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廢物。


    為什麽?就算你這麽問,廢物就是廢物。


    是啊……對,我不管做什麽,都得不到成果。不隻得不到成果,還總是適得其反。所謂每況愈下,指的就是我這個樣子。


    很好笑嗎?


    我不是在開玩笑。啊?希望?


    我才沒那種玩意兒。希望。希望啊。這兩個字聽起來真令人陶醉。不過和我無緣。


    我是個人渣,是垃圾。垃圾沒有做夢的資格,不是嗎?就是啊,我非常明白。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對,隻要能夠活得像一般人就好了。我並沒有太大的奢望。


    完全沒有。打一開始就沒有。


    啊啊,話雖如此,我也曾經誤會過一段時間。我曾經自以為就像一般人一樣——不,自以為強過一般人,實在是太自命不凡了。是我誤會了。誤會。我怎麽會那麽厚臉皮?搞到最後卻淪落到這種地步,實在太可笑了,對吧?很好笑啊。請盡情地笑吧。


    現在?你問我現在嗎?


    現在根本無所謂了。


    不管怎麽樣都無所謂了。我真的這麽覺得。就是因為這麽想,我的人生才會如此無可救藥。咦?我的人生就像趴在地上的苔蘚一樣啊。最適合去喝泥水、吃剩飯了。現在的境遇再適合我也不過了。


    咦?哦,我並不是在作賤自己,真的。這不是誰害的,都是我自己搞出來的。我明白,這是我一出生就注定的命運。


    是的,我命該如此。所以無所謂了。咦?是啊,那樣也好。


    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了?


    什麽?哦,雖然我這副德性……也是讀過書的……最高學府?欸,是啊,我是最高學府畢業的。可是學曆那種東西,根本派不上用場。重要的是人。一個人沒有用,管他學了什麽,也不會有半點屁用。我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喏,看看我這副廢物模樣。


    審問也問夠了吧?


    如果說我做了什麽,一定就是做了什麽吧。


    我已經無所謂了。


    我並不害怕,這種事我已經習慣了。我也曾經被列為殺人命案的嫌疑犯。不,不是嫌疑犯呢,我不知道那叫什麽啦。反正我被懷疑,也遭到逼問。


    可是也沒有什麽關係啊。


    就算被捕也無所謂。


    隻是被關進牢房而已,我知道不會那麽容易被判死刑的。


    別看我這樣,我隻有學曆不輸人的。


    既然不會死,那又有什麽關係?就算被關進監獄,也不會遭到拷問嘛。附三餐又有床睡,多享受啊。


    咦?自由?


    別惹我笑了。你說牢裏沒有自由?外頭還不是一樣沒有自由?不管待在哪裏,都像是在牢檻之中啊。


    一樣什麽都做不到。


    監獄裏早上還會叫你起床,讓你工作。


    不是很好嗎?連外出都不行?外出去哪裏?我又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被綁得緊緊的,動彈不得,那的確是不方便,可是隻要能夠吃喝拉撒,人就不會死。


    死?


    我怕死。


    我也看過許多死人。屍體真是慘不忍睹。我忘不了那種死不瞑目的表情。那張臉啊,對……


    咦?


    不,沒什麽。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吧。無所謂啦。可是我討厭屍體,討厭死了。所以……


    我怕死。


    噯,我也不是對這種蛆蟲般的人生有所眷戀啦,一點都不快樂,滿是辛酸,又可怕。很可怕啊,怕死人了,所以我才討厭活著。膽戰心驚地活著真的很痛苦。戰戰兢兢地吃飯、戰戰兢兢地拉屎、戰戰兢兢地入睡——人活成這樣還有什麽意思呢?我看你一副叫我幹脆去死的表情呢。嗯。不管是死是活都沒差。


    可是死掉……還是很可怕啊。


    死掉這回事啊……


    你問為什麽?


    為什麽呢……


    因為我沒死過,所以會怕吧。


    你說沒有人死過?啊,確實有道理。你說的沒錯。噯,這也隻有實際死過才會知道,所以無所謂啦。可是啊……


    不是有另一個世界嗎?有的。當然我沒去過。可是都有死靈這玩意兒了,當然也有另一個世界。


    地獄不是很可怕嗎?如果你知道地獄是怎麽回事的話,就告訴我吧。和這個世界的監獄不同,在地獄裏,每天都會受盡折磨嗎?那是真的嗎?會被活生生地剝皮……被丟進鐵鍋裏煮到融化……被放在砧板上切碎,是嗎?那一定很痛吧。


    我不要那樣,所以我才怕死啊。


    因為我一定會被打進地獄的。


    不過……就算活著,雖然不會被剝皮啦。所謂活地獄,指的就是這樣。所以要是能進入極樂天堂,我一定會當場去死。


    留念?才沒有呢,完全沒有。


    家人?我沒有可稱做家人的家人。老婆——住在一起的女人……有是有啦。傷心?我這種廢物不管是死是活,她都不會傷心吧。


    無所謂啦。


    我掙的錢實在太少了。我從家裏被踢出來了。大白天地就陰陰沉沉地縮在家裏,她看了一定也很火大吧。我這陣子簡直就像靠女人養的小白臉一樣,也難怪她會厭倦吧。所以現在她一定已經完全放棄我了。我不在的話,她一定舒服多了吧,和我這種腦袋腐爛的家夥湊在一起,也不會有好事。這才是為了她好。


    我對她也沒有留戀。


    噯,若說有留念……那也不是現在的妻子。以前的女人?才不是那種風流韻事。對方連正眼都沒瞧過我一眼呢,很淒慘的。


    咦?唔,是迷上了。應該是迷上了吧。


    那個女人嗎?死了。去年。


    對,死了。她死了。


    那是夏天的,一個下著傾盆大雨的日子。


    簡直就像天蓋破了個大洞似地,雨水傾注而下。


    為什麽問這件事?


    你問是不是雜司穀事件?


    你……你怎麽會知道這件事?


    哦……你是刑警嘛。刑警的話,會知道也是當然的。就算轄區不同,也都知道是嗎?


    是啊,我是那個事件的關係人。


    沒錯。就像你猜想的。我……是雜司穀連續嬰兒綁架殺人事件的關係人。


    看你的表情,一開始你就知道了吧?真壞心,是在揶揄我嗎?請盡情揶揄吧,我無所謂。要笑就笑吧。


    那……是個可怕的事件。


    老實說,那個事件就是契機。那個事件以後,我的人生……開始走下坡了。


    咦?是的。雖然我過去的人生也沒有好過,不過我多少還覺得自己活得正常。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是那個事件以後……完全是一片慘淡。地獄的深淵,指的就是這種情形吧。


    我當然不是凶手。


    可是……


    沒關係的。


    你幹嘛問這種事?


    噯,無所謂啦。沒錯,你說的沒錯。都是因為我,那個事件才會變成那樣。全都是我不好,因為我是個人渣嘛。


    都是因為和我這種人扯上關係,那一家才會崩潰。沒錯,他們一家毀滅了。


    死了好幾個人。


    已經夠了吧?


    什麽?


    我被附身?


    你是刑警吧?為什麽說這種話?


    咦?不要說了!


    叫你不要說了!


    對啦,你說的沒錯。


    現在也在那裏。


    沒錯,是死靈。死靈在監視我,我被許多死去的人給纏上了。那個事件以後,死靈就一直盯著我。你不相信是吧?是真的。很好笑


    嗎?那就笑吧。在那裏,他們總是在那裏。喏,柱子的後麵。


    看也沒用的。


    他們一下子就躲起來了。


    我是被作祟了。所以不管做什麽都不行。囉嗦啦。對啦。我被那個事件中死去的人們給纏住了,我被詛咒了。就像你說的,我渾身上下都被附身了,我怕死了。


    洗澡時害怕背後,上廁所就覺得脖子寒冷。因為他們會在那狹窄的廁所裏,像這樣緊緊地貼在背後。從脖子後麵看過來。這麽近地,貼著臉頰、後頸。我怕死了。你也被那樣盯盯看,會害怕落單的。所以我才會待在這種地方,所以……


    根本無計可施。


    驅魔?


    嗯,我知道。我認識一個本領高強的祈禱師,或者說驅魔師。為什麽不拜托他?我拜托過啦。我哭著求他說:我好怕,救救我,求你幫我除魔……


    可是他不肯理我。


    因為我是自做自受,沒辦法。


    那個人很可怕的。


    什麽?


    喂,到底是怎樣?我不是竊盜嫌疑嗎?


    不是?


    哦?不是我偷竊時被當場逮捕啊。真不該跟來的。


    那到底是怎樣?


    等一下。


    我的嫌疑是什麽?


