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大概是木場修太郎巡查部長最後準時出現在他任職的東京警視廳搜查一課一組的刑警辦公室。


    青木文藏記得,那天木場的表情非常不高興。不過木場這個人原本就難以捉摸,旁人很難看出他究竟是高興還是生氣,所以木場實際上心情如何,青木並不知道。


    木場緊抿著小小的嘴巴,直線型的眉毛底下的小眼睛眯得更細,拱著厚實的肩膀走進刑警辦公室裏來。完全不曉得他在想些什麽。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打招呼,就算有,聲音一定也很小,根本沒有人聽見吧。


    若是常人,這種冷淡的態度就叫做不高興——不,完全是直截了當地表現出滿肚子火。可是就木場而言,卻無法照常理判斷。


    例如……


    假設木場正哼著歌,看起來興頭十足、興高采烈。即使如此,若說當時木場是真的興高采烈,未必就是如此。無論他看起來有多高興,那也隻是看起來而已,說不定他其實正暴跳如雷。所以要是打趣地對他說:「前輩,是不是有什麽好事啊?」肯定會倒大黴。青木因此遭到木場吼罵的次數多不勝數。


    但是反過來說,就算木場看起來消沉而凶暴,也不能隨便向他攀談,說要聽他吐苦水。愛管閑事不是件壞事,但是偏偏那種時候,木場總是勁頭十足。同情他隻會讓自己吃虧。


    這麽一說,木場似乎是個很難相處的家夥,但實際上卻也並非如此。


    木場很照顧人,勤勞規矩,表情並不特別死板,也不比別人愛挑剔。他有點愛唱反調,不知道投機取巧,但是比一些固執己見的倔強鬼或見風轉舵的牆頭草更好相處多了。隻是照一般人的感覺,多難看透木場的反應罷了。


    例如去年,木場做出了身為警視廳刑警難以想象的脫軌行動。那並不是怠忽職守、貪汙這類司空見慣的醜聞。木場被卷入管轄外的案子,對窩囊的有關當局大感失望,想要靠一己之力解決案子而奔走。結果木場違反服務規程,不僅受到申戒,還被處以一個月的閉門反省。


    他的動機是公憤、義憤,一般來說,是不該遭到這種處分的。但是木場這個人的正義和信念,不知為何卻總是以脫軌的形式顯現出來。


    為什麽會采取哪種行動?乍看之下,隻讓人覺得莫名其妙。但是仔仔細細地聽過之後,才稍微能夠了解。雖然木場絕對不是胡來,卻完全猜不到他的目的。


    木場就是這樣一個人。


    木場閉門反省的時候,青木帶著香蕉去慰問。他記得木場曾說他忘不了戰爭時在南方吃到的香蕉滋味,所以青木特地破費買了帶去,然而盡管青木如此費心,木場卻絲毫不開心。事後一問,木場罵他說那些香蕉青得不能吃,還說香蕉就是快爛的才好吃。後來青木收到別人送他的香蕉,特地挑選了一些熱到發黑的送給木場,又被罵說這些香蕉根本爛到不能吃。


    木場就是這樣,叫人完全摸不透。


    所以那一天,或許木場的那個模樣也算無異於平常。


    那一天不知道為什麽,搜查一課課長大島剛昌一早人就在刑警辦公室。木場一看到大島,立刻筆直地朝他走去。


    大島也不看木場,說:「怎麽?來勢洶洶的。」木場完全是叉著腿擋在課長麵前站住,卻以意外中規中矩的口吻開口:「關於昨天的事……」他走過去的模樣充滿了狠勁,一副就要直接毆打上去的態度,結果卻讓周圍的人期待落空。


    「昨天的……什麽事?」


    「就是……世田穀的漢方醫啊。」


    「漢方……哦,那個啊。那個怎麽了?」


    「課長……」


    木場從後褲袋裏抽出扇子。


    「……不見了一個人哪。」


    「嗯?是豐島的女工嗎?沒收到失蹤報案吧?」


    大島依然看著桌上的文件,漫不經心地應聲。


    「她沒有親人,誰會報案?」


    「雇主之類的……」


    「哪來那麽好管閑事的雇主?」


    「有啦,當然有了。」大島總算抬起頭來。「說起來,對小企業來說,勞動力是很貴重的。就算是女工,少了一個也很傷腦筋的。」


    「工廠根本是用低薪剝削勞工到死。女工什麽的,可以取代的人太多了。失蹤的是個已經有些年紀的女人,雇個更年輕的才劃算……」


    大島再次低頭看文件。


    「課長,總之……」


    「木場。」


    大島理齊文件,擺到一旁,坐直身體仰望木場。


    「我們可不是跑新聞的。你是什麽?」


    「刑警。」


    「不對。你是司法警察員東京警視廳巡查部長。木場,你給我聽好了,不要成天在那裏四處亂晃,撿些有的沒的事回來,像什麽樣子?我們是組織行動,你隻是個齒輪,齒輪隻要乖乖轉動就是了。」


    「轉動?」


    「你那是什麽不滿的表情?有意見嗎?你想說當齒輪太大材小用嗎?混賬東西,可別小看齒輪了。要是少了一顆齒輪,別說戰車跑不動,就連戰鬥機也會墜落。不是我自誇,我也是顆齒輪,隻是比你們高級一點罷了。聽好了,你隻要待在你的位置顧著轉動就是了。這麽一來,組織就會正常運作。隻要組織正常運作,就輪不到你來傷腦筋。齒輪掉落路邊,會動的東西也動不了啦。」


    「這……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大島略帶沙啞地說,縮起下巴,身體後仰,把整個椅子往後拉。


    「那個漢方醫在三軒茶屋對吧?失蹤的女工生活起居的工廠在東長崎吧?那麽就算發生了什麽犯罪行為,那也是豐島世田穀那些人的工作吧?」


    「就是因為轄區不肯行動,我才像這樣……」


    「之所以不肯行動,是因為沒有犯罪嫌疑。」


    「可是目黑署逮捕了一名這個案子的關係人。那家夥手中有證據。」


    「那麽沒多久就會采取行動了吧。相信他們吧。」


    「查到證據以後,兩個月以上都沒有動靜了。這段期間逮捕關係人的刑警離職,與案情相關的女人也失蹤了。」


    「或許是在觀察動靜吧?像是秘密偵查或鞏固證據……你也很清楚,搜查是很低調不起眼的吧?而且根據你的說法,那個漢方醫頂多隻是用不合理的高價販賣沒用的藥材罷了不是嗎?那算詐欺吧?那種小家子氣的詐欺師,何必綁架女人?」


    「那是……所以說他們的手法……」


    「砰!」一道巨響,大島雙手拍在桌上。


    「木場,你很囉嗦唷?我告訴你,你可別把我看得太扁了。我聽過你的報告後,早就向目黑署求證過了。」


    「求證?」


    「對。我剛才在看的,就是今早送到的資料。那個漢方醫——條山房藥局嗎?的確是有人申訴和報案,可是這些都會駁回。」


    「駁回?」


    「上當的是傻瓜。有七成的客人感激那個漢方醫。藥對於有效的人就有效。隻是沒效的人吵著要退錢罷了。這種事難道要一一處理嗎?醫生裏也有不少庸醫啊。如果治不好病患的醫生全都觸犯詐欺殺人罪,全國的醫生有一半都得去坐牢了。監獄可沒那麽多,而且那樣子醫生會不夠,連感冒都不行啦。」


    「可是……他們的手法很巧妙……」


    「喂,目黑署可不是在睡大頭覺,他們也去現場搜查過了,可是沒有查到什麽違法行為。要是搜到大麻還另當別論。目黑署好像已經提出警告了,但聽說他們的營業內容算不上觸法。不勞你擔心,轄區也清醒得很。」


    木場不為所動,隻是把玩著扇子,結果又把它收進後褲袋裏。


    接著他沉


    默了一會兒,這麽問道:


    「目黑署的岩川……為什麽辭職了?」


    「岩川?聽說岩川警部補是因為私人因素而主動辭職的。從目黑署警務課長的口氣聽來,似乎要回去繼承家業吧。」


    「協助岩川搜查的小鬼呢?」


    「沒聽說。」


    大島仿佛表示這是他最後一句話似地,把文件收進抽屜以後,大聲要茶。木場敬禮右轉,無精打采地離開上司麵前,默默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鼻翼膨脹。眉間和鼻子上也擠出了皺紋。青木不知該如何開口。雖然木場的表情的確相當恐怖,可是他並不一定在生氣。木場這個人隻要理由可以接受,就不會記恨。——可以接受的話。


