女子沒有述說她上東京的理由,也沒有說明她與老板娘的關係。


    “很纏人。”春子再三強調。


    看樣子似乎真的很纏人。


    讓春子評為纏人的,是住在附近的一個派報員,名叫工藤信夫。


    春子說,工藤從去年秋天開始就一直糾纏不休,讓她不勝其擾。說白一點就是追求她,這並不是什麽稀奇事。


    “你……不喜歡那個人嗎?”為了慎重起見,木場問道。


    因為這是最重要的一點。


    實際上,這類糾紛很多時候是旁人理不清的情侶吵架,沒有人被別人喜歡會感到不快。雖然其中有些人會覺得煩,但那隻是不中意追求者或狀況,對於受人喜歡這件事本身並不感到厭惡。


    不過世上也有許多情欲勝過愛意、隻是出於性衝動而追求異性的無恥之徒,那類情況,隻是一種偽裝成愛意的性騷擾,不過就連這種豈有此理的求愛,也有人覺得沒那麽糟糕。


    而這類情形,女方不願意的態度大部分都隻是裝裝樣子而已,所以更棘手了。像木場總是對此感到困惑不已。


    當然,無論是男是女,如果自己的人格遭到漠視,隻被視為性衝動的對象,不可能會覺得高興。即使如此,仍然有些人覺得不壞,這並不是因為他們好色或淫蕩,隻是他們受虐的心理受到刺激吧。木場這麽想。


    不過……


    木場既未追求過別人,也沒有被追求過,當然無法斬釘截鐵地斷定。雖然無法斷定,不過向對方傾訴“我喜歡你”,應該很接近臣服於對方,向對方說“我任憑你吩咐,請你收我為小弟”吧。如果這樣的話,被追求的一方對於追求的一方是不是會萌生出優越感呢?因為對方奉上無條件的恭順。一個人隻要稍微有點支配欲、或自尊心稍微強烈一點,即使對方的色欲顯而易見,還是不會覺得不愉快吧。


    反過來也是有可能的。被追求的一方若是有被虐傾向,在不同的意義上,也會有不同的感想吧。


    不管怎麽樣,嘴上說討厭,也是喜歡的一種表現方式——男人這種可笑的邏輯能夠行得通,也是因為有這些複雜棘手的例子存在吧——木場心想。


    不過對於不擅長處理感情問題的木場來說,這些或許都隻是自以為是。


    但是,木場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種事終究隻能讓當事人自己解決。木場知道幾個事例,表麵上雖然不斷地說煩人、討厭、很困擾,但是攤開來一看,別說是討厭了,根本就是兩情相悅。碰上那種事,被找來調停的第三者簡直成了在可笑也不過的小醜。


    多管閑事不合自己的性子,所以木場要確認春子是不是真的覺得不快。


    “你真的討厭他到作嘔的地步嗎?”木場再次詢問。


    一時沒有回答。


    隔了一會兒,春子斷斷續續地回答:“其實……也不是……討厭啦……”不出所料。


    “那樣的話,你就應該聽聽那個人……”


    “可是……”


    木場就要開始諄諄教誨,春子似乎察覺,立刻打斷他接下來的話。


    “可是他成天監視我。”


    “監視?”


    “如果隻是冥頑地糾纏不休,那還沒什麽。不,這樣也不好,可是我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所以真的、真的一點都沒有把他當成對象來考慮。所以說,與其說覺得煩,我更覺得……呃……有點恐怖。過年時,我曾經拜托廠長,請他製止那個人繼續糾纏我。”


    “然後呢?”


    “原本他在我的公寓附近徘徊、或是在工廠後門埋伏等我下班、或晚上站在窗外的行為……”


    “他做到這種地步嗎?這……這家夥真難纏哪。然後呢?”


    “嗯,廠長人很親切,還擔任町內會的幹事,所以也很有影響力。我和廠長商量後,廠長便說交給他,不過因為擔心當麵說會起衝突,便去找提供工藤先生住宿的派報社老板申訴,說他那樣造成別人很大的困擾。於是工藤先生那些奇怪的行為……”


    “收斂了嗎?”


    “是的。”


    “那不就好了嗎?沒有任何損害嘛。叫人家連想都不能隨便想,再怎麽說也太過頭了吧?”


    木場這麽說,阿潤邊揶揄似地說:“你是專門單戀的嘛。”


    木場惡狠狠地瞪她,卻沒有半點效果。


    “你真的都沒在聽呢。聽好了,春子小姐從剛才就一直在說後來的事。隻有那樣的話,連犯罪都稱不上。誰會為了那種事去找刑警商量啊?”


    說的也是。


    她是說……被偷窺嗎?


    ——被偷窺啊……


    “嗯,總不會是二十四小時隨時都有人在偷看你吧……?”


    二十四小時隨時都有人在看我——不久前落網的連續殺人犯這麽訴說。難當然是妄想,不可能有那種事。


    不過,木場知道就算那個凶手例子特殊,平常人也很容易萌生那類的妄想。他聽過以前是精神科醫師的朋友詳細的解說,強迫性神經症、精神分裂症,並不是什麽特殊的疾病。如果說是,包括木場在內,每一個人都是精神病患。一聽之下,才知道那似乎隻是程度的問題。


    但是就和占卜、通靈一樣,木場也非常痛恨精神分析和心理學。對木場來說,這些東西隻是根據的理論不同,其實性質根本相同。要是這麽說,醫師一定會生氣地要他不許混為一談,但占卜師應該也一樣會抗議吧。雖然占卜不合道理,但自古以來就深植民間。另一方麵,精神醫學雖然符合道理,卻還是開發中的學問。若論有沒有公民權,占卜搞不好還占了上風。


    木場將不祥的預感完全表現在臉上,阿潤似乎馬上察覺出來,在木場抱怨前牽製說:“你又在想什麽沒用的事了吧,你也差不多該自覺到自己腦子那麽笨,想再多也沒用。”


    這已經不是揶揄,根本就是唾罵了。


    “你這女人也真教人火大,不好意思,我就是笨,才會去當刑警,你不懂嗎?而且我的腦子是我的腦子,要想不想輪不到你來指揮。”


    “我說啊,你那個四方形的腦袋裏頭在想些什麽,我全都看透啦,我早就從降旗那裏聽說了。反正你又在想上次按個潰眼魔的事了吧,誰不知道你把這女孩想成強迫性神經症還是自我意識過剩……”


    我那全被看穿了,阿潤高明多了。


    降旗就是那個灌輸木場一些有的沒有的隻是的罪魁禍首——前任精神科醫師。木場一時忘記了,不過這麽說來,降旗也是貓目洞的常客。


    “……可是,不是那樣的。”阿潤說道,撅起嘴巴。


    木場怎麽樣都無法信服。


    “不是那樣,那是哪樣?她剛才不是說她整天受到監視嗎?不是說一直有人在看她嗎?她覺得有人一直在看她吧?那不就是一樣


    嗎?”