    該不會……又要重提那個案子了吧?不要,我不要。不要這樣,我不是凶手啦。不是的。咦?你說什麽?藍童子?那是什麽?小孩?你叫我去見那個孩子?為什麽?為什麽要去見他?這裏到底是哪裏?這裏不是警署嗎?不是。這裏不是偵訊室。你也是……你那身打扮……不像是刑警呢。什麽?你到底在說些什麽?你真的是刑警嗎?


    你……是誰?


    *


    扭曲的構造物會從脆弱的地方崩解起。


    構造物愈牢固,又或者蓋得愈堅固,接合處的負擔就愈沉重。


    上野這個城市就是接合處吧。


    流浪兒、妓女、外國人——戰敗後,淹沒上野市街的就是這些從社會的框架隙縫流出來的人。


    當然,契機是戰爭。


    但是以地下道為家的流浪兒當中,有許多其實不是戰爭孤兒,而是離家出走的孩子。他們成群結黨,藉由恐喝或私售外食券(注:外食券是日本於二次大戰及戰後,為管製主食而發行給外食者的餐券。)等,頑強地存活著。不管怎麽取締、無論收容多少人,他們的數目絲毫沒有稍減。


    上野的女人——流鶯,當然也是被戰後的製度改革排擠出來的女人,不過上野從戰前就是價格低於行情的妓女群聚之處。與池袋、有樂町等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流鶯不同,上野的妓女被稱為生活派。事實上,她們不隻賣春,有時候也滿不在乎地進行近乎勒索或詐騙的行徑。


    以所謂第三國人(注:戰後ghq將朝鮮、台灣等日本舊殖民地稱為「thirdnations」,第三國人就是由此而來的譯名。一開始並非蔑稱,但由於戰後日本人與在日朝鮮人、在日中國人磨擦日增,逐漸地有了侮辱的含義。)這種不當的蔑稱被稱呼的舊殖民地國家的人們,不知為何,戰後也聚集到上野來了。他們要求聯合國民待遇,進行武裝,幾乎是光明正大地在都內各地的黑市販賣違禁品。戰敗後,警察有一陣子不被允許攜槍執勤,除了與當地的黑道連手以外,沒有方法可以對抗外國人,所以戰後有段時期,上野不斷爆發以血洗血的抗爭。


    確實,整個國家貧困無比,人心荒廢。


    但是秩序稍微開始恢複之後,大眾便立刻絞盡腦汁,將自己的黑暗麵強行封進那類人種、那類花街裏。


    世人將自己的汙穢單方麵地推到地下道與天橋下的居民身上,然後錯覺權力者將他們一掃而空後,汙穢也會隨之消滅。


    猥褻的事物、無秩序的事物、不道德的事物、反社會的事物——他們相信隻要捺下這些烙印,加以排除,黑暗就會被驅逐。他們認為黑暗是能夠管理的。


    可是這種事並不是細節問題,而是構造問題。


    戰後曆經八年,市街也變得整潔多了。詭異的攤販銷聲匿跡,流浪兒和流鶯也不見了。即使如此……


    上野的黑暗還是沒有消失。地下道還是老樣子,充塞著盤旋不去的酸腐空氣,沒有去處的人還是老樣子,像地鼠般盤踞在洞穴之中。


    黑暗隻是表麵上被均一化罷了。隻是對比消失而已,換個角度來看,那些幽微的黑暗可以說變得更深沉了。


    那裏……依然是扭曲的。


    六月六日,那名女子跑過那條地下道。


    為何奔跑?為何著急?女人肯定也不明了。


    她的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歲。不是妓女之流。女子一麵奔跑,一麵忙碌地東張西望。女子似乎在找什麽——不,找誰。


    女子發現流浪漢睡在地上,跑了過去,問了些事。每當她開口詢問,就會遭到出乎意料的對待;她的臉幾乎繃住,甚至淚眼汪汪,甩開對方的手,又找到另一名流浪漢,跑近過去,重複相同的事。


    她找了十個人、二十個人,似乎仍然一無所獲。不僅一無所獲,女子甚至無法進行正常的對話。有的人拉住她的手意圖奸淫,有的人抓住她的衣服乞討金錢,有的人話也不回,淨是瞪視,有的人甚至連反應都沒有……


    離開隧道的時候,淚水滑下女子的臉頰。


    女士腳步有些蹣跚,靠在路燈上。


    然後她拭去淚水,灰塵在臉頰上畫出黑線,白色的襯衫被泥土和汗水搞得一片汙黑。


    路燈閃爍著,女子的影子一伸一縮。這是條潮濕、陰暗的巷子。


    「請問……」


    黑暗中突然響起聲音。


    女子嚇了一跳,戒備起來。


    「小姐……在找人嗎?」


    口氣很親昵。一道圓圓的影子浮現出來。


    那是個男人,一副小混混模樣,感覺相當可疑。他身上穿著花哨的夏威夷衫,頭發理得極短,幾乎隻有二公厘長,一張臉曬成褐色,十分平坦,戴著金邊眼鏡。


    男子擠出滿臉笑容,女子送上充滿了警戒的眼神。這是當然的,男子不管怎麽看都不像個正派人士。然而男子更加親熱地、厚著臉皮宣稱:「我不是什麽可疑人物唷。」


    「我叫司,司喜久男。多指教。」


    雖然不知底細,但男子的表情十分和藹。


    「哎呀哎呀,這種地方不能待呀,太危險了,太不小心了。」


    每當男子——司開口說一句,女子就往後退一步。


    「怎麽了?啊。你、你、你在懷疑我嗎?叫妳不要懷疑也不太可能呢。可是我一點都不可以唷。我這個人隻是在這個地方吃得開,行事方便罷了。話說回來……啊啊,好髒哪,那麽髒的衣服怎麽能穿呢?」


    怎麽會髒成那樣呢。——司以玩笑般的口吻重複道。


    女子更遠遠地避開身子。


    「啊啊……我知道了,小姐,你以為我意圖不軌對吧?唔,雖然也不是完全沒有,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缺女人的。今天啊,交易進行得很順利,我心情好得很。我來幫忙你吧。你在找人對吧?」


    「嗯……呃……」


    「就算去問那些人,他們也不可能告訴妳什麽啦。重要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不過妳也沒錢吧。哎,沒錢也有沒錢的法子啦。不管什麽樣的地方,都有勢力關係的。怎麽樣?要不要跟我一道來?」


    司豎起食指,勾了幾下。他的態度親熱到了極點。


    女子非常猶豫。老實說,在這種狀況下,相信這種人才是腦子有問題。但是女子苦惱了好一陣子之後,這麽說了:「您……真的願意幫我嗎?」


    司


    笑開了臉,點點頭。


    「當然幫了。我介紹老大給妳。雖然不能保證一定會有收獲……不過妳在找人吧?就算老大幫不上忙,我也認識偵探,可以介紹給妳。他很有本事,不過對金錢方麵有點糊裏糊塗的,應該不會收妳錢吧。」


    「哦……」


    「總之,要不要去見見管理這一帶的老大?就在這附近而已。」


    司比比下巴,女子點點頭。司說:「在那之前,先來請教芳名。」


    「我叫黑川玉枝。」女子答道。


    「玉枝小姐啊。還是叫你黑川小姐比較好?」


    「叫我玉枝就行了。」女子說。


    「那,玉枝小姐,呃……駱駝老師,你已經聽到啦。」


    司回過頭去,朝著背後的草叢出聲。


    「嘔嘔」一聲,一道嘔吐般的聲音響起。玉枝吞下尖叫,躲到路燈後麵。


    草叢沙沙作響,分了開來。黑暗中冒出一張鬆垮的臉,細眼睛、長鼻子、頭發直伸到肩膀處。玉枝終於輕聲尖叫出來。


    「妳……在找誰?」


    聲音非常渾厚。


    「啊……」


    「用不著害怕。」渾厚的聲音說。「白天的時候就聽說有個女孩臉色大變地在這裏找人,我正想該怎麽辦才好哪。平常的話,我是不會去管啦,可是最近這一帶很不安寧,要是鬧出事來就麻煩了。碰巧這位喜久哥過來,我就順道拜托他了。要是叫我手下的人出去,妳一定會嚇得逃掉嘛。」


    司笑嘻嘻地說:


    「嚇到了嗎?背後竟然藏了這樣一個人,妳一定嚇到了吧。這位老師啊,從戰前就一直住在這一帶——已經三十年左右了吧。叫做駱駝福兄,黑道和妓女都對他另眼相待。他很受流浪漢、扒手之類的尊敬唷。雖然長這樣,他可是個了不起的菁英分子,聽說原本是個畫家,還去過法國留學,但現在……」


