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野平原上並列著幾個台地,中野就是位於台地上的平坦城鎮。盡管如此,若往郊區走去,仍有坡道極多的地區.雖然都是坡道,但並非整片土地傾斜,而是傾斜的方向紛亂不一。小巷也都是人工建造的,給人一種勉強將高台與低地縫合在一起的印象。或許因為如此,許多細小的坡道任意切割城鎮,結果彷佛把地麵給弄低了似地,造成有些場所景觀意外地美麗。


    所以,這裏並存著視野極佳的地方,與感覺極為封閉的地方。


    例如,有條俗稱眩暈坡的坡道。


    這條坡道很狹窄,傾斜度也不上不下。


    站在眩暈坡底下,給人一種城鎮到此結束的感覺。


    它的坡度決不陡峭,但是除了坡道以外,什麽都看不見。左右兩旁是無盡延伸的油土牆。坡道平緩地延續,一瞬間讓人有種盡頭上什麽都沒有的錯覺,仿佛坡道將永遠延續下去。


    當然沒有那種事。


    事實上,眩暈坡很短。隻要稍微走上一段路,坡道就結束了。盡管如此,登上坡道頂端後,不知為何會留下一股徒勞感。坡道途中的風景自始至終幾乎沒有變化,所以讓登坡者有種不斷原地踏步、繞圈子走的錯覺吧。


    甚至讓人在途中陷入眩暈。


    據說因此它才會叫做眩暈坡。


    但是,無限被有限所包覆,結果爬上坡道以後,上麵隻是個普通的小鎮。


    鳥口守彥站在視野狹隘、坡度平緩的坡道下,想起從這裏看不見的坡上城鎮。


    那並不是什麽特別的風景。


    隻是個……普通的城鎮。


    即使如此,鳥口在爬上眩暈坡前都一定會這麽做。因為他覺得若不這麽做,就彷佛不知自己即將前往何處。鳥口覺得很不可思議。如果不去意識,根本沒有什麽好在意的。這隻是一條普通的坡道,然而一旦意識到就不行了。對鳥口來說,這條坡道……是一條特別的坡道。


    踏出一步。


    接著一股作氣爬到最上麵。他預感到,要是在途中稍作喘息,肯定會陷入眩暈。


    隻要爬到頂端,那奇怪的預感就會煙消雲散。


    那是隻有短短幾分鍾的、細長的異界。


    眩暈坡上的風景,真的是平凡到近乎乏味。雜木林和竹林裏並列著平房老民宅,另一頭則有五金行和雜貨店。就連那些店也是因為屋簷下擺著金屬臉盆、掛著束起來的掃把,才勉強看得出是店鋪,一旦關店,便與一般民家毫無區別了。


    再過去一些,有一家兩側都是竹林的蒿麥麵店,隔壁就是舊書店。舊書店的店麵很不起眼,要是不留神地走著,可能就會錯過了。寫著店名的扁額也在風吹雨打中褪色了。


    店名叫「京極堂」。


    鳥口隔著玻璃門窺看內部。


    被太陽曬舊的黑色書架、成排褪色而蒙塵的書背。書。除了書還是書。書與書之間,書的另一頭也堆滿了書。從書的隙縫間露出來的櫃台前,坐著一個身穿和服的男子,表情彷佛北半球已經毀滅似地臭到了極點,也在看書。


    那是店主人中禪寺秋彥。


    店裏沒有半個客人。但是他不管有沒有客人,無時無刻總是像這樣在看書。日複一日、無論天黑天明、是睡是醒,總是在看書。


    在鳥口看來,這個人真正是稀世怪人。聽說他以前在高等學校擔任教師,相當有才能,而且也前途無量,但是他幾年前辭了職,有一天突然開起了古書肆,而理由似乎就是因為開舊書店可以鎮日讀書。因此這家店的老板從早到晚都坐在櫃台裏,無時無刻讀著書。


    至於沒有在看書的時候,這個怪人都在做些什麽呢?說起來令人吃驚,他是個彌宜。據說中禪寺家代代都是後麵的神社的宮守,他代替宗派不同的父親,繼承祖父的職位,但鳥口未曾見過他神主的打扮。


    舊書店兼神主,無論怎麽放寬標準來看,都不可能賺得了錢。然而中禪寺也沒有半點做生意的意思。


    但他卻有個極賢慧的夫人。


    這一點實在教鳥口無法理解。


    中禪寺表情凶惡,嘴巴惡毒,實在算不上是好好先生的類型。的確,他那有些過瘦的身形和古典的外貌,睜隻眼閉隻眼來看,也不能說不英俊;而且他能言善道,甚至饒舌過頭,所以應該也不是不受歡迎,但鳥口還是無法信服。他怎麽樣都無法想象中禪寺談情說愛的樣子。不管怎麽想,京極堂店主的嘴巴都不可能吐出那種娘娘腔的話來。


    鳥口再一次往裏窺看。


    他扶住玻璃門,然後猶豫了。


    不是不方便進去,而是他想起了初次拜訪京極堂的日子。


    那是個燠熱的日子。


    鳥口守彥在去年夏天過後與中禪寺秋彥相識。那時鳥口因緣際會涉入某獵奇事件的調查。


    鳥口的職業是所謂的事件記者。


    這是好聽的說法,但鳥口參與編輯的雜誌,是隻能夠不定期發行的粗劣出版品——亦即俗稱的糟粕雜誌;不僅如此,裏麵刊登的報導全都是犯罪題材,而且獵奇犯罪的比重高得異常。因此鳥口雖然是一般平民,卻經常得涉入這類陰慘的事件中。


    但是,去年的事件很特別。


    由於涉入那個事件,鳥口經曆了深刻的體驗,幾乎顛覆了過去的人生觀。


    那宗獵奇事件就是去年夏天到秋天震驚社會、惡名昭彰的「武藏野連續分屍殺人事件」。


    這宗連續獵奇殺人事件後來被評為史上最慘絕人寰的案子,就如同它的惡名,彷佛是一種傳染病,感染了所有接觸到它的人,一邊在牽涉其中的人心中注入黑暗,一邊不斷地擴散開來。鳥口在不知不覺間被卷入事件,心中的盒子因而被撬開,窺見了黑暗的、無底的深淵。籠罩事件的黑暗,不允許事件記者鳥口置身事外,隻是做一個單純的旁觀者。


    鳥口追查著複雜奇妙的事件,在這當中,他透過朋友作家關口,認識了這個怪人古書商。這宗棘手的事件幾乎有如惡魔一般,毫無解決的跡象;而使它閉幕的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偵探,而是這個古書商——中禪寺秋彥。


    鳥口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現在回想起來仍然曆曆在目。


    然後……今年春天——鳥口再次被卷入棘手而且奇妙的事件。


    鳥口誤闖受到超越人智的不文律所支配的異界,被囚禁在無法逃脫的牢檻裏,他掙紮、抵抗,最後還受了傷。將那件教人一籌莫展的詭異事件——「箱根山連續僧侶殺害事件」導向終結的,也是中禪寺。


    這隻是……短短數個月前的事。


    兩個事件都令鳥口生涯難忘的事件。


    ——是因為如此嗎?


    或許在那樣特殊的狀況下幾次共同行動,鳥口有種錯覺,彷佛他與中禪寺相處了相當長的時光。盡管他們沒認識多久,然而每次一見到中禪寺那張不高興的臉,鳥口不知為何就感到放心。雖然認識還不滿一年,鳥口卻怎麽樣都不覺得他們的交情隻有如此。鳥口實在無法想像他們短短一年前還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


    這或許是一起曆經淒慘事件始末、這種日常難得的體驗所造成的錯覺。那麽就某種意義來說,這可能接近戰友,是共享非日常記憶的人擁有的一種連帶感情。不過一切隻是鳥口單方麵這麽感覺,至於中禪寺怎麽想,鳥口無從得知。


    鳥口仍然不是很了解中禪寺。冷靜想想,中禪寺這個人算是難應付的類型吧。


    鳥口也覺得中禪寺是自己這種貨色無論如何也應付不了的家夥。而且中禪寺也決非能草率應付的人。但鳥口仍然不知好歹地動輒拜訪中禪寺。拜訪的理由總是形形色色,不過更重要的是,鳥口也覺得自己是為了尋求那種不可


