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斯勒把拆開散亂的書塞回其他書本之間藏了起來。反正是沒有人看的書,就算隻剩封麵裝禎,裏麵的內容完全不見,也是過好幾年都還不會有人發現吧。畢竟對於世上大分的人而言,外表重於內在。


    翡涅希絲發現的秘密文字指示了隱藏於書背的那張羊皮紙的存在。


    庫斯勒和翡涅希絲看完羊皮紙上的內容後,彼此麵麵相覷。


    直到現在,庫斯勒依然怎麽也想不起那時的自己到底是何表情。


    「柯雷多?阿布雷亞嗎?真是令人懷念的名字啊。」


    如此表示的男人與艾魯森同樣身居高位,指揮著潛逃至尼盧貝爾克的二十三支部隊中的一支。他的年齡看起來比艾魯森大了一輪,這年紀的人比起赴戰場專職采辦安排,感覺更適合待在大城市的建築物之中,靠著筆墨和唇舌與人爭戰。


    「這家夥發現了這個名字。」


    在那之後,庫斯勒再度擠進騎士團總部,商請艾魯森幫忙調查一位名叫柯雷多,阿布雷亞的人。同時,隱瞞了發現羊皮紙的事。


    艾魯森在感到驚訝的同時,似乎亦從庫斯勒的神情看出這件事對他的重要性,於是派遣部下去向其他部隊中老一輩的人打聽。


    然後,回答認識此人的便是如今在他們眼前的指揮官。


    「聽說他曾是教會的異端審問官?」


    庫斯勒先出聲探問,對方聞言便眯起了雙眼。


    不過,那眼神透露出來的並不像是對教會感到憎惡,盡管教會總是為了互相爭奪神之第一代理人的名號而與騎士團為敵。但也更不像是對於異端審問官所產生的侮蔑,雖然這個職位的人與騎士團之間的仇視最為嚴重。那是翡涅希絲偶爾也會露出的神情。回想起遙遠過去時的眼神。


    「異端審問官……的確是啊。不過,那家夥不一樣。」


    「意思是他還身兼其他任務嗎?」


    「不,不。」


    如此否定之後,指揮官臉上浮現出懐念往昔的笑容。


    「他是個奇怪的男人。與其稱他為異端審問官,倒不如稱異端探究官。」


    「探究?」


    「沒錯。我還記得他對於任務總是抱持著令人望而卻步的熱情。但是,該怎麽說呢……那家夥不是普通人。」


    從指揮官的表情可以很容易就窺探出這個評語並沒有眨低的涵義。


    「在那個時代,這片土地還是異教徒的所有物,尼盧貝爾克這座城市更是常在占領後的下一刻隨即又淪陷。異教徒的實力強大,這裏又是極其危險的邊境之地,因此騎士團和教會之間維係著如今無法想象的緊密合作關係。當時我人就在遠征軍中,準備朝更北方的大地前進,正好遇上了柯雷多。」


    指揮官轉動著眼珠,最後視線朝向開啟的木窗窗外,彷佛在那裏看見了當時的萊特裏亞。


    「那家夥很熱衷於調查異教徒的事。他自己表示所有的一切他都絕不放過。」


    以身為教會的異端審問官而言,那本來就是他的職責所在。而且異端審問官是一群宗教狂熱分子,他們對於「把背離神的家夥送上火刑台,淨化拯救該靈魂」這個口號深信不疑。


    騎士團裏也有一個名為聖歌隊的類似組織。他們就為了自身的目的而將翡涅希絲培育成詛咒的工具。


    「但是,在這樣的做法下,他卻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處刑。」


    「咦?」


    庫斯勒不自覺地反問。坐在另一名指揮官的房間裏,輕啜著葡萄酒的艾魯森也露出饒富興味的表情。


    「嗬嗬,是個怪人吧?他從早到晚都和抓來的異教徒待在同一間牢獄裏,就連三餐都在裏頭吃,隻顧著不停問話、調查異教徒的教義和傳說。簡直就像是自己想要追溯體驗異教徒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庫斯勒雖然聽得瞠目結舌,卻也隱約能夠理解。


    被他收在腰間袋子裏的那張羊皮紙上,字裏行間也滲透出這個部分的感覺。


    「雖說如此,那家夥可也沒忘了自己的本分。盡管他明明就跟那些異教徒同吃同 睡,獲得他們的信賴,但依舊非常堅信神的偉大。否則他也無法勝任異端審問官這個職位。隻是,他用的方法和一般的異端審問官不同。」


    「方法?」


    「是啊。他會從頭到尾一條一條地駁倒異教徒的教義,如果對方還是不能信服,他就施展奇跡,讓對方感到震撼。」


    這是讓異教徒改信正教的慣用手段。


    然而,真能引發奇跡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庫斯勒閃過這個想法時,指揮官也正好望著庫斯勒對他微微一笑。


    「沒錯。那並不是真正的奇跡,據說那家夥的出身是某個王公貴族的私生子,原本想在騎士團裏當個煉金術師。結果不知道在怎樣一個曲折下,他就改投入教會,成為異端審問官。這種事換作現在根本就不可能發生,以前卻是頗有耳聞。總之事情就是這麽一回事,你們這些人所捏造的奇跡,不對,畢竟那利用了神創造出來的世間真理!所以應該說是真正的奇跡吧?柯雷多也時常利用這個方法。」


