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斯勒和威藍多兩人在市集的攤子上采買了稍遲的午飯後回到工坊。和蒜頭一同燒烤過的鹽醃肉,以及三尾包裹著樹皮下去蒸烤過的大沙丁魚,再加上剛烤好的麵包和滿滿一皮袋的葡萄酒。麵包和沙丁魚各分了一份,連同一枚銀幣遞給聽話地坐在工坊前麵無所事事的少年。少年沒有一聲道謝默默接過,但也毫無防備地張大口當場咬了起來。


    不知為何,狼吞虎咽的少年雖然冷淡卻有其可愛之處。


    庫斯勒邊如此感歎,邊看著眼前的翡涅希絲,她坐在放著沙丁魚的餐桌前,合手祈禱著,一直沒有張嘴吃飯的動靜。


    這家夥的每個動作都讓人想捉弄啊!庫斯勒心想。


    「那,你有什麽打算?」


    庫斯勒用匕首切開麵包,夾了一塊如巴掌那樣厚的鹽醃肉邊問道。刺鼻的大蒜味和油脂的香味,讓閉著眼睛正一心祈禱的翡涅希絲彎起一隻耳朵,似乎感到很不高興。


    「要去阿諛奉承一下那個歐特裏斯嗎?」


    聽到庫斯勒這麽說,威藍多疲倦似的半眯著眼看向他,把原本用來要像庫斯勒一樣切開麵包的小刀狠狠刺進麵包裏。


    「我可是不做白工主義者喲。」


    「……也是啦。確實沒用。如果打算幹掉他的話又另當別論。」


    「我們畢竟還是翻不出騎士團的手掌心啊。」


    威藍多語畢,沒有抽出插進麵包中的小刀,就枕著雙手抬頭仰望天花板。午飯對他而言似乎一點都不重要。


    事實上,在意味著關係到生存食糧的這個問題上,現在讓庫斯勒兩人抱頭苦惱的事情,遠比眼前這頓飯還來得重要。


    「阿薩美徽章的傳言,是確有其事嗎?」


    聽見庫斯勒的詢問,威藍多保持著閉上眼睛臉朝向天花板的姿勢回答道:


    「看樣子是錯不了的。據說有人在南邊的傑拉諾達公國往北的中繼城市,包下了一間大旅店,旅店門前裝飾上阿薩美的徽章啊……看來被我強奪過來的書籍也是這麽一回事囉。為了要成立新工坊,才會準備往北出貨啦。」


    強奪過來的,他很幹脆地認了這筆帳,不過庫斯勒沒有追究這一點,而是反問道:


    「我不是說傳言的內容,而是在問它的正確性。」


    庫斯勒這麽一說,威藍多就露出稍嫌厭煩的表情回答:


    「我在夜裏能跟小鳥對話啊。」


    庫斯勒歎了一聲,果然。


    因為一到夜裏就能跟小鳥對話,就表示這些是從妓女那裏打聽來的消息。


    「阿薩美的徽章肯定會朝這個城市靠近無誤……而且,那些家夥的目的地並不在此,應該是更北端吧……」


    「更北端是指……這不就表示,他們的目的地隻有那一個啊!」


    「嗯。」


    威藍多應了一聲,鬆開手坐回原來的姿勢。


    「異教徒最大的礦山城市,卡山。偶爾會有攻陷該處的傳聞呐。看來終於得出最後結果啦。」


    「是卡山啊……」


    庫斯勒夾雜歎息地呢喃了一聲。


    在他腦海中盤旋的事情太多。該思索的事情不可勝數。


    就在這時候,忽然察覺到坐在冷掉的沙丁魚前麵的翡涅希絲停下手中動作。有那麽一瞬間,他本以為翡涅希絲是為了他們在她眼前說這些讓人不明就裏的話而鬧別扭,但在她臉上浮現的不是不滿,反倒是顯而易見的不安。


    被騎士團收留之前,翡涅希絲曾和族人一起在各個城市中流浪、遭受迫害,最終隻剩下她一個人在這世間。言語不通等同於無法分清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即使聽不懂的是對話內容,感受應該並無不同吧。


    庫斯勒開始做這樣的猜想,但翡涅希絲即使明明感到不安,卻不強行在對話中插嘴,又繼續用她的小手挑著沙丁魚的小刺,那副模樣可憐得讓人感到氣憤。


    覺得不安的話就開口問啊!要為了守護「自己」行動!


    庫斯勒大口咬住麵包,連同裏頭的肉片一起撕咬開後說道:


    「我們被雇主擺了一道。」


    但是,翡涅希絲是個倔強的人,如果采用刻意對她留心的說法,她一定會裝作毫不在意吧。


    因此,為了表現出一派自然的樣子,庫斯勒邊挑著塞在牙縫的肉筋邊說道:


    「這座城市是和異教徒之戰的最前線,所以經費可以任意揮霍,也能盡情做想做的實驗。像我們這種年輕煉金術師原本是不可能被派到這種地方來。然而,上一任煉金術師離奇死亡,再派來這裏的家夥說不定又會被殺掉。於是,他們才會對我們提案,如果做好承擔風險的覺悟就能夠前來這裏。」


    鹽醃肉雖然美味,卻讓喉嚨變渴。


    舔了舔沾在指頭上的油脂,直接就著皮袋喝下葡萄酒。


    「可是,殺死上一任煉金術師的凶手其實是自己人,而且還是出於一己私利。我們成功揪出了犯人,本以為接下來可以高枕無憂享受毫無妨礙的自由了。」


    翡涅希絲雖然沒有點頭附和,但吃沙丁魚的手已經停了下來,注視著庫斯勒。


    「不過,騎士團果然是老奸巨猾。原來他們早有預定,過不了多久這裏就不再是凡事都能任意妄為的戰場最前線了。從這裏再往北走,有座被異教徒當作根據地的最大堡壘,名為卡山的城市。隻要能征服那裏,以其為據點的話,最後的壓製戰爭來臨時,那裏無疑將會成為最前線。也就是說,煉鐵廠將會移往卡山,這裏的熔爐將會熄火。」


    然後,不再是戰場最前線的地方,之後到來的會是什麽呢?


    是名為秩序的沉重枷鎖。


    「剛剛我們是去抱怨照理說應該撥給我們卻被擱置的礦石。可是,被以預算不夠無法答應的理由一腳踢開。也就是說,我們冒著可能會被殺的風險來到這裏,視為報酬,連作夢都會夢到的理想工坊,不過是個唬弄人的假象。」


    「……」


    「於是,我們才會討論今後該怎麽做……是吧?」


    庫斯勒望向威藍多,他依舊坐在椅子上像在打瞌睡似的低著頭。


    麵前的麵包被小刀刺過好幾次,都變得支離破碎了。


    他一定拚命地思來想去吧。


    「……」


    威藍多沒有回應庫斯勒丟去的問句。


    庫斯勒聳聳肩對翡涅希絲說:


    「繼續就這樣留在這兒,隻會被迫幹些無聊的工作。過這種生活直到終老,我們可受不了。」


    「不,不過……」


    翡涅希絲忐忑不安地插嘴道:


    「還是可以……做很多實驗的吧?」


    隻是為了苟延殘喘而在各個城市逃竄,最後落足於修道院被當成籠中鳥。


    從淪為被人當成詛咒道具利用的翡涅希絲眼中看來,煉金術師的待遇或許並不這麽差勁。


    「當然,在這裏也可以滴水穿石般不懈地進行研究。但是,煉金術師並不如你以前說過那般自由。」


    「……嗯?」


    略顯怯弱的臉龐皺起了眉頭。庫斯勒之所以偏愛捉弄翡涅希絲,是因為偶爾能夠看到她不服輸的一麵。


    「你們看起來……十分地自由……」


    「哼,那不過是籠子大小的問題罷了。」


    庫斯勒喝了口葡萄酒,打了個嗝。


    「在城市中是能夠隨心所欲地來去。可是,我們沒有越過城市圍牆的自由。我們的財產就是這個腦袋裏的知識。要是去了別的地方,可以很輕易地散播對騎士團不利的知識,因此騎士團對於煉金術師出城一事加以管製,且嚴格得嚇人。絕對不允許煉金術師隨意走出城外。所以就了解世界之廣大這一個層麵來看


    ,說不定你還比我們淵博多了。」


    庫斯勒帶著些許自嘲的眼神瞅著翡涅希絲,顯而易見地她露出困惑。因為自己老是被庫斯勒嘲笑、愚弄,所以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吧。


    「煉金術師必須在居住的城市中完成上頭指派的任務,一點一滴地取得信任。最後才能夠被分配到大城市或是充滿活力的城市,這麽做才會擴大研究範圍,也才能擴展可接觸到的知識。換句話說,我們的命運被綁在分派的城市上。小城市就得過著不起眼的人生;愈大的城市就有愈壯闊的人生等著;充滿刺激的城市的話……自然人生就充滿刺激。」