    「過去的事就甭提啦。」駱駝說。「現在就如你所見,是個自由人——所謂的乞丐哪。不過啊,乞討可不是卑賤的行為。施予和接受以行為來說是等價的。無償給予的行為是高貴的,而無償接受的行為是卑賤的,這是近代的想法。功德這種東西,不是隻有施予的一方才有德。我幹這行很久了,但從來不覺得苦,也不覺得卑微下賤。不過倒是有些臭啦。人說乞丐隻要幹上三天就會上癮,一點都不錯。」


    駱駝粗野地笑了。


    司幾乎不改表情地說:「又講那種艱澀的大道理了。」


    「哪裏艱澀了?這可是真理哪。聽好了,出家的和尚要托缽,基督也是身無分文才尊貴。不管是佛教還是耶穌教,都異口同聲地說放棄財富才是神聖,不是嗎?多餘的財富是社會之毒啊。吃掉那些財富的我們,是共同體不可或缺的啊。」


    「為什麽乞丐不可或缺?」


    「真是蠢蛋。聽好了,喜久哥,社會可不是企業,而是一種大家庭。人啊,不會隻為了追求利潤和方便而形成集團。我們乞丐之所以結成一家,也不是為了賺錢。如果要賺錢,早就去工作了。這裏頭沒有道理可言。不了解這種事的笨蛋太多,國家可是會滅亡的。因為沒有我們的社會啊,就不是家庭了。沒有簽子,丸子串不起來;斷了尾巴,風箏會掉下來啊。」


    「聽不懂啦。」司說。「福兄啊,你叫住這位小姐,不是為了要對她講大道理吧?」


    「哦,我差點忘了。」駱駝點了幾下頭。「說來聽聽吧。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個紳士,看到小姐坐困愁城,沒辦法袖手不管哪。對吧?喜久哥?」


    駱駝露齒大笑。


    「小姐是做啥的?」


    「我是護士。」


    「護士啊,真辛苦哪。幾歲?」


    「二十九。」


    「妳在找的是男人嗎?」


    玉枝點點頭。


    「男人跑掉了?」


    「不……呃……」


    「是妳老公嗎?還是……心上人?」


    玉枝坐立不安,視線遊移不定。


    「小白臉啊……」駱駝說。


    玉枝默默地背過臉去。


    「怎麽,原來有小白臉啊?」司噘起嘴巴。


    「喂喂喂,喜久哥,你該不會在打什麽歪主意吧?喂,小姐,別看這家夥這副德性,惹上他可不得了啊。會被賣到緬甸爪哇去的。這家夥啥都賣哪。」


    「福兄,別胡說啦。」司說道。「我可不搞人口買賣。把人家說得那麽難聽。可是玉枝小姐,那種小白臉,妳何必那麽拚命地找呢?小白臉耶?難道那家夥是潘安再世嗎?還是有錢?」


    「有錢就不叫小白臉啦。」駱駝說。「說的也是。」司笑了。


    「那,還是那個小白臉很溫柔?」


    「他……不溫柔。」


    「那是怎樣?難道是……那裏很厲害嗎?」


    「他……既粗魯又膽小,不爭氣,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半句體貼的話。」


    「那妳為什麽還要找他?」


    「別囉哩囉嗦的啦。」駱駝一副打哈欠的模樣說。「男女就是這樣啦。會去找他,隻是因為本來和他住在一起……對吧?」


    玉枝默默地垂下頭。


    「喏,看吧。」駱駝說。「就算是一見麵就沒好事,徹頭徹尾看不中意,但是一旦不見,心裏還是會空出個洞來。我剛才也說啦,這是沒有道理的。那麽,那男的是做啥的?」


    「他就算去工作,也撐不了三天……」


    「為什麽妳覺得他會在上野這裏?」


    「那個人很怕一個人獨處。所以以前離家出走的時候·也是躲在那邊的地下道……。我住的公寓在穀中,聽說他以前住在禦徒町,所以……」


    「哦,這男的膽子真小哪。叫什麽名字?」


    「內藤……內藤赳夫。」


    「內藤啊……」駱駝說道,搔了搔被油脂和灰塵壓得扁塌的頭發。「內藤啊……哦哦?內藤?」


    「您知道嗎?」


    駱駝垂下浮腫的眼皮陷入沉思。


    「噢……」


    駱駝又發出嘔吐般的聲音。


    「……噢,小姐,那個人……是人口販子仁藏的兒子嗎?」


    「人口販子?……他出生沒多久,父母就……」


    「雙亡了,對吧?是啊,就是那個內藤。是那個抓到了搖錢樹,囂張地進了醫生學校,在豐島一帶當見習醫師的小鬼頭吧。」


    「呃……對。」玉枝說道。


    「他的話我知道。」駱駝的聲音渾厚,抬起沉重的眼皮。「這樣啊,小姐是那家夥的女人啊。噯,那就不必問別人了,我知道他。那家夥的話,就在那前麵的……喏,那座天橋底下,三、四天前就賴在那裏了。」


    「這樣嗎……」


    玉枝整個人開朗起來。


    「上個月底,我們大吵一架……就在我值班那天晚上,他不見了。那麽……」


    玉枝轉向駱駝指示的方向。


    「可是現在已經不在了。」駱駝說道。


    「不在了……?他遷到哪裏去了嗎?」


    「昨天來了一個說是刑警的男人,把他帶走了。」


    「不過……那個樣子怎麽看都不像是刑警哪。」駱駝說。


    「什麽……意思?」


    「那個人穿著和服。說是和服,也不是便裝和服哪。是像這樣,穿著窄窄的輕衫褲裙,打扮就像個俳句師傅。手裏提了一個大大的行李箱,還跑來我這兒問:有沒有這樣一個男人?」


    「那樣不像個刑警啊。」司說道。「才沒有刑警會做那種打扮呢。」


    「你說的沒錯哪。」駱駝說。「可是卻沒有半個人覺得奇怪。那個時候,我


    也……不覺得有什麽蹊蹺哪。現在這麽一回想,真的很不對勁哪。那個時候我以為他在跟監,所以喬裝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呢。」


    「然後……然後怎麽了?」玉枝問道。


    「嗯……偷竊……。哦,妳那小白臉啊……這麽說或許有點難聽,不過最近是落魄到了極點哪,不是偷竊就是幹扒手。所以我本來以為他是因為這樣被帶走的。」


    「不是嗎?」


    「好像不是哪。過了兩小時左右,人很快就回來了。」


    「回來了……?」


    「回來啦。」駱駝從破破爛爛的外套裏捏出香煙——把撿來的煙屁股拆開重新卷成的煙——叼進嘴裏。「然後啊,很快地……對……說他要去哪裏。唔唔……啊啊。」


    駱駝嘴巴一開,煙掉到地上。


    「對對對,那個藍……藍童子……」


    「藍童子?藍童子是什麽?」


    玉枝問道,司回答她:


    「是個神童,可以看透一切。在某個圈子裏——罪犯和警察相關人士之間很有名氣。他是個十三、四歲的美少年,可以識破謊言,看穿心裏所想的事。可是福兄,怎麽會冒出藍童子來呢?那個叫內藤的人說謊嗎?」


    「不是啦。我又沒這麽說。」


    「那是怎樣?」


    「我記得……對,說什麽驅魔怎麽樣的。」


    「驅魔?」玉枝揚聲問。「這麽說來,他說過這種話……」


    「說過什麽?」


    「少爺和小姐們……」


    「什麽?」


    「呃,不……他以前工作的醫院的小姐們過世了,所以……呃……」


    「哦?」駱駝從鼻子裏哼氣。「總之,我是不曉得怎麽了,但內藤很高興。說什麽這下子運勢就會好轉了、等著瞧吧之類的,歡天喜地的。然後他就這麽消失了。就昨天夜裏發生的事。」


    「那……他是去了叫藍童子的人那裏?」


    「應該吧……」駱駝的回答就像他的臉一樣長。玉枝一瞬間倒吞了一口氣,然後轉向司問道:


    「那個……叫藍童子的人在哪裏?」


    司晃了晃平坦的臉。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裏。對吧?福兄?」


    駱駝點點頭。


    「我知道的也隻有這樣而已。」


    「謝謝兩位。呃……」


    玉枝欲言又止,駱駝伸長了人中說:「謝禮就免了。」然後他轉向司接著說:「你幫幫她吧。你不是認識偵探嗎?」


    司敷衍地應聲,於是駱駝便說「別管這麽多了,快去吧」,拍了一下他的臀部。


    玉枝和司踩出腳步聲,消夫在夜晚的街道裏。


    駱駝目送兩人離去以後,慢慢地望向這裏。然後……應該是對著我說了:


    「那邊那位……招牌後麵的先生。自稱什麽刑警的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聖,不曉得你有什麽企圖,而且那也與我無關……不過咱們乞丐也是很重道義的。我們才不想被利用在你的陰謀上,要是惹來麻煩,我們隨時都會與你為敵。乞丐是很團結的。你給我好好記住了。」


    接著駱駝蜷起身子,背過身去。


    我……滿心愉悅地離去了。


    *


    我背痛得很厲害。


    每當早上起床的時候,真是難過得不得了。


    胃也從很早以前——年輕的時候就得了病,已經五十年以上了,我吃得非常少,比貓還要少。因為這樣,嫁也嫁不出去,都已經變成這樣一個老太婆了……


    可是啊,最近我竟然能吃上滿滿一碗飯,而且這陣子背也不再那麽痛了。


    這一切都是托成仙道的福。


    宗教?那才不是宗教呢。我家代代信的都是天台宗啊,可是成仙道從來沒叫我不要繼續信仰,父母的牌位也還在佛壇上。


    喏,就在這裏。


    很好笑吧?佛壇這麽小。我嫁到這個家都已經五十年以上了,現在還是受到這樣的待偶哪。連這個房間也是,小得就像下人的房間,真是羞死人了。


    咦?我這麽說過嗎?


    外子癡呆囉,這陣子整個人很不對勁。


    嗯,我才不是什麽女傭呢。那全都是那個叫磐田的詐欺師灌輸給他的胡言亂語。喏,就是今早來拜訪的那個老頭子。真氣死人了。我連看都不想看到他,所以才像這樣關在房間裏。


    對不起啊,難得你留宿,卻沒辦法好好招待。就是因為這樣的苦衷啊。要是碰上那個磐田,真不曉得會吃上什麽樣的苦頭。


    客人也千萬小心啊。


    小女說……嗯,小女現在在東京。她叫麻美子。那孩子也很擔心,做了許多調查,聽說那個叫磐田的招集了許多中小企業的社長之流的,灌輸他們一些有的沒的,榨取金錢,是個很惡劣的詐騙師。


    呃……叫什麽「指引康莊大道」的。客人知道嗎?雜誌什麽的好像偶爾也會報導呢。不過我是不會看啦。什麽叫康莊大道嘛。嗯,客人上次拜訪之後,他馬上就入會了。


    您上次來訪,是什麽時候去了?


    就是第一次來的時候呀。


    前年嗎?那就是那之後入會的。


    真是被奇怪的東西給騙了。是的。聽說會長磐田和外子是尋常小學校的同窗。我一直勸阻他,可是外子根本不聽我說。


    是啊。


    外子起初也是半好玩的心態。可是他錯了。那種東西啊,一旦踏進去,就會深陷不可自拔的,沒多久他就認真起來了。


    已經沒救了。


    再怎麽說,他每個月都支付非常驚人的金額啊。什麽研習啊研修的。噯,就像您看到的,我們住在這麽豪華的屋子裏,過得是不貧困啦,可是錢並不是源源不絕的。手頭會愈來愈緊,不是嗎?結果外子啊,竟然收掉自己擔任股東的公司,嗯,那家公司已經經營了六十年以上了呢。竟然賣了那家公司,還把傭人全部解雇,說要把錢都捐出去。還說韮山的山林也要全部捐出去。


    世上有這種事嗎?


    的確,光我們夫婦倆生活,是不需要那麽多錢。可是我們還有女兒啊。就算已經是風燭殘年了,不把手中的財產留給唯一一個獨生女,那怎麽行呢?


    小女啊,去年死了孩子,還離了婚呢。無依無靠的。真是的,外子真不曉得怎麽了,簡直是瘋了。


    要是我嘮叨得嚴厲一些,他就對著我吼叫,要我滾出去。


    小女也是,來了好幾次,說服他說那是詐欺,可是也沒有用。


    客人也幫我說說他吧。


    小女嗎?


    今年二十六了。


    外子嗎?外子今年七十八。很晚才生的?是啊,真是丟人,是他五十歲以後才生的孩子。我生下小女的時候,也已經過四十了。老蚌生珠哪。嗯。和第一個孩子差了二十好幾呢。


    那孩子已經過世了。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所以我們格外疼愛女兒呀。


    真是沒想到哪……


    咦?


    她當然是我的孩子啊。是我懷胎十月忍痛生下來的孩子啊。


    您在說些什麽?


    所以說,外子是被磐田給誆騙,才會說出那種話來。


    木村?那是我的舊姓。繁代?繁代是我親戚。她……對,十年左右以前過世了。在哪裏?咦?在哪裏去了呢?她臨終的時候,我也陪著她。啊啊,對了,就在這個家。


    她是住在這裏工作的女傭。


    一定是的。


    應該是的。沒錯。我記不大清楚了。


    我也上了年紀哪。


    要不要來杯茶?


    這茶很香的。


    嗯。身


    體健康起來,連茶的味道都不一樣了。以前我一直以為茶喝起來都一樣呢。


    喏,很香吧?


    恕我失禮一下,我服個藥。咦?嗯,這是返老還童的藥。哎呀,討厭。不是那種藥啦。嗯,我聽說這對胃病有效,請人分了一些給我。嗯,非常有效,叫做五石護命散。


    咦?對,這是成仙道的藥。


    嗯,他們不是什麽宗教。


    成仙道會傳授健康法,是叫養生嗎?


    先是像這樣,呼吸的方法。是不是叫深呼吸?像這樣慢慢地吸氣,再深深地、長長地……對,喏,像這樣,會感覺吸進去的氣充滿全身對吧?然後氣像這樣慢慢地下來,下來,對吧?氣會像這樣聚集在肚子下麵……是叫丹田嗎?聚集在這裏,凝固起來……然後再這樣,呼……地吐出來。


    感覺很舒爽吧?太難的事我不懂,不過這我就辦得到。


    然後就是注意像是吃飯啊、運動等等。


    有效嗎?


    有效啊。他們說,現在的醫學都錯了。還說隻是治好現在罹患的病是不夠的,要治好今後會罹患的病……這樣可說是治嗎?還是讓人不會罹患?預防?對,是預防吧,是啊。聽說有些人天生就是會得病,就是要治好這種身體,讓身體不會患病。


    我們不是常說元氣嗎?


    元氣,就是氣的根源。元氣分成心氣、肝氣、胃氣等等,嗯,會隨著血液流遍全身。氣會繞行全身,要是氣停滯就不好了。停滯的地方會出毛病。是有穴道的。


    雖然我也不是很懂啦。


    是的,我變得健康多了。我很感謝成仙道。這樣的話,要活上一百歲也不是問題。哎呀,討厭啦,才沒那回事,不過我覺得變年輕了。


    嗯,就是啊。所以我也向外子推薦。可是喏,他已經完全不聽我的話了。看那個磐田把他給騙的……


    最近外子還幫忙磐田的事業呢。竟然跑去當詐欺師的爪牙,真是教人啞口無言,竟把結縭五十年以上的我當成女傭……


    世上哪有這種荒唐事呢?


    什麽?


    所以說,外子已經忘了家人了。他忘掉我們結縭多年的事了吧。


    那個磐田是不是使了什麽詭異的妖術呢?


    嗯,我一直盡心盡力,默默地忍耐。外子是個隻顧工作的人啊。我日複一日下廚做飯,守護這個家,簡直就像個傭人。


    他從來沒有為我買過半件和服,也不曾帶我出去遊山玩水。


    真的把我當成女傭一樣。


    可是啊,我們是一家人嘛,一直住在一起。要是真有辦法,希望他趕快恢複以往,趕快和那些惡棍斷絕關係……


    對不起啊,抱怨個沒完。


    難得客人隔了那麽久來拜訪。


    您上次是什麽時候來的了?哦,大前年。大前年。然後……來做什麽?對,您是來調查這個地方的……什麽去了?對了,傳說。鄉土……史家。對了,您是個鄉土史家。


    咦?奇妙的傳聞嗎?


    這個嘛,這件事我之前說過嗎?咦?沒有嗎?


    我沒陪您聊天嗎?哦,我一直待在廚房?哦,從那個時候起,我就被當成女傭對待呢。真是對不起啊。


    這個嘛……


    是的,那個傳聞雖然有些無聊,不過您願意聽聽嗎?是朋友告訴我的。


    是零戰(注:全名為零式艦上戰鬥機,為日本二次大戰時的主力戰鬥機。)的幽靈傳說。


    這附近不是沒有基地嗎?