    “呃……”春子發言了。“……不是那樣的,我完全不覺得有人在看我。不,不可能有人在看我,所以、所以我才覺得恐怖……”


    “那到底是……”


    ——怎麽回事?


    木場視線從阿潤母貓般的臉轉向春子平凡的臉。由於照明昏暗,春子的五官印象變得更薄弱了。


    “工藤先生從那以後,突然就再也沒有出現了。”


    “突然嗎?”


    “是的。據說,他似乎深自反省,每天早晚認真地送報,我也放下心來,可是過了一個月左右……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情書嗎?”


    “說是情書……也算是情書……”


    “怎麽這麽模棱兩可?不是嗎?”


    “嗯,上麵……呃……詳盡地寫著我的日常生活……”


    “什麽?”


    那封信上以小小的字跡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文字。


    (前略)春子小姐/


    為何疏遠小生/為何做出如此殘酷之事/為何你不順從你的真心/小生了解你的真心/你讓小生在雇主麵前出盡洋相/即使如此小生還是願意原諒你/因為小生知道/那並非你的真心/小生知道的不隻如此/小生知道你的一切/讓小生證明/這不是謊言,也不是幌子/例如那一天/那一天/


    你……


    “接下來……仔細地記載了我某一天的行動。那真的是巨細靡遺、詳細入微,整張紙滿滿的,寫的極為詳盡。”


    “那……”


    “是的,全部說中了。”


    “不會是……碰巧的吧?”


    木場覺得就算隨意猜想,也不會相去太遠。工廠的上下班時間一定,而且工藤這個人以前曾對春子糾纏不休,應該也掌握了她上班以外的生活作息——例如用餐時間或就寢時間。


    那樣的話,除非有什麽相當特別的事,鎮工廠女工一天的生活應該不難想象。木場這麽說,春子的表情一暗。


    “要是這樣就好了……不,我一開始也這麽想。不,應該說我努力地這麽想。可是……”


    “不是嗎?”


    “嗯,呃,例如說……”春子垂下頭去。


    “這很難啟齒呀,遲鈍鬼。”阿潤斥責木場。“喏,像是內衣的顏色啊,有很多啊。”


    “哦……”


    “哦什麽哦。春子她啊,手腳冰冷,胃腸也不是很好,所以呃……我說出來沒關係嗎?”


    “嗯,我也不是會為這種事情害羞的年齡了。”


    “說的也是,反正這個男人的對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滿腦子隻知道吃。聽好嘍,這女孩會穿一些毛線襯褲啊、纏腰布啊、針織衫等等。喏,當時還很冷嘛。”


    “好了,我知道了。要是不遲鈍,哪幹得來這粗魯的職業啊?可是,那個叫工藤的家夥連這種事都……”


    “嗯,當時還是初春,氣溫也不一定,我有時候穿,有時候沒穿,可是當天穿的……呃……例如說顏色,連這都……”


    總覺的話題變得太真實,木場從春子的臉上別開視線。


    他盯著褪成米黃色的牆壁問道:“上麵寫的……唔,都說對了嗎?”


    “都說對了。”春子回答。


    會不會是她記錯了?


    說起來,幾天前穿的什麽顏色的內衣,會一一記得嗎?木場首先懷疑這一點。


    像木場,連昨天自己穿了什麽都記不太清楚了。因為他的衣服大同小異。木場雖然不能拿來當標準,但他並不認為自己與一般人相差多遠。雖然木場無法想象女性的貼身衣物有幾種顏色,不過也不可能多到哪裏去。頂多隻有兩三種顏色吧。隻有這幾種顏色的話,就算其實不是,但別人如此斷定的話,也會誤以為說中了,不是嗎?


    ——原來如此,那是在說這件事啊。


    木場搔搔下巴。


    這事也真詭異。


    “那……也就是說,那家夥……偷窺了你的房間。”


    “算是偷窺房間嗎……?呃,像是用餐什麽的,是所有工人集合在工廠的餐廳一起吃……連我在那裏吃了些什麽都……”


    “連這也說中了?”


    “嗯。菜色雖然是固定的,但可以挑選。種類雖然不多,不過我並不會特定挑選什麽,連這也……”


    換言之,工藤這個人與其說是偷窺春子的房間,更接近緊跟著春子行動。


    二十四小時整天都被黏著,光是這樣就教人受不了了。不僅如此,連回到房間以後也被偷窺,確實會叫人發瘋。


    “所以你才會說監視啊……”


    就連處在組織監視下的軍隊盛會,也有獨處的時間。關在單人房間的囚犯,也不會被二十四小時監視。即使是生活邋遢隨便得被人偷看也不在乎的木場,也不願意在獨處時被人盯著瞧。雖然春子已經不是少女了,但她畢竟是個未婚女子,一定感到忍無可忍吧。


    而且還不隻是被看而已。


    還將看到的內容寫成書麵報告送過來……


    ——到底是在打什麽鬼主意?


    “你這人真是腦袋轉不過來呢,春子一開始不就說她在煩惱這個問題了嗎?”阿潤恨恨地說。


    她說的沒錯,但木場當時沒在聽,有什麽辦法?缺少線索的話,本來懂的事也聽不懂了。要是以成見來填補缺少的部分,故事很容易就會變形的。


    寫了一大堆後,信件這麽作結:小生全都知道/千萬小心……


    好陰險。


    不,不是這種問題。


    “看到這封信,我真的嚇壞了,可是又無從回複。就算想和別人商量,一想到我隨時都被他監視著,也不敢去找人。不知不覺間,一個星期過去……我又收到信了。”


    “內容是什麽?”


    “我這七天以來的行動。”


    “然後內容全部都……”


    “全部都說中了。”


    “全部……?後來收到的信,也和一開始的信一樣,呃……所有的事都詳盡地……呃,寫得一清二楚嗎?”


    “嗯,一張信紙一天份,用小小的字寫得密密麻麻的……總共有七張……”


    “從早到晚?”


    “從起床到就寢。”


    “那表示那個叫工藤的人一整天……不,一整個星期都緊跟在你身邊,連眼睛都不闔地……?”


    就算是充滿執念的刑警,也不會單獨一個人像那樣如影隨形地盯梢。


    “那你怎麽做?”


