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光學放大的視野深處,捕捉到怪物的身影。正在攀登近乎垂直壁麵的原腸動物,乍看起來是長著章魚腕足的甲殼類。


    那副長有無數吸盤腕足的模樣,毫無疑問該歸類於具備步行肢的軟體動物,然而在基部,也就是本體覆蓋頭盔一般堅硬的甲殼。


    由於頭部與胸部連結成頭胸部,所以分不清眼睛跟腦袋在哪裏,身軀越往描繪和緩平麵的背部延伸就變得越細,最末端還有長而銳利的刺狀尾巴。


    這時原腸動物利用觸手與腕足,垂直朝建築物爬了一步。緊張感立刻竄過全身。


    在日正當中的強烈太陽照射下,豆大的汗珠自眉毛往臉頰滑落。


    知了知了叫個不停的蟬聲令人很不耐煩,難以抵抗酷暑的肌虜簡直快要燒起來。


    置身於這個環境中,裏見蓮太郎與其他種類的原腸動物陷入苦戰。


    原腸動物攀登的建築,是以紅色鋼骨為傲的東京鐵塔。


    「哥哥,六點鍾方向吹來時速十公裏到十三公裏的風。」


    自裝置瞄準鏡的狙擊槍上抬頭看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在蓮太郎身邊采取臥倒伏擊姿勢的金發少女露出嚴肅的表情。


    跟蓮太郎一樣小心將狙擊槍抵在肩膀的少女,名為蒂娜·斯普萊特。


    她沒看向這裏,而是與蓮太郎一樣透過光學瞄準鏡對準目標。


    她與目標的原腸動物之間,等間隔飄浮黑色的球狀物體。


    那是被稱為「仙費爾德」的思考驅動型介麵,有如浮在海上的觀測用浮標,可以無線傳輸風速等狙擊必要的各種資訊到她的腦中。


    蓮太郎與蒂娜守在東京鐵塔附近的大樓屋頂。


    盡管用沾濕的毛巾蓋在頭上,來自正上方的強烈日照依然給人躺在平底鍋上的錯覺。


    一邊擦拭不停冒出的汗水,一邊與足以扭曲景物的暑氣奮戰。


    然而東京鐵塔周圍,即便是晴朗的白晝依然毫無喧囂,也看不見玩耍的小孩或打睦睡的老人。


    那也是理所當然。如今周邊已被警察封鎖,東京鐵塔周圍停滿警車,警官們不敢大意地用霰彈槍對準上方。


    不過他們沒有采取行動的樣子。原腸動物犯罪造成的警官殉職率有如天空沒有上限,此後原腸動物事件就由誕生自警察與自衛隊夾縫的產業民間警備公司負責處理。


    最早抵達現場的蓮太郎與蒂娜,負責從狙擊點排除附著於東京鐵塔上的原腸動物。


    蓮太郎的眼睛緊貼光學瞄準鏡。


    與原腸動物間的距離將近一〇〇公尺。


    對一般的狙擊手來說,這種距離不成問題,同時風勢也很微弱。這種程度的風速對子彈的影響幾乎可以無視。


    但是蓮太郎透過光學瞄準鏡看出去的視野卻在劇烈晃動,放過好幾次扣下扳機的機會。無法自在行動的焦躁,更讓蓮太郎喪失冷靜的思考能力。


    「哥哥!」


    在這個叫聲的催促下,蓮太郎自暴自棄扣下扳機。


    肩膀感覺到強烈的後座力。然而錵製子彈卻飛向附著在東京鐵塔上的原腸動物右斜上方,發出清脆的聲響射進鋼材裏。


    連咬牙切齒的空檔都沒有,提高警戒的原腸動物分開頭胸部,展開收納其中的翅膀。


    ——糟糕,它要飛走了。


    蓮太郎操縱手動槍機急忙裝填下一發迅速射擊,不過還是差了一點,子彈空虛地射向原腸動物飛走前的位置。


    試圖以飛行突破包圍網的原腸動物讓蓮太郎麵無血色時,伴隨著輕快的射擊音,子彈貫穿起飛的階段2頭胸部。隻見怪物在空中失速墜落,激烈撞擊地麵。


    包圍在四周的警官頓時發出歡呼聲。


    盡管還沒死,錵的妨礙再生效果已經讓它無法戰鬥。


    蓮太郎抬頭望向身旁,蒂娜的德拉古諾夫狙擊步槍槍口冒出微微的白煙。


    蒂娜像是在品味狙擊的餘韻一般暫時閉上雙眼,最後終於離開紅外線感應瞄準鏡,用手擦拭汗水望著這邊微笑開口:


    「沒問題的,哥哥,一開始大家都是這樣。」


    蓮太郎更加難堪地低下頭。


    如果脫口說出蒂娜對自己越溫柔心情越不好受之類的話,那就太軟弱了。


    蓮太郎除了使用天童式戰鬥術,同時也是射手。


    由於搭檔藍原延珠是擅長肉搏戰的起始者,自己對支援她弱勢的中距離與遠距難戰鬥還頗有自信。


    使用手槍的中距離還算可以吧,那麽遠距離又是如何?


    由於覺得有必要於是請蒂娜加以指導,到此為止還算沒問題,然而或許該說很遺憾,蓮太郎的進步速度不怎麽理想。


    蓮太郎搖搖頭:


    「我果然沒辦法一直專注盯著同一個地方。」


    剛才也差點發生讓原腸動物逃脫的大慘劇。


    「哥哥,你為什麽想精進狙擊技巧呢?」


    被蒂娜純真無邪的翡翠眼睛盯著瞧,蓮太郎刻意躲開目光回答:


    「因為感覺有所必要。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但是總覺得不變強不行。」


    「就是這個原因。」


    蒂娜用力指著自己:


    「哥哥無法在心中將為什麽要變強的理由明確化為言語。那會在射擊的當下,使人產生迷惘。」


    「所以是精神上的問題?」


    蒂娜默默點頭。


    「哥哥應該也發現了吧?狙擊究竟是怎麽回事。」


    被人指出痛處,蓮太郎不禁暗地叫苦。


    原來如此,正如同蒂娜所說。


    盡管在事前練習時就知道,但是手槍射擊與狙擊有很大的差異。


    除了近遠不同,狙擊是要在對手尚未察覺我方的階段結束生命。說穿了,很難擺脫謀殺的意味。


    與對手直接對峙在充滿敵意的狀態開槍也就罷了,結果就算引發死亡,也能用正當防衛為借口安撫自己的心。


    狙擊不一樣。蓮太郎不知該用什麽態度麵對扣下扳機的行為,以及延伸而出的死亡。


    以原陽動物為目標還好,然而蓮太郎還是會忍不住思考。假使這是人類的話,自己能像練習一樣執行狙擊程序嗎?


    「你有那樣的覺悟嗎?」


    淡金色秀發的少女望著自己的眼睛點頭:


    「狙擊是我存在的理由。如果我沒學會這項技術,無法隨意操縱仙費爾德,早晚都會被蘭德教授烙上失敗作的印記而被處分。」


    「處分?」


    「我聽過許多謠言,那些身體無法順利適應機械的女孩下場如何,不過不確定真相。對我來說想要得救,就是封印想像力不想未來的事,逆來順受,盡快讓身體學會這種能力。既然靈魂不滅,人類就無法被殺死。」


    「那不是人類的生活方式。」


    對著沉默低頭的蒂娜,蓮太郎繼續說道:


    「你是要我狠下心來扣扳機的意思嗎——?」


    「不。哥哥請尋找哥哥自己奪取對方性命的理由吧。我無法協助尋找。反過來說隻要沒有找到,不論哥哥怎麽練習技術都無法進步,還是早日放棄狙擊這項技巧比較好。」


    所謂的說話毫不修飾,就是像這樣吧。


    蓮太郎與蒂娜好一會兒凝視對方的眼睛。酷熱的風吹過屋頂,微微晃動兩人的頭發。


    首先放鬆嘴角的人是蓮太郎。


    「真是嚴厲啊,蒂娜老師。」


    滿頭大汗的蒂娜再度微笑:


    「平常都是哥哥指導我,現在我也能教導哥哥一些事,感覺非常開心。」


    蒂娜拾起德拉古諾夫狙擊步槍,指著下方:


    「那隻


    原腸動物還活著。在它危害市民之前確實解決吧。」


    這時遠處傳來「終於幹掉這個混賬了!」的勝利歡呼,蓮太郎與蒂娜嚇了一跳,將臉轉向聲音的來源。


    仔細一看,東京鐵塔下方有對眼熟的民警搭檔。那對誇張龐克打扮的兩人組,就是在「第三次關東會戰」攜手奮戰的片桐玉樹與片桐弓月。


    他們在蒂娜擊落的原腸動物身體上蹦蹦跳跳。底下的原腸動物明顯已經被解決。


    也就是說——


    蓮太郎與蒂娜同時望向對方叫道:


    「功勞被搶走了!」


    2


    時間已進入八月中。即便是因為原腸動物大戰,人口劇烈減少的當今世界,地球依然為了嚴重的暖化問題所苦,最近的問題發生在原屬凍原地帶的永凍土。根據報導,融化的永凍土解放原本長眠其中的動植物屍體,陸續腐敗發出甲烷,使得暖化急遽嚴重掀起軒然大波。


    雖說人類排出的二氧化碳大量減少,依舊繼承過去遺留下來的負麵資產,地球暖化可能過了再也無法逆轉的臨界點吧。


    即便辦公室的空調全力運轉,也無法對抗外頭卅九度的酷暑,知了知了的蟬聲聽在耳中就像慘叫。


    不過辦公室裏卻是一片靜寂,隱約充斥嚴肅的氛圍。


    蒂娜、延珠,此外還有蓮太郎都滿頭大汗地擺出難以形容的表情就座。


    夕照斜斜灑入的傍晚時分,在天童民間警備公司的辦公室一隅,搭配玻璃桌的沙發組本來是為了迎接來賓,但是很少有機會發揮原本的用途。


    在製服外麵套上圍裙的天童木更從裏麵的廚房穿過布簾現身,將四個盤子排在待客沙發的玻璃桌上。


    蓮太郎的麵前也擺了一個盤子,眼前的食物發出刺激鼻腔的甘甜氣味,溫熱的水蒸氣撲到臉上。他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木更最後在自己的手邊擺好盤子,完成準備之後就座,閉起眼睛雙手合十。


    「來吧大家,可以開動了。」


    蓮太郎與延珠合掌,急忙應和「開動了。」的同時,隻有蒂娜慌忙發出「請等一下!」的聲音。


    蒂娜以困惑的表情左右搖頭,下定決心指向盤子:


    「呃,這個……是什麽?」


    蓮太郎也沿著蒂娜的視線,觀察擺在潔白盤子的物體。那個呈現紡錘狀,紫色表皮的塊根就躺在盤子上。


    「你問這是什麽……這是地瓜吧?又名蕃薯。旋花科多年生藤本植物。」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該不會隻有這樣吧?今天的晚飯,隻有這個而已嗎?」


    察覺蒂娜的意思,木更似乎無法理解地用食指抵著下巴,□中發出「嗯——」的低吟。最後終於用「我明白了」的模樣擊掌起身,隻留下一句「稍等一下。」消失在廚房裏。


    蒂娜這才以解除緊張的表情鬆了口氣。


    「真是的,天童社長,這個玩笑開得太過分了。」


    迅速返回的木更,在蒂娜的座位前方「咚!」一聲放下杯子。


    「來,這是自來水,愛喝多少都沒問題。」


    蒂娜一瞬間住了。


    「請、請問……社長,我們公司有那麽不賺錢嗎?」


    「窮到極點了。」


    「啊,那麽明天吃什麽?」


    「豆子和豆芽菜煮湯,加上川燙烏龍麵。此外還有從麵包店免費拿來的吐司邊喔。」


    「後天呢?」


    「炒豆芽菜和吐司邊。」


    「大後天呢?」


    「吐司邊。」


    感覺越來越寒酸,蒂娜小心翼翼地問道:


    「四、四天後呢?」


    木更以你問得好的模樣在胸口前合掌,臉上微微一笑:


    「第四天換一下口味,來個fried buns ear吧。」


    「不就是用油炸吐司邊嘛!」


    蒂娜發出悲鳴。


    「再怎麽說我也是道地的美國人。用英文敷衍我也沒用!」


    木更的臉色頓時大變,不耐地敲打桌子起身:


    「我有什麽辦法!這個月的任務完成數又是掛零。老實說今天本來可以吃烤牛肉,都是裏見同學幹的蠢事才會變成這樣。而且今天連蒂娜都在現場……」


    蓮太郎搔搔後腦勺。被批評的他完全無法回嘴。沒想到會被片桐民間警備公司搶走……


    今天天童民間警備公司又要餓肚子了。


    「不過我們為什麽總是沒錢呢?」


    跳過「開動了」步驟的延珠,用食指轉著地瓜玩的同時沒頭沒腦問了一句。


    蓮太郎也點點頭,對延珠的疑問深有同感:


    「是啊,木更小姐,『第三次關東會戰』的酬勞上哪裏去了?」


    何況天童民間警備公司已經解決「蛭子影胤恐怖攻擊事件」、「聖天子狙擊事件」,「第三次關東會戰」三件大事。


    任何一件應該都會帶來不少報酬。


    木更的表情不知為何變得僵硬,接著臉頰急速泛紅,仰望蓮太郎楚楚可憐地低語:


    「那個呀,裏見同學,之前都沒跟你說清楚在『蛭子影胤恐怖攻擊事件』的兩個月前,因為公司的營運資金周轉不靈又付不出辦公室的租金……所以呢,我就去借錢了。」


    「跟誰借?」


    有不好預感的蓮太郎開□問道,木更難堪地指向天花板。那是指位於四樓的高利貸——「光風金融」。


    木更好像更加難以啟齒地說下去:


    「傻傻的裏見同學應該不懂吧,借錢是有『複利』這回事。舉例來說,我不是借了一百萬嗎?所以十天後要付一〇%的利息,屆時得還一百一十萬。再過十天又要加上一百一十萬的一〇%利息,欠款金額變成一百廿一萬……」


    「哇啊——」聽到這裏,蒂娜雙手掩麵哭了起來。


    蓮太郎也用力閉上眼睛在心中向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蒂娜。我們的社長一點常識也沒有。


    「借錢的時候,拿什麽當擔保品?」


    「裏見同學的器官。」


    木更迅速說出聽不太清楚的一句話。


    「啥?」


    「就是……裏見同學的器官嘛。阿部先生說過,裏見同學的肺還有眼角膜應該可以賣到好價錢。」


    「嘎?」


    木更紅著臉,自暴自棄雙手扠腰,以鬧別扭的口氣說道:


    「身為社員的裏見同學是身為社長的我名下財產。況且能和這麽可愛的社長一起工作,乖乖交出眼角膜還是脾髒也行吧!」


    蓮太郎隻能無言望著木更。


    ——我喜歡的女孩,剛才要我把器官交出來嗎?


    延珠好像也不禁傻眼,最後才將視線挪回桌上的盤子。


    「那麽這些地瓜……」


    木更瀟灑地撥弄黑發,以凜然的聲音說道:


    「是啊,正是『最後的晚餐』。今天以後就要一直吃豆芽菜和吐司邊,從第七天起還得光靠喝水維生才行,這樣已經算是很奢侈了。」


    大家望著隨意擺在盤子上的地瓜,辦公室裏寂靜無聲。


    延珠靜靜舉手:


    「人家提議要分配地瓜,木更的地瓜該分成三等分給人家、蒂娜,還有蓮太郎。」


    「為、為什麽?」


    「因為人家、蒂娜,還有蓮太郎不吃不喝撐不了三天,不過木更的胸部積蓄的營養就算撐個一年也沒問題吧。」


    「不吃不喝怎麽可能撐一年,我又不是怪物!」


    這次是木更發出哀號。


    「話、話說回來,延珠老是找我的胸部麻煩,其實胸部大一點好處也沒有喔?不


    但肩膀會酸,也不容易找到可愛的胸罩,還會起汗疹——」


    真是悲哀,木更一點也不了解無胸階級的心情。


    「嘰噫噫噫————!」


    胸部歇斯底裏發作的延珠,越過玻璃桌撲向木更。


    「既然不要就給人家!把從人家這裏吸走的胸部還來。」


    「痛痛痛痛痛痛!住手延珠不要拉!會、會受傷!」


    對著戰戰兢兢看著這裏的蒂娜,蓮太郎搖搖頭:


    「大家都因為肚子餓而心情不好。」


    蓮太郎重重歎氣。接著他突然感到很不可思議地望向木更:


    「我們好歹是『東京地區的救世主』吧?怎麽會一點工作也接不到?」


    終於逃離延珠的猛攻,木更一邊大口喘氣一邊看向這裏:


    「美國東岸有人想委托我們擊退海濱出沒的大白鯊原腸動物。有名的捕鯊漁夫好像都被那家夥吃了,當地的海洋學者與警察署長都很傷腦筋。要去嗎?」


    「還是交給擅長水中戰鬥的家夥吧。還有嗎?」


    木更撕下放在市話旁邊的便條紙低頭檢視:


    「我念給你聽吧。『我叫的外賣一直不來,你們想想辦法。』、『老子要跟裏見蓮太郎決鬥。來決定誰是真正的男子漢吧!』、『天童社長現在穿什麽顏色的內褲呢哈哈。』、『幫我擊退壁櫥裏的蟑螂吧。』、『我想宰了鄰居的太太。』——大概就像這樣。」