    思議的連帶感才來到這裏的。


    鳥口平整呼吸,打開玻璃門。


    店主人連頭也不抬。


    看來他正耽溺於讀書中而沒有發現,但,怎麽可能。他不是沒有注意到,而是連看都不必看就識破進來的是不是客人了。


    他很敏銳。


    總是如此。然而鳥口卻有些困惑了。


    「師傅……」


    最近鳥口都這麽稱呼中禪寺。


    鳥口邊叫著,邊橫著身體,穿過被書牆包夾的狹窄通道。古書獨特的黴味、墨水味及灰塵混合的氣味掠過鼻腔。腳下及前後左右都是書山,接著他跨過綁起來的雜誌。


    「師傅,呃……」


    「我不記得我收過徒弟。」


    中禪寺頭也不抬地說。


    鳥口總覺得手足無措,什麽也沒說,拉過櫃台旁邊的椅子坐下。


    「可以打擾一下嗎?」


    「如果我說不行,你會回去嗎?」


    冷淡到了極點。


    「師傅還是老樣子,好冷漠唷。理我一下有什麽關係嘛?看這樣子也沒有客人,師傅一定正閑著吧?」


    店主人怫然作色。盡管怫然,卻仍然看也不看鳥口。或者說,雖然他與鳥口說話了,但現在他的眼中連鳥口的鳥字都沒有。他的眼睛正頑固地緊追著鉛字。


    京極堂說了:


    「你看到我這樣子還不明白嗎?我一點都不閑好嗎?」


    我總是忙得很——店主人作結說。


    鳥口將他的話當成耳邊風,邊說著「看起來不像呀」,邊環顧店內。


    一如往常。若說有什麽變化,那就是書變多了。一定是生意不好吧。書賣不掉。


    「生意不好呢。」


    「要你多管閑事。」


    京極堂說道,總算斜眼望向鳥口,逞強似地說:「珍貴的藏書豈能那麽輕易賣人?」然後他終於抬起頭。


    「我並不是喜歡才讀這種書的。我和朋友說好要為他調查麻煩的東西,才會讀這種不想讀的書。可是每次好不容易進入佳境,不是你就是木場和關口之流的出現,拿些有的沒的事來妨礙我。我和人家一月四日就說好了,今天都已經五月二十九日了,卻一點進展也沒有。」


    鳥口苦笑。天底下隻有這個人,不可能有任何不想讀的書。而且就算沒人拜托,他也總在看書。不管是約定還是調查,隻要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順地讀書,他肯定會讀得更賣力。


    鳥口這麽說,中禪寺便露出極不愉快的表情。接著他端正坐姿,用說教般的口吻,針對義務感與幸福感的關係和人類自由意誌的問題,諷刺加指桑罵槐地滔滔不絕起來。


    這樣一來……鳥口別說是回嘴,連應和都插不了口。聽眾隻能畢恭畢敬,嘴巴半開地拜聽他的高論。不管訓示有多麽地令人感激、理論有多麽地深奧,鳥口至多也隻能在中禪寺說完的時候,「唔嘿」一聲而已。


    中禪寺就是如此饒舌的人。


    不僅如此,在這類日常對話中,從他的口中源源不絕地湧出來的話語,大部分都是由諷刺、歪理、抓語病、詭辯所構成的。而且全都有外行人無法招架的龐大資料來撐腰,更教人無從抵擋。再也沒有比理論武裝後的謾罵更惡毒的了。


    不過中禪寺這個人就像之前說的,成天都在看書,而且不隻是讀艱澀的專門,赤本(注:此指內容迎合一般大眾口味的低級廉價本。)和漫畫他也讀,古文書也翻閱,若真的有心,甚至還會從國外調來科學論文研讀,他會如此博學多聞,說當然也算理所當然。然而即便如此,中禪寺所蓄積的所謂一般派不上用場的知識量,真的是非比尋常。


    鳥口也經常過來求助於他的智慧。所以耐著性子聆聽充滿了諷刺挖苦的長篇大論,也算是獲得必要知識的一種手段。中禪寺的話值得他去忍耐,而且那些無謂的長篇大論當中經常隱藏著重要線索。


    狠狠地念了一頓之後,中禪寺的演說總算結束,於是鳥口立刻開口:「開門見山……」今天他並不是來借重中禪寺的智慧的。


    「其實大前天……」


    「你逮到華仙姑了……是吧?」


    中禪寺當下接口說。


    「師、師傅怎麽知道?」


    「那種事連地鼠都知道。這陣子你每次到我這兒來,開口閉口就是華仙姑,隨便猜都猜得到。順道一提……你是不是有什麽事不敢告訴我?」


    「咦?」


    「你有事瞞著我對吧?不過我大概猜得出來。一定是敦子那家夥又幹了什麽蠢事吧。不對嗎?」


    「呃……」


    完全沒錯。是不是蠢事姑且不論,中禪寺的妹妹敦子確實與鳥口正在追查的事件有關係,而且鳥口也的確被要求不能透露。


    「……為、為什麽師傅會……」


    簡直就像看卦的。默默地坐著就能說中。


    「想要瞞我,你還早了五十年。」中禪寺把書挪到一邊去。


    「早了五十年嗎?」


    「如果敦子做了什麽蠢事……應該是五天前吧。那個傻瓜到底幹了什麽?在路上撿到華仙姑嗎?」


    「為、為什麽……完、完全沒錯。」


    「真的……撿到了華仙姑?」


    明明是自己說出口的,中禪寺卻露出極意外的表情來。


    「師傅也真過分,一副什麽都知道的樣子,原來是在套我的話嗎?」


    「誰套你的話了?我隻是說出最有可能的狀況罷了。其實昨天《稀譚月報》的總編輯中村先生打電話過來,問我:『令妹還好嗎?』這豈不是問得我一頭霧水嗎?一問之下,才說敦子得了惡性感冒,請了三天假。那個瘋婆娘會因為感冒請假,這首先就太可疑了。這要是真的,我應該也會接到聯絡才對,所以我猜想她一定在搞什麽鬼。」


    「哦……」鳥口敬畏不已。


    正如同中禪寺所猜測,敦子並沒有感冒,而是受傷了。換個角度來看,這比感冒還要糟糕。


    鳥口總覺得尷尬極了,縮著脖子,朝上看著中禪寺。


    就算嘴上罵得難聽,中禪寺一定也擔心著妹妹。


    「我是這麽想。不過那家夥也不是小孩子了,放著不管也不會怎麽樣……不過我還是姑且聯絡她看看。然而她好像不在家,於是我便聯絡你。」


    「咦?聯絡我?」


    「是啊。」


    「為什麽會想到要聯絡我?」


    「哼。如果敦子瞞著我幹什麽壞事,肯定會隨便抓個附近的事件記者還是偵探助手之類的幫忙嘛。」


    自從箱根事件以後,鳥口似乎被中禪寺認定為教唆妹妹的壞朋友之一了。在箱根事件中,鳥口與敦子一起出了大糗,給旁人惹來相當大的麻煩。


    中禪寺揚起一邊的眉毛望向鳥口。


    「昨天我打電話到赤井書房了。」


    「哎呀呀。」


    赤井書房是鳥口工作的出版社。


    不過赤井書房雖說是出版社,也隻是個空有其名的公司,出版的隻有鳥口所編輯的《月刊實錄犯罪》一本雜誌而已,而且連那本雜誌都在停刊中,實在不成體統。員工包括社長在內,隻有三個人。


    「結果竟然沒有人接電話。我打了好幾次,結果你們社長親自接電話了。」


    「啊,赤井接了電話嗎?」


    「是啊。我雖然不認識,但社長知道我。反正一定又是你說些有的沒的……」


    「妹、妹尾呢?」


    「妹尾先生聽說被派去關口那裏辦公事。然後社長親口告訴我,前天黃昏時分,鳥口大叫著:『大消息呀!獨家新聞啊!敦子小姐不得了啦!』急急忙忙地衝出去了。」


    「唔嘿。」


    為了慎重起見,鳥口要求總編輯妹尾對這件事保密。妹尾因為是總編輯,很少離開編輯室,所以接電話的幾乎都是他。另一方麵,社長赤井另有本業,而且本業那裏似乎生意興隆,所以相當忙碌。對赤井來說,出版算是業餘愛好,他並不經常駐守在編輯室裏,應該不會接電話的。


    鳥口心想應該不要緊,所以對赤井什麽也沒說。鳥口沒料到竟會發生如此不測的狀況,完全沒有采取預防措施。


    「你們隻有三個人,至少也該串一下口供吧。」中禪寺意興闌珊地說。「你已經兩個月以上都全心投入揭穿華仙姑的底細,也一一向我報告經過。你連華仙姑的住處都查出並潛入了,盡管如此逼近真相,卻被她給逃了——你五天前聯絡我時是這麽說的吧?那麽事到如今能夠成為大消息的,除了抓到本人以外還會有別的嗎?不僅如此,你還提到敦子的名字。那家夥不也是五天前開始有可疑的行動嗎?如果這些事情沒有聯想在一起,隻能說是遲鈍了。」中禪寺說。鳥口死了心,說:「師傅說的沒錯。」接著他站起來,深深一鞠躬。


    毫無辯解的餘地。


    「敦子小姐拜托我不要說,說她不想讓師傅擔心。可是再怎麽樣,不告訴師傅是太過分了。雖然我了解敦子小姐的心情,可是怎麽說呢……?仔細想想,敦子小姐是師傅唯一的妹妹,師傅想必非常擔心……呃、咦?」


