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斯堤瑪的首都凱賽林,位於渡過國界的海峽後,再騎馬兩天方能抵達的內陸地區。


    之所以把首都定立在這裏,是因為他們在曆史上原屬於騎馬遊牧民族,後來開始由東方擴張領土後才建立了國家。此外,法斯堤瑪一直到近年來才開始重視海路,然而法斯堤瑪複雜的海岸線,跟另一端阿卡迪奧斯平坦的海岸線不同,並不適合停泊大型船隻,建造軍艦及港口的技術同樣難以發展起來,因此這次的聯姻和平條約中,也包含軍事用途外的船舶技術指導。


    「公主殿下,您辛苦了。」


    拉斐爾在狹窄的路上熟練地操縱馬匹,慢慢靠近過來。


    凱賽林的城牆前方有很多商人正在排隊,為了進到裏麵,人們必須在關口前方出示通行證,得到軍隊的許可才行。身為王族的拉斐爾當然沒有跟庶民走同一扇門,他稍微繞到西邊,通過專給官僚及貴族通行的門。


    不管是哪個國家,都為了防衛都市而在周圍建築城牆。阿卡迪奧斯的海陸兩側,也被高大且連綿不絕的牆壁所包圍。


    「不會,旅途上非常愉快,能夠欣賞外頭的風景這麽長的時問,對我來說還是頭—次呢。」


    這並非客套話,而是艾琳娜打從心底的感受。


    因為一路上天氣晴朗,所以很幸運地無須搭上坐起來頗不舒適的馬車。馬車車輪會把路上的顛簸加倍放大再傳回來,長時間乘坐的話,不要說身體會疼痛了,甚至有可能會想吐。


    加上這季節天氣很涼爽,坐在馬上旅行可說是非常地舒適。


    「而且多虧有這頂帽子,似乎並沒有曬黑。」


    艾琳娜頭戴纏著布幔的圓形帽子,把布幔放下來以後,臉上除了眼睛以外的部分都會被遮起來,相當適合用來遮蔽強烈的日光、作為擋風之用。


    「那真是太好了,公主殿下的肌膚可是跟雪一樣地潔白。」


    拉斐爾的讚美讓艾琳娜羞紅了臉。


    通過了大門後,艾琳娜不禁讚歎眼前所見到的光景。


    「哇……」


    那是跟被歌頌為黃金都市的阿卡迪奧斯,風格截然不同的街道景象。


    萬裏無雲的晴空底下,排列著許多像是用凝固後的砂子建成的建築物。


    這裏和以圓形屋頂為主的阿卡迪奧斯不同,大部分都是長方形建築,宛如一個巨大的積木,砂色牆壁上刻有細致精美的雕刻,建築物前方整齊排列的棗椰樹,跟一叢叢的紅色玫瑰形成強烈的對比。


    在人們的吵雜聲中,混有街頭藝人的樂器聲,以及商人充滿活力的叫賣聲。


    走在街上的人們都披著既長又寬鬆的外衣,大概是為了防砂或是遮陽。乾爽的涼風吹過,在風中飄揚翻飛的外衣令人感到分外涼爽。


    「………好美麗的城市。」


    艾琳娜用讚歎的口氣說道。


    「能夠聽到黃金都市的公主殿下發出這樣的讚美,真是令我感到光榮。」


    耳朵靈敏的拉斐爾回道,艾琳娜沒想到輕聲呢喃竟會被人聽見,顯得有些慌張。


    ——真是的,這樣就不能隨便亂說話了。一直以來自己所說的話,除了佛司卡斯以外,明明都沒有人要仔細聽的。


    (不過話說回來………)


    艾琳娜注視著在前方不遠處的拉斐爾。


    溫和又謙卑的品行、平易近人的態度、清秀的相貌、黝黑的健壯體態與修長的手腳。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起來,他都是十分完美的法斯堤瑪上流階級青年。


    不知阿爾法迪盧王跟他的堂兄拉斐爾,兩人長得像不像呢?


    阿爾法迪盧是身為國王的父親讚譽有加的國王,如果要成為夫君的他也像是拉斐爾這樣的青年就好了——


    (嗯……?)