    嗯,要去到沼津才有基地。


    對,所以零戰不可能飛到這裏來。


    我是沒有看過啦。咦?不,是即將戰敗的時候。說是有十架零戰飛了過去。


    嗯,是啊。那時期不可能有飛機在這種地方。飛機應該都在海上啊。


    在這裏的話,不可能獲得補給和維修嘛。


    嗯,說那些飛機啊,飛過了韮山上麵。


    是編隊飛行唷,有十架之多。


    我說那會不會是敵軍的轟炸機?看到的人說不是,說機身上有日之丸(注:即日本國旗上象征太陽的紅圓。)。


    那些飛機往後山那裏飛去……可是那邊什麽都沒有呀,隻有山而已。就算越山,也沒有基地,所以才懷疑是不是幽靈。


    我是覺得應該看錯了啦。


    但是看到的不隻一個人。


    對,我從三個人口中聽到這件事。


    我相信嗎?當然不信了。哪有什麽飛機幽靈嘛。誰會信呢?


    可是駕駛零戰的人全都死了吧?啊,裏麵也有活著回來的駕駛員啊?可是……死了很多人吧?那或許也會看到那種幻覺吧,我想。零戰的駕駛都是年輕人吧?他們一定很不甘心吧,開著飛機衝進異國就這樣死掉,不是嗎?他們一定也想回故鄉吧。


    看到的人嗎?去年死了兩個,是營養失調。


    年紀都很大了。待在後方村子裏的,不是女人小孩就是老年人啊。剩下的一個去了哪裏呢……?


    嗯。我不想死。我才不要死。就算活到了這把歲數,還是想活下去。所以我才會加入成仙道。嗯,有祭典呀,很快就會到韮山這裏來了。


    方士大人就要來了……


    *


    庭院是一片鬱鬱青青的雜草。根據建築物主人的說法,是一年以上疏於整理才變成這樣。從裏麵種著蘇鐵來看,這裏原本似乎是個略帶南國風味的洋式庭園,但是種類繁多的植物無窮無盡地茂盛生長,幾乎不留原形,現在它與其說是個庭院,景象更接近南方叢林。


    高度約至腰部的叢林當中,站著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老人穿著木綿質內衣,上麵覆著一件碎白花紋和服,樣子有些無精打采。他高高的頰骨上浮現老人斑,皮膚幹燥,整個人除了筋疲力竭外,找不到其它的形容了。


    他是這個家的主人——加藤隻二郎。


    從外表無法判斷草叢中的隻二郎在生氣還是悲傷。但是如果他的表情種類當中有柔和這種,當時的他確實不是這種表情。


    隻二郎傾斜重心,往前走去。


    他拄著拐杖。左腳似乎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隻二郎隻走了三步就停下來,用拐杖撥開雜草,於是後麵冒出了另一個人影。


    也是一個老人。


    老人個子很小,他穿著尺寸不合的鬆垮西裝,打著一條直條紋細領帶。他的頭部紅禿禿的,除了鬢角以外,全都禿光了。那張臉上刻滿了皺紋,一雙大眼睛夾在三、四層的上下眼皮之中,一片黃濁,給人一種狡獪的印象。


    這個老人自稱磐田純陽。


    這個小個子的老人,主持一個叫做「指引康莊大道修身會」的可疑啟蒙團體,宣稱能夠啟發眾人,喚醒沉眠的自我,使人奮發向上。那雙混濁的眼睛散發出來的狡猾印象,不必說,是他扭曲的人生經驗所造成的。他鑽營法律漏洞,撈取從社會的扭曲之處滴漏出來的甜頭,長久以來就這麽過活。


    「看哪……」


    隻二郎環顧庭院說。


    「……雜草的生命力真是非同小可。即使隻是微弱地從石板間探出頭來的一根草葉,置之不理的話,一年後也會成長為幾乎衝破石頭的雄壯形姿。人是贏不了天然的。呐,會長……」


    隻二郎喚道。


    「不……還是我可以叫你岩田?」


    磐田答道:「現在隻有我們兩個,沒關係。」


    「這樣啊,那麽岩田……」


    隻二郎搖晃著身體,又踏出一步。


    「你想談你的孫女是嗎?」


    「嗯,是啊。」


    「她不是不去了嗎?」


    磐田沙沙作響地穿過草叢,來到隻二郎旁邊


    。


    「不再去那個……假占卜師那裏了。」


    「她說她沒再去了。」隻二郎說道,仰望陰天。「一切就像你說的。」


    「是嗎。那麽她也不再說些莫名其妙的胡言亂語了嗎?」


    「她寫了封信過來,說她錯了。她說她是中了叫什麽華仙姑的女人的妖術,好像也被騙了不少錢。如果沒有你告訴我,真不曉得事情會變成什麽樣子。我得先向你道謝才行。」


    隻二郎將重心移到拐杖,改變身體方向,朝著磐田行了個禮。


    「……謝謝你。」


    「加藤,把頭抬起來。我們兩個不需要這樣。」


    「不……我現在不是以修身會同誌加藤引導員的身分向磐田純陽會長說話。我是以加藤隻二郎個人的身分,向尋常小學校的同窗岩田壬兵衛低頭致謝。」


    隻二郎把頭垂得更低了。


    「那麽你更不需要低頭了。」磐田說道,把手放到隻二郎肩上。「那麽加藤……已經可以不必再向你孫女進行我們會的啟發活動了吧?」


    「啊啊……」隻二郎發出呻吟般的聲音。接著他再一次發出喘息聲,費勁地起身。「如果更早點拜托你啟發我的孫女的話……不,如果更早點相信你的話……不不不,不管怎麽樣,這或許都是無可避免的。」


    隻二郎放鬆脖子,搖了幾下頭。


    「怎麽了,加藤?」


    磐田搖搖晃晃地走到隻二郎麵前。隻二郎垂下嘴角,望著腐朽的晾衣台。那裏已經許久一段時間沒有晾曬東西了。


    「我說過……孫女死了孩子的事嗎?」


    「我聽說了。是去年春天的事吧?」


    「那個時候恰好是你……不,會長遭到暴徒攻擊的危急時候。聽孫女說……嬰兒會死,還有她和丈夫會離婚、失去工作,全都是那個占卜師害的。曾孫……我的曾孫……」


    隻二郎說到這裏,忍不住哽咽,視線在荒廢的庭院中遊移。


    「我隻抱過那孩子一次而已啊。」


    磐田頓時露出不知該如何應對的表情,接著轉向隻二郎說:


    「就算悔恨,死者也不能複生。」


    「我知道。我知道啊,會長……」


    隻二郎撐住拐杖,背向磐田。


    「要積極,要堂堂正正……如此一來,禍害自會遠避……我也是這麽教導會員的。隻要前景改變,過去的意義也會隨之改變。如果未來有不幸守候,無論什麽樣的快樂和喜悅,都隻是不幸的種子;但是如果未來是幸福的,無論什麽樣的悲傷和痛苦,都會變成幸福的種子。我也是這麽引導著會員。隻是……」


    「隻是什麽?」


    「現在,我想稍微沉浸在這樣的情緒裏。」隻二郎說道,拖著腳走近簷廊。


    磐田望著他削瘦衰老的背景。


    「會長……」隻二郎背對著磐田說道。「孫女……仍然勸說我退會。」


    「她還在說那種話嗎?說什麽我對你施法,改變你的想法什麽的……」


    「對。她說是洗腦。」


    「這個誤會不是已經洗清了嗎?對你孫女灌輸一些有的沒的想法的,不是占卜師華仙姑處女嗎?」


    隻二郎慢慢地回過頭來。


    「她說……這是兩碼子事。」


    「兩碼子事……?」


    「華仙姑確實是個惡劣的詐欺師,但孫女說……你也一樣是個詐欺師。」


    「什麽?」


    磐田小跑步趕上隻二郎。


    「加藤,你……」


    磐田趕上來的時候,隻二郎已經走到簷廊邊了。老人辛苦地改變方向,坐了下來。


    「無所謂。」


    「什麽叫無所謂?哪有什麽無所謂?」


    「就算……」


    隻二郎稍微放大音量說。


    「……就算你是個詐欺師也無所謂。」


    「連……」


    磐田轉過身體,在隻二郎旁邊坐下。


    「……連你都說我是詐欺師嗎?」


    「不是。你應該不是詐欺師吧。我……相信你。」


    「那麽加藤……」


    「岩田。」


    隻二郎凹陷眼窩中的圓眼珠盯住一臉狡猾相的老人。磐田則以被皺紋環繞的巨大三白眼回望幹瘦的老人。


    隻二郎以不帶喜怒哀樂、完全幹涸的表情說:


    「岩田——不,會長,你……是個不得了的人。」


    平常應該老獪而且大膽的煽動者——指引康莊大道修身會會長的大眼睛隱約閃過慌亂神色。


    「加藤……你……」


    隻二郎再次轉向庭院。


    「岩田,我很清楚你。打從年輕的時候,就是個投機分子。常常規模搞到太大,無法收拾而失敗。村裏的人都說你是個誇大妄想狂。」


    「都……」


    他應該想說「都過去的事了」。但是磐田吞回了話,在他透露出真意之前,隻二郎接下去說了。


    「可是……以結果來看,你救了許多人。誌向平凡的人是沒辦法救助多少人的。無論你的話是真是假,許多人被你激勵,因而對世界改觀。你救了許多人,所以假設十人裏麵有一個你救不到,而當救助的人多達百人千人時,救不到的也會增加到十人百人。所以你會遭人怨恨,也在所難免吧。可是啊,感謝你的人……包括我在內,是多得數不清。所以啊……」


    「加藤……」


    「抱歉。我一看到你,就會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夠做些什麽,所以我相信了你。既然相信了,就不該說這種話吧。不……不能說這種話。」


    隻二郎告戒自己似地說。


    「孫女不明白這些事。依我看,她可能是聽信了怨恨你的人的說詞吧。所以才會諄諄告誡我,說你是詐欺,問我難道要當詐欺師的爪牙嗎?她還說,我的財產全被你騙走了。她覺得那片山裏的土地也是被騙走的。」


    「什麽騙走,說的太難聽了。我從以前就要求透過正式的契約買賣啊。」


    「當然,是我拒絕的。我想要捐出那片土地。」


    「所以叫你別那麽見外……」


    「我不能收你的錢。」隻二郎說。


    「可是……那樣會招來無謂的誤會。我不是看上你的財產。這一點你也明白吧?」


    磐田瞪大了眼睛說。


    「噯,別急。」


    隻二郎伸手製止。


    「我之所以拒絕買賣,不完全是因為客氣,而且收到錢的話,又會被課稅,還有最重要的是……」


    隻二郎說到這裏,緘默不語,在意起背後。磐田也偷看背後。


    「……米子她啊……」


    「你說那個女傭嗎?」


    磐田轉過頭來。


    「你孫女不知道那個女傭變得不對勁嗎?」


    「不知道……或者說,她根本聽不進我的話。她完全認定我被你操縱了……」


    隻二郎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孫女之所以會固執地勸說我退會,當然是因為聽到了修身會的負麵傳聞……不過我想一部分也是因為米子吧。孫女非常信賴米子啊。她完全沒想到米子會那麽瘋狂地迷上那種奇怪的宗教。」


    「哼……」磐田興致索然地冷哼一聲。要是站在講壇上滔滔雄辯,他看起來也未必不像個大人物,但是像這樣坐在簷廊邊,連一絲威嚴都感覺不到,完全就是副狡猾的色老頭相。


    「無聊。」磐田說。「說起來,盯上你的財產的,是那個老太婆——不,是成仙道那些人吧?被洗腦的是那個女傭才對吧?」


    「是啊。起初,我就是去找你商量這件事。結果反而讓


    你遭到懷疑了哪。」


    隻二郎說道。稍微咳了一下。


    「你為什麽不早早把她解雇了?」


    「要是把她解雇,孫女不會默不吭聲的。我老伴過世後,孫女就把她當成自己的祖母——不,當成母親一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兒子和媳婦都早死,這個家等於是靠我老伴和米子撐起來的。對孫女來說,她完全就等於母親。事實上,她也……真的是鞠躬盡瘁了。」


    「好像是吧。」磐田望向天空。「可是……不管那個女傭過去對你多麽地盡心盡力,現在那種樣子,根本莫可奈何。那已經沒救了。完全無法區別現實和虛構。我說過好幾次了,她才是被施了法。最近她不是還開始宣稱她是你的正房嗎?」


    「嗯。她甚至還說孫女是她生的……」


    隻二郎抱住了頭。


    「米子是我死去的老伴的遠親,年輕的時候害了病,沒辦法生孩子,所以才被休妻回到了老家,而我雇用了她。當時我家裏人手不足,米子的娘家又窮,沒辦法維持生計。」


    「沒想到好心沒好報哪。」


    「不,小犬過世的時候,還有媳婦過世的時候,都是因為有米子在,才能撐持過來,我現在還是很感激她。沒想到……都是因為和那種假宗教扯上關係,她整個人變得莫名其妙。米子現在的記憶,有一半是我過世的老伴的記憶,她把我死去的老婆的人生當成了自己的人生。最近連媳婦的記憶也混了進去,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所以才會去拜托你。然而孫女……孫女卻站在米子那一邊,說瘋的人是我,說我不當地對待米子,還說是你教唆我這麽做的。對不起啊,岩田……」


    隻二郎再次垂下頭來。


    磐田皺起眉頭。


    「呐,加藤。」


    隻二郎低著頭仰望著磐田。


    「已經夠了吧?那個女傭——米子嬸嗎?把她交給我吧。雖然你不願意,但那些家夥也太為所欲為了。這個節骨眼,就算是騙她,即使方法稍微粗魯一點也無妨吧?我來抓住她,重新幫她洗腦。一星期——不,隻要十天,我就可以讓她恢複成原本的人格。」


    隻二郎露出極為複雜的表情。


    「會長……可是這實在……」


    「幸好『創業家的自我啟發研修』也進行得很順利。已經過了第二周,再一星期就結束了。到時候那棟山中小屋也會空出來,我也比較有時間。由我親自……」


    「會長……不,岩田。呃……我不是在批評你的做法,但是操弄記憶實在是……」


    「反正都已經被操弄過了。我隻是讓她恢複原狀而已。」


    磐田嚴厲地說。


    「加藤,事到如今,你還在猶豫些什麽?你剛才不是說了嗎?就算我是詐欺也無所謂。」


    「會長……你在說些什麽……?」


    「沒錯,我幹的事有一半是詐欺。」磐田豁出去似地說道,表情也突然變得卑俗。「沒錯,把人從社會隔離開來,不斷地重複相同的事好幾遍,每個人都會變得深信不疑的。隻要複誦我會成功我會成功幾百遍,就會自以為成功,但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麽改變。隻是啊,加藤,認定自己會失敗、自己很沒用地活著,和認定自己絕對會成功地活下去,到底哪邊比較幸福?這種事不必想都知道。不管怎麽想、怎麽做,社會都不會改變。人是無法改變社會的。可是人能用不一樣的角度去看社會。社會這種東西不是外在,而是內在的。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知道的都隻有自己而已。」


    「你說的沒錯。說的是沒錯,可是……」


    「加藤,不要怕,你怎麽能害怕呢?你可是『指引康莊大道修身會』的引導員啊。聽好了,所以我的做法是詐欺,但也不是詐欺。就如你說的,也有許多人因此得救。不,沒有人不會因此得救,會怨恨我的人,全都是些半途而廢的人。隻要相信就是了,相信。相信的人就能得救。」


    不知不覺間,磐田的表情從卑微的色老頭轉變為煽動者。隻二郎疲倦的臉上浮現苦澀的表情。


    「加藤啊,如果我想操弄你的記憶、改變你的人格,那簡直易如反掌。可是怎麽樣?你被我操縱了嗎?怎麽樣?加藤?你不是以你的意誌主動擔任引導員的嗎?」


    「這……沒錯。我……」


    「你被我騙了嗎?你被我洗腦、被我操縱了嗎?你之所以想要把山裏的土地捐給我,是因為我指使你這麽做嗎?回答我,加藤!」


    「我……我……」


    隻二郎站了起來。


    「……我是出於自己的意誌這麽做的。」


    「就是吧?」磐田說道。「我叫你把土地賣給我。不管是你要入會還是擔任引導員,我都完全沒有強迫你。我隻是告訴你,隻要改變看法,世界就可以變得如此不同。你已經改變了。你改變了吧?」


    隻二郎點點頭。


    「對吧?這是洗腦嗎?這算是我做了詐欺行為嗎?不算吧?不算。我對其他人也是一樣。但是成仙道怎麽樣?米子嬸變成什麽樣子了?」


    「這……」


    「就是吧?所以我才提議讓她恢複原狀,但你一直抗拒,如果你打從一開始就照著我的話做,她的情況就不會變得如此嚴重了。華仙姑的事也是。你不幸地失去了曾孫,但是如果我能夠更早知道這件事,就算手段會有些粗魯,或許也可以從華仙姑手中救回你的曾孫了。要是那樣的話,現在怎麽樣了?你孫女的不幸就會消失。你剛才不也說了嗎?要是早點相信我就好了。是一樣的。」


    「沒錯……你說的沒錯。」


    隻二郎說道。


    「是我錯了。就交給你辦吧。」老人說著,挺直蜷起的背,抬起頭來。


    四目即將交接,於是……


    我關上二樓的窗戶。


    *


    混帳東西,讓開!


