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比人型機大上數倍的巨大怪異生物，以剖開或是攫取海水般的動作，有如飛行似地四處遊動。
捷霸讓頭上亮起質量球體的光環，試圖從背後高速接近敵人。它啟動武裝，瞄準了顯示在螢幕上的生物。
「住手！那是鯨烏賊，不要對它出手——」
貝蘿絲機的無線訊息叫喊著。
不等她說完，捷霸的機體中央便發出激烈光芒，放射出重力震蕩波。
環狀的能量光束一直線前進。但在即將命中的那一刻，敏銳地產生反應的怪異生物——鯨烏賊卻觸手一揮，躲開了這一擊。
光束的半徑漸漸縮窄，集中於一點的瞬間，翻轉的能量變成了巨大的爆炸。驚人的衝擊波擴散開來。雖然捷霸與鯨烏賊都挺住了，但貝蘿絲的人型機卻沒有這個能耐。
「嗚啊！」
整個機體受到劇烈搖晃，駕駛座不斷地顛倒翻轉。
萊德在頭盔底下懊悔著沒能直接擊中敵人。
「嘖！」
「海水幹涉造成瞄準精確度降低。修正完成。」
「下次一定要打中！」
「快回來，萊德！」
好不容易恢複態勢的貝蘿絲死命地呐喊。
「不能刺激它，會讓它變得更凶暴，——嗚！」
一陣衝擊從背後壓上來。
人型機的狹窄視野隻不過看丟了一瞬間，鯨烏賊已經繞到她的背後。觸手纏住了機體用力擠壓，發出凍結般的吱吱聲。
「糟了！」
她立刻扳動操縱杆，緊急拋棄兼具壓載功能的雙手雙腳。叉將浮筒中的水排出，使得包括駕駛座在內的軀幹部位獲得浮力而上升。
觸手繼續擠壓纏住的手腳，輕易地將它折斷。
捷霸抓住這個破綻，再度放出光束。
「吃我這一招！」
瞄準一點的光束針向前伸去，命中了鯨烏賊的一部分。泥漿與鮮血像煙塵般卷起，肉片四處飛散。反作用力讓貝蘿絲機一麵打轉一麵飛了出去。
但還沒有殺死敵人。
「第二彈填充！」
「建言。在水中使用光束兵器缺乏效率。也請考慮到對僚機的損傷。」
他同時看見以凶猛動作蓄勢待發的敵人，以及失去控製在水中漂蕩的人型機。再這樣遭受衝擊波的波及，貝蘿絲機有可能會撐不下去。
「既然如此！」
他咬緊牙關，讓捷霸加速。向鯨烏賊的懷中突擊。
衝突的刹那間，鯨烏賊大大張開了它的觸手。長在中央捕食口周圍、與黑迪亞斯如出一轍的尖銳牙齒掠過裝甲。
萊德以毫厘之差躲過捕獲動作，抓住敵人的胴體，雙臂交叉。他不顧觸手纏繞著機體，勒緊了發電機功率提升到最大限度的手臂，深深陷進敵人的體表。
「住手——！」
拋棄了手腳，無計可施的貝蘿絲發出空虛的呐喊。萊德不予理會，繼續加重勒緊的力道。
最後，機動兵器的驚人膂力終於扯裂了敵人的表皮。
萊德咬緊的牙關之間不停發出低吼。
還不能鬆開。直到讓敵人斷氣。
就在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因滿腔的猙獰殺意而霍然睜大的瞬間。捷霸的雙臂一口氣壓爛了鯨烏賊的身體，從正中央將其活生生扭斷。
一種說不上像慘叫，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轟然響起，紅黑色的血霧與內髒爆發性地噴出。
貝蘿絲愕然地睜大雙眼，啞口無言。
絕不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在眼前化為現實。竟然在這個熟悉的海域遇見鯨烏賊，而且還——殺了它。
隨著黏稠的大量血液漸漸溶入海潮當中，鯨烏賊的肉塊也慢慢下沉。
捷霸渾身澆滿敵人鮮血的模樣，確實不負殲滅兵器之名。
萊德睜大著失神的兩眼，在頭盔中聽著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6
讓打撈同伴連同人型機一起回收後，貝蘿絲這才終於回到加爾岡緹亞。
手腳被扯斷的人型機的胴體躺在甲板上。深深劃在外殼上的鯨烏賊的爪痕慘不忍睹。
隻要走錯一步，那個就成了我的棺材了——
貝蘿絲咬緊嘴唇低頭看著人型機時，承攬連結作業的喬出聲喚她。
「唷。真淒慘啊。」
「別鬧了。我沒心情開玩笑。」
「我想也是。外星人剛才從天上飛回來羅。」
「……喔。」
回想起痛苦的瞬間，貝蘿絲苦澀的眼神低垂下去。
喬以巧妙地同時含有同情與責備的冷淡語氣說：
「聽說他殺了鯨烏賊是吧。你發出的無線電轉眼間就傳開了，事情鬧大啦。」
她無話可回。
查遍了所有文獻與資料，也隻得到少許素描與關於生態的假說罷了。就是找不到任何殺死鯨烏賊的事例。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麵對在海洋之神號的指揮桌上攤開的資料，莉婕特苦於不知該如何對應。佛朗吉、克朗等大船主都到場了，沃姆也從護衛船團被叫來。
「鯨烏賊是自古以來人們視為神聖存在的生物。如今竟然毫無意義地濫殺它……這對靠海維生的人來說是犯了最大的禁忌。」
「萊德……你究竟在想甚麽……！」
莉婕特摘下眼鏡，揉了揉眉頭。
「居民們早已開始產生動搖。」
佛朗吉發言。
除了殺害鯨烏賊這件事之外，如何解決船團居民之中產生的不安，也是亟需考慮的問題。
克朗麵色凝重地交叉起雙臂。
「甚至還有流言說會遭到詛咒咧，傷腦筋。」
「先不論那些迷信……畢竟始作俑者是他啊。大家會感到不安也是情有可原。」
關於海洋，有幾項真假難辨的禁忌。莉婕特並不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但關於鯨烏賊的禁忌卻又是另一回事。
對象是實際存在的生物，有可能成為實質威脅。而且殺死這種生物的，還是在船團當中處境尷尬的萊德，更加深了大家的不安。
「希望別發生甚麽事就好了……」
莉婕特的不安卻成真了。
從打撈海域獨自返回船團的萊德與捷霸，直接降落在他們的據點機庫。
從開放的上層艙門可以看見露天停機的捷霸，一大堆人遠遠地旁觀，有的是懷著害怕與好奇的心情來看熱鬧，也有人對它投以畏懼或憎惡的眼光。
一聽到消息，皮尼歐馬上丟下工作衝出去，粗魯地推開人群，往機庫內俯瞰。
佇立於船底的捷霸，渾身血淋淋地沾滿了鯨烏賊的血與內髒，在眾人麵前暴露著異樣的外貌。
皮尼歐驚愕地瞪大的雙眼中，帶有激動的光彩。
與那些海盜截然不同，鯨烏賊是受到所有討海人恐懼忌諱的禁忌。萊德與捷霸卻是能不當一回事地擊斃這種生物的存在。
隻要有他們在，我長年以來的誓願就能實現。曾幾何時試著封印起來的憾恨，終於有發泄的一天。
光彩更為加強，化為野心的烈焰。
萊德用鑷子采集附著在捷霸肩頭上的肉片，慎重地放進微量離心管內。
「拿去。」
駕駛艙內的支撐架將離心管吸了進去。
「要花多少時間。」
萊德一邊問，目光停留在裝甲的縫隙上。
「遺傳因子的增幅與分析推測需要四小時。」
「盡快。」
黑迪亞斯——貝蘿絲說那是鯨烏賊。這應該是那
個異生物的爪子吧。挖出來一看，跟黑迪亞斯的爪子沒甚麽兩樣。
「了解。不過，與固有反應分析出現不同結果的可能性很低。」
「我明白。我是想知道地球的黑迪亞斯是否有獨特的性質。」
「了解。」
瞪著被血弄髒的爪子，萊德陷入沉思。
觸手扯斷並壓爛貝蘿絲機的手腳的模樣，讓萊德鮮明地回想起與黑迪亞斯重複過無數次的戰鬥。連同closer-pass一起遭到攫獲，被簡並爆炸的閃光吞沒時友軍發出的臨死慘叫在耳裏回響。
黑迪亞斯的侵略，已經擴及地球——
這顆星球與戰線究竟相隔多遠，至今仍未查明。
然而，人類唯一可能塵存的行星上竟然也有黑迪亞斯的蹤影，是絕對無可容忍的事實。
遇到的黑迪亞斯是違反常態的個體，還是已建立起某種規模的群體？貝蘿絲稱它為鯨烏賊，船團居民是如何看待黑迪亞斯這種存在？
想到這裏，腦中產生一種可能性。
難道是自己把那種生物從宇宙帶來地球的嗎。
在最後的戰鬥宙域中被蟲洞吞沒時，也許黑迪亞斯也一起掉了進來。然後跟自己一起墜落地球，在人工冬眠的半年間以驚人的生命力大量繁殖——
不對，這個說法有矛盾。
雖然兩者的觸手與軟體組織十分酷似，但鯨烏賊沒有獨具特色的螺旋狀外骨骼。就算說是適應了地球環境，半年的期間似乎也太短了。
而且之前他就聽貝蘿絲提過鯨烏賊這個名稱。聽她的語氣，這種存在應該屬於一種常識。既然如此，那種生物應該早在更久以前就存在了，而不是隻有半年。
搞不清楚。知道的太少了。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地球的黑迪亞斯對人類而言也是忌諱與威脅的對象——
「少尉。」
聽到捷霸的呼喚，萊德的意識回到現實。
「對於地球型黑迪亞斯可以進行生物學分析，但無法獲得侵略戰略上的情報。」
光是分析遺傳因子當然不可能獲得那麽多情報。
「我會從船團搜集情報。我需要知道整體的數量與行動範圍——」
「有人接近。」
他反射性地轉動視線，看到艾咪佇立在機庫的貓道上。
她的臉部不帶感情——就像無風的日子。
專心聽著聽診器的歐達姆，注意著不表現出感情，從病人的胸口取下了聽頭。
「好了。您自己覺得怎麽樣呢？」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裝得若無其事。在規則性的心悸中不時混雜著踉嗆般的心跳，現在仍殘留在耳裏。
「最近身體狀況還不錯。托醫生的福。」
兩人認識已不是一、兩年了。合起胸口衣服的斐爾洛克的語氣中夾雜了一絲泰然，歐達姆悄悄別開視線，望向窗外的景色。
