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托羅悉——


    欲言亦


    驚惶


    天有大梵天王,帝釋天王


    地有日本鎮守,八幡大菩薩


    ——阿蘇家文書


    1


    每當麵對鏡子梳理剛洗好的頭發,就想要剪掉,已經想了好幾年了。


    提起濡濕的頭發,試著束在後腦勺。


    心頭一驚。


    好像……過世的妹妹。


    放開手,甩頭。頭發甩出的水滴,一片散亂,得重來了。擦掉粘在水銀薄膜表麵上的小水滴。


    ——一點都不想。


    妹妹在世時,從不曾覺得像。妹妹英姿逼人、剛毅果決、思路清晰,總是活的抬頭挺胸。和自己完全不同,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然後,這才發現自己沒辦法剪掉頭發的理由。


    ——因為妹妹是短頭發。


    自己之所以穿和服,也是因為妹妹喜好穿洋服;自己會彎腰駝背,是因為妹妹抬頭挺胸。


    日複一日,宛如整理儀容的儀式般,將留的極長的頭發一絲不亂地紮起來,穿上一層又一層的衣服,以帶子緊上,塗上白粉,點上朱紅,然後總算是完成了自己這個女人……


    人說服裝就是文化。那麽這些繁雜的化妝、整裝過程,就是女人變成女人的儀式。在文化性別差異裏,雌與雄是不同的,眾人特別誇示某些部分、模糊某些部分,來獲得社會上的屬性,成為男人或女人。因為是為了這個目的而裝扮的。


    那麽所謂女人的本性,是存在於包裹女人的衣服上嗎?


    那麽……


    ——現在倒映在鏡子裏的這個裸女是什麽人?


    織作茜想著這些事。


    她抓住右邊的乳房。


    沒辦法脫卸銘刻在肉體上的女性。


    因為是男人。妹妹常說,將個人的屬性歸結於性別,是不智的。妹妹生前積極地參與提升女性地位、擴大女性權力的運動。


    茜十分明白妹妹說的道理。


    茜也一樣,不僅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個人;不僅是一般女人,更是織作茜這個個人。如果將個人的人格視為獨立人格來尊重,人格當中當然同時具備所謂的女性特質與男性特質,所以隻拘泥於生物學上的性別,而扼殺其中一邊,絕不是正確的做法。因為是女人,因為是男人——這種話,無疑是從個人身上剝奪個人尊嚴的歧視用語。但是……


    妹妹卻叫著“因為是女人”,伸張著女性的權利,吼著“因為是男人”,貶抑著陽具主義,不是嗎?


    不,這是水平的混亂。


    茜靠著自己的肉體觸感思考著。


    妹妹的發言與妹妹的主義主張並不矛盾。


    不能將觀念上的——文化上的性別,與肉體的——生理上的性別混為一談。聰明的妹妹一定是以精確的語言談論著這些問題。隻是……


    茜思考。


    雖然明白道理,但茜的心中卻潛藏著什麽,讓她無法同意。那或許隻是對妹妹的自卑感而產生的毫無來由的敵意,也或許不是如此。


    ——什麽是個人呢?


    妹妹死後,茜經常思考這件事。


    應該要主張的自我、應該受尊重的個性是什麽?說起來,人格是什麽呢?那是如此特權性的事物嗎?現在的茜怎麽樣都不認為她有什麽依據,能夠抬頭挺胸地主張“我就是我”。


    仔細想想,個人主義或許已經是過時的思想了、宛如想起了什麽被遺忘的天經地義之事,呐喊著什麽身為個人的自覺、獲得人權等口號,這不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嗎?


    即使如此,茜還是沒有質疑過這就是近代應有的摸樣,所以她自認為她以往也一直貫徹著個人主義。但是她現在認為,這一切都隻是妄想。


    茜想起來了。


    在妹妹舉辦的女性運動讀書會裏,有人說過這樣的話。


    生孩子的是女人,要不要生孩子,應該由女人——生孩子的個人來決定。茜聽到這番言論時,也同樣感覺不對勁。


    所謂胎兒,是體內的他者。那麽是女人生孩子,還是孩子從女人身上生下來,著難以判斷。不,沒辦法決定是哪邊。


    對女人來說,生產雖然是在個人意誌下進行的行為,卻也是無視於個人意誌的生理現象。所以茜認為生孩子是女人的任務這種想法,原本就是錯的。因為把生產當成任務,等於是在無形中認定精神與肉體是彼此乖難的。


    盡管生而為人,女人卻被盛裝在女人這個器皿當中,而因為被囚禁在這個器皿當中,就無法自由地進行精神活動,這實在是太沒有道理了——這種主張茜也不是不明白。但是現在的茜認為,女人這種東西,說穿了隻是用來生孩子的器皿罷了。生孩子的身體與“女人”這種東西,打從一開始就是同義的。器皿當中其實什麽也沒有裝。隻是器皿本身不願意承認自己就是器皿罷了。隆起的胸部、柔軟的皮膚、身體的設計全都是為了生孩子——為了能夠生孩子而形成的。


    未有幻想觀念中的“個人”與身體分離時,身體這個器皿才不是本質。這種情況,身體的功能與衣服無異。所以如果要從根本的部分貫徹個人主義,等在盡頭處的現實,會是必須將肉體的性別也視為文化差異來看待。


    沒辦法脫卸銘刻在肉體中的女性。


    追根究底,如果不切掉這個乳房,縫合性器,改造肉體本身,就無法逃離它的束縛。


    男人也是一樣。


    茜覺得,如果能夠因此獲得幸福,那當然無妨。


    ——幸福。


    什麽是幸福呢?


    茜年輕時曾經修習藥學。


    那個時候,她曾聽教授說過。


    人的喜怒哀樂,全都視腦內物質分泌的多寡而定。就連崇高的母性,也是由於某種激素的分泌所造成。要是那種激素停止分泌,就算是禽獸也會放棄育兒,不再疼愛自己的孩子。對生物來說,魚兒也隻是一種生理現象。主張隻有人不是如此,是一種傲慢吧。那麽……


    什麽是愛呢?


    愛不是什麽不可侵犯的、形而上學的真理。


    而是可以還原為物理、形而下的生理現象。


    這樣……就好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愛不存在。隻是不必要的過剩幻想消失罷了。不,人應該了解那才是愛。


    人身為生物,天性就是如此。人的身體是無法控製的自然,意誌處於自然的統治下。那麽先了解自己的身體,才是認清個人的第一步吧。


    ——這個身體就是我。


    什麽尋找自我,根本是胡說八道。


    精神與肉體密不可分。累計肉體的經驗,就等於活著。將非經驗的觀念視為先天的真理,並不一定能夠過得幸福。肥大的觀念隻會折磨身體而已,就是因為一味追求觀念的“個人”這種幻想……


    結果,茜變得滿身瘡痍。


    即使不去思考,幸福就在這裏,


    不必追求,安居之所就在此處。


    ——這個身體就是我的歸宿。


    失去妹妹,失去母親,失去所有的家人後,茜總算發現了這件事。


    ——如果是妹妹,會說些什麽呢?


    他會笑我,說這才是放棄思索的愚昧個人主義嗎?還是會訓斥我,說這樣無法改變社會構造?或是藐視我,問我事到如今還說這種理所當然的話?


    或許聰明的妹妹早已再明白不過,更洞悉了遙遠的未來也說不行。茜覺得一定是這樣的。


    好像和妹妹聊聊。


    雖然這已經不可能了。


    茜連一次都沒有和生前的妹妹好好地議論過。不隻是妹妹,茜一直避免著與任何人發生語言衝突


    。


    除了一個人以外……


    茜不後悔,她已經決定不後悔了。


    織作茜自豪地注視著自己倒映在鏡中的裸體。然後不再盤起頭發,應該是生平第一次……穿上了妹妹的洋服。


    她穿上洋服,並沒有什麽象征性的含意,隻是覺得有種重新來過的感覺。家人過世後,茜的時間變得徒然地漫長,或突然地縮短,有時候還會在她悲傷哭泣時停止;不過,此時她總算有種時間恢複平常速度的感覺。


    她把長發在後麵束起來。


    也不化妝了。


    ——沒必要粉飾了。


    茜穿上寬領黑襯衫與黑長褲,離開房間。在這棟大的荒謬的摘自迎接客人,今天也是最後一次了——預定中最後一次。


    ——那個人不適合作為最後一個訪客。


    雖然已經見過四、五次麵,但茜怎麽樣都無法對對方懷有好感。即使如此,她還是準備了茶點。


    風振動玻璃,發出極為刺耳的聲音。春天以來,天候一直不穩定。


    不久後,那個老人小題大做地率領著隨從前來。幾乎所有的隨從都在屋外等待,茜覺得實在多餘。


    老人名叫羽田隆三。


    他在社會上的地位崇高,但與茜沒有什麽關係。


    老人一看到茜的模樣,便眨了眨埋沒在皺紋裏的眼睛,抽動了幾下鷹鉤鼻。


    “這到底是怎麽啦……?”