    艾琳娜對自己在想這種事而驚訝。從布蘭納出發的時候……不對,她還在布蘭納的時候,明明從來沒有想過異性的事。


    (我是怎麽了……)


    艾琳娜的臉不由自主地漲得通紅,要是現在有人看透她的心思,她恐怕會害羞到當場溜到城門外。


    「才到郊外就感動成這樣,那等一下該怎麽辦呢。走吧,前往我們的王宮。」


    拉斐爾不知艾琳娜心中的動搖,開朗地說道。


    「我直接拜訪王宮沒關係嗎?」


    艾琳娜有點驚訝,因為她還有兩個月才結婚,而且是自己硬跟著拉斐爾回來的,他應該也要等一下才有機會跟國王說明情況吧。


    「陛下跟城裏的人都已經知道了。」


    「咦!是有先派使者回來嗎?」


    「是的,是有長翅膀的使者喔。」


    「?」


    「不過公主殿下跟陛下要正式見麵,大概還要過個幾天。」


    的確不可能剛抵達就見麵,就算之後要正式舉行婚禮,雙方還是得做些事前準備才行,艾琳娜也不想用滿是灰塵與汗水樣子去見對方。


    就在此時,眼前飛過一個灰黑色的物體,在艾琳娜正要發出尖叫之前,拉斐爾發出高興的聲音。


    「嗯,耶納,你做得很好。」


    艾琳娜感到非常地驚訝,因為停在拉斐爾手上……不,正確來說是停在手指上的,是一隻鴿子。


    「這……這是什麽啊?」


    「鴿子啊。」


    艾琳娜看也知道。先不談狩獵用的老鷹,鴿子居然會停在人的手上,這還真是她頭一次看到。拉斐爾用惡作劇般的口吻,對驚訝不已的艾琳娜說道:


    「等公主殿下成為陛下的王妃那天,這隻就當禮物送給您吧。」


    艾琳娜被帶往據說是前任王妃所使用的王宮一隅,為了新王妃所蓋的房間還在建造中,聽說還需要一個月才能完工。


    也就是說,這房間是緊急替代方案。艾琳娜突然造訪,對方大概也是一陣慌亂吧。這樣一想,她覺得自己確實該好好反省。


    「你們下去休息吧,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


    沭浴完了之後,艾琳娜命侍女下去休息。


    突然被吩咐要一起奔赴異鄉,名叫塔麗亞的侍女一路上都表現出不滿。就她來說,都是因為艾琳娜突然提出任性的要求,她才會在陪侍的人選尚未經過謹慎思考的情況下被迫跟隨,想必心中充滿了怨恨;何況她要服侍的,可是原本在宮中一直受到輕視的艾琳娜。


    終於可以一個人靜一靜了,艾琳娜開始環顧房間四周。


    不虧是前王後的房間,點著薰香的室內建造得非常華美。


    雖說家具跟設計風格上都跟布蘭納完全不同,但細細比較後,可以發現兩邊不分軒輊。


    牆上貼有以綠色及白色磁磚拚貼出來的花紋圖案。


    乳白色大理石地板上,鋪有圖案經過精心設計的地毯,上麵放有矮椅及坐墊;低矮的桌上鑲嵌著以螺鈿製成的蝴蝶,桌子的高度跟椅子非常吻合。


    「這麽矮的椅子,是要怎麽坐才好?」


    要上到鋪有豪華地毯的地板上,似乎得脫鞋才行。


    艾琳娜遲疑了一會兒後,脫掉了縫有彩色琉璃的鞋子,經過長途跋涉而疲憊不堪的雙腳,頓時充滿了解放之感。


    背後的坐墊觸感十分柔順,焚燒出來的香氣,讓人內心感到平靜,好像會就這麽睡著了一樣。


    突然傳來響亮的腳步聲,艾琳娜嚇得挺起身子。


    原本以為是塔麗亞回到房裏了,但砰的一聲之後,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腳步聲。


    「?」


    艾琳娜穿好鞋子站了起來,在些許的猶豫後,有點害怕地把門打開。


    沒有看到任何人。她試著窺探了一下走廊,依然沒有看到人影。


    「到底是怎麽回事?


    」


    這裏是被稱做內宮的居住區,多半都在建築物的最深部,這座宮殿也不例外,應該鮮少會有不相千的人士出入。


    艾琳娜下定決心來到走廊,發現不遠處的門留有一道門縫。


    (剛剛就是這扇門被打開嗎?)