「別老是忙著處理公務，偶爾也該給自己放個假。您不妨搬到綠意盎然的母船……」
「我就是喜歡這裏。」
斐爾洛克祥和地打斷他，接著說道：
「我已經不能走路，但這雙腳還記得這個船團的廣闊。這雙眼睛與耳朵還記得船上有些甚麽樣的人。我想永遠守護住在這裏的人們的笑容與聲音。那是我活過這輩子的證明。」
直到這一刻，他的眼裏都還看得見為了生活而辛勤流汗的人們吧。潮起潮落，人們的日常營生也沒有中斷的時候。
「……真是說不過您。」
歐達姆聳聳肩。這個人總是能如此屹立不搖……
「在您正需要保重的時候，船團卻似乎惹到了鯨烏賊，真是……」
歐達姆臉色一沉。斐爾洛克的視線靜靜低垂。
「不管到了幾歲，總是會遇到新的經驗。」
「哦，您的意思是您不害怕？」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不過不管遇到甚麽樣的現實，都隻有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才有權利去麵對。」
「權利嗎……」
因為活著——才有這份特權。
無論是好是壞，親身經曆的事物總是無可取代的貴重經驗。
「當然，如果我無力看到最後，那也隻好托付給後輩了。」
彷佛見識到了老兵的覺悟，歐達姆笑了。「您說得是。」
「你們也聽說過吧！說鯨烏賊的地盤裏，藏著誰也沒探索過的寶藏！」
五個男人不置可否地麵麵相覷。
在聚集於甲板上的同伴們麵前，皮尼歐正在極力主張。
「由我們去把那些寶藏撈起來！金山銀山！據為己有！是不是？還沒有人潛入鯨烏賊的巢穴過耶！」
同伴們以狐疑的眼光看著他誇張的動作。
「重點來了。真的有人確認過它們的巢穴裏有寶藏嗎？」
皮尼歐一時說不出話來。麵色凝重地垂下雙眼。
「……有。親眼確認過的人，告訴我之後……就死了。」
沉眠於鯨烏賊巢穴中的寶藏。
對於靠海維生的人們來說，那是個浪漫的傳說，也是過去將無數勇於探索的人拒於門外，困難的代名詞。
探索者有的攻擊鯨烏賊群，試圖驅散它們；有的則是想趁其不注意時鑽進去；但最後沒有一個人成功。不過，似乎是真的有寶藏。因為那些少數保住一條小命的人，都異口同聲地這樣說。
皮尼歐就是幸存者之一。總有一天要再度前往探索，是他的畢生宿願。
然而相對於他的熱情，同伴們卻都裹足不前。
「我、我們是維修師耶，又不是幹打撈的！」
「天底下有哪個白癡會去跟鯨烏賊硬碰硬啊！」
有啊，皮尼歐火大起來。
「就是那個鐵皮佬！對它來說怪物又算甚麽！」
渾身鯨烏賊的血與內髒，佇立在機庫內的捷霸，散發出一種令人背脊發涼的魄力。大家都以為就算能一瞬間殲滅海盜船團，終究還是對付不了鯨烏賊。然而，那個黑色巨人卻辦到了。它真的能殺死怪物。
「你、你這家夥，該不會是已經把他拉攏過來了吧！」
一針見血的問題令皮尼歐不禁畏縮。他一時激動而把同伴都找來，其實根本還沒找那兩個關鍵人物談過。
皮尼歐虛張聲勢。
「這還用問嗎，接下來再慢慢地……」
維修師們一下子全沒了勁。
「搞什麽啊！根本八字都還沒一撇嘛！」
「等你籠絡到那個宇宙少年跟鐵皮佬再說吧。」
「解散，解散！」
「喂，等一下……等一下啦！」
掃興地散去的同伴們當中，沒有一個人願意留下來。剩下皮尼歐一個人，懊惱得咬牙切齒。
叱責聲傳到了會議室外麵。
「你跟在他身邊都在做些甚麽！竟然讓他對鯨烏賊出手……絕對不能跟鯨烏賊發生衝突，這不是常識嗎！」
被叫到海洋之神號問話的貝蘿絲，對於莉婕特的責備無話可說。一起被叫來的萊德，則表情僵硬地默不吭聲。
莉婕特用手指敲了敲桌上堆積的文件。
「各船船主也越來越不安。有這麽多人要求我們拿出對策。」
「……我不想找藉口。事前沒有提醒他是我的錯。」
貝蘿絲也能體會莉婕特的憤怒。
每一頭鯨烏賊都擁有可怕的力量，而且集團的數量無以計數。它們的巢穴可說是名符其實的魔鬼海域。但因為它們幾乎不會離開自己的巢穴，所以隻要審慎選擇打撈的海域，就幾乎不會碰上它們。
然而隻要可能性不是零，說這些都沒有意義。
偶然離群的一頭鯨烏賊，好死不死竟然被萊德給碰上。既然要潛入海裏，可能性再低都應該先說清楚才對。貝蘿絲侮之莫及。
「也就是說……」
目光落在立體翻譯影像上的萊德低聲說：
「其他還有很多隻了。那麽我，為了完成使命，今後也會繼續這樣做。」
「你……你知道你在說甚麽嗎！」
莉婕特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萊德竟然不假思索地想觸犯加爾岡緹亞……不，是靠這片海洋維生的所有人的禁忌。這絕對無法容許。
至於萊德也不肯讓步。
「黑迪亞斯 奈厄 澤安格 費尼斯克恩姆 貝奧 突逼格南姆厄尼烏 安克！」
「黑迪亞斯是人類的共同威脅。除了殲滅戰之外，沒有第二條路。」
「那是你自己認為。我們沒有任何必要殺死鯨烏賊！」
「突逼格 萊夫旺赫路！迪路格 南分肯！」
「威脅必須斬草除根，否則將沒有真正的安寧。」
萊德是為了與黑迪亞斯這種存在戰鬥而生，短暫的人生都奉獻給了軍旅。他駕駛機動兵器實際投身戰鬥，失去了眾多同伴。不克敵人恐怖的生命力與攻擊力，同盟至今仍未能回避滅亡的危機。黑迪亞斯對他來說，是必須拚個你死我活的天敵。
而對於加爾岡緹亞——活在地球上的人們來說，鯨烏賊確實是強大的威脅。但鯨烏賊並不會捕食人類，也不會跟人類搶奪生存必須的某些物質。
當然，過去曾經有人不小心靠近鯨烏賊，遭到襲擊而傷亡。但那些隻是不幸的偶然，或是逞能的結果。
避開鯨烏賊的行動範圍，是在這些貴重的經驗智慧累積下確立的應對法。隻要互不侵犯就沒事了，萊德卻想胡亂殺害鯨烏賊，莉婕特覺得他這隻是在擴大危機。
「你要搞清楚！你現在是在加爾岡緹亞！」
這裏不是萊德待過的戰場。想把鯨烏賊跟黑迪亞斯混為一談是他的自由，但如果他還想把對付黑迪亞斯的那一套也帶進來，隻會徒增船團的混亂與危險。
萊德定睛回瞪著語氣強硬的莉婕特。
莉婕特想遵守至今建立的自然法則，萊德則堅持不肯改變信念，就在兩人互不相讓，溝通始終沒有交集的時候。
「莉婕特。」
佛朗吉出現在通往艦橋的階梯上。
「船團長說想聽聽整件事的詳細內容。」
「正好。他們都在。」
「你打算讓船團長聽見剛才的爭吵？」
低沉的勸告讓莉婕特無話可說。誰都感覺得出來最近斐爾洛克的身體狀況不佳。
「……好吧。由我向船團長報告。你們可以走了。」
在總算恢複冷靜的莉婕特催促下，貝蘿絲與萊德一同離開會議室。萊德將激情隱藏在側臉之下，貝蘿絲還來不及叫他，就逕自離開了通道。
這時，她聽見一個微小的聲音叫住了同樣走出會議室的佛朗吉。
聽出那是皮尼歐的聲音，貝蘿絲不禁豎起耳朵。
「什麽！」
但她隻聽見佛朗吉驚愕的聲音，皮尼歐低聲耳語的內容則完全聽不到。
知道能夠殺死鯨烏賊，皮尼歐是不可能保持冷靜的。貝蘿絲感覺到一種危險的氣息，注視著他的背影。
3
艾咪在通往機庫船的通道上等著萊德。
對於觸犯禁忌的萊德，艾咪擔心得不得了。明明好不容易加爾岡緹亞的人們才要接納他了，卻發生這種事。
她問萊德莉婕特對他說了些甚麽，但萊德麵色凝重地不肯回答，隻說想見貝貝爾。
不得已，艾咪隻好帶著萊德回家。一抵達斯廷法利號的家裏，萊德馬上向坐在床上的貝貝爾發出一連串問題。
「告訴我黑迪亞斯……鯨烏賊的事情。它們的數量大概多少？戰鬥力呢？有沒有弱點？」
「等等，等一下啦，萊德。」
端著茶具回來的艾咪也責備他。
「你又想傷害鯨烏賊了嗎？絕對不可以！」
「鯨烏賊雖然一遭到攻擊就會變得凶殘，但從來不會主動襲擊人的。」
「對啊！你難道不覺得它很可憐嗎！」
被姐弟倆連聲製止，萊德握緊的拳頭不停顫抖。
「不可能。那是必須趕盡殺絕的敵人。你們為什麽不懂！」
「你為什麽來到地球還想繼續打仗？不要把你們的戰爭帶到這裏來！」
「現在是你們的文明，卡利威 弗力翁 迪亞烏 路特諾伊格！」
「我聽不懂你在說甚麽啦！」
萊德情緒激動地講回了同盟語，捷霸透過通訊器進行口譯。
「現在是你們的文明尚未成熟，所以黑迪亞斯沒把你們放在眼裏罷了。」
「吠拓斯門劄 蓋拉杜奇賽！迪亞威伊斯 安駝！」
「發生衝突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當威脅到來，你們打算如何應對？」
「怎、怎麽會……」
「拓畢格夷德 門華美文？克德幫提斯蓋魯拓一克？天雷斯拓分克伊斯 恩肯伊格 肯年迪內葉結沙！」
「有研究具體對策嗎？對於將來文明發展的遠景呢？你們不思考這些問題，隻顧著跟人類同胞相爭。」
艾咪與貝貝爾都不知道該說些甚麽才好。並不是因為無話可回，而是自從他們能夠與萊德溝通以來，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麽激動。
稍微平靜下來之後，萊德以勸告般的語氣低聲說：
「等對方表示敵意就太遲了。我得在那之前，擊潰敵人。」
「萊德……」
「你非得這麽做嗎……？
繼續講下去也得不到有益的資訊。他不去看姐弟倆悲傷的表情，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是為了殺死它們而活的。」