    正當青木決定出聲叫他,同僚木下圀治說了一聲「前輩早安」,時機巧妙地把剛泡好的茶遞到木場麵前。


    木場依然怫然不悅。連話也不說。


    木下這個人從他微胖的外表完全想象不出十分膽小謹慎,出於膽小,他格外拘泥於營造課內且圓滑的人際關係——換言之,他是個喜好逢迎的人。


    木下再一次說:「前輩早安。」


    「早你個頭啦王八蛋。呆頭呆腦的招呼個什麽勁?混賬東西。你是管茶的啊你?」


    木場叫罵著,抓起茶杯,又罵道:「你存心燙死人啊?」


    看樣子……心情不太好。


    木下貍子般的臉轉向青木,伸長了人中部位。木場噘起下唇,好一會兒盯著茶杯的花紋看,不久後轉向木下問道:「長門大叔咧?」木下立刻回答:「大叔神經痛。」長門是一課裏資曆最老的刑警,也是木場的搭檔。木場不知為何擺出歌舞伎演員招牌動作般的表情,啞著聲音問:


    「哼,那老頭子也不中用啦。」


    木下露出窩囊的笑容,說:「長門大叔還很健朗的。」


    「健朗個頭。神經痛的人勝任得了一課一組的工作嗎?別待什麽刑警部,轉到防犯去算了。取締鴿子、對妓女說教才適合他。」


    木場看似有些寂寞地對請病假的長老刑警罵了一串,朝大島的座位瞥了一眼,接著「喂」地叫青木。


    「什麽事?」


    「過來一下。」


    木場小聲說,悄悄地離席去到走廊。


    青木邊注意著大島,像是做錯事感到內疚般,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一去到走廊,青木就被木場揪住手臂,按到牆上。木場右手撐在青木左耳旁,把臉湊近他的右耳,對著牆壁說話似地說了:


    「你記得岩川吧?」


    「岩……岩川?那個池袋署的……」


    「沒錯,就是那個岩川。嘴巴尖酸刻薄,滿腦子隻想著出人頭地,隻會拍上司馬屁,無能又愛逞威風的垃圾岩川。你不是也曾經被他搶過好幾次功勞嗎?喏,那次銷贓掮客命案時,你也……」


    「我知道。可是……那剛才談到的……」


    「沒錯。」木場說道,身體離開青木。「你聽到的話就簡單了。那家夥後來調到目黑署去了。然後啊,青木,你還記得他老家是幹啥的嗎?」


    「他的老家……?」


    「根據我的記憶啊……沒錯,那家夥是個有錢人家的大少吧?」


    青木和木場在派任到本廳前,一起在池袋署共事過。岩川真司就是她們那個時候的同僚。


    「我記得他應該是貿易商的兒子。隻是……對,聽說他父親很久以前就過世了,公司也已經沒了……」


    「就是吧?那種年紀要回去繼承家業就已經夠怪的了,而且他也不像有生意頭腦,我就覺得奇怪……而且連公司都沒了,要回去繼承啥啊?」


    木場雙臂交環,眯起眼睛。


    岩川的刑警資曆該比青木淺,但他在交通課待了很久,據青木的記憶所及,他的年紀似乎比木場還大。現在已經快四十了。


    「岩川兄……怎麽了嗎?」


    「你不是聽到了嗎?」木場突然冷淡起來。「他辭職了。那個熱衷於出人頭地的馬屁精竟然辭職了。年紀都快不惑了才辭掉警察工作,到底想做什麽?而且有哪個笨蛋會雇傭他那種廢物啊?」


    「說的也是。那麽……岩川兄做了什麽事嗎?」


    木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相反地,他一臉凶相地轉向青木,不知為何這麽問了:


    「你還年輕,我不曉得你會怎麽想……嗯,你想要長生不老嗎?——不,你……怕死嗎?」


    「死……那當然怕啦。我可是前任特攻隊隊員,這條命等於是僥幸撿回來的。可是前輩,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我也怕死啊。」


    「什麽?」


    「就連在前線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可是啊,仔細想想……是啊,那就像睡得舒舒服服地,卻突然從安眠中被拉了回來似的……」


    木場說道,像是掩飾難為情似地,仰頭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恐怖死了。」


    「咦?」


    「恐怖」。聽起來的確是這兩個字。青木懷疑自己聽錯了。木場應該是天不怕地不怕才對。青木瞪大眼睛。木場依然瞪著天花板,再次唐突地問:


    「你……父母的確都還健在吧?」


    「咦?父母嗎?呃,是啊。」


    「在東北嗎?」


    「在仙台附近……怎麽了嗎?」


    「不,沒事。」木場不悅地說,轉過身去。接著他說:「你還隻是個小鬼頭,不要太勉強,偶爾回老家去吧。」


    「前輩!」青木朝木場寬闊的背後叫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木場一定碰上了什麽案子。


    難以捉摸的男子微微回頭,說:「跟你這個小鬼頭沒關係。」


    「事到如今還說這什麽話……太見外了。」


    「是你太嫩了。」


    「前輩……」


    「回辦公室去吧。你是循規蹈矩的模範地方公務員吧?小心大島警部閣下發威啊。」


    木場說完,背對青木走了出去。


    ——又來了……


    從青木的經驗來判斷,木場一定下了某種決心。他已經做好受到處分的心理準備,打算暗中進行搜查吧。之所以對青木不必要地冷酷,也是不想把別人卷入自己的失控行為。事實上,青木過去曾經好幾次遭到波及。而那種時候,木場總是已經做好了一個人擔起責任的心理準備。


    「木場前輩……」


    青木叫喚木場。


    的確……


    不與世浮沉,孤高獨行的木場乍看之下很帥氣,但是那種做法仍然隻能說是愚笨。


    從過去的例子來看,這種時候的木場所采取的行動並不會偏離目標太遠。木場總是逼近真相。身為刑警,木場的嗅覺和眼光應該算是十分精準。


    即使如此,木場仍舊無法直搗黃龍,因為他總是單打獨鬥。回顧過去的例子,如果木場能夠進行組織搜查,狀況有可能大為不同。


    最重要的是,如果一個人掌握到正確答案,同時確信組織全體的方向是錯的,那麽那個人無論如何都應該要說服組織才對。警察組織並未愚笨到無法區別對錯,也沒有透過正當的程序還不肯行動的組織。木場可能不這麽相信,但青木相信。所以木場才會說青木太嫩,但以青木的角度來看,采取正確行動卻遭到處分的木場才是笨蛋。


    「前輩什麽時候才肯信任我!」


    青木小聲叫道,木場停下腳步。


    「你在胡說些什麽……」


    「前輩打算做什麽?」


    「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前輩打算進行搜查對吧?」


    「你在胡說些什麽啊?」木場高聲說道,露出一種難以理解的、以木場來說十分罕見的表情。


    「可是前輩不是說那個漢方醫如何又如何嗎?」


    「哦,你說條山房啊。剛才課長不是說過了嗎?你也聽到了吧?目黑署搜查過,既然沒問題,那就是沒問題吧。隻是我不曉得他們搜查過罷了。」


    「那岩川兄……」


    「岩川嗎?岩川想要舉發那個條山房。因為那裏在進行類似長生不老講習會的可疑活動,岩川好像盯上了它……。不過這表示那家夥誤會了。」


    「那……那個女工什麽的呢?」


    「你很囉嗦耶。」木場說。「那個女的被條山房給騙了,上星期人就不見了……。沒什麽,我跟那個女的有點緣啦。不過如果條山房沒關係……那麽是藍童子嗎……?」


    木場偏著頭說。


    「藍……什麽?」


    「你不知道嗎?聽說是個能通靈的小鬼啊。」


    「沒聽過。」青木說道,木場笑了。


    「這樣啊。不知道也是當然的。喂,用不著擔心,我不會再像上次那樣魯莽行事了。而且又沒人死掉。噯,課長說啥都沒有的話,一定啥都沒有吧。」


    「什麽啥都沒有……」


    態度老實過頭了——青木這麽想。


    「而且今天也不是我當班。總覺得提不起勁哪。我去資料室看個報好了。你回去辦公室吧……」


    木場說道,轉過身去。


    這是青木最後一次看到木場。


    *


    「原來如此,那麽……」河原崎鬆藏「啪」地一聲合起記事本。


    「木場刑警失蹤的日子,恰好是一星期前的星期五,五月二十九日,對吧?」


    「也……不算是失蹤……」


    聽到別人這麽說,青木難掩困惑。木場不見是事實,但失蹤這兩個字的語感,怎麽樣都與這個現實格格不入。


    青木思考了一會兒,這麽回答:


    「木場前輩那一天就提出假單了,好像也被受理了。所以雖然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不過應該是長期休假。」


    「休假?本廳的人可以說請假就請假嗎?」


    河原崎大感驚訝地說,搔了搔理得極短的頭發。


    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怎麽看都不會覺得他是個正派人士。


    這個乍看之下像黑道也像個和尚的人,是目黑署刑事課搜查二組的刑警。


    他亮出來的警察手帳上貼的照片確實是眼前這個男子,上麵也蓋了騎縫章。他確實是個警察官。


    青木苦笑了:


    「呃……沒那回事。跟你們一樣啊。查案子的時候沒辦法休息,沒案子的時候就等案子,根本沒辦法休假。就算強迫放假,也隻會教人沮喪而已。而且也不曉得什麽時候會被召集。就算是不當班的日子,也得待機等聯絡,沒辦法出門。你……住宿舍嗎?」


    「我住單身宿舍。」


    「我去年搬離宿舍了。木場前輩本來就在外麵租房子,不過除了遭到閉門反省處分的期間,他是全勤上班的。」


    「那……又怎麽會……?」


    「關於這個,前輩和我道別以後,好像去了健康管理部。」


    「哦?他身體不舒服嗎?」


    「可能……不太舒服吧……」


    青木不知道該怎麽表達這種怪異的感覺,隻好使勁歪起整張臉。


    木場也是人,應該也有身體不適的時候。可是這要是平常,木場就算遭到一般人會昏倒的打擊,也會忍下來。


    不是靠精神力支持,也不是努力,就是把它給忍下來。青木無法切確地形容,但是木場請病假這種事,就像烏龜用兩條腿走路一樣,是好似可能,卻絕對不可能的事;若是真的發生,肯定教人捧腹大笑。


    「總覺得……難以置信,可是木場前輩好像貧血還是怎麽了。所以到保安室讓醫生診療,卻發現問題好像嚴重了。」


    「問題嚴重?」


    「應該相當嚴重。木場前輩的私生活過得很隨便啊。他這個人做事一板一眼,但有時卻漫不經心。又愛把錢花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所以很窮。而且他租的地方不附膳食,所以總是有一餐沒一餐地亂吃。然後一碰到工作就勉強自己,不要命似地胡來,喝酒又像灌的一樣。」


    「唔唔,我感同身受哪。」河原崎抱起雙臂。「我也是肝髒不好。」


    「木場前輩要是被自己的肝髒告上法院,肯定會背叛有罪。然後警務覺得這樣不行,聯絡了總務課,總務課又轉給了課長。我那天上午就回去了,所以不知道,不過聽管理官說,下午課長和前輩兩個人談過之後,決定讓前輩休假。我沒有直接問課長,不過聽說課長叫前輩好好休息。」


    「你們課長人真好呢。」


    「才……不好呢。」


    課長其實想要趕走麻煩蟲。


    「原本應該需要診斷書之類的文件證明吧,這部分跟你們一樣。上班情況也隻是簽一下簽到簿而已,不是嗎?全都看上司一句話。不過我也覺得前輩實際上也有休息的必要啦。課長心想前輩大概過個兩三天就會回來了。反正那個笨蛋除了工作以外沒別的本事——隻要是認識前輩的人,任誰都會這麽想。然而……」


    「然而?」


    「上麵決定要臨檢淺草的國際市場,這本來跟我們沒關係,不過說是要派遣血氣方剛的搜查員過去。說到血氣方剛,當然非木場前輩莫屬。課長心想前輩都睡了三天,應該也睡煩了,於是要附近的派出所聯絡他住的地方。」


    「……人不在?」


    「不在。聽說沒有回去。從休假的第一天就沒有回去……」


    「從本廳就這樣消失了?」


    「不,他下班以後好像先回了老家一趟。木場前輩的老家在小石川,他好像去那裏露了臉。不過沒有過夜,晚上就離開了。」


    「唔唔……那麽這該怎麽看才好呢……」


    河原崎這次搔了搔耳朵。他才二十多歲,但是無論是動作還是服裝,看起來都沒有這麽年輕。河原崎的頭發短得近乎光頭,膚色黝黑,還留了胡子。另一方麵,青木雖然比河原崎年長,但他的言行舉止和外貌經常被人誤認為學生,怎麽看威嚴就是輸人家一截。


    「木場刑警究竟是……」


    「從過去的例子來看……」


    以青木的經驗來判斷,木場一定又插手奇妙難解的事件,正為此煩惱,憤慨之下逞起匹夫之勇來——八成是這樣吧。


    但是……


    臨別之際的木場,和平常的木場有點不一樣——雖然青木說不出哪裏不一樣。


    「嗯……應該是去找他提到的失蹤女工,或者是去救她……。可是啊……」


    青木說道這裏,噤口不語了。


    「可是?」


    河原崎問道。青木答不出來。


    總覺得不協調。那是……


    「……案子的規模嗎?」


    對手太小了。不像是木場會為此挺身而出的敵人。「什麽案子?」河原崎又追問。


    「對……對手隻是鎮上一家小藥局,而且是詐欺和失蹤,不是得花上那麽多天的案子。靠前輩的衝勁來看,那種事隻要花上他一天就夠了。也不用申請拘票什麽的。大吼大叫地衝進去胡鬧一番,帶回女人,寫篇悔過書就沒事了。根本用不著請假。」


    「真、真是胡來。」


    「是很胡來啊。而且有勇無謀又粗暴,完全是豁出去了。不過,木場前輩過去雖然曾經豁出去好幾次,但條件是對手夠巨大。」


    「巨大?」


    「是的。我認為木場前輩一碰到


    不可能應付得了的強敵,就會異樣地衝動。每次都因此而吃苦頭……有點像接近戰敗時的軍部。不過我覺得這決不是件好事呢。那簡直是堂吉訶德。」


    「糖雞什麽?」河原崎的眉毛垂成八字形。


    「小醜。」青木答道。他不是在貶損木場,但這種說法怎麽聽都是中傷吧。不過事實就是事實。


    河原崎「唔唔」地低吟。


    「其實啊,青木兄,我會在執勤時間外找你,是因為,呃……」


    河原崎支支吾吾地說著,拿手巾擦了擦汗,鬆開領帶。


    這裏是水道橋一家肮髒的料理店包廂。


    料理大概都吃得差不多了,眼前是兩名男子中隔杯盤狼藉的餐桌麵對麵坐著。


    「河原崎,我還以為是木場前輩在目黑署的轄區闖出什麽禍來了呢……」


    木場的話,這是很有可能的狀況,而那種時候他會把青木找去的可能性相當高。就算引發醜聞,隻要表明警官的身份,若非犯罪情節太誇張,警方大部分都會酌情處理。要是先被上司知曉,肯定會遭到處罰,但是也有其他平穩解決的方法。但看樣子青木想錯了。


    河原崎再一次拭汗。


    「哎呀,聽到木場兄的事跡,真教我汗顏。實在是感同身受啊。其實啊……」


    河原崎再一次支吾,最後拉下領帶,做出幹一杯的動作,說:「要不要換個地方?」


    青木撒謊說「我酒量很差,不好意思」,堅決辭退了。


    其實青木很愛喝酒。但是他酒量很不好,兩三下就會醉得不省人事,毫無記憶。雖然不能隻靠外表判斷,但河原崎看起來像個酒豪,不曉得會被他帶去什麽不正經的地方。


    河原崎說「這樣啊」,然後說了聲「那恕我失禮」,叫來女侍,點了冷酒。


    「其實啊,青木兄……噯,一直沒說,真的很過意不去,其實我是你提到的岩川——上個月退休的岩川警部補的部下。」


    「你是……那個岩川兄的……?」


    「我當上刑警後還不滿一年,一直待在岩川兄底下,也經手了跟條山房有關的案子。」


    「哦……」


    令人意外的發展。


    「條山房呢……就像木場兄說的,以花言巧語招募會員,再用惡毒的手法高價販賣生藥。這是事實。……雖然最後沒能告發他們。」


    「什麽叫惡毒的手法……?」


    「就是過去曾經流行的,類似催眠術的手法吧。」河原崎說。


    「催眠術嗎……?」


    「是的。我這個人沒有學識,不太了解,不過他們會對病患下暗示。叫……洗腦吧?做著這樣的事。」


    「洗腦?可是他們是藥局哩?賣藥何必要暗示呢?讓病人肚子痛嗎?」


    讓病人感覺根本沒痛的肚子在痛,好販賣特效藥給他們嗎?總覺得這種方法麻煩極了,要稱之為詐欺也很可笑。強迫推銷還更有效率多了。這不是木場會插手的案子。「好小家子氣的做法哪。」青木說。