    翡涅希絲緊盯著庫斯勒,仿佛在說這些事她連想都未曾想過。


    庫斯勒自己在城市中囂張跋扈時,偶爾也會忘了有這麽一回事。


    但是,一旦真的想要不受拘束地有所作為時。才會感受到這個事實。


    「所以,我們能夠來到戈爾貝蒂這個城市,真的覺得是個奇跡。而這奇跡,變成現在這下場啊。」


    灑下誘餌讓人賣命,最後坐收所有功勞,這種事很稀鬆平常。


    煉金術師的立場畢竟是隸屬於騎士團,絕不是處於對等關係。


    「隻是,關於這次的事情,我們有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放棄的理由。」


    「咦?」


    聽到庫斯勒的話,翡涅希絲滴溜溜地轉動著綠色的雙眸。


    庫斯勒和威藍多無法就此放棄,把這件事視為無可奈何的最大理由。


    那就是阿薩美的徽章將來到這個城市,這項來自威藍多的情報,除了是確切昭告這間工坊在不久之後將變得對克勞修斯騎士團不再重要的證據之外,同時也是在黑暗中帶來預兆的曙光。


    阿薩美的徽章是指負責維持陷落城市的治安及複興的部隊。而城市複興不光是靠騎士前往。隻有齊聚商人、農民、工匠之後才能構築成一個城市。也就是說,在掃蕩完異教徒之後,阿薩美的徽章將會引領一批城市複興所需要的人員一同北上。


    簡而言之,就是前往新天地的移民集團。


    更何況,目的地是被稱為異教徒最大的礦山城市的卡山。那裏必然有在異教徒之中培育出來,尚不為人知的冶金技術。有了新技術、新知識,也就表示有可能得出重要線索,好實現至今以來都隻能當作是夢想的事,這絕非是誇大其辭。


    為何會這麽認為,隻要問問自己目前站在眼前的是什麽人,就能解釋一切。


    在稍早之前都還隻認為是傳說、是迷信的翡涅希絲就在眼前。


    那麽,異教徒之地或許真的有些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


    隻不過,庫斯勒和威藍多雖然對於自己身為煉金術師的技術有絕對的自信,卻沒有足以讓人信服的亮眼實績。


    結果,所謂的實績是信用的累積,信用是時間的累積。除了一分一秒腳踏實地花時間去累積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不合理的是,機會並不會選好時間到來。一生一次的絕佳機會往往會在你還未準備好的階段就來造訪。


    而且,即使卡山這座城市的確保有意想不到的知識和技術,但在經過篩選調查之後,被當作危險技術而就此封印住的可能性也絕不渺茫。要是就此被埋藏於騎士團寶物庫深處的話,這些技術極有可能再也無法重見天日。能夠趕在情況變得如此之前,觸及這種技術的大概唯有最前進入殖民地的人吧。


    庫斯勒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在這種時候,無論哪個煉金術師都會思考這些事。


    坐著不動,可無濟於事。


    得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庫斯勒向威藍多搭話:


    「把想得到的方法都拿來死馬當活馬醫吧!」


    接著,威藍多也猛然抬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偶爾也會說出像樣的話嘛!」


    「偶爾?」


    盡管庫斯勒反問,威藍多也沒有多做搭理。抓起四分五裂的麵包,邊走邊塞進嘴巴裏。看著威藍多這副已經無法思考其他任何事,逕自走下階梯的模樣,就連庫斯勒都有些目瞪口呆。


    翡涅希絲也是相同反應,被威藍多的幹脆果斷嚇得呆在一旁。


    雖然如此,庫斯勒也沒有磨磨蹭蹭的打算。隻見他就要把剩下的麵包一口塞進嘴巴,似乎是想快速解決這一餐後就往威藍多那邊去,這時他想到了一件事。


    「啊,對了!吃完收拾之後,你也到樓下來。」


    「咦?我嗎?」


    為什麽?心裏一陣茫然。


    雖然她的反應不出所料,不過庫斯勒還是一副苦澀的味道在嘴裏擴散開似的皺起了眉頭。


    他的表情讓翡涅希絲惴惴不安,但庫斯勒還是毫不客氣地說了一句話: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不然還會是什麽?要是讓你閉嘴乖乖地跟我去新城市,你就默不作聲跟過來嗎?你是我養的狗還是貓嗎?」


    庫斯勒用飽含焦躁的眼神瞪著翡涅希絲,她似乎才終於理解到自己聽到了些什麽。


    明明是關係到自己去處的話題,可是卻完全不覺得與自己有關。


    簡直就像在表示自己老早就對這種事情心灰意冷。


    「我在做灰吹法實驗的時候就說過了吧。多想想自己的事。這麽一來,你才會看得見你所討厭的、不想遵從的、雖然討厭但遵從會有好處等等,各種諸如此類的事情。」


    庫斯勒所說的話讓翡涅希絲有些手足無措。想必這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就算再怎麽習慣唯唯諾諾地順從不合理的命運,也該稍做反抗!不過對庫斯勒而言,他也是第一次對別人說出這樣的話。


    「你要更主動地伸出手來。就算是嬰兒也會這樣做啊。」


    庫斯勒特意用輕蔑的眼神瞪視她,頓時翡涅希絲像是全身失去重力,沒了可支撐的依靠,小聲地回應:


    「……知……知道了……」


    「動作快點。」


    庫斯勒冷不防地移開視線,丟下這句話。


    翡涅希絲雖然想要立即答覆,但幾次吞吞吐吐之後,才終於說出:


    「……是。」


    「哼。」


    庫斯勒站了起來,先往樓下的工作室走去。


    走下樓梯時,他側目瞥了一眼翡涅希絲。她正拚命地想把這頓飯吃完,但是看起來卻沒半點真實感。


    他能做的唯有歎息。


    看來前方的路還很漫長。


    雖然已經說好把能做的事都試一試,但重新確認過方法的具體細節後,果然還是得麵對現實問題。


    「列舉在候選方案的第一項,還是鐵的煉製啊。」


    「因為這最能產生效益啊!」


    翡涅希絲收拾完上頭走到樓下時,看到的是已經陷入僵局的討論。


    「那麽,最根本的東西呢?」


    「嗯?跟山裏的人組成一個礦山探索隊啊……找到的話就賺翻了喔!」


    花一整天的時間在山裏頭徘徊,從生長的樹木或泥土的色澤去探索埋藏在地麵下的東西。對熊或狼提心吊膽,原要留到早上享用的前晚剩飯被狐狸或鳥類擾亂搜刮,一旦遇難或失足很容易就會喪命,據說在這些險阻下,千人中隻有一人能夠找到利潤合宜的礦山。


    但是,找到的話就賺翻了。


    庫斯勒試著回想那些找尋金山或銀山的家夥的故事,卻隻是聲聲歎息。


    翡涅希絲看著庫斯勒和威藍多兩人的模樣,斟酌著自己該怎麽出聲才好。她沒有走近工作台周邊,而在櫃子前的長方形箱子上坐了下來。


    庫斯勒看著那樣的翡涅希絲,差點失笑。雖然她不可能是刻意這麽做,但翡涅希絲剛好


    坐在擺放水晶或玉石等貴重寶石的櫃子前麵。她那對祖母綠的雙眸與其交相輝映,這麽靜靜坐著看起來就像個精雕細琢的洋娃娃。


    「毫無真實感啊。」


    庫斯勒被翡涅希絲的模樣吸引說了這句話,不過接著說出口的就不是什麽有趣的事。


    「果然,還是隻有試著重現上一任人選湯瑪斯的鐵吧?」


    語畢,威藍多很稀奇地麵露難色。


    「已經做了各種嚐試,還是毫無頭緒喔……」


    提到冶金就比岩石還要頑固的威藍多竟然示弱了。


    是因為愈做實驗愈可以明白湯瑪斯和自己的技術之間有多少差距的關係吧。


    湯瑪斯是名實力堅強的煉金術師,足以被分派到最前線的繁華城市。如果他現在尚在人世,大概也會被派遣到卡山吧。


    果然還是會對為了一己私利而暗殺掉湯瑪斯的波斯特感到慍怒,不過他亦然是個忠於自己欲望的男人。身為煉金術師,庫斯勒肯定會對波斯特的這方麵給予一定程度的評價,整樁事的對錯有些模糊不清的地帶。