萊德的內心，已經完全回到了做為軍人的自我。眼前出現鯨烏賊，知道它與黑迪亞斯是同一種生物，除了擊斃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選擇。
轉身離開時，貝貝爾在他的背後輕聲說：
「其實你不需要那樣做的……你就是你自己啊。」
萊德一時止步，但還是沒有回頭，就離開了屋子。
啪答一聲關上的門，在艾咪泡的熱茶上震起了一點輕波。
「如果你在打什麽歪主意的話……勸你還是算了吧。」
貝蘿絲把皮尼歐帶到沒有人影的甲板上，開門見山地說。
「你在說甚麽啊。」
「你想利用萊德與捷霸，前往鯨烏賊的地盤深處。」
穿幫了……皮尼歐知道裝傻也沒用，便光明正大地露出吊兒郎當的笑容。
「有甚麽不可以。他們不是能對付鯨烏賊嗎？如果那裏麵有寶藏，不就可以通通挖出來了！」
「就算要讓船團涉險你也不在乎嗎。不管你撿到什麽，隻要不能成為加爾岡緹亞的力量就沒有任何意義！」
貝蘿絲厲聲斥責，皮尼歐也不甘示弱地吼道：
「當然會有用了！至今從來沒有人去探索過，史無前例喔？前所未聞的寶藏耶？怎麽樣，你也一起來吧。身為一個打撈人一定蠢蠢欲動吧！」
「抱歉。我對小孩子的探險隊沒興趣。」
「什麽……！」
被對方以難聽話一口回絕，氣得皮尼歐火冒三丈。他把臉逼近貝蘿絲，但她一點也不怕。
「你想撿的，不過是做了甚麽豐功偉業的淺薄自尊心罷了。自己不能潛水就利用別
人，這樣就夠讓你滿足了。」
「你說甚麽，貝蘿絲！」
粗壯的手臂抓起了貝蘿絲頸邊的衣帶。
皮尼歐無法潛入海中。原因出在鯨烏賊身上。貝蘿絲很清楚他急著殺掉鯨烏賊的心情，也知道自己現在是感情用事。但她非得趁現在阻止皮尼歐，不然將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她一步也不能退讓。
皮尼歐以凶狠的眼神瞪著貝蘿絲，但不久便鬆開手臂，將她一把推開。
他突然轉過身去，一拳狠狠地捶在附近的連結器上。
「……就算我說……我是為了替老哥報仇也不行嗎。」
他的背影微微顫抖，以痛苦的聲音勉強擠出這句話。
皮尼歐比誰都敬愛的親哥哥，被鯨烏賊殺了。他的哥哥開著人型機，挑戰沉眠於巢穴裏的寶藏，然而力有未逮，就這樣死在弟弟的眼前。
從那時候以來，皮尼歐就無法潛入海裏。每當他想這麽做時身體就會嚇得縮成一團，劇烈跳動的心髒幾乎要破裂，讓他無法動彈。隻要他一天不能潛水，就一天無法忘記這份哀痛。
總有一天要宰了鯨烏賊。替哥哥報仇。
他一直懷抱在心的夙怨，因為萊德與捷霸的出現而死灰複燃。
這一切貝蘿絲都明白。雖然明白，仍然不得不說。
「那也隻是你的夢想罷了。」
貝蘿絲如呼吸般輕輕道出，刻意冷淡地加以否認。
但皮尼歐卻不能倚靠她的溫柔。
單膝跪在機庫裏的捷霸，規律性地移動內建天線的翼狀構造，對上空進行探測。
「連絡上同盟了嗎。」
「至今沒有回答。」
「座標的定位呢。」
「必須有更多行星公轉的觀測視差，才能進行分析。」
「可惡……」
萊德掩飾不住焦慮之情。自從與鯨烏賊——黑迪亞斯產生接觸與殺傷以來，他就無法壓抑自己的衝動。
捷霸發出電子呼叫音。
「生物樣本分析完成。」
「結果呢！」
「雖然外骨骼的組成為了適應環境而產生變化，但就遺傳因子的構造而論，與黑迪亞斯沒有任何差異。判定為同一物種。」
「果然！」
不隻是固有反應分析的結果，從遺傳因子來看也是同一種生物。它們就是黑迪亞斯。是與人類水火不容的存在。
「采取殲滅方針並沒有錯。這也是為了地球人類好。他們為什麽就是不明白！」
「推測。與至今語言分析結果比對之下，地球人類對生存戰略的定義，可能與同盟存在極大差異。」
「什麽意思？」
捷霸的ai稍微停頓了一下，找尋可回答的答案。
「在同盟標準辭典裏，找不到答案回答閣下的疑問。不過，在地球語裏有。」
「說說看。」
「共存共榮——據推測，指的應該是放棄控製生態係。」
萊德的兩眼稍微睜大。
鯨烏賊應該是會對地球人類帶來危險，威脅生命安全的存在。就像黑迪亞斯那樣。但他們竟然根本不打算控製這種天敵？
——完全無法理解。
隸屬於人類與否。
對人類銀河同盟來說，異種生物隻可能是兩者之一。
在必須維持精密人工環境的同盟，所謂共存，就是允許對人類無害的事物存在。所謂共榮，就是認定並允許對人類有益的生物繁殖。
當然，黑迪亞斯不屬於任何一種。一方的繁榮，直接等於另一萬的衰亡。
然而，地球人類卻將兩個詞語連起來，並賦予它超乎想像的意義。
生命遭到對方威脅，卻不嚐試驅逐——這種生存戰略，對萊德而言根本是甘於弱勢的輸家理論。
由於殺死了鯨烏賊，加爾岡緹亞進入了戒嚴態勢。比平常更多的巡邏用滑翔翼飛上天空進行嚴密監視，絕不看漏任何一個徵兆。
當血紅的殘照開始籠罩四周時。
牽著鋼絲順風飛行的一隻滑翔翼，以雙筒望遠鏡發現了異狀。
「海銀河活性化了！從沒看過這種狀況！」
對著無線電發出的聲音，傳到了腳下的起飛場。
起飛場上聚集了預備在天黑之前回到自己船上，等著起飛的鳥人們。所有人聽到無線電的聲音都開始哄動，還有人發出小聲慘叫。
有人指著遠洋喊道：
「喂！那不是鯨烏賊的……！」
太陽下山，逐漸變暗的水平線上，噴出了翠綠色的極光光團。
既非升雷也不是回流銀河，緩緩搖曳的光輝彷佛具有生命，散發不祥的氛圍，一部分還發出特別強烈的光輝，好像在主張甚麽事情。
艾咪也在驚惶的人群當中。
「讓一讓！」
她立即背起滑翔翼，推開周圍的同伴。
「哇，喂！」
她衝向起飛場，同時打開滑翔翼，往外踏出。
讓滑翔翼乘著有些沉重的風飛起，堅強的眼神望向前進方向。
——萊德。
鯨烏賊正在接近。現在的萊德不可能按兵不動。
萊德一定又會去殺害它們。她絕對不能讓萊德這麽做。
非去不可。雖然不覺得自己去了能怎樣，可是。
艾咪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緊緊握著滑翔翼的把手操縱飛行。
「海中有複數移動物體正在接近。」
捷霸的感應器也偵測到遠洋的異狀。
在十四號連結器附近切削笛子的萊德，聽到捷霸的報告，驚愕地睜大雙眼。
「由推進噪音推斷，可能是黑迪亞斯。」
「！」
扣住光線槍扳機的手指不禁加重了力道，燒穿了黑迪亞靳的爪子。萊德把出現裂痕的笛子扔到地上，喊道：
「過來，捷霸！」
單膝跪在機庫裏的捷霸的眼睛亮起了燈光。它即刻啟動重力裝置，機體在能量環的牽引下漂浮起來。
地球人類的生存戰略跟我無關。對抗並抹殺黑迪亞斯，才是我生命的意義。
我有使命，有可供戰鬥的武器，有必須擊斃的敵人。
長久的待機結束了。這裏就是戰場。
飛翔而來的捷霸在上空翻了一個筋鬥，然後在連接臂上跪下。落日的火紅景色讓藍色輝線格外鮮明。
萊德毅然決然地抬起頭，發出清脆的跫音走上連接臂。激情已然匿跡隱形，顯現的是駕馭殲滅兵器之人的伶俐。
隻聽見啾的一聲，葛雷鼠飛越了萊德的肩頭，趕到他的前麵。它在萊德的腳下豎起了皮毛，像在威嚇對方。
一個細小的腳步聲追過停下腳步的萊德，擋在通往捷霸身邊的路上。
萊德注視著對方。
艾咪也直直地回望著他，大大地張開雙臂。
「不要去。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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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來自巡邏隊的緊急連絡，海洋之神號的艦橋頓時變得慌亂不堪。
船員們進進出出，報告陸續進來。
「聲納接觸，一〇點鍾方向！數量非常龐大！」
「聽見聲音了，確定是鯨烏賊沒錯！深度，約三〇！」
「三〇！」
負責護衛船團的沃姆極力壓抑住驚愕，暫且做出指示。
「巡邏人員增加一倍！各艘護衛船靠近船團後待機！」
「是！」
莉婕特雙手撐在指揮桌的海圖上，遊移的眼神中滿是混亂與苦澀。
「怎麽會……不可能。」
「如此
大量的鯨烏賊浮上這麽淺的海麵，可是史無前例啊。」
就連身經百戰的沃姆，也沒有經曆過這種現象。
「究竟該如何應對……」
「再這樣下去，雙方的航線就要交錯了！」
航線預測報告讓她霍然抬起頭來。就在想不出有效對策的狀殷下，危機正步步進逼，欲將加爾岡緹亞一口吞噬。
混亂情況在街上，也有如野火延燒般蔓延開來。
「是鯨烏賊！鯨烏賊群逼近了！」
隻不過是某人這麽一叫，路人一下子全慌了手腳，接著響起的警笛更惡化了混亂情形。
父母把孩子抓起來扔進屋子裏，商店紛紛關門暫停營業。
在海中探索的打撈業者的人型機立刻被撈回船上，一架接一架地收進機庫裏。
「都是因為收留那個外星人才會這樣，媽的！」
「嗚喔，救命啊——！」
「請息怒啊——！」
有人殺了一頭鯨烏賊。而現在，鯨烏賊群正一直線地往船團而來。
事實上，並沒有幾個人正確了解這代表什麽意義。有人咒罵始作俑者的少年，有人向神聖的存在祈求饒恕，對於觸犯禁忌的未知恐懼讓人們忐忑不安。
纏繞著極光的光蟲形成海銀河，往加爾岡緹亞延伸而來。
在翠綠色的光芒中，無數魚影互相重疊、交纏，遊過海中。
數量驚人的鯨烏賊，以一絲不亂的行軍朝著船團前進。
海洋之神號的情勢依然緊繃。
莉婕特第一個注意到此時出現的斐爾洛克。或許從另一方麵來說，這正代表了她內心的不安。