    河原崎搖了搖頭說:「不是的。條山房就像你說的,是漢藥處方藥局,他們也治病,不過賣的是使人更健康的藥。像是能長生不老啊、返老還童之類的藥。還有回春劑這類,健康的人也想要的藥。不過價錢昂貴,一般人不太可能掏腰包買,而他們使用暗示,使得顧客不得不買。至於是哪種暗示,我雖然無法理解,可是手法十分惡劣。我稍微計算過原價,那根本就是暴利。不管藥再怎麽有效,賣不出去就是垃圾。而就算是普通的小麥粉,賣得好就是神仙妙藥。」


    「那麽規模相當龐大呢。」青木說,河原崎應道「是啊」,摸了摸光頭。此時女侍送酒來了。光頭刑警一拿到酒,立刻津津有味地喝了起來。


    「不好意思。怪緊張的……」


    「別在意……。可是,最後卻沒辦法舉發嗎?」


    「是的。那個時候岩川兄狀況極好,破案率也很高,所以拿到了搜索票。當然也接到了不少匿名檢舉。可是啊,販賣的手法姑且不論,藥本身並不是毒藥,也不是麻藥,隻是貴了許多,卻是很普通的藥。而在這種情況下,買的人並沒有自己受到催眠的自覺。所以他們才會買,而在持續購買的時候,是不會有任何怨言的。」


    「……真巧妙。」


    與其說是巧妙,這就是個中精髓。


    受到催眠的期間,他們深信自己是出於自由意誌行動。換言之,這段期間絕對不會有任何怨言。催眠解除以後,他們才會發現自己是受到別人指使,但既然是催眠,當然不是被正大光明地指揮做這個做那個,所以要證明自己之前的行動並非出於自由意誌,相當困難。


    青木說完,河原崎便眯起眼睛,這次脫下板型有些落伍的西裝,擺到一旁。


    「完全就是如此。沒辦法證明。例如,如果他們說:你給我買這個!那就是恐嚇。或是威脅『要是不買就殺了你』之類的。還有,像是『不喝這個藥你就會死』,也算是一種拐彎抹角的恐嚇。」


    「算是恐嚇吧。」


    「但是條山房完全不做這類事情。他們一句話都沒有叫顧客買。而藥劑事實上又有一定程度的效果,成分也沒有可疑之處。換言之,隻要無法證明催眠,他們就沒有任何違法之處。所以雖然警方進行了現場搜證,也沒辦法舉發他們。」


    很困難吧。


    河原崎心有不甘地盯著桌上的魚骨頭,把指頭關節扳得吱咯作響,就像準備幹架的地痞流氓似的。


    「可是……可是啊,當時我火冒三丈,實在無法就這樣罷休。」


    「你的意思是……?」


    「就是說……隻搜了一次,什麽都沒找到,結果就這麽收手,實在教人無法接受。因為我打從一開始就猜想八成什麽都找不到了。我以為搜查行動隻是一種示威。我心想就算嚇唬他們,也無法讓他們屈服的話,隻要能夠證明他們催眠的手法,案子就能成立了。我打算追查到底的,然而……」


    「然而?」


    「岩川兄卻幹脆地結束了搜查行動。」


    「你的意思是……之前不是這樣的……?」


    「岩川兄是個很固執的家夥。不過他對於感覺會失敗的案子不會積極參與,對危險的案子也敬而遠之。因為他的功名心很重嘛……啊,這一點你也知道吧?」


    「呃,嗯……」青木隨便應聲。實際上岩川是個教人敬而遠之、難以相處的同僚。


    雖然和木場相較之下要正常多了。


    「當時岩川兄也是自信滿滿。他可能有什麽確信吧。在搜查之前,他還說這肯定可以拿到總監獎。(注:正式名稱為「警視總監獎」,是日本警察機構的一種表揚獎項。)」


    「總監獎?真的假的?這又是為什麽?」


    「通靈啊,神通。」河原崎態度不屑地答道。「那個時候,岩川兄是照著一個叫藍童子的通靈少年的神諭在行動……」


    這麽說來,木場也提到過這個名字。


    「總不會是照著占卜來決定搜查方針吧?」


    「啊,我以目黑署的名譽發誓,搜查員並不是依靠神諭在搜查。是岩川兄個人去找藍童子商量,詢問他的意見,並采用為方針而已。雖然這實在不值得嘉許,但是藍童子好幾次協助搜查,每一次都說中,所以高層似乎也對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不相信什麽通靈啦……可是真的很靈。」


    「說中了嗎?」


    「中是中了啦。我沒有和那個藍童子說過話,不過那個藍童子少年識破了條山房的手法是詐欺,所以岩川兄才會積極投入這個案子。不過那完全隻是個開端……噯,這種情況,藍童子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我之所以認為條山房可疑,


    完全是基於我們搜查的結果。」


    河原崎辯解似地說。


    青木總覺得不太對勁。那個通靈少年真的沒有關係嗎?


    沒錯……


    木場的確說過:「如果條山房沒關係,那麽是藍童子嗎?」那麽是什麽意思?在青木聽來,感覺像是「如果條山房是清白的,那麽犯人就是藍童子」。


    「那個藍童子……是個少年嗎?那個少年後來……」


    「這個啊……好像隻有岩川兄知道他的聯絡方式,岩川兄離職後,就音訊不通了。」


    「這樣啊……」


    「就是啊,岩川兄突然離職了嘛。就在我左思右想著該如何揪出他們的狐狸尾巴,準備重新展開調查的時候……」


    「我也聽說了。岩川兄離職的理由是什麽?」


    「不清楚。也完全沒有和我們商量過。不過我在搜查二組裏,也是較不討岩川兄喜歡的一個啦……」


    「這樣啊……」


    青木沉思起來。


    木場……怎麽看待自己呢?


    青木從來不覺得自己被木場討厭。可是回想起來,與木場認識的這四年多來,青木也從來沒有被木場稱讚過。「太嫩了」、「你幾歲啦」、「不許說那種學生似的話」、「要是這樣就說得通,就天下太平啦」——青木得到的總是咒罵,有時候雖然批評得有理,但有時候也並非如此。


    雖然不到全部,但青木大致上都以好意去接納木場的謾罵。可是搞不好那隻是青木的一廂情願,事實上木場打從心底痛恨著青木的不成熟也說不定。


    木場不在了以後,青木才第一次思考起這些事。


    人與人的關係,大部分都是靠著單方麵的認定而成立吧。就算出於嫌惡而說出口的話,隻要當成對方是出於一片好心,就不會引發風波。


    反過來也一樣。


    河原崎露出有些自虐的笑容。


    「我隻是想當一個男子漢罷了。」他唐突地說出這句話,接著說:「我這個人怎麽說,很笨拙……常常被人誤會。岩川兄認定我是一個右翼分子,好幾次對我說教。」


    「你是右翼分子嗎?」


    「日本戰敗,真的很讓人不甘心——我的確是說過這種話。說過是說過,可是,呃……我絕對不是個國粹主義者,也不是在讚美戰爭……」


    青木不太懂。青木是俗稱的特攻生還者,然而盡管他有著如此英勇的過去,卻覺得日本戰敗實在太好了。


    「啊……抱歉。呃,我的壞習慣就是一個人橫衝直撞。不管什麽場合,隻要覺得壞蛋就是不對,就會忍不住說出偏激的話來。所以條山房的事也是,我主張無論如何都不能撤手。隻是沒辦法證明他們的手法罷了,換個角度來看,他們比一般的詐欺師更惡劣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


    「而且固執於條山房案子的不是別人,就是岩川兄自己啊。起初我隻是照著他的指示行動而已,但從途中開始……逮捕了一名關係人以後,我就再也無法忍耐了。」


    「無法忍耐?」


    「我覺得絕對不能放過這幫家夥。我並不是自詡為正義使者,以暴力控製他人雖然不可原諒,但不管是揍還是踢,雖然身體會痛,心卻沒有那麽容易壞掉。可是那幫家夥卻是直接侵蝕你的心。」


    「心……?」


    青木環抱起雙臂。


    因為他不太明白什麽叫心。


    河原崎所說的心,大概指的是意誌吧。


    意誌就是個人的思想、個人的心情嗎?的確,如果那是洗腦,就等於個人之所以為個人的尊嚴被嚴重地剝奪了。可是在被剝奪之前,真的有那樣的個性存在嗎?真的有值得死守的尊嚴嗎?