    鳥口抬頭一看,中禪寺正在看書。


    「師、師傅……」


    「我不記得我收過徒弟。」


    「您不擔心嗎?您們是一家人啊。」


    「才不是家人,是兄妹。而且如果事情嚴重到需要我擔心,你根本也不會讚成瞞我吧。」


    「是沒錯啦……」


    總覺得白道歉了。


    鳥口覺得好像有什麽俗諺可以適切地形容這種狀況,一時卻想不出來,於是他陷入沉思。


    接著他心想反正想到的也一定是錯的,望向默默地讀書的乖僻古書商的側臉。


    「那麽……」


    古書商邊讀邊問。


    「……預測如何?」


    「預測?」


    「對於華仙姑的預測。」中禪寺冷冷地說。


    「哦。完全猜中囉。」


    鳥口說道,再次坐回椅子上。


    「華仙姑是個傀儡。她被施了後催眠。」


    「果然。那麽幕後黑手……是賣藥的嗎?」


    「嗯,對她施以後催眠的是賣藥郎尾國誠一。除了尾國操縱她以外,別無可能了。因為華仙姑一直深信尾國已經死了——盡管事實上他們幾乎每天見麵。」


    「尾國呢?」


    「沒看見。華仙姑失蹤,真相是她差點被某個政治結社綁架,但途中逃跑了。她好像差點被抓去利用在什麽壞事上麵。」


    「政治結社啊……」中禪寺簡短地說道,麵容猙獰地瞪住鳥口。


    「沒錯。」鳥口答道。「是一個叫韓流氣道會的團體,表麵上是武術道場。師傅知道嗎?」


    「知道。」


    中憚寺闔上書本。


    「那個可笑的團體宣傳著恣意擴大解釋的氣功對吧?敦子在《稀譚月報》這個月號上寫了一篇報導……哦,難道與這有關?」


    「您猜得沒錯。敦子小姐也被盯上了。」


    「真是大傻瓜。」中禪寺說道。「那種東西認真看待才是笨蛋。那跟撫摸痛處,疼痛就會減輕的錯覺是一樣的嘛。說『痛痛飛走』,疼痛就會飛走,所以也不能說完全沒效果,可是那根本不是值得大費周章仔細驗證的東西啊。」


    敦子也是個雜誌記者。但是她任職的出版社稀譚舍,是赤井書房根本無法比較的一流出版社,敦子參與編輯的就是那裏的招牌雜誌。


    「敦子受傷了嗎?」中憚寺問。


    「嗯,看了很教人心疼。可是敦子小姐不愧是師傅的妹妹,運氣絕佳。她被一家叫條山房的漢方藥局……」


    「條山房?」


    中禪寺轉向鳥口。


    「你說的是世田穀的漢方藥局嗎?」


    「敦、敦子小姐好像是這麽說的。怎麽了嗎?師傅知道嗎?」


    中禪寺不置可否,隻是默默地撫摸下巴。接著他偏著頭。


    「這種殘缺感……是怎麽回事呢?」


    「殘缺?什麽東西?」


    「不……不太明白。可是……不可能吧……」


    中禪寺接著再次隨意翻閱起堆在旁邊的書籍。


    「師傅,您在查些什麽?」鳥口問道,於是中禪寺一臉嚴肅地回了一句。


    「塗佛啊……」


    *


    神田原本緊鄰日本橋的商人町,做為工匠町而興盛起來。聽說神田過去指的是鐮倉河岸到駿河台的狹窄地區,但隨著江戶的曆史發展,它所指稱的範圍愈來愈大,進入明治以後,西側的低窪地區市街化,它的邊界也更為擴大。


    後來,那一帶——西神田地區由於接近官廳街的地利,成立了許多大學。同時由於全國性的升學率提高,年輕人自鄉下大舉遷住,結果集中建設了許多以學生為對象的租賃屋,學生街於焉誕生。


    不知道最近學生勤勉程度如何,但當時的學生非常用功,讀書量也大。


    世上隻要有需要,自然就會出現供給。看準了貧窮學生這個市場,以神保町為中心,舊書店大舉開張,新刊書店也跟著開店。


    不久,這些書店逐漸自行出版,為了滿足出版所需,發祥於築地的西式活版印刷廠和洋裝本製本業者也遷移過來,西神田獨特的街景就這麽形成,直到現在。


    但是戰前數量極多的租賃屋,在戰爭結束後日益減少。由於學校本身還在,所以還能看到許多學生,但是他們並不居住在這個城鎮。熱鬧的隻有白天而已。此外,小印刷製本業者等也逐漸地被淘汰,大部分從街上消失了。空洞化的市街出現了許多事務所和公司,彷佛有東西一掃而過似的,外貌整個改變了。


    隻留下了舊書店。


    不過它們遲早也會消失吧——益田龍一心想。一眼就能看出街上的景氣並不好。


    益田在三月來到東京,所以每天來到這座充滿黴味的市鎮報到,也才經過三個月而已。


    盡管曆時尚淺,但他覺得第一次拜訪這裏時還比較有活力。一問之下,聽說這兩年街上的景氣就一直很不樂觀,所以或許隻是益田的心理作用;但他強烈地感覺到,就在春天移轉到夏天的短暫季節變化中,街上的活力是每況愈下。


    一臉死氣沉沉的老頭子在店門口拿撣子拍掉書本上的灰塵。態度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做生意。益田總是覺得他應該招呼招呼客人才對。


    彎過巷子。


    那種事無關緊要。


    益田不是開舊書店的。他是個偵探。說是偵探,也隻是個見習生,偵探見習生說穿了跟無業遊民沒什麽兩樣。對於無業的人來說,沒有景氣不景氣可言。不關自己的事。


    這棟三層樓高的大樓與不景氣的市街格格不入,堅牢無比。這裏就是益田工作的地點——玫瑰十字偵探社。一樓是高級西服店。入口處以裝腔作勢的文字標示著「榎木津大廈」。大廈的物主就是自稱日本唯一——不,世界唯一的天然偵探,玫瑰十字偵探社代表榎木津禮二郎。


    益田走上石造階梯。


    直到春初,益田都還是神奈川縣的刑警。益田一直以受民眾愛戴的警官為目標,轄區內發生「箱根山連續僧侶殺人事件」時,他負責此案,結果對原本深信不疑的事物產生了若幹懷疑。就如同千裏之堤潰於蟻穴這個譬喻,此案大大地動搖了益田做為警官的信念,結果益田辭去公仆


    之職,決定拜在攪亂事件的偵探門下,成為他的弟子。


    益田在樓梯轉角平台站住了。


    他聽到街上有陌生的聲響。


    聲音很快就平息了。他從平台的小窗往外看,隻見不景氣的市街形成的粗糙景觀。


    二樓被一個看起來人很親切的稅務會計師及冷漠的雜貨盤商所租賃。姑且不論會計師,雜貨商似乎不怎麽賺錢。


    再往上走去。


    三樓是榎木津的事務所兼住家。由於占據了整個樓層,相當寬敞。門板嵌著霧麵坡璃,上頭以金色的文字標示著「玫瑰十字偵探社」。哪裏有玫瑰,哪裏又是十字,益田完全不了解。他也算是員工,覺得應該要早點弄明白才是,但他剛開始上班沒多久,就知道這種事直接問榎木津也是白費功夫。榎木津這個人不會說明。而且有可能他根本忘了。所以益田覺得去請教榎木津的小說家朋友或舊書商朋友比較好,卻遲遲找不到機會。


    他打開門。


    「匡當」一聲,鍾響了。


    入口正前方有一道屏風,旁邊是接待區的沙發,有一雙腳掛在椅子扶手上。


    腳縮了回去,什麽東西忽地爬了起來。


    爬起身來的是安和寅吉。


    寅吉是個奇特的青年,他天不怕地不怕,住在這裏照顧蠻橫的偵探生活起居。他自稱偵探秘書,但有流言說他隻是個打雜的。


    寅吉用一種彷佛老虎咆哮的表情打哈欠。


    「和寅兄,你在幹嘛?」


    益田繞過屏風,在沙發坐下。


    「怎麽,是益田啊。我還以為又是羽田製鐵的人來抱怨了。」


    「羽田?哦,被放鴿子的那個?」


    說到羽田製鐵,那是一家一流的製鐵公司,也是家大企業。三天前,羽田製鐵的顧問還是會長親自前來委托尋人,然而反複無常的偵探卻在約好的時間外出,爽約了。


    「哪有什麽抱怨不抱怨的,委托人都氣壞了,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可是這樣先生的父親麵子會掛不住啊。」


    「也是啦。」


    榎木津的父親原本是華族,也是財閥總帥。


    這麽隨便的偵探事務所能接到羽田這種大人物的委托,幾乎全拜偵探父親的介紹吧。寅吉再次打了個大哈欠,發牢騷說:「受不了,每次收拾爛攤子的都是我耶。」負責看家的偵探秘書為了應付羽田的使者,似乎吃了不少苦頭。