「船團長！」
斐爾洛克拄著拐杖，吃力地從輪椅上站起來後，命令旁邊的船員。
「關掉警笛。」
「呃，是！」
他走向莉婕特，嚴肅地告訴她：
「我來指揮。可以吧？」
「呃，好的，當然！可是……」
莉婕特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液，不知道船團長能有甚麽好法子。
斐爾洛克拿起一旁的麥克風，發出聲音。
「我是船團長斐爾洛克。請所有人注意。」
無可撼動的莊嚴語氣在加爾岡緹亞的每艘船上回蕩。
「鯨烏賊群正在接近船團。據推測，規模相當浩大，不過隻要我們正確應對，就不會發生危險。接下來為了盡可能不刺激到魚群，我們將關閉加爾岡緹亞的所有動力！」
即使艦橋上的所有人無不驚愕地僵在原地，斐爾洛克也未顯現出絲毫膽怯。他暫時關掉麥克風，然後再度轉向莉婕特。
「莉婕特。由你來向各船艦發出指示。不得漏出一點光線或聲響！」
「我、我明白了！」
艦橋所有人員一齊采取行動時，斐爾洛克再度握住麥克風。
依照船團長的指示，加爾岡緹亞上的所有燈光陸續關閉。就像自己銷聲匿跡那樣，船團都市化為一片剪影，融入夜晚的黑暗裏。
有些人型機回船時絞車的電源被關閉，就那樣掛在半空中。
漁船、工廠、商店、農場——支撐加爾岡緹亞的所有船舶縱然內心惶懼，也隻能仰賴唯一能信賴的人，停止他們的活動。
「動力停止後，全體居民請於原地待機。切勿發出不必要的聲音。」
螺旋槳也停止運轉，隻剩下慣性讓船團緩緩前進。
「主電源關閉！」
斐爾洛克宣布的同時，剩餘的些許光明也消失了。
在曾幾何時隻剩下星光照耀的海上，加爾岡緹亞化為深邃的黑影沉入夜裏。
一切燈火盡皆消失，四周變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光蟲發出的翠綠色淡光形成光源。
在兩人初次對話的連接臂上，萊德與艾咪相持不下。
萊德的信念相當堅定。
但萊德並不想硬是推開艾咪，他耐心十足地等著艾咪自己主動放棄。至於艾咪張開了雙臂，也堅持不肯移動一步，蘊藏堅強意誌的炯炯雙眼沒有任何遊移。
不知道過了多久。先認輸的是萊德。
「……請你讓開。」
「不要！」
「……沒辦法。」
他將手放在艾咪的肩膀上，輕輕一推。
「啊……」
纖細的身軀很輕易地就被他推開了。
萊德踏上捷霸伸出的左臂。但艾咪踉蹌著抱住了他的腰。
「不行啦！你別去，求求你！」
「放開！為什麽叫我別去，我要戰鬥跟你們沒有關係吧！」
「有關係！」
「你在擔心船團嗎。那麽我不會再給你們造成困擾。我會離開這裏。我一個人戰鬥！」
「不是的！我不希望你去做那麽危險的事，是我——」
是我。
是我不想讓你去。不想讓你冒著生命危險，去跟鯨烏賊戰鬥。
是我不希望萊德為了這種事，而離開加爾岡緹亞。
是我——
這時另一個人出現了。
兩人稍稍停止爭執，轉向腳步聲的方向。
「莉婕特……」
在對全船做出燈火管製的細微指示後，她想到萊德與捷霸很可能擅自采取行動，就帶著衛兵趕過來。
莉婕特以冰冷的聲音提出警告。
「我說過了，請你遵從我們的判斷。」
「我拒絕！」
萊德蘊含著怒氣的回答，並不能讓莉婕特畏縮。
「這可由不得你。如果鯨烏賊攻擊了船團，那就隨你高興。但如果它們沒有出手，我就不允許你擅作主張！」
她舉起手槍，將準星對準了萊德。
背後的衛兵也跟進，將兩支機關槍的槍口對準他。
相反地，萊德卻沒有要拔出光線槍的樣子。
莉婕特非常清楚。她手上的槍，在背後侍立的捷霸麵前形同玩具。就算她真的扣下扳機，不，在手指使力扣下扳機的瞬間，她就會被光針刺穿，灰飛煙滅吧。所以萊德才不拔槍。
即使如此。
她仍然不能放下這把手槍。麵對懇求或懷柔都不管用的萊德，她必須表示出絕不放行的意誌與覺悟。以生命為賭注的，反而是手中有槍的莉婕特。
兩個凶猛的決心靜靜衝突，過了片刻。
突然，如地鳴般的響震從腳底下傳來。
莉婕特、萊德與艾咪都察覺到異狀，低頭看去。
光蟲的磷光，在適應了黑暗的眼睛裏顯得格外眩目。
在它的底下。
碩大身軀拖著粗壯觸手的影子——一大群鯨烏賊開始通過船底。
轟隆轟隆的重低音震蕩著整支船團。
影子一個接一個出現、消失，然後再度出現。它們互相交纏，不時還會掀起大浪，在海麵上現身。
想不到數量如此龐大——
可謂無數的大量鯨烏賊，在船團正下方的海裏前進。
遠遠超出預料的魚群威容，足以削弱直到剛才還支配著萊德的鬥誌。凝聚於自己正下方的可怕敵人以及其數量讓他啞口無言，幾乎忘了呼吸。
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的魚群行進，讓加爾岡緹亞的人們無不屏息。
每一艘船的船底都被照亮，耀眼的海浪拍打著船舷。
在正下方移動的超大質量，有如共振般輕輕地搖動著整支船團。
漆黑的幽冥之中，隻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震動與低吼般的轟鳴充斥四周。
停止的動力機械。
無人佇立的人型機。
隻能互相依偎的一家老小。
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辦，這段時間內，人們隻能忍受觸犯禁忌的報應所帶來的畏懼。
斐爾洛克也不例外。
在船團長始終不動聲色的海洋之神號艦橋裏，專注傾聽耳機的聲納手低聲說：
「現在在船團的正下方——」
斐爾洛克悄悄閉上雙眼。
他自己對本身的判斷也沒有絕對的自信。當下的應對法，也不過是從自古相傳的知識中類推而來。
即使如此，身為船團的領導者絕不能慌張失措。眾人的不安會擴大為混亂，不消三兩下就會引來鯨烏賊的攻擊。
而這種可能性此時正達到最高點——
身纏光蟲的大量魚影，儼然成為破滅之潮流，輕易地撼動加爾岡緹亞數萬人的性命。
在連接臂上，也持續著無法預測的緊張情勢。
雙方各自背負著大義與責任，絲毫不肯讓步，在光蟲的照耀下持續對峙。
萊德流露出憎惡的視線，讓莉婕特死命壓抑住背脊發冷的恐懼感。
艾咪屏息靜觀事態發展，心髒就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令她飽受煎熬。
這段時間彷佛會無限持續下去，但沒過不久，磷光漸漸轉淡，逐漸遠去的地鳴為一切畫下休止符。
鯨烏賊全數離去了。
大量魚群並未引起破壞或殺戮。
麵對同伴遭到殺害的鯨烏賊，船團保持沉默，避免刺激到它們，使得報複隻限於示威行動。
艾咪這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莉婕特瞪著萊德的眼光不變，不過稍微放鬆了力道。
但萊德仍然神經緊繃，全身發出令人緊張的殺氣。
「萊德……」
艾咪伸出手，想輕輕碰觸他始終不肯轉過來的肩膀。
「不要碰我！」
鞭子一揮似的語氣，讓艾咪嚇得縮回了手。
眼下的大海當中，隻剩下光蟲殘留的些許磷光。
「繼續留在這裏，我將無法完成我的使命。」
萊德抬起頭來，露出她們從未見過的冷靜眼神。
「我是——一個士兵。」
莉婕特嚴峻地皺起眉頭。
艾咪頓覺全身失去力氣，腦中一下子變得冰冷。她的眼瞼深處隨即開始發燙，無法阻止眼淚湧出。
「萊德……不可以……」
她輕輕搖搖頭，淚珠便隨之彈出。
可是她的話語與眼淚，都無法阻止萊德。
隻有這點艾咪心知肚明，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5
皮尼歐要求與斐爾洛克會麵。
皮尼歐並且要求莉婕特、佛朗吉、克朗與沃姆等人同席，他誌得意滿地出現在艦橋，開門見山地說：
「萊德與捷霸我要了。我要跟他們搭檔，打撈鯨烏賊的地盤。」
毫無前兆且有勇無謀的主張，讓一旁的莉婕特臉色大變。
「你……你是認真的嗎！」
「這種事哪能開玩笑啊。」皮尼歐把帶來的成堆文件甩到桌上。
「這些是讚成我的人。我們要離開加爾岡緹亞。好了，快簽名！」
看來這些文件都是離船申請書了。皮尼歐把厚厚一本冊子推到斐爾洛克麵前，交叉著雙臂俯視著他，等他的回答。
注視著事情發展的佛朗吉向前走出一步。他的眼睛看的不是皮尼歐，而是斐爾洛克。
「……船團長。我們的船舶也請您批準。」
看到佛朗吉也把冊子放了上來，本來冷靜的斐爾洛克也不禁睜大了雙眼。
「佛朗吉……」
「連您都……這是為什麽！」
「您這樣的大船主離開，會造成船團的防衛力量銳減的！」
佛朗吉製止了莉婕特與沃姆的苦苦挽留，對皮尼歐使了個眼色。
「沉眠在那海底的，是過去偉大時代的遺產。我想盡量試著把它們挖出來。希望你們不要怪我。」
「怎麽、這樣……」
莉婕特啞口無言。如果隻有皮尼歐一個人說這種話，或許還能當他一時輕舉妄動。但連佛朗吉都表示讚同，還有這麽多人決心離開船團，事情就嚴重了。他率領的船舶在加爾岡緹亞全船當中占了相當大的比例。如果這些船都決定離去——
「不行……」
斐爾洛克沉重地開口道：
「不能為了少數人的私欲，讓整個加爾岡緹亞涉險，這種事絕對——」
突然，斐爾洛克扯住了製服的胸口部分。
他瞪大了雙眼，全身顫抖著趴在桌上。
莉婕特第一個趕到痛苦呻吟的斐爾洛克身邊。
「船團長！」
「糟了，快叫歐達姆醫生來！」
有人急急忙忙地去打電話，但不能平息眾人的不安。所有人臉色慘白，皮尼歐與佛朗吉也大驚失色。