    青木沒有明確的解答。


    所以他不吭一聲。


    河原崎繼續說道:


    「所以……雖然中間也有過不少事,不過岩川兄退出以後,對條山房的追查完全中止了。高層對這件事原本就很消極,其實也是意料之中……但我無法接受。再怎麽說,雖然證據不足,但我們手中還是有王牌的。」


    對了——青木想起木場的話。


    「這麽說來,木場前輩好像也說過,目黑署在逮捕關係人的時候,找到了證據……」


    「啊,證據是一份文件,隻是光有那份文件,幾乎沒有證據能力可言。必須有證人來證明它,需要一個催眠已經解除,而且遭遇符合文件內容的被害人作證。這相當困難。而唯一能夠擔任證人的,就是那名女工。」


    「失蹤的那個女工?」


    「她被綁架了。」


    「綁……綁架?」


    青木的反應引得兩三名客人回過頭來。


    兩名刑警偷偷摸摸地遮住臉。


    青木把臉湊近河原崎的鼻尖,以幾乎聽不見的氣聲竊竊私語:


    「綁架……真的被人擄走了嗎?」


    河原崎微微地點了好幾次頭。


    「被藥店擄走?」


    這次河原崎搖頭。


    「你的意思是就算有人作證……條山房也不痛不癢?」


    「不是。」河原崎放下酒杯,縮起隨意伸展的腳,正襟危坐。接著他雙手放在膝上,身子前屈。


    「青木兄。」


    「什、什麽?」


    「剛才青木兄說手法很小家子氣,但這個事件並不小。一點都不小。我認為……是規模太大,所以看不見整體罷了。」


    「什麽……意思?」


    「關於這件事……」


    河原崎仿佛接下來即將上戰場廝殺的武將,猛地將酒飲盡。接著露出奇妙的表情,正經八百地說道:


    「青木兄,接下來我所說的話,請你千萬不可泄露。」


    「不、不可泄露……?」


    很老套的說法。青木姑且答應。


    河原崎低下頭來。


    「那麽……我當青木兄是個英雄好漢,所以向你坦白。」


    「英雄好漢?」


    「是的。我對天發誓,我絕對沒有做出任何違法行為,但是如果接下來我所說的話傳到署內,我一定會因為違反服務規程受到處罰。貫徹初衷而受到處分是無妨,但是如果前功盡棄……」


    「處分啊……」


    青木苦笑。看樣子,青木與這種人很有緣。


    河原崎撫摸著胡須。


    「三月二十二日,我們逮捕關係人,拿到了證據文件。同時那天也找到了證人女工。我們搜集資料,進行內部研討,約一星期後的三月三十日拿到了搜索票,隔天就到現場進行搜證。然後四月二日,搜查決定中止。岩川兄在十天後辭職了。而我第一個擔心起證人的安危。盡管我們要求證人合作,搜查卻沒有什麽進展,事情就這麽不了了之,所以證人很有可能遭到報複。我認為我們也有責任保護證人的安危。可是台麵上搜查已經終止,所以我私下……」


    「監視那名證人嗎?」


    這種行動……簡直就是木場。河原崎與木場的性格、誌向肯定大不相同,但表麵上的行動模式似乎極為相似。青木批評木場的做法時,河原崎會做出感同身受的發言,也是因為他把木場當成同類了吧。


    「那個女工……哦,那個女工叫三木春子。」


    河原崎說到這裏,注意起周圍動靜來。


    「嗯,我在搜查中止後,趁著勤務時間的空檔,與她碰麵了幾次。我認為她在工廠的時候應該不會有什麽閃失,但是外出的時候很危險。她說每星期會外出一兩次,所以我便一直留心,不出所料……就正好在兩星期前,她突然消失了……」


    是木場失蹤一星期前。


    「我真的是拚了命


    地找。我先到條山房去探視情況,卻沒有半點異常。不過就算闖進去,也隻會重蹈搜查時的覆轍,於是我便回到工廠,徹底訪查,結果發現她每星期外出一次……似乎是去見木場兄。」


    「去……見木場前輩?」


    難以置信。


    木場在廳內也是個出了名的硬派。


    即使說他與女證人幽會,也不會有人就這樣聽信。說硬派是好聽,說白了就是完全沒有任何桃色新聞,其實是一種壞話。愛道是非的人揶揄木場這個豪傑患有女性恐懼症,但事實上應該不是。


    確實,木場都已經三十五了,身邊卻連個女人的影子都沒有,不管被別人怎麽說都無可奈何吧。不過至少木場並不討厭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受歡迎。木場和青木不一樣,在歡場女子之間風評極佳。


    說穿了,木場隻是太純情了。青木認為木場這種人雖然可以逢場作戲,但一旦認真起來,就害羞得不得了。這麽一來,到底誰太嫩就很難說了。而這樣的木場竟然……


    ——跟女人幽會?


    「難、難道河原崎,你是在懷疑木場前輩嗎?」


    青木差點大叫出來,急忙壓低音量。


    「沒有的事!」河原崎揮手,誇張地否認。「我不認識木場兄,但總覺得可以理解他的行動。我想這次他會失蹤,也是出於和我相同的動機……」


    「是嗎……?」


    不認識木場的河原崎相信木場,而熟知木場的青木卻有些懷疑。有點地不對勁。到底是……


    女人去見木場這件事嗎?


    若是這種情形,應該是木場去找女人才對。


    青木正想追問這一點的時候,河原崎已經繼續說下去了。


    「幸好有目擊者。有人說看到疑似三木春子的女子被數名男子團團包圍,走在路上。」


    「數名男子……?是組織犯罪嗎?」


    「就算對象是女的,但要拐走一個人也沒那麽容易。又不是古裝電影,也沒辦法把人打昏再扛走。那麽應該是威脅對方,叫對方乖乖跟他們走吧。」


    「原來如此……應該也是吧。然後呢?」


    「是的。直接說結論的話,擄走三木春子的不是條山房一派,而是韓流氣道會的人。」


    「韓流?那個不必碰到人就可以把人打飛的,呃……道場在新橋的那個?」


    「就是那個韓流。」河原崎把身子屈得更低,話語中充滿狠勁。「……原來青木兄知道啊?」


    「嗯,知道個梗概。」


    韓流氣道會青木也略知一二。


    記得他們標榜傳授中國古武術,是所謂的武術道場。


    但是,韓流與柔道等一般的武術不同,他們肆無忌憚地宣稱能夠從身體發射出某種未知的力量,不必直接觸碰,就能夠打倒對手,使用的技法令人難以置信。


    換言之,那是個荒唐無稽的流派,可是也因此而充滿話題性,最近也經常耳聞。青木昨天才剛讀過詳盡的采訪報道。


    不過青木會讀那篇報道,是因為寫那篇報道的記者是他認識的人,而且是青木頗有好感的妙齡女子。


    「可是……河原崎,就算有目擊者,你怎麽會這麽快就發現是韓流氣道會?」


    「是雜誌。我平常很少看雜誌,可是對古武道很有興趣,碰巧……」


    「難道你讀的是……《稀譚月報》?」


    就是那本雜誌。


    「青木兄也看了嗎?難道青木兄也對武道……?」


    河原崎突然一本正經地問,青木猶豫了一會兒,答道:「我隻通曉警官應該要會的程度罷了。」青木對寫下報道的女子有興趣,但是對那些野蠻人半點興趣都沒有。


    「我在訪查中問到的犯人外貌總有些似曾相識,結果我想到了照片……那本雜誌不是也登了照片嗎?」


    「是啊。道場的情景。」


    「他們穿著黑色的拳法衣對吧?和柔道服不同,料子比較薄。就是那個。目擊證人說,五、六個人裏麵有兩個穿著那種衣服。我也請證人確認過了。」


    「他們的服裝很有特色呢。」


    既然如此,應該錯不了。那種服裝的樣式很特殊。


    「你是說……就是他們不會錯?」


    「與其說是不會錯……」


    河原崎說道這裏,縮起臉頰,露出一種肚子痛似的奇怪表情。接著他小聲地說:「事實上就是如此。」


    「什麽?」


    「事實上就是如此。我……一星期前隻身潛入氣道會,順利地……將遭到軟禁的三木春子小姐給救出來了。」


    「什麽!」


    青木真的打從心底大吃一驚。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河原崎就是個可以媲美木場的瘋狂刑警了。