    “我……無可奈何。我也試著委婉地找廠長商量,但是因為那種內容,我覺得不好意思,不敢拿給他看……”


    上麵寫滿了自己的私生活,這很難啟齒吧。


    “結果就這麽不了了之,同事也沒有半個人當成一回事。就在這當中……又……”


    “又收到信了嗎?”


    “是的,後來也每隔一星期收到一封。”


    “每隔一星期?意思是……信件還一直寄來嗎?”


    到了這種地步,隻能說是脫離常規了。


    “那些信一直……難道現在也還繼續收到嗎?”


    “嗯……上星期的……還有收到。”


    “這……唔……我想想……”


    雖然莫名其妙,但相當棘手。


    木場撫摸著下吧的胡茬,阿潤眼尖地看見他的動作,馬上插嘴說:“喏,你看,這件事很不尋常吧?一開始認真聽人家說話就好了嘛。”


    “哪裏好了?不管這個,到目前為止,總共收到了幾封信?”


    “從二月開始就一直收到,嗯,前前後後已經收到七周份了。”


    七周份——四


    十九天,將近兩個月。


    “那麽,工藤那家夥在這麽長的時間裏,一直……監視著你?”


    “問題就在這裏……”春子雙手手指在吧台上交握。“……我剛才說過了……我……不覺得被人盯著。”


    “可是……不盯著你,就不可能知道那些事吧?”


    “是的,可是……”


    “哪有什麽可是不可是的?他都寫得那麽詳細了,肯定是看得一清二楚。那表示他躲藏在建築物的某處吧。”


    “可是……並沒有那種跡象。”


    “我想想……你房間的隔壁是不是空房?”


    嫌疑犯住在公寓的話,警方通常會租下鄰室,進行盯梢。


    “呃,我住的公寓是工廠宿舍,兩邊都有住人,是和我年級差不多的女工,工藤先生是在不太可能潛伏在裏麵……”


    “可是有天花板吧?或是地板下方。”木場說道。


    阿潤從旁邊探出頭來,簡慢地說:“又不是忍者。而且這又不是說書故事,可不可以講點像刑警的有用意見啊?你那種話旁邊的小孩也會說。”


    “可是地板下麵和天花板裏麵都是潛伏的慣用地點,其他還能從哪裏進去?喂。”


    “呃,我的房間在一樓,沒有地板。而且那是二層樓公寓,我想天花板裏麵也不太可能,上麵的房間也住著同事……”


    “公寓對麵是什麽?”


    “是工廠。”


    “那就是潛進工廠裏麵,拿望遠鏡之類的偷看嗎?”


    “這……自從收到信件以後,我也開始警戒,用布和報紙貼住窗戶,外出時也記得檢查門鎖,而且工廠也隻是一棟簡陋的木造房屋,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可是啊,縫隙是到處都有的。”


    “這個刑警真是滿口蠢話。聽好了,假設——隻是假設——假設那個叫工藤的人真的就像你說的,像石川五右衛門(注:石川五右衛門,?~1594,安土桃山時代的大盜賊,1594年被捕,在京都三條河原被處以鍋煮之刑,後來成為許多戲劇的題材)似地躲在某個地方,一整天監視者春子好了。那這裏都還不打緊,問題是,那樣工藤自己要怎麽過活啊?他要睡在哪裏?要怎麽吃飯?要怎麽洗澡?”


    “我怎麽知道?那個人累的話就睡覺了吧,醒來就起床了啊,飯哪裏都可以吃,人不洗澡也不會死。”


    “兩個月不洗澡?”


    “前線可沒有澡堂。”


    “工作呢?工作怎麽辦?”


    “笨蛋,要是繼續工作的話,怎麽可能做出這種偏執狂般的事情來?”


    “他繼續在工作。”


    “是的,工藤先生似乎非常守本分地繼續配送報紙。因為是廠長替我申訴的,他自己也很在意,說有時候會去派報社看看。他說工藤先生在那裏夾報,或計算份數,工作得相當賣力,所以……工藤先生不可能成天監視著我。”


    “這確實……”


    ——不可能吧。


    那樣的話,是做不到這種事的。


    “會不會是有人假冒工藤,做出這種事?”


    “是的,我也懷疑過這一點。可是問我會是誰?我完全沒有頭緒,而且也沒有任何證據。再說,我剛才也說過了,就算不是工藤先生,我身邊的環境也不可能讓人偷窺。”


    “同事呢……?”


    這並非不可能,就算同是女人,也不能信任。


    因為,春子來自山區,可能沒見過什麽世麵,或許她並不適合都會生活,也難保在職場中不曾發生過什麽摩擦。


    “……如果是同宿的同事,就可以監視了。”


    “這……我倒是沒有想過。”春子沉默了。


    有這個可能。


    木場覺得除此以外別無其他可能了。


    結果木場也沉默不語,就把彌漫著些微尷尬的沉默。


    木場總覺得有些困窘,用拇指指腹撫摸變長的胡須。沒多久,阿潤催促起來:“怎麽樣嘛?沒有什麽好主意嗎?”


    “誒?不就是你這個醜八怪說我是笨蛋,想也是白想的嗎?你不是早就看穿我四方形的腦袋在想什麽了嗎?那你幫我說一說不就得了?”


    “你生氣了?”


    阿潤睜圓了眼睛,從正麵盯住似地望向木場。阿潤的表情就像貓眼般變化個不停,這就是店名的由來。木場將視線落向裝豆腐渣壽司的盤子上。


    “才……才沒有。反正就像你說的,我不擅長思考。我啊,是靠腳走、靠眼睛看、靠手摸來搜查的。是那種吃苦耐勞,把破鞋子都給磨光的類型。”


    阿潤懶散地攤開虛脫的雙手。“多麽落伍啊,這種的現在早就不流行了。”


    “搜查哪有什麽流行落伍的。總之,不去到現場看看還是實地搜查一番,現階段沒辦法斷定什麽。你去過轄區……不,派出所了嗎?”


    “我遮住臉……偷偷去過了。”


    “然後呢?”


    “我被嘲笑了一番。呃,警察說:‘工廠就在派出所附近,我也經常巡邏,從來沒見過什麽可疑人物。’我也把信件拿給警察看,但警察說不用在意,反正沒有生命危險。”


    “沒用哪。”


    沒用是沒用,不過這就是警察一般會有的應對。換成木場值班,一定也會做出相同的反應。


    “至少人家還聽了春子的話,比你好多了。”


    “你這女人真的很羅嗦,不要一直打岔。總之,至少得去現場看過一次才行。遇上這種情況,現場是……沒錯,得去你房間參觀參觀。”


    “你要去?”


    “叫你閉嘴。那個叫工藤的人,是個怎麽樣的人?”