很明顯是心髒病發作，隻要晚了一步就可能喪命。莉婕特抓住仍然痛苦不堪的斐爾洛克，悲痛地大叫。
「船團長——！」
眼見不但是自己輔佐的長官，更是如父親般敬愛之人的突然驟變，莉婕特忘我地不斷呼喊。
比人型機大上數倍的巨大怪異生物，以剖開或是攫取海水般的動作，有如飛行似地四處遊動。
捷霸讓頭上亮起質量球體的光環，試圖從背後高速接近敵人。它啟動武裝，瞄準了顯示在螢幕上的生物。
「住手！那是鯨烏賊，不要對它出手——」
貝蘿絲機的無線訊息叫喊著。
不等她說完，捷霸的機體中央便發出激烈光芒，放射出重力震蕩波。
環狀的能量光束一直線前進。但在即將命中的那一刻，敏銳地產生反應的怪異生物——鯨烏賊卻觸手一揮，躲開了這一擊。
光束的半徑漸漸縮窄，集中於一點的瞬間，翻轉的能量變成了巨大的爆炸。驚人的衝擊波擴散開來。雖然捷霸與鯨烏賊都挺住了，但貝蘿絲的人型機卻沒有這個能耐。
「嗚啊！」
整個機體受到劇烈搖晃，駕駛座不斷地顛倒翻轉。
萊德在頭盔底下懊悔著沒能直接擊中敵人。
「嘖！」
「海水幹涉造成瞄準精確度降低。修正完成。」
「下次一定要打中！」
「快回來，萊德！」
好不容易恢複態勢的貝蘿絲死命地呐喊。
「不能刺激它，會讓它變得更凶暴，——嗚！」
一陣衝擊從背後壓上來。
人型機的狹窄視野隻不過看丟了一瞬間，鯨烏賊已經繞到她的背後。觸手纏住了機體用力擠壓，發出凍結般的吱吱聲。
「糟了！」
她立刻扳動操縱杆，緊急拋棄兼具壓載功能的雙手雙腳。叉將浮筒中的水排出，使得包括駕駛座在內的軀幹部位獲得浮力而上升。
觸手繼續擠壓纏住的手腳，輕易地將它折斷。
捷霸抓住這個破綻，再度放出光束。
「吃我這一招！」
瞄準一點的光束針向前伸去，命中了鯨烏賊的一部分。泥漿與鮮血像煙塵般卷起，肉片四處飛散。反作用力讓貝蘿絲機一麵打轉一麵飛了出去。
但還沒有殺死敵人。
「第二彈填充！」
「建言。在水中使用光束兵器缺乏效率。也請考慮到對僚機的損傷。」
他同時看見以凶猛動作蓄勢待發的敵人，以及失去控製在水中漂蕩的人型機。再這樣遭受衝擊波的波及，貝蘿絲機有可能會撐不下去。
「既然如此！」
他咬緊牙關，讓捷霸加速。向鯨烏賊的懷中突擊。
衝突的刹那間，鯨烏賊大大張開了它的觸手。長在中央捕食口周圍、與黑迪亞斯如出一轍的尖銳牙齒掠過裝甲。
萊德以毫厘之差躲過捕獲動作，抓住敵人的胴體，雙臂交叉。他不顧觸手纏繞著機體，勒緊了發電機功率提升到最大限度的手臂，深深陷進敵人的體表。
「住手——！」
拋棄了手腳，無計可施的貝蘿絲發出空虛的呐喊。萊德不予理會，繼續加重勒緊的力道。
最後，機動兵器的驚人膂力終於扯裂了敵人的表皮。
萊德咬緊的牙關之間不停發出低吼。
還不能鬆開。直到讓敵人斷氣。
就在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因滿腔的猙獰殺意而霍然睜大的瞬間。捷霸的雙臂一口氣壓爛了鯨烏賊的身體，從正中央將其活生生扭斷。
一種說不上像慘叫，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轟然響起，紅黑色的血霧與內髒爆發性地噴出。
貝蘿絲愕然地睜大雙眼，啞口無言。
絕不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在眼前化為現實。竟然在這個熟悉的海域遇見鯨烏賊，而且還——殺了它。
隨著黏稠的大量血液漸漸溶入海潮當中，鯨烏賊的肉塊也慢慢下沉。
捷霸渾身澆滿敵人鮮血的模樣，確實不負殲滅兵器之名。
萊德睜大著失神的兩眼，在頭盔中聽著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6
讓打撈同伴連同人型機一起回收後，貝蘿絲這才終於回到加爾岡緹亞。
手腳被扯斷的人型機的胴體躺在甲板上。深深劃在外殼上的鯨烏賊的爪痕慘不忍睹。
隻要走錯一步，那個就成了我的棺材了——
貝蘿絲咬緊嘴唇低頭看著人型機時，承攬連結作業的喬出聲喚她。
「唷。真淒慘啊。」
「別鬧了。我沒心情開玩笑。」
「我想也是。外星人剛才從天上飛回來羅。」
「……喔。」
回想起痛苦的瞬間，貝蘿絲苦澀的眼神低垂下去。
喬以巧妙地同時含有同情與責備的冷淡語氣說：
「聽說他殺了鯨烏賊是吧。你發出的無線電轉眼間就傳開了，事情鬧大啦。」
她無話可回。
查遍了所有文獻與資料，也隻得到少許素描與關於生態的假說罷了。就是找不到任何殺死鯨烏賊的事例。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麵對在海洋之神號的指揮桌上攤開的資料，莉婕特苦於不知該如何對應。佛朗吉、克朗等大船主都到場了，沃姆也從護衛船團被叫來。
「鯨烏賊是自古以來人們視為神聖存在的生物。如今竟然毫無意義地濫殺它……這對靠海維生的人來說是犯了最大的禁忌。」
「萊德……你究竟在想甚麽……！」
莉婕特摘下眼鏡，揉了揉眉頭。
「居民們早已開始產生動搖。」
佛朗吉發言。
除了殺害鯨烏賊這件事之外，如何解決船團居民之中產生的不安，也是亟需考慮的問題。
克朗麵色凝重地交叉起雙臂。
「甚至還有流言說會遭到詛咒咧，傷腦筋。」
「先不論那些迷信……畢竟始作俑者是他啊。大家會感到不安也是情有可原。」
關於海洋，有幾項真假難辨的禁忌。莉婕特並不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但關於鯨烏賊的禁忌卻又是另一回事。
對象是實際存在的生物，有可能成為實質威脅。而且殺死這種生物的，還是在船團當中處境尷尬的萊德，更加深了大家的不安。
「希望別發生甚麽事就好了……」
莉婕特的不安卻成真了。
從打撈海域獨自返回船團的萊德與捷霸，直接降落在他們的據點機庫。
從開放的上層艙門可以看見露天停機的捷霸，一大堆人遠遠地旁觀，有的是懷著害怕與好奇的心情來看熱鬧，也有人對它投以畏懼或憎惡的眼光。
一聽到消息，皮尼歐馬上丟下工作衝出去，粗魯地推開人群，往機庫內俯瞰。
佇立於船底的捷霸，渾身血淋淋地沾滿了鯨烏賊的血與內髒，在眾人麵前暴露著異樣的外貌。
皮尼歐驚愕地瞪大的雙眼中，帶有激動的光彩。
與那些海盜截然不同，鯨烏賊是受到所有討海人恐懼忌諱的禁忌。萊德與捷霸卻是能不當一回事地擊斃這種生物的存在。
隻要有他們在，我長年以來的誓願就能實現。曾幾何時試著封印起來的憾恨，終於有發泄的一天。
光彩更為加強，化為野心的烈焰。
萊德用鑷子采集附著在捷霸肩頭上的肉片，慎重地放進微量離心管內。
「拿去。」
駕駛艙內的支撐架將離心管吸了進去。
「要花多少時間。」
萊德一邊問，目光停留在裝甲的縫隙上。
「遺傳因子的增幅與分析推測需要四小時。」
「盡快。」
黑迪亞斯——貝蘿絲說那是鯨烏賊。這應該是那
個異生物的爪子吧。挖出來一看，跟黑迪亞斯的爪子沒甚麽兩樣。
「了解。不過，與固有反應分析出現不同結果的可能性很低。」
「我明白。我是想知道地球的黑迪亞斯是否有獨特的性質。」
「了解。」
瞪著被血弄髒的爪子，萊德陷入沉思。
觸手扯斷並壓爛貝蘿絲機的手腳的模樣，讓萊德鮮明地回想起與黑迪亞斯重複過無數次的戰鬥。連同closer-pass一起遭到攫獲，被簡並爆炸的閃光吞沒時友軍發出的臨死慘叫在耳裏回響。
黑迪亞斯的侵略，已經擴及地球——
這顆星球與戰線究竟相隔多遠，至今仍未查明。
然而，人類唯一可能塵存的行星上竟然也有黑迪亞斯的蹤影，是絕對無可容忍的事實。
遇到的黑迪亞斯是違反常態的個體，還是已建立起某種規模的群體？貝蘿絲稱它為鯨烏賊，船團居民是如何看待黑迪亞斯這種存在？
想到這裏，腦中產生一種可能性。
難道是自己把那種生物從宇宙帶來地球的嗎。
在最後的戰鬥宙域中被蟲洞吞沒時，也許黑迪亞斯也一起掉了進來。然後跟自己一起墜落地球，在人工冬眠的半年間以驚人的生命力大量繁殖——
不對，這個說法有矛盾。
雖然兩者的觸手與軟體組織十分酷似，但鯨烏賊沒有獨具特色的螺旋狀外骨骼。就算說是適應了地球環境，半年的期間似乎也太短了。
而且之前他就聽貝蘿絲提過鯨烏賊這個名稱。聽她的語氣，這種存在應該屬於一種常識。既然如此，那種生物應該早在更久以前就存在了，而不是隻有半年。
搞不清楚。知道的太少了。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地球的黑迪亞斯對人類而言也是忌諱與威脅的對象——
「少尉。」
聽到捷霸的呼喚，萊德的意識回到現實。
「對於地球型黑迪亞斯可以進行生物學分析，但無法獲得侵略戰略上的情報。」
光是分析遺傳因子當然不可能獲得那麽多情報。
「我會從船團搜集情報。我需要知道整體的數量與行動範圍——」
「有人接近。」
他反射性地轉動視線，看到艾咪佇立在機庫的貓道上。
她的臉部不帶感情——就像無風的日子。
專心聽著聽診器的歐達姆，注意著不表現出感情，從病人的胸口取下了聽頭。
「好了。您自己覺得怎麽樣呢？」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裝得若無其事。在規則性的心悸中不時混雜著踉嗆般的心跳，現在仍殘留在耳裏。