    「她……現在由我個人保護。這不是出於公務才做的。雖然可以追究氣道會綁架監禁的罪行,但這麽一來,他們肯定會斷尾求生,而且這個案子的真相更要深沉詭譎多了。」


    「請等一下。」青木感到困惑。「那個氣道會……為什麽要綁架那名女子?」


    武術家怎麽會和這種事扯上關係?實在難以理解。這個事件不是藥局為了擴大營業而犯下的詐欺事件嗎?說到中國古武術道場與漢方處方藥局之間的共同點,唯一想到的頂多隻有中國兩個字。


    河原崎說:「問題就在這裏。」


    「問題?」


    「大問題。她——三木春子小姐並不單純是詐欺的被害人。我認為條山房的事件,全都是為了她一個人所策劃的。」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簡而言之就是這樣:三木小姐並不是眾多被害人當中的一個,而是條山房為了欺騙春子小姐一個人,準備了其他眾多的被害人。」


    「你的意思是,這不是為了賣藥而想出來的詐欺?」


    「唔,當然,可以順便賣藥最好,但我認為那隻是次要。他們真正的目的在於其他。這一點氣道會也是一樣。」


    「你是說,那個團體也不是單純的武術道場?」


    「單純的武術家會綁架女人嗎?才不會。條山房和韓流氣道會都想要三木春子小姐——不,想要她手中的土地。」


    「土地?」


    「沒錯。」河原崎說。「剛才我之所以說這個事件規模龐大,就是這個緣故。當然,我也還沒有掌握到全貌,不過這麽一來,這個事件真的非常深不可測,不知道哪裏才是底了。」


    「土地……呃,真是令人不解啊。」


    「有什麽不得了的大事正在發生。」河原崎說。「春子小姐現在非常衰弱,內心也大受打擊。可是,她非常在意警視廳的木場兄。所以我心想木場兄或許掌握到了什麽,才……」


    「跑來找我?」


    木場……人在哪裏?


    青木突然感覺到一股深不見底的不安。


    *


    這天大概是木場修太郎最後一次拜訪位於小石川的老家——木場石材行。


    這天修太郎態度平淡。修太郎這個人總是十分淡泊,不過保田作治覺得他這天的態度格外沒有起伏。


    修太郎似乎一如往常,從店門口默默地走進來。聽說修太郎回老家時,首先都會直接去到作業場,敲敲做到一半的墓碑,蹲下來看看,東摸西摸個半天以後,和師傅閑話家常。


    他絕對不會說「我回來了」。家人經常是在他與師傅聊天的時候發現他的。


    這天是保田發現的。


    保田是修太郎的妹婿。換言之,雖然姓氏不同,但保田也算是修太郎的弟弟。


    修太郎很少回老家。他搬出老家後已經過了將近一年半,但這段期


    間隻回來過三、四次。而且都不是在盂蘭盆節或過年回來。修太郎大概是心血來潮的時候,毫無預警地就這樣回來。


    然而修太郎每次回來,都是一副剛去了澡堂一下回來般的態度。不管中間隔了多久,也絕對不說「好久不見」、「家人都好嗎」這類填補空白的話。話雖如此,修太郎也絕對不會說笑,或表現出親昵的態度。他總是淡淡的。保田從來沒聽過修太郎說過任何社交辭令。


    所以對保田來說,修太郎絕不是個容易相處的大舅子。


    修太郎不會對他出言諷刺,也不會疾言厲色,可是保田就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就是會在意。


    保田也覺得,大舅子就是不喜歡大家對他客氣——不希望保田對他客氣,所以才不怎麽回老家來。


    這麽一想,就更介意了。


    不隻是妻子,保田對嶽父嶽母以及對修太郎,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近似罪惡感的感情。平時雖然不會意識到,但是一看到修太郎,他就忍不住想起來。每次看到大舅子的臉,保田就會坐立難安。


    保田作治三年前與修太郎的妹妹百合子結婚。雖然住在嶽父母家,保田並不是入贅女婿,也不從事石材行的工作。保田是市公所的出納人員。


    他和百合子是相親結婚的。


    記得上司前來說親時,保田二話不說,高興地答應了。


    保田舉目無親,一直很希望能夠成家。但是聽到細節以後,保田心想這場婚事八成談不攏。


    聽說對方家有家業,獨子是警察官,完全不打算繼承家裏。那麽這樁婚事的條件八成是要入贅女方,繼承家業吧——保田一廂情願地這麽判斷。雖然保田完全沒有理由拒絕婚事,卻也完全不打算轉職,所以認為兩方條件不合。不過為了顧及上司的麵子,保田還是不抱希望地前往相親。


    可是,那隻是保田多心了。


    嶽父說:「我還不打算退休。」


    嶽父向保田保證,隻要雙方覺得投緣,婚事沒有任何條件。小個子的石匠笑著說:「坐辦公室的不可能幹的來石材行的工作,我也暫時不打算退休,所以別說是入贅了,你完全沒必要繼承我們家的家業。」那麽就毫無問題了。婚事進行得很順利,然後因為嶽家正好有空房間,在外租房子不經濟,保田決定搬進嶽家同居。


    那個時候修太郎還住在家裏。


    頭一次看到大舅子的時候,老實說,保田覺得很恐怖。修太郎充滿魄力的容貌當然恐怖,那茫茫不可捉摸的地方更教他害怕。


    初次見麵的時候,修太郎也沒有寒暄,隻是冷冷地報上名字,說了聲:「多指教。」完全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住在一起以後,保田也很少有機會和大舅子說話。警官的作息時間和一般人大相徑庭,不僅如此,修太郎就算假日也不出門,隻是關在房間裏。保田後來才知道,聽說刑警不曉得什麽時候會被召集,所以假日也得留在家裏待命才行。保田打從心底想到:同樣是地方公務員,竟然相差這麽多,警察真是份辛苦的差事。同時保田好幾次想要找機會與這個深不可測的大舅子好好地交心一談。結果他的心願至今仍未能實現。


    不過,保田隻有一次看到過修太郎高興的表情。當時修太郎正在看雜誌。保田偷偷一瞄,結果大舅子抬起頭來,一副高興的模樣說:「這是美國佬的漫畫哪。」魁梧的警官高興地自言自語道:「彩色的是很漂亮啦,可是還是洋裏洋氣的哪。」


    保田無法理解。


    過了約一年,修太郎說要搬出去。


    本人說是因為接到非正式通知,要從轄區調到本廳去,但保田認為那隻是借口。保田內心確信,修太郎一定是覺得他這個妹夫很礙眼。


    或許也與百合子懷孕有關係。


    「有這麽一個凶神惡煞的大舅子待在家裏,你們也覺得拘束吧。」修太郎離家之際這麽說。他還說:「這個家是你們的家。」這些發言都是出於好意吧。


    但是保田記得,當時他感覺如坐針氈。


    前年年底,修太郎搬出了家裏。


    不可思議的是,嶽父和嶽母對修太郎的行動似乎沒有任何意見。修太郎再怎麽說都是獨生子,保田認為一般父母應該都會囉嗦個幾句,像是叫他辭掉警官工作,繼承家業,或是快點娶妻成家,嶽父母卻完全不會。此外,修太郎盡管都已經年過三十了,卻似乎完全沒有拿錢回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兒子在外獨立生活後,家裏也沒有給予任何援助。


    看在保田眼裏,這與一般的親子關係有些不同。但是他們之間並沒有隔閡,這樣的情況對他們來說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妻子百合子好像也不覺得自己的哥哥或父母有什麽特別不一樣。


    家人就是這樣的嗎?——保田心想。


    然後……就在保田完全忘記的時候,修太郎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回家了。


    這天也是這樣。


    保田剛從市公所下班回來,相當疲倦。


    大馬路已經暗下來了,但作業場的燈泡還亮著。保田想起工頭說有急件要趕,過去看了一下。


    他在那裏看到修太郎。


    修太郎蜷著寬闊的背,似乎正在抽煙。空間被燈泡照亮,顯得格外赤紅,一樣泛紅的煙霧悠悠晃蕩著。


    修太郎旁邊是一個老手石工。


    保田感到困惑,忘了出聲,僵在原地。


    因為他累了。


    「我說留老啊……」修太郎的聲音響起。


    「禦影石(注:即花崗岩。)這種東西為啥叫禦影啊?」


    修太郎問道。


    老石工叼著香煙,頭上卷著毛巾,像獾一般的臉擠成一團。他在笑。


    「我說阿修啊,你是石材行家的小孩,竟然連這種事都不曉得?那當然是因為禦影石是在攝津國禦影村生產的嘛。這誰都知道啊。」


    「哦。這樣啊?」修太郎老實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是產地村子的名字啊。那這個根府川石就是根府川村生產的囉?」