    幹嘛?


    咦?囉嗦啦。這裏是哪裏啊?


    叫韮山的地方嗎?不是?什麽?下田?下田是哪裏啊?噯,哪裏都好啦。無所謂啦,沒關係啦,哪裏都可以啦。


    嘿嘿嘿。


    我嗎?


    我啊,可是個醫學博士哪。


    別瞧不起人哪。我跟你可是天差地遠,完全不同的。少囉嗦,別說了,拿酒來。老子現在想喝酒啦。


    今天是個好日子啊。


    髒?


    哪裏髒了?泥土?身上有點土也很正常吧。我的工作可不同凡響,和你們這種人完全不同。不知道啦。噢,是啦。別囉嗦了,乖乖倒酒就是了。噢。


    好喝!


    這酒真讚,泌入五髒六腑哪。我已經一年沒喝酒啦。戒酒?無聊。我才不幹那種事呢,混帳東西。我隻是因為不想喝,所以才沒喝。咦?那當然是因為想喝啦,所以我才喝嘛。


    悶酒?才不是呢。你們這些人水準真夠低的。


    你啊,看過人死掉的樣子嗎?


    不是啦,我不是說戰爭那些啦。我也上過前線啊。外國人管他死上多少個,我都不覺得傷心啦。日本人也死了?當然也死啦。可是非親非故的,管他死上多少,也跟我沒關係吧?


    沒關係的啦。就算覺得可憐。那也隻是同情吧?不關己事吧?所以啊,我是說直到剛才都還活著,就像家人一樣的人死在自己眼前的情形。不能接受?那當然不能接受啦。


    真的無法接受啊。


    哼。喏,再多倒點,我想喝個痛快。


    閉嘴啦,臭家夥。


    要幹嗎?


    我才不怕咧,我天不怕地不怕。


    沒有任何東西讓我害怕。


    流氓?警察?誰知道啊。怎樣?幹嘛啊,喂,你們怕那種東西唷?


    他們隻是手上有槍罷了。我知道了,哈哈,你們怕死對吧?所以才會怕那種東西。那麽膽小,成什麽樣子!就是滿腦子想著會被殺掉、不想死掉,才會連那種小意思也怕得要命。


    哈哈哈,真夠膽小的。


    你們啊,給我好好聽著。


    你們啊,從來沒有碰過真正嚇人的事,所以才會說這種話。這些沒種的,聽好啦,真正恐怖的是啊……


    算了,你們不會懂的。


    囉嗦啦。閉上你的狗嘴,乖乖倒酒。比起死掉,活著更要恐怖多了。你們要明白這種恐怖啊,知不知道?混帳東西。


    啊啊,好喝。


    太讚了。


    要叫警察就去叫啊。


    現在的我天不怕地不怕。


    嘿嘿嘿。


    我啊,贏啦。


    贏了誰?誰會告訴你們啊,不能說啦。


    所以才高興啊。我總算和糾纏了我一整年的過去訣別啦,我贏啦。這豈不教人高興?


    喏,你也喝啊。


    這是慶祝啊,慶祝。


    啊啊,好喝。這酒太美味了。


    這酒多少杯我都喝得下。


    幹嘛?喂,你這混帳!


    哈!


    你們啊,看過幽靈嗎?沒有吧。


    別在那裏說大話了。我可是喝過墨水的,別瞧不起人哪。你們以為沒有幽靈是吧?開玩笑。所以才會那麽孬種,怕什麽警察。


    有的。


    是死靈啊。


    一點都不奇怪啦。


    搞不好你身上也附著死靈咧。


    哈!誰知道?或許隻是沒發現罷了,小心點哪。咦?沒看過?真敢說,這不是廢話嗎?那些家夥幾乎都跟在後麵,不會出現在前麵,看不到的。


    他們會從背後像這樣……偷看過來。默默地。


    真的很毛。你想像看看嘛。


    所以啊,要是被他們纏上就完啦。


    可怕嗎?當然可怕了。所以我才告訴你們不是嗎?


    真的很可怕,小心點啊。


    什麽?怎樣?


    該怎麽辦?要我告訴你嗎?


    這可不簡單哪。


    咦?


    我就辦到啦。


    辦到啦。所以我才在高興不是嗎?是啊,沒錯,我辦到啦。


    我消滅死靈啦。


    死靈這種東西啊,千萬不能看到臉,千萬不行哪,混帳東西。


    聽好了,那些家夥啊,要從後麵像這樣抓住,像這樣唷,這樣。


    辦不到?當然辦不到啊。我不是說了嗎?他們在背後啊。


    是有訣竅的。


    有人教我怎麽做。


    誰?不能說啦。


    死靈有個村子哪。在山裏麵,首先要去到那裏。


    有啦。那個村子隻住著死人,是亡者的村子。外表雖然看不出來,但他們全都是死人。臉色蒼白,吐出來的呼吸也充滿屍臭,一下子就能察覺他們不是活人了。地點?我不能告訴你。離這裏不是太遠,我去了那裏哪。


    那個村子有個池子。


    要找到那個池子,費了我好大的功夫呢。


    我找了很久哪。雖然有疑似要找的池子,可是得要確定是不是才行,相當麻煩哪。要是搞錯就白費功夫了。


    我找到了。


    白天的時候什麽都沒有,所以我一直靜靜地等。


    等到晚上。


    不是一般的晚上,而是有月亮的晚上。


    在月夜裏,悄悄地讓自己倒映在池子的水鏡上。


    這麽一來啊……


    背後的那些家夥也會倒映在水麵不是嗎?而那一瞬間,他們就會被水給困住了。會從背後溜也似地離開,封進水裏。


    不管有幾個附在身上,全都會變成一個哪。


    大概是會凝固在一起吧。啊啊,我看得一清二楚哪,因為有實體嘛。是那個女人哪。


    我迷上那個女人,吃了大苦頭,最後那個女的死了。臉?不行不行,絕對不能看臉,隻有這一點絕對不行。死靈的臉不能看,性命會被吸走。所以……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隻能從後麵下手啊。這才是重點啊。那些家夥沒辦法離開水麵,所以他們被吸走的瞬間要閉上眼睛,然後慢慢地繞過去。繞到死靈背後去。就是和他們交換位置。要非常小心,不能發出聲音。


    然後就可以看到死靈的背了。


    就是要趁這個時候。窺看情形,然後立刻從背後拿繩子用力地……


    不能用一般的繩子。


    得是設下神域結界用的注連繩。這條繩子啊,奉納在村裏某個神宮的寶庫裏,我把它給偷了出來,用它來抓住死靈。


    我把繩子套在死靈的脖子上,


    用力一拉……


    捉到之後,我把她吊起來,拖出池子。


    那個時候也絕對不能看臉。要是和死靈對看就完了。會沒命的。因為對手可是死靈哪。不管怎麽勒脖子,都不會死的。因為是死靈哪,殺也殺不死。所以必須小心謹慎,不能看到對方的臉。


    然後我把死靈搬到山上的神木去。神木就在附近,在池子那一帶。不過明明很近,卻怎麽走都走不到。


    可能是因為我扛著死靈吧。


    那簡直就是無間地獄,不管怎麽走都走不到。可是不能放棄。


    那全都是錯覺,啊啊,或許那個村子本身就是個錯覺。或許就是這樣吧,時間和空間都扭曲了。


    歪曲了。


    隻是走上幾尺,就像走了幾裏一樣。可是如果那時候就放棄,放下死靈的話,一切就前功盡棄了。會繼續遭到附身,被緊緊地貼在背後,就跟原來一樣。


    不,比以前更糟。糟透了。


    所以我隻是不斷地往前走。


    我走到啦。我進入神域了,神木的神域。


    我用繩子設下結界,把死靈綁在上麵。這麽一來,死靈就再也無法離開那裏了。被封在那棵神木裏了,然後隻要盡快離開那裏就是了。


    我跑掉了。


    那個時候也絕對不能回頭。


    要是看到就完了。


    會怎麽樣?


    會交換啊。咦?所以說,封住死靈的我,會跟被封住的死靈交換啊。要是回頭,和死靈的眼睛對上,那一瞬間我們就交換了。應該逃走的我會被樹木綁住,死靈會進入我的身體跑走。


    所以絕對不能回頭啊。


    你辦得到嗎?