「最近身體狀況還不錯。托醫生的福。」
兩人認識已不是一、兩年了。合起胸口衣服的斐爾洛克的語氣中夾雜了一絲泰然，歐達姆悄悄別開視線，望向窗外的景色。
「別老是忙著處理公務，偶爾也該給自己放個假。您不妨搬到綠意盎然的母船……」
「我就是喜歡這裏。」
斐爾洛克祥和地打斷他，接著說道：
「我已經不能走路，但這雙腳還記得這個船團的廣闊。這雙眼睛與耳朵還記得船上有些甚麽樣的人。我想永遠守護住在這裏的人們的笑容與聲音。那是我活過這輩子的證明。」
直到這一刻，他的眼裏都還看得見為了生活而辛勤流汗的人們吧。潮起潮落，人們的日常營生也沒有中斷的時候。
「……真是說不過您。」
歐達姆聳聳肩。這個人總是能如此屹立不搖……
「在您正需要保重的時候，船團卻似乎惹到了鯨烏賊，真是……」
歐達姆臉色一沉。斐爾洛克的視線靜靜低垂。
「不管到了幾歲，總是會遇到新的經驗。」
「哦，您的意思是您不害怕？」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不過不管遇到甚麽樣的現實，都隻有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才有權利去麵對。」
「權利嗎……」
因為活著——才有這份特權。
無論是好是壞，親身經曆的事物總是無可取代的貴重經驗。
「當然，如果我無力看到最後，那也隻好托付給後輩了。」
彷佛見識到了老兵的覺悟，歐達姆笑了。「您說得是。」
「你們也聽說過吧！說鯨烏賊的地盤裏，藏著誰也沒探索過的寶藏！」
五個男人不置可否地麵麵相覷。
在聚集於甲板上的同伴們麵前，皮尼歐正在極力主張。
「由我們去把那些寶藏撈起來！金山銀山！據為己有！是不是？還沒有人潛入鯨烏賊的巢穴過耶！」
同伴們以狐疑的眼光看著他誇張的動作。
「重點來了。真的有人確認過它們的巢穴裏有寶藏嗎？」
皮尼歐一時說不出話來。麵色凝重地垂下雙眼。
「……有。親眼確認過的人，告訴我之後……就死了。」
沉眠於鯨烏賊巢穴中的寶藏。
對於靠海維生的人們來說，那是個浪漫的傳說，也是過去將無數勇於探索的人拒於門外，困難的代名詞。
探索者有的攻擊鯨烏賊群，試圖驅散它們；有的則是想趁其不注意時鑽進去；但最後沒有一個人成功。不過，似乎是真的有寶藏。因為那些少數保住一條小命的人，都異口同聲地這樣說。
皮尼歐就是幸存者之一。總有一天要再度前往探索，是他的畢生宿願。
然而相對於他的熱情，同伴們卻都裹足不前。
「我、我們是維修師耶，又不是幹打撈的！」
「天底下有哪個白癡會去跟鯨烏賊硬碰硬啊！」
有啊，皮尼歐火大起來。
「就是那個鐵皮佬！對它來說怪物又算甚麽！」
渾身鯨烏賊的血與內髒，佇立在機庫內的捷霸，散發出一種令人背脊發涼的魄力。大家都以為就算能一瞬間殲滅海盜船團，終究還是對付不了鯨烏賊。然而，那個黑色巨人卻辦到了。它真的能殺死怪物。
「你、你這家夥，該不會是已經把他拉攏過來了吧！」
一針見血的問題令皮尼歐不禁畏縮。他一時激動而把同伴都找來，其實根本還沒找那兩個關鍵人物談過。
皮尼歐虛張聲勢。
「這還用問嗎，接下來再慢慢地……」
維修師們一下子全沒了勁。
「搞什麽啊！根本八字都還沒一撇嘛！」
「等你籠絡到那個宇宙少年跟鐵皮佬再說吧。」
「解散，解散！」
「喂，等一下……等一下啦！」
掃興地散去的同伴們當中，沒有一個人願意留下來。剩下皮尼歐一個人，懊惱得咬牙切齒。
叱責聲傳到了會議室外麵。
「你跟在他身邊都在做些甚麽！竟然讓他對鯨烏賊出手……絕對不能跟鯨烏賊發生衝突，這不是常識嗎！」
被叫到海洋之神號問話的貝蘿絲，對於莉婕特的責備無話可說。一起被叫來的萊德，則表情僵硬地默不吭聲。
莉婕特用手指敲了敲桌上堆積的文件。
「各船船主也越來越不安。有這麽多人要求我們拿出對策。」
「……我不想找藉口。事前沒有提醒他是我的錯。」
貝蘿絲也能體會莉婕特的憤怒。
每一頭鯨烏賊都擁有可怕的力量，而且集團的數量無以計數。它們的巢穴可說是名符其實的魔鬼海域。但因為它們幾乎不會離開自己的巢穴，所以隻要審慎選擇打撈的海域，就幾乎不會碰上它們。
然而隻要可能性不是零，說這些都沒有意義。
偶然離群的一頭鯨烏賊，好死不死竟然被萊德給碰上。既然要潛入海裏，可能性再低都應該先說清楚才對。貝蘿絲侮之莫及。
「也就是說……」
目光落在立體翻譯影像上的萊德低聲說：
「其他還有很多隻了。那麽我，為了完成使命，今後也會繼續這樣做。」
「你……你知道你在說甚麽嗎！」
莉婕特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萊德竟然不假思索地想觸犯加爾岡緹亞……不，是靠這片海洋維生的所有人的禁忌。這絕對無法容許。
至於萊德也不肯讓步。
「黑迪亞斯 奈厄 澤安格 費尼斯克恩姆 貝奧 突逼格南姆厄尼烏 安克！」
「黑迪亞斯是人類的共同威脅。除了殲滅戰之外，沒有第二條路。」
「那是你自己認為。我們沒有任何必要殺死鯨烏賊！」
「突逼格 萊夫旺赫路！迪路格 南分肯！」
「威脅必須斬草除根，否則將沒有真正的安寧。」
萊德是為了與黑迪亞斯這種存在戰鬥而生，短暫的人生都奉獻給了軍旅。他駕駛機動兵器實際投身戰鬥，失去了眾多同伴。不克敵人恐怖的生命力與攻擊力，同盟至今仍未能回避滅亡的危機。黑迪亞斯對他來說，是必須拚個你死我活的天敵。
而對於加爾岡緹亞——活在地球上的人們來說，鯨烏賊確實是強大的威脅。但鯨烏賊並不會捕食人類，也不會跟人類搶奪生存必須的某些物質。
當然，過去曾經有人不小心靠近鯨烏賊，遭到襲擊而傷亡。但那些隻是不幸的偶然，或是逞能的結果。
避開鯨烏賊的行動範圍，是在這些貴重的經驗智慧累積下確立的應對法。隻要互不侵犯就沒事了，萊德卻想胡亂殺害鯨烏賊，莉婕特覺得他這隻是在擴大危機。
「你要搞清楚！你現在是在加爾岡緹亞！」
這裏不是萊德待過的戰場。想把鯨烏賊跟黑迪亞斯混為一談是他的自由，但如果他還想把對付黑迪亞斯的那一套也帶進來，隻會徒增船團的混亂與危險。
萊德定睛回瞪著語氣強硬的莉婕特。
莉婕特想遵守至今建立的自然法則，萊德則堅持不肯改變信念，就在兩人互不相讓，溝通始終沒有交集的時候。
「莉婕特。」
佛朗吉出現在通往艦橋的階梯上。
「船團長說想聽聽整件事的詳細內容。」
「正好。他們都在。」
「你打算讓船團長聽見剛才的爭吵？」
低沉的勸告讓莉婕特無話可說。誰都感覺得出來最近斐爾洛克的身體狀況不佳。
「……好吧。由我向船團長報告。你們可以走了。」
在總算恢複冷靜的莉婕特催促下，貝蘿絲與萊德一同離開會議室。萊德將激情隱藏在側臉之下，貝蘿絲還來不及叫他，就逕自離開了通道。
這時，她聽見一個微小的聲音叫住了同樣走出會議室的佛朗吉。
聽出那是皮尼歐的聲音，貝蘿絲不禁豎起耳朵。
「什麽！」
但她隻聽見佛朗吉驚愕的聲音，皮尼歐低聲耳語的內容則完全聽不到。
知道能夠殺死鯨烏賊，皮尼歐是不可能保持冷靜的。貝蘿絲感覺到一種危險的氣息，注視著他的背影。
3
艾咪在通往機庫船的通道上等著萊德。
對於觸犯禁忌的萊德，艾咪擔心得不得了。明明好不容易加爾岡緹亞的人們才要接納他了，卻發生這種事。
她問萊德莉婕特對他說了些甚麽，但萊德麵色凝重地不肯回答，隻說想見貝貝爾。
不得已，艾咪隻好帶著萊德回家。一抵達斯廷法利號的家裏，萊德馬上向坐在床上的貝貝爾發出一連串問題。
「告訴我黑迪亞斯……鯨烏賊的事情。它們的數量大概多少？戰鬥力呢？有沒有弱點？」
「等等，等一下啦，萊德。」
端著茶具回來的艾咪也責備他。
「你又想傷害鯨烏賊了嗎？絕對不可以！」
「鯨烏賊雖然一遭到攻擊就會變得凶殘，但從來不會主動襲擊人的。」
「對啊！你難道不覺得它很可憐嗎！」
被姐弟倆連聲製止，萊德握緊的拳頭不停顫抖。
「不可能。那是必須趕盡殺絕的敵人。你們為什麽不懂！」
「你為什麽來到地球還想繼續打仗？不要把你們的戰爭帶到這裏來！」
「現在是你們的文明，卡利威 弗力翁 迪亞烏 路特諾伊格！」
「我聽不懂你在說甚麽啦！」
萊德情緒激動地講回了同盟語，捷霸透過通訊器進行口譯。
「現在是你們的文明尚未成熟，所以黑迪亞斯沒把你們放在眼裏罷了。」
「吠拓斯門劄 蓋拉杜奇賽！迪亞威伊斯 安駝！」
「發生衝突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當威脅到來，你們打算如何應對？」
「怎、怎麽會……」
「拓畢格夷德 門華美文？克德幫提斯蓋魯拓一克？天雷斯拓分克伊斯 恩肯伊格 肯年迪內葉結沙！」
「有研究具體對策嗎？對於將來文明發展的遠景呢？你們不思考這些問題，隻顧著跟人類同胞相爭。」
艾咪與貝貝爾都不知道該說些甚麽才好。並不是因為無話可回，而是自從他們能夠與萊德溝通以來，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麽激動。
稍微平靜下來之後，萊德以勸告般的語氣低聲說：
「等對方表示敵意就太遲了。我得在那之前，擊潰敵人。」
「萊德……」
「你非得這麽做嗎……？
繼續講下去也得不到有益的資訊。他不去看姐弟倆悲傷的表情，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是為了殺死它們而活的。」