    「要不要再把這棟建築物翻個徹底?說不定湯瑪斯的煉製方法遺留在某個角落。」


    被暗殺的湯瑪斯·布朗科特在這間工坊製作出令人難以置信的純鐵。而且雖然他將煉製方法記載在羊皮紙上,那內容偏偏是用暗號做記錄。


    盡管庫斯勒兩人已經解讀到近乎關鍵的部分,可是羊皮紙卻被暗殺湯瑪斯的波斯特燒成灰燼。


    隻是,煉金術師將自身的研究結果留存於工坊一角是司空見慣的事。於是庫斯勒和威藍多兩人任憑自己沾滿煤灰在天花板橫梁內側爬進爬出地查遍各個角落,卻沒有得到結果。


    鐵是支撐人們生活骨幹的重要金屬,因此倘若能夠提升它的品質,就能直接獲得莫大的收益。隻要有這麽一件實績,騎士團上層的人也會更加器重自己才對。


    應當如此才對。


    「要挑戰看看合金嗎?不是有銅要從北方運來?」


    「如果可以開發出像黃銅那樣全新的金屬啊……」


    「做出新合金是好,不過還要看它能有什麽用途啊……」


    「唔,嗯……」


    果然,想要一蹴可幾呈現出成果,並不是簡單的事。


    更何況,他們也不是平時在工作上散漫無心,假使有什麽能建功立業的方法,老早就提交上去了。


    庫斯勒思考過後,雖然十分不願說出口,但還是不得不說:


    「用正麵交鋒,直接訴求如何?」


    「……」


    威藍多朝著庫斯勒翻了翻白眼。


    被當成傻瓜的庫斯勒碰了一鼻子灰,但這絕非可以就此被無聊的虛榮和意氣用事擊潰的選項。


    「我不認為歐特裏斯會真的將我們的要求當一回事,但若是找阿薩美徽章的家夥直接談判,可就還無法預料囉。」


    「哼。」


    「不然,要直接帶著行李擅自跟上去嗎?」


    庫斯勒將雙手枕在腦後,邊仰望天花板邊說道,威藍多卻提了一個問題:


    「那你打算拿小烏魯怎麽辦啊?」


    「啊?」


    庫勒收回視線,翡涅希絲正好落進他的眼底。坐在放著寶石的櫃子前,像個精巧洋娃娃般的她安安靜靜聽著他們的談話,發現自己成為他們的話題時,不禁身子抖了一下。


    「如果隻是我們兩個人,睡在馬廄裏的稻草堆上,幫工匠們幹活兒賺點吃飯錢是不成問題啦,但是帶著小烏魯,就不能這樣了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庫斯勒含糊地回了一句,威藍多歎了口氣繼續說:


    「要是庫斯勒你把小烏魯還給聖歌隊的話,我是不會再多說什麽啦?」


    「唔!」


    倒抽一口氣的是翡涅希絲。


    聖歌隊,雖然名字聽來就跟在教會裏悠然地唱著讚美歌的聖歌隊相同,實際上卻是騎士團之中一群以信仰為盾牌,殺人不眨眼的宗教狂熱者。翡涅希絲在那裏被人當成棋子利用,送到這間工坊來。


    而庫斯勒則是反過來領取了她。


    「有了要守護的東西,就得承受相對的負擔,不再輕鬆自在囉。雖然這不能說是一件壞事。」


    威藍多一副事不關己地說道,相對地翡涅希絲則仿佛被潑了一身冷水似的慘白了臉。翡涅希絲一直以來盲目追求的便是——哪裏都好,隻要是一個能夠接納自己的容身之所。


    翡涅希絲的內心還在一個不安定的狀態。


    他不能把威藍多的話置若罔聞。


    「我沒打算把這家夥還給聖歌隊。倒是你,幹嘛突然——」


    庫斯勒的話還沒說完,威藍多的視線就從庫斯勒身上移開。


    庫斯勒不由自主地上鉤,目光追隨著那道視線,就看到坐在櫃子前的翡涅希絲。


    她的雙眼圓睜,臉頰通紅,任誰都一目了然的反應。


    庫斯勒看向威藍多。


    威藍多也看著庫斯勒,露出若有似無的笑容。


    這瞬間,庫斯勒才察覺到威藍多說這番話的目的。


    「這樣的話,就隻有從騎士團手中拿到正式的隨行許可囉。」


    庫斯勒看著威藍多露出詭計得逞的獰笑,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這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嗎?


    不過看到翡涅希絲的反應倒是讓他有些想法。如果讓翡涅希絲真心地喜歡上自己,那迷失「自我」的問題可能就會迎刃而解吧。


    畢竟,喜歡這種感情,無論對象是人或是東西或是地點,都會讓人勾勒出強烈的目標意識。何況,庫斯勒有時也會想到,現在身在此處的翡涅希絲隻不過是改變了依附的對象,這並非治本之策。翡涅希絲應該從更根本去做改變。


    那樣她才能用自己的雙手,去牢牢抓住某種東西。


    「……不管怎樣,我們隻能老老實實地去做了。」


    「嗯?」


    聽到庫斯勒沒有理睬他的捉弄直接下結論,讓威藍多露出略感意外的表情。


    庫斯勒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去到卡山這座城市時,什麽樣的技術會是最為必要的,我們就從這一步開始尋找吧。」


    威藍多若有所思地看著庫斯勒之後,一臉不耐煩地說:


    「大概是鐵吧。」


    威藍多毫無幹勁地提議,不過,如果他真的沒興趣,會連回答都省略。


    「所以呢?打算怎麽做呀?」


    麵對威藍多的追問,庫斯勒以煉金術師的精髓回答他:


    「遇到不知道的事,就問到懂為止吧。」


    國王及貴族,抑或是像克勞修斯騎士團這種當權者,不會為求虛名或出於好奇而庇護煉金術師。他們自身有必須解決的問題,而煉金術師則有解決問題的動機。兩者之間永遠都隻有利益關係,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若是如此,想要討當權者歡心,煉金術師就得順應他們的希望采取行動;想要搭上墾殖卡山的順風車,就得證明自己能在墾殖時派上用處。


    不幸中的萬幸是,雖然他們得對騎士團逢迎獻媚,相對地也正好能夠簡單利用那群家夥的地位行事。恐怕隻要向大多數的人搬出「這乃是領主大人所期望」之類的說法,就能夠打通各個關節。


    煉金術師之中有很多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一來多是這些人原本就生性如此,再加上他們手中握有的權力非同小可。


    「啊,是……是的,這些都是來自北方的商品。」


    頻頻拭汗的是名身材明明不顯臃腫,臉頰上的肉卻鬆垮垮的中年男子。他來自以戈爾貝蒂為據點的主要


    商會,庫斯勒托他幫忙介紹商會的倉庫。


    雖然自認已經在工坊裏看習慣空間內堆滿東西時的景象,但商會倉庫遠比煉金術師的工坊來得雜亂無章,完全沒有整齊感。如山高的洋蔥堆旁邊,是高高疊起的毛皮;尚待完工的衣料在酒桶上堆得像山一樣高。努力抽動鼻子去分辨,也還是隻能嗅出香料的芬芳、動物的腥膻味、以及習以為常的硫磺味全部混雜在一起時的氣味。


    不過,負責導覽的男人身處在這樣的倉庫之中也未見其步伐猶豫過,庫斯勒心裏盤算,這裏必然依循著商人特有的分類方式。


    然後,庫斯勒主要隻是要求對方讓他瞧瞧從北方運來的礦石及金屬類商品,商會的男人卻對庫斯勒的一舉手一投足全都緊張得狂吞口水。


    煉金術師巡邏檢視銅礦石、銀礦石,或錫的金屬溶液、原鐵等等,並不是什麽罕見的行為。由煉金術師自己親眼見過,親手碰觸過再收購實驗材料,是極為稀鬆平常的事。


    但是,這次的檢視卻稍顯特別,原因在於庫斯勒的身邊還多了一個人。緊跟在他身後,每逢經過某種礦石時,就會翻閱起手中那厚重書本的家夥。


    雙手捧著以鹿皮裝訂華麗的書本,這家夥不是別人正是翡涅希絲,身上穿的自然是一如往常的修女打扮。


    比起庫斯勒,商會的人還更加戰戰兢兢地注視著翡涅希絲。


    這是透過煉金術師進行的異端審問抽查。


    大概,在他心中是這麽想的吧。


    隻是,既然已經被如此誤會的話,就繼續誤會下去吧。做事情方便許多。


    庫斯勒半威脅半請托這名商會男人進行倉庫內的商品檢視,並不是為了探聽商會機密。當他看到其中一個木箱的內容物時,稍微感到驚訝。


    「輝銻礦?」


    裏麵裝的不是其他東西,正是今天中午前被歐特裏斯駁回的輝銻礦。


    「咦?啊,是,是的,這個……」


    商會男人大大吞了一口唾沫,仿佛要將他那僵硬不靈活的舌頭也給吞下似的,之後才繼續說道:


    「這……這些是要用在豬仔的肥育(注:在豬隻增長的初期開始養肥,使脂肪適當分布,提高可食用部位並增添美味)上,嗯,就是……」


    一邊說,一邊將視線移向翡涅希絲。


    翡涅希絲正搜索著抱在身側的書中目錄,一翻閱到她的目標物,便立刻就者書中記載的內容和眼前所見的東西進行比較。


    正因為這種熱心學習以及認真的態度,才會看在旁人眼中更像是異端審問。


    這一段時間,商會男人的臉色已不再僅僅是發白,而是麵如死灰。


    輝銻礦的發現和精煉者都是修士,這是種有點特別的礦石。隻不過,它的別名「聖職者殺手」廣為人所知,也被人當作毒物使用。這個別名來自一個傳說,據聞輝銻礦原本拿來當作家畜的肥育藥劑使用,一位身體狀況欠佳的聖職者誤食之後就立刻前往他界。