    蓮太郎不由得陷入絕望。那些人把民警當成什麽了。


    「還有什麽賺錢的辦法嗎?」


    「蓮太郎去一樓的同誌酒吧工作。他們說時薪有八千元喔。」


    「木更小姐去二樓的酒店上班不就得了,他們說願意出時薪一萬。」


    「一樓說蓮太郎要是在同誌酒吧跳脫衣舞,時薪可以到兩萬。」


    「……」


    不管是四樓的黑道、二樓的酒店媽媽桑,還是一樓的同誌酒吧小哥,位於happy building裏的家夥一年到頭都很happy,然而蓮太郎很難跟那些人相處。


    這麽說來——延珠認真地用手抵著下巴念念有詞:


    「我們明明沒有任務可接,還是聽說原腸動物的出沒案件不斷攀升。」


    蓮太郎聽到延珠的疑問也點頭同意。


    「的確,感覺好像太多了吧。」


    有人目擊原腸動物,或是由監視器捕捉的場合,位於周圍十公裏的民警就會自動收到警報簡訊,接下來就是看誰先打倒原腸動物的爭奪戰。雖然有時候也會攜手合作,不過基本上都是由先殺死怪物的人從國家那裏領取全額獎金——不經過委托形式的民間警備公司通常就是執行這種任務,然而最近的出動次數也未免太不尋常。


    睡覺時被警報吵醒不必說,暑假前就連上課時手機都會響起煩人的警報聲,因為這個關係,蓮太郎已經完全變成壞學生。


    幸好透過紮實避難訓練的居民與民警的迅速抵達,總是能驚險地避免感染爆發,但是讓人冒出一身冷汗的次數也太過頻繁。


    除此之外,在大量發動的警報次數當中,天童民間警備公司卻總是與取得功勞失之交臂,真是沒麵子……


    「或許是巨石碑又有什麽問題吧?」


    「怎麽可能。」


    蓮太郎一口推翻木更的推測,但是語尾缺乏自信。上回的「第三次關東會戰」中,由於被認為堅若磐石的巨石碑出現缺陷,引發必然的人禍。


    所謂的安全這件事沒有絕對,距離之前親身經曆的教訓還不到一個月。


    辦公室內眾人的視線,自然而然轉向窗外,在染成茜紅色的天空另一端,屹立不搖的巨石碑頂端隱沒在雲層當中。


    「這個,不好吃……」


    回過頭來,表情苦澀的蒂娜正在啃地瓜。


    感興趣的延珠也跟著咬了一口,然後臉色難看地吐出舌頭:


    「惡,裏頭根本沒熟。」


    「咦?耶?真的嗎?」


    望著狼狽的木更,延珠忍不住歎息:


    「木更應該要好好跟蓮太郎學一下正確的廚藝才對。」


    不知世間疾苦的大小姐一臉失落垂下肩膀。最後她終於放棄似地仰望蓮太郎:


    「你願意教我嗎?」


    「好、好啊。」


    木更再度用力歎口氣,以無奈的腳步走向黑檀木辦公桌另一邊牆上掛著的克林姆複製畫前,從畫框後方取出信封。


    「拿去吧,這是我一點一滴攢下來的。交給延珠和蒂娜了,今天就拿這個買點東西吧。」


    語畢的木更將一萬元鈔票交到她們手上,延珠與蒂娜的臉色為之一亮。


    「人家會盡量挑便宜的東西!」延珠舉起手宣言,然後便帶著蒂娜離開辦公室。她們蹦蹦跳跳下樓梯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寂靜突然籠罩室內。


    時鍾指著晚上七點半。


    仿佛為了填補寂靜,暮蟬發出感覺有點寂寥的叫聲,在從赤紅色黯淡成藍色的天空盡頭,微弱的殘光淡淡將室內染上色彩。


    殘光消失之後,虧凸月在藍色天空浮現,窗外的招牌也開始讓邊緣的led規律閃爍,讓人明瞭勾田町的夜晚街道蘇醒了。


    昏暗的室內,總覺得有一股黴味。


    「隻剩下我們了。」


    「是啊。」


    蓮太郎迅速瞥了木更的側臉一眼說下去:


    「所以呢?」


    「嗯?」


    「你有話要說,才藉由購物刻意把延珠她們支開吧?」


    「嗯——是啊。」


    木更緩緩把手伸到背後解開圍裙,撥動秀發。圍裙發出衣物摩擦聲落到腳邊,然後才把腳伸出來。


    腳上的平底鞋發出聲響,同時一屁股坐到黑檀木辦公桌上,似乎有點猶豫地轉向這裏。


    「那個,裏見同學……有人要和我相親。」


    蓮太郎驚訝地望向木更,她保持低頭的姿勢搖晃纖細修長的雙腿:


    「是經由紫垣先生聯絡的。雖然我已經強調過那種事就不必了,但是對方曾經照顧我,所以我無法拒絕。」


    紫垣先生……聽到這個名字,蓮太郎也無法太過強勢。


    紫垣仙一,之前在天童家擔任管家的男子,記得今年應該是五十六歲。


    小時候住在天童宅邸的蓮太郎與木更都認識他很久了,即使離職也在私底下對蓮太郎等人多加照顧。


    更重要的是他在名義上是天童民間警備公司的登記負責人,也是擔任蓮太郎與木更監護人的太恩人。所以沒辦法冷漠回絕。


    「不過為什麽這麽突然?」


    木更已經被天童家逐出家門。若是身為天童家之女,為了擴大權力而將女兒作為犧牲品,在十六歲送去相親或結婚並不稀奇,但是她已經不是那一家的人,無法拿來充當政治婚姻的道具。


    對方是抱持什麽意圖,才提出跟她相親的請求呢?


    大概是察覺蓮太郎的想法,木更搖搖頭:


    「我也不大清楚。不過男方是裏見同學也很熟悉的人。」


    「我也認識?」


    木更從辦公桌抽屜拿出一張紙,交給蓮太郎。


    移動目光的蓮太郎吃了一驚。


    「這是……櫃間篤郎?……怎麽會…………?」


    在履曆風格的棉紙上貼著一張望著自己的上半身照片。


    略長的臉上戴著銀框眼鏡,五官顯得很知性。


    「與櫃間先生最後一次見麵,記得應該是我們十一歲時的事吧。」


    視線移到一旁的資料,得知他出身警察家庭,透過國家公務員高考進入警視廳。目前的階級為警視


    。父親是警界前輩,上頭以流利的楷書寫著擔任過警視總監等豐富資曆。


    身高高、收入高、學曆高,完全呈現理想男性樣貌的男子——更重要的是,他與木更曾經有過婚約。


    「木更小姐離開天童家時,婚約不是就告吹了嗎……」


    「我也這樣認為。對方現在才來找我,不知道有什麽事?」


    胸口中有種難以言喻的厭惡感逐漸擴散。


    不想再聽她說下去——蓮太郎有股想早點離開這裏的衝動。


    然而他默默將資料還給木更,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問道:


    「那麽幾時要相親?」


    「…………明天。」


    「明天?」


    意思是迫在眉睫嗎?


    「這樣你懂了嗎?」


    木更用食指纏繞頭發,刻意挪開視線:


    「我也不是想隱瞞你。隻不過很難啟齒,所以才拖到今天……」


    蓮太郎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用力握拳,指甲嵌進皮膚裏。


    木更抬起頭,不過依然有點低下視線:


    「裏見同學,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去相親。」


    「……這是什麽意思?」


    「對方的陪同者好像是櫃間先生的父母,我這邊也有紫垣先生當監護人跟陪同者,不過這樣還少一個人。除了裏見同學外,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找了,拜托你,盡管這件事很不尋常,但是你能陪我一塊去嗎?」


    「…………………………我無所謂。」


    「是嗎,那就好。」


    黑衣美女鬆了一口氣,不過似乎還是有點不安,偷偷朝這裏瞥了一眼:


    「裏見同學,你認為如何?」


    「什麽如何?」


    「裏見同學反對我去相親嗎?」


    他當然反對。一想到木更被其他男人擁入懷裏的模樣,他就感到胃痛。


    然而蓮太郎很清楚,天童木更是真正的名門子女。


    即便是身份製度消失很久的現代日本,超上流階級的天童家仍是少數的例外之一。


    隻要誕生為天童家的女兒,就必須與其他出身高尚的長子相親結婚,當然不可能隨便跟路邊的野狗結婚。從天童家開創以來,從來沒有出現例外。


    老實說,當初要不是木更主動與身為養子的自己接近,兩人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接觸吧。剛被送入天童家時,擔任家庭教師的大嬸就像洗腦一樣不斷重複對他說:


    『聽好囉?天童家不是普通人。絕對不要妄想自己能與對方平等相處。』


    「……我覺得這場相親很好。如果順利木更小姐就能獲得幸福,延珠與蒂娜一定也會很高興。」


    「裏見同學也這麽認為?」


    車輛的遠光燈反射瞬間點亮室內,清楚照亮蓮太郎與木更的側臉。


    蓮太郎抬起頭,筆直望著木更:


    「當然。」


    這個回答不知為何讓木更露出受傷的表情低頭,最後終於強忍痛苦般勉強擠出微笑:


    「是……是,啊。也對。畢竟我們,也不算在交往或是什麽。我說了奇怪的話,有夠蠢的。」


    木更似乎打算笑著敷衍過去,敲敲自己的腦袋並吐出舌頭。


    已經到達極限。


    「我還是很擔心延珠和蒂娜,去看看情況好了。」


    說完不等對方回應就立刻轉身,不理會欲言又止的木更穿過辦公室大門。


    蓮太郎迅速走下階梯,正當他想盡快離開happy building時,右肩感受到輕微的衝擊。由於腦中都是木更,慢了半拍才察覺到自己與某人擦撞。


    「喂,你不是蓮太郎嗎!」


    他驚訝抬頭,那裏有張剛打算踏入happy building樓梯的男子臉孔。男子似乎很高興地展露笑容。


    年紀很輕,年齡跟自己差不多。讓人覺得額頭寬闊的長臉,染了介於棕色與橘色的頭發。由於目光銳利看起來有點像小混混,但是笑起來又變成討人喜歡的臉,真是不可思議。


    總覺得似曾相識,蓮太郎在記憶中反複搜尋,眼前的男子終於與遙遠回憶中的少年臉孔重疊在一塊。


    他「啊。」了一聲。


    「你難不成是水原?四年五班,座號十號的水原鬼八?」


    看來自己是猜中了,男子咧嘴露出更開心的笑容,將手插入牛仔褲的口袋:


    「沒錯。你是四年五班座號九號的裏見蓮太郎。」


    如此說道的水原迅速環抱蓮太郎的肩膀,發出很開心的叫聲:


    「真是太懷念了!沒想到你還活著啊,臭小子。」


    「你、你也是啊。」


    意想不到的老友熱烈歡迎讓他的視野劇烈搖晃,但是比起偶然的喜悅,蓮太郎先因為其他情緒深深感到不解。


    蓮太郎揚起視線望向眼前的建築物:


    「不過水原,你剛才打算進這棟happy building嗎?該不會才十六歲就想上酒店或是同誌酒吧——」


    接著望向水原戴在手上的勞力士表說下去:


    「——我看你也不像要找高利貸借錢的樣子。」


    水原翻白眼無奈抗議:


    「那還用說,你這個笨蛋。」


    「所以——」


    水原朝自己用力豎起大拇指:


    「沒錯,我要找的是天童民間警備公司。我是來委托的客戶啊,蓮太郎。」


    ——來委托的容戶?多年毫無音訊的兒時玩伴竟然變成委托的客戶?


    今天包含櫃間的那事在內,怎麽一直出現好久以前認識的對象。


    蓮太郎感到愕然,對方則是聳肩:


    「站在這裏說話也不好。還是進你們公司再談吧。」


    「嗯…………」


    蓮太郎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剛才才強製中斷與木更的對話匆忙逃出辦公室,現在馬上回去實在很尷尬。


    蓮太郎搖搖頭。


    不,不對。要把委托人帶回去。為什麽自己非得要有這種良心不安的感覺不可。


    領著水原爬上大樓的階梯,最後來到天童民間警備公司的門口。天色已經很暗了,裏麵卻沒有點燈的跡象。


    蓮太郎沒敲門便轉動門把走進去,表情鬱悶望向窗外的木更坐在社長座裏。她察覺這裏的動靜便猛然弄響椅子站起來,接著跑過來說道:


    「太好了,裏見同學,在那之後我想了很久——」


    她急急忙忙開□,直到發現蓮太郎背後的水原才收聲。


    蓮太郎的心情變得很不平靜,不過還是板著臉說道:


    「這位是委托的客戶。」


    木更原本開心的表情僵住,難過地低下頭:


    「是嗎……」


    什麽嘛,蓮太郎在心底抱怨。明明在幾小時之前,她才巴不得會有客戶上門不是嗎?


    水原連忙打畫場。


    「怎,怎麽了?我來的時機不對嗎?」


    在蓮太郎開口之前,木更用力搖頭:


    「沒那回事。初次見麵,我是社長天童木更。」


    木更露出淡淡的微笑伸出手,水原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與木更握手:


    「初、初次見麵,我是水原鬼八。」


    「這裏又狹小又髒亂,不過還是請進吧。」


    木更拿起放在辦公桌上的遙控器按下按紐,天花板的照明立刻發出耀眼光芒,讓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延珠與蒂娜拿來塗鴉的紙散落一地,吃了一半的地瓜盤子也沒有收拾。她剛才的謙遜毫無半點玩笑成分,淩亂的辦公室內部一下子從幽暗中徹底展露。


    「不好意思,我先收拾一下。」


    「啊,關於這件事……」


    水原有點畏縮地繼續說道:


    「委托內容我希望隻跟蓮太郎討論。非常抱歉。」


    蓮太郎與木更對望一眼。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要木更暫時離席。盡管這個神秘的舉動令人費解,但是在此爭辯也於事無補。蓮太郎點點頭暗示「交給我吧」,木更也點頭回應。


    「那麽我出去看看延珠跟蒂娜她們的情況囉。」


    「……嗯,麻煩你了。」


    目送木更的背影離開視野,蓮太郎才隨手收拾待客沙發,讓雙方隔著玻璃桌坐下。


    等到木更離去,水原攤開雙手,露出悠哉的樣子:


    「那就是你小時候常說的天童木更小姐啊。真是個大美女。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這麽美的人。」


    蓮太郎無言表示同意。


    以木更為首,蓮太郎身邊的司馬未織以及聖天子,都是世間所謂傾國傾城的女性。


    由於認識久了也就淡忘這點,不過對蓮太郎來說,當木更與未織站在一起,或是木更和聖天子共處一室時,他都曾因為兩名絕色美女的相互爭豔,忍不住屏住呼吸。


    不過那個木更,明天就要跟櫃間篤郎相親……


    蓮太郎搖搖頭,把那種想法趕跑。


    「所以呢?你有什麽貴幹?」


    水原很稀奇似地環顧辦公室內部之後才開口:


    「你記得我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嗎?」


    「嗯?啊,當然記得……」


    一閉上眼睛,思緒立刻返回小學四年級。


    當時的蓮太郎失去右手右腳與左眼已經過了四年,剛好遇到為了配合身體發育必須頻繁更換義肢的時期,每天都是痛苦的延續,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像現在這樣在金屬表麵上以人工皮膚覆蓋隱藏,老實說也不算很久。也就是說幼年時期的蓮太郎,包括在校時間,廿四個小時都過著露出黑色義肢的生活。


    「大家都覺得我這來路不明的黑色手腳很惡心,不願靠近。隻有你不同。我記得你也是家裏有個『受詛之子』,因此被班上排擠。」


    「是啊,我妹妹。」


    水原與妹妹的故事,最終是以悲劇收場。


    自家有個「受詛之子」的事傳出去後,當然會有許多人對此抱持反感。


    對於附近居民投擲石塊或是在住家圍牆塗鴉髒話的行為,水原的母親最先忍受不往。他的母親經常念著「要是那孩予沒出生就好了。」感覺像是罹患精神官能症——此外水原的父親,又很不幸地在自家置物櫃裏放有自衛用的手槍。


    引發悲劇的條件全都湊齊了。


    「我們兩個同樣孤獨。所以當時才會整天在一起玩。」


    蓮太郎感慨地喃喃說道,水原也很開心地打開話匣子:


    「沒錯沒錯,你對蟲啊魚啊這些東西特別了解,所以光是跟你在山上四處亂跑,也能很開心地學到各種知識。例如用線釣蝥蝦的方法,製作昆蟲標本的方法等等。」


    以他的話題為開端,兒時記憶就像打開玩具箱一股腦地傾瀉出來。沒有朋友甚裏無法自由出去外麵玩的當時,自已總是日複一日在天童家裏的圖書室觀看昆蟲、植物圖鑒,這方麵的知識在不知不覺之間變得無人能及。


    「相反地,我被你傳染了粗魯的說話方式。」


    水原很開心地笑道:


    「我記得一開始認識你時,你還是個彬彬有禮的小男生。」


    蓮太郎臉頰發熱,忍不住把頭用力撇開:


    「要你多嘴——當時我學你說話時,木更小姐還說『裏見同學變成小混混了』,害我難過了好一陣子。」


    「原來你是學我說話啊,去死吧。」


    「你才去死。」


    蓮太郎與水原望著彼此,也不知道是誰先忍不住笑出聲來。


    「蓮太郎。」


    坐在沙發上的水原把身體向前傾,視線落在自己交疊的手上,腦中不知在想些什麽。


    「如果不先把這個拿給你看,感覺不太公平。」


    如此說道的他伸手從腋下取出某樣東西,蓮太郎看了倒抽一口氣。


    黑色物體伴隨堅硬的聲響放在玻璃桌上。那是由消光黑的金屬骨架加上扳機組成,為了輕量化,就連滑套都是以加入玻璃纖維的強化聚合物成形,屬於第六代葛拉克手槍。


    為什麽——蓮太郎的腦袋浮現疑問。一般人,不可以把自衛用的手槍帶出家門。二〇三一年的日本,會被允許攜帶手槍外出的人就隻有警察、自衛隊,以及——


    水原從腰際拔出合成皮製的證件套放在手槍上。


    看到裏麵附有照片的民警執照,蓮太郎這下子真的嚇了一大跳。


    「水原,你是民警?」


    水原以開心的表情從口袋拿出行動電話操作,找出裏麵的照片給蓮太郎看。


    好像是勉強討厭拍照的少女入鏡吧,隻見照片中的西瓜頭少女害羞地將目光撇開。


    「喂,你……」


    不知是否發現蓮太郎愕然的態度,水原以更加得意的表情說道:


    「這是我的起始者,名叫紅露火垂。怎麽樣,很可愛吧。你知道我超疼她的——」


    「慢著。」


    蓮太郎即便感到混亂,還是勉強擠出這句話。


    水原的家庭曾經因為「受詛之子」破滅。這樣的他會與「受詛之子」組成民警搭檔,實在是叫人難以置信。


    同時他的生活如果每天都必須仰仗起始者才能活下去,那真是無比悲哀的一件事。


    「……那名女孩,是代替你死去的妹妹嗎?」


    蓮太郎平靜地加以質問,水原則是不悅地把臉轉開:


    「不,沒那回事。隨便怎樣都好吧。」


    比起那個——隔了一拍之後修正話題,水原將手肘放在桌上,支撐自己的下巴:


    「你還是先聽一下我的委托內容吧。」


    終於提到重點了。


    所謂的民警委托民警,說穿了就是外包。大部分的場合,都是來委托的民警接下超過負荷量的工作,也可能是想把難賺的任務丟出來。


    然而蓮太郎即便具備這些常識,不知為何還是有種預感,水原所帶來的案子無法以常理判斷。


    「你說吧。」


    那就言歸正傳——水原如此回答。然而接下來他脫口而出的內容,卻把先前的輕鬆氣氛一掃而空。


    「蓮太郎,你是陸上自衛隊開發的強化士兵計劃最終實驗者吧?」


    蓮太郎驚訝得直接從沙發站起來。


    為什麽他會知道這件事?從蓮太郎的黑色義肢或許可以推測材質是錵,但是應該無法直接連結到「新人類創造計劃」才對。


    瞄了瞪大眼睛不發一語的蓮太郎一下,水原喃喃說聲:「果然猜中了。」不過不知為何水原的表情好像在說這是他不願猜到的真相,有種難以磨滅的不快感受。


    「蓮太郎,有些很不好的謠言。『新世界創造計劃』、『黑天鵝計劃』——不管哪個名稱都好,你有聽說過這些詞匯嗎?」


    「『新世界創造計劃』?『黑天鵝計劃』?……沒有。」


    「新世界創造計劃」——那是什麽……名稱酷似「新人類創造計劃」。蓮太郎覺得有種很討厭的預感緩緩爬上背脊。


    水原聽到蓮太郎的回答,低聲回應「是嗎?」好一會兒盯著桌上的玻璃煙灰缸沉默。


    蓮太郎隻能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蓮太郎,我不知道你有多少自覺,在我們民警當中,不論正反麵,你都是謠言的核心。除了是被天童家


    養大之外,聽說還跟聖天子大人私下有所往來。」


    水原在此暫時打住,抬起頭來:


    「我想拜托你的不是別的,就是希望你能幫我與天童集團,以及聖天子大人搭上線。我有話一定要當麵向輔佐聖天子大人的天童菊之丞閣下說才行。事關東京地區的危機。」


    「那和你剛才提到的『新世界創造計劃』或『黑天鵝計劃』有關嗎?」


    「正是。」


    「找我以外的人牽線不行嗎?」


    「不行。到處亂說搞不好會傳入『那些家夥』的耳裏。」


    「你想要告發陰謀吧?如果你把證據拿給我,我可以幫你轉交。」


    「抱歉,證據被偷走了。」


    「被偷了?」


    水原重重點頭:


    「最近我家好幾次被入侵,還遺失了不少東西。證物也在那當中。所以隻能靠身為證人的我直接申訴。除此之外,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就隻剩你了。」


    事情聽起來非同小可。


    蓮太郎摸摸下巴。


    自己對水原當然沒有負麵的看法,也很希望盡量完成他的意願。


    問題在於做法。除了自己跟菊之丞早已斷絕關係,加上「蛭子影胤恐怖攻擊事件」之後雙方就完全沒交集,更何況對方搞不好根本不想看到蓮太郎。不過如果是要跟交換手機號碼的聖天子聯絡——應該還有辦法。


    「我有一個條件。你事前必須告訴我你想對聖天子大人說什麽。」


    「怎麽,你不相信我嗎?」


    「對方可是國家元首。我必須慎重一點。」


    「……嗯,這也是理所當然。」


    水原露出讓步的態度,但是又緊張兮兮地環顧辦公室:


    「這個房間該不會被竊聽吧?」


    「咦?」


    「我是說竊聽。樓上的住戶,還有樓下的住戶能信任嗎?」


    「這個嘛。」


    順著對方的視線檢視辦公室。天花板與地板都比想像中來得薄,聲音很容易穿透,牆壁是砂漿材質。除了與隔壁的大樓距離很近,又是隔音效果不佳的老舊建築。


    如果有人偷裝正規的竊聽器材與收音麥克風,委托人的隱私簡直沒有任何保障。


    「在這裏談不好。明天晚上,到還在蓋的勾田市公所新大樓那邊吧。在那裏可以放心討論。不過你聽完以後可就沒有後路了。」


    水原的雙眼顯得很嚴肅,蓮太郎不禁顫抖。


    看來今天到此為止,水原表明會提供超高的報酬之後緩緩從沙發起身。蓮太郎也站起來打算送他,於是一邊聊起無關緊要的話一邊與對方來到一樓。


    外麵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在紛亂的人潮當中,特種行業的女子與來喝一杯的上班族混雜在一起。


    吹撫肌膚的風,包含八月蒸騰的溫度。


    恰巧在正前方,延珠、蒂娜,以及木更雙手提著滿滿購物袋回來。三名女性剛買完東西似乎非常開心,互相打打鬧鬧在街上搖晃蛇行,還可以聽見她們的笑聲。街燈從背後點亮她們的模樣。


    水原瞬間好像看到什麽刺眼的東西眯起眼睛,緩慢用力地敲打蓮太郎的肩膀:


    「蓮太郎,你已經被『那些家夥』視為與我有關的人了。很抱歉把你卷進來。不過你要小心。」


    「『那些家夥』?」


    水原把雙手伸進口袋,頭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他的背影,蓮太郎心想,至今自己還沒搞清楚該如何看待闊別數年的老友。


    對方的背影顯得憂鬱,不過大概是抱持了太多秘密之故吧。剛才要是硬逼他說出來,減輕他的負擔就好了。


    過去的他,曾被蓮太郎以為早就遺忘早夭的妹妹,然而他目前從事跟「受詛之子」有關的工作,還是讓蓮太郎震驚不已。


    不明白他的心境變化過程,而那位被他當作妹妹替代品的起始者又是作何感想。


    總之水原的發言中,存在蓮太郎絕對不能輕視不管的詞匯。到明天晚上之前還有時間,自己也趁機調查一下吧。


    「唔,委托客戶走了嗎?」


    這才發現延珠雙手高舉購物袋,笑咪咪地看著這裏:


    「看啊,人家買了好多限時特價的青菜與肉,今天就用木更存的錢舉辦燒肉大會吧!」


    蓮太郎望向木更,她也剛好在看自己。兩人幾乎是同時將視線移開。


    蓮太郎以盡量不露出尷尬的表情轉向延珠,臉上擠出微笑:


    「抱歉延珠,我現在肚子不餓。你們三個吃吧。」


    「咦?」


    延珠的表情僵住了,隨後神色漸漸變得不安。


    「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事,有時候就是想自己一個人吃吧?」


    說完這些話,蓮太郎避免看見木更的表情,轉身邁步而出。


    3


    水的重量累積到一定程度竹筒便會轉動,尾端敲擊岩石。


    喀咚——竹筒發出的清脆聲響從沿廊的另一頭傳來,十分悅耳。


    相對地,木更如今所在的座席充斥著令人難耐的噪音。


    「——總而言之,這個孩子叛逆期也是很不聽話,不過最後還是自己決定與父親踏上同一行。另外他在警察學校時,無論理論還是實務都被主任教官——」


    「——拜托,別再提那些丟臉的事了。」


    「——哈哈哈,那還真是了不起。越來越覺得我們的木更配不上了。」


    一名老爹坐在主位用力放聲大笑,隔著桌子的正對麵,則是臉上傷疤累累貌似流氓的櫃間正警視總監。旁邊戴著粗框眼鏡的總監太太掩嘴發出「喔嗬嗬——」的笑聲。


    「不不,絕對沒那回事。天童小姐就像洋娃娃一樣漂亮,我家的篤郎對天童小姐可是一見鍾情。」


    應該沒有女性不喜歡被人稱讚漂亮吧,不過之前都是開玩笑的氣氛,要當作真心話接受也有點困難。


    如今木更置身高級餐應「鵜登呂亭」。相親會場包括木更在內,共有六人圍繞桌子。盡管有六個人,但是參加對話的隻有一半,隔壁是穿著萬年不變製服的蓮太郎,露出不知在想什麽的表情坐著。


    努力提出要相親的話題時,原本還以為他會生氣地阻止自己。


    然而他卻冷靜地表示ok。除了失望之外,木更也感到生氣——而且是非常生氣。


    不知為何,木更一直期待蓮太郎破壞這次的相親。但是這究竟有什麽根據?


    想到煩了的木更不禁欣賞起和室擺設,發現掛軸旁裝飾有雕刻精致的鏡子,忍不住伸長脖子檢視自己的模樣。


    今天有化妝並且抹上口紅,頭上插著發飾,身著和服的木更倒映在鏡中。


    由於認識的司馬重工社長千金很愛穿和服,所以對於和服自然有種抗拒心態,不過這樣看來也滿可愛的。


    果然自己還是四十五度斜角的臉最好看。木更邊這麽想邊對著鏡子微微調整臉的角度,這時突然感覺到視線。


    坐在對麵的眼鏡男笑咪咪地注視自己。木更臉頰發熱,連忙端正自己的坐姿。


    還有一個人,除了之前說的那些人,還有其他人參與這個場合。


    盡管雙方幾乎沒有好好對話,不過他是比照片更為苗條斯文的男性。


    櫃間篤郎。身著繡有家紋的和服,從剛才一直保持端坐的姿勢。與五年前相比,長得更高更精焊了。


    「那麽我們這些老人還是先離開,讓年輕人可以自在聊一聊——」


    終於說完閑話的櫃間太太如此表示,不聽對方的回答立刻起身。


    「幹、幹什麽。我又不是老人為什麽非得離開—


    —」


    「那還用問,這個蠢蛋。快給我滾過來。」


    紫垣仙一拉著蓮太郎起身,櫃間夫婦也接著離席,一行人拉開紙門走出去。


    房內隻剩下一片寂靜。


    木更輕聲歎氣,櫃間則是禮貌低頭:


    「抱歉,我的父母親好像太興奮了。」


    「久違了,櫃間先生。」


    「是啊,五年不見了吧。」


    木更如今依然很傷腦筋,無法決定該對眼前的男子擺出何種態度。


    「呃……聽說您晉升警視了。」


    「哈哈,五年前的我剛入廳,還是搞不清楚狀況的菜鳥。與那時相比算是有進步吧。說到這個,你才是跟五年前判若兩人。以前隻是可愛的等級,現在已經美到無話可說了。」


    「櫃間先生真是了,淨說些客套話。」


    這次不是演技,木更是真的臉紅低頭。


    「……可是櫃間先生,為何這麽突然——」


    「您的意思是?」


    對櫃間堂堂正正的笑容懷抱罪惡感,木更繼續說道:


    「我對櫃間先生感到很抱歉。當初因為我擅自脫離天童家,才會讓府上收到婚約破局的通知。因此我想府上應該也很清楚,您與我結婚無法與天童家建立關係。我已經背叛天童家,理所當然會被本家視為外人。即便我依然姓天童這個姓氏,但是在我心中已經認為自己與天童毫無瓜葛。」


    如果可以,木更想把體內所有天童之血抽幹,換成其他家族的血。不過這個想法她沒有說出口。


    「其實我請紫垣先生安排這個場合,並非希望與天童建立關係。」


    「那是為什麽?令尊是警視總監,櫃間先生也是警視,應該很受其他女性歡迎。」


    「我看了你一眼後就難以忘懷,這個理由不行嗎?」


    有如突襲的發言,讓木更忍不住別開頓時羞紅的臉。


    「您真愛說笑。」


    「我不是在哄玩笑。」


    「既然如仳……那就更叫人不好意思了。」


    即便聽著櫃間的甜言蜜語,木更心中某處還是浮現陰沉的聲音。


    木更也有過天真無邪、相信灰姑娘故事的時期。


    然而白馬王子看上自己,把自己救出絕境的夢想,已經從雙親被吞噬的那天起徹底清醒。縱使真的有白馬王子或是魔法師,如今也無法讓雙親死而複生。


    木更振作精神挺直背脊:


    「我是為了向天童複仇才活下來的。」


    她決定改變戰法。裝模作樣美化自己,虎視眈眈檢視對方——她本來就很討厭相親的本質,於是她告訴自己,該是把話講白的時候。


    「我很清楚。」


    「咦?」


    竹筒低頭撞擊岩石的聲響再度傳來。


    「我當然理解天童小姐的想法。」


    「既然如此,還跟我相親嗎?」


    「是的。老實說關於那件事,我覺得自己或許具備能夠幫助天童小姐的能力。」


    「此、此話怎說?」


    木更忍不住將身子探向桌子,這時櫃間知性的臉龐頓時展露笑容,指著外麵開口:


    「我們邊走邊聊吧?」


    木更自然隻能點頭。


    從沿廊來到外麵鋪有白色小圓石的庭園散步。庭園的深處有一座小池塘,上頭架著紅漆拱橋,橋欄杆上裝飾有擬寶珠。


    從拱橋欄杆邊灑下櫃間遞來的魚餌,錦鯉們逐漸聚集,水麵仿佛萬花筒色彩繽紛。


    「那麽關於剛才的話題?」


    即便覺得自己因為對方的誘餌上鉤,木更還是決定裝出不甚感興趣的樣子。


    「天童小姐,詳情就省略吧,總之我們櫃間家,實際上對天童的看法也不是很正麵。」


    木更的眉毛抖了一下。她一邊給魚灑餌,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道:


    「真是無謀。天童家是自幼徹底實施菁英教育,大人物輩出的財政界巨人。想找天童麻煩就和找國家麻煩同等意思。正如過去許多試圖嚐試挑戰天童而被暗地葬送的許多敵人,你們一族也會遭到擊潰。」


    「如果正麵挑戰或許會淪落那種下場。但是倘若攻其不備,還是有可能讓銅牆鐵壁的堡壘陷落。例如以你的做法,暗殺取下天童菊之丞一派的首級。」


    啪噠——鋰魚自水麵躍起。


    「……您知道多少?」


    「隻是謠傳的程度。」


    木更轉頭望向櫃間:


    「我很高興您願意出手相助,不過這是我個人的戰鬥。我不想被他人利用。」


    「請盡量利用我,我不會利用你。」


    木更蹙起眉頭:


    「這種話聽起來真不舒服。您對我究竟有什麽要求?請直接說個明白吧。」


    櫃間把手抵著下巴,擺出思考的模樣。


    「好吧。我修正一下,你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


    櫃間突然環抱木更的腰,另一手握住她的手。對方英俊的臉拉近,木更不禁評然心動。


    「你害我無法自已。那全都要歸咎於你的美。假使你不喜歡我,就請你拾起那把劍。否則我——」


    櫃間的臉持續逼近,木更撇開變得有如楓紅的臉頰。


    「您看太多莎士比亞的戲了。」


    「這是真心話。」


    被男性強硬抱住時感受到的體溫,令木更大吃一驚,同時她在心中思考裏見同學不知道會不會對我做這種事。


    櫃間從口袋裏翻出一個東西,塞到木更的手裏。


    手掌傳來的冷冽金屬質感使她嚇了一跳,她打開手掌,上頭有個在日照下反射金黃色閃亮光芒的物體。


    「這是?」


    「懷表。打開看看。」


    木更依他所言打開純金表蓋,驚訝地微微張開嘴巴。長針與短針同為黃金材質,貌似高級的表盤周邊鑲嵌鑽石,懷表反射陽光形成有如洪水的強烈光芒,刺激木更的雙眼。


    「真開心。這要送給我嗎?」


    「如果你願意收下,不白白浪費這個我會很高興。」


    木更差點說出謝謝,卻猛然回過神來改口:


    「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婚約關係囉。」


    「那不成問題。我喜歡你。」


    「……被像您這樣的人在耳邊甜言蜜語,我或許也會想試試那雙玻璃鞋吧?」


    「那麽不妨試試看?」


    望著櫃間迫近的嘴唇,木更緩緩閉上雙眼。


    在右手邊擴展的美麗日本庭園白砂,以及能讓人內心意境升華的枯山水,都無法照亮蓮太郎心中的陰霾。


    蓮太郎走在沿廊的木頭地板尋找廁所的位置,心中滿懷嫉妒到處亂逛。


    木更小姐搞什麽,竟然為了那家夥化妝還刻意打扮成可愛的模樣。就不能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隨便樣子嗎?在我麵前,可是一年到頭都穿著那套黑色的水手服。


    蓮太郎心中的不爽不隻是出於櫃間比五年前長得更加精悍。


    而是天童木更的初戀對象,不是別人正是櫃間。


    恐怕就連木更本人,都沒有自覺到那是初戀吧。


    原本以為當時淡淡的戀慕之心已隨時間自然消滅。但是看到與他相親時刻意打扮的木更,蓮太郎頓時失去自信。


    『聽好囉?天童家不是普通人。絕對不要妄想自己能與對方平等相處。』


    ——我到底希望木更小姐怎麽做?我……


    一邊沒來由地打量庭園一邊通過沿廊轉角,蓮太郎猛然停下腳步。


    木更與櫃間就站在紅漆拱橋上交談。


    這裏雖然聽不到對話內容,但他們看起來好像


    很開心,難道是蓮太郎的錯覺嗎?


    櫃間把木更摟住,嘴唇迫近她的臉。兩個人影重疊在一塊。


    蓮太郎的身體仿佛雷劈一般僵硬,汗水不停從身上噴出。


    他就此轉身,加快腳步離開餐廳。


    麵對占據整個視野的櫃間臉孔,木更閉上眼睛——然而就在雙方的嘴唇即將重疊之前,本更及時用手掌介入中間。


    接著她用力推開櫃間的胸膛。


    「——現在,請放開我。」


    聽到她這麽說,對方也沒有勉強她


    木更試圖隱藏自己發燙的臉頰,重新整理和服衣襟:


    「也就是說,您的意思是我可以隨意利用您的資源。相對地,您想要我的人?」


    「是啊,就算你這麽想我也無所謂。」


    木更假裝端正姿勢,同時在心中默默思考。無論如何,自己的性命有如路旁的石頭,這個軀體隻要保持到葬送剩下的四名天童就夠了。


    既然天生擁有美麗的臉龐與肉體,拿來當成交涉條件不是正好嗎?


    利用他人,被他人利用。真是單純的關係。自己搞不好會愛上櫃間。


    然而此時突然有什麽東西刺痛木更的胸口。


    ——奇怪?所謂的戀愛是這種感覺嗎?


    4


    「你是因為看到木更和別人親親的樣子很火大,所以從她麵前落荒而逃嗎?」


    擺出一臉痛快的表情,法醫學教室的室長——室戶堇目不轉睛盯著這裏。


    「才沒有那種事,胡說八道。」


    「你用這種姿勢反駁,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蓮太郎注意到自己趴在桌上的模樣。他懶洋洋地撐起上半身,毫無意義地仰望吊在昏暗地下室的白熱燈泡。


    蓮太郎造訪堇的法醫學教室。


    有困難時不是去求神,而是來拜托堇。


    像這種時候,身邊有名可以依賴的年長者還是比較踏實。蓮太郎昨晚完全沒闔眼。水原那件事也是原因之一,不過老實說,他最在意的還是木更的相親結果。如果是堇,一定可以快刀斬亂麻,對蓮太郎的處境給予建言吧。因為他這麽想才會大膽來找堇商談——


    「沒救了沒救了,你死心吧。像木更這種優質對象,能名花無主到現在已經近乎奇跡。看來終於有合適的買家找上門了。」


    蓮太郎嘟起嘴巴:


    「什麽嘛醫生,你不是很讚成我跟木更小姐在一起嗎?」


    「怎麽可能。假使放著你和木更不管,等你們都變成老爺爺老奶鐵定還是原地踏步,我隻是想在旁邊看好戲。甚至該說如果你跟木更進展得很順利,我就要全力妨礙。」,


    「差勁……你這個人真是太差勁了。」


    「應該這麽說吧,你性欲過剩一口氣推倒木更而被警察逮捕,上了晚報版畫——我比較期待你可以在這種場合大為活躍。」


    「為什麽一定要跟警察扯上關係?」


    「你要是不做會被警察逮捕的事,有辦法把木更變成你的女人嗎?」


    蓮太郎無奈地閉嘴。堇一屁臉坐在他的對麵,配合蓮太郎的視線高度搖搖手:


    「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蓮太郎同學。要是你上了木更或許還有機會走到結婚那步,不過結婚也不是什麽好事。我教你一些關於男女之間的學問好了。所謂的男人啊,除了得忍耐女人歇斯底裏又喋喋不休的饒舌習性,還得為女人放棄自己的夢想,忍住不去看其他大胸部的可愛女性乖乖回家。女人也是,必須忍耐男性令人不快的惡習,追求會讓男人感興趣的時尚並煮出男人喜愛的料理,還得奉獻肉體。這就是彼此忍耐對方的連鎖。男人本質上非常討厭女人,女人本質上也非常厭惡男人。」


    「那麽人們為麽要結婚?」


    「伍迪·艾倫說過,因為想要得到卵子。」


    「那是什麽意思?」


    「哎呀哎呀。偶爾試著自己思考如何?古代的人類認為腦漿隻是用來分泌鼻水的器官,看來你的腦子也無法擔任鼻水分泌裝置以上的任務。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出悲劇。你知道我是虛無主義者吧?你把我的意見減去虛無主義的部分就可以了。」


    「那還剩下什麽?」


    「男人本質上非常喜愛女人,女人本質上也非常喜歡男人,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蓮太郎露出完全被耍的表情,愣在原地。


    這個人究竟哪部分是開玩笑,哪部分又是真心話?


    堇起身背對這邊。看來她又要像平常一樣去煮咖啡了。眺望她穿著寬大白袍的背影,蓮太郎將話題移到隱藏在心中的秘密。


    「醫生,你聽說過『黑天鵝計劃』嗎?」


    「不,沒有。」


    堇隨意在茶壺中加水,按下電磁爐的開關。保持原本的姿勢補充:


    「但是從取名為黑天鵝這點來看,或許跟『黑天鵝理論』有某種關聯吧。」


    「黑天鵝理論?」


    堇背對蓮太郎,將咖啡罐中的即溶咖啡隨手加入水中,同時開始解釋:


    「人類原本認為天鵝這種鳥類都是白色,但是在澳洲發現黑色天鵝後,在鳥類學者之間掀起軒然大波。對於原本認知天鵝是白色的世界而言,誰都無法預見會有黑天鵝的存在。


    從此之後,人拘泥於過去的常識來進行長期預測,結果卻發生不可能的事態而讓人措手不及受損失的現象稱呼為黑天鵝理論。原本這個世界就沒有什麽事是絕對的,到處都充滿不確定性。把所有因素都當作是已知的事物進推測,會有很高的風險。


    不過這個理論也算是對人性發出的警鍾吧。既然農地連續十年大豐收,明天這一帶會被洪水淹沒,聽起來就像是胡說八道吧?