    「這還用說嗎?真是廢話。這東西在相模根府川村開采的。那智黑是紀州那智產,秩父青是武州秩父產。幸虧你問的是我,要是你拿這種蠢問題去問大師傅,那就等著挨巴掌吧,混帳東西。」


    石工粗魯地說道。


    修太郎笑著,答道:「就是啊。」


    「就是嘛。」石工反複道。


    「大師傅還好,要是上代師傅看到你這樣,可能會氣得當場切腹哪。」


    「胡說八道,我們家代代都是不折不扣的町人,切什麽腹?(注:切腹是江戶時代武士的死刑,其他階級的人不可以任意切腹。)說上吊還有可能哪。老頭子別在那兒胡扯啦。」


    「上代師傅就是這樣一個人啦,你這蠢蛋。」


    「看你凶的。」修太郎說。


    接著他望向堆在旁邊的石頭,


    輕輕一摸。


    「這東西……也是從攝津搬來的嗎?」


    石工看也不看地答道:「那是伊豆禦影。不是正宗的禦影石。」


    修太郎默默地盯著石頭看。


    石工一點一點地雕起石頭來。


    「伊豆啊……」


    「那脆得很哪。」石工說,「喀、喀」地揮著鑿子。


    保田走下水泥地,走近兩人。


    「喀、喀」地,鑿石子的聲音回響。


    「哥……」


    保田出聲,修太郎回頭,說了聲「哦,保田」,也沒有特別打招呼,問道:「爸呢?」


    「大概……在睡覺。」


    「不太好嗎?」


    「嗯……時好時壞。」


    「這樣啊。」


    修太郎又望向伊豆禦影石。


    「媽怎麽了?」


    「呃……」


    「我知道。又去那個……什麽占卜念咒的了吧。真是有病。」


    「哥知道啊……?」


    保田在修太郎旁邊坐下。


    「……呃,哥……」


    「別這樣叫,怪教人渾身發癢的。我們年紀又沒差多少。你是我妹的老公,又不是我弟。就算有我這種哥哥,也沒半點好處啊。」


    「可是……」


    「叫我修太郎就好了。」


    保田噤聲了。就算修太郎這麽說,保田也不可能這麽叫。


    「百合子上星期寄信來了。我一直很掛意,可是忙東忙西的,一直沒能回來。看樣子……她給你添麻煩了。」


    「也不算麻煩……」


    「她還沒回來嗎?那不是很不方便嗎?」


    「家裏人多,有女傭也有奶母,我並沒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可是爸他……」


    修太郎扔掉香煙,用腳踩熄,說:


    「不用擔心那麽多。會死的時候就會死。活得了就是活得了。」


    「可、可是……」


    「話說回來,老爸病倒、老媽神經失常、老婆也不在,你也真是禍不單行哪。」


    抱歉哪――修太郎說。


    嶽父木場德太郎三個月前在作業場病倒了。


    是腦溢血。


    幸好症狀不嚴重,處置也迅速,保住了一命,但右半身留下了輕微麻痹。雖然不是影響生活起居的重大障礙,但完全無法進行雕石工作了。店裏有三個師傅,雖不到必須關店的地步,但是德太郎暴躁與消沉的樣子非比尋常。


    保田完全無能為力。


    德太郎日漸衰弱。無法自由使喚自己的身體,那種痛苦不是旁人能夠體會的。此外,嶽父雖然什麽也沒有說,但是他一定也對後繼無人感到萬分焦急。


    即使如此——保田依然無能為力。


    保田舉目無親,這三年來與嶽父相處,了解到他的為人,將他視為親生父親般景仰。所以更感到痛苦。


    他非常了解嶽父的苦惱,心痛無比。


    「要是我……可以繼承爸的工作就好了。」保田說。「……那樣的話……」


    或許嶽父就不會那麽煩悶了。


    「開什麽玩笑?」修太郎說。「你根本沒理由非幹石匠不可。如果要幹……也是我先來幹。」


    「哥……」


    修太郎一臉凶相地瞪住保田。


    「別會錯意啦。我根本不打算幹石匠。我是警官,而你幹的是算錢的工作。你那雙慘白的手處理得了石頭嗎?石材行在爸這一代就會結束啦。」


    石工停下打鑿子的手。


    修太郎望向石工。


    「留老,你不服嗎?」


    「不是不服。我打你小時候起,就知道你是個隻會忤逆父母,天打雷劈的混帳東西……」


    石工再次刻起石頭。


    「聽見了沒?」修太郎摸摸棱角分明的下巴。「輪不到你操心。爸全都明白。他沒叫你繼承家業吧?」


    「這……嗯,可是我身為這個家的一分子……「


    也為了讓他們接納自己為一家人。


    修太郎再次瞪住保田。


    保田覺得修太郎在說「你哪裏算我家的人」,於是別開視線垂下頭去。


    「你本來就是木場家的一分子啊。你不就住在這個家裏嗎?不過我已經不是了。不管這個,傷腦筋的是那個老太婆。她怎麽啦?這次又迷上什麽了?」


    「咦?哦,一開始……是風水。」


    「封水?那是啥?」


    「呃……聽說是中國占卜方位的秘術……」


    「喂,這次是中國啊?」修太郎不屑地說,伸手拍了石頭一掌。


    響起「啪」地一聲。


    嶽母阿幸非常虔誠。這一點保田在婚前就聽說了。但是嶽母並非長年信仰同一個對象,而是從討吉利之類到民間流行的俗信迷信全部相信。


    聽到眼睛痛,就去找對眼病有效的神社,聽到肩膀酸痛,就去封肩膀痛的神社參拜。茶柱豎起來就高興個半天(注:泡粗茶時,有時茶莖(茶柱)會筆直浮在茶水中,日本民間認為這是吉兆。),鞋帶斷掉就趕快撒鹽(注:日本神道教認為鹽具有驅邪作用,所以碰上壞事時都會撒鹽。)。這並沒有什麽不好。但是凡事過了頭,都很教人傷腦筋。


    這次就是如此。


    老伴遭逢意外之災。使得嶽母慌了手腳。忙著看護的時候還好,但等到嶽父病情穩定之後就槽糕了。嶽母似乎認定,嶽父會遭到這樣的病苦災厄,一定有什麽理由。


    嶽母先是懷疑家相不好。她說一定是房子蓋得有問題,不幸才會接踵而至,於是接二連三找來專門的相士和看卦的,要他們看看家相。


    卜卦的說法每一個都不同,相信這個,另一個就變得可疑,完全搞不懂到底該怎麽改變才好,一團混亂。不過以保田來看,每一個都不值得相信。


    就算封住窗戶,擺上花朵,嶽父的病況也完全沒有好轉,傾頹的家運也沒有恢複,即使如此,嶽母還是不放棄。她不是停止相信,而是去尋找更能夠相信的事物。最後嶽母認定足以相信的,就是風水這種陌生的占卜術。


    「有一個叫太鬥風水塾的……」


    「等一下。」


    修太郎拿出記事本,抄寫下來。


    「你說太鬥什麽?怎麽寫?」


    「太陽的太,一鬥兩鬥的鬥。風和水,私塾的塾。主持人是一個叫南雲正陽的人,平常聽說在企業之類的機構擔任經營顧問,也在大公司工作,所以媽說他應該值得相信。」


    「經營……什麽?用占卜來提供經營之道嗎?」


    「嗯。媽非常拚命,還要我幫忙調查他們的聯絡方法。那個時候我聽到了一些事,例如說,不是有什麽行情嗎?」


    「稻米行情之類的嗎?」


    「對。所謂行情最重要的是透過天候和買賣動向預先掌握不是嗎?主要好像就是占卜這類信息。其它還有公司大樓的位置和蓋法,還有客戶的運勢等等……」


    「做生意還得靠那種東西嗎?真是世界末日啦,喂。」


    修太郎向石工征求認同,但石工隻是哼了哼鼻子。


    「媽……是被那個騙了嗎?被騙走巨款嗎?」


    「不是的。」


    「不是?」修太郎意外地說。


    「太鬥風水塾並沒有理會。媽吃了閉門羹,大概被看穿沒什麽錢吧。」


    「這樣啊。那……」


    「嗯……」


    嶽母不肯放棄。雖然求不到風水師,但祈禱師、靈媒師、行者等等每天輪流拜訪家裏,一下子病魔降伏、一下子疾病痊愈、一下子說是祖先造孽、一下子說是彰義隊(注二:一八六八年二月,反對江戶開城的江戶幕府舊臣組織彰義隊,反抗維新政府軍。同年五月遭到殲滅。)作祟,每個人都說得天花亂墜,騙了小錢就走。不管做什麽,嶽父的病情依然時好時壞,狀況毫無改變。然後,這些行為當然開始影響到家計了。