    這番話如果被一本正經的信徒給聽見,他們大概會氣得翻白眼吧,不過聽起來確實很像以現實利益為第一優先的騎士團成員會說的話。


    「反正他就是利用這種手段讓異教徒們震驚,使他們改信正教。」


    「原來如此……那麽,這位人物現在身在何處呢?」


    庫斯勒的發問直指核心,對話突然在此戛然而止。


    感覺得出來這是出自哀傷的沉默。


    「他會在做些什麽呢?」


    言語之間充滿溫情,一點都不像是地位顯赫的人會說出來的話。


    「至少,可以肯定他已經不在教會組織中。現在的教會根本就不是那種人能夠待下去的地方。」


    「但是……」


    異端審問官和煉金術師十分類似,不過他們的命運卻更加悲慘。由於這個工作身分,異端審問官的一句話很有可能會讓被告發的人就此披上異端的罪名,失去一切。


    因此坐到教會總部最頂端位子的教皇絕大多數都是異端審問官出身。


    這是因為如果他們不能出人頭地,往上爬到掌權的地位,最終不是遭到排擠,死得神不知鬼不覺,就是被派去執行隻有死路一條的工作。


    盡管如此,聽指揮官的語氣,柯雷多似乎還存活在世上的某個地方。


    接著,指揮官便親口說出他如此認為的原因。


    「至今我都還記得,那時連日風雪,道路都被埋藏在冰雪之下,海港也出乎意料地凍結了好長一段期間。我們雖然攻陷了四周圍的城市村落,將他們引導到正確的信仰之下,但終究寡不敵眾。而且當時我們也沒有真的要平定這塊土地,隻是抱持著先讓此地納入正教版圖的想法。因此當遠行商人給的通報上說,那些異教徒將會趁著風雪平息之際對我們發動奇襲的時候,我方就決定要撤軍。實際上,大多數人也正盼望撤退。畢竟在這塊未開發的土地上,飯也吃不飽,氣候又惡劣。死在這種地方有什麽好呢?然而,柯雷多卻不這麽想。」


    「他留下來了嗎?」


    聽到庫斯勒的疑問,老兵緩緩地點了頭。


    這時,他笑了。


    「何止是留下來,他還更往前深入敵陣。我們都試圖勸阻他啊。他是個不錯的家夥。不過卻對我們的話充耳不聞。甚至還雙眼閃閃發亮,臉上表情就彷佛是一個要去見心愛女孩的年輕小夥子。」


    風雪止息後,唯獨天上晴空萬裏,宛如春天般明媚。年輕的異端審問官柯雷多?阿布雷亞就這樣意氣風發地更往北去。


    庫斯勒想象著這幅畫麵。


    「我們問他為什麽要往北去,如果是為了讓異教徒改信正教的使命,等準備好之後再去執行也不晚。甚至還端出不愛惜生命的做法才正是違背了神的旨意來教訓他,但那家夥卻開口反駁……」


    ――覺得那裏似乎有什麽在等著。


    「在酷寒的環境中,沒有食物,加上體力和精神狀態也虛弱無比時,有一瞬間,人會突然感覺不到寒冷。明明是在直撲而來的風雪簡直就像掉入無底洞一樣無止盡的環境下,視線前方卻彷佛可以見到亮光。於是,原本已經無力站起的家夥,會猛然站起身,沒穿多少保暖的衣物就搖搖晃晃地走進漫天飛雪中。這種情況有人形容是蒙主寵召,也有人認為是被惡魔給誘惑。然後這些人大多都在第二天一早被發現,直挺挺地凍僵在雪地裏。不過道些死去的人全都一臉祥和,彷佛正在作夢一樣。柯雷多那家夥當時的神情就類似這樣。」


    庫斯勒雖然曾聽說過這種事,卻未曾親眼目睹過。


    然而,若是在他身旁靜靜聆聽的翡涅希絲的話,或許……庫斯勒想到此處便朝她瞄了一眼,不過由於隔著頭紗的關係,庫斯勒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從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聽過他的名字了,當時一遇到有什麽動靜,就會委托比我們還不怕死的遠行商人去打聽他的下落,但是毫無結果。雖說或許他是因為察覺到自己沒辦法再繼續擔任異端審問官,所以才想藉此脫逃……隻是我總覺得實情並非如此。」


    曆經歲月滄桑後,爬升到一個位子還算象樣的男人竟然像個小夥子似的笑了笑。 「我想他應該是去追尋夢想了。」


    前往就在這世上某個角落的抹大拉之地。


    「人往往會美化過去啊。所以說不定實際情形根本就不是這樣。」


    男人苦笑後,瞧著庫斯勒問道:


    「可是,你是在什麽地方看到柯雷多這個名字?如果這二十年來,他都以原本的身分活下來的話,如今應該也成為一個略有名氣的人物了。難道說,他真的還活著?」


    指揮官的口吻雖然是在開玩笑,但他的眼底卻閃動著認真的光芒。


    他希望柯雷多還活著。


    讓旁觀者不禁揣想,即使對方是個二十年前的故人,曾經處在如今變成敵對的陣營中,也還是希望他活著嗎?


    庫斯勒雖然感受到心頭一股熱,卻還是有如「利息」一般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我是從卡山城一封相當老舊的信函上看到這個名字。」


    「是這樣啊,那麽就是跟龍的製造有關囉?」


    「是的。」


    說謊就跟呼吸一樣自然。


    鉛塊能夠看起來像黃金;黃金也能看起來像鉛塊。


    「我擔心龍這件事會不會觸及到信仰上的問題。」


    「是這樣啊……不過,沒什麽好擔心的。恐怕就連教會也沒幾人知道柯雷多這個名字了吧。」


    「原來如此。」


    「嗬嗬。突然聽到這麽令人意外的名字,我也東扯西扯說了不少啊。」


    「真是打擾你了。」


    艾魯森略為致歉,男人卻苦笑地擺了擺手。


    「要不是聽到庫拉托魯大公麾下的部隊所創造的事跡,我們這些部隊還不知道能不能維持軍心的團結。龍的存在簡直就是出現在眼前的奇跡啊。把這點小事當成是在支付坐上龍背的車資的話,可就便宜得很。」


    「言下之意可不是打算就這樣了結費用吧?」


    艾魯森插科打諢的回答,讓兩人不約而同地發出掌權者特有的笑聲,既是解嘲又是在互探對方的底線。


    庫斯勒就在這時候安靜地說:


    「我最後還有一個請求。」


    「是什麽?」


    「能夠告訴我柯雷多曾經走過的路線嗎?」


    「?」


    男人吃驚地愣了一下,接著說聲無妨後,便傳喚部下前來,命他將一份標有路線的地圖交給庫斯勒他們。


    「世界上真是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啊。」


    艾魯森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後如此表示。


    「所以呢?這樣聽來,龍也有可能沉睡在其他城市裏嗎?」


    艾魯森看著標示出約二十年前的戰爭動線的地圈,向庫斯勒問道。


    「隻憑那些話還很難判斷。不過,地圖上的這些城市確實值得優先調查。」


    「嗯。」


    艾魯森頷首同意,然後抬頭說:


    「聖典上有雲:『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如果技術像時疫一樣擴散開來,可就麻 煩了。」


    「不過,即使是黑死病也會隨時間淡薄。」


    「沒錯。所以即使那個叫柯雷多的人早就發現龍的存在,一直以來也沒有人想起這件事,隻要我們暗地動點手腳,就不用擔心敵人會察覺。」


    庫斯勒在教會發現柯雷多?阿布雷亞所留下的羊皮紙後,就前來見艾魯森。然後隨便捏造了一個理由請他幫忙調查有沒有人聽過柯雷多這個名字。他表示自己在卡山城時發現了一個異端審問官的名字,叫作柯雷多,當時他似乎曾在這城裏調查某件事。究竟是調查什麽?萬一與龍有關聯的話,,說不定製造龍的技術也流傳到其他地方,如此一來就危險了。


    艾魯森並沒有對庫斯勒的說法起疑心。


    「如果還有什麽發現,就向我報告。我會想辦法。」


    「遵命。」


    庫斯勒造作地垂首行禮後,便告辭離去。


    當他一回到旅店,就從腰間的小袋子再度拿出那張羊皮紙。


    上頭有那麽一段話。


    不管庫斯勒看再多遍,他都覺得興奮地像是心臓快從嘴裏跳出來一樣。


    不遇,翡涅希絲卻一直默默無語,現在也是一臉茫然地坐在床邊。


    「你身體不舒服嗎?」


    庫斯勒禁不住開口問道。


    沒想到翡涅希絲卻嚇得身子彈了起來,看向庫斯勒。


    那張臉看起來果然一副心不在焉,翡涅希絲維持著這副表情,腦袋往左右搖了搖。 「總覺得……很不真實……」


    「啊?」


    「覺得……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感覺就像故事中那種根本不存在的城堡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樣……」


    從翡涅希絲此時哭喪著臉的表情來看,會讓人以為她正在說自己昨晚見到幽靈了。 但庫斯勒並沒有取笑她,還隱隱約約地抓到翡涅希絲想表示的意思。


    「那叫作興奮。」


    翡涅希絲雙眼圓瞪地看著庫斯勒。


    「不過,那是理性上的興奮,懂了嗎?」


    隨後再補充了一句,翡涅希絲便瞬間雙頰緋紅,重新回到平常的自己了。


    「反正,以你這家夥來說,可是立了大功啊。真虧你能注意到。」


    「……『以你這家夥來說』這幾個字太多餘……」


    翡涅希絲嘟噥著發起牢騒,庫斯勒卻隻是哼了一聲。


    隻是,她這份功勞可貴重得很。


    上頭有著柯雷多,阿布雷亞簽名的這張羊皮紙,寫了這麽一段話:


    ――神所遺留的知識沉睡在這片大地上。


    ――神派遣聖靈將其遺留於此。


    ――經由遠古時代來自聖地的精靈之手。


    不知是因為寒冷或是天性使然,這段話的筆觸給人一種剛勁急躁的感覺。


    在簡短的文章當中,最後一行更是凝聚了強烈的意誌:


    ――以吾眼之眼閱讀這本書的人,願汝追尋吾之足跡。


    這明顯是個留言。而且還夾在城市編年史這種最無聊的書籍之書背內側。事實上, 也在事隔將近二十年之久,才隻有庫斯勒


    和裴涅希絲發現這則隱藏留言。


    不過,畢竟是落在該拿到的人手中。


    與眾不同的異端審判官。


    這名異端審判官對異教徒的習俗感興趣到與他們一同吃住程度,既有煉金術師的 素養,又具備能當場捏造出奇跡的技術。


    而且,他在邊境之地對其他人的勸說置若罔聞,啟程前往更接近敵人的地方。


    他表示那前方或許有什麽在等著。


    然後把這則留言托付在城市的編年史上。


    「這個人……果然……」


    裴涅希絲戰戰兢兢地說,似乎害怕去確認那件事。


    庫斯勒手拿羊皮紙,就連椅子的存在都忘記,就這麽站著反複閱讀上頭的文章。再加上從艾魯森介紹的指揮官口中聽來的,柯雷多這個人物的形象。


    庫斯勒點了點頭,心想肯定沒錯。


    「柯雷多相信古代民族確實存在。」


    正因如此,他才會在那一頁上頭設下暗號。


    在那之後,庫斯勒仔細端詳那一頁的內容時,就發現錯字全都是後來刻意填寫上 去。字形相似的就添上幾筆;完全不像的就小心翼翼刮掉羊皮紙上原有的字後,再重寫進去。


    「熱衷於異教徒的事,以及成為異端審問官,這些說不定都是為了古代民族。」


    「他……在更早之前就知道了?」


    「過去的時代比現在更加混亂。而且,指揮官不是還說他是某個高官的私生子?或許他碰巧接觸到了原本該被封印的禁書,又或者是……」


    庫斯勒略為猶豫之後才說:


    「他實際上見過從東方被帶來的人們,還交談過,所以才如此確信。」


    翡涅希絲「啊」地吃了一驚,不過有過同樣遭遇,最後流落到此地的她隨即輕輕地點了點頭。


    「隻是,這麽一來在那張書頁上提到的無名賢者應該也是真實存在的某個古代人民。」


    那本散亂殘破的書上還繼續這麽寫道:


    古代賢者無所不知。在第一天的白日曉得大地之理;在第二天的黑夜曉得星辰之理。


    在第三天的白日練就出知識;在第四天的黑夜完成一切。


    「其中涵蓋了一切不可思議之奧秘。亦即,操縱元素的賢者之石、萬能藥埃利克西爾、神創造人時使用的生命之書、形成天體的堅鋼。以及……」


    庫斯勒浮現的笑容帶著些許嘲諷。


    「將其煉製後得到的神之金屬――奧裏哈魯根。」


    賢者無所不知。


    然而人類無法理解一切,他們僅能遵照賢者帶來的智慧和秩序在此處聚居成村落, 將繁榮綿延至後世――


    「話說回來,如果賢者真的無所不知,那他豈不就是神了。」


    「但是……」


    意外地,翡涅希絲語氣強硬地說:


    「但是……如果可以知道其中一項?」


    庫斯勒半眯著眼端詳翡涅希絲,然後悶悶的笑聲從他的喉頭傳了出來。


    他的心底某處已然意興闌珊。腦海裏有道聲音告訴他:反正那是騙人的。


    他很清楚這是為了不讓自己在一些極為愚蠢的事情上摔跤的處世之道,可是翡涅希絲還沒精明到能像自己這樣。


    庫斯勒甚至對她湧現的這股熱衷感到懷念。


    「如果知道其中一項……」


    庫斯勒重複一遍這句話後,續道:


    「抹大拉之地就會在柯雷多走過的路的前方。」


    庫斯勒將留在艾魯森房間裏的地圖上所標記的路線全都默背起來了。


    柯雷多說不定會在他曾經抵達的城市某處,再度留下什麽。


    庫斯勒打開木窗,看向外麵。


    正覺得房間內變得越來越昏暗,一看之下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經紅霞滿天。


    冬天午後的太陽總是西沉得快。


    庫斯勒眺望天空說道:


    「傳說就沉睡在這片天空底下的某個地方。」


    他感到不可思議。這個世界的大地明明就是接壤毗連,然而他的日常生活卻在某處中斷了。這一點讓人似懂非懂。就好比苦於美食的分量過大,無法順利送進嘴巴時的那種焦急無奈。


    「應該很遙遠吧。」


    庫斯勒在無意間喃喃說出這麽一句。他原本並沒有想要示弱,但或許是因為太沒有真實感了。


    聽到他這麽說的翡涅希絲有些自以為是地用鼓勵他的口吻說:


    「所以切勿忘記旅行的真諦。」


    「啊?」


    轉過頭來就看到她溫柔的笑臉。


    「不過是兩腳交替往前踩出去而已。再來就隻要一股勁兒地走下去。唯獨兩旁的風景會改變,自己――」


    正欲繼續說下去的話突然停在中途。


    因為庫斯勒冷不防地朝她走近,以單手掐住雙頰的方式擭住她的臉。


    「我雖然很想對你說,不要自以為是!」


    庫斯勒賊賊地笑著,左右搖晃翡涅希絲的臉龐。


    「不過我心情很好。」


    當他一鬆手,翡涅希絲就鼓起臉頰,彷佛要填補凹陷下去的分量。


    庫斯勒的視線離開讀希絲之後,繼續笑著說:


    「而且,立下功勞的人是你。你很適合當煉金術師喔。」


    「咦?」


    庫斯勒斜眼偷瞧一眼翡涅希絲,不懂得對人起疑的清純少女正被壞男人的花言巧語蒙騙時,露出來的表情就和現在的翡涅希絲一樣。大致上並沒有改變嘛!庫斯勒暗想。


    「因為你很幸運。」


    「……」


    翡涅希絲想到自己又被捉弄,不禁臉色一沉,庫斯勒則繼續對她說:


    「這點很重要喔。因為這世上不講理的事情太多。想要避開這些事到達抹大拉,就隻有既狡猾又幸運的人。」


    翡涅希絲不悅地望著庫斯勒,然後嘟起嘴說:


    「你很壞心眼……」


    「這是一件好事。壞心眼對於煉金術師而言也是必須的要素。」


    「……這說法絕對是騙人的。」


    庫斯勒聳了聳肩,翡涅希絲拿他沒轍似的歎了一口氣。


    不過,當她的眼睛瞄到庫斯勒手上的那張羊皮紙時,還是微微浮現了自豪的笑容。 似乎是在咀嚼玩味自己的功勞。


    「總之這件事的真偽就留著以後再追查吧。」


    庫斯勒這麽說之後就將木窗關上。


    「先去填飽肚子吧!還是說,你連這句話都要懐疑?」


    「……你真像個小孩子,」


    「應該說我心情好。」


    翡涅希絲萬般無奈地歎了一聲,事實上,庫斯勒一旦心情放鬆,確實就像個孩子 一樣興奮。


    畢竟他們在卡山發現的古代民族,原來早就有別人注意到其存在了。


    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會懷疑這個發現搞不好隻是個自以為,如今他卻感覺到自己獲得了一個強而有力的後援。


    萊特裏亞境內有什麽在等著。遠古時代在彼端失傳的古老技術就存在於該地。然 後,說不定那當中就有――


    庫斯勒邊思索這件事,邊打算走出房間。


    膨脹過頭的麵包往往就會在這時候破裂。


    「咦?」


    翡涅希絲發出疑問。


    正當她準備離開房間之際,又猛然轉回頭。


    「怎麽了?」


    即使庫斯勒反問,翡涅希絲也沒有出聲答複。她在房間內回頭,就這樣動也不動。 當庫斯勒打算重新發問時,翡涅希絲小跑步地靠近窗口,把木窗打開。


    這時,聲音也隱約傳進庫


    斯勒的耳朵了。


    「怎麽了?發生火災嗎?」


    他走到翡涅希絲的身後,看向窗外。可是外頭就連濃煙味都聞不到。那麽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從遠處傳來了一陣陣金屬敲擊聲。聽起來正像是為了告知有十萬火急的事發生而拿起鍋底來敲打的聲音。


    「……果然。」


    「……敵……」


    「什麽?」


    就在那之後,來自不遠處的鏘、鏘、鏘金金屬敲打聲就變得清晰可聞了。庫斯勒探頭往窗外一看,城裏的衛兵敲著鐵鍋,來到隔壁街區的拐彎處。


    「因為教會沒有鍾,才這麽做啊……對了,你剛剛說了什麽?」


    庫斯勒再次詢問翡涅希絲。


    翡涅希絲慢慢地回道:


    「敵軍突襲。」


    霎時,庫斯勒感到難以置信,當他想要再反問一遍時,就發現沒那個必要了。因為他已經可以清楚聽到士兵大聲叫嚷的聲音。


    「敵軍突襲!敵軍突襲!」


    路上行人聽見這道敲著鐵鍋報訊的聲音時,人人都呆立不動,變成一根木棒。


    「敵軍突襲!所有人都拿起武器到城牆下集合!敵軍發動突襲了!」


    對麵旅店的窗戶也幾乎全敞開,房間裏麵的人都在探頭張望。


    每個人全露出驚訝的臉色,在這種時間下突襲?愣了一會兒後才慌慌張張地采取行動。


    道路上開始集結人潮,動作迅速的傭兵早已一溜煙地往城牆奔去。


    順著筆直的大道遠眺可以看到那麵城牆,庫斯勒眺望著巨大的它,吞下一口唾沫。敵人將越過那道牆,攻進來?