    那扇門刻有精細的雕刻,艾琳娜從門縫窺視內部,瞬間令她眼睛為之二兄。


    裏麵是書庫。跟天花板一樣高的書架,整齊排列著直到房間的深處,書架上麵全都排滿了藏書。


    「好棒……」


    艾琳娜把警戒心和罪惡感都拋在腦後,馬上進到裏麵。她藏不住臉上的喜悅,因為從布蘭納出發以來,她一直沒有機會閱讀自己最喜愛的書本。


    她從最靠近自己的書架取出一本書,用法斯堤瑪語所寫的標題讓艾琳娜整個人都高興了起來。


    「是月露物語呢!」


    抱著興奮的心情把書翻了一下,裏麵雖然有幾個單字看不懂,但大部分的內容都還能理解。雖說不是很完全,但艾琳娜能夠書寫及閱讀法斯堤瑪語和阿比利亞語。對公主來說,作為路西安教圈公用語言的阿比利亞語是基礎教養的一種,不過法斯堤瑪語則是她在閱讀眾多文獻的過程中,用自己的方法所學會的。


    就在她沉醉於優美的文章及幻想故事中時……


    「喂。」


    突如其來的叫喚讓她抬起了頭,眼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名年輕男子。


    男子穿著寬鬆的白色衣褲,上半身披著暗紅色的外衣,打扮十分具有異國風情。不對,不應該說是異國風情,這身打扮在這邊是理所當然的,自己才是客人。


    「你這家夥是誰啊?」


    這位少年看似心情不佳。


    他的膚色白皙、身材修長,肩膀和胸口看起來有些單薄。隨興纏繞的頭巾底下露出烏黑亮麗的頭發,藍灰色的閃耀瞳眸,正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艾琳娜。


    艾琳娜一瞬間反應不過來,用手指指向自己確認,男子大力點頭。


    「就是你!除了你這家夥以外還有誰啊。」


    高高在上的姿態,就連艾琳娜也無法忍住怒氣。雖說她總被當成空氣一樣,好歹也是大帝國的公主,而且「你這家夥」這種無禮的稱呼,就連王後都沒用過。


    男子一點都不在意因為感到屈辱而滿臉通紅的艾琳娜。


    「算了,你手上拿的是月露物語吧?」


    他一說完,就從艾琳娜手中拿走書本。


    「啊!」


    「嗯,原來在這裏。」


    他作勢要拿走那本書,傻住的艾琳娜腦中,浮現之前佛司卡斯所說的話。


    ——就這樣把書拿給她沒關係嗎?


    當然不好。艾琳娜其實也很想這麽說,這當然不是針對佛司卡斯,而是要對克菈凱雅聲明;以同樣身為父親女兒的身分、同樣身為布蘭納公主的身分——


    「那本書我正在看!」


    艾琳娜用強烈的語氣說道,當然是用法斯堤瑪語。


    「你又是誰呢?」


    男子聽到這句話似乎有些吃驚。


    「我是正式被招待來的客人,絕對不是可疑人士,也不是你可以看輕的對象。你如果想知道我的名字,就必須先報上名來。」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艾琳娜深深呼了一口氣。


    心情就像脫胎換骨一樣,原本一直說不出口的話,沒想到那麽輕易就可說出來。


    為什麽突然變得敢表達自己呢?不,她反倒該問自己:這麽簡單的一句話,為什麽之前都說不出口?這還比較不可思議。


    男子愕然地注視著艾琳娜,果真沒有生氣或反駁。那是當然的,畢竟是他理虧在先,艾琳娜隻是提出正當的抗議而已。


    「你這家夥是布蘭納公主的侍女嗎?」


    男子終於開口了。


    她穿著質樸的衣服,而且未帶任何隨從,或許會讓人這麽想。但是艾琳娜依然保持沉默,因為她剛剛已叫對方先報上名來,所以不願先讓步。


    男子看著不發一語的艾琳娜,輕輕地聳了聳肩。


    「好吧,我就告訴你,我是你這家夥的主人的未婚夫。」


    腦中一片空白。男子嘴角微微上揚,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我叫阿爾法迪盧·瑪阿洛夫·阿爾迪多,是這國家的國王。」


    艾琳娜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的男子。


    (………就是這個人?)


    阿爾法迪盧把某個東西交給衝擊過大,而無法說出任何話的艾琳娜。


    「咦?」


    那正是剛剛他搶走的書。


    「你這家夥說的話比較有道理。」


    「……嗯。」


    在還不能完全理解的情形下,艾琳娜隻好勉強應了一聲,阿爾法迪盧馬上要求接下來的回答。


    「我已經照你說的做了,這次輪到你羅。」


    那咄咄逼人的態度,讓艾琳娜不知該怎麽回答。


    自己剛剛的確是這樣說——你如果想知道我的名字,必須先報上名來。


    然而,「我就是你的未婚妻,布蘭納國王阿曆克賽的女兒,艾琳娜,多雷卡。」這種話,在這種情況下說出來真的好嗎?