萊德的內心，已經完全回到了做為軍人的自我。眼前出現鯨烏賊，知道它與黑迪亞斯是同一種生物，除了擊斃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選擇。
轉身離開時，貝貝爾在他的背後輕聲說：
「其實你不需要那樣做的……你就是你自己啊。」
萊德一時止步，但還是沒有回頭，就離開了屋子。
啪答一聲關上的門，在艾咪泡的熱茶上震起了一點輕波。
「如果你在打什麽歪主意的話……勸你還是算了吧。」
貝蘿絲把皮尼歐帶到沒有人影的甲板上，開門見山地說。
「你在說甚麽啊。」
「你想利用萊德與捷霸，前往鯨烏賊的地盤深處。」
穿幫了……皮尼歐知道裝傻也沒用，便光明正大地露出吊兒郎當的笑容。
「有甚麽不可以。他們不是能對付鯨烏賊嗎？如果那裏麵有寶藏，不就可以通通挖出來了！」
「就算要讓船團涉險你也不在乎嗎。不管你撿到什麽，隻要不能成為加爾岡緹亞的力量就沒有任何意義！」
貝蘿絲厲聲斥責，皮尼歐也不甘示弱地吼道：
「當然會有用了！至今從來沒有人去探索過，史無前例喔？前所未聞的寶藏耶？怎麽樣，你也一起來吧。身為一個打撈人一定蠢蠢欲動吧！」
「抱歉。我對小孩子的探險隊沒興趣。」
「什麽……！」
被對方以難聽話一口回絕，氣得皮尼歐火冒三丈。他把臉逼近貝蘿絲，但她一點也不怕。
「你想撿的，不過是做了甚麽豐功偉業的淺薄自尊心罷了。自己不能潛水就利用別
人，這樣就夠讓你滿足了。」
「你說甚麽，貝蘿絲！」
粗壯的手臂抓起了貝蘿絲頸邊的衣帶。
皮尼歐無法潛入海中。原因出在鯨烏賊身上。貝蘿絲很清楚他急著殺掉鯨烏賊的心情，也知道自己現在是感情用事。但她非得趁現在阻止皮尼歐，不然將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她一步也不能退讓。
皮尼歐以凶狠的眼神瞪著貝蘿絲，但不久便鬆開手臂，將她一把推開。
他突然轉過身去，一拳狠狠地捶在附近的連結器上。
「……就算我說……我是為了替老哥報仇也不行嗎。」
他的背影微微顫抖，以痛苦的聲音勉強擠出這句話。
皮尼歐比誰都敬愛的親哥哥，被鯨烏賊殺了。他的哥哥開著人型機，挑戰沉眠於巢穴裏的寶藏，然而力有未逮，就這樣死在弟弟的眼前。
從那時候以來，皮尼歐就無法潛入海裏。每當他想這麽做時身體就會嚇得縮成一團，劇烈跳動的心髒幾乎要破裂，讓他無法動彈。隻要他一天不能潛水，就一天無法忘記這份哀痛。
總有一天要宰了鯨烏賊。替哥哥報仇。
他一直懷抱在心的夙怨，因為萊德與捷霸的出現而死灰複燃。
這一切貝蘿絲都明白。雖然明白，仍然不得不說。
「那也隻是你的夢想罷了。」
貝蘿絲如呼吸般輕輕道出，刻意冷淡地加以否認。
但皮尼歐卻不能倚靠她的溫柔。
單膝跪在機庫裏的捷霸，規律性地移動內建天線的翼狀構造，對上空進行探測。
「連絡上同盟了嗎。」
「至今沒有回答。」
「座標的定位呢。」
「必須有更多行星公轉的觀測視差，才能進行分析。」
「可惡……」
萊德掩飾不住焦慮之情。自從與鯨烏賊——黑迪亞斯產生接觸與殺傷以來，他就無法壓抑自己的衝動。
捷霸發出電子呼叫音。
「生物樣本分析完成。」
「結果呢！」
「雖然外骨骼的組成為了適應環境而產生變化，但就遺傳因子的構造而論，與黑迪亞斯沒有任何差異。判定為同一物種。」
「果然！」
不隻是固有反應分析的結果，從遺傳因子來看也是同一種生物。它們就是黑迪亞斯。是與人類水火不容的存在。
「采取殲滅方針並沒有錯。這也是為了地球人類好。他們為什麽就是不明白！」
「推測。與至今語言分析結果比對之下，地球人類對生存戰略的定義，可能與同盟存在極大差異。」
「什麽意思？」
捷霸的ai稍微停頓了一下，找尋可回答的答案。
「在同盟標準辭典裏，找不到答案回答閣下的疑問。不過，在地球語裏有。」
「說說看。」
「共存共榮——據推測，指的應該是放棄控製生態係。」
萊德的兩眼稍微睜大。
鯨烏賊應該是會對地球人類帶來危險，威脅生命安全的存在。就像黑迪亞斯那樣。但他們竟然根本不打算控製這種天敵？
——完全無法理解。
隸屬於人類與否。
對人類銀河同盟來說，異種生物隻可能是兩者之一。
在必須維持精密人工環境的同盟，所謂共存，就是允許對人類無害的事物存在。所謂共榮，就是認定並允許對人類有益的生物繁殖。
當然，黑迪亞斯不屬於任何一種。一方的繁榮，直接等於另一萬的衰亡。
然而，地球人類卻將兩個詞語連起來，並賦予它超乎想像的意義。
生命遭到對方威脅，卻不嚐試驅逐——這種生存戰略，對萊德而言根本是甘於弱勢的輸家理論。
由於殺死了鯨烏賊，加爾岡緹亞進入了戒嚴態勢。比平常更多的巡邏用滑翔翼飛上天空進行嚴密監視，絕不看漏任何一個徵兆。
當血紅的殘照開始籠罩四周時。
牽著鋼絲順風飛行的一隻滑翔翼，以雙筒望遠鏡發現了異狀。
「海銀河活性化了！從沒看過這種狀況！」
對著無線電發出的聲音，傳到了腳下的起飛場。
起飛場上聚集了預備在天黑之前回到自己船上，等著起飛的鳥人們。所有人聽到無線電的聲音都開始哄動，還有人發出小聲慘叫。
有人指著遠洋喊道：
「喂！那不是鯨烏賊的……！」
太陽下山，逐漸變暗的水平線上，噴出了翠綠色的極光光團。
既非升雷也不是回流銀河，緩緩搖曳的光輝彷佛具有生命，散發不祥的氛圍，一部分還發出特別強烈的光輝，好像在主張甚麽事情。
艾咪也在驚惶的人群當中。
「讓一讓！」
她立即背起滑翔翼，推開周圍的同伴。
「哇，喂！」
她衝向起飛場，同時打開滑翔翼，往外踏出。
讓滑翔翼乘著有些沉重的風飛起，堅強的眼神望向前進方向。
——萊德。
鯨烏賊正在接近。現在的萊德不可能按兵不動。
萊德一定又會去殺害它們。她絕對不能讓萊德這麽做。
非去不可。雖然不覺得自己去了能怎樣，可是。
艾咪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緊緊握著滑翔翼的把手操縱飛行。
「海中有複數移動物體正在接近。」
捷霸的感應器也偵測到遠洋的異狀。
在十四號連結器附近切削笛子的萊德，聽到捷霸的報告，驚愕地睜大雙眼。
「由推進噪音推斷，可能是黑迪亞斯。」
「！」
扣住光線槍扳機的手指不禁加重了力道，燒穿了黑迪亞靳的爪子。萊德把出現裂痕的笛子扔到地上，喊道：
「過來，捷霸！」
單膝跪在機庫裏的捷霸的眼睛亮起了燈光。它即刻啟動重力裝置，機體在能量環的牽引下漂浮起來。
地球人類的生存戰略跟我無關。對抗並抹殺黑迪亞斯，才是我生命的意義。
我有使命，有可供戰鬥的武器，有必須擊斃的敵人。
長久的待機結束了。這裏就是戰場。
飛翔而來的捷霸在上空翻了一個筋鬥，然後在連接臂上跪下。落日的火紅景色讓藍色輝線格外鮮明。
萊德毅然決然地抬起頭，發出清脆的跫音走上連接臂。激情已然匿跡隱形，顯現的是駕馭殲滅兵器之人的伶俐。
隻聽見啾的一聲，葛雷鼠飛越了萊德的肩頭，趕到他的前麵。它在萊德的腳下豎起了皮毛，像在威嚇對方。
一個細小的腳步聲追過停下腳步的萊德，擋在通往捷霸身邊的路上。
萊德注視著對方。
艾咪也直直地回望著他，大大地張開雙臂。
「不要去。拜托。」
4
接到來自巡邏隊的緊急連絡，海洋之神號的艦橋頓時變得慌亂不堪。
船員們進進出出，報告陸續進來。
「聲納接觸，一〇點鍾方向！數量非常龐大！」
「聽見聲音了，確定是鯨烏賊沒錯！深度，約三〇！」
「三〇！」
負責護衛船團的沃姆極力壓抑住驚愕，暫且做出指示。
「巡邏人員增加一倍！各艘護衛船靠近船團後待機！」
「是！」
莉婕特雙手撐在指揮桌的海圖上，遊移的眼神中滿是混亂與苦澀。
「怎麽會……不可能。」
「如此
大量的鯨烏賊浮上這麽淺的海麵，可是史無前例啊。」
就連身經百戰的沃姆，也沒有經曆過這種現象。
「究竟該如何應對……」
「再這樣下去，雙方的航線就要交錯了！」
航線預測報告讓她霍然抬起頭來。就在想不出有效對策的狀殷下，危機正步步進逼，欲將加爾岡緹亞一口吞噬。
混亂情況在街上，也有如野火延燒般蔓延開來。
「是鯨烏賊！鯨烏賊群逼近了！」
隻不過是某人這麽一叫，路人一下子全慌了手腳，接著響起的警笛更惡化了混亂情形。
父母把孩子抓起來扔進屋子裏，商店紛紛關門暫停營業。
在海中探索的打撈業者的人型機立刻被撈回船上，一架接一架地收進機庫裏。
「都是因為收留那個外星人才會這樣，媽的！」
「嗚喔，救命啊——！」
「請息怒啊——！」
有人殺了一頭鯨烏賊。而現在，鯨烏賊群正一直線地往船團而來。
事實上，並沒有幾個人正確了解這代表什麽意義。有人咒罵始作俑者的少年，有人向神聖的存在祈求饒恕，對於觸犯禁忌的未知恐懼讓人們忐忑不安。
纏繞著極光的光蟲形成海銀河，往加爾岡緹亞延伸而來。
在翠綠色的光芒中，無數魚影互相重疊、交纏，遊過海中。
數量驚人的鯨烏賊，以一絲不亂的行軍朝著船團前進。
海洋之神號的情勢依然緊繃。
莉婕特第一個注意到此時出現的斐爾洛克。或許從另一方麵來說，這正代表了她內心的不安。
「船團長！」
斐爾洛克拄著拐杖，吃力地從輪椅上站起來後，命令旁邊的船員。
「關掉警笛。」
「呃，是！」
他走向莉婕特，嚴肅地告訴她：
「我來指揮。可以吧？」
「呃，好的，當然！可是……」