    春子聞言,平凡的臉暗沉了下來。她一皺起眉毛,臉就變得有點特征了。


    她之所以看起來沒有個性,或許是因為沒有表情,要是笑起來,無關也許會給予他人不同的印象。春子想了一下,手放在眼前比畫著。


    “嗯,他膚色很黑,臉像這樣,鼻子…”


    春子思考過後比手畫腳地形容起來。


    她做出壓扁鼻子的動作。


    “我不是說他的長相,是性格。”


    “我不太清楚,感覺很纏人。”


    “纏人這一點確實錯不了吧。你屬你不太清楚,但人家對你可是一見鍾情。你們是在哪裏認識的?”


    “哦……”春子的回答很不起勁。


    是緊張隨著呼吸溜走了嗎?緊迫的氣氛突然消失了。


    那聲“哦……”之後,遲遲沒有接話。


    “有什麽不好啟齒的嗎?”


    “是在長壽延命講(注:‘講’是日本一種民間組織,近似‘會’。像老鼠會(鼠講)、標會(賴母子講)等等,在日文中皆為‘講’的一種。由於與情節中提到的習俗傳入演化有關。故譯文中保留‘講’字。)……”


    “什麽常售延命講?”木場完全不懂她在說什麽。


    “長生不老的長壽,延續生命的延命,講課的講。”


    “那啥啊?宗教嗎?”


    “不是宗教。呃,您知道庚申講嗎?”


    “更生講?像標會那樣的東西嗎?”


    “庚申啦,庚申。”阿潤說。“你不知道嗎?你家不是石材行嗎?”


    “庚申?哦,你是說那個立在路邊的石地藏嗎?”


    在木場的認知裏,那應該是像石佛般的立像。木場記得在小石川的老家旁邊,也立有一尊石地藏。不過木場這一年都沒有回過老家,不知道地藏是不是還在。


    “那才不是地藏哩。”阿潤噘起嘴巴說。


    “庚申塔的話,是猴子吧?那是不見不說不聞(


    注:從雙手遮住眼、耳、口的‘三猴’衍生而來的諺語。‘不見不說不聞’的‘不’,日文中與‘猴’音近。)。”


    “猴子?是嗎?不對,那才不是猴子。阿潤,你不要在那裏信口開河。以猴子來說,那手也太多了吧。”


    “地藏的手也隻有兩支啊。”


    “猴子裏了不起的隻有孫悟空吧?”


    木場還要繼續沒有議論的爭議,春子阻止了他。


    “他們祭祀三猿……還有四支手的神明的畫像。”


    “祭祀?你說那個長壽延命講嗎?那還是宗教嘛。”


    “那與其說是宗教……呃,算是講習會嗎……?不,和講習會也不一樣,有時候會傳授健康法,有時候會開藥,或講述一些教訓……。所以說,就像自古以來的庚申講……”


    “等一下。”


    聽到這裏,木場唐突地恢複了舊時的記憶。


    那段記憶還滴水不漏地伴隨著線香味,是那種已經發了黴的記憶。不對,不是記憶,應該就是回憶的殘渣。


    “……庚申講,庚申講啊……,對了,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我參加過,不過我祖母死了以後應該就沒再辦過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晚上的時候,附近的住戶聚在講堂喝酒作樂,這麽說來,那好像叫什麽待庚申講之類的。”


    “就是那個。”春子說。“庚申之日,每六十天就有一次。那一天不能睡覺,必須醒著才行。所以從以前就有個習慣,住在附近的人會聚在一起,彼此監視著不能入睡,直到黎明來臨……。我不太清楚,不過這就叫做庚申講。”


    “為什麽不能睡?”


    “誰是害蟲會離開身體。”


    “那不是反倒好嗎?”


    “不好。人一睡著,那種蟲就會離開身體,使人的壽命縮短,所以必須醒著才行。要是人醒著,蟲就沒辦法做壞事……我不太會說明,我總是說不好。”


    “唔,真的是聽不太懂。你說的長壽延命講就是那個嗎?也是晚上不睡覺,整夜吵鬧嗎?”


    現在還有人會為了那種騙小孩般的理由熬夜嗎?


    “可是……要是熬夜的話,別說是延命了,豈不是成了短命講嗎?我不太懂,不過想要長生,不就該多睡覺嗎?”


    春子再一次“哦……”發出分不清是歎息還是回答的聲音。


    “我剛才也說過,不隻是醒著而已,那裏有個執事,叫做通玄老師,會為大家做健康診斷。然後指示在下次的庚申之日來臨前該怎麽度過,或是不可以做哪些事……”


    “指導如何改善生活習慣嗎?”


    “呃……大概就像那樣。接著他會傳授許多健康法,然後再配合健康法,調配藥劑……”


    “那個叫什麽的老師是醫生嗎?”


    “聽說是漢方的調劑師。”


    總覺得很可疑。


    “要收錢嗎?”


    “會收參加費和藥錢。”


    “這……不是詐欺嗎?藥錢什麽的是不是貴的嚇死人……?”


    聽起來不像宗教也不是靈媒,但總覺得不大正派。這是刑警的第六感嗎?


    或者是厭惡這類事物的木場的天性?


    春子點了幾次頭。“是的,非常貴。所以……嗯,應該是詐欺。”


    “啥?你明知道還……”


    “我已經沒去了。就像潤子姐剛才說的,我長年罹患胃病,家父和家母都是死於腸胃疾病,家兄則是死於肺病,家族的人都很短命。所以我真的十分渴望健康的身體,才一不小心就參加的。”


    “那……也就是沒有效果嘍?”


    “有效果,因為完全說中了。”


    “說中了?”


    ——又是說中啊。


    “是的。……老師會指導從庚申之日到下一個庚申之日之間的生活,他的指示非常瑣碎,像是幾月幾號以前不可以吃芋頭,早上要幾點起床,可以吃烤魚,但不可以吃燉魚,然後會進行像易得活動……”


    “易?春卦嗎?”


    “說不可以去這個方位,要穿紅衣服之類的,這些指示很容易忘記,不容易完全遵守,可是沒有遵守的話,下一次的庚申之夜診察時,老師一眼就會看穿沒有遵守什麽,然後說:你就是因為沒有遵守什麽,哪裏才會不好。一語道破。”


    “完全說中?那還這是個神醫哪。”


    “是的,可是老師處方的藥劑價格非常不合理。可也是因為沒有遵守指示,才要花那樣的價錢買藥。如果遵守老師的話,身體會變得健康,也不需要吃藥了。”


    “他開的藥有效嗎??”