    而且最讓人在意的是自己現在的打扮。艾琳娜才剛沭浴完畢,頭發尚未全乾,也沒有塗口紅,穿著相當質樸的便服,要在這種打扮下說出自己的名號,實在讓人有些難以啟齒。


    「呃……」


    「難不成你這家夥還沒有名字?」


    「…………」


    艾琳娜又儍住了。剛買來的奴隸確實有可能會還沒由主人命名,但是那種身分的人不可能在這裏出入,而且她不是才剛強調,自己不是「可以輕視的對象」了嗎?


    「那我來幫你取名字吧。嗯,你眼睛的顏色像春天剛長出來的新芽,所以……」


    阿爾法迪盧認真盯著艾琳娜的臉,表情仿佛拿到新玩具的孩子般快樂。這人真的二十一歲嗎?艾琳娜不禁這樣懷疑。


    「你都沒在聽別人說話嗎?」


    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後,她馬上遮住自己的嘴巴,可是已經太遲了。


    阿街法迪盧的表情非常震驚,讓艾琳娜覺得有點難為情。


    「阿爾法迪盧。」


    從門口傳來似曾相識的聲音,能夠直呼國王名號的人非常稀少。從書架的陰影中現身的正是拉斐爾,看到正在對看的兩人,他嚇了一跳。


    「……艾琳娜公主。」


    拉斐爾的發言讓阿爾法迪盧吃了一驚,艾琳娜則悄悄地歎了口氣。她從來沒想過兩人會以這種方式相遇。


    「你這家夥居然是……布蘭納的公主?真的嗎?」


    拉斐爾慌張地製止阿爾法迪盧。就算是未來的妻子,對一國的公主用「你這家夥」稱呼還是不太好,拉斐爾於是用法斯堤瑪語跟他建言。他應該作夢也沒想到艾琳娜會法斯堤瑪語,因為他們一路上部說著布蘭納語:而且艾琳娜跟布蘭納語十分流利的拉斐爾說話時,並不需要用到自己還不太熟練的法斯堤瑪語。


    阿爾法迪盧被堂兄斥責,做出迫不得已的反擊。


    「這、這不能怪我……黃金都市的公主,怎麽會打扮得這麽樸素?」


    艾琳娜瞬間滿臉通紅,拉斐爾見狀麵露驚訝。


    「公主殿下,您懂這邊的語言嗎?」


    被拉斐爾用法斯堤瑪語一問,艾琳娜點了點頭。除了不甘心,羞恥所占的成分更大,害她無法抬起頭來。


    「她很擅長喔。」


    阿爾法迪盧從旁插話。


    「既然如此,你應該要先想想再說話啊!」


    拉斐爾發出悲


    鳴,或許該說是怒吼比較正確。


    雖然是堂弟,但他竟然可以對國王怒吼,想必兩人的關係十分親近吧。不過,艾琳娜已經沒有餘力在意這些事了。


    身為黃金都市的公主,競打扮得樸素到讓初次見麵的人都能羞辱,這實在太淒慘、太令人難過了。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不管是美麗的寶石還是漂亮的禮服,艾琳娜手頭上都沒有。


    「公……公主殿下?」


    拉斐爾發出有些惶恐的聲音,似乎是發現公主不太對勁。


    「我要先離開了。」


    艾琳娜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艾琳娜一覺醒來,看到那還不是很熟悉、塗有琺琅的天花板,還以為自己在作夢,來不及想起自己身處異國,門口便傳來開門的聲音。


    「您已經醒了嗎?」


    隔著從床頂垂下的薄紗,隱約可見一道人影。艾琳娜迷迷蒙蒙地拉開了薄紗,眼前站著一位嬌小的女孩,從頭上包著黃色頭巾看來,對方應該是法斯堤瑪的女童,年紀跟艾琳娜差不多,或許還更小。


    這個國家的人不論男女都會纏上頭巾,纏法似乎沒有硬性規定,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方式,有時會在上麵戴頂帽子;也有人和布蘭納及瓦魯斯一樣,以頭環來固定頭紗。附帶一提,這女孩在額頭綁上了蝴蝶結,的確很像年輕女孩流行的可愛纏法。一頭及肩的深褐色頭發,那蓬鬆而卷曲的樣子也十分惹人憐愛。


    另外,這個國家的頭巾顏色與花紋也令人目不暇給。在長度上,女性所使用的頭巾較長,因為她們在外出的時候,會用剩餘的布遮但眼睛以下的臉部:除了包在頭上的頭巾以外,也有人會披著麵紗。這與其說是法斯堤瑪的習慣,倒不如說是謝裏夫敦徒的習慣,不過隨著文明的進步,在法斯堤瑪,這個習慣已經逐漸廢弛了:在王都凱賽林很少會有女性遵守,但是往鄉下走的話,這習慣依然隨處可見。