    茜知道老人的視線從自己的胸部移動到腰部。


    “沒什麽。”茜答道,但老人裝作沒聽見,下流地說:“多麽誘人的女人哪。”這個老人一碰到不想聽的事,就裝成重聽。


    “你也會做洋服打扮哪。”


    “這是舍妹的衣服。”


    “這樣啊,所以尺寸不合,身體線條都露出來了,對老人家來說太刺激嘍。”


    茜沒有回話。


    老人擅自進屋,沒有人帶路,卻消失在走廊另一頭了。秘書急忙點頭致意,跟了上去。從玄關到大門外,好幾個隨從在兩則並排。茜瞥了他們一眼,跟在老人後麵,前往會客的大客廳。茜進入房間時,老人已經落坐在房間正中央的椅子上。茜說:“我立刻端茶。”結果老人說:“不必了,坐下吧。”


    “聽說你拒絕了婚事。”


    “是的。”


    “哎,老公才剛死沒多久,說沒辦法也是沒辦法吧,可是你也不可能對那個阿呆有所留戀吧?”


    “我是有所留戀。就算傻,他也曾經是我的丈夫。”


    “哼!”老人鼻子一哼。“好個叫人讚歎的貞女哪。可是不管怎麽樣,你拒絕那樁婚事,是明智之舉。那個小毛頭沒有經營能力,等到他站到中央開始掌舵,再大的財閥也會兩三下就被搞垮啦。”


    “恕我僭越……,我對這些是沒興趣,也沒興趣詆毀別人。”


    “你這個女人說話還真直,跟我聽說的完全兩樣哪。每個人都告訴我,你是個唯唯諾諾,對男人唯命是從的柔順女人。”


    “我聽從的隻有丈夫。”


    “結果是一匹悍馬啊。”老人笑道。“噯,無所謂。重要的是……”


    老人伸張皺巴巴的脖子,仰望挑高的天花板,環顧樣式瀟灑、古色古香的房間。


    “……這棟宅子,你真的要賣嗎?”


    “我們以您要收購為前提,已經像這樣會晤了很多次。今天預定正式簽約……,聽你的口氣,好像不喜歡和我見麵哪。感覺你好像越來越冷漠了。”


    “沒這回事……”


    這是事實。


    早春發生的事件中,茜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活下來的隻有茜一個人。雖然她想逃離古老的舊習和束縛,等待著她的卻是絕對的孤獨。而事件的結果也為茜帶來獨自一人繼承織作這個古老家族的家名於財產的沉重事實。


    時候處理十分辛苦。


    到了櫻花盛開的季節,茜決定放棄所有的不動產——包括住慣了的宅子。這不是什麽便宜的東西,她預期很難找到買主,然而她的操心是多餘的。


    不曉得是在哪裏打聽到的,買主很快就決定了。


    出現在茜麵前的皺巴巴的老人誇下海口說:“有什麽想賣的,你盡管出價,我照價全部買下。”


    那就是羽田隆三。


    老人說他是織作伊兵衛——茜的外祖父的弟弟。


    確實,茜曾聽說外祖父是入贅女婿,老家姓羽田。但是外祖父過世已久後來兩個家族之間完全沒有交流,老實說,茜也十分困惑,不知道老人的話是否可信。


    但是……


    用不著調查,她馬上就發現老人的身份並不可疑。


    羽田隆三身居要職,是製鐵公司的理事顧問。


    老人擔任顧問的羽田製鐵,是老人的父親——也就是茜的外祖父的父親——羽田桝太郎所創立的鋼鐵企業。


    聽說是明治三十六年創業。


    據說近代製鐵業的隆盛,起點可以回溯到官營八幡製鐵所開工的明治三十四年,現在的民間鋼鐵企業,全都是緊接在那之後——集中在明治末期創業。羽田製鐵也算是其中之一。


    另一方麵,茜的外祖父伊兵衛成為織作家的入贅女婿,也是明治三十四年。


    羽田家與織作家之間有著什麽樣的因緣?再出了茜以外的族人全部死絕的現在,已經無從知曉,不過不難想像,當時已經藉由生產紡織機致富的織作家,應該在羽田製鐵創業時提供了某些援助吧。


    可能因為如此,受到敗戰的影響,生產量雖然一時衰減,但鋼鐵企業比其他行業複蘇的更快。聽說鋼鐵業趁著朝鮮動亂的特需景氣,率先恢複,甚至變得較戰前更為興盛。


    三年前,也就是昭和二十五年,半官半民的托拉斯日本製鐵被解體分割,翌年二十六年開始,也投入了巨額資金,試試鋼鐵業的設備和理化計劃。過去原本是平爐工廠的羽田製鐵,依次為契機轉型為高爐工廠,現在正如日中天。


    可以說是盛極一時。


    突然冒出來的富裕遠親,突然宣告要以極佳的條件買下茜的土地房產等一切。


    但是,卻遲未談攏。


    狡獪而忙碌的資本家,每次見麵都花言巧語地東閃西躲,在進入重點以前,短暫的會見時間總是會先結束。


    所以茜簡直就像是為讓好色老人欣賞而與他見麵一樣,每次都隻是在討好金主而已。


    “您真的有意收購嗎?如果您無意收購,請您直說。我會透過適當的管道立刻尋找其他買主。”


    “何必這麽急呢?”老人說。“就算不賣掉這座宅子,你的財產也多得讓你三、四輩子都用不完吧?”


    “不是錢的問題。”


    這裏——是發生過慘劇的地方。


    “噯,好吧,我又沒說我不買。話說回來,怎麽樣?……你有沒有意思當我的小老婆啊?”


    “您又開這種玩笑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啊。如果是你這樣的女人,要我出多少錢包養都願意。雖然我是你的叔公,但我和大哥是異母兄弟,血緣很薄。隻要你有那個意思,想要什麽盡管說。而且雖然我就快要過喜壽了,但我那兒可還是生龍活虎的喲。”


    看不出他到底有幾分認真。老人長大沒有牙齒的嘴巴,嗬嗬大笑。


    茜說要去端茶,起身離席。


    老人還在背後笑著。


    茜故意慢吞吞地準備。她折回去時,那下流的笑聲終於止住了。


    “話說回來,茜小姐啊……”口吻也變的正經一些了。


    難道總算要進入正題了嗎?茜轉過頭去,但似乎也不是。


    “……我說啊,你知道嗎?這附


    近的川崎製鐵不是在做熔礦爐嗎?”


    “您是說……千葉製鐵所嗎?”


    千葉製鐵所雖然同樣在千葉縣,單位與千葉市裏,離宅子不並不算近。不過老人說著“對對對”,滿意地點了好幾次頭。


    “那是最新式的,一貫作業,成本也便宜了兩到三成。聽說一號爐的初期工程就快完工了,下個月下旬就要開火動工了。我們也不能悠哉下去啦。然後,說到我們的現任社長啊……”


    老人喝了一口紅茶。“……是個大呆瓜哪。那個呆瓜社長急功近利,竟然雇了一個叫什麽經營顧問的可疑家夥,真是蠢。隻要乖乖聽我的話,就一切妥當了嘛,竟然浪費那種錢……。對了,你們那裏也一樣吧?令尊在世時還可以放心。這麽說雖然有點過意不去,不過聽說你那個死掉的老公很無能。”


    亡夫的事,茜記得不是那麽清楚。


    她回答:“先夫是個平凡人。”這是事實。


    “平凡?這字眼真方便哪。”老人說,笑了起來。“叫人摸不清你是在褒他還是貶他哪。這個好。對了……你們公司現在怎麽樣了?”


    “織作一族雖然死絕了,但公司還在,也有許多職員,所以不能放任公司倒閉。目前暫時從柴田集團那裏請來新社長,委托他們經營。公司原本就在柴田旗下,大部分的主管也都讚同這麽處理……”


    “這樣啊。可是那太可惜啦,便宜都被那個小鬼給撿去了,大哥和上一代當家要是地下有知,一定很不甘心吧。”


    “會嗎?”


    “那當然啦。他們想把公司留給自己的後代吧?是啊……對了,你繼承下來不就好了?我來當你的後盾,你就當社長吧,肯定會賺錢的。紡織機械還有很多賺頭的,接下來的最優先問題是把設備現代化吧?隻要開發新型機械,大賣特賣就行啦。也可以拿去出口。隻會緊抱著特需不放,就此滿足,這樣的經濟根本是錯的。我這個墊子不錯呐,怎麽樣?”


    “您說經營顧問怎麽了呢?”


    老人苦笑。


    “噯,你就考慮考慮吧,到時候我會助你一臂之力的。那個顧問啊,還算是派的上用場。他知道要合理化經營,業績也提升了。可是他啊,用的是風水。”


    “風水……?”