    “呃……隻要遵守指示,乖乖吃藥的話……確實就有效果。那些藥非常昂貴,當然治得好宿疾,可以增強體力,使人健康。而且聽說身體裏麵的……呃,蟲會衰弱,然後就能長壽。”


    “哦?我這個人胸無點墨,讓然也不懂醫學,不過寄生蟲衰弱的話,宿主自然長壽吧。噯,比起肚子裏養蟲,沒有蟲當然是比較好……。可是,先不提戰爭剛結束的時候,最近蛔蟲啊燒蟲不是也大為減少了嗎?”


    “不是那種蟲,是悉悉蟲(注:此為音譯,原文作‘シシ蟲’(shishimushi)。)……雖然不知道長什麽樣,不過聽說是會讓壽命縮短的害蟲。”


    “果然……還是很可疑哪,你也這麽覺得吧?”木場看也不看地征求阿潤同意。


    “這女孩不就說她已經不再參加了嗎?對吧?春子。”


    “嗯。今年……過年時有初庚申,然後這個月的十日有第二次的庚申,我去參加了。可是,後來我再也沒去了。今後也不回去了。”


    “因為工藤也在那裏嗎?”木場問。


    “這也是原因之一……。工藤先生在去年的終庚申第一次參加,一開始並不是很熟中的樣子。怎麽說呢?感覺動機不純正。”


    “原來如此。”


    換句話說,說好聽點是尋找邂逅的機會,說難聽點就是去釣女人吧。工藤就是在那裏對春子一見鍾情,春子被他的有色眼光給相中了。


    “去年的終庚申是在十一月,那個時候他找我搭訕,然後就開始糾纏不休。初庚申是過完年的一月九日,那時他也非常纏人,所以我才……”


    “去找雇主商量是嗎?結果就開始收到奇怪的信……,喂,等一下,你說你最後一次去庚申是三月十日吧?那你豈不是短短半個月前才在那個聚會跟工藤見過麵嗎?”


    春子小聲地說:“對。”


    “可是那個時候你不是已經收到奇怪的信了嗎?而你竟然還敢去?你不覺得恐怖嗎?”


    “我當然覺得恐怖,可是……”


    木場心想:這個女人根本是飛蛾撲火。原本以為她的個性樸實而慎重,沒想到出乎意外地少根筋,竟然呆呆地跑去參加糾纏自己的變態也會出席的聚會……


    不,人都是這樣的吧——木場轉念想到,或許她有她的理由。


    “你覺得健康和長壽更重要……是嗎?”


    春子用蚊子叫似的聲音答道:“那時是這樣的,我被搞得神經衰弱,胃也痛得要命,本來想說去拿個藥就好,而且我覺得他總不可能在眾人麵前亂來。可是工藤先生即使看到我,臉色也絲毫不變。反而更讓我覺得恐怖。”


    “他什麽都沒對你說嗎?”


    “他隻是看著我。”


    “真惡心的家夥。可是那樣的話,你當時就應該當場揪住他,清楚地告訴他:‘不要再繼續做這種變態的事了!’大部分這樣就可以嚇阻對方了。如果這是有人冒用工藤的名字寄信行騙,這樣做應該也可以弄個水落石出。”


    “要是她敢那麽做,就不必須惱啦。”


    阿潤說。


    說的也是——木場也這麽想,所以沒有反駁。


    “那,你對健康長壽那麽執著,明知道危險還去參加,為什麽最後又不去延命講了呢?”


    “這……”


    看樣子,春子不再參加的理由相當難以啟齒。


    春子用手掌按了幾下臉頰。“……是因為藍童子大人……”


    “通靈小鬼的神諭啊?”


    原來是在這裏連上的啊。


    “延命講過了深夜,男女就會分別到不同的房間,一直持續到天明。早上我要離開的時候,工藤先生就站在門口。我猶豫著要不要出去……”春子雙手按著臉頰,愧疚地說。“結果……一輛漆黑的自用轎車開了過來,停在工藤先生的前麵,然後……藍童子大人從裏麵……”


    “走了出來?”


    總覺得太湊巧了。是木場想太多了嗎?


    “藍童子大人對工藤先生說了什麽,結果工藤先生瞄了我一眼,快步走掉了。我呆在原地,於是藍童子大人走了過來,對我說:‘那個人很邪惡。’”


    “那是,呃……叫什麽去了?照魔之術?”


    “是的,然後大人有對我說:‘這也不是正派的集會。’”


    “哈!”


    感覺是用靈能去對付另一個靈能。


    “不正派……?真敢說哪。”


    能夠大言不慚地斷定他人正不正派的家夥,大部分都不能相信。嚴格地來說,正不正派,沒有任何人能夠決定。就連世間公認的法律,頂多也隻是個參考標準,有時候也會被判斷為是錯的。


    “可是……我也沒有對大人的話照單全收。因為那時我完全不知道藍童子大人的事。就算我是鄉下來的,也不會一下子就相信第一次見到的小孩說的話。如果不是他為我趕走工藤先生,我想我也不會理他吧。”


    “可是一聽之下,他的話十分通情達理。大人說,這些集會活動全都是為了賣藥而設的局,這一點我也隱約感覺到了。”


    “設局……,可是你們明明早就知道才……”


    “若說早就知道,的確是如此,不過仔細想想,剛開始時,我的目的並不是買藥,而是以為隻要參加就可以變得健康。不,我想每個人都是這樣的。然而不知不覺間……才參加了幾次,就變成是為了買藥而參加的了。當然,一方麵也是因為藥有效果……”


    “可是啊……”


    木場覺得就算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好。


    “嗯……沒錯,所以每個人都是主動參加的,說是詐欺,我想是有點不一樣……。可是就算藥再怎麽貴,也沒有人敢當場拒絕老師處方的藥,說太貴了我不要。隻要聽到不吃藥就會危及健康,每個人都……”


    “都會買嗎?”


    “都會買。可是仔細想想,來參加的人雖然都不是很健康,但也沒有罹患絕症,頂多就是有些宿疾。宿疾這種東西,任誰都有一兩種症狀,所以仔細想想,其實每個人的身體狀況都算一般。然而大家為了比現在更健康、活得更久,竟爭先恐後的去買藥。這不是有點奇怪嗎?”


    這麽一說,確實是有點奇怪。藥這種東西,一般是生病的人才會吃,或是為了治療惡化的部位而使用。可是在延命講,不吃藥也不會死。就算不吃藥,也能維持過去的健康。吃藥是為了比現在更好,那麽……


    “這……不是迫於需要才買的,說起來算是一種奢侈品嗎?”