    艾琳娜很驚訝這位小女孩會用布蘭納語打招呼,所以問她:


    「你會說布蘭納語呀?」


    女孩一下子不知所措,看來她隻會打招呼之類的用語。


    「啊,不要緊的。」


    艾琳娜改用法斯堤瑪語說道。雖然不是很流利,但正確的發音讓女孩臉上充滿驚喜。


    「有什麽事嗎?」


    「我替公主殿下送衣服來了。」


    女孩像是在找些什麽似地環顧四周,大概是在找隨侍艾琳娜的侍女。既然已經講好各種大小事都要比照布蘭納的方式來進行,她總不能不顧這點自作主張。


    「沒關係,你就幫我更衣吧。」


    「讓我來可以嗎?」


    女孩驚訝地說道。旅途上一直臭著臉的塔麗亞,跟眼前笑容滿麵的女孩,要選哪一邊根本不需要考慮。


    「當然可以呀,你的名字是?」


    「我叫卡莉安。」


    「年齡呢?」


    「十三歲。」


    原來如此,難怪看起來如此年幼。才這麽想,艾琳娜便發現卡莉安正抬頭仰望著她。


    「怎麽了?」


    「公主殿下講話的聲音好可愛喔,簡直像金絲雀一樣。」


    「…………」


    艾琳娜一瞬間不知該如何是好,臉頰紅得像蘋果似的,因為她還不習慣被人稱讚,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才好。


    「謝、謝謝你。」


    卡莉安所準備的衣服,讓艾琳娜感到十分困惑,衣服上有著精致的刺繡,是使用上好的絲編織而成,很明顯是法斯堤瑪的衣服。


    「這是……?」


    「您不喜歡嗎?」


    卡莉安不安地問。


    「不是,這衣服非常漂亮,隻是……」


    一想到法斯堤瑪不知是安什麽好心準備這套衣服的,艾琳娜就沒辦法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因為他們已經事先講好無論大小事,都要比照布蘭納的方式來辦理。


    「公主殿下的行李似乎還要一些時日才會送達,在那之前,可能要麻煩您忍著點穿這邊的服飾,因為在這裏沒辦法買到布蘭納的服裝。」


    真是觀察入微,看來這是拉斐爾特地為她準備的。


    他在出發前,有聽到自己跟王後的對話。


    她那時就被王後說得很寒酸了,又加上阿爾法迪盧梢早那番話。


    他大概是想勸說,未來的王妃一直這樣打扮不大妥當。


    ——黃金都市的公主,怎麽會打扮得這麽樸素?


    剛才為止,她明明已經忘掉了阿爾法迪盧的話,現在卻又再度刺進心坎裏。


    「可是……這麽漂亮的衣服,我穿起來應該不會很好看。」


    艾琳娜有些像是鬧別扭地說道。


    「才沒那回事呢。請您瞧瞧這綠色的上衣,跟公主殿下的眼睛顏色一樣,一定會很合適的。」


    卡莉安握著拳激動地說道,那拚命的模樣煞是可愛,艾琳娜忍不住笑了出來。


    「說的也是,綠色係的衣服,我穿起來或許還能看。」


    艾琳娜語帶保留地說完以後,卡莉安臉上顯露欣喜之情。


    顏色應該是拉斐爾指定的吧?


    艾琳娜想起戴上法斯堤瑪所贈的頃鏈時,父親和他說過的話。


    艾琳娜在卡莉安的幫忙下開始裝扮。並在絲質上衣的外頭,再披上一層縫有金邊的綠色外衣。


    最後則戴上象牙雕刻而成的耳環及項鏈,顏色是令人感到既溫暖又非常自然的乳白色。


    「果然,公主殿下穿起來真的很好看喔。」


    「哪有………」


    艾琳娜害羞地注視著鏡中自己的身影,姑且不論好不好看,起碼比昨天看起來好太多了。這樣看起來應該有像個公主了吧?