    這很困難的。


    我嗎?所以說我辦到啦,我把死靈綁在樹上了。


    我已經自由了,我擺脫了那個女的,擺脫了那個男的,已經自由了。那個死靈、那個女人……嘿嘿嘿,真是活該。你那是什麽眼神?你在看什麽?你幹嘛啊?喂!你說什麽!說我瘋了?你說誰瘋了?喂,你這個混帳!


    滾開啦,囉嗦。難得人家喝得正爽快,掃什麽興?我一看到你這種人就惡心,閉嘴啦,滾一邊去。


    你做什麽!


    喂!


    啊……剛才那個人。


    喂,你知道剛才那個人嗎?


    囉嗦啦,喏,就那個人啊,那個打扮奇怪的,提著旅行箱的人啊,叫住他。喂!你!給我等一下!放開我,喂,讓開啦!你這家夥,別擋路!喂!沒聽到嗎!別擋路啦!幹什麽?錢?沒錢啦!叫你讓開啦!我有話跟那家夥說!叫警察?去叫啊,王八蛋。好啊,那家夥就是刑警啊,是刑警。幹嘛啦,放開我!叫你放開!


    啊……你們是死靈嗎?


    怎樣啦?喂。


    喂。


    *


    老人站在草叢中,點了幾下頭。


    接著他以有些落寞的口吻說:「雜草很堅韌哪,客人,你不這麽覺得嗎?」


    然後加藤隻二郎慢慢地轉向這裏。


    「這座庭院……原本不是這樣的。現在生長得比以前更要精釆。雜草不管怎麽拔,就是會不停地長。不覺得很厲害嗎?」


    「你這麽覺得嗎?」


    「對。或者說,我老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因為采伐山林是我過去的謀生手段啊。年輕的時候,我一直相信樹木不管怎麽砍伐,都會再長出來。不過我現在已經不這麽想了。」


    隻二郎是靠林業致富的。


    「加藤先生,你現在依然還是相信吧?就是因為相信不管怎麽砍伐都不會減少,你——不,你們才會不斷地采伐,不是嗎?事實上,現在不也正在采伐嗎?」


    「哼哼。」隻二郎哼笑。「可是啊,客人,我最近改變想法了。砍了這麽多樹,真的好嗎?樹木和雜草不同,是會日益減少的。砍伐隻是一瞬間,但要成長為一棵樹,要花上好幾年、好幾百年哪。」


    「你說的沒錯。要是像這樣繼續砍伐下去,不出幾年,那座山就會完全荒蕪了吧……」


    「就是啊……」隻二郎說道,表情變得不甚愉快。「……我一直在糟蹋自然嗎?」


    「是啊。」


    「我做錯了嗎?」


    「你沒有做錯。」


    「但是山……會死。不,會被人殺死……嗎?」


    「是啊。禿山就等同於死山吧。山上少了樹木,氣流也會改變,野獸會離山而去,水也不再停佇山中,因此川流變急,水溫降低,魚也會死亡吧。金木水火土的相乘相克一旦紊亂,氣脈將會斷絕,也會引起災禍。」


    「這……不算是我——人類扼殺了自然嗎?」


    「不算。」


    「不算嗎?」隻二郎顯得意外。


    「那種想法是自命不凡。」


    「自命不凡?」隻二郎說道,眉間浮現困惑的神色。「這……不是相反嗎?」


    「不,不是的。加藤先生,聽好了,人是天所創造的,人所行之事,也是上天的意誌。認為人是以自己的意誌去破壞自然,就等於是把自己和上天視為對等,這不是出於一種極為傲慢、自命不凡的心態嗎?若非如此,是不會說出那種話來的。」


    「這……這樣嗎?」


    「是的。不管是驅使再怎麽先進的技術建造出來的人工都市,隻要置之不理……就如同眼前所見,氣將會流通,草木將會生長。人的壽命至多百年,而上天的壽命卻不知有幾億年。不管人怎麽掙紮,也隻能夠順其自然吧。」


    「這……樣嗎?」


    「是的。例如說……加藤先生,即使山上的禽獸滅絕,河川的魚類絕跡,獸和魚也絕對不會怨恨你。」


    「不會嗎?」


    「不會的。」


    隻二郎拔起一束草。


    「因為懷有怨念的,隻有人而已。會執著於生的,也隻有人而已。加藤先生,聽好了,野獸隻要生下後代就會死,它們天生如此。」


    「也有野獸生下孩子還是活著。」


    隻二郎撒出拔起的草。


    「那隻能說是還活著罷了。生物這種東西原本就不是以個體存在,而是以種存在的。隻要不絕種就行了,僅此而已。這當中並沒有意義,不僅如此……例如不適合存活的物種,會將後續交給適合存活的物種,就此絕跡。天地之間有如此多種的生物存在,如果這當中有什麽理由的話……那或許是上天為了無論環境如何改變,都能夠有生物存活下來而做的安排……」


    隻二郎咬住幹燥的嘴唇。


    「……加藤先生。包括人類在內,生物隻是個筒子罷了。」


    「筒子?」


    「從父母到兒女,傳遞生命這股氣的筒子。氣通過之後,筒子的任務就結束了。」


    「任務……?」


    「所以呢,加藤先生……現在雖然是人類君臨世界,但萬一這個世界不適合人居了,那麽人類就會滅絕了。到時候能夠存活下來的生物自然會存活下來。」


    「就會滅絕了……?」


    「是的,滅絕。然而……人執著於生,眷戀不舍,同時人擁有多餘的智慧,於是人類使盡各種手段,試圖延長壽命。但是……如果人類能夠因此長壽,那也是上天的意誌。」


    「上天的意誌……?」


    老人充滿不安的表情變得更陰沉了。


    「不是人的意誌嗎?」


    「當然是上天的意誌。這個世上能夠實現的事,全都是上天允許的。換言之,如果人為了生活而不得不伐木,同時有樹木可供砍伐,那麽那些樹木仍舊應該被砍伐,這是自然之理。所以抗議砍伐樹木是破壞自然,是不對的。大地並不感到困擾,上天也沒有哭泣。因為采伐過度而沒了樹木,會困擾的是人類。對自然而言完全無關痛癢。」


    「唔唔……」隻二郎低吟。


    「主張這是為了自然,為了地球,是一種巨大欺瞞——加藤先生,你不覺得嗎?說什麽保護環境、保護自然,其實並不是為了環境與自然,這一切都是為了人的私欲。」


    「是這樣嗎?」


    「是啊。物種會滅絕,是因為無法順應環境,不是人所造成的。自然包括人在內,全都是自然。人類是地球的一部分,然而卻誤把自己當成了神一般,叫囂著應該保護即將滅絕的野獸、豪語人類必須守護地球,這不是很荒謬嗎?如果真心感到憂慮,先自我滅絕就行了,然而人類卻不這麽做。所以,如果老實地說:再這樣下去我們人類會麵臨危機,人類還想要多活一分一秒,還想要盡可能奢侈享受,所以不要再伐木了——那還可以理解。所謂本末倒置,指的就是這種事吧。「


    「這……或許如此……「


    隻二郎踩著顫顫巍巍的腳步,走出三步。


    「……客人。」


    接著他靜靜地開口了。


    「我不知道你是鄉土史家還是學者……但你似乎學識相當淵博。我想借重你的智慧,請教幾件事。」


    「請。」


    「你怎麽看?與自己所知道的不同的,自己的過去和現在……唔……我沒辦法說明得很好呢。」


    「是什麽事呢?」我問。


    老人似乎很苦惱。


    「你……我記得你第一次忽然來到我這裏,是大前年的事吧。因為你留下的雜誌……我得知指引康莊大道修身會的事,所以是昭和二十六年吧。」


    「是啊。我是大前年前來搜集韮山的傳說的。那個時候,我第一次借宿在此。」


    「那個時候……米子……那個女傭,真的是女傭嗎……?」


    隻二郎的問法支離破碎。


    他的表情也同樣是崩壞的。


    「……還是……是我的妻子……?」


    隻二郎才一說完,就被自己說出來的話弄得惴惴不安,說著:「什麽?什麽?我到底在問些什麽?」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我瘋了嗎?我瘋了是吧?」隻二郎大叫,倒進雜草當中。


    「你的問題真是奇怪。喏,請起來。」我伸出手去。但是老人用手中的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地麵,揮開雜草。


    「我……」


    接著隻二郎背對我,肩膀微微顫抖。


    「我的腦袋……已經完全不行了嗎?我是誰?我不是加藤隻二郎嗎?我的人生、我知道的我的曆史……呐,客人,你大前年來的時候,是什麽情形?那個時候那個、那個米子是我的妻子嗎?還是女傭?」


    「這個嘛……我隻是個旅客,而且也隻借宿了一宿,府上的情形實在不甚清楚……」


    我說,於是隻二郎的肩膀垂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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