    妻子也頻頻拜托嶽母,求她不要再這樣了,但是嶽母擔心纏綿病榻的嶽父,令人不忍苛責,而且她會這麽做,也是不願意放過任何一絲希望,結果終究還是無法製止。然後……


    「嶽母最後找到的……是那個華仙姑處女。」


    「華、華仙姑?那個……昭和的妲己?」


    「對……」


    華仙姑處女是轟動社會的女占卜師。


    據說她的占卜從未失準,不僅如此,她還能除去她所看透的未來災禍,甚至


    擁有自由改變未來的神通力。


    聽說沒有人知道她的長相、年齡、來曆、住址,甚至聯絡方法。可疑的風聞煞有介事地流傳著,像是華仙姑雖然絕對不現身人前,因此沒有在社會上公開活動,但是她對各界的影響力極大,連政治、經濟界的大人物都會前去請教她的神諭。修太郎所說的昭和的妲己這個別名,也是由來於此。華仙姑就是以美色掌控國家的妲己再世。


    但是,這些終究也不過是傳聞罷了。可說是一種都市傳說,甚至有人說根本沒有那種人存在。華仙姑處女是個連存在都相當受到爭議的夢幻占卜師。


    「沒人知道華仙姑在哪裏吧?」修太郎說。「聽說就算拚了命找,也完全不曉得她住哪兒不是嗎?我是不曉得怎樣啦,可是把人家貶得那麽難聽,結果還不是有一堆人想找她看相。這是什麽社會嘛。而且……就算找到了,她有可能理會這種窮光蛋的石材行老太婆嗎?連理都不會理吧?華仙姑這個詐欺師應該比那個什麽風水的還要高汲,隻接見大人物吧?」


    詐欺師——修太郎似乎這麽認定。保田也覺得如此。保田對占卜一點興趣也沒有。雖然不明白大舅子的發言是出於刑警的職業,還是修太郎原本就是這種個性,總之大舅子的見解似乎與保田相同。


    「那果然是詐欺師吧。」保田問道。


    修太郎一麵把玩著香煙盒,一邊問道:


    「怎麽?一副上了鉤的口氣。」


    「是……上鉤了吧。如果真是詐欺的話。」


    「啥?聽你的口氣,真找到人了?」修太郎說。接著他睜大了小小的眼睛說:「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


    嶽母使盡各種手段尋找,仍然沒有半點線索,即使如此,嶽母依然不肯放棄。嶽父病倒約兩個月半後——也就是半個月前,嶽母找到一名男子,自稱認識據說認識華仙姑的人。


    「認識的認識?好可疑哪。」


    「是……啊。那個人說,隻要付他一百萬,就願意引介。」


    「引介……?喂,那才是詐欺吧?最近很多利用華仙姑名義的詐欺事件哪。利用沒人知道真的華仙姑長什麽樣、幾歲,這個說我是華仙姑,另一個也說我是華仙姑。負責的部署不同,我是不太清楚啦,不過聽說逮到的自稱華仙姑的家夥,年紀從十七到五十五都有哪。」


    「哦……」


    「錢……怎麽了?不可能付吧?」修太郎說。


    不可能付得出來。連要付給師傅的工資都拖欠許久了。但是嶽母是認真的。她認為隻要能夠讓嶽父痊愈,一百萬算不了什麽,甚至去借了錢,支付了半額做為訂金。保田和百合子都一籌莫展。


    「原來如此,我了解了。原來……在說這件事啊。」


    「百合子說了什麽嗎……?她在信上說的嗎?」


    「哦。她說媽沉迷在什麽棘手的東西裏,被騙了一大筆錢……還說她再也無法忍耐了。然後說什麽為了攢錢,要加入什麽東西,所以要暫時離家……真是莫名其妙。」


    「這樣。」


    「我妹去哪了?」


    「去……研修。」


    「研修?」修太郎怪叫道。「研修啥?難道有什麽研修可以讓熱中占卜的老太婆改過自新嗎?有的話我也想加入。我有太多笨蛋朋友得讓他們改過自新啦。」


    「不是。」


    保田望向石工的背影。石工的脖子上滲滿了汗水。


    「百合子去的,是培育經營者的研修。」


    「經……經營?要經營什麽?」


    「就是木場石材行的……」


    「這裏?為什麽?這裏可是家傳統石材行耶?經營這裏是什麽意思?」


    「百合子計劃把這裏改為有限公司。若是像以前那樣沒有計劃地收支,實在沒辦法維持下去……」


    「把這家石材行弄成公司?喂,留老,你聽見了沒?」修太郎呼叫石工。石工頭也不回,一聲不吭。但是修太郎兀自說下去:


    「聽見了沒?留老,你要變成上班族啦!」


    「煩死人啦,修仔!都已經離開的人了,就別再多嘴啦!」


    石工不高興地說。這個年老的師傅對於將石材行改為公司形態,應該有極大的抗拒感才是,但是……


    修太郎「哼」地低吟了一聲,問道:「那經營者是誰?」


    「暫時是百合子……百合子現在在做一些會計事務工作。」


    「哦?那家夥小時候算數爛得要命哪。連我都會打算盤了,那家夥卻怎麽樣都不開竅……不過那也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啦。」


    修太郎叼起沒點火的香煙。


    保田低頭抱住膝蓋。


    「起初,我也想過自己來做,可是我不能辭職。爸和媽也反對,說要是我辭職,就失去了唯一穩定的收入……所以才由百合子……」


    「所以她才去研修啊……?」


    「是的。實在是進退維穀了。像留老……已經欠了他兩個月的工資了。」


    「甭在意。」石工說。「我還是個小鬼頭的時候,就被上代大師傅大力拉拔,才能有今天。隻要有飯吃,我沒什麽好抱怨的。而且日子難過的時候不效勞,啥時才要報恩?做白工什麽的,連個屁都算不上。」


    「多古板的老頭子啊。」修太郎說。


    「沒你那麽老派啦。」石工應道。


    「閉嘴啦工匠。」修太郎又頂嘴說。「可是保田啊,我偶爾會聽說生意上了軌道,把商店改成公司的,可是從沒聽說落魄了才來改公司啊。」


    確實如此。


    可是……


    「那個講習會宣傳是以創業人士為對象,說設立公司以後,一個月資產就能倍增。」


    「哈,好笑。」修太郎說。「你仔細想想。要是你知道一個月就能讓資產翻兩番的方法,會告訴別人嗎?我就不會。一個月兩倍,兩個月就四倍,三個月就八倍哪。一眨眼就成了億萬富翁啦。」


    「你說的沒錯……」


    「講習要住宿嗎?」


    「嗯,是二十天的集訓。」


    「集訓啊……。在哪裏?」


    「靜岡。伊豆半島上麵的……」


    「伊豆啊……」


    修太郎望向石頭。


    是伊豆禦影石。


    「那個講習……講師是誰?」


    「咦?哦,我記得那是一個叫指引康莊大道修身會的團體,講師是那裏一個叫磐田老師的人。」


    「指引康莊大道?那不是宗教嗎?」


    「感覺跟宗教無關。」


    「這樣啊。」修太郎抱起雙臂。


    他的眉間刻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


    在生氣?還是在沉思?保田完全看不透他的心裏在想什麽。修太郎嘴裏叼的香煙還沒有點火。


    石工慢吞吞地回頭,望向那張臉說:


    「修仔……」


    修太郎瞇起眼睛瞪住石工。


    「……果然不太妙嗎?百合仔不要緊吧?」


    石工一臉嚴肅。保田連一句話也沒有透露過,但石工恐怕很擔心吧。


    「嗯。」修太郎隻應了一聲。


    此時,保田有種孤獨感。


    這種情感與每次見到修太郎都會感覺到的罪惡感互為表裏。


    木場石材行陷入危急存亡之秋,保田以他自己的方式拚命挽救。他認為已經盡了一切可能的努力,可是他也覺得那是由於事不關己,才能夠做出來的努力。


    怎麽說呢,這些努力就像協助對麵人家失火,拿水桶幫忙潑水一樣。他的努力是常識範圍內的努力,絕不會魯莽到衝進火場之中,雖然保田誠心誠意地做出努力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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