    「話說回來,怎麽了?你怎麽睡在這種地方?」


    「什麽怎麽睡這裏,昨天和前天我都睡這裏好嗎?這裏的床隻有先生那裏的一張而已。棉被雖然有好幾組,可是能鋪床的隻有我房間。有榻榻米的隻有我房間而已。沒辦法睡同一個房間,又不能在石子地鋪棉被。」


    「哦……」


    益田了解了。因為有客人。


    而且還是女客。同時這個來客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每個人都想知道她的下落的神秘通靈占卜師——華仙姑處女。


    三天前,華仙姑被韓流氣道會這群近乎流氓的暴徒給襲擊,救了她的不是別人,就是榎木津禮二郎。榎木津乍看之下狀似柔弱,但一打起架來,卻是強得不像話,連當時在場的益田都有些被嚇到了。後來益田把被盯上的華仙姑帶到事務所這裏來,但……


    「她沒有去找旅館嗎?事務所這裏已經被那些人知道了吧?」


    益田也明白眼前的狀況,他們非得藏匿華仙姑不可,但是他沒想到華仙姑竟會一直住下來。寅吉粗濃的眉毛奇妙地扭曲了。


    「要從那些家夥手中保護她,這裏比較方便。再怎麽說,這裏都有先生在啊。」


    或許是這樣沒錯。不管藏在哪裏,一旦被找到就完了。


    「這樣啊。她住在這裏啊……。這樣的話……那小敦也還在這裏?」


    益田說道,往後一看,中禪寺敦子本人正若無其事地捧著托盤站在那裏。托盤上擺著咖啡,正冒出蒸氣。


    敦子笑著說道:「益田先生,早安。」


    益田狼狽萬分。


    「啊、敦、敦子小姐,妳、妳的傷勢如何?」


    脖子好像快抽筋了。


    敦子被剛才提到的韓流氣道會襲擊,受了傷。五天前,敦子偶然與華仙姑相識,明知道危險,卻仍然與華仙姑一起行動。


    風貌有些少年氣息的女記者開朗地說「不要緊了」,再次微笑。但是那張笑臉仍然處處留有怵目驚心的瘀血和傷痕。敦子為人機靈,似乎察覺益田的視線落在這些傷痕上,辯解似地說了:「啊……我拜托寅吉先生,去了那家漢方藥局領了藥回來。藥很有效。寅吉先生,早安。」


    敦子將咖啡擺到桌上。


    「睡在這種地方不要緊嗎?會不會肌肉酸痛?」


    敦子偏著頭問。寅吉摸摸睡亂的頭發,揉著睡腫的眼睛,有點慢吞吞地說:「一點都不要緊唷。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強壯的。就算露宿也根本算不上什麽。話說回來,敦子小姐,這種打雜的事是我的工作……」


    「沒關係的。我在這裏打擾,這是應該的。請至少讓我做這些事吧。而且寅吉先生不是打雜的,是秘書吧?」


    「我是秘書兼打雜。」寅吉抬頭挺胸說,敦子笑得更深了。


    「布由小姐現在正在準備早餐……對了,益田先生用過飯了嗎?」


    「托妳的福,還沒有。」


    益田畢恭畢敬地答道,寅吉便說:「你這人也真厚臉皮哪。」雖然益田也覺得自己的回答很奇怪,但是別人挑毛病也就算了,怎麽樣也輪不到愛湊熱鬧的寅吉來說。


    於是敦子說:「那麽請一起用餐吧。榎木津先生起床的時間不一定,所以準備早餐的時間也不固定。今天……」


    「下午才會醒吧。賴床是咱們主人的生活意義嘛。」


    寅吉說道。榎木津真的是個很難起床的人。不過益田覺得仔細想想,這麽說的寅吉自己都睡到現在才起來,實在沒資格說偵探。早就已經過十點了。益田這麽說時,敦子便非常好笑地說:「寅吉先生說了夢話唷。」


    寅吉大為驚慌:


    「我、我說了什麽?」


    「好像說什麽天婦羅和小螃蟹,還有什麽跑去哪裏了……之類的……」


    莫名其妙。


    「什麽跟什麽啊?」寅吉泄氣地說。換成益田,如果自己的夢話是這種內容,肯定也會感到泄氣。寅吉搔著頭,一副難為情的樣子,益田拿他取笑了一陣子以後,端起敦子泡的芳香灼熱的咖啡喝了起來。


    「話說回來……」


    待益田清醒後,開口說道。


    「益田先生,有什麽發現嗎……?」


    敦子恢複了凜然有神的表情。


    昨天和前天兩天,益田與事件記者鳥口守彥分頭調查了某個男子。


    「關於那個……布由小姐以為已經過世的人。」


    「尾國誠一嗎?」


    那個人……


    尾國誠一是巡回諸國,推銷家庭藥品的販賣員,是所謂越中富山的賣藥郎。


    華仙姑處女這個神準占卜師的影響力甚至遍及財政界,在背後操縱她的男子,似乎就是尾國。鳥口查到了這件事。華仙姑的占卜之所以百發百中,全都是由於尾國惡毒且巧妙的奸計所致。識破這一點的,則是榎木津的朋友,敦子的哥哥——中禪寺秋彥。


    「雖然還不知道尾國究竟有什麽目的,不過他並沒有特別避人耳目,沒有使用假名——也不曉得尾國這個名字是不是真名——總之他大搖大擺地過日子。他住在鳥口調查到的地點,門牌上的名字也是『尾國』這個姓氏,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他。不過因為他做的是巡回賣藥的生意,


    幾乎都不在家。鳥口是在更早以前——四月的時候查到這個叫尾國的人,不過他已經兩個月沒有好好回過家了。」


    「可是他都會去布由小姐那裏不是嗎?」


    「對……」


    華仙姑處女這個名字,隻是世人擅自的稱呼,本人說她從來沒有這樣介紹過自己。現在在廚房準備早餐的女子,本名叫做佐伯布由。


    昭和的妲己——華仙姑處女……


    鳥口守彥在三月初旬的時候開始采訪華仙姑的事跡。


    起初似乎完全不知道該從何著手。


    這也是當然的。雖然這個題材很適合糟粕雜誌,但不能否認,對手似乎有點過於強大了。聽到這件事時,益田也這麽覺得。


    但是鳥口十分鍥而不舍。是事件記者魂使然,激勵他揭穿負麵傳聞不絕於耳的頭號占卜師真麵目,抑或是想要透過報導大人物的醜聞這種主流雜誌不好碰觸的禁忌,一口氣增加雜誌銷量,到底鳥口的真意如何,益田不得而知,總之鳥口十分熱心。


    「如妳所知,鳥口三月起就一個個徹查華仙姑的顧客,盯上了幾個人物,堅持不懈地持續盯梢,結果查到了一名男子。然後鳥口跟蹤出門的客人,找到了有樂町的佐伯家。那是半個月前的事。接著這次他監視那戶人家,發現該名男子頻繁拜訪此處。於是鳥口裝傻去見佐伯小姐,想要探問出那家夥的來曆。」


    鳥口首先偷拍男子的特寫照片,待男子回去之後,立刻假裝是尼龍牙刷的推銷員,拜訪佐伯家,信口開河、天花亂墜地胡說一通,並拿出男子的照片給對方看。


    華仙姑——佐伯布由說她不認識才剛離開的男子是誰。


    鳥口說,他當下就察覺對方不是在說謊。因為鳥口事前已經得知華仙姑身邊有個可疑男子會使用催眠術。


    「那就是……尾國先生?」


    「是的。鳥口在追查與華仙姑有關的某個事件的過程中,已經知道尾國這個名字。所以當時對於他這個人,不管是住址姓名職業出身地,都已經查得一清二楚了。但是鳥口唯一不知道的是那個人的長相。尾國一直沒有現身。於是鳥口帶著照片到尾國家去,向附近的人家打聽。沒有錯,那個人就是尾國。這麽一來……」


    「華仙姑……很有可能是被那個尾國所操縱……?」


    「對。鳥口也這麽認為。事實上,佐伯小姐一直深信尾國先生老早就已經過世了,對吧?」


    「嗯。布由小姐說她至今仍然無法相信。她說鳥口先生拿照片給她看,事後她也覺得那個人很像誰,但是由於認定尾國先生已死,所以沒有聯想在一起。可是……」


    敦子露出讓人不忍直視的表情。


    益田別開視線。不知為何,他看不下去。


    華仙姑不見了,幫忙我一起找吧……


    五天前,玫瑰十字偵探社接到鳥口的委托。


    但用不著偵探出馬,由於前述的狀況,華仙姑出現在益田等人麵前了。


    然後——事態急轉而下。


    「韓流氣道會在策畫些什麽,但目前沒人知道。尾國與氣道會的關係也還不明確。但是見到佐伯小姐本人以後,我們知道地並沒有任何惡意。關於那個尾國,他出身佐賀,職業是富山賣藥郎,住址在這附近——小川町。就像我剛才說的,尾國完全沒有隱瞞。我們雖然沒有去到佐賀,但是隻要知道年齡,馬上就能夠證實他是不是尾國本人。不過……」