    “喏,不久前滯留在中國的居留民不是總算回來了嗎?興安丸。”


    茜記得那是三月下旬的事。一直被擱置不管的中國居留民所搭乘的撤離船,戰後初次進了舞鶴港。


    “……也因為這樣,最近中國不是成了熱門話題嗎?中國變成人民共和國之後,大受矚目,所以那個呆瓜社長開始感興趣了。說到風水,就是中國的占卜。生意可以靠占卜來做嗎?不讓顧客厭倦,讓顧客買個不停,生意才做得成啊。真是開玩笑,受不了。那個混賬家夥,隻是業績好了一點就抖起來了,竟然叫呆瓜社長去買伊豆的土地。那種地方怎麽可能蓋得了工廠?我這麽說,他就說不是要蓋工廠,而是要蓋總公司大樓。胡說八道。我說我們的公司就是在丹後,那家夥竟然頂嘴說伊豆土地好,運勢佳。”


    “這……”


    又怎麽樣了呢?茜完全不了解老人為何要對她說這些事。


    “然後啊……”老人說道,望向秘書。


    秘書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擔任經營顧問的‘太鬥風水塾’的主持人南雲正司,根據敝公司的調查,他所提供的經曆全為假造,所記載的本籍地等等,也全是捏造的資料。”


    “噯,就是這樣,所以拿他偽造履曆為由,把他解雇也成。占卜師全都是騙人的,是欺詐。既然同樣是欺詐,至少也得像現在轟動一時的華仙姑那樣,幹點大手筆的嘛。可是啊,別看我這樣,我這人可是不會按牌理出牌的。”


    這一點茜也知道。


    老人向秘書要雪茄,甘甜的香味籠罩了房間一角。


    “怎麽樣?你有什麽看法?”


    “我對這類事情……”


    “偽造經曆潛入公司,隨便信口胡謅,騙點小錢。到這裏都還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是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麽要慫恿社長買土地?”


    茜沒有興趣,所以隨口應答:“不知道……例如說……會不會是與該處的地主勾結,打算收取買價的一部分作為報酬?”


    “這我也想過了,不過看樣子並不是。社長說,土地的地主好像說不賣。噯……所以我才來找你商量。你可以答應嗎?”


    “答應……什麽?”


    “我聽到傳聞了,你可以把處理你們家事件的偵探介紹給我嗎?”


    “偵探?哦……”


    老人應該是在說榎木津。


    偵探榎木津禮二郎與織作家發生的事件關係匪淺,他也解決過與織作家關係密切的柴田家的事件。


    但是榎木津似乎是個異常乖僻的人,茜聽說他對於沒有興趣的委托,總是一概回絕。


    “聽說那個人非常難委托對吧?而且街坊都流傳那個偵探是榎木津集團首腦的公子不是嗎?說道榎木津,就是那個靠貿易獲致萬貫家財的前華族英傑吧。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茜回答。


    “你見過他嗎?”


    “……見過。”


    “可以幫我介紹嗎?”


    “這……”


    老人突然如此要求,但茜感到猶豫。


    因為如果隆三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那麽榎木津這個人就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人。


    不過這並非茜本人的感想,而是根據榎木津身邊的人所說的片段資料所做出來的判斷。茜除了在慘劇之夜與榎木津交談過兩三句話意外,與他幾乎沒有接觸。雖然也不是因為如此,但是老實說,茜無法理解榎木津這個人,也不打算去理解。不過她並不厭惡榎木津。


    茜認為,那應該就是所謂的斥力。榎木津恐怕也對茜這種人毫無興趣,或許根本就不記得她,所以茜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不會發生興趣,所以不了解。


    “我和榎木津先生並不熟。”茜答道。“我……也不知道榎木津先生的聯絡方式……如果羽田先生無論如何都想要委托榎木津先生,我想透過柴田先生,請榎木津先生的父親轉達是最好的方法。而且柴田財團顧問律師團似乎也有管道可以與榎木津先生取得聯係……柴田先生那裏,我可以代為牽線。”


    “這樣好。”老人說。“不過讓柴田那個小鬼居中斡旋,也教人不太爽快哪。話說回來,你沒關係嗎?你和柴田那個……呃……”


    “這沒有關係,請不必擔心。話說回來……”


    “噯,不必那麽急嘛。”老人再次說道,喝完茜所泡的紅茶,然後問道:“話說回來,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什麽……打算……?”


    “你把這棟房子賣給我的話,就無處可去了吧?雖然你有的是錢,但是難道打算成天遊樂度日嗎?我買下這裏以後,會立刻可把它拆掉。既然買了,我不會平白浪費。”


    “這……羽田先生當然可以任意處置,我對這棟宅子……”


    家人……死在這裏。


    “……沒有什麽好的回憶,不過,我有唯一一個條件……”


    “我知道,你說庭院的墳墓吧?改葬的事,我已經在打聽了,不必擔心。隻是,你們家的宗派亂七八糟的,麻煩死了。而且上一代和你妹妹是基督徒吧?還有,不是有個木像想要一起祭祀嗎?那很棘手。欸,那是日本的神像吧?所以啊……死者之靈姑且不論,神像或許就難了。不管是寺院還是教會都不會答應收下……”


    “果然……如此嗎……”


    代代祭祀在庭院的先祖之靈。


    織作家流傳的兩尊木像。


    茜對私人沒興趣,對過去也不留戀。她一向如此,現在也是如此,但是現在的茜,卻不知為何覺得不能拋下死者。她覺得不能夠虧待過去。


    這不是道理說得清的。所以她想找個地方建個靈廟,祭祀葬在庭院裏的所有神靈。


    茜有些在意墓地。


    從大客廳看不見。


    老人盯著茜的臉頰說:“怎麽,表情猶豫不決的。我說要買就買,不必窮擔心。隻是……”


    “隻是?”


    果然有條件吧。


    老人咳了一下。“嗯。不管這個,你先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已經決定你的去路了嗎?”


    茜……


    關於這件事,她當然認真地想過了,不過還沒有決定。不,無法決定。她想工作。可是經濟上並不窘迫的人,出於自我滿足而參與社會,這樣真的能夠叫做自立嗎?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夠做什麽?


    茜老實地回答。


    老人臉上的皺紋擠得更深,大為歡喜。“這樣啊,這樣好。喂,津村,你聽見了沒?這真是太巧了。聽好了,茜小姐,你仔細聽我說,那樣的話……你要不要幫我工作?怎麽樣?我不會虧待你的。”


    ——這……


    這個老人怎麽突然說這些?


    “工作嗎……可是我……”


    老人再咳了一下。“我說的不是鐵鋼那邊,是徐福那邊的工作。”


    “徐福?那是什麽?”


    “就是‘徐福研究會’啊……”


    說道徐福,不是那個奉秦始皇之命,出海尋找長生不老仙藥的古代中國方士嗎?


    茜隻知道這樣而已。


    “……之前我也跟你談了很多吧?我跟你說過。”


    茜不太記得,她沒興趣。


    老人的臉皺得都歪了。


    “怎麽,你忘記啦?你把它當成老人家的胡言亂語,根本沒聽進去是吧?”


    完全沒錯。


    茜露出笑容,粉飾太平說:“那當然了。羽田先生所說的話,我一直不去聽、不去記。因為其他人姑且不論,像羽田隆三先生這等大人物,不管是一言半句、舉手投足,都會左右到企業的盛衰,不是我這種外人能夠置喙的。那麽對於我無關之事,不見、不言、不聞,才是禮數吧。”


    老人拍了一下手。“加上不幹,四猴哉……是吧?怎麽,看你守身如玉,嘴巴卻伶俐得很嘛。不過像你這樣的大美女,不必去守什麽猴崽子的誓言。你是我大哥的孫女,對吧?也是織作家的女兒吧?而且又是個大美女,我相信你。對吧,津村?”


    “是的。”秘書行了個禮。


    “噯,無所謂啦,為了你,要我重說幾遍都行。聽好啦,我再說一次,這次你好好記著。‘徐福研究會’是我出資設立的一個民間研究團體。會員還蠻多的,什麽鄉土史家、民俗學者,以民間的學者為主,大概有五十人左右吧。他們比較研究各地流傳的徐福渡來傳說……你那是什麽表情?”