    雖然不敢相信,卻也不覺得這會是個惡作劇。


    天色逐漸暗下,彷佛將要帶來各種災難。


    之後,庫斯勒和翡涅希絲就待在設於旅店一樓的酒館中,和其他傭兵騎士一起等待下一步消息。這時,傳令兵前來通知敵軍的突襲隻是個誤報。


    然而,能夠鬆一口氣的時間非常短暫。因為傳令兵又接著轉達要庫斯勒他們前往騎士團總部一趟。


    倘若敵軍的突襲真的隻是單純的誤報,就沒有必要傳喚他們過去。


    一定有某種原因。


    「看得到嗎?」


    風很冷,而且大概因為靠海的關係還挾帶著濕氣。在天氣晴朗的日子登上高處會讓人心曠神怡,但在日落之後登高隻會嚴重煽動人內心的不安。


    「嗯……真的隻能隠約看到輪廓……不過感覺他們很不熟練。動作也都雜亂無章。」


    「這表示他們隻是把東西帶過來而已嗎?」


    「如果他們不是在刻意裝笨拙,可以這麽說啦,對不對?」


    伊莉涅的語氣聽起來總覺得有種厭世的感覺。又或者是因為她正不眠不休地沉迷在龍的量產作業,卻被硬生生拖來這種地方。被人突然從灼熱的熔爐前,帶到暴露在剌骨寒風中的高台上,她的心大概也跟著結凍了吧。


    「而且還聽說這是最新的機關啊。搞不好根本沒人真正掌握住裏頭的構造唷。」


    威藍多一腳站在城垛上,明明已經沒了太陽,卻手靠著額頭像在遮蔽日頭一樣地眺望遠處。離他們不遠處也有一群同樣在俯察眼下情景的人。


    他們的打扮各有其趣,但不管是誰看起來都不像是在城裏過著安穩日子的人,就這一點來說,這些人倒是如出一轍。


    他們都是隨軍集結在這座城市的煉金術師,庫斯勒四人現在正位於守護尼盧貝爾克的巨大城牆上。


    「你的耳朵能夠順風聽到些什麽嗎?」


    翡涅希絲正形容枯槁地蹲坐在他的身後。


    她這副模樣並非因為寒冷或肚子不適,而是被高度嚇得雙腳無力站起。


    「……」


    「……我不是要捉弄你。別露出那種表情啦。」


    在根本沒有打算戲弄她的情形下,落得與一臉愁容相對,這使庫斯勒也困惑得難以應對。他一如此抱怨,翡涅希絲果然就表現出被人教訓的沮喪模樣,搖了搖頭。


    「但是,對方倒真的抬出不好解決的東西來啦。」


    庫斯勒的口吻就像在發牢騒。在他視線前方的是無數把火炬於深不可測的黑暗中擴散開來,所形成的一片紅海,其中有一處特別明亮。敵軍正在那裏為了組裝某樣東西而忙得人仰馬翻。


    「沒想到會出現最新型的投石器啊。」


    投石器比一般人高出十倍以上,聽說建造材料用的是從萊特裏亞北方才能采伐到的巨大木材、以及從受盡嚴冬鍛練的野獸身上抽出的強韌肌腱,再加上大量的鐵。射程超過以往的一倍有餘,破壞力更是倍上加倍。雖然這麵城牆的高度是一般投石器無法輕易超越的規格,發射出來的鐵塊多半都會被牆壁反彈回去,不過那也隻是按照以前的基準所得到的實績。


    人類畢竟隻會應付能夠想象到的問題。


    「唉,在被奇襲的當下,要帶著這玩意兒走的確是過重了啊。」


    聽到威藍多這麽說,庫斯勒不禁發出長籲。這聲歎息化作白色煙霧飄向他的後方, 光是這樣就讓人覺得那類似幸運的某種東西彷佛也跟著消融散去。


    「先回去吧。就這樣看著它組裝完成也無濟於事。」


    「也是。何況這在一時三刻間絕對不會完成啦。麵對同樣一種材料,卻有一堆人交替著更來換去的,這證明他們沒有領頭指揮的人。如果這是間工坊,就算被工會踢出名單也不敢抱怨吧。」


    伊莉涅的口吻十足就像個工頭,從卡山一路到這裏,確實證明了她的統領能力相當出類拔萃,沒有人會針對這點發出怨言。或許過於年輕的女性身分倒是成了她的武器。這道理就如同翡涅希絲身在戰場上時,不管從什麽角度看她都是一名戰爭女神。


    或許正因為她是工坊中的特殊存在,才讓那些男人們下意識地遵從。


    「這點也轉告艾魯森一聲吧。就說是雷與冶煉之神的化身這麽表示。」


    見到庫斯勒一臉認真地嘲弄自己,伊莉涅便眯起眼睛,毫無畏懼地笑著說:


    「對啊。反正假胡子早就已經備好了,我隨時都能打扮成雷神的樣子啊。」


    伊莉涅在工坊幹活時的神態似乎也清楚地浮現在眼皮上。


    「要回去囉。站得起來嗎?」


    庫斯勒抓住翡涅希絲的手臂,將她拎了起來。雖然庫斯勒老在其他事情上麵捉弄 她,但一見她真的害怕到這種程度,也早就喪失了欺負她的念頭。翡涅希絲緊緊抓住庫斯勒的手臂,東倒西歪地走著,當她開始從城牆中的階梯往下走時,才終於平複下來。