    「不,真的非常好看喔。」


    明明是別人穿的,卡莉安卻驕傲地如此讚揚,好像是在說自己的事情一樣,艾琳娜覺得她真是天真可愛。


    有妹妹就是這種感覺嗎?不過,克菈凱雅應該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此時門突然打開了,走進來的正是塔麗亞,她看著艾琳娜的服裝露出疑惑的表情,再來則是對站在旁邊的卡莉安皺起眉頭。


    「公主殿下,您這身衣服究竟是怎麽回事?」


    卡莉安被比自己年長十歲以上的塔麗亞險惡的口氣嚇到,就算語言不通,這氣氛也已充分令她了解情況;加上卡莉安也對未請示塔麗亞就擅自幫公主更衣這件事懷有罪惡感。


    「是這位女孩幫我準備的。」


    「請您趕快脫掉!」


    塔麗亞用很強勢的口氣說道。


    「我們已經約定好您的生活大小事,都要比照布蘭納的方式來辦理,您不可忘記自己是國王阿曆克賽陛下的公主!請您有點身為獨一無二黃金都市的公主、以及路西安教徒的自覺!」


    艾琳娜有些生氣,明明到目前為止,塔麗亞都無視她高貴的公主身分,現在卻因為自己的麵子掛不住,就硬要說出這種話。


    「而且您竟然還讓法斯堤瑪的人幫忙更衣,真令人無法接受!」


    幸好卡莉安聽不懂,被這種話語攻擊,年幼的女孩一定會受到驚嚇。在怒氣的矛頭指向卡莉安之前,艾琳娜得想點法子才行。


    才剛這樣想,塔麗亞卻像察覺艾琳娜的想法般瞪向卡莉安,表情非常嚇人。卡莉安也感覺到氣氛不太對,開始麵露恐懼。


    (這樣下去不行!)


    一定要保護這孩子!艾琳娜用盡全部的勇氣說道:


    「無視對方的好意,並不是一個稱職的公主該做的事。」


    塔麗亞嚇了一大跳,她作夢也沒想到艾琳娜居然會做出反擊。


    因為艾琳娜總是避開眾人的目光,害怕別人的視線,過著躲躲藏藏的生活。


    「這件衣服是法斯堤瑪對我的一番好意,然後這女孩很盡心盡力地為我穿上。懷抱著感恩的心待人處事,才是身為路西安教徒應有的態度。」


    艾琳娜用堅決的態度說出這些話,塔麗亞氣得雙唇顫抖,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就逕自走出房間。


    關門聲讓艾琳娜頓時放鬆下來,整個人癱在地上的坐墊上。


    「公主殿下,您還好吧?」


    卡莉安很擔心突然就倒下去的艾琳娜。


    但艾琳娜心裏則洋溢著一絲絲的滿足感。


    這不是做到了嗎?就算是不熟悉的布蘭納語,隻要想說還是行得通嘛。


    昨天跟阿爾法迪盧的一番對話,就好比是解放了艾琳娜的枷鎖。


    「不要緊的,不能白費你們的好意。」


    「聽到您這麽說,想必阿爾法迪盧陛下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咦?」


    艾琳娜有些震驚,卡莉安見狀才「啊」了一聲,像是現在才想起來般地補充道:


    「我忘了跟您轉達,這衣服是國王陛下為您準備的。」


    在一夫多妻製的法斯堤瑪,女性在家中的權力比想像中大得多。


    就連隻迎娶一位妻子的庶民家庭,一家中心仍以女性為重;更不用說多妻製的上流家庭,男性與其說是一家之主,不如說是貴賓來得貼切。


    連在王宮裏也不例外。被稱為「內宮」的居住區域跟用來處理公務的「外宮」不同,不論是牆上及地板上的華美裝飾、種植美麗花朵的庭院、擺著甜點的餐桌、還有悅耳的樂器所發出的輕快聲色,都是為了女性所準備的。