    茜不覺得自己的表情有任何改變。


    “哈哈,你是想說我這種貪得無厭的家夥竟然會出錢讚助賺不了錢的文化事業,很奇怪是吧?噯,這也是當然的。不過這不是出於私欲而做的。”


    茜確實也有這種想法,但她不覺得自己表現在臉上了。說穿了,不管茜擺出什麽樣的表情,還是怎麽想都沒有關係,這隻是一種開場白、引子罷了。是繼續說下去時必要的話頭。不出所料,老人自顧自地往下說。


    “它是在戰後設立的,今年已經第五年了,有了相當的成果。”


    老人望向秘書,秘書把臉湊上去。接到老人的指示後,秘書從公事包裏取出小冊子,踩出腳步聲走上前來,交給了茜。


    “你看看吧。”


    老人伸伸下巴。茜看了一眼。封麵上寫著“徐福研究第八號”。翻開紙頁,裏麵是嚴肅的研究報告。就算在茜的眼中看來,那也是十分正經的東西。


    “這是……”


    “喏,看吧。這下子你真的納悶我這種貪得無厭的家夥竟然會出錢讚助賺不了錢的文化事業,對吧……?”


    “……噯,這也沒辦法哪。我之所以這麽做,是有理由的。可不是我老糊塗了,也不是打什麽壞主意。你要先理解這一點。”


    茜沒有回答,但老人說起理由。“我家——羽田的本家,現在位於東京的正中央。原本姓氏用的好像是秦(hara)這個字,不過聽說因為容易混淆,所以換成了羽田(hara)這兩個字。秦氏全日本都有,京都也有一堆。然後呢,我們家往前追溯,是丹後過來的。”


    “總公司……不也是在丹後半島嗎?”


    “是啊。噯,紀錄很曖昧,不知道究竟是怎麽樣,不過我認為,我們羽田家的發祥地是在丹後半島頂端一個叫伊根的地方,那裏土地貧瘠又荒涼。行政區域雖然算是在京都,可是那裏簡直就像是世界的盡頭。伊根的新井崎,傳說就是徐福上岸的地點。那裏也有神社,祭祀著徐福。羽田家母每隔幾年就會奉納帷幕等物品給那座神社。”


    “所以……才說那裏是發祥地嗎?”


    “這也是理由之一。”老人點點頭。“傳說徐福定居在新井崎,埋骨在丹後。還有徐福的子孫從秦國遣來後自稱秦氏。我聽人說,中國後周時,有一本書叫《義楚六帖》,上麵寫道徐福的子孫全部自稱秦氏。我剛才也說過,羽田家原本也是姓秦,所以……”


    “哦……”


    他的意思是,徐福是羽田家的祖先嗎?


    茜曾經聽說秦氏的祖先是猶太人這樣荒誕無稽的說法。


    雖然同樣都是渡來人,但這個氏族也太多來頭不小的祖先了。


    “茜小姐,你想的沒錯,我啊,半認真地以為自己是徐福的子孫。”


    茜確實是這麽想,不過不管茜怎麽想,老人應該都打算這麽說吧。


    “這……我可以視為您這麽相信嗎?”


    “不知道,隨你怎麽想。”老人冷淡地回答。“噯,《古語拾遺》什麽的也有記載,所以可以知道秦氏大致上的來曆。《古語拾遺》上麵寫道,第十五代應神天皇在位時,有個叫做弓月之君的人,從百濟率領了一百二十縣的人民渡日,歸順我朝。《日本書記》也有相同的紀錄。這個弓月之君一般被視為秦氏的祖先。也有人再往前追溯到秦始皇,不過我對這個說法倒是很懷疑……”


    茜心想:徐福和秦始皇根本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噯,《新撰姓氏錄》裏說,這個弓月之君就是融通王——也就是秦始皇的末裔,大概就是這樣吧。噯,這個秦氏一族啊,顧名思義,應該是機織的工匠(注:在日文中,秦hara與紡織機hara同音。),不過還擁有其他許多技術,好像也很擅長製鐵。你們家也是做紡織的吧?或許我們源自同一個祖先。”


    “我不知道……”


    “然後,根據《新撰姓氏錄》的記載,秦民十分能幹,所以被分置於全國。那一定很方便。在當時來看,他們是尖端技術者。可是因為太好用了,各地的豪族都盡情使喚他們。結果秦氏就提出申訴,說這樣太過分了,說那些秦民原本是他們的工人。第二十一代雄略天皇把分散全國的秦氏居民聚集在一起,還給了秦氏。聚集的地點就是京都的太秦。說道太秦,就在我們本家的近鄰。所以這個傳說是真的。”


    茜也知道太秦的由來。


    “可是羽田先生,如果這是事實……那麽徐福發祥說不就變成假的了嗎?”


    “這個啊……”老人將皺巴巴的脖子往前伸出。“應該有一定程度是真的吧。因為也不知道弓月之君來到日本以前,我國是不是完全沒有自稱秦氏的人。擁有某程度勢力的


    氏族姑且不論,若是少數幾個人躲在偏遠鄉下的一隅貧困地過日子,那怎麽可能知道呢……?”


    “您是說,他們隻是額米有出現在正史中?”


    “我是這麽認為。伊根是鄉下地方,非常偏僻。雖然離京都都很近,但也沒有道路直達。而且那裏又是個漁村,田地也是梯田,一階一階的,小得拿一件蓑衣就可以把整塊田蓋起來嘍,還到處都是火山岩。像那種簡直是蠻荒之地的漁民,怎麽會知道什麽徐福?要是現在還有可能,但是當時可是古時候啊。”


    “您是說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知道徐福,表示值得相信?”


    “非常值得相信——我覺得啦。從大陸坐船出去,從東支那海(注:即東海)一帶,順著對馬海流的話,就會漂到那一帶吧?我已經相信我是徐福的子孫了。但是……”


    老人頓了一頓,似乎想要有人應和,茜隨即應聲。


    “但是?”


    老人心情變好了。


    “其他各地也有許多徐福漂抵的傳說,這實在教人掃興。而且連墳墓都有,還不止一個。北邊有青森秋天、信州甲州靜岡名古屋,廣島山口,四國有土佐,九州有宮崎佐賀鹿兒島福岡,還有紀州熊野……”


    “還……真多呢。”


    “沒錯。”老人一臉嚴肅地回答。“徐福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了很多人。我想那些人為了尋找仙藥,分散到全國各地了。噯,這就先不提了。我說啊,與徐福有關的土地的居民,都認定當地才是徐福上岸的地點對吧?所以他們彼此忽視、彼此仇視。我認為這可不行,那樣的話,不就無法弄清真相了嗎?”


    “呃……嗯。”


    “總之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所以才發願要進行徐福的綜合性研究,推動各地的鄉土史家、民間的研究者和大學等等進行研究——雖然裏頭也有單純的好事之徒或廢物啦——然後設立了‘徐福研究會’。”


    “那麽,羽田先生是出於解開曆史之謎這種純粹的學者態度,才設立了那個研究會?”


    令人意外地,理由很正經。


    “你這次一定在想,像我這種貪得無厭的家夥怎麽可能出錢讚助賺不了錢的文化事業對吧?”


    老人第三次說了一樣的話。


    “可是啊,茜小姐,這隻是表麵上而已。”


    “表麵上……意思是……?”


    “既然有表麵,就有裏麵啊。”老人說道,露出淫蕩至極的表情來。“是藥啊。”


    “就是徐福的仙藥嘛。”


    “長生……不老的?”


    “怎麽可能有那種東西,就算有我也不想要。我都已經這把年紀了,就算不老也沒啥屁用。就這個樣子長生不死,那更是敬謝不敏。我頂多隻想再長生一點,好抱抱女人而已。我啊,覺得秦始皇也是這麽想的。”


    老人仿佛要撫平皺紋似地,在臉上用力一抹。“說道秦始皇,他是統一遼闊的中國的英雄哪。大陸的格局和我們相差太遠了。豐太閣(注:豐臣秀吉)建造大阪城的時候,愚蠢的百姓大為震驚,可是敵人蓋出來的可是萬裏長城啊。而且在紀元前就已經蓋出來了。這個秦始皇啊,號令諸國方士製造仙藥……”


    “我認為掌握現世權利的皇帝,會翼望永生是可以理解的。”


    “沒錯,沒錯。”老人點點頭。“中國人很現實。這要是埃及的國王,就會渴望來世的權利哪。死後不管變得怎樣,根本就名實皆無嘛。中國人知道這一點,所以會渴望不死也是難怪。不過我認為,中國人是更講求現實的。”


    “這是什麽意思呢?”茜問道。


    “不明白嗎?”老人聲音顫抖著。“英雄好色——不是有這麽一句話嗎?秦始皇啊,把全大陸的美女都聚集到阿房宮去了,數目有三千哪。聽好了,三千人哪。即使如此還不夠,他甚至還要日本進貢美女過去。妻妾三千人,光是一巡,就得花上一年。然後一年之間毫不間斷。就算是我也沒辦法哪……”


    把這種傳說當成現實才有問題吧。


    老人泛黃的眼睛盯住了茜。“……要是像你這麽棒的女人,我啊,一個就滿足了。要是能讓你愛撫啊,三千人份的精氣都會給用光嘍。”


    老人繼續送上粘膩的視線,真煩人。


    “你要試試嗎……?”