    好比就理論來說數萬年才會發生一次的大恐慌,卻以數十年為單位頻繁出現,超乎想像的大地震引發核電廠爐心熔毀,或是類似——」


    「——病毒性的寄生生物突然出現,消滅人類?」


    堇回過頭,咧嘴露出笑容:


    「就是這麽回事,沒想到你的理解速度這麽快,助手小弟。」


    蓮太郎低頭看自己的手邊。


    「黑天鵝計劃」——不知道為什麽,有種不好的預感。


    蓮太郎開始後悔。搞不好水原陷入的狀況,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危險也說不定。果然那個時候應該勉強逼他說出詳情。


    確認一下時間。離約定碰麵還有一段時間。


    「醫生,我還有一個問題。你對『新世界創造計劃』這個名詞有印象嗎?」


    堇訝異回頭。從這種反應看來,蓮太郎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新世界創造計劃」與「新人類創造計劃」——兩者的相似性,從一開始聽水原提及,就是無法忽視的問題。


    水壺的水沸騰,伴隨尖銳的笛音,壺蓋發出喀噠喀噠的震動聲。


    「你從哪裏聽來的?」


    「委托人提供的情報。」


    「你了解多少?」


    「幾乎一無所知。所以我才來請教醫生。」


    水原害怕被竊聽器監聽,所以刻意換地點討論,態度顯得異常緊張。「新世界創造計劃」與「黑天鵝計劃」——判斷這兩者具備不得不小心翼翼麵對的危險性,應該不會錯吧。


    堇好一會兒以手托腮陷入沉思。


    「我以前有跟你提過,『新人類創造計劃』解散的理由吧。」


    「呃——記得是因為太花錢才終止的。」


    「沒錯。自然誕生的『受詛之子』不需要成本,但是像你們這樣的每一個人,都必須投入莫大的資金。」


    堇在兩個耐熱燒杯中徐徐注入咖啡,從


    頭到腳仔細打量蓮太郎:


    「你可是身價百億的少年啊,蓮太郎同學。」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胎死腹中。一個人就得花那麽多錢,大量生產根本是癡人說夢。


    堇繼續說下去:


    「不過要是沒有出現『受詛之子』,『新人類創造計劃』就會進入下一個階段。那就是所謂的『新世界創造計劃』。對了,一言以蔽之,『新世界創造計劃』就像是『新人類創造計劃』的完全版吧。」


    「完全版……?」


    「是啊。你跟蛭子影胤,還有蒂娜的部分身體使用了超級纖維、人造器官,以及金屬皮膚等,都是高科技的結晶。但是『新世界創造計劃』想要更進一步,把身體的一半以上都換成機械,最後更要擴展到除了腦部以外的全身。」


    「先等一下!」


    蓮太郎連忙打斷:


    「醫生之前說過機械化手術成功率很低吧。如果還把應用的範圍再擴大……」


    堇露出有點尷尬的表情坐在椅子上,仰望似乎變得很刺眼的白熱燈泡:


    「至少理論上不是零。科學家這種生物,隻要機率不是零就會想要挑戰。」


    「……醫生,在成為科學家之前你是醫生吧?」


    「是啊。不過好奇心這種毒素會對科學家立刻產生效果,不隻是能殺死貓。」


    堇把其中一個耐熱燒杯滑過來。


    蓮太郎雙手捧著燒杯,看著裏麵漆黑的液體。熱度逐漸擴散到他的掌心。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新世界創造計』不是無疾而終了嗎?為什麽這個名詞會出自我的委托客戶口中……」


    「那個問題我也想知道。我雖然是『新人類創造計劃』的最高負貴人,但是不曾聽聞『新世界創造計劃』曾經啟動。不過話說回來,呼嗯……搞不好和那個事件有關也說不定。」


    「那個事件?」


    堇再度露出沉思的模樣才開口:


    「老實說,前陣子在新國立劇場有一名男子遇害。他的名字是芳原健二,卅五歲,在觀賞喜歡的歌劇時被刀刺進胸口當場死亡。同一天的同時,高村莢,廿八歲的女性家裏有某人來訪,以疑似霰彈槍的武器殺害她。此外還是在同一天的同時,海老原義一,五十三歲的男性搭乘高速新幹線時被狙擊槍射殺。」


    「一天三起也……」


    「不,問題不是這個。被殺害的三人有個共通點。」


    堇先喝一口咖啡,然後才張嘴說道:


    「芳原健二與高村莢是『新人類創造計劃』裏前強化士兵的殘存者。」


    「什麽!」


    細眼瞄向瞠目結舌的蓮太郎,堇翹腳微微傾斜燒杯:


    「那兩個人都是我的患者。老實說我也嚇了一跳。我對他們非常了解。如果可以實在很不想通知你。『新人類創造計劃』的兩名前士兵被人盯上殺害……他們都是被計劃性謀殺。他們跟你不同,曾經直接參與原腸動物大戰。戰後因為厭惡戰鬥,選擇退隱生活。」


    以前曾聽堇說過,沒有去處的強化士兵有很多人都改行當起民警,不過似乎也有些士兵不是這樣。


    堇用手撐著下巴,露出仿佛遙望遠方的眼神:


    「既然他們選擇安穩的生活方式,我應該要予以祝福才對。然而現在看來,似乎有條蛇試圖唆使那兩人。就是這家夥。」


    堇從散置在桌上的資料夾裏,取出一份扔過來。


    看來是驗屍報告。第一頁寫有海老原義一的名字與個人檔案。


    「這家夥是誰?」


    「好像是公安單位的高官吧。」


    所謂的公安,就是公安警察。這個部門負責糾察激進派與極端保守派,甚至揭發國際恐怖行動陰謀,為了守護「國家」安全進行各種活動。辦案方式始終被神秘麵紗籠罩,據說類似以前的憲兵或情報組織。


    「為什麽公安也會出事?」


    「看來是海老原與過著退隱生活的兩人秘密接觸,讓他們從事類似探員的工作。之所以說『看來』,是因為無法證實死亡的海老原和兩名退伍士兵是否有聯係。知道真相的隻有死者本人。會這麽推測,也是因為海老原的秘書曾在辦公場所看過他與芳原密會,在偷聽兩人的對話時出現『新世界創造計劃』這個詞匯,秘書在當下也搞不懂那兩人在說什麽。」


    「也就是說,這三人會遇害……」


    「我不敢妄下定論,不過應該是因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吧。」


    刺耳的寂靜頓時籠罩地下室。充滿濕氣的地下室空氣,撫摸蓮太郎的脖子。


    堇靜脈明顯的蒼白手臂伸向桌上的其他檔案:


    「對了,裏見同學,有沒有與警方相關的人曾經跑來找蒂娜麻煩?」


    「沒有……怎麽了嗎?」


    「老實說我很關心這個事件,所以請未織幫忙取得情報。芳原健二在歌劇劇場被殺沒有目擊證人,用來殺人的刀上也沒有指紋,不過凶器似乎殘留淡淡的甘甜香味。殺害高村莢的霰彈槍是使用12號口徑的人員殺傷彈,同樣也找不到目擊證人。最後是關於新幹線上的狙擊事件,殺死海老原的子彈,是種名為拉普麥格農彈的強力狙擊彈。我對槍枝方麵不大熟,不遇當時新幹線是以時速二〇〇公裏高速前進。能讓狙擊彈精準穿過窗戶正確命中死者的腦袋,怎麽想都覺得很難置信吧?」


    說到這裏,蓮太郎才領悟為何要特別提到蒂娜。


    「先等一下,醫生!蒂娜可不是犯人。」


    「我也不相信。不過具備如此超人技巧的家夥,如果用消去法一一去找,遲早會把蒂娜列入嫌犯名單吧。」


    怎麽可能,蒂娜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


    「蒂娜雖然在聖天子大人的特別處置下,隻判處保護觀察程度的刑罰,但是可別忘記她原本可是暗殺國家元首未遂的重刑犯。如果被冤枉的話,鐵定免不了槍決。」


    「………………別嚇人了,假使真有那樣的職業殺手存在,就不見得是跟『新世界創造計劃』有關的犯行吧。就算真的有,舊型的我根本打不贏吧?」


    蓮太郎過去曾擊敗影胤、蒂娜,以及畢宿五,不過他絕不認為自己的力量淩駕那些對手。應該說自己每次都是在驚險萬分之中,很勉強地靠著奇跡取勝。


    堇搞懂蓮太郎想表達的意思之後,無奈地歎氣:


    「看來你好像有什麽誤會,你的義肢其實還有許多進化的空間。」


    瞬間蓮太郎聽不懂堇在說什麽,整個人愣在原地。


    「真、真的嗎?」


    看到蓮太郎的臉突然湊過來,堇悠哉地攤開雙手:


    「當然是真的。你是我製造的士兵當中最頂級的成果,而且那還包含你的潛力在內。你似乎能夠充分運用的義肢與義眼,但是真要說是發揮我當初預想的性能,那還差得遠了。例如你的義眼。」


    堇指著蓮太郎,蓮太郎輕輕撫摸自己嵌入義眼的左眼。


    「你的義眼裝備限製回路,不讓思考運作的次數超過一定的上限。」


    「為、為什麽?」


    「因為會看到太多東西。你目前還停留在預測演算敵人未來位置以及距離測量,或是使時間流動變緩慢的程度,但是老實說還可以再進步。在臨床實驗的階段,有數名患者移植與你一樣的義眼,不過拆下限製回路,結果那些人都沒有回來。」


    「所謂的沒有回來是指……」


    「解放義眼的瞬間,腦波計出現激烈的振幅,最後變成零了。也就是說我也不清楚他們到底看到什麽。無法預測結果的東西派不上用場,所以最後隻能采取加上限製回路的方法。盡管有很多類似車輛內燃機裏的受熱膨脹反應,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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