    「不過什麽?」敦子不安地說。


    益田瞬間倒吞了一口氣。


    他覺得好像再次聽到在樓梯間聽到的那種奇妙音色。


    他望向窗外。


    隻見被窗框切成四方形的白色陰天。


    「可是,可是唷,盡管尾國對周圍的人毫不隱瞞,他本身卻是不透明的。像他在富山的哪家藥店工作……尾國當然也有向他買藥的顧客,所以我和鳥口分頭去探訪,結果……」


    「結果?」


    「寫在藥箱上的藥店名稱都不相同。喏,賣藥的不是都會在顧客家裏寄放那種木頭藥箱嗎?箱子上會寫著像是小鬆藥品、宮田藥局、河合堂之類的……」


    「還會送小孩子陀螺呢。」寅吉說。


    「對,有時會留下一些玩具。記在玩具上的名字也不一樣。所以尾國雖然是家庭藥品的販賣員,卻無人知道他究竟隸屬於哪家藥局。非常混沌不明。」


    「這……太奇怪了。那麽藥店那裏呢?」


    「我們當然全部聯絡過了。想說或許他和多家藥店簽約,但是每一家都說不認識這個人……隻有一家有線索。」


    益田抓過自己的皮包。


    「有一家藥局說,他們沒有雇傭尾國,但認識這個人。這個啊,敦子小姐……結果非常有意思。俗話說,現實比小說更離奇呢。」


    益田取出幾張紙。


    「我記得敦子小姐與去年年底的『金色骷髏事件』有關係吧?石井負責的那個案子……」


    那是使冬天的逗子一帶陷入混亂的噩夢般事件。益田本身雖然並未直接相關,但他警察時代的上司石井是當時的搜查主任。敦子與她的哥哥還有榎木津都與本案相關。益田確認似地望向敦子,她微微點頭。


    「呃……敦子小姐知道嗎?」一柳史郎這個人,是那個事件的關係人吧?」


    「是的。我記得……他做出包庇凶手的供述……」


    「獲得了不起訴處分。那個時候我還是刑警。然後啊……」


    「啊。」敦子叫出聲來。「他是……賣藥郎……」


    「沒錯。富山的一柳藥品,是史郎先生的老家。那家藥店知道尾國誠一,說是兒子的朋友。」


    「一柳先生的……朋友?」


    「是的。說他們是同行,也曾經見過一次麵。呃,根據資料,一柳先生的太太也是那事件的關係人吧?太太因為還在公判中,很快就知道她的住處了。我打算去拜訪一柳先生,不過在那之前……」


    「問我們先生也沒用的,益田。」寅吉說道。他到現在還是不把益田當同事看。


    「這我知道。我啊,有事想要請教華仙姑——不,佐伯小姐。」


    「問布由小姐?」


    「我想知道十五年前發生了什麽事?她曾經對敦子小姐說,她把所有的家人都殺光了。她還說她認識的尾國誠一也在十五年前過世了……」


    益田說到這裏,敦子的一雙大眼顫動了。


    她的視線前方……


    就站著佐伯布由。


    *


    「感覺好像被塗佛給作祟了呢。」多多良勝五郎說道,笑聲異常地高亢。


    他是個體態豐碩的男子。絳紅色的背心左右拉大,感覺鈕扣都要繃掉了。他的發絲粗硬,鼻子上掛著小巧的圓眼鏡。整個人就像個上下短了一截的菊池寬。


    「呃……」


    鳥口完全不曉得該說些什麽才好。


    「……聽說您在研究妖怪是嗎?」


    中禪寺介紹多多良,說他是妖怪研究家。


    多多良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有這種頭銜了。」


    「應該沒有吧。」


    「所以我覺得也不錯啦。」


    「唔唔……」


    鳥口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我是一本低俗的糟粕雜誌的編輯,不太懂這方麵的事,不過京極師傅教了我不少,也覺得好像略懂一些……不,還是不懂,雖然糟粕雜誌有很多怪談類的題材,不過頂多也是鍋島的貓怪騷動(注:世人將佐賀藩鍋鳥家的繼承糾紛假托貓妖作怪而編出來的故事。)、指導牛若丸劍術的烏鴉天狗(注:牛若丸為末安末期


    武將源義經的幼名。他七歲時被送入鞍馬寺,相傳鞍馬寺的天狗傳授其武藝。)這一類的……」


    鳥口說道,多多良便一臉嚴肅地說:


    「貓為何會變成鬼怪,這才是重點。例如說,鞍馬山的魔王信仰背景與基督教有關,貓的話則是大陸。但大陸的貓在我國被替換成狸子,其中的理由是……」


    「請、請等一下。」


    這個人或許比中禪寺更難應付。


    「您就是在研究這類東西?」


    「沒錯。怪異研究是很重要的。例如說,為什麽打叉記號會代表禁忌呢?一看到打叉,人就會停下腳步。被打叉的東西就不會被挑選。圈總是正確答案,而叉是錯誤回答。這是為什麽呢?」


    「不知道……」


    「一定有理由的。有時候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使用的象征符號卻相當類似。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理由……?」


    「沒錯,理由。」多多良再次說道。「膚淺的表麵解釋並不完全。或許光是追溯文化起源還不夠,也可能是生理層麵的問題。腦科學和精神醫學的成果有時候能夠補充民俗學的不足,考古學有時也能夠改寫曆史。我本來是念理科的,但就在想東想西之間……尋追到妖怪上頭了。」


    「真是奇特呢。呃,不是從民俗學那方麵研究過來的嗎?」


    「不是。」多多良歪起眉毛。「以柳田老師為中心的研究現在依然興盛,也有許多在野的學者,不過在這當中,像我這種研究者仍屬異數。和學術界特別格格不入。我並沒有事師什麽了不起的人,也不屬於任何派別。而且我所做的學問,不管是民俗學或文獻學都無法弄明白,視情況,我有時候也會引用考古學或心理學做為論據,總而言之,隻能夠稱之為妖怪學。我的同好包括了中禪寺,有好幾個人唷。所以不管再怎麽研究,也沒有地方發表。沒有媒體願意讓我發表。」


    鳥口也覺得應該沒有。


    「不過啊,其實我已經準備在《稀譚月報》雜誌上連載了。從下個月開始刊登。」


    「稀譚月報?怎麽會找上這麽特別的雜誌……?」


    「是中禪寺的妹妹幫忙的。」


    「敦子小姐幫忙的……?」


    「對。不過我骨子裏是個懶鬼,怕有天會給人家添麻煩哪。」


    多多良愉快地晃動身體。


    「連載的契機就是塗佛。」


    中禪寺曾經提過這個東西。


    「那麽,毒佛是什麽呢?」


    「塗,是塗,塗鴉的塗,塗改的塗,塗抹的塗。再加上佛。」


    「佛祖是妖怪嗎?」


    「關於這個啊……」


    多多良歪著頭說。


    「其實……喏,那邊的壁龕上不是堆著書嗎?」


    到處都堆著書。中禪寺家裏,沒有一個房間不被書所侵入,即使客廳也不例外。鳥口望向多多良指示的方向,那裏依照大小堆放著線裝書。


    「那裏有《畫圖百鬼夜行》。」


    「哦……」


    鳥口也知道那本書。以前中禪寺曾經給他看過。根據介紹中禪寺給鳥口認識的關口說法,那是中禪寺的座右書。


    「去年年底,中禪寺在京都弄到了一本《繪本百物語》,而我傾盡我微薄的財產把它給買了回去。我是今年初——記得是一月四日吧——過來拿書的。那個時候,中禪寺正在讀那本《百鬼夜行》,說咻嘶卑怎麽樣。」


    「哦,咻嘶卑。」


    咻嘶卑是妖怪的名字。鳥口之所以能夠追查到華仙姑,就是某一事件裏有咻嘶卑登場。不過鳥口隻知道名字而已。


    「借一下應該沒關係吧。」多多良把手撐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伸手拿過那本書。


    「就是這本。這不是商品,看一下應該不會怎樣吧。當時中禪寺在讀這本書,然後說他很在意這本書的編排方式。」


    「編排方式?」


    「對,編排方式。以現代的說法來說,這是一本妖怪圖鑒呢。而中禪寺在意的是收錄順序。那個時候啊,我正試著解讀這本書裏的圖畫。」


    「解讀圖畫?」


    「對。簡單地說,裏麵的畫非常俏皮。裏麵畫的小東西、情景設定等等,全都有所影射或諧音,整張畫就是一首狂歌(注:一種鄙俗的短歌,內俗戲謔、滑稽。特別流行於江戶初期及中期。)。而且非常徹底地、反複地把意義編織在裏麵。十分徹底唷。圖畫的說明也充滿知性,精巧絕倫,完全是江戶風格。」