    茜……一直想這麽說一次看看。


    老人睜大了滿是皺紋的眼睛。如果他要用言語冒犯,隻好還以顏色。不出所料,老人色迷迷的話語收斂了。


    “噯,這是兩碼子事。總是,我認為,秦始皇追求的應該是回春藥。比起不老,更想要回春;比起不死,更想要強壯;比起永遠的榮華,更追求一瞬間的快樂。這樣現實多了。”


    這豈不是惡魔主義嗎?


    長生不老確實是癡人說夢,但老人所說的性欲也太脫離現實。


    茜問道:“所以呢?”傲人恢複下流的笑容,說:“少來了,你明明了解。”


    “我不了解,難道……是開發會春劑嗎?”


    “對。聽好了,與徐福有關的地方,各自都有仙藥流傳。在我那裏,丹後伊根,傳說一種叫“新井蓬”的黑莖高蓬就是仙藥,也有人說九節菖蒲就是仙藥。熊野新宮則說天台烏藥是仙藥。烏藥事楠的一種,因為中國的天台山生長的烏藥有藥效,所以才有這個稱呼,不過有個說法認為那是烏鴉啣來,讓死人複生的靈草。聽說中國傳說那種靈草隻在我國生長。噯,每個地方說法都不同。我想要將它們加以比較研究,因為好像每一種都有藥效哪。聽說富士山裏也有珍貴的高山藥草,或許也有真貨。”


    “羽田先生,您是認真……在尋找回春劑嗎?”


    “當然,就算是長生不老的藥也可以,什麽都好。隻要找到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就算賺到了吧?”


    “哦……”茜有些目瞪口呆。


    真是個了不得的放蕩老人。


    老人顫動皺紋說:“我剛才說過了,表麵上的研究,已經有了相當的成果。但是裏麵的部分呢,卻完全不行。噯,尋找回春劑算是副產物,所以也沒關係啦。噯,我這種守財奴做這種一點都不想我會做的事,我想你一定會起疑,所以才這樣毫不隱瞞地全告訴你。我啊,是非常認真的。這不是為了營利,是文化事業。我是在拜托你幫忙我這個文化事業。怎麽樣?”


    “為什麽……要找我……?”


    茜沒有任何資格,也不是博物館員。


    老人盯著猶豫不決的茜說:“你不是想要工作嗎?”


    “這……”


    “對吧?你不可能就此埋沒。”


    “這……”


    “都寫在臉上了。你不想因為有錢,就成天無所事事對吧?可是就算去工作,你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織作茜。是那場慘劇的幸存者、回絕了財團婚事的悲劇的未亡人。誰會雇用你這種人呢……?”


    老人說的確實沒錯,不可能會有哪個企業雇傭茜。


    說起來,女性能夠就職的職場並不多。


    要是倒茶的或是女工,這類工作或許是有,但是茜不可能去做那種工作。絕不是因為她歧視某些職業,茜的性情與歧視職業的意識是無緣的。不是茜討厭這類職業,而是對方排斥茜。無論好壞,茜都是轉動社會的名人。就算茜強烈希望,肯定也會被拒絕。茜的情況,在她考慮該怎麽自處之前,首先選項就沒有多少。


    “所以我才叫你當我的小老婆,可是你不要。不想當織作紡織機的社長,也不想嫁人。那樣的話……”


    就算如此……


    “那需要做些什麽呢?”


    “沒什麽難的。其實,現在我正計劃捐出我的財產,設立一個財團法人來經營這


    個研究會。首先要蓋一棟設有展示室的研究所。雖然是研究所,但也預定搜集相關的文獻,開放閱覽,展示與徐福有關的古董和美術品。然後,特別展示繪畫之類的文物也不錯,等於是徐福資料館。我要重申,目的不是為了營利。這是文化事業,所以算是公共事業。”


    茜不太懂經濟,但她覺得這應該是一種節稅措施。


    “很多人說要捐款,有不少讚助者呢,而且全都是一些大人物。所以,我才來找你商量,看你願不願意幫忙這個計劃。”


    “可是……”茜說。“……我對這些事情,完全是門外漢。”


    茜除了以前在丈夫身邊做過幾個月類似秘書的事以外,甚至沒有在公司就職的經驗。


    老人看到茜的臉色,大笑起來。“你以為我的眼睛是長假的嗎?隻要見個兩三次就看得出來啦。我不知道你身上流的是誰的血,但是你有才能。聽說你過世的妹妹從事某些深奧的運動,原本差點坐上織作紡織機的重要職位,是個才女,不是嗎?”


    “舍妹很優秀,但是……舍妹是舍妹,我實在是……”


    “你應該不這麽想。”老人埋沒在皺紋裏的眼睛貫穿了茜。“我啊,最喜歡大搖大擺地踏進別人的內心深處了。聽好了,我啊,覺得你跟我是同一種人。要不然我是不會相信你的。老實說,我已開始本來打算,如果你不是那種人,這場交易就這樣取消。可是你不一樣。我得聲明,世上可沒有多少女人能夠讓我看得上眼哪。”


    怎麽個看上眼法?——茜心想。老人似乎看穿了茜的想法,露出一種別具深意的下流笑容。


    “不是那個意思。你呀,可以再自戀一點沒關係。我是在稱讚你呀。你似乎是個很特別的女人,青春之中帶有毒性。女人就得要這樣才行。要是沒有吸盡男人的精氣,把男人玩過就丟的氣概,就不能叫做好女人。我迷上你了。怎麽樣?要不要擔任我的左右手?”


    “我……不懂經濟也不懂經營。”


    “沒那個必要,那種東西我也不懂。”


    “我也沒有就職經驗。”


    “那種沒用的經驗根本不需要。苦這種東西吃不得。人啊,越是受人使喚,氣度就越小。了不起的人打從一開始就了不起,優秀的人天生就是優秀。你不是受人使喚的那種人,而是是使喚別人的那人。”


    茜垂下頭。


    “別擔心,一開始小試身手就行了。照我說的做準沒錯。現在負責研究會的是一個叫東野的老伯。那個人原本是在甲府一帶研究徐福的民間學者,非常博學多聞。可以說就是因為認識了他,我才會設立研究會。他很認真,我也一直很信賴他。我本來甚至在想,等資料館蓋起來了,就請他擔任館長。”


    總覺的……口氣不太對勁。


    “意思是……您現在不這麽打算嗎?”


    “好女人也善解人意呢,沒錯。我剛才的話,意思是我已經不再相信他了。說起來,資料館這個點子,也是東野提出來的。我記得他是說有一塊好徒弟。我一點都不覺得好,那家夥卻說那裏是不二之選。那裏位在深山,從地圖上看,根本就是國有土地。雖然好像不是,但我實在沒有買下來的意願。地點……就在伊豆。”


    “又是伊豆嗎……?”


    “又是伊豆。”老人壓低身體。“茜小姐,我啊……”


    “是。”


    “我不會買沒用的東西。我說要買下這裏的土地房屋,還有你手中的學校宿舍所在的山中土地——全部。這可不便宜,幾乎都可以拿去在銀座蓋棟大樓了。雖然也不是沒有用處,但這種鄉下土地,不是現在馬上就需要的。”


    “是的。”


    “但是我買下來的不是土地,是你。我啊,是在為你——織作茜付錢,我想買你。如果你不願意當我的小老婆,就當我的心腹吧。怎麽樣?這就是我買下這裏的條件。”


    “這……就是條件嗎?”


    “我剛才決定的。”老人說道,站了起來。“津村,準備回去了。已經沒時間了吧?接下來還有預定的行程吧?”


    “是。”秘書說道,行了個禮。秘書抬起頭以前,老人已經邁開步伐。茜起身。老人頭也不回,舉起單手說:“我敬候佳音。多謝招待了。”


    沒有分辯的餘地。


    織作茜小跑步到大門口,以複雜的心境目送成群結隊離去的黑色車隊。


    風在上空呼嘯著。


    2


    看著倒映在大玻璃中的自己,茜心想還是剪掉頭發好了。


    總覺得不一致。


    宅邸的買賣順利結束,茜離開了二十幾年來住慣的安房。聽說拆除作業立刻展開,那棟宅邸或許已經不複存在了。


    ——這頭長發不適合洋服。


    茜這麽感覺。就算經過梳理,披散著一頭蓬發隻顯得不像樣。話雖如此,自己也不是適合綁辮子或馬尾的年紀了。茜有一股把頭發像以前那樣盤起來的衝動,但是那樣也很奇怪,那種發型不適合洋服。最近流行燙起來的短發發型,就算和服打扮,也很少有人會盤起頭發了。


    與其煩惱,繼續穿著和服還比較輕鬆。


    但是一旦穿過洋服,茜總覺的沒辦法再繼續穿和服了。她已經失去繼續進行繁複儀式的力氣了。


    所以茜離開宅子的時候,把所有的和服都賣掉了。


    覓妥新居以前,她預定先住在飯店,所以行行李越少越好,而且也沒有地方可以保管和服。


    再說,不能老是穿著妹妹的衣服,所以茜新買了幾套洋服。那時,她原本也想剪掉頭發,結果還是隻修剪了一下劉海和發尾而已。


    ——頭發是身體嗎?還是裝飾?