莉婕特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液，不知道船團長能有甚麽好法子。
斐爾洛克拿起一旁的麥克風，發出聲音。
「我是船團長斐爾洛克。請所有人注意。」
無可撼動的莊嚴語氣在加爾岡緹亞的每艘船上回蕩。
「鯨烏賊群正在接近船團。據推測，規模相當浩大，不過隻要我們正確應對，就不會發生危險。接下來為了盡可能不刺激到魚群，我們將關閉加爾岡緹亞的所有動力！」
即使艦橋上的所有人無不驚愕地僵在原地，斐爾洛克也未顯現出絲毫膽怯。他暫時關掉麥克風，然後再度轉向莉婕特。
「莉婕特。由你來向各船艦發出指示。不得漏出一點光線或聲響！」
「我、我明白了！」
艦橋所有人員一齊采取行動時，斐爾洛克再度握住麥克風。
依照船團長的指示，加爾岡緹亞上的所有燈光陸續關閉。就像自己銷聲匿跡那樣，船團都市化為一片剪影，融入夜晚的黑暗裏。
有些人型機回船時絞車的電源被關閉，就那樣掛在半空中。
漁船、工廠、商店、農場——支撐加爾岡緹亞的所有船舶縱然內心惶懼，也隻能仰賴唯一能信賴的人，停止他們的活動。
「動力停止後，全體居民請於原地待機。切勿發出不必要的聲音。」
螺旋槳也停止運轉，隻剩下慣性讓船團緩緩前進。
「主電源關閉！」
斐爾洛克宣布的同時，剩餘的些許光明也消失了。
在曾幾何時隻剩下星光照耀的海上，加爾岡緹亞化為深邃的黑影沉入夜裏。
一切燈火盡皆消失，四周變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光蟲發出的翠綠色淡光形成光源。
在兩人初次對話的連接臂上，萊德與艾咪相持不下。
萊德的信念相當堅定。
但萊德並不想硬是推開艾咪，他耐心十足地等著艾咪自己主動放棄。至於艾咪張開了雙臂，也堅持不肯移動一步，蘊藏堅強意誌的炯炯雙眼沒有任何遊移。
不知道過了多久。先認輸的是萊德。
「……請你讓開。」
「不要！」
「……沒辦法。」
他將手放在艾咪的肩膀上，輕輕一推。
「啊……」
纖細的身軀很輕易地就被他推開了。
萊德踏上捷霸伸出的左臂。但艾咪踉蹌著抱住了他的腰。
「不行啦！你別去，求求你！」
「放開！為什麽叫我別去，我要戰鬥跟你們沒有關係吧！」
「有關係！」
「你在擔心船團嗎。那麽我不會再給你們造成困擾。我會離開這裏。我一個人戰鬥！」
「不是的！我不希望你去做那麽危險的事，是我——」
是我。
是我不想讓你去。不想讓你冒著生命危險，去跟鯨烏賊戰鬥。
是我不希望萊德為了這種事，而離開加爾岡緹亞。
是我——
這時另一個人出現了。
兩人稍稍停止爭執，轉向腳步聲的方向。
「莉婕特……」
在對全船做出燈火管製的細微指示後，她想到萊德與捷霸很可能擅自采取行動，就帶著衛兵趕過來。
莉婕特以冰冷的聲音提出警告。
「我說過了，請你遵從我們的判斷。」
「我拒絕！」
萊德蘊含著怒氣的回答，並不能讓莉婕特畏縮。
「這可由不得你。如果鯨烏賊攻擊了船團，那就隨你高興。但如果它們沒有出手，我就不允許你擅作主張！」
她舉起手槍，將準星對準了萊德。
背後的衛兵也跟進，將兩支機關槍的槍口對準他。
相反地，萊德卻沒有要拔出光線槍的樣子。
莉婕特非常清楚。她手上的槍，在背後侍立的捷霸麵前形同玩具。就算她真的扣下扳機，不，在手指使力扣下扳機的瞬間，她就會被光針刺穿，灰飛煙滅吧。所以萊德才不拔槍。
即使如此。
她仍然不能放下這把手槍。麵對懇求或懷柔都不管用的萊德，她必須表示出絕不放行的意誌與覺悟。以生命為賭注的，反而是手中有槍的莉婕特。
兩個凶猛的決心靜靜衝突，過了片刻。
突然，如地鳴般的響震從腳底下傳來。
莉婕特、萊德與艾咪都察覺到異狀，低頭看去。
光蟲的磷光，在適應了黑暗的眼睛裏顯得格外眩目。
在它的底下。
碩大身軀拖著粗壯觸手的影子——一大群鯨烏賊開始通過船底。
轟隆轟隆的重低音震蕩著整支船團。
影子一個接一個出現、消失，然後再度出現。它們互相交纏，不時還會掀起大浪，在海麵上現身。
想不到數量如此龐大——
可謂無數的大量鯨烏賊，在船團正下方的海裏前進。
遠遠超出預料的魚群威容，足以削弱直到剛才還支配著萊德的鬥誌。凝聚於自己正下方的可怕敵人以及其數量讓他啞口無言，幾乎忘了呼吸。
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的魚群行進，讓加爾岡緹亞的人們無不屏息。
每一艘船的船底都被照亮，耀眼的海浪拍打著船舷。
在正下方移動的超大質量，有如共振般輕輕地搖動著整支船團。
漆黑的幽冥之中，隻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震動與低吼般的轟鳴充斥四周。
停止的動力機械。
無人佇立的人型機。
隻能互相依偎的一家老小。
沒有人知道該怎麽辦，這段時間內，人們隻能忍受觸犯禁忌的報應所帶來的畏懼。
斐爾洛克也不例外。
在船團長始終不動聲色的海洋之神號艦橋裏，專注傾聽耳機的聲納手低聲說：
「現在在船團的正下方——」
斐爾洛克悄悄閉上雙眼。
他自己對本身的判斷也沒有絕對的自信。當下的應對法，也不過是從自古相傳的知識中類推而來。
即使如此，身為船團的領導者絕不能慌張失措。眾人的不安會擴大為混亂，不消三兩下就會引來鯨烏賊的攻擊。
而這種可能性此時正達到最高點——
身纏光蟲的大量魚影，儼然成為破滅之潮流，輕易地撼動加爾岡緹亞數萬人的性命。
在連接臂上，也持續著無法預測的緊張情勢。
雙方各自背負著大義與責任，絲毫不肯讓步，在光蟲的照耀下持續對峙。
萊德流露出憎惡的視線，讓莉婕特死命壓抑住背脊發冷的恐懼感。
艾咪屏息靜觀事態發展，心髒就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令她飽受煎熬。
這段時間彷佛會無限持續下去，但沒過不久，磷光漸漸轉淡，逐漸遠去的地鳴為一切畫下休止符。
鯨烏賊全數離去了。
大量魚群並未引起破壞或殺戮。
麵對同伴遭到殺害的鯨烏賊，船團保持沉默，避免刺激到它們，使得報複隻限於示威行動。
艾咪這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莉婕特瞪著萊德的眼光不變，不過稍微放鬆了力道。
但萊德仍然神經緊繃，全身發出令人緊張的殺氣。
「萊德……」
艾咪伸出手，想輕輕碰觸他始終不肯轉過來的肩膀。
「不要碰我！」
鞭子一揮似的語氣，讓艾咪嚇得縮回了手。
眼下的大海當中，隻剩下光蟲殘留的些許磷光。
「繼續留在這裏，我將無法完成我的使命。」
萊德抬起頭來，露出她們從未見過的冷靜眼神。
「我是——一個士兵。」
莉婕特嚴峻地皺起眉頭。
艾咪頓覺全身失去力氣，腦中一下子變得冰冷。她的眼瞼深處隨即開始發燙，無法阻止眼淚湧出。
「萊德……不可以……」
她輕輕搖搖頭，淚珠便隨之彈出。
可是她的話語與眼淚，都無法阻止萊德。
隻有這點艾咪心知肚明，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5
皮尼歐要求與斐爾洛克會麵。
皮尼歐並且要求莉婕特、佛朗吉、克朗與沃姆等人同席，他誌得意滿地出現在艦橋，開門見山地說：
「萊德與捷霸我要了。我要跟他們搭檔，打撈鯨烏賊的地盤。」
毫無前兆且有勇無謀的主張，讓一旁的莉婕特臉色大變。
「你……你是認真的嗎！」
「這種事哪能開玩笑啊。」皮尼歐把帶來的成堆文件甩到桌上。
「這些是讚成我的人。我們要離開加爾岡緹亞。好了，快簽名！」
看來這些文件都是離船申請書了。皮尼歐把厚厚一本冊子推到斐爾洛克麵前，交叉著雙臂俯視著他，等他的回答。
注視著事情發展的佛朗吉向前走出一步。他的眼睛看的不是皮尼歐，而是斐爾洛克。
「……船團長。我們的船舶也請您批準。」
看到佛朗吉也把冊子放了上來，本來冷靜的斐爾洛克也不禁睜大了雙眼。
「佛朗吉……」
「連您都……這是為什麽！」
「您這樣的大船主離開，會造成船團的防衛力量銳減的！」
佛朗吉製止了莉婕特與沃姆的苦苦挽留，對皮尼歐使了個眼色。
「沉眠在那海底的，是過去偉大時代的遺產。我想盡量試著把它們挖出來。希望你們不要怪我。」
「怎麽、這樣……」
莉婕特啞口無言。如果隻有皮尼歐一個人說這種話，或許還能當他一時輕舉妄動。但連佛朗吉都表示讚同，還有這麽多人決心離開船團，事情就嚴重了。他率領的船舶在加爾岡緹亞全船當中占了相當大的比例。如果這些船都決定離去——
「不行……」
斐爾洛克沉重地開口道：
「不能為了少數人的私欲，讓整個加爾岡緹亞涉險，這種事絕對——」
突然，斐爾洛克扯住了製服的胸口部分。
他瞪大了雙眼，全身顫抖著趴在桌上。
莉婕特第一個趕到痛苦呻吟的斐爾洛克身邊。
「船團長！」
「糟了，快叫歐達姆醫生來！」
有人急急忙忙地去打電話，但不能平息眾人的不安。所有人臉色慘白，皮尼歐與佛朗吉也大驚失色。
很明顯是心髒病發作，隻要晚了一步就可能喪命。莉婕特抓住仍然痛苦不堪的斐爾洛克，悲痛地大叫。
「船團長——！」
眼見不但是自己輔佐的長官，更是如父親般敬愛之人的突然驟變，莉婕特忘我地不斷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