    這則傳說,應該是確有其事吧。


    輝銻礦被當作藥品使用的話,便是催吐劑。


    「這個來自哪裏?」


    「是……是,這個是……經過……畢約路得……從,從卡山來的樣子……」


    商會男人翻動帳簿,最後眼神上抬偷窺似的覷了他們一眼。


    庫斯勒從鼻間冷哼一聲,雙手抱在胸前,一手撫著下巴。


    對卡山裏也有輝銻礦的說法,表示狐疑。


    「可以讓我看看刀劍類的商品嗎?應該也有從那邊運來的進口商品吧?」


    「啊?啊,是的,當然有。」


    男人回答後,邊引導庫斯勒他們往倉庫更深處前去。


    男人的身後是庫斯勒,在更後麵則是翡涅希絲。那件下擺很長的純白色修女服拖累著她,再加上中間盡管穿插了休息,但進行灰吹法後的疲累還殘留在她身上。


    抱著厚重書本的模樣宛如身上全無憑藉的力量,走起路來東搖西晃。


    眼前被人搖晃著玩具逗著玩的貓大概就是像這個樣子吧,庫斯勒看著翡涅希絲暗暗思忖。步履虛浮、跌跌撞撞,毫無依靠嬌小無力的身體,讓人不自覺想對她伸出手做點什麽。


    「東西就在這裏……這些都是有得到騎士團和教會雙方的進貨許可……」


    男人如此說明這些來自目前正是短兵相接的異教徒之地所引進的商品,但庫斯勒置若罔聞。即使當地仍處於戰火之中,隻要是能獲得利益的東西,就會不擇手段取得,這是庫斯勒所熟知的商人作風,也和煉金術師本身的抹大拉觀念相近。


    因此,庫斯勒邊把說明當作耳邊風,邊快速地抽出一把劍查看。漾著微青色的刀身表示其中的鐵相當柔韌。


    「很好的鐵啊。」


    「啊,承蒙您不嫌棄……」


    「問題是,這麽好的鐵是怎麽做出來的,呐?」


    庫斯勒把劍滑進劍鞘,發出的聲響也令聽者悅耳。鍛造的工匠也很有一手。


    「可能是礦石的品質,或者,其使用的添加物。」


    「添加物是嗎?」


    跟著這麽一問的是商會男人。


    八成認為這直接關係到買賣,所以他幾乎是反射性地脫口發問。


    「輝銻礦既可以殺害聖人,也能把豬隻養肥,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用途。」


    庫斯勒這麽解釋時,可以感覺到緊跟在他身旁的翡涅希絲周遭氣氛突然變僵。即使並沒有想要捉弄或懷有惡意,但他習慣性挑選出來的用詞還是不自覺帶有褻瀆。


    「精煉過的輝銻礦擁有容易與金屬融合的特性。可以與金、銀、銅、錫等幾乎所有金屬融合。而且,適度參雜進去後,金屬的彈性會降低,硬度會增強。如果當地可以取得輝銻礦,卡山的工匠大概都會混入最適當的分量。」


    「啊……意……意思是……」


    頗感意外地,商會男人竟主動開口:


    「鐵的品質變化,有可能會被其他種類礦石的流通狀況所左右嗎?」


    看來是個頭腦靈活的家夥。


    庫斯勒微微一笑,把劍還給他。


    「就算能對製作工法保密,也無法連材料的采購也一並掩蓋啊。如果認真查閱帳簿,應該就能夠推斷出哪間工坊都是以何種添加物進行金屬的煉製;某座城市的金屬品質如何,也可以從進出該城市的物資流通量得到一定程度的答案。比方說,輝銻礦的流通要是中途斷絕了,毫無疑問一定會影響到鐵的品質吧。」


    商會男人仿佛變成剛要開始熟悉工作的小夥計,對此番說明深深地點了點頭。


    「照理說,工匠們都拚命用各種手段去遮掩這些工法,所以要是能夠察覺到,可算是十分幸運。」


    庫斯勒把話說到這,就一手環繞在深表佩服的男人的肩膀。


    這一瞬間,男人似乎才猛然覺醒到庫斯勒是名煉金術師。


    「而幸運,就該盡可能與他人分享,你也這麽覺得吧?」


    商會男人的肩膀被庫斯勒搭上,自己的表情也正被仔細研究,經過一段雙唇緊閉近乎扭曲的時間後,他終於這麽回覆:


    「這……這是當然……」


    看似卑微的笑容,讓庫斯勒心滿意足,撤回了手。


    「那麽,你應該明白我們想看的東西是什麽吧?」


    麵對庫斯勒的笑容,商會男人也竭盡所能試圖將嘴角往上揚,最後還是宣告失敗。


    而且,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身體並沒有移動。


    庫斯勒感到一陣莫名,然後「啊」地反應過來。


    「我對這裏賺了多少財富沒有興趣。如果我的目的是這個,該前往的地方將會是別處。」


    以此透露他不是為了課征稅賦前來的密探。


    當然信與不信全憑對方判斷,比起相信庫斯勒的話讓他查閱賬簿,這名商會男人似乎把若是表現得疑心過甚而拂逆了庫斯勒的情緒,還看得更為嚴重。


    他緩緩點了頭。「請稍作等候。」語畢,便轉身向右走開。


    留在原地的庫斯勒被周遭這股貨物堆積如山的場所中特有的塵埃黴味,逼得在鼻間吐出一口氣,接著他伸出手指掀開一個裏麵的稻草都被推擠出來的木箱蓋子。裏麵是好幾顆足足有手掌大小的金色蘋果。隔水加熱到蘋果中心都變得溫暖後,擺在書桌上就成為供人在書寫之際可以暖手的道具。他拿起一顆,正喃喃驚歎其鑄工精巧時,突然,身後傳來某人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在這裏也不會有別人,正是翡涅希絲從後麵湊上前張望。


    「這不是純金,而是鍍金啦。」


    「……?」


    「鍍金就是……啊啊,就連鍍金也要人教喔……」


    庫斯勒不耐煩地說道,懷抱著巨大書本的翡涅希絲便略顯急躁地快速回嘴:


    「我自己看書然後做實驗。」


    雖然現在還不知道,可是馬上就能學會給你看。


    這句發言可算是展現了強勁的不服輸精神。


    「啊?」


    但是,庫斯勒卻在鼻間冷笑了一聲,翡涅希絲的表情也在瞬間變得陰鬱。


    庫斯勒環顧倉庫內部後,將視線停在感到膽怯的翡涅希絲身上,捏住她的鼻子左右搖晃。


    「呼哇!啊,啊!」


    「我跟你說過什麽?不要做出狗被鏡子反射的光照到時會出現的反應!」


    最後用力捏了一下放開手後,淚眼汪汪的翡涅希絲捂著鼻子狠狠地瞪著他。


    「鍍金還分成許多種類,比如說金的鍍金會使用到水銀。水銀盡管方便,使用時卻通常不會有什麽好事。」


    「……」


    「還有,這些相關內容並非都會寫入書本之中。隻不過是讀了書就以為了解全部,這種想法就證明了自己是個笨蛋,一被捉弄就會露出像動物般的反應,這種不經大腦的思考模式更是愚蠢。」


    「……」


    翡涅希絲捂著鼻子看起來泫然欲泣,不過她的舉動應該不是由於鼻子上的痛楚所造成。


    「沒有歪掉。還是一如往常地可愛喔。」


    庫斯勒冷淡地說出這句話,翡涅希絲自然察覺到他話裏的愚弄。


    但是,因為被當笨蛋耍而哭出來,就太荒謬可笑了。


    翡涅希絲意識到這一點,便堅強地偏過頭望向別處。


    庫斯勒歎了一口氣,不是因為翡涅希絲的心事太容易看穿。


    而是因為他知道翡涅希絲在與人交談時,其實就宛如被衝上淺灘的魚一樣焦急無助。


    「你很在意威藍多所說的話嗎?」


    聽到這個問題,翡涅希絲立刻瑟縮了一下。


    在這世間尋求安身之所,身上流著被詛咒的血的少女。


    威藍多說出那番話可能隻是想稍微開個玩笑,但如果聽到是她的存在牽製了庫斯勒他們的行動,她又會做何感想呢?自己至少要能夠變得有點用處,照她的性子肯定會這麽想吧。


    實際上,要來這家商會時,翡涅希絲表現出不比尋常的幹勁。商會的人之所以會懷疑這是異端審問而表現得戰戰兢兢,探究其原因肯定是翡涅希絲認真的舉動所致。


    庫斯勒移開視線輕輕歎了口氣後再轉回來對她說:


    「一個大前提,我是為了把你留在身邊才會收留你。你難道不清楚這一點嗎?」


    「……但是……」


    「還是說,你想要可以讓你安心的證據?」


    「咦——?」


    當翡涅希絲回神時,她嬌小的身軀已在庫斯勒的懷中。


    庫斯勒的手環抱在稍微一用力恐怕就會被折斷的纖腰上,活像是要一口吞下她似的,居高臨下緊緊注視著她的雙眼。


    「嗯?」


    庫斯勒再次詢問時,她的腦筋才終於轉過來,理解到自己差點受到何種對待。


    翡涅希絲的神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的小孩,張開的嘴不停顫動著,然後舉起手中的書本往庫斯勒的臉上按過去,死命將他推開。


    不出手打我嗎?庫斯勒有點開心地想,同時很幹脆地放開了她。


    「你……你真的……你真的差勁透頂了!」


    困惑及混亂。臉頰的紅暈是因為害羞而染上,還是其他某種因素?