    茜……難以辨別。


    宛如別人的自己,從明亮的玻璃表麵注視著這樣的茜。


    茜與母親和妹妹說像也得確實像。但是站在被四角形木框圍繞的異空間裏的,既不是母親也不是妹妹,毫無疑問就是織作茜。那麽過去二十幾年的自己是夢嗎?是幻影嗎?


    玻璃門開了。


    兩個戴帽子的年輕女孩邊笑邊走了出來。


    茜反射性地別過臉讓開。她感覺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同時也不必要的自卑。弓著背、忍氣吞聲地生活的過去的自己,一瞬間出現在那裏。


    ——這也是自己。


    羞恥的自己。自豪的自己。喪失自信的自己。過度自信的自己。自虐的自己。攻擊性的自己。嫉妒的自己。後悔的自己。理性的自己。感性的自己。體貼的自己。卑鄙的自己。自己當中有好幾個自己。這些自己毫無一貫性,甚至彼此矛盾,但是每一個都是真實的自己。鬆散地統合這眾多自己的,就是個人。


    所以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個人存在。


    個人是沒辦法聲明個人的。


    進行聲明的,總是概念上的個人。


    尾巴被身體揪住,脖子被概念勒住,懸在半空中的個人隻能大叫著“好痛、好痛”罷了。


    茜停止思考,推開玻璃門。


    她約了人在這裏見麵。


    不過那個人……八成不會親自前來。


    這是一間時髦的咖啡廳。


    侍者上前來,恭敬地詢問她是否一個人。茜答道:“我和人有約。”掃視店內。寬敞的店內能夠一眼望盡,可能因為是平日的白天,並沒有多少客人。


    茜的視線停留在窗邊座位。


    一名男子坐在堆出紙山的桌前,臉湊在殘餘的一點小空間,正專心致誌地寫著東西。隻有那個人突兀地浮現在一派斯文的景色裏。


    茜直覺地發現了。


    所以她對侍者說找到了,直直地走向那名男子。


    就算來到一旁


    ,男子也沒有注意到茜,不斷地在稿紙上填入字跡規矩的文字。就在茜準備出聲時,男子突然抬起頭來,接著轉頭望向茜。


    “哎呀。”


    男子長得很像曾經在照片上看過的菊池寬(注:小說家及劇作家),但相當年輕。個子小,很胖,小小的鼻子上戴著圓框小眼鏡。他穿著黑色西裝、醬紫色的背心及寬鬆的條紋長褲,打著一條寬幅領帶。鋼筆的墨水把他的指尖都染成藍色了。男子用鋼筆尖對準茜,大舌頭抵問:“織……織作茜小姐?”


    “是的,請問……”


    男子站起來,結果弄倒了桌上的紙山,紙張散落一地,他急忙彎身撿拾。


    “抱、抱歉,因為你和我聽說的印象相去太遠,一時沒有注意到。”


    男子抱著紙堆站起來,再說了一次“抱歉”。


    “您是……中禪寺先生的……”


    “啊,是,噯,請坐。”


    男子將擺在對麵椅子上的皮包抓過來,為茜騰出作為,但又弄掉了幾張紙,於是又彎下身去。


    侍者端著托盤送水來,傷腦筋地看著男子的動作,於是茜接下水杯,點了咖啡之後坐下。男子似乎總算安頓下來了。


    “啊,我、我是中禪寺的朋友,叫多多良騰五郎。中禪寺有急事不能來,他托我過來,代他回答問題。他說我隻要坐在這裏,織作小姐就一定找得到……你怎麽知道我是他的代理人?”


    “中禪寺先生……很忙嗎?”


    “好像很忙呢。啊,請。”


    多多良摸遍了胸袋,然後抬起腰來確認後口袋,接著打開方才的皮包,在裏頭摸索了好一陣子,總算抽出一張信封來。他拍掉灰塵後,遞給了茜。


    信封沒有封上,裏麵裝了一張折成三折的信紙。


    本日因急事不克赴約/謹此致歉/容介紹多多良君為代理/此君可信任,切勿擔憂/無論何事皆可詢問/此致織作茜女屍/中禪寺敬上


    內容很簡略。


    茜把信放進信封,收進提包。


    多多良說:“就是這麽回事。”


    “我原本就覺得……他應該不會過來……”


    他不可能來。


    “他這個人深居簡出。”


    “嗯……不過說到忙,多多良先生看起來似乎也十分忙碌?”


    這散亂的狀況非比尋常。


    “我?哦,我總是這樣。”


    “可是……總覺得好像因為我的事,給您添麻煩了,真的很抱歉。恕我冒昧,多多良先生是從事文筆業的嗎?”


    “我嗎?哦,我是會寫些文章沒錯,不過本業嘛……對,是研究者。這次因為一些機緣,《稀談月報》這本雜誌向我邀稿,所以才像這樣撰稿。”


    “哎呀,《稀談月報》嗎?那麽……難道截稿日快到了嗎?”


    “截稿日已經過了。”


    “咦?”


    “這是下月號的,是連載。”


    “哦……”


    往桌上一看,從線裝書、皮麵書、古文書到謄寫複印,雜七雜八的紙類堆積如山。最上麵放了幾張詭異的怪物圖書,每一張都畫了相同的怪物。


    有個烏居。


    怪物站在烏居的黑色笠木(注:笠木為烏居上麵的橫木)上。


    嘴巴極大,眼睛碩大,牙齒銳利。


    看起來也像鬼,但沒有角。


    散亂而濃密的長發環繞盤旋,覆蓋了全身——或者說覆蓋了巨大的臉。大量的頭發旋繞著,剛毛之間伸出粗壯的手臂,一手抓著笠木,另一手握著像是鴿子的鳥。銳利的爪子陷進小鳥的身體,仿佛隨時都會把它捏碎。


    怪物在鳥居上抓住鴿子,恐怕正要吃掉。


    相當駭人的畫。


    茜忍不住看得出神了。


    多多良發現茜在看畫,說:“嗯?哦,那是妖怪。”


    “妖怪?”


    “妖怪變化,也可以說是妖魅、鬼怪,說怪物也可以。這個妖怪叫做毛一杯(注:日文中“一杯”有“很多”的意思,“毛一杯”意即“毛很多”),此外也叫做歐托羅歐托羅,或是歐托羅悉。”


    “歐梭羅悉?”


    “是歐托羅悉。不過應該也是恐怖、駭人的意思。不過不是梭,而是托。但是,也有可能本來是寫做‘歐多羅歐多羅’,被誤看為‘歐托羅悉’。事實上,從下個月號起,我要在《稀談月報》上,每次介紹一個隻留下外形和名字,但已經失去意義的絕種妖怪。這個毛一杯就是其中之一,是第二回的稿子。”


    “您……在研究妖怪嗎?”


    “我專門研究大陸那邊的妖怪。”多多良說。


    “大陸那邊……?”


    “是的。仔細調查大陸的妖怪、和日本的妖怪做比較,可以從其中的變遷過程,看出有什麽樣的文化、如何在某些時代、透過什麽樣的路線傳入我國。此外也可以看出哪些是我國特有的部分,哪些是模仿的。十分有幫助。”


    “哦……”


    “但是這個毛一杯令人不解,好像完全失落了。甚至有人說它站在鳥居上,所以是守護神域的妖怪,或是會掉到不虔誠的人身上,但是不知道這個說法的根據何在。一定是騙人的,是創作。我聽說信州劍嶽有個叫做山歐托羅悉的妖怪,會接二連三砸到登山者的身上,於是我興奮地前往打聽……結果也相當可疑。虧我大老遠跑到南阿爾卑斯山去,那好像是最近才創作的民間故事。不過民間故事往前回溯的話,也全都是創作,沒道理抱怨。就像去找生蛋的雞,結果卻碰上煎蛋一樣。中禪寺說,這應該是一堆毛的妖怪。”


    “毛……頭發嗎?”