    內宮的事務是由王妃所負責,王太後無權插手,原因是:隻要有新國王登基,前任王妃都必須搬離宮殿,除非是國王還沒成年之類的特殊情況。


    三年前先王駕崩,阿爾法迪盧登基,那時已經十八歲成年了,這座宮殿中沒有半個侍奉先王的女性,也是因為這個原故。


    因此,即將成為王妃的艾琳娜會成為裏麵地位最崇高的女性;當然在此時,她還隻是個客人。


    「所以我們不論什麽事,都會聽命於公主殿下。」


    卡莉安講得有些誇張,使得艾琳娜邊苦笑邊說道。


    「但我一點都不了解法斯堤瑪的風俗習慣,如果全部由我來掌管的話,整個宮殿可能會變成布蘭納的風格。」


    卡莉安咖啡色的眼睛突然瞪大。


    「您沒有打算要這麽做嗎?」


    「我自身會沿襲布蘭納的風俗,但並不想強製你們也跟進。」


    她並沒有打算配合法斯堤瑪的習慣,但也沒有想過要把布蘭納的習慣硬帶過來,畢竟跟不同民族及異教徒共存,是布蘭納人在曆史上的拿手好戲。


    卡莉安的表情充滿著訝異。


    「唉—你都聽別人說了些什麽呀?」


    「不,不是的,隻是被告知新任王妃是路西安教徒,所以大家要做好心理準備……」


    艾琳娜訝異的表情,讓卡莉安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趕緊搗住嘴巴。


    「對、對不起。」


    「沒關係啦,我不是很在意。」


    艾琳娜一邊安撫就要跪地磕頭的卡莉安,一邊重新體認到雙方早對這場盟婚有所覺悟。


    實際上,艾琳娜也無法具體想像在法斯堤瑪沿襲布蘭納傳統的方法,更何況是在這種倉促的情況下結婚,他們真的能夠辦到嗎?若是好鄰居的話,就算鬧得有些不愉快,也能睜)隻眼閉一隻眼,但結婚可沒這麽簡單。


    (要跟那個人結婚………)


    感覺好像是別人的事情一樣。


    像現在,艾琳娜就穿著法斯堤瑪的衣服;這是卡莉安為她送來的,是阿爾法迪盧送的禮物。


    艾琳娜心想:衣服的事情得向他道謝才行。但從那最糟的相遇以來,兩人一直沒有見到麵,所以她有些不知該怎麽辦,特別為了道謝前去拜訪感覺也有點奇怪,但又不能這樣放著不管,畢竟拖越久越難開口。


    不過那時候的他,感覺上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卻還是為自己送了禮物來,真令人搞不懂他在想些什麽。


    一想起那件事,艾琳娜就憤恨到晚上睡不著,特別是事發的當天晚上,她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想。


    阿爾法迪盧給人的印象非常強烈,艾琳娜原本看著拉斐爾想像他的模樣,實際上卻有極大的落差。


    他擁有象牙色的肌膚及藍灰色的雙眼,與其說是法斯堤瑪的國王,不如說是阿卡迪奧斯的青年比較容易讓人接受。講話方式也很粗魯,聽說是二十一歲,看起來卻更加地年幼,老實說感覺不夠穩重。他真的是父親讚譽有加的賢君嗎?


    仔細想想,還真想不到他的優點。


    因為他們才剛認識,也難怪艾琳娜不了解他。她隻知道對方是個毛躁的法斯堤瑪國王,明明是要成為自己丈夫的人,現在卻隻知道他的缺點……


    「隨便啦,反正沒差。」


    情緒化的字眼,似乎有點嚇到眼前的卡莉安。


    卡莉安正在眼前拚命道歉,因為艾琳娜這話聽起來,很容易被誤解成想隨便打發侍女。


    「啊、不是的,你真的不用在意………」


    艾琳娜趕緊向卡莉安解釋,並在內心說服自己。


    ——反正是政治聯姻,不需要想太多,法斯堤瑪想要的是布蘭納的公主:布蘭納想要的是法斯堤瑪王妃的地位,雙方都不需要管對象是誰,因為不管怎樣都不能改變這個決定,所以煩惱這些都是沒有用的。


    「對了。」


    艾琳娜不想讓小侍女更感到害怕,於是試著轉變話題。


    「剛說內宮是由王妃掌管,那麽圖書室的書本也是曆代王妃搜集而來的嗎?」


    親切的口氣讓卡莉安鬆了一口氣。


    「是的,當然也有部分是男性王族送來的,可是那些書多半都保管在王立圖書館裏。內宮幾乎所有的物品,都是由王妃們親手搜集而來,像是亞拉姆二世的第一王妃蒞榭殿下所搜集的地毯,或是由前三代王妃命人在聖堂貼上的磁磚,每樣都是令人目不暇給的美麗物品。」


    卡莉安的態度突然有了很大轉變,她用自豪的語氣述說著這些事,艾琳娜總算放心了。


    待卡莉安回到工作崗位上後,獨自一人被留下來的艾琳娜為了排遣無聊,於是朝著走廊晃去。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定著,在盡頭看到了一扇用珍珠貝殼裝飾的門扉。玻璃窗的光線照射之下,門像寶石般地閃閃發亮。