    翡涅希絲麵紅耳赤地正拚命整理自己的儀容,但庫斯勒並沒有漏看,當她被擁入懷中時臉上曾浮現瞬息即逝的期待。


    完全無法獨自一人存活下去,結果竟淪落到連自我都失去的小女孩,為了活下去,她近乎瘋狂地渴求明確的東西。這樣的冀望超越了倫理和理性,想要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托給某個人的衝動,必定深深螯伏在她的心中。


    但是,這在某種層麵上,也等同於期望著死亡好讓自己解脫。


    所以,翡涅希絲確實做出抵抗的反應時,看在庫斯勒眼中反而覺得高興。


    雖然薄弱,但翡涅希絲的身上果然還是存在著她想守護的自我。


    庫斯勒認為隻有那樣的翡涅希絲才值得他去鑄造奧裏哈魯根之劍。


    「好,好,不要那麽生氣嘛。」


    「~~……」


    「但是,你要記住一點!」


    「是……是什麽?」


    可以看得出來有那麽一瞬間翡涅希絲猶豫著是否要無視庫斯勒的話,繼續宣泄怒氣,如果她能做到這一點,日子應該就可以過得稍微輕鬆些。


    庫斯勒感到有點造化弄人,對她說:


    「我是煉金術師。可以把最差勁的鉛,化為最受人喜愛的金。」


    翡涅希絲頓時瞠目結舌,然後,隔不了多久便反應過來:


    「點……點鉛成金並不是正確的說法。」


    「喔?」


    「正……正確應該是,鉛裏麵本來就含有金才對。」


    我才不會被你顛三倒四的說法所蒙騙!


    依然是宛如小孩吵架時的反應,但應該沒結交過朋友的翡涅希絲說不定就連吵架都沒經曆過。這麽轉念一想,也讓庫斯勒思忖到說不定就靠這種小事的積累,可以讓翡涅希絲逐漸明白她的自我是長什麽樣子。


    「但是,照你這個說法來看,我難道真的很差勁嗎?」


    庫斯勒當然不會把他心中所想的透露在臉上,而是一如往常,用「我現在就要把你耍得團團轉囉」的語氣,讓她可以聽出究竟。


    「……咦?」


    「因為你不是說鉛裏麵還含了金?」


    「唔?咦?」


    「鉛是最差勁的,但裏麵如果含有金,它還是最差勁嗎?還是說最受人喜愛?」


    聽完庫斯勒的話,翡涅希絲的嘴無聲地一張一合,說不出話來。


    但是,看著庫斯勒那張奸計得逞的笑臉,她搜索枯腸極力想反駁。


    唯獨在察覺自己被愚弄時,翡涅希絲才會總是表現得神采奕奕。


    物體的形狀也總是在被施加外力之後,才清楚顯現。


    因此,每當翡涅希絲突然察覺到某件事時,就會露出「讓人不知不覺想伸出雙手擠壓」的自鳴得意的一張臉。


    「但……但是,金已經被取得一幹二淨的鉛,當然就不是金。而且,誰能保證你不是屬於那種鉛呢?」


    原本以為已經被追到前麵是死路的小巷子中,卻意外地發現了逃生之路,成功守護了應當守護的自我。


    翡涅希絲那張鬆了一口氣,並且還顯得洋


    洋得意的神情,自然是有趣得很。


    庫斯勒聳了聳肩,視線朝向倉庫的入口處。商會男人正賣力地邊確認手中帳簿邊走進倉庫。另一方麵翡涅希絲則是神經兮兮地查看自己的長袍是否因為庫斯勒的惡作劇而淩亂。庫斯勒輕輕拍了拍翡涅希絲的後背。


    「就該這樣。別再輕忽了。」


    他小聲地對她說道,翡涅希絲則停止動作,愣愣地抬頭往上看他。


    「嗯?」


    庫斯勒反問一聲,翡涅希絲就慌慌張張地移開視線,想要掩飾心中的動搖。


    商會男人見到翡涅希絲的神色時,臉上透露著狐疑,但庫斯勒隨即開始向他搭話,他便將全副精神放在對應上,不再予以理會。


    不過,庫斯勒當然察覺到了。


    宛如在撥弄水已裝滿到邊緣的容器,翡涅希絲把外衣拉到齊眼,正拚命想要隱藏起那張異樣情緒就快要滿溢出來的臉蛋。


    走出商會時,小從夥計大至商會首腦全都列隊目送他們離開。


    庫斯勒兩人還差點就被逼迫收受來自商會的贈禮,雖然對方應該不是存心賄賂,但總不能不知好歹地連禮物都收下。並非擔憂自己會受到良心譴責,而是因為和商人之間還是得極力撇清關係才好。他們這種人就和煉金術師一樣會揣摩對方的心思,再以其所需拉攏對方從中圖利。雖然這與翡涅希絲的例子不同,但與他人之間的關係過於深厚,自己的行動就會受到牽連,畢竟有其道理。


    也因為這樣,庫斯勒一直等到商會從視線中消失後,才終於揮手拍掉身上衣物在那間倉庫裏沾到的灰塵。


    「獲得的線索比預料的還來得少啊。」


    他一路拍到褲管,再挺起腰杆,望著晴朗的冬日天空擺動脖子。


    頸骨隨著他的動作喀拉作響,讓原本心情稍微平複下來的翡涅希絲又受到一些驚嚇。


    「那……那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嗯?」


    庫斯勒沒有料想到翡涅希絲會問這樣的問題。


    不過,立刻就明白這是她努方的表現。


    得小心翼翼別摧毀了剛萌芽滋長的改變,盡管態度表現得一如往常,用來回答的字眼卻精挑細選過。


    「那樣規模的商會都未能有所斬獲的話,就算到別的地方結果也跟那裏差不了多少吧。」


    「那,那麽……」


    她下定決心要接續對話的模樣很是令人憐愛。


    但是,庫斯勒肯定她接下來也道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就搶先在翡涅希絲泄氣之前順勢將話頭接過。


    「就到鐵匠工會去。在城市中進行冶煉工作的工匠想必能夠掌握住大致動向。關於冶金的情報也必然了若指掌。」


    「原……原來如此。」


    「不過,我一點也不期待啊。」


    翡涅希絲聽到這句話時,有些茫然不解。


    是被庫斯勒一臉厭煩的表情所影響的吧。


    「是……是這樣嗎?」


    「算吧。」


    「喔……」


    翡涅希絲的臉上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她應該沒有完全理解這句話。


    庫斯勒正這麽想時,她卻突然冒出這句話:


    「過去你確實提過工匠的工坊是個危險場所,對吧?」


    兩隻手環抱住巨大書本,仿佛要將心中不安也一並壓碎,她一臉嚴肅地問道:


    「我……我該如何行動才好呢?」


    你不應該老是想著問人,到時候又會被誘騙說出猥褻的話喔!