    一般城市裏的城牆都建得跟住家的牆壁沒兩樣,然而換成尼盧貝爾克這種大城市的話,城牆本身就宛如一棟簡陋的房屋。階梯的牆上各處都裝設了窗孔,可以由此射出弓箭,或是將滾燙的熱油往下倒。另外還有放置此類武器物資的倉庫,以及用來燒熱油鍋的爐灶、汲水用的井等等。


    狹小的空間裏亂七八糟地堆滿東西,但一切都隻為了一個目的而放置在此,這地方讓庫斯勒想起煉金術師的工坊,心情異常地雀躍。


    他有種感覺,如果待在這個塞滿物品的石造城牆上,從沐浴在月光中的窗口眺望外頭進行思考的話,必定會得到某些不比尋常的靈感。


    不過,那也是平時才能做的事。如今的尼盧貝爾克並非處於思索的階段,而是該采取行動的時候。


    庫斯勒他們走出城牆後,就直接趕往騎士團總部,來到艾魯森的房間。


    艾魯森的目光非常淩厲。


    「親眼目睹了我方的優秀技術之後,你們有何感想?」


    回答這問題的人是雙手扠腰,一


    臉不滿的伊莉涅。


    「就算是很厲害的東西,如果遇到組裝的人太愚蠢,我看也很難被活用了。」


    成功管理的質量是信賴的證明。


    工匠工會這種組織雖然容易讓人喘不過氣,但相對來說能夠確實保證質量。


    「這麽說組裝上需要花不少時間囉?」


    「至少絕不是現在馬上就會完成。至於要花上多少天,因為他們不是我工會的人,所以我也無法估計。」


    這大膽的回話方式不知道是因為她太疲累了,或是因為她開始有點膽量。


    在城牆外頭時,她還是個因不安而戰栗的少女,但進到城牆裏麵,就成了揮舞鐵槌催促男人行動的厲害工匠。


    「聽說至少有把設計圖燒毀。隻是人隻要一明白關鍵所在,大部分的事情就會迎刃而解。而且材料早已準備齊全,比起這些,敵人可是拆解了完成品,把東西移動到這裏來了。」


    「若是如此,那麽隻要那些負責組裝的人懂得如何彼此合作的話,距離完成就不遠了。時間再多,也最好想成這幾天內就會完成了吧。」


    庫斯勒接在伊莉湼的後頭繼續說:


    「我也同意這個看法,所以是要我們也製作出投石器嗎?繪製出設計圖的家夥也在這裏吧?那我想應該不至於製作不出來。」


    艾魯森彷佛覺得忿忿不平似的歎了一口氣。據說騎士團是在中午過後不久,發現城牆外頭來了一大隊馬車。當日落時分,敵軍開始進行組裝時,有人從形狀上認出來那東西該不會是巨大投石器。


    接著,這份消息傳遍總部之後,一名部隊指揮官才坦承。


    巨大投石器原本是他的部隊為了攻打萊特裏亞而製作出來的武器。


    但是在萊特裏亞女王有備而來的奇襲之下,他的部隊也隻能顧得了自己身上的裝備就開始逃亡,最大的努力也頂多隻是把設計圈給燒毀而已。


    也就是說,現在在外頭對他們張牙舞爪的武器,原本是自己人製作出來的東西。 從該敵營逃脫出來的那些人,如今是怎樣的心情呢?


    「這……可很難說喔。」


    如此回答的人是伊莉涅。


    「為什麽?」


    「曾經有過設計圖是吧?會寫下那種東西,不就跟小夥計記不住該辦哪些差事,然後在石盤上用石灰做筆記沒兩樣。」


    伊莉涅雖然不善書寫閱讀。但她的工匠本領卻是一流。


    工匠終其一生都在同一座城裏,與相同的夥伴不斷地共同製作一成不變的商品,對他們來說根本就不需要留下文字去向他人傳達什麽,或者留下什麽。


    「年紀輕輕卻看得很透徹啊。」


    艾魯森像在挖苦似的對伊莉涅說道。


    當然,這是最高級的讚歎之詞。


    「深感榮幸。再說,就現實麵來說,也辦不到。要是下令停止龍的量產的話,或許還有可能。」


    「這的確是個問題。」


    艾魯森簡短地回了一句後,就朝伊莉涅努了努下顎。


    「你回工坊去,龍的量產才是我們的命根子。」


    「是。」


    伊莉涅點了點頭後,兩手一攤,無奈地走出房間。


    「幸好這城裏還儲藏了大量的瀝青。聽說是先前才剛運送到,原本是為了春天的到來,給船隻進行防水用的儲備。真是神的恩典。」


    在煉金術中,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大多也在別的方麵有用武之地。


    「我已經測試過囉,應該沒有問題啦。」


    「這麽一來,我們就並非毫無還手之力。」


    伊莉涅離去關上房門之後,房間裏就剩下艾魯森、庫斯勒、威藍多和翡涅希絲四個人。可以聽到門外傳來人們慌亂走動的腳步聲,關起的木窗甚至還映照出在大街上熊熊燃燒的篝火火光,整個城市都在騒動。


    「那麽,不命令我們趕緊滾回工坊的理由是?」


    庫斯勒詢問道。


    「當然不是為了要你們製作投石器去掃平敵軍。」


    艾魯森的手指在桌上敲得叩叩作響,他說:


    「再這麽下去,我們會輸了這場仗。」


    一時之間庫斯勒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威藍多似乎也是相同感受。


    「這是在比喻什麽的說法嗎?」


    「不。」


    艾魯森這個人並不會說出喪氣話,這點連庫斯勒也心知肚明。


    若是如此,這句話就是他冷靜分析過情勢,以長年的經驗過濾眼前的事情所得到的結論。


    「燒紅的鐵球將會砸毀城牆,越過上空攻進城裏來吧。勢必會出現死者或傷者。這項製作技術原本屬於騎士團其中一支部隊。而且那些人在逃出來之後,還隱瞞了這件事。即使他們明明預想得到這兵器絕對會被敵人運到這裏,對我們張牙舞爪。」