    “對。這是鳥山石燕的畫,中禪寺說這是頭發的妖怪,石燕為了在頭發中附加神明的意味,才畫上鳥居。我也這麽認為。除了石燕的畫以外,其他毛一杯的畫裏沒有一張有鳥居。沒有鳥居的圖,因為妖怪的名字就叫毛一杯,完全就是一堆頭發的意思。我們不是把又長又亂的頭發稱作棘發(ami)嗎?歐多羅歐多羅指的應該就是那個吧。”


    “哦……”


    “歐多羅歐多羅的漢子寫作‘棘棘’。唔,不過也有歐多羅歐多羅悉這樣的說法,所以也有可拍、詭異的意思。棘這個字也念做hara對吧?這是刺,也就是荊棘叢生之處的意思。所以我想到它與藪神的關係。藪神是一種作祟神,是祭祀在村子角落的小神。它會作祟,很可怕。”


    “哦……”


    “另一方麵,看看這個鳥居,我也注意到這個鳥居。畫在這裏的鳥居,笠木是筆直的,斷麵則是切成斜的,俄日切爾還塗成黑色。下麵也有鳥木(注:鳥木為鳥居籃木麾下的橫木。),貫穿了圓柱。鳥居雖然有很多種,但這是八幡鳥居。”


    “這樣啊。”


    “是八幡鳥居。我對於上麵畫的鳥居是八幡鳥居一事感到在意。還有這隻鴿子。”


    “鴿子……?”


    “鴿子是八幡大神的使者。喏,稻荷神社的使者是狐狸對吧?日吉神社的是猴子,八幡神社則是鴿子。八幡神與鴿子的關係,起源可以追溯到山城的石清水八幡宮,哪裏有很多鴿子。神社佛閣裏經常會放養鴿子對吧?那全部都是模仿石清水八幡宮的,是最近才有的風俗。”


    “是……這樣嗎?”


    “是的。有關鴿子的迷信全國各地都有,但是在祭祀八幡神的地區,鴿子是禁忌的對象。在秋田,八幡神社的境內,連觸摸鴿子都被禁止。在岩手,因為鴿子是神的使者,所以不能殺害。在信州,祈禱病愈的時候,要向八幡神發誓一生都不吃鴿子。在岐阜,傳說欺負鴿子,會觸怒八幡神,耳朵會腐爛。《和漢三才團會》裏寫道:‘八幡土地之人誤食


    之,唇立時脹腫悶亂。’聽到了嗎?悶亂耶,悶亂。肯定腫得相當嚴重吧,像這樣鼓起來的……”


    “哦……”


    “而這個歐托羅悉抓住了鴿子不是嗎?而且難以置信的是,它還站在八幡鳥居上。肯定會遭天譴的,絕對不止是耳朵腐爛、嘴唇腫脹這點程度而已。這有什麽意義呢?是與八幡信仰中的禁忌有關的妖怪嗎?說道八幡大菩薩,是受到武將崇敬的戰神。清和源氏(注:清和天皇所賜姓的皇族子孫。)等也將八幡神作為氏神祭拜。”


    “嗯……南無八幡大菩薩……”


    “對對對。傳說八幡神在二十九代欽明天皇時在禮前宇佐顯現,受到祭祀,這就是起源,是宇佐八幡宮。而它在轉眼間傳播開來,現在全日本都有。八幡神的樹木僅次於稻荷神。不是說江戶最多的就是八幡、稻荷和狗屎嗎?可是盡管數目那麽多,這個神明的真麵目到現在還是不太清楚。”


    “神明的真麵目……?”


    “八幡神與大自在天融合在一起,也很早就神佛混淆,冠了大菩薩號。從巴紋可以知道它具有水神的神格,傳說它也是農耕神、母子神。像柳田老師就推測八幡神使鍛造之神——也就是製鐵之神。八幡(hachiman)也讀做yahara,所以有可能是外來的神明。”


    “製鐵嗎……?”


    “對,製鐵,古時候叫冶金。製造東大寺的大佛時,八幡神也因做為協助工程的神明大為活躍。然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八幡神也和十五代應神天皇融合在一起。八幡神社的大本——宇佐八幡宮的祭神使八幡大菩薩、比賣神和大帶比賣,大帶比賣就是應神天皇的母親神功皇後。比賣神是什麽雖然難以斷定,但全國的八幡神社幾乎都把應神天皇、神功皇後、比賣神放在一起祭祀,所以……”


    “不好意思……”


    雖然明白若是沒有這點饒舌,就沒辦法勝任中禪寺的朋友這個位置,但多多良這個人好像一打開話匣子就關不起來。多多良無視於茜的打斷,閃爍著圓眼鏡底下一樣圓滾滾的眼睛說:“啊,對了。這麽說來,中禪寺說過一件很有趣的事。”


    “中禪寺先生?”


    “對對對。鴿子會被視為八幡神的使者,是因為鴿子(haro)與幡(hara)的發音相似——這是《和漢三才團會》的說法,不過中禪寺認為幡會不會是秦氏的秦(hara)。”


    “秦氏……?是那個……”


    “對,渡來人秦氏。中禪寺說,八幡就是使役渡來人秦氏的人。”


    “使役秦氏……?”


    “所以說,”不知為何,多多良的口吻變得很堅定。“秦氏是優秀的技術集團。不知是紡織製鐵,他們似乎也帶來了許多其他的技術。這麽一看,也可以了解八幡神多義的神格了。嗯?對耶,秦氏來到日本,不就是應神天皇的時代嗎?哦,好像連接在一起了……”


    多多良露出宛如嬰孩般的笑容。“那麽這張歐托羅悉的畫,意思是從使役者手中奪走使役渡來人嗎?八幡神是應神天皇……鴿子是秦氏……捏住鴿子的怪物……”


    這次多多良轉眼間變成了苦惱的表情。接著他抱起雙臂,歪著頭嘀咕起來。“在背後的是%咦?消滅秦氏?不,歐托羅悉、恐怖、頭發……”


    “不好意思……”


    “不管怎麽樣……歐托羅悉……恐怖……欲言亦驚惶(注:此處的驚惶音同歐托羅悉)……嗯?”


    “不好意思,多多良先生……”


    “咦?”


    “呃,這番話非常有意思,但是我……”


    “啊、哦,對不起,失禮了。我這個人習慣把想的事就這麽說出來。從今天早上開始我就一直想著歐托羅悉的事,所以……”


    多多良頻頻流汗,惶恐不已。接著他折起寫到一半的稿紙,塞進皮包,恭敬地重新坐好,一次又一次以手巾拭汗。


    “織、織作小姐什麽都沒問,我卻一個人說個不停,而且還自顧自地沉思起來。哎呀,是在太失禮了。真的對不起。”


    茜笑了。


    真的很好笑。


    “您和中禪寺先生總是聊這類話題嗎?”


    “每次和他聊起來,他從來不會阻止我,所以我不會自己住嘴,而且我也不會阻止他的話,所以很糟糕。連吃飯都會忘記。我的體格很壯,大家都以為我很會吃,但是這是天大的誤會,我就算三天不吃飯都不會怎麽樣。求知欲遠勝過食欲。”


    “中禪寺先生也……”


    ——這麽愉快地……


    像這個人這樣,愉快地談論嗎?


    多多良說:“中禪寺就是一邊說,也一邊吃的很多。”


    茜又笑了。


    就像信上說的,這個人可以信賴。就算不是中禪寺,這名男子應該可以為茜解惑。原本茜還有些擔心,認為如果中禪寺沒有來的話,她的問題肯定無法一次解決。


    “容我重新……啊,這麽說好像也有點奇怪。其實我有個問題,其實可以透過書信解決——不,如果中禪寺先生能夠代為調查的話,或許以書信請托較為妥當,但是出於一些原因,我現在居無定所,所以……”


    “是的,我聽說了,聽說你把自宅賣掉了。中禪寺也說那樣的話,就算想回信也無從寄起。”


    “您說的沒錯。不久前我賣掉了代代居住的宅子,同時也將園子裏的墓地遷移到其他場所……”


    “遷到菩提寺嗎?”


    “不,我們家沒有菩提寺。我買下墓地一角,建了廟改葬,委托管理墓地的寺院永世供養。不過,改葬時發生了一點問題……”


    “什麽問題?”


    “中禪寺先生很清楚這件事……”


    或者說,這是中禪寺親自解開的迷。


    “……我家——織作家,有一個代代祭祀的宅神,傳下來的禦神體是兩尊木像……雖然改葬的遺體宗派不同一事,寺方願意接受,但是他們說,不方便連神道的神像都一起供奉。”


    “哦……”多多良張開嘴巴。


    “所以我想將那兩尊神像奉納到合適的地方。仔細想想,把神像放進墓地裏,以佛家儀式供餐,也是件很可笑的事吧。所以我想要把神像送到祭祀那些神明的神社……”


    “府上的宅神不是特殊的神明吧?”