    盡管庫斯勒可以選擇做出這種回答,但是看樣子,依照現階段翡涅希絲的判斷,她認為聽庫斯勒的指示才是聰明的抉擇。


    庫斯勒點了點頭,正經八百地回答她:


    「你就乖乖待在一旁,聽我們之間的對話。隻要別插嘴說些多餘的話,就已經算是及格了。」


    語畢,他刻意在臉上浮現出奸詐的獰笑,原本認真專注聽取建議的翡涅希絲也氣呼呼地鼓起臉頰。


    不過,令他驚訝的是,如此氣呼呼的她,在下一秒就放鬆肩頭的力氣,如此回應:


    「……我明白了。畢竟……我也不想成為累贅。」


    看來她似乎稍微知曉自己有幾兩重了。


    庫斯勒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翡涅希絲看了他的反應,顯得有些開心。


    庫斯勒就領著臉上愉悅的翡涅希絲,走入戈爾貝蒂最繁榮的大街。


    沒過多久,他們就抵達第二個目的地。


    就在距離克勞修斯騎士團的後勤運輸隊所駐屯的建築物不遠處,一棟華麗雄偉,門口有塊刻著鐵錘模樣牌區的宅第就是鐵匠工會。


    「那麽……」


    庫斯勒輕輕拍了拍在人來人往時沾到身上的灰塵,準備要走進去,才突然警覺到。


    翡涅希絲不在旁邊。


    於是,他將目光移到來時方向,就看見翡涅希絲一手扶著工會外麵的大片牆壁,蹣跚地走著。一手抱著很重,該說是非常重的煉金術入門書。


    「……」


    明明自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一察覺到庫斯勒正在前頭等著,翡涅希絲便拚命地踩著小碎步跑上前。


    纖細的兩隻手臂抱住的那本巨書眼看就要搖搖欲墜,實際上那本書也不斷地往下滑,她已經伸手重新調整姿勢好幾次了。


    庫斯勒在心底把先前對她的肯定全部一筆勾消。


    「給我!」


    庫斯勒說完伸手就去拿書。不過動作不太順利,是因為翡涅希絲宛如她重要的洋娃娃要被奪走似的做了抵抗。


    但是,就在翡涅希絲傾身向前要將書本奪回時,庫斯勒伸出左手食指抵住她的鼻端。


    「不要做無謂的逞強。需要幫助時,就好好地尋求他人幫助!」


    翡涅希絲像是在盯著蜻蜓般注視著庫斯勒的指尖,然後緩緩將視線移往庫斯勒的臉。她似乎很難為情,想把表情全都隱藏在兜帽裏。


    但是,她並沒有畏懼退縮,這表示庫斯勒所說的話或許已經多少鑽進她的腦袋裏了。


    「真是的!」


    就在庫斯勒邊說邊歎氣之際,他們聽見了。


    「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門的對麵傳來一陣尖銳的咆哮。


    「再說,你們這群人打聽那種事到底有什麽目的!啊!」


    從聲音聽起來的感覺可以知道怒吼聲的主人是個年輕女孩。庫斯勒由此回想起統率這個工會的首領是名叫做伊莉涅的年輕未亡人。


    翡涅希絲在身後有些局促不安地亂動,偏著頭回望她後,似乎就顯得有些安心。


    「是要認真相信那些癡人夢話,侮蔑自己的名譽嗎!」


    裏麵的人怒氣衝天,不用認真傾耳聆聽都能夠聽見。幸而,木造窗戶緊閉,大街上的熙來攘往很是熱鬧,在路上行走的人們沒有留意到任何聲響。


    之後可以聽見幾次雙方在對談但是無法連內容都掌握到,還能夠聽到毫不客氣用力踩跺的腳步聲。知道再過不久大門就要開啟,庫斯勒輕巧地在門口往旁邊一站。


    隨後大門敞開。「聖典中也有記載:被人隱藏的東西必定會遭人揭露啊!」其中一人最後不甘示弱地撂下這句話。帶著滿臉憤慨走出來的是三名看來各自有其立場的中年工匠。


    其中一人注意到庫斯勒,便慌慌張張打斷另一個回頭望著建築物裏麵想要再多撂下一句狠話的人。


    庫斯勒刻意露出表示自己什麽都沒聽到的笑容。


    他們大概是工匠頭目吧,三人都尷尬地僵直著身子走上大道,消失在人群之中。


    背影看起來有種莫名的窩囊。


    「……嗯


    ?」


    工會是招集一群職業類似的人們,透過僅有的共同利害關係去牽製束縛他們的不自由組織。發生爭執、摩擦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可是,大白天日正當中之際,在工會的建築物裏互相怒吼咆哮,絕非尋常之事。更何況,就連「名譽」這個字眼都出來了。名譽之於工匠,可說是抹大拉之於煉金術師般的重要。


    庫斯勒注視著工匠們離去時的方向,同時聳聳肩,踏入建築物之中。


    「你們還有什麽話沒說完——」


    才剛進入的瞬間,就聽到懷著滿腔怨慰的聲音,不過怒意並沒有徹底爆發就漸漸收住了。


    「打擾了。」


    「……」


    噤口不語的是名紅發女孩,統率戈爾貝蒂鐵匠工會的首領——伊莉涅,一如既往的樸素打扮看起來就像個打雜女傭。她屬於那種雖然不是什麽出類拔萃的大美人,但個性上的直率大方能讓她廣受男人喜愛的女孩。


    這樣的伊莉涅正因為吃驚和羞愧而滿臉通紅,為了避開這場尷尬,她轉身麵向棚架裝作在尋找東西似的弄得沙沙作響。


    「煉……煉金術師大人到這裏來有何貴幹啊?」


    這個依舊背向他們而提出的問題,庫斯勒選擇暫時不回答。並非源於她這樣的舉動讓自己不符合首領身分的外貌更加顯得幼稚。


    打磨過的地板。擺置在桌麵上的椅子。牆邊的燭台上頭,一如往常插著剛切下的新品蠟燭。


    庫斯勒用下頷暗示身後的翡涅希絲去將大門關上。


    翡涅希絲怯生生關上大門,乓地一聲,立即隔離了外頭的喧囂。


    之後,庫斯勒將情緒切換成「煉金術師」。


    「您正在忙,看來我們似乎來得不是時候?」


    「啊?」


    伊莉涅毫無顧忌地在鼻間嗤笑一聲說:


    「煉金術師大人竟然玩起密探遊戲?」


    接著,她轉過頭麵向他們,臉上淨是給人自暴自棄之感的扭曲笑容,見到庫斯勒斜後方的翡涅希絲時,冷不防地睜大雙眼。


    「我們來並非為了異端審問,這點請放寬心。」


    伊莉涅有些驚訝地望著庫斯勒之後,找出幾個字眼搪塞。「喔,不,沒什麽。」看著她咳了幾聲,搔搔耳後,有些難為情的樣子,或許是外表完美的修女翡涅希絲站在眼前,讓她終於醒悟到自己的粗野。


    「……有什麽我可以效勞的事呢?」


    她用矜持作態的鄭重口吻,輕聲細語向他們詢問。


    但是庫斯勒不打算像初次見麵時,戴著假麵具和她說話。


    從上一次的接觸來看,繼續這麽做反而會得到反效果。


    「我有關於冶金的問題想要請教。」


    「……」


    聽到庫斯勒這麽一說,伊莉涅極其明顯地皺起眉頭。


    「難不成你也是?」


    然後,喃喃道出這句話。


    非關演技,庫斯勒自然地回問道:


    「也?」


    「唔。」


    伊莉涅意識到這是在自找麻煩,便慌慌張張改了口。


    「沒……沒什麽。然後呢?你要問的是?」


    他可以緊咬這個破綻不放,想辦法讓她全盤托出,應該可以辦得到吧。


    但是,現在身邊還跟個翡涅希絲,他決定行事要文雅一點。


    「我想請教關於金屬的事。從北方運載到這座城市的金屬……特別是,與卡山相關的東西。」


    「……?」


    伊莉涅聽完,更是眉頭深鎖地瞟視庫斯勒。


    不過,看那樣子應該是從庫斯勒嘴裏說出來的話,讓她感到相當意外的緣故。


    與卡山相關的種種傳聞,還沒傳到她的耳邊吧。


    「為什麽會問這種……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問題?」


    無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伊莉涅的表情透露出這訊息,歎口氣放鬆肩膀之後,「隨意坐吧」她擺手要庫斯勒他們坐下。對煉金術師毫無畏懼之色,是因為她的膽子夠大,還是因為凡事不在乎的態度所致,無從推究。或許兩者皆是吧,庫斯勒逕自給了答案。要是她沒有被逼迫承接下這個徒有虛名的地位,身陷於這種奇怪的狀況,她敢情會是個性格人見人愛,充滿活力的城市女孩。


    「然後呢?具體來說是想問什麽?我們工會裏頭光是職種就不下五十種。若論到產品種類,可是上百種甚至兩百種左右。你想調查什麽?原料?作業工法?半成品?」


    庫斯勒將椅子從桌麵卸下,一屁股坐上去。


    「原料和等待完工的半成品吧。」


    這麽回答後,才注意到翡涅希絲無法順利將椅子搬下來正感到窘困,便幫了她一把。


    「……材質呢?」


    「什麽都可以。」


    「啊?我不是剛說過,在我們這裏流通的貨物,光是鐵就有幾十種。就算你說什麽都可以,也不是——」


    「先決條件是,必須是尚有改良空間的東西。」


    伊莉涅閉口不語,接著像是要讓自己鎮定下來似的,做了深呼吸之後才說道:


    「關於這部分,已經都向騎士團報告過。再說了,上一任的湯瑪斯可是早就幫我們解決了不少囉!」


    最後添了一句挖苦意味濃厚的話,庫斯勒隻能以苦笑帶過。


    目前他還沒有任何能夠反駁的本錢。


    「不限於鐵,有沒有任何隻要解決問題之後,就能夠帶給騎士團莫大和益的東西?」


    庫斯勒攤開雙手表示,這動作是為了強調他所提的內容並沒有刻意隱瞞任何事。


    伊莉涅雙手環抱在胸前,滿臉狐疑盯著庫斯勒的言行。


    「總之,你的意思是想要幫自己加分?」


    「確是如此。」


    庫斯勒據實以告之後,伊莉涅一副不可置信地搔搔頭。


    「竟然拜托工會這種事,你還真是個怪人啊。」


    城市工會和煉金術師的關係,無論在哪座城市都相當複雜。特別是向騎士團借錢的工會,以及受騎士團聘雇的煉金術師,多了這層糾葛後關係就更加微妙。


    不是完全的敵人,也不是同伴。


    工會向騎士團借錢後,也等於依附了這份權力,比起城市中其他工會來說,在競爭上必然占了上風。依經營的方法論來看,這絕不是錯誤的決策,但無論怎麽盤算,欠債的總是矮人一截。


    與此相對,被工會欠下一筆債務的騎士團就像是煉金術師的再造父母,而煉金術師則是騎士團的放浪形骸的不肖子。雖然騎士團不會對他們太過於刻薄狠毒,但是無論他們如何力求表現,還是無法受到騎士團真心喜愛。


    而煉金術師也竭盡所能利用雙方之間的從屬關係。


    因為他們認為如果遭受輕視,研究上就會出現阻礙。


    一直以來,庫斯勒也是秉持這個準則去立身處事,但今天的表現卻有些不同。


    「我有個賭上人生所有一切的目標。既然是為了它,向擁有知識和經驗的人表達敬意,也是合情合理。」


    他單腳翹起,雙掌交疊在膝頭,一點都沒有表現出盛氣淩人的樣子。


    伊莉涅掩飾不了內心驚訝,眨巴著雙眼瞪視庫斯勒,然後呼地長籲一口氣,嘴角揚起諷刺的笑意說道:


    「時常聽人說起,要多小心煉金術師嘴裏吐出的話啊。」


    「這是很好的忠告。意思就是要你認真考慮啊。」


    庫斯勒的這句話讓伊莉涅厭惡地撇了撇嘴。


    「所以,心裏有沒有底呢?就如您所推論,我想建立良好功績,讓騎士團加深印象。不計代價。」


    遇到


    對方如此開門見山地請求,即使再怎麽覺得可疑最後還是會點頭相信,是個老實的人。


    伊莉涅為難的臉龐,透露出她也徹底了解自己的這副脾性。


    「唔……可是,我的結論還是一樣。希望改善的地方已經都向騎士團報告過,而且絕大部分已經都由湯瑪斯幫忙解決了。」


    「……提到這個名字,就會讓我沒勁啊。」


    聽到庫斯勒這麽說,伊莉涅先是呆愣了一會兒後,有些壞心眼地笑了出來。


    她原本的個性應該是屬於平易近人吧。


    和翡涅希絲的層麵不同,但她也是個令人感到不安的女孩。


    「那個人可是個非常厲害的煉金術師啊!」


    「我無力做任何反駁,他的確厲害得讓人生氣啊!」


    「嗬嗬嗬。」


    伊莉涅聽聞此話後愉悅地笑了,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開心。好比是自己被人稱讚了。


    大概是以身為一個職業與金屬息息相關的人來說,她真心認為湯瑪斯的確是個厲害角色。


    「如果他不是一名煉金術師,而是身為工匠就好了。」


    伊莉涅的視線飄到遠方如此說道。


    這句話裏麵或多或少有些諷刺和挖苦,但一定是她的真心話,庫斯勒思忖。


    「要是能讓那麽厲害的人別枉送性命,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


    伊莉涅用眼角偷覷一下庫斯勒,稍微放鬆嘴邊肌肉。


    敵意有些消退。


    「不過,還是不行。那個人進不了我的工會。」


    「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身為亡夫的後繼者,一肩扛起繁華港口城市的工會,伊莉涅聳聳肩,臉上帶著悲感的笑容說道:


    「追逐夢想的人無法成為一名好工匠。」


    這句話像是參透了這世間秩序的某種道理。


    庫斯勒偏過頭,笑了笑。


    「我想我可以理解為何你會身在此處。」


    「就算你稱讚我,也不會得到什麽好處喔。」


    這句話讓伊莉涅稍微皺起眉心。


    既是高興自己想受人稱讚的地方得到稱讚,也是警惕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她處於夾縫之中。


    看來應該是這樣吧。


    她不是個壞女孩,庫斯勒心想。


    「你是說……卡山是嗎?目前還在戰爭中。東西不會直接進來,不過的確有許多商品經由別的城鎮流通到這裏來。不過,聽你的意思,我想比起進貨明細,由本工會提出的請願書還有和湯瑪斯之間的往來記錄可能比較符合你的需求。」


    「可以嗎?不需要先征求工坊頭目們的同意嗎?」


    庫斯勒一提出這個問題,伊莉涅不勝其擾地冷笑。


    「這時候才展現出你的良知嗎?明明隻要你稍微施加壓力,想看多少就能看多少。」


    「權力是在不得已時才端出來用的東西。」


    「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啊。」


    「我並沒有打算說笑話。」


    說這句話的同時,庫斯勒也筆直注視著伊莉涅的眼睛,而她還是臉上隱隱帶著哀傷,微笑著承接他的目光。


    「我想也是。」


    那是對自己毫無實權的處境再明白不過的眼神。


    伊莉涅聳聳肩,把手扠在腰上,輕輕歎了一口氣後說道:「那麽。」


    「我收到哪裏去了呢?要請你在這兒等一等……還是說我差人送到你工坊去?」


    「讓您如此費心的話,我會太過受寵若驚。」


    聽到庫斯勒矯揉造作的說話方式,讓伊莉涅半睜著眼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可不希望煉金術師死賴在這兒。」


    「那麽我就在這裏稍等吧。」


    伊莉涅無聲地笑了笑,擺擺手往屋子深處走去。


    直到眼底再也瞧不見那隨意綁起的紅發後,庫斯勒便讓自己沉浸在先前這段讓人覺得舒爽的對話餘韻中。雖然不知道她和那些工頭們究竟為何起爭執,但那一連串強勁有力的怒吼也十分厲害。


    「一個不錯的女孩嘛!」


    庫斯勒邊撫摸下頷邊說道,身後的翡涅希絲則開始有些坐立不安。


    庫斯勒側頭看向她,翡涅希絲則是帶著些許不安地望著他。


    「我並不是要你也要表現得像她一樣。」


    聽到庫斯勒這麽說,翡涅希絲像是吃下定心丸一樣如釋重負。


    的確,假使翡涅希絲找尋到自我,言行舉止上能夠變得堅定,他也不認為要像伊莉涅那副模樣。伊莉涅和翡涅希絲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就像雖然一樣是金色,但黃鐵礦還是有別於黃銅。


    「找到了。」


    伊莉涅抱著如字麵上所說,堆得像座小山的文件,走了出來。


    盡管她的外型相當纖弱,不過不愧為工匠的妻子,似乎挺有力氣。


    注意到庫斯勒稍稍瞪大眼睛的反應,伊莉涅便一古腦兒將文件全都擺到辦公桌上,伸手扶住上頭,用故意刺激人的語氣說道:


    「溫柔文雅的煉餘術士大人可帶得走這些文件?」


    「真不巧,本人和同伴都不是力氣見長的人。我們隻會拿走值得注意的內容。」


    「哼!」


    伊莉涅在鼻間嗤笑出聲。翡涅希絲的身體突然打了個冷顫,想必是由於伊莉涅朝她看了一眼吧。


    庫斯勃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粗魯地翻動堆在辦公桌上滿布塵埃的文件。


    「最舊的是四年前的東西啊?」


    「大概吧?在那之前是教會較為強大,騎士團大人也還沒有這麽大的麵子。比這更之前的話,大規模的材料進貨就應該是在布克魯格商會的倉庫裏吧。」


    「布克魯格商會?」


    「布克魯格商會曾經待過如今由騎士團大人駐守的建築物。也是騎士團大人來到之前,通融我們資金的地方。我還聽說把工匠帶來這座城市的原本就是這個布克魯格商會。」


    庫斯勒聳了聳肩。


    騎士團下手絕不留情,而且還鍾情效率高的方式。


    想在戰場上求得勝利,武器和工具的製造是決計不能短少,因此必須快速地將鐵匠工會納入其完整的支配之下。最為迅速的方法自然是直接奪取早已確立了支配鐵匠工會權力的組織。


    「什麽都沒有的人最幸福,是嗎?就因為擁有讓人眼紅的東西才會被奪取啊。」


    「真令人討厭的事啊。」


    坐在椅子上,連同椅子都麵向側邊的伊莉涅,在桌麵上拄著手托住臉頰開口說:


    「不過,已經四年啦……」


    伊莉涅感歎地說出這樣的話。她所坐的是一張椅背異常高聳,在某些部分則加了形式上的裝飾,象征坐在這上頭的人才是首領的座椅。


    看她坐的模樣似乎十分不舒適,也像是在跟人賭氣。


    「四年前……還隻是個喝奶的孩子嗎?」


    麵對庫斯勒的刻意調侃,伊莉涅當然連動怒都沒有。


    「現在也沒有多大改變啊。」


    「那是對誰而言呢?」


    聽到庫斯勒的疑問,伊莉涅擺出十分不悅的表情。


    「煉金術師會使用魔法是真有其事嗎?」


    「隻不過是你很容易被人猜透罷了。」


    「……」


    伊莉涅毫不保留地緊皺起眉頭,還噘起嘴來。


    「原本應該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壓根兒沒想到他會死得那麽幹脆。雖然的確是有點年紀了……」


    「我也想見見他啊。」


    「……」


    感覺到伊莉涅逼人


    的視線,庫斯勒微微地閃躲開。


    「文字會透露出一個人的品格。上頭有布魯納簽名的書信全都是你的……丈夫所寫的吧?」


    「沒錯。」


    盡管不清楚伊莉涅是否愛著其亡夫,但對他的本事心懷仰慕這點應該是無庸置疑。


    鐵腕作風的工匠本色。


    哎呀哎呀,庫斯勒心道。


    「光憑本事就能得到女人的賞識,當工匠還真是好福氣啊!」


    庫斯勒語畢,伊莉涅隻是聳了聳肩。


    「如果我是男人的話,這點也的確是個好處。」


    「你是指把目光放在地位和財產這點?」


    「……你還真是個討人厭的家夥。」


    「因為我總是說實話,才會容易惹人厭啊。」


    伊莉涅冷笑出聲,不過她依然托著腮,氣勢有些衰減地說道:


    「真的,我怎麽會被鐵給吸引了呢……」


    庫斯勒在伊莉涅這樣的神態中,似乎窺見到她平日的辛勞。


    每個人都有各自合適的所在地。比方說男性應該打鐵,就像女性應該去摘花。


    倘若走岔了路,該會有多麽痛苦、多麽艱辛,舉個極端的例子,看看翡涅希絲就可以明白了。


    「和同年紀的友人應該很難有共同話題吧。」


    「就是啊。鑽進熔爐中把全身搞得都是煤炭烏漆抹黑,就為了堆磚砌瓦,有誰想聽關於這種苦活的事呢?」


    「我倒是已準備好洗耳恭聽?」


    「你以為我們之間有可能相談甚歡嗎?」


    滿是譏諷的笑臉,不知為何讓人覺得風情萬種。


    對於她毫不留情的回答,庫斯勒不以為意聳聳肩說道:


    「你是工匠之首,我是煉金術師。」


    「沒錯,各自弄清楚自己的立場吧。」


    庫斯勒在鼻間歎了一聲,最後挑選出約三分之一的文件。


    「總之,我先借走這些。」


    「你不用再拿來還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臉啊。」


    她還是側著身,沒有直接麵對庫斯勒,神情認真地要求道。


    讓人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話是開玩笑,也正因如此,庫斯勒才會對伊莉涅抱有好感。


    「我會找人送過來。」


    「哼。」


    當庫斯勒告辭時,伊莉涅還是沒有看向庫斯勒,隻有揮揮手示意,馬上就開始動手整理起辦公桌上剩下來的文件。


    庫斯勒對仍坐在椅子上的翡涅希絲使了個眼色。


    翡涅希絲接受到暗示後便立即站了起來。庫斯勒拿起較厚重的文書,較輕的文件類就往翡涅希絲懷中塞。翡涅希絲有些疑惑地接過,她的疑惑與其說是對庫斯勒的體貼感到不解,或許有更多是被他和伊莉涅之間的談話害得心神不寧。


    是因為主人目前處境的緣故嗎?鐵匠工會彌漫著一股陰鬱,他們走到屋外,沐浴在晴朗陽光下才覺得心中舒暢。


    整座城市也顧不得伊莉涅的心情,照樣熱鬧如常。


    庫斯勒做了一個深呼吸,正要舉步朝外頭走去時,留意到翡涅希絲還呆立在工會大門前。


    「怎麽了?」


    「啊!」


    像是懷疑自己在屋裏遺落了東西一樣,翡涅希絲眺望緊閉的門扉,隨即就跨出步伐要往前走,但還是在意門的另一邊似的又回頭一望。


    「那個……」


    「啊?」


    庫斯勒一有回應,翡涅希絲就仿佛下定決心一樣接著問道:


    「那……那位女士,是不是為某些事而困擾著?」


    被白淨的修道服包覆全身的她,在骨子裏也還全然是名修女。


    盡管翡涅希絲正式的身分已經不是修女,當初也不過是騎士團為了便於監視而讓她進入修道院。況且,說穿了,翡涅希絲之所以會在神的教義上表現出固執的一麵,應該是她無意識地期望能用一些堅定不移的東西去穩住自己不安定的部分。而遵奉神的戒律則是最簡單不過的行動方針。


    雖說如此,翡涅希絲原本就對神的教義相當熟悉。


    毫無疑問地,她生性也屬於會關心顧慮他人的個性。


    「算吧。以每天過著不合乎本性的生活來看,的確是感到困擾吧。」


    「……請停止這些故弄玄虛的話。」


    「要好好說明的話需要花很多時間喔。」


    「我正洗耳恭聽。」


    竟然還會說詼諧的話!庫斯勒思忖,但隨即回想到她這是在套用剛才自己說過的話。實際感受到自己確實在影響對方,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在腹部深處逗引他。


    不過,他抬了抬下頷表示總之還是得先離開,然後邁步離去。


    翡涅希絲雖然還是很在意門的另一端,不過終究放棄,快步趕上庫斯勒。


    「請說明。」


    「男人的那個。」


    嫌麻煩地丟了這句話,翡涅希絲馬上漲紅了臉,雙唇緊閉。


    非常氣悶地麵向前方走在庫斯勒身旁,一本正經地用同樣的步伐踩了一,二,三,四,五步後,側頭望著庫斯勒。


    「她看起來非常痛苦。」


    庫斯勒側目瞅了翡涅希絲一眼,就這麽略微偏著頭,避開從對麵走來趕著一群豬隻的養豬戶。


    但是,沒能順利避開的翡涅希絲轉瞬間就像隻落水的小貓,被推擠到後方去。費盡辛苦找到可以落腳躲避的地方,是某家商會的卸貨區。接著,像是要逃離卸貨工人的笑聲一樣,小跑步趕回庫斯勒身邊。


    「在擔心他人之前,何不多擔心自己的事呢?」


    為了隱藏剛剛發生的失敗而羞紅的臉,同時也因為她對庫斯勒的話心知肚明吧,翡涅希絲低下頭為之氣結,不過臉上的慍怒並沒有維持太久。


    「是你拯救了我。」


    看見她開口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庫斯勒掛在臉上的訕笑便蕩然無存了。


    他明白依翡涅希絲的個性,她絕不是能拐彎抹角耍花招的人。


    「既然如此……」


    「你要我……也去救別人嗎?」


    庫斯勒一邊說一邊把手搭在翡涅希絲的頭紗上。


    有好一會兒,翡涅希絲的理解力都沒跟上庫斯勒所做的動作,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耳朵還差那麽一點兒就要露餡,趕緊慌慌張張壓住頭紗。


    「你……你在做……」


    「我要說幾遍你才會懂呢?不要馬上深陷其中!輕易相信別人說的話更是毫無道理。」


    「……」


    「就因為我從那混帳聖歌隊中把你接手過來,我就是個任何人都會幫的大善人?」


    「!」


    「你還不懂嗎?」


    庫斯勒陡然停下腳步,一臉嚴肅地說道:


    「因為是你,我才會幫的!」


    翡涅希絲隻是茫然。


    然後,隨著這句話緩緩滲入腦海中,紅霞也慢慢攀上她的臉蛋。


    可是,她的表情泫然欲泣,可能是有人在她的耳邊輕聲喃喃:你才沒有那樣的價值!依附在她頭上的獸耳所能聽到的,一定都是藐視、拒絕、避諱翡涅希絲的言語。


    如果是這樣,在這層意義來看,翡涅希絲的雙耳的確是受到詛咒的耳朵。


    「你……你……你真的是——」


    「你要說差勁透頂也好,騙子也好,總之就是這樣,不要隨隨便便什麽都想指望我!」


    庫斯勒一說完,滿臉通紅將胸口的修女服抓得緊緊的翡涅希絲,突然以悲傷的眼神端詳他。或者,那也許是庫斯勒本身亦流露出相同眼神。


    庫斯勒是名煉金術師,隻對自己的夢想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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