    「哦?」


    鳥口本來以為世上沒有多少人熱愛妖怪,看樣子他太天真了。多多良的知識與中禪寺的顯然不同,但就不同的意義來說,更有深度。


    多多良將幾本書擺在矮桌上攤開。


    「呃……木魅、天狗、幽穀響、山童、山姥、犬神、白兒、貓又、河童、獺、垢嚐、狸、窮奇、網剪、狐火。這是前篇。怎麽樣?大概聽過吧?」


    「咦?嗯,有狸子、河童和天狗嘛。知道是知道。山彥和木靈(注:山彥是幽穀響,木靈是木魅的另一種較普遍的漢字寫法,日語中發音相同。)也知道。然後……什麽狗啊網啊的就有點……」


    「哪裏有狗和網?」多多良笑了。「嗯,這些都是大角色,還是說熟麵孔?然後中篇是絡新婦、鐵鼠、火車、姑獲鳥等等,知名度比較低一點,但還是聽過。」


    「啊,鐵鼠我知道。」鳥口說。以前中禪寺曾經告訴過他。


    「不過中禪寺在意的是後篇。見越、休喀拉、咻嘶卑、哇伊拉、歐托羅悉、塗佛、濡女、滑瓢、元興寺、苧泥炭、青和尚、赤舌、塗蓖坊、牛鬼、嗚汪。」


    「唔唔,好像聽說過又好像沒聽說過。」


    鳥口抱起雙臂。完全聽不懂多多良在說些什麽,聽起來隻像是在念咒。


    「中禪寺說,答案有幾個。」


    多多良推起有些滑下來的眼鏡。


    「首先,例如說嗚汪、元興寺(gagoze,音即嘎勾傑),這些是妖怪的古語。」


    「古魚……什麽古魚?」


    「就是以前的稱呼,過去的名字。現在雖然都說『妖怪來囉』來嚇唬人,不過過去的人是用『眸』、『嘎勾』、『汪汪』等聲音來嚇人的。換句話說,這些妖怪可能是古老的妖怪——這是中禪寺的意見。不過看了中篇,我總覺得這看法不太對。中篇登場的妖怪形形色色,有看似采自漢籍的,也有疑似民間傳說的。有死靈、生靈,也有高女、手之目等取材自當時流行的諧音妖怪。」


    「是在開時事玩笑嗎?」


    「幾乎是玩笑。不過中禪寺也非常明白這一點。於是下一個可能解答是,這是依照資料參考書畫的。」


    「以前有什麽資料參考書嗎?」


    「有的。《嬉遊笑覽》這本江戶的隨筆裏,有一節叫做『妖怪畫』。裏麵提到的妖怪有赤口、滑瓢、牛鬼、山彥、歐托隆、哇伊拉、嗚汪、塗篦坊、塗佛、濡女、咻嘶卑和休喀拉——幾乎完全重複了。上麵隻有提到名字,不知道是怎麽樣的圖畫。不過其他有好幾份繪卷,裏麵所畫的登場人選——說妖怪是人選也有點怪呢——登場的妖怪完全相同。不過像《化物繪卷》、《百鬼夜行繪卷》,名字有些出入。有一種說法是,這是狩野派所流傳的妖怪畫的範本。鳥山石燕——也就是這本書的作者——石燕把範本上的妖怪全部擺在這個後篇裏了。」


    「原來如此。那應該就是這樣沒錯吧。」


    「但是啊,」不知為何,多多良加重了語氣。「中禪寺還是無法接受。」


    「唔,那其它還有什麽嗎?」


    鳥口連自己都覺得問得很隨便。


    「不知為何,中禪寺很拘泥於渡來人。我對大陸的妖怪很熟,所以他說要借重我的智慧。」


    「他竟然會向別人討教,真教人吃驚。佩服佩服。」


    鳥口低下頭來,多多良露出詫異的表情。


    接著他想了一會兒,這麽說道:


    「不管是河童、狸貓、天狗還是狐狸,往前回溯本源,都與大陸有關。當然,它們並非隻是單純傳入日本,而是不斷地進行複雜的進化、退化、融合與分裂,用一般的方法根本無法理解的。裏麵有好幾次的大逆轉,全都是些本末倒置的例子。我想要仔細地厘清這些要素,加以體係化。我想知道為何會變成這樣。中禪寺則有點不同,我想他是想要知道狀況——構造。所以他思考的是公式。在他來說,似乎是先有構造,要素會隨之附加上來。我是田野調查派,而他是書齋派,對吧?」


    不折不扣的書齋派。


    「所以我涉獵文獻與他閱讀數據的目的有些不同的。唔,這先暫且不管,總之不管要調查什麽,若是不了解這上麵登載的妖怪意義,就無從著手啦。仔細一看,這些妖怪全都相當棘手……」


    多多良翻頁,上麵畫著奇怪的怪物。


    「見越還能了解,傳說很多,《和漢三才圖會》裏也有,不過在《和漢三才圖會》裏叫做山都。然後是休喀拉和咻嘶卑……這兩個算是難懂,不過也不是完全不懂。但哇伊拉和歐托羅悉就真的莫名其妙了。然後這個呢……這是塗佛……」


    多多良翻了幾頁,把書轉過來,推向鳥口。接著他笑著問:


    「鳥口先生,你覺得如何?」


    這是佛堂吧。


    上麵畫了一個巨大的佛壇。是個附有紙拉門、富麗堂皇的佛壇,可能是特別訂做的。佛壇前的地上掉著磐鍾和鍾槌,旁邊擺了一個漆盆,上麵有木桶,桶裏裝著水,插著白花八角的枝葉。佛壇旁邊放了一個同樣豪華的棋盤。佛壇的紙門打開一邊,本尊阿彌陀佛有一半露了出來。


    在本尊前麵,香爐旁邊,原本應該放牌位的地方,有個隻纏著一塊腰布的半裸男子。這個比人類小一號的男子跪著從佛壇裏探出身體。他的頭發稀疏而且脫落,頂部完全禿光了。垂下的耳垂讓人聯想到佛像,身體似乎已經變色了,還伸出舌頭來。


    最奇異的是男子的雙眼。


    他的眼珠子凸了出來,簡直如同螃蟹一般。


    男子雙手指著掉出來的眼珠子。


    這張圖不恐怖,但很荒謬。


    可是,比刻意嚇人的圖更要……


    如果真有這種東西,一定比一般妖怪恐怖多了吧。


    鳥口有種難以形容的感想。他東想西想之後說:「這是在影射……可喜可賀嗎?」(注:可喜可賀,日文作「目出度い」(medetai),光看漢字字麵,亦有「眼睛掉出來」的意思。)


    本來以為會被一笑置之,沒想到多多良一臉嚴肅地說:


    「沒錯,或許有這樣的意思在!石燕最喜歡來這一套了。像是家道中落(注:日文作「落ち目」(ochime),原意為落魄、每況愈下,但隻看漢字字麵,則是「掉下來的眼睛」。)、貴得讓人眼珠子蹦出來的佛壇之類的……啊啊,這個看法不錯。」


    多多良喃喃自語地想了一會兒,沒多久又恢複原來一本正經的表情。


    「嗯,然後呢,我們談到這個塗佛特別令人不解。光看名字似乎也不是那麽古老呢。於是我們說到有許多妖怪雖然名稱和外形保留了下來,但已經失去了意義……」


    「原來如此。」


    「這或許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所以我們就說約定兩人同時調查看看,當時中禪寺的妹妹恰好在場。那女孩幾歲啦?」


    「二十三還是二十四吧。」鳥口答道。其實鳥口連敦子的生日都知道,可是詳細過頭可能會啟人疑竇。要是被懷疑就不好了。


    多多良說:「哦,好年輕呀。她說這很有意思,向我建議希望能登在雜誌上,她會向總編輯提議,問我要不要寫寫看。」


    「的確像敦子小姐會說的話呢。」


    不管是什麽,隻要是能夠刺激知性好奇心的題材,敦子都非常喜歡。隻要能夠滿足她的知性好奇心,題材本身的傾向似乎完全無所謂。事實上,不管是猥褻的題材還是怪奇的題材,隻要交到她的手中,全都會轉變為充滿學術氣息的報導。


    「結果約定準備期間半年,要在下個月號——也就是七月號,六月發行的雜誌開始連載。我決定從最莫名其妙的妖怪寫起,所以第一個是哇伊拉。」


    「哇……?」


    「哇伊拉。關於哇伊拉,沒有任何資料。我從分析名字著手,但就是缺少關鍵性資料。雖然不管是『哇伊·拉』還是『哇·伊拉』,都可以牽強附會出一番道理啦。如果以中禪寺執著的渡來人係來說明的話,像是古代中國的通古斯民族(注:tungus,為分布於東西伯利亞、中國北部的一支少數民族。)裏,有一支叫做穢貃(waiboku)……不過我覺得有點牽強。歐托羅悉也一樣,不過歐托羅悉還有許多線索可循。但是,關於這個塗佛……」