    雖然他們明知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但在麵臨「除了留下這東西逃走之外沒有其他選擇」的情形下,就不願將此後果視為自己的責任,或許這就是人的天性吧。


    結果,這些人不敢正視現實,就隻是祈禱希望敵入不會發現留在城裏的那架龐大無比的投石器。


    「於是帶來怎樣的後果呢?傭兵和騎士們大概都會這麽想吧。滿懷出人頭地的夢想而從同一個村子、地區前來投軍的夥伴們終於在今天倒地不起了。可是,那並非光榮戰死,而是因為本該讓他們寄托後背的戰友犯下一個愚蠢的失敗,才導致他們死亡。」


    「他們無法抑製的憎恨與憤怒都不會朝向城牆外頭發泄,而轉向城裏的人。」


    「沒錯!他們也無法在酒館裏吹噓自己臉上所負的傷,也不可能燃起傭兵們旺盛的戰鬥意誌。更何況,這城裏原本就有問題,本來該是為己所用的最強兵器現在竟然瞄準了自己,在這麽令人絕望的時刻,那些人又會怎麽說呢?」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神。」


    而且,這座城裏的教堂沒有鍾。


    被神遺棄的城市。


    教堂傳不出鍾聲,連每天早起都有困難,在這種時候,人們又如何能夠雄赳赳氣昂昂地趕赴戰場呢?


    「但我們絕不能在這裏輸掉。絕對不能!」


    宣稱要執掌萊特裏亞的男人擠出一聲嘶吼。


    庫斯勒對於此地的執著也不遑多讓。畢竟他才剛發現柯雷多的留言。倘若離開了萊特裏亞的領地,就意味著從此遠離抹大拉之地。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沒錯。你們無論如何都要鑄造出鍾來,不管用上什麽方法。聽說你在過去曾經因為把聖人的遺骨丟進爐子裏,然後被關進牢籠裏啊?」


    庫斯勒聳了聳肩,哼了一聲。


    「不管你嚐試什麽方法都無所謂,不管什麽方法。我想其他煉金術師大概也會收到同樣的指示。雖然一考慮到之後該怎麽收尾,就讓人感到鬱悶,不過目的往往會將手段正當化。隻要能拿得出成果,什麽方法都行。況且你們就能靠這樣――


    艾魯森的眼神一變,轉為輕蔑及畏懼交雜。


    「發現魔法吧?」


    金變成鉛,鉛變成金。把烤成黑炭的蟾蜍和壁虎丟進鍋子裏與鐵一起燉煮,再於滿月的夜晚進行煉製就會得到不應該存在這世上的金屬。


    當然這隻是迷信,庫斯勒的腦中飛快地轉動,思索起更現實的問題。


    鑄造鍾。這件事很単純,但是,庫斯勒卻嗅到裏頭另有蹊蹺。


    鑄造鍾的工匠之所以不肯自己動手是因為考慮到再次失敗時的後果,才畏縮不前。未來他們的子子孫孫都將在城裏承襲同一間工坊繼續營生,身為其中一代的自己不能讓後世跟著背上臭名。


    不過,僅僅


    為了這個原因嗎?庫斯勒揣測。


    艾魯森給的提案是個破例。


    而煉金術師都知道,幸運是少之又少。


    心中的雀躍消散,身為一名謹慎小心近乎膽怯的煉金術師,庫斯勒開口說:


    「那可是變成異端分子的快捷方式喔。」


    然而,響應他的卻是冷酷的眼神和話語。


    「所以又怎樣?我都開口叫你們去做了,你們隻要照著做就行了。」


    對方是自己的上司。在騎士團之中,這一點意味著對方的手裏握有自己的生殺大 權。從一開始,就沒有拒絕的權利。


    自己的性命隻能靠自己守護。


    庫斯勒彷佛領悟到這個大原則似的,把頭垂了下來。


    「……我明白了。」


    艾魯森沒有回答。威藍多似乎深感無奈般地歎了氣,他身旁的庫斯勒則俯視著翡涅希絲,輕輕抬了抬下顎。


    不管用什麽樣的手段都無妨,而且是在獲得上司承認的條件下,這原本應該是庫斯勒這些煉金術師用心計較玩弄機謀才有可能到手的特權。另外,艾魯森雖然明明已經看出再無對策就會吃下敗仗,卻還是想奮力一搏力挽狂瀾,遇到這樣的上司算是正合他意。畢竟神的剪影有可能就沉睡在這片土地上,無論如何,庫斯勒都想追尋柯雷多的足跡。


    但是目前已經得知用普通的方法無法順利鑄造出鍾,庫斯勒的直覺更是不停發出警告,要他別觸及這件事。


    而且,還有個最大的理由。


    用盡任何手段把鍾鑄造出來。


    庫斯勒哼了一聲。


    他就是因為道句話才刻意與鑄造鍾一事保持距離。


    庫斯勒和威藍多一語不發地走出騎士團總部,外頭的寒風和陷入混亂的城市讓他皺起眉頭。


    就在這時,翡涅希絲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接下來要怎麽做呢?」


    盡管語氣帶著不安,卻沒有亂了方寸。提出這個疑問並非為了求得安心,而是源於堅強的心誌,她已經決定要盡自己最大的可能去努力。


    翡涅希絲在見到柯雷多的留言之後,整個人明顯興奮起來。但那絕不是因為對於賢者之石或埃利克西爾感興趣的關係。翡涅希絲是因為知道上頭記述了庫斯勒的夢想,所以才替他感到開心。


    但是,這正是令庫斯勒擔憂的部分。


    「威藍多,你出入的工坊可以拿來用嗎?」


    「嗯?啊,可以用啊。不過有一半是小伊莉涅在用。」


    「那正好,她剛好可以當監視的人。」


    「監視?」


    威藍多臉上的訝異表露無遺。


    「艾魯森雖然說過任何方法都可以拿來用,但我們還是別做些奇怪的嚐試。」


    庫斯勒一臉不悅地回答,威藍多的神情就愈發驚訝了。


    「小烏魯,這家夥是吃了什麽怪東西嗎?」


    「咦?……這……」


    翡涅希絲也是滿臉疑惑。若是在往常,她的使命就是擔心庫斯勒會不會做出什麽冒漬神的驚人之舉。


    「不……不過,我終究無法讚同那種偏離人道的實驗,所以……我也讚成不要去做危險的事。」


    她說完這些話後,就偷偷覷了庫斯勒的神情。


    「說得沒錯。」


    一得到庫斯勒的讚同,翡涅希絲便更加大惑不解。臉上幾乎充滿了對庫斯勒感到的擔憂。威藍多撓了燒頭,來回看著裴涅希絲和庫斯勒。


    庫斯勒一副理所當然地說:


    「巨大的鍾在其他城市裏也能看到不少。鑄造鍾並不需要什麽特別的方法。所以,你可不要插嘴說些奇怪的話喔。」


    庫斯勒先如此叮囑威蘭多。冷不防地吃上一記警告的威蘭多倒退了好幾步,像在表示這比被庫斯勒用短劍指著還來得可怕。


    「你……你究竟出了什麽毛病啊?」


    但翡涅希絲看著連連後退的威藍多,不知為何顯得有些氣惱。


    「我認為這是件好事。而且那麽吃驚的反應實在太失禮了。」


    「那是……嗯……說的也是,啊……?」


    對女性溫柔的威藍多盡管覺得翡涅希絲的話無法完全接受,還是努力讓自己讚同就是那麽一回事。


    「沒錯。因為他終於願意接受神的教誨了。」


    翡涅希絲挺起胸膛,對庫斯勒露出笑容。


    但實情當然根本不是如此。


    庫斯勒以冰冷的眼神回看她。


    「你也是。」


    如果突然被人當頭澆了一桶冷水,臉上表情大概都會是裴涅希絲現在這個樣子吧。她愣了一會兒之後,向舉步就走的庫斯勒反駁道: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


    「說得好,你可要好好記住喔。」


    庫斯勒頭也不回地留下這句話,翡涅希絲便氣得像隻青蛙一樣鼓著腮幫子。


    再稍微走了幾步路之後――


    「原來如此啊。」


    威藍多說道。


    「確實正如庫斯勒所說啊。」


    裴涅希絲沒想到一直以來都與自己站同一邊的威藍多竟然會這麽說,便露出一臉受傷的神情朝著他抱怨:


    「就……就連威藍多先生也……」


    「嗯?啊,不是啦,是因為……」


    從威藍多的語氣就可以聽得出來他現在一定滿臉笑嘻嘻。


    所以庫斯勒沒有回頭看他,也不打算製止他開口。


    「既然上頭交代用什麽手段都行,就會想到慣例上某幾種鑄造鍾的禁忌手法啊。」


    「咦?」


    「對吧,庫斯勒?」


    成藍多把這話題丟給庫斯勒,看起來心裏似乎樂得很。


    庫斯勒早知道會變成這樣,但畢竟無法回避這件事。


    庫斯勒轉頭看向斜後方的翡涅希絲,開口問道:


    「知道為什麽鍾的昵稱往往都是女性的名字嗎?」


    「咦?」


    白色少女夾在兩個男人中間,綠色的眼珠就像被貓玩弄的毛球一樣滴溜溜地轉動。


    她的外貌不管怎麽看都隻會讓人聯想到對男人言聽計從的懦弱少女,但事實上這家夥的內心深處卻隱藏了非常堅定的意誌,偶爾還會若無其事地說出驚人的話。


    庫斯勒和著歎息說道:


    「因為神喜歡年輕女孩。所以在煉製鑄造鍾的金屬時,會使用到女人。」


    翡涅希絲的嘴巴微張,疑惑地歪著頭。


    威藍多連同苦笑一起補充道:


    「就是在煉製的時候,把女孩推進爐子裏啦。」


    「啊!」


    「就是當成活祭品啊。」


    即使鑄造方法很明確,偶爾還是會遇到無法順利做出鍾的時候。在這種困境中,人總會采取奇怪的行動。開始在意起星象的運行、走出家門時絕對是右腳先踏出門外,聽說還有人會在揮動鐵錘的同時用左手抓住右耳。在煉製之際加入骨頭會增強鐵或銅的柔韌度是眾所皆知的事實。於是就有人猜想,把嬌柔的女孩推進爐子裏的話,肯定能製造出音色優美、韌性適中的金屬。


    「但……但是,那……」


    翡涅希絲嚇得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雙腳更是不聽使喚。


    威藍多笑著伸手從翡涅希絲的背後扶住她。


    「因為小烏魯總會在奇怪的事情上奮不顧身啊。」


    倘若鑄造結果不樂觀,說不定她會自己跳進去熔爐裏。她身上可帶了不少這種前


    科。


    如果我的性命能夠幫你追逐夢想――


    庫斯勒冷冷地看著翡涅希絲。


    「誰叫你是


    個蠢蛋。」


    「我……我才不蠢!」


    翡涅希絲下意識地反駁他,不過聲音中沒半點霸氣。聽起來倒像帶著一點哭腔,感到很為難的樣子。


    庫斯勒走到快接近十字路口時,眼前剛好有一批滿載物資的馬車行駛過去,於是他便停下來回頭說:


    「反正我已經得到你的保證了。」


    他正要繼績說下去時,翡涅希絲卻似乎因為還沒冷靜下來的關係,止不住腳地朝著庫斯勒撞上去。等到庫斯勒將翡涅希絲抱個滿懷時,他才發現是威藍多把她推過來。


    翡涅希絲在庫斯勒的懐裏一動也不動,威藍多則嘻嘻一笑。


    庫斯勒無精打采地歎了一聲。


    「……你……太壞心眼了。」


    柔軟溫熱的少女在他臂彎中以被悶住的聲音說道。


    庫斯勒之所以無精打采是因為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一個塞滿許多有趣玩意兒的櫥櫃所發出的吱嘎聲。隻要稍微打開一道縫隙,下一瞬間所有的東西就會全部滾出來。


    煉金術師雖然就是為了追尋這種櫃子而賭上人生,但庫斯勒卻隠隠覺得這跟自己想要的並不一樣。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很重要。


    庫斯勒輕輕敲了敲翡涅希絲的腦袋,然後邁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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