    「這是通往哪裏的門呢?」


    艾琳娜佇立在門前,「不該隨便亂闖」的顧慮和「反正總有一天要住在這」的想法正在互相角力。


    遲疑了一會兒之後,艾琳娜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映人眼簾的光景深深地震撼了她。


    偌大的空間中,裝飾著許多令人目眩神迷的華麗擺設。


    絢麗的白光穿過為數眾多的玻璃窗灑落室內。


    裝飾在牆上的植物圖樣,是以綠色及白色為基底的磁磚組合而成。


    圓型天花板裝飾的不是壁畫也不是拚貼藝術,而是呈放射狀散開的精致砂色雕刻。無數相同樣式的雕刻,組合出幾何式的獨特圖樣,在光芒的照耀之下,於大理石地麵映出不可思議的光紋。


    艾琳娜被這空間深深吸引,連歎息都忘記了。


    過了不久,她發現揭示在中央天花板附近的巨大碑文。


    用法斯堤瑪語寫的文章,是謝裏夫敦聖典的序文。艾琳娜雖然沒有讀過他們的聖典,但這是隻要肚子裏有些墨水的話,任誰都知道的著


    名文章。


    (原來這裏是聖堂啊……)


    而且還位於內宮,應該是為了王族所建。


    布蘭納王族的聖堂是阿卡迪奧斯的大寺院,除了是國王的所有物之外,同時為全布蘭納帝國民眾的象徵。這裏當然可以自由出入。


    建築構造也跟路西安敦的聖堂完全不同,但代表宇宙的圓形天頂卻是相同的,可是沒有挑高的走廊或高壇等等分隔空問的東西,連類似祭壇的擺設都沒有,放眼望去隻有廣大的空間。他們稱為導師的聖職者,到底是在何處宣教的呢?而信徒們又是在何處聆聽的?


    她興衝衝地左顧右盼時,在右邊深處發現了小小的房門,從這裏看過去,那景色就像是在牆邊放了巨大的箱子一樣。砂色牆壁上刻有鏤空浮雕的圖樣,明亮的陽光透過浮雕映照在地板上。


    「這會是什麽房問呢?」


    她慢慢打開牆壁上的小門。


    當艾琳娜從門縫中悄悄地窺視時,嚇到心髒像是要停止了一般。


    因為阿爾法迪盧就在眼前。他坐在墊著東西的地板上,麵朝艾琳娜的方向。如果把門打開,兩人的距離便近得像是要撞上了一樣。


    門的另一側有扇大大的窗戶,陽光不斷從那照射進來。那些從鏤空浮雕中透出的光芒,就是從那兒來的。


    事出突然,艾琳娜隻得拚命壓抑緊張的心。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早就逃開了,她這次之所以能夠忍住,是因為回憶起卡莉安的話。


    ——這衣服是國王陛下為您準備的。


    她試著說服自己:我是在猶豫些什麽,要道謝現在正是好機會呀!


    就在要推開門的刹那,阿爾法迪盧從懷裏拿出某樣東西。


    (嗯?)


    艾琳娜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拿著的是路西安教的聖人畫像。


    路西安敦的聖人是指殉教或引發奇跡,在過去受到聖王廳承認的偉人。


    信徒都有個如星座般屬於自己的守護聖人,如同護身符般帶著他們的聖像。


    聖人遭受苦行、引發奇跡,對信仰徒來說是最貼近他們的幢憬對象:聖人對路西安敦徒來說,是比唯一而絕對的神還接近他們的存在。


    描繪在古老羊皮紙上的是『聖艾琳娜』,她是一名不畏懼當時的暴君,貫徹信仰殉教而死的清純處子,同時也是同名的艾琳娜的守護聖女。


    為什麽身為謝裏夫教徒的阿爾法迪盧會有那種東西?艾琳娜感到十分驚訝,但他的下一個動作卻給她更大的衝擊。


    房內的柱子上點著蠟燭,阿爾法迪盧把羊皮紙放到蠟燭的火焰上。


    「!」


    艾琳娜甚至叫不出聲。


    紙在一瞬間燃燒殆盡,灰燼落在鋪著六角形石版的地板上。


    阿爾法迪盧一腳踩在餘火及灰燼上,將火星弄熄。


    如此不敬的行為讓艾琳娜臉色發青,她心想幸好沒有叫出來,要是和他對上視線,不知道自己會講出什麽話來。


    她勉強催促自己顫抖的雙腳,不發出任何聲響地離開。


    (這太過分了……)


    守護聖人是路西安教徒在接受洗禮的祝福時同時被賜與的。對他們來說,守護聖人就像是雙親一般的存在。對艾琳娜來說,聖艾琳娜跟其他的聖人不同,是非常特別的存在。


    (好過分,好過分!)


    艾琳娜返回裝飾珍珠貝殼的門扉前,心中的怒火正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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