    「完全不知道?」


    「我一直在思考關於塗佛的事呢。簡直就像被它給附身了似的。」


    原來如此,這也算得上是一種附身狀態吧。多多良說完,歪著頭說:「中禪寺好慢呢。」


    鳥口很在意紙門另一頭。


    「師傅在做什麽呢?我也就算了,竟然讓多多良先生久等。」


    「沒辦法,我毫無預警就跑來了。」多多良說。鳥口也是一樣。由於連續有客人來訪,店主人索性將書店打烊了。這是常態,所以鳥口也不覺得給人家添了麻煩,不過仔細想想,對方應該相當困擾吧。


    「關於那個塗佛……」


    鳥口轉移話題。


    「它是什麽樣的妖怪呢?會亂塗些什麽嗎?」


    「不會吧,應該。」


    「那……我知道了。這一定是假的佛像,要是虔誠萬分地對它膜拜,就會被它用舌頭像這樣舔舔舔……」


    「有、有這樣的傳說嗎!」


    多多良好像當真了。


    「在哪裏搜集到的?」


    「隻、隻是臨時想到的罷了。」


    多多良甚至打開筆記本,舔起鉛筆來,鳥口連忙否認。要是多多良把他信口開河說出來的內容寫成論文就不得了了。「聽起來很不錯說。」多多良遺憾地說道,闔上記事本。


    「狐狸化身為神佛的故事是有的。有個民間故事就是老狸子化身成阿彌陀佛,受到眾人膜拜,不過大部分都被獵人給識破。但在那種傳說裏,大部分都是佛祖在室外顯現迎接,而且身形龐大,不會在佛壇裏,對吧。」


    「佛壇給人的感覺就是裏麵好像有什麽東西呢。」


    「嗯,就是啊。然後啊,我第一個懷疑這是不是器物的妖怪——付喪神。就是器物經過百年會變成妖怪的那個。」


    「像雨傘妖怪之類的?」


    「對對對,雨傘妖怪。石燕畫了許多佛具妖怪,像是鉦五郎、拂子守、木魚達磨等。而像經凜凜就是佛典幻化的妖怪。」


    「佛典?妖怪一般不是都害怕經文嗎?」


    「害怕經文!」


    多多良高興地叫了一聲。


    「確實如此。靈驗的經典應該是妖怪的敵人才對呢。」


    「可是佛典卻變成妖怪嗎?」


    「是啊。如果經書會變成妖怪,佛像久了也會變成妖怪吧。」


    「這樣啊。不過仔細想想,就算是佛像,也是人做的,就像人偶一樣嘛。那麽塗佛是佛祖變成的妖怪嗎?」


    「不對。」多多


    良當場推翻自己的說法。


    「不對?」


    「不對。你看看這張圖。佛像畫在另一處不是嗎?」


    多多良指道。畫上畫著半掩的佛像。


    「這家夥不是佛像。這裏本來應該是放牌位的地方吧?但是說牌位變成妖怪又很奇怪。於是我接著專注在塗這個字上麵。」


    「塗……?」


    「對,塗。名字上有塗字的妖怪不少,像是塗壁、塗坊、塗坊主。塗壁和塗坊是一種會擋住去路的妖怪,所以是野襖、衝立狸(注:「野襖」有「野外的紙門」之意,而「衝立」是屏風的意思。)這一類的妖怪。野襖是鼯鼠的別名,鼯鼠又與牟蒙嘎相通(注:日文中鼯鼠叫做musasabi,也叫momonga(牟蒙嘎)。),牟蒙嘎就是我剛才提到的妖怪的古語。也有一種妖怪叫做百百爺(momonji)。另一方麵,塗坊主也是野篦坊這一類的妖怪,感覺上也近似見越或伸上(注:伸上原文作「伸上り」(nobiagari),有往上伸長之意,和見越一樣,是會愈看愈高的妖怪。)。」


    「塗佛生靈……」


    「什麽?」


    多多良似乎聽不懂鳥口的冷笑話。


    「隔壁一頁有一個叫濡女的妖怪。此外還有滑瓢、塗篦坊(注:(nuppera-bo)即野篦坊(noppera-bo)。)的另一種稱呼等等。但是塗佛並不是無臉類的妖怪呢。然後呢,所以說到塗,我就聯想到漆器。陶瓷叫做a,但說到japan就是漆器,而牌位是漆器吧?順帶一提,佛壇也有漆製品。雖然很昂貴,但是特定的宗派裏會使用塗佛壇(注:即漆製佛壇。)。」


    「原來如此,塗佛壇去掉壇字的話,完全就是塗佛了。」


    「沒錯沒錯。」多多良點點頭。「我想或許能夠從這裏追查下去,所以調查了佛具兩個月,結果什麽都沒發現。唉!也不能算完全沒有,隻是缺少關鍵性證據。然後……」


    就在多多良舉起手來要說明什麽的時候,紙門另一頭傳來人的氣息。


    *


    「或許被禁忌房間裏的東西給作祟了。」佐伯布由說道,幽幽地笑了。


    她彷佛忘了成長。


    之所以讓人感覺不像人,是因為她的臉是完美的左右對稱嗎?那雙折射率低、有如玻璃珠般的瞳孔讓人印象深刻。除了布由以外,益田不知道其它還有誰如此適合洋娃娃這般形容。如果是長得像洋娃娃般美麗的意思,榎木津也算同類,但偵探的壞規矩證明了他的人性。而布由似乎舉止個性十分端莊,這更使得她充滿了洋娃娃般的氣息。


    讓人感覺不到生物的主張。


    「禁忌房間……?」


    益田重複。布由「是」地應答。


    「我從小就被教導,我家——佐伯家——代代肩負著守護禁忌房間裏的大人這個重責大任。」


    「代代?」


    代代守護著某樣東西的一族,這可以理解。但是把保護的東西稱做「大人」,就令人費解了。在漫長的歲月中,保護的對象被賦予了人格。那是類似神佛的事物嗎?


    「我生長的地方,是從伊豆韮山再往深山裏去的一個小山村——其實也算不上山村,隻是一個小村落。我在那裏長大,但我不知道那片土地叫什麽名字。因為在離開村落前,我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所以從來沒有想到要去區別、去稱呼它。不過……我記得我們會把整個村落稱做hebito。」


    「hebito?」


    布由點點頭。寅吉呢喃自語道:「是蛇(hebi)嗎?」


    「應該不是吧……」敦子說。「……不過我也沒有根據。」


    布由接著又說了下去。


    「村子以佐伯家為中心,有好幾戶很小的小屋……我想約有十來戶吧,大家就像家人般彼此往來過著日子……。不過實際上應該就是一家人吧,因為姓氏好像也沒有幾個。但隻有佐伯家的人例外,多被稱做老爺、少爺或小姐。我想那個村子原本應該是由佐伯家與佐伯家的傭人所構成的。後來是因為身分製度改變嗎……?不過佐伯家也不是武士家,或許是在漫長的歲月中,主從關係逐漸消失了。」


    「哦,不是有桃源鄉——或者平氏殘黨的村落嗎?敗逃的武將定居下來的地方,並不是那一類村落嗎?」


    「我想應該不是。我記得也沒有家譜之類的流傳下來……但或許隻是我沒有看過而已,不過家祖父嘴上總是掛著說:佐伯家還要古老太多了。」


    「還要古老?比源氏與平氏更古老嗎?我對曆史不太熟悉……」


    益田望向寅吉,寅吉猛烈地搖頭。敦子接著說:「韮山……是吧?那裏是伊豆的代官所(注:代官為江戶幕府管理直轄地的官員,代官所即其辦公處。)所在地……在江戶時期是伊豆國的中心地點。幕末時期,江川太郎佐衛門(注:江川太郎佐衛門是伊豆韮山的世襲代官,太郎佐衛門為代代當家的通稱,製作反射爐者為三十六代江川英龍。)在那裏開設了韮山墊,製作反射爐……不過伊豆原本就有許多史跡和遺跡。平家姑且不論,源賴朝被流放的蛭小島,我記得也是在韮山。韮山的名稱由來是因為北條早雲(注:北條早雲(1432~1519)為戰國時代武將,來曆不明,原為今川氏食客,後築韮山城並獨立一方,確立北條氏在關東的霸權。)所建造的城堡吧?那裏是北條氏的發祥地。再更早的話……」


    就是敦子的哥哥的拿手領域了嗎?