    阿潤說:“可是,本來就是這樣呀。近代西洋醫學是對症療法,但漢方的基本是改善體質吧。所以現代的醫學是等出了毛病才用藥,但漢方是預先處置,預防惡化。根本上的想法就不同。”


    不過是個酒店老板娘,卻有著奇怪的學識。


    春子聽到阿潤的話,想了一會兒,說:“雖然這麽說,可是如果隻說吃了可以長壽,一般人也不會去買那麽昂貴的藥吧。現在這種時代,誰都沒錢那麽奢侈。藍童子大人所說的圈套就在這裏。”


    意思是製造非買不可的狀況嗎?


    就像春子說的,現在這種時代,沒有人是完全健康的。無論什麽人,或多或少都有點小毛病,這才是常態。長壽延命講看準的就是那輕微的病痛。他們說:“讓我來治好你那小小的病痛吧。”


    就是這點讓人上鉤。


    因為不是什麽嚴重的問題,每個人都隻是想要過得更健康一些罷了。但是那小小的心願不知不覺間被掉包了,不依照指示身體力行,健康狀況就會惡化,變得比現在更糟……


    這話種說法委婉,態度也很柔和,但骨子裏威脅。長壽延命講且同時悄悄告訴你說:隻要照著吩咐的做,身體就會愈來愈好,能夠過得更快樂,可以活得更久……


    於是每個人都主動希望,爭先恐後,拋卻錢財去買藥。不斷地買。


    因為每個人都想長壽。


    ——這是沒辦法的事吧。


    度過非生即死的艱困時代,社會好不容易總算安定下來了,任誰都不想在現下死去吧。戰爭時,每個人隻為了不在戰火中喪命而拚命。戰爭結束,複興也告一段落,才總算可以擺脫死亡威脅,也才有了思考活下去這檔事的餘裕。


    話雖如此,社會依舊不景氣。若隻是唐突地標榜“這是長生妙藥”,也不會有人買吧。每個人都自顧不暇了,哪能把買米的錢拿去買藥?沒飯吃的話,再怎麽健康都沒用。有時候饑餓遠比生病更要嚴重,無論是生活在後方的人,還是穿越火線歸來的人,都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庶民的錢包管得很緊,為了讓他們打開錢包,需要各種技巧吧。


    強製無效,懷柔也無效。


    推銷和宣傳也沒有意義。


    可是,這個東西的話,人人會買。


    既不強製也不懷柔,不推銷也不宣傳。商家連一句“請買吧”都不說,可能也不曾說它有效。但是,不照著他們說的做,就會出現許多小毛病。不遵照指示去做……會損及健康。


    如果照著指示做,就不會這樣。


    ——相信嗎?


    相信吧。而隻要相信,就會買。


    一旦相信,錢包就會打開。就算有些勉強,也會湊出錢來。


    因為這是自己根據親身體驗,做出來的判斷。客人相信的不是商家,而是自己。


    無自覺得被強製,無自覺得被懷柔——自發性地湧出購買欲望。


    木場了解了。


    春子繼續說:“更高明的是,就像我剛才說的,沒有人能夠完全遵照那些複雜瑣碎的指示生活。再怎麽說,六十天很長。所以每次去,身體就會有哪裏變差。而且又是不遵守指示的自己害的,所以就更……”


    “而且對方又是態度親切地加以指示。”


    “再加上六十天的藥分量也很多。”


    “要大量地、整批的買下來是嗎?”


    “是的。所以光靠我的薪水實在不夠,不過我還有一點父親遺留下來的財產……”


    “財產?”


    原來她有財產啊。


    “明明有財產,你何必在工廠工作呢?”


    “說是財產,其實也隻是一塊土地,所以……”


    春子說,就算要賣,也相當麻煩。


    “是土地啊。”


    “嗯,雖然是沒什麽用的鄉下土地……。不過最近法律改變了,似乎會被征收很多稅金,所以我賣掉了一些……,我差點就要整個賣掉了。幸好藍童子大人及時忠告我,我才沒有那麽做。”


    “所以你才會感謝那個小鬼啊。哎,也是他幫你趕走了工藤嘛。可是啊……我得重申,那些家夥都是半斤八兩,全是一丘之貉。就算其中一邊是壞人,另一邊揭露了這邊的底細,也不代表


    揭露的一方就是好人。聽好了,曾經在類似情況下受騙的人,大多數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騙。”


    “一而再、再而三……?”


    “是啊。因為原本相信的事物不能相信了,為了填補這個空洞,會去相信別的東西,騙人的家夥也會不斷地出現。所以不管在哪裏,都一樣會被騙。依我看哪……你也是那一型的。”


    春子第三次“哦……”發出沒勁的回答。


    反應很不可靠,不曉得她到底明不明白。


    “那要怎麽辦?”阿潤說話帶著鼻音。“你就不管人家了嗎?隻會神氣兮兮地忠告。說起來,都是你們官吏不牢靠,國民才會去相信一些怪東西。不過,才剛被硬逼著相信什麽國家至上,吃了大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啦。警察靠不住,要是你不能幫這女孩,她也隻能去向那個通靈少年求救啦。”


    “囉嗦,閉嘴。”


    木場的臉變得極其凶暴。


    2


    “記憶力比別人好?”京極堂說到這裏,停下話來,一臉突然地望向木場。“……是那個小姐自己說的吧?”


    “噢。”木場愚鈍地應了一聲,反正他不可能明白這個乖僻的人在想什麽。木場沒有接話,沉默不語,於是瘦骨嶙峋的舊書商從粗壯的竹林間,送上有些疲倦的視線。


    木場交抱起雙臂。“問這幹嘛?這怎麽了嗎?”


    木場明白問了隻是白問。反正對方一定會說什麽線索不足、不確定要素太多、沒辦法斷定雲雲,和他打迷糊仗。即使如此,這個時候還是該問一下,因為這是木場的立場,是木場的職責所在。


    不出所料,沒有回答。


    木場默默無語地跪下,抱起並排在地麵的一堆竹竿。這是孱弱的朋友砍倒的,京極堂說要拿來掛門簾。


    “搬到簷廊去就行了吧?”


    “啊……是啊。哎,在這裏談也不是辦法……大爺,你有空嗎?”


    “今天我休假。倒是你,書店哩?”