    “是記紀神話中記載的神明。”


    “將記紀中的神明……當成宅神祭祀?”多多良露出詫異的表情。“那該不會是天孫係的吧?這確實傷腦筋哪。那是織作家家係的祖先神嗎?又不是熊澤天皇(注:熊澤天皇,1889~1966,原名熊澤寬道,原為商店老板,於戰後向麥克阿瑟將軍投訴,聲言自己是南朝末代天皇——龜山天皇後裔,主張他才是正統天皇。)或出口王仁三郎,這種事……”


    “不是那麽了不起的神明。”茜說。


    確實,宅神很多時候是祭祀它的一族之祖神,而記紀中的神明係譜與皇室相連結,若是換個時代,這可能會變成一種大不敬。


    多多良歪起眉毛問:“府上祭祀的是什麽神?”


    “哦,是石長比賣命與……木花咲耶毘賣命。”


    “哎呀。”多多良再次張大嘴巴。“這不得了,不得了啊!這……呃,織作小姐,木花咲耶姬是神武天皇的曾祖母神呀!”


    “是……這樣嗎?”


    “你沒學過嗎?天孫邇邇藝命與木花咲耶姬生下的山幸彥——彥火火出見命的兒子是鵜茸草茸不合命。鵜茸草茸不合命的兒子是神倭伊波禮毘古命,這就是神武天皇啊!”


    “哦……可是我家的祖先不是木花咲耶姬,而是石長姬。”


    “啊……”多多良發出泄了氣的聲音。


    “這樣啊,不過這也很稀奇呢。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中禪寺先生說,石長姬透過織布,與織女和機織淵博傳說連結在一起。”


    “是啊。再延續下去,也和四穀怪談的阿岩連結在一起。可是府上的宅神還真是罕見呢。那有神像是嗎?”


    “是的。”


    兩尊腐朽的神像。


    隻有這兩尊神像,茜沒有拋下,托人送到飯店去了。


    “這很困難嗎?我完全不曉得該怎麽樣調查哪個神社祭祀著什麽樣的神明……”


    雖然把它們丟掉也沒有什麽關係。


    “這不難。”


    “這樣啊……”


    “我和中禪寺都知道。”


    “哦……”


    多多良說:“木花咲耶很簡單,它的本地佛事大日如來。嗯,全國各地的淺間(sengen)神社——這也讀作asama,都有祭祀。淺間神社的話,到處都有。”


    “淺間……是淺間山的淺間嗎?”


    “淺間神社是火山的神社,並不在淺間山。淺草和駒兦都有淺間神社。淺間(asama)、阿蘇(aso)、朝日(asahi)等等,很多火山擁有a、sa係統的名稱,這些都是形容鮮紅的火噴出的詞匯。”


    “火山……和木花咲耶怎麽會……”


    在茜的印象裏,兩者完全沒有關聯。


    “這是因為在火中生產吧。木花咲耶姬在生產時,放火燒毀了產房,在業火中生下孩子。這可以聯想到燃燒稻杆的收獲儀式,或燒田農業,或許是反映農耕神的神格。從木花咲耶的名字也可以聯想到櫻花等等,或許也有關係。接著還有生產,所以事實上木花咲耶也是安產神……可是,可是啊,將木花咲耶獻給邇邇藝命作為妻子時,父神是這樣說明的:姐姐石長姬會帶來有如岩石般永恒的生命,而妹妹木花咲耶姬會帶來如櫻花盛開般的榮華。因為是櫻花,所以會很快地盛開,很快地凋零。也就是爆發——噴火。而且又是火中生產,所以是火山。”


    ——怪怪的。


    茜這麽感覺。


    “可是結果……萬世一係(注:萬世一係多用在形容日本的皇統,表示同一係統永遠傳遞下去。),永世的磐石確實從木花咲耶姬的血統衍生出來的不是嗎?”


    “哎呀,這麽說來也是。這個嘛……不,不是那樣的。聽好了,石長姬是石頭,所以個體本身可以維持下去。石頭不管經過幾百年都是石頭,不是嗎?也就是個體永遠留存……”


    ——個體永遠留存?


    “……另一方麵,木花咲耶是花,像這樣盛開,凋零,然後又盛開。也就是將榮華不斷地傳遞給子子孫孫。那時因為邇邇藝命沒有選擇石長姬,所以天皇的壽命變短了、變得不再是長生不老了。換句話說……是啊,可以說石長姬是司管長生不老、木花咲耶是司管再生的神明。”


    “那麽……這兩者就是彼此相反,長生不老不需要再生。因為會死,才能夠再生,不是嗎?”


    “沒錯沒錯。”多多良彎著短短的脖子點頭。“所以……我重說一次好了。木花咲耶是死和再生的神明,也就是破壞與誕生——這部分和火山一樣。可是……”


    多多良睜著圓滾滾的眼睛,停了下來。“……啊,不是沉思的時候。總之,木花咲耶姬被祭祀在淺間神社裏。然後……是啊,它也被視為酒造之神、酒解子神,祭祀在梅宮大社裏。這是由於父神大山祇命為了慶祝火中生產,以稻子釀造了天甜酒。這是以穀物釀酒最早記錄,不過主祭神是父親。還是該送到淺間神社才對吧。”


    “淺間神社……有很多嗎?”


    “你知道富士講嗎?就像庚申講、大黑講那樣的民俗集會,會做出像箱庭(注:在箱中模擬庭園山水等等,成一迷你世界,流行於日本江戶時代。)一樣的小型富士山並登上。有富士講的地方,還有山梨、靜岡……伊豆等等,可以遙拜富士山的地方都有。”


    “富士山嗎……?”


    ——伊豆啊。


    “是的。說道最元祖的地方,就是富士山了。駿河國第一的神社,駿河國二十二座唯一的名神大社——富士山本宮淺間社,這算是淺間神社的起源,神階也很高,是從三位。有些書籍記載是正一位淺間大明神,所以祭祀在這裏應該是最妥善的。(注:從三位,正一位皆是日本位階製度中的序列,正一位為最高。)。”


    “在富士山的……哪裏呢?”


    “奧之宮……在山頂。”多多良說的一派輕鬆。


    “在山頂嗎?上得……去嗎?”


    “女人禁製式以前的事了,我記得現在女性也可以上去了。”


    “可以是可以,可是……”


    應該不容易。多多良聽到這裏,露出極端吃驚的表情來。


    “啊?不是那個意思嗎?不是啊。呃……啊,你是說登山很吃力啊?”


    說道這裏,博學的男子發出與他的體形格格不入的大笑聲。


    “對不起。我想本宮應該在南西的山腳,應該是富士宮吧。”


    說完後,多多良又擦了擦汗。那好像是難為情的笑。


    “失敬。還有……石長姬。”


    多多良胡亂地搔了搔有點睡翹的頭發。


    “滋賀的草津有個叫伊砂砂神社,我記得那裏的主祭神……應該就是石長姬。”


    他真的知道。


    茜有點佩服。


    多多良接著說:“我想其他一定還有,不過這個就……織作小姐,神社的祭神意外地靠不住。”


    “靠不住的意思是……?”


    “完全就是字麵上的意思,靠不住。有時候隻有名字是而已,這應該叫偽造資曆嗎?過去不是製定了國家神道這個玩意兒嗎?神明依據那個被排出序列,這是常有的事。像道教的神明,完全就是現世的官僚體係,有地位高地之分。神明當然是地位愈高愈好,所以一些神社祭祀的神明不怎麽了不起,就會做出虛假的申報。像是把原本的主祭神挪到邊旁邊,拿有名的神擺在中間,動這類小手腳。”


    “有……這種事啊?”


    “從以前就有了。例如說,假設有個神明會妨礙到支配著,那種神就會被抹煞。”


    “被抹煞?”


    “對,被抹煞,會被替換為迎合體製的神明。信仰的形態保留下來,隻換掉神明的名字。要是進行了這樣的篡改行為,後世的人是不會發現的,因為連文獻都是捏造的。仔細想想就知道了,在神道被體係化的遠古以前,田神、山神和灶神都受到祭祀。但是一旦變成神社的祭神,就會被安上什麽什麽命(注:‘命’或‘尊’是日本古代對於神的敬稱。)這類莊嚴的名字吧?這很奇怪。尤其是明治以後,這種傾向更明顯。像小祠堂,有時候實際上祭祀的根本是莫名其妙的東西。”


    “莫名其妙的東西……?”


    “與其說是莫名其妙,或許該說是不適合祭祀吧。像是祭祀跌倒摔死的老太婆,或是一些連聽都沒聽過的怪神。可是這樣子沒辦法符合國家規定,所以隨便——應該也不是隨便啦,總之拿一個記紀神話裏的神明的名字申報上去。”


    “那……”


    “沒錯,不親自去確認是不會明白的。不過很多時候就算去了也看不出來,因為平常事不會讓參拜者看禦神體的。中禪寺是徹底的書庸派,哪裏都不去,而我是以田野調查為中心,哪裏都去。事實上,甲府山中就有個神社,禦神體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中國妖怪,名字也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那種形體。我因為知道,所以一下子就看出它來自於中國,但一般人根本不明就裏。中國還好,有時候仔細一看,竟然是東南亞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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