    敦子的話告一段落,布由接著說:


    「我記得祖父說還要更古老許多。還說佐伯家從伊豆被稱為伊豆以前就住在那裏了。」


    「那真的很古老呢。伊豆從什麽時候開始被稱為伊豆的?」


    益田這次直接詢問敦子。


    「咦?不清楚呢。我記得《豆州誌稿》裏提到,伊豆因為突出南海,所以叫做伊豆(注:日文「突出」的古音tsuki-izuru中,一部分音近伊豆(izu)。)。還是《倭訓栞》裏寫的?另外還有《諸國名義考》吧,說伊豆出湯(注:出湯即溫泉,發音為ideyu。)的略稱。嗯……算了,隨便亂說會被哥哥罵的。我不知道。」


    「不管怎麽樣,說比源氏和平氏還古老,也太誇張了吧。要稱做舊家,也舊過頭了。」


    「沒錯,古老過頭了。」


    布由口氣堅決地說。益田從她的語氣中聽到主張,朝她望去。但是宛如洋娃娃般的女子依然麵無表情。


    「長男繼承家業,次男、三男服侍長男,女兒學習禮儀,嫁到家長決定的門當戶對的人家去……」


    「哦……」


    「這就是佐伯家的規矩。」


    「這……這是武家的規矩啊。聽說是明治以後的風俗,不是那麽古老的。」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中學習到了。


    有許多以為是自古以來的規矩,起源其實在近世。一直認為是常識的概念,大部分可能隻是為政者便於掌握人民而捏造出來的。


    主婦是女主人之意,所謂夫,說穿了隻是人夫功夫的夫。長子繼承、父權製度、男尊女卑等社會上視為理所當然並且遵行的事,其實並不是那麽理所當然的。


    「……我是這麽聽說的。」


    「這樣啊。」布由說。「可是我聽說佐伯家從古早以前就一直是這種規矩了。」


    益田不甚明了地問了:


    「這樣嗎……?會不會其實府上的家係原本還是武家呢?」


    布由靜靜地偏著頭。


    「我不這麽認為。而且……這些規矩是有理由的,是為了內廳的……」


    「禁忌房間?」


    「是的。禁忌


    房間裏的東西,照顧它的方法……是一子相傳,隻有長男能夠學到。長男過世的話,就由次男、三男依序繼承……女子不算在裏麵。」


    「哦……」


    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麽?益田很難問出口。


    「妳受不了那種古老的陋習是嗎?」


    總覺得這話在哪裏聽過。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裏,看到了許多女性被古老的製度壓垮、扭曲,卻仍然不斷地掙紮。


    但是布由搖了搖頭。


    「我一直活在那種製度當中,所以老實說,完全無從感到不滿。就像魚不會去意識到水,不是嗎?直到從水中被撈起來,才知道水的存在。」


    「有道理!」寅吉少根筋地答腔。


    「可是那樣的話……」


    到底是為什麽?


    「我認為製度或規則,這類束縛人們的事物,對於無法忍受的人來說,或許是真的無法忍受,但也不是廢除了就能夠海闊天空。而對於能夠忍受的人來說,有或沒有都是一樣的。」


    「妳的意思是,對妳來說,不管有或沒有都無所謂?」


    「嗯。」布由落寞地,同時有些歉疚地說。「我想對於家庭、家世、傳統這類事物,有許多人在其中感覺到曆史的重量與包袱吧。來找我商量的人當中,也有許多人說想逃出那些製度、破壞那些製度。」


    ——谘詢者嗎?


    沒錯……這名女子就是華仙姑。聽到這些話,益田才真切地感覺到。眼前這名述說的女子,並非隻是個遭到惡漢追捕的不幸美女。


    華仙姑繼續說下去。


    「是啊……之前來找我商量的年輕女子這麽說了:我有個心上人,但是父母不允許我們結婚,為什麽我必須和父母決定的對象廝守一生?這是我的人生,我要自己決定……」


    「最近這種人突然變多了呢。」


    「聽說是呢。」華仙姑的口氣像個異邦人。「那個時候,我一如以往,心不在焉地說出不帶半點真心的神諭,但是我一邊說著不知道誰讓我說的話,一邊這麽想道:這名女子的心情……我半點都不了解。」


    「不了解?」


    「嗯。那名女子再三提到我喜歡、我要自己選擇、這是我的人生,我我我地說個不停。那麽自我到底是什麽?隻要照著我想的去做就是對的嗎?堅持自我,是身為高等人種的條件嗎?」


    「呃,怎麽說,這是為了過自立的人生……呃,或者說是為了守護個人的尊嚴……」


    「我沒有自我。如果說具備自我才叫高等。那麽我就是一個低等的人。」


    華仙姑嗓音清亮地說道。


    益田困惑了。非常……困惑。


    「呃。那該叫高等嗎……呃,這不是高等低等的問題……」


    不,就是高等低等的問題。每個人都毫不猶豫地說,自立的人比無法自立的人更了不起,不是嗎?


    「所以說,呃,那是現代的自我確立……或者說身為一個現代人……」


    「過去的人比現在的人更差勁嗎?」


    「不……」


    「製度雖然一直在改變,但是我認為人從遠古以來就一直沒有變過。我這樣的想法是錯的嗎?」


    「不……這……」


    完全無法反駁。因為再怎麽說。益田就是對那種墨守成規、死板的論調感到疑問,才辭掉刑警工作的。


    華仙姑垂下頭來。角度一變,表情看起來也跟著變了。


    「我沒辦法斷定我就是哪種人、怎樣是我的人生。我認為我無法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不依靠任何人地活下去。因為我這個自我,是被父母養育、被社會守護,一直活到現在的結果,所以構成我這個自我的要素,大部分都是別人賦予的,不是嗎?那麽自我就像是一麵反映世界的鏡子——我深深地這麽感覺。」


    「鏡子?」


    「沒錯,鏡子。」華仙姑彷佛宣告神諭似地說。「鏡子可以照出各式各樣的東西。無論是花還是臉,隻要放在鏡子前,全都會如實照映出來。看鏡子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是在看鏡子本身。然而每個人卻都滿不在乎地說他們在看鏡子。」


    益田赫然一驚。


    華仙姑說的沒錯。鏡子是沒辦法看的。每個人都隻看倒映在鏡子表麵的東西,然後說是在看鏡子。


    「看到的隻是虛像。每個人都認為倒映在表麵的影像就是自我。可是那種自我,隻要站在眼前的東西改變,就會跟著改變了。所以自我這種東西,找了也是白找。」


    「那……」


    「所以說,」華仙姑繼續宣告神諭。「我想重要的是自我麵對的是什麽人。我剛才提到的女性谘詢者顯然想反抗父母。這是常有的事。但是假設說有蘋果和橘子,父母親叫她吃蘋果,其實她本人覺得吃蘋果也無謂,卻出於反抗而選擇了橘子,這種情況也能算是什麽所謂個人的尊嚴嗎?」


    「這個,呃,確實有一個反抗的自我,而這個自我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如果順從於這樣的自我……」


    自我自我自我。像鸚鵡般反複個不停,益田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華仙姑說了:


    「在那種情況下,如果順從真正的自我應該是兩邊都可以吧?不過前提是有所謂真正的自我存在。」


    「或、或許她其實是喜歡橘子的。」


    「或許吧。但是如果有一個人即使違反你的意誌也強烈地希望你吃蘋果,而且你也明白他的要求並非出於惡意,那麽即使糟蹋別人的心意,也一定要選擇另一樣——人真的有什麽喜歡到這種地步的東西嗎?」


    「唔……」


    益田抱起雙臂。


    「相反地,雖然其實想吃的是橘子,但考慮到推薦的人的心情,結果還是選擇了蘋果……這樣算是受到強製而扭曲自我嗎?」


    「這個嘛……」


    益田望向敦子。


    敦子默默地低著頭。


    益田覺得這種態度一點都不像她。


    「雖然狀況各有不同,而且婚事也不能和食物相提並論,不過無論如何……凡事都沒有絕對,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


    絕對這種東西隻存在於概念當中。


    「可是……若論您所說的所謂現代人,現代人唯有自我是絕對的嗎?我……不願意任憑別人擺布地度過一生,可是我也沒有那麽強烈的主張,明知道別人不願意,也要……堅持到底。」


    華仙姑維持著一貫的表情,忽然變回了布由。當然,那隻是看著她的益田一廂情願地這麽感覺罷了。華仙姑會流暢地宣達神諭,但布由不擅於談論自己。


    「我大概了解妳想說的意思。」益田說。「什麽個人、自我,說得似乎很了不起,不過這些東西確實很曖昧模糊,而且是相對的吧。同時若是不拘泥於個人或自我,有沒有製度都無所謂——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嗎?」


    「這……」


    益田不明白。


    益田質疑社會的絕對性而辭掉警官工作。但是如果連自我之於自我的絕對性都得懷疑的話……這……


    「製度……例如說,法律算是一種製度嗎?」


    布由戰戰兢兢地詢問。


    她彷佛認為反抗時代潮流是一種主張,而主張是一種壞事。


    「對……」


    布由張開沒有塗口紅,卻帶著一抹豔紅的姣好嘴唇,發出宛如敲打玻璃杯般的輕脆音色。


    「對了……人……」


    「什麽?」


    「不能殺人……有這樣的法律吧?」


    「當然有了。」


    「對於想殺人的人來說,這條法律一定很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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