    “今天不開門。”著和服的舊書店商說道,抓起放在地麵的鐮刀,從懷裏取出布來層層裹上。


    “下午島口會過來。在那之前要辦妥的事,隻有將這些竹子鋸成恰當的長度而已。”


    “一早來了個刑警,下午又跑來一個事件記者,生意都甭做了哪。”木場揶揄道,京極堂鼻子哼了一聲,說:“就是啊,連看書的時間都沒有。”他好像本來無意做生意。


    “你的傷好了嗎?”木場低聲問道。


    約十天前,京極堂——中禪寺秋彥與木場共同參與了那場淒慘事件的落幕,他被卷入慘劇當中,額頭受了傷。不僅如此,京極堂應該也已證人的身分被傳訊了好幾次,應該真的是好一陣子都沒有開店營業才對。


    京極堂隻是再次笑笑,說:“不巧的是,內子不在,隻能拿我泡的難喝的茶招待你。”


    穿過稀疏的竹林,緊臨著就是京極堂的住處。木場打開後麵的木門,穿過精心整理的中庭,把竹子放在簷廊上。主人說外頭很冷,請他進客廳,但木場應說簷廊比較舒服。


    一月二日還很溫暖,過了三月以後,風卻突然冷了起來。木場豎起外套衣領。窮忍耐正適合自己。


    等了一會兒,熱茶送來了。難得不是泡幹了的茶渣。就像主人說的,夫人不在時,會端給客人的都是幾乎一點顏色也無的茶水,和熱開水沒兩樣。是因為大清早來訪的關係嗎?


    “好冷。”


    “那就進來呀。”


    “這裏就好了。”


    老實說,木場有所顧忌,不願意和京極堂麵對麵。因為木場覺得,京極堂應該比他更深陷在之前的事件裏,難以自拔。


    至於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其實木場自身也不清楚。


    不過,木場強烈地感覺比起毫無感想、吊兒郎當的自己,這個人一定有著更確實的想法。


    木場轉頭窺看朋友的模樣。


    身穿和服的舊書商正打,量著砍來的竹子。


    京極堂在平素,也總是一臉不悅,難以看出表情,所以乍看之下,他似乎總是穩如泰山。這也是當然的,京極堂並非事件直接的當事人。說起來,他是受人請托才勉強出麵的,而且出麵解決時,也並未犯下任何過失。木場認為他的行動十分適切,而且是最妥善的選擇。再加上既然京極堂是平民百姓,不必像木場一樣感到自責。最重要的是,如果京極堂沒有插手,事件可能根本不會結束,不結束的話,有可能繼續出現犧牲者。以這一點裏看,京極堂不應感到有何遺憾才是。


    ——不,不是這樣的。


    不管怎麽樣,犧牲者的數目都不會改變。或許隻是原本會拖上十天的事,一天就結束罷了。那麽,也可以視為由於急著解決而產生的扭曲,在一夜之間奪走了許多條人命。


    在身後打量竹子的朋友,或許正在為此後悔。不管怎麽說,硬是吹熄了原本不會結束的事件燈火的,不是別人,就是京極堂。


    木場再度窺看他的表情,沒有特別不同。


    ——就算如此,他果然還是……


    感到後悔吧——木場心想。


    雖然這或許隻是木場的願望,希望京極堂感到後悔罷了。


    “你是說……庚申嗎?”冷漠的主人徐徐地開口。


    木場脫掉一腳的鞋子,把腳抬放到膝蓋上,扭過身體說:“噢,我想這種事問你最快。老樣子,又來聽你無聊的長篇大論啦。那是宗教嗎?”


    “不算宗教,是習俗吧。”


    “可是他們會拜拜吧?”


    “拜拜?”


    “拜拜那個什麽猴子啊,還有很多手的佛像。”


    “哦,你說三猴和青麵金剛啊。那不是膜拜,是祭祀,那與其說是本尊……,是啊,比較接近紀念碑或供養塔吧。如果講確實地舉行了一定的次數,就會做為紀念將他們祭祀在集會的場所。”


    “那樣還不算是宗教嗎?”


    “不是宗教。又沒有教義,沒有開山祖師,也沒有固定的本尊。”


    “你剛才不是說會祭祀嗎?”


    “所以說……是啊,大爺,過年時你也會在神龕上擺神酒和點燈吧?那算信仰嗎?”


    “說信仰也算是信仰吧,不過我也不是特別相信什麽。唔,算是討吉利吧,是一種習俗嗯?這樣啊,原來如此。那,就像傳統習俗嗎?”


    “唔,算是吧。古時候就有叫做待日、待月類似的習俗。即使隻論代庚申,也可以追溯到平安年代吧。《續日本後紀》、《西宮記》裏,就記載了宮中庚申禦遊的情形。”


    “哦……”木場敷衍地應聲,反正他聽不太懂。“隨便啦。也就是說,跟過年一樣,沒有什麽特別深奧的意義嘍?”


    “也不能說沒有意義。”京極堂說著,走近木場身邊,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習俗和慣例不會毫無意義地形成。”


    “徹夜喝酒作樂,除了解悶以外,我想不到其他還會有什麽意義。可是,就算是為了解悶消愁,比起幾個鄰居呼朋引伴定期來上一次,倒不如各自等到憂悶夠了再一起來吧。”


    木場這麽說,京極堂笑了。


    木場也微微地笑了。


    “說起來,為什麽是庚申啊?庚申就跟丙午什麽的一樣,是一種曆法吧?”


    木場問得很籠統。但朋友似乎也聽懂了。


    “事十幹十二支。”


    “老鼠和老虎什麽的十二支嗎?”


    “就是所謂的幹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這十幹,與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這十二支組合起來,共有六十種搭配,可以用來紀年或日,所以庚申每六十日,或每六十年就會碰上


    一次。大爺喜歡的戊辰戰爭(注:指一把六八年至隔年發生的明治新政府軍與江戶舊幕府軍之間的一連串戰爭。)和壬申之亂(注:六七二年,天智天皇死後,大友皇子與大海人皇子為爭奪皇位而發生的內亂。後來大海人皇子戰勝,即位成為天武天皇,開創集權的律令體製。)的戊辰和壬申也是幹支。不過丙午不念做heigo,而是念做hinoeuma(注:heigo為照漢字字音來念的音讀念法,hinoeuma則是依日語語義來讀的訓讀念法。午(uma)對應十二生肖的馬(uma),故訓讀讀音與馬相同。)。因為十幹對應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和陰陽——兄弟的組合(注:在日本,將陽視為兄(e),陰視為弟(to)。另外,幹支的人文念法eto,即是出自於兄弟(eto)。),丙相當於火之兄,故又讀做hinoe。照這樣推斷,庚是金之兄(kanoe),所以庚申會是庚申(kanoesaru)(注:申(saru)對應十二生肖的猴(saru),故訓讀讀音與猴相同。)之日。”


    “所以……才會拜猴子嗎?”


    “是啊,不過不隻如此。庚申會的根源是比叡山的守護——日吉大社。日吉山王七社裏,神明所使役的動物就是猿猴,而坊間流傳三猴就是天台宗開祖最澄的創作。此外,庚申塔和道祖神(注:多位立於路旁及境界處的石像或石碑,據信可阻止外來惡靈入侵,並守護旅人。)也被混淆在一起。道祖神是賽之神(注:起源於日本神話,伊奘諾命至黃泉之國尋找伊奘冉命,逃回來的時候,為阻止黃泉醜女追上來,擲出去的手杖化成了賽之神。為旅人的守護神。),對應到記紀神話裏的神明,就是猿田彥(注:日本神話中,天孫邇邇藝命(瓊瓊杵尊)降臨時,在前方開路的神明。中世以後,猿田彥與道祖神、庚申信仰結合,成為向導之神。)。此外,猴子也是帝釋天的使者。”


    “帝釋天,你是說柴又那裏的嗎?跟這有什麽關係?”


    “並非沒有關係。柴又的帝釋天寺院,過去曾因為庚申參拜而名噪一時。它甚至還有一個相當可疑的傳說,說原本下落不明的本尊帝釋天,就是在庚申年的庚申日被人發現。不過這應該是趁著庚申信仰在江戶大流行時,杜撰出來的故事。”


    “以前很流行嗎?”


    “很流行啊。原本帝釋天在佛教裏,是守護佛法的十二天之一,不過其實他也被視為天帝。所以……”


    “不懂,天帝是啥啊?”


    “簡單地說,就是中國的神明。天帝住在北鬥紫薇宮中,可說是所有的神明當中地位最高的一個吧。”


    “哎,我管他住在哪裏。這跟天帝什麽的有什麽關係啊?那不是鄰國的神馬?”


    “中國最偉大的神,就等於是宇宙最偉大的神啊。所以帝釋天也算是……宇宙的創造神。”


    木場“啊”了一聲,中華思想木場也知道,記得有誰說過,中國這個名稱,意思就是世界中心的國家,不過再進一步的事,木場就不清楚了。


    可是……等一下,喂,那帝釋天就是全宇宙最偉大的神嗎?你說那個柴又的帝釋天?


    木場實在不覺得那是全宇宙最偉大的神。


    “不是這樣的。”京極堂說道,露出苦笑。“在佛教裏,嗯……,帝釋天一旦加入神佛的序列,地位立刻就大幅降低了。”


    “為什麽?”


    “比問訊還嚴格哪。”京極堂歎道。“嗯……例如說,不管天帝再怎麽偉大,對基督教徒來說,也沒有半點神力吧?因為基督教裏隻有一個神,沒有序列可言,因此其他的神明都是假的、騙人的,再不然就是惡魔。另一方麵,佛教不管任何事物都會接納進去,所以其他宗教裏的高位神明,全都成了神佛的屬下,不過,這當然沒有經過對方同意,天帝也不能例外。這麽一來,佛陀就變成比最偉大的神還更偉大,自然是偉大得不得了了。”


    “哦,大概懂了,就像在戰爭裏,是要殘滅敵國,還是納為屬國對吧?隻要降服在軍門之下,就算是敵方大將,也會變成一介家臣哪。”


    似乎有點不太一樣。


    “啊,隨便啦。先不管這個,你說那個天帝怎麽樣了?庚申裏祭祀的可是猴子跟青、青、青……”


    “青麵金剛。”


    “就是啊。”


    “這個嘛……唔,可能有點難懂吧。庚申這個玩意兒沒有切確的實體。剛才我也說過了,庚申沒有本尊,也沒有教義,隻有習俗長久流傳下來,在某個時期爆發性地流行開來,又馬上退燒了,所以它有非常難以說明之處。像柳田國男,到最後也等於是放棄說明了。”


    “放棄了嗎?那個叫什麽國男的。”


    “不,他隻是提出主張,但無法構築出理論。柳田翁將庚申與二十三夜的石塔信仰(注:石塔信仰是在陰曆二十三日當天晚上等待月亮,祈禱心想事成的的習俗。二十三夜講的參加者所建立的塔,就成為二十三塔。)連結在一起談論,把它定義為以村子為中心的習俗,並假設信仰的對象是作物神。這不能說是錯的,卻搞錯了方向。”


    “到底是怎樣?”


    “隻能說是‘也可以這麽說’的程度。另一方麵,折口信夫道祖神導出了遊行神的形姿……”


    “我不曉得那是誰,他說的不對嗎?”


    “我沒說不對。”京極堂傷腦筋似地回答。“這是庚申這個東西,以傳統的民俗學方法論,怎麽樣都無法完全解釋。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同樣是更是庚申,各地方的做法卻完全不同。”


    “做法不同?不是隻是不睡覺嗎?”


    “對,若是以這種籠統的標準來看,各地是一樣的。但是仔細觀察小地方,就知道細節完全不同。像是講的進行方式、禁忌、咒文、咒具、供品等等,全都不一樣,祭祀的東西本身雖然有個共同傾向,卻不統一,很不明確。而且也有許多像是三寶荒神、岐神等等類似的信仰,事實上它們不但相似,還被混淆在一起,或者是被視為相同。采集這些細節部分,累積之後分類整理,建立係統,導出推論,這就是民俗學。”


    “所以呢?”


    “這就像是拿著破了洞的勺子在汲水,不管再怎麽汲,都沒完沒了,所以也無從分類起。”


    “無從分類啊……”


    木場說道,京極堂露出詫異的表情。


    “你聽的很認真呢。”


    “我總是很認真啊。”


    “是啊……”舊書商說道,啜飲了一口茶。“也不是不行,隻是資料整理的速度追趕不上而已。不過大部分的民俗學者都是浪漫主義者,往往會以一廂情願的認定去填補缺損的部分。卓越的思想有時候的確需要超越邏輯的跳躍,但是一廂情願的認定和靈光一閃是似是而非的,不過想到的人自己無法區別,不管什麽樣的情況,意想不到的結論是可以相信,但符合預期的結論都是很可疑的。”


    “你說的認定,就想犯罪搜查中的預測嗎?”


    若是不代換成自己的語言來咀嚼,木場就完全無法理解,京極堂說:“我覺得大爺說的預測,和一般人說的預測有點不同。”他把茶杯放回茶托。


    “希望會變成這樣,或是應該會變成這樣——這是一廂情願。大爺說的預測,頂多是‘或許會變成這樣’吧?這是靈光一閃。”


    “原來如此啊。”


    “柳田翁的《二十三夜塔》是一篇優秀的論文……,但是柳田翁把待庚申當成我國固有的習俗了。關於這一點,折口老師也相去不遠。感覺他們不太願意把它當成大陸傳來的風俗,太過於一廂情願,視野就會模糊。事實上,盡管待庚申在江戶或截內等都市地區大為流行,而且許多文獻都看得到這樣的記錄,柳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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