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斐爾洛克的病情相當不樂觀。


    抱病率領船團的長年辛勞,加上處理鯨烏賊問題時的負荷,如今的他再也不能離開病床。


    佛朗吉、克朗、沃姆等船團領導幹部群與莉婕特,被叫來搬進了醫療器材的斐爾洛克的房間裏。


    莉婕特趕到時,船團長的狀態讓她倒抽一口氣。


    手臂插著點滴針,顯示器上流過不時蹣跚晃動的波形。身體散發的精力蕩然無存,與指揮所有船艦停止時霸氣十足的他判若兩人。


    進行治療的歐達姆,已經盡了一切人事。


    斐爾洛克對此了然於胸,麵對無可避免的現實,依舊保持著堅毅的態度。


    「莉婕特。」


    他的眼中還蘊藏著堅強的光采,聲音中帶有威嚴。


    「是!船團長。」


    莉婕特跑到床邊,斐爾洛克抬起了左手。


    「這個——」


    他將握在手裏的物品,輕輕放在莉婕特的雙手中。


    那是一把鑰匙。


    插入部分雕刻的幾何圖形,與把手部分的精細裝飾形成對比。顯然不同於一般金屬的堅硬材質金光閃閃,外形小巧卻沉甸甸地——會有這種感覺,也許是接受者的心境使然。


    「這是……」


    莉婕特驚訝地看向斐爾洛克,他也定睛注視著莉婕特。


    「船團就……交給你了。」


    在痛苦的喘息中如此說完後,斐爾洛克眯細了眼,對著她微笑。


    那副微笑反而給予莉婕特不祥的預感,她抓住敬愛如師、如父的男人,握緊了他的手。


    「斐爾洛充船團長!加爾岡緹亞……需要您啊!」


    都到了這種時候,嘴上講的還是跟職責脫不了關係。為什麽就是不能說「我需要您」呢?


    「我相信你可以的。」


    「我……實在沒有……」


    大大的、幹澀的手掌撫摸了莉婕特的頭發。


    「已經長這麽大了……曾經是那樣一個小女孩。這下我終於能抬頭挺胸……向你的父親報告了。」


    「船團長!」


    連同鑰匙握緊的手的力道鬆弛了。斐爾洛克的右手從莉婕特的頭發上滑落。


    他了無遺憾地閉上雙眼,就像落日消失在水平線上。


    心電儀的波形變得平坦。


    歐達姆量了左手腕的脈搏後,悲痛地搖頭。


    「怎麽、會……船團長……」


    將仍然握緊鑰匙的雙手抵著嘴唇,莉婕特泣不成聲。大顆淚珠從眼角滲出、滴落。


    克朗仰天長歎。


    佛朗吉與沃姆等人也悲慟地低垂著視線,哀悼獨自率領巨大船團至今的男人之死。


    這對加爾岡緹亞來說就像一個分界線,是巨幅變化的預兆。


    來自宇宙的異邦人,也正在麵臨轉捩點。


    「已確認地球的位置座標。」


    捷霸突如其來的報告,讓萊德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已確認銀河同盟標準座標的現在位置。」


    「真的嗎!」


    萊德歡喜的喊叫在機庫裏形成回聲,他跑向捷霸。


    「我們可以歸隊嗎!」


    「回到友軍勢力範圍,需要進行超光速航行。單靠本機無法進行。」


    「什麽……?求救訊號呢!」


    「本機迫降地球時最早發出的訊號抵達目的地,需要六千五百八十二年又十六小時二〇分鍾。」


    「怎麽會……這樣。」


    六幹五百八十二年——他們竟然漂流到連光速都要花上如此長時間的遙遠位置。就算從這裏發出訊號,當然也要花上相同的時間。短短半年前發出的求救訊號,自然不可能得到回應。


    「本機推測返回本隊的可能性為零。」


    捷霸一如平常的語氣,反而加深了絕望感。


    萊德漠然地感到全身血液變得冰冷,精神陷入恍惚。


    回不去——了嗎。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詞句。


    他再也回不去那個投注了他短暫人生的場所。感覺就像失去了立足點,腳踏之處土崩瓦解。


    當他知道兩地之間有著六千五百光年以上的無窮距離,他才初次體會到「故鄉」這個詞的意義。不過,對萊德而言故鄉並非阿瓦隆,也不是能觸動鄉愁、安撫心靈的場所。


    是有著該守護的同胞,以及必須達成的勝利之所在——也就是戰場。


    在失意的虛脫感當中,隻留下一線希望。


    縱然無法回到那個戰場。


    這裏也有「敵人」。


    隻有戰鬥,必定能證明我的存在。


    2


    整個加爾岡緹亞,都陷入了失去斐爾洛克的哀傷中


    身穿喪服或配戴黑紗的人群在甲板與連結通道上排成隊列,連續不斷地前往船頭。他們是為了向逝世的船團長表示哀悼,而來到海洋之神號。


    有一群人一邊旁觀黑色的送葬行列,一邊竊竊私語。


    「莉婕特?」


    「真的假的啊。」


    「那麽一個小姑娘,行不行啊?」


    「聽說是船團長親自指名的。」


    「我看我的船,也跟佛朗吉那組一起走好了……」


    這些人是各船的船主,正在低聲討論下一任船團長的人選。


    如果是在不久之前的話,大家應該會公認佛朗吉為下一任船團長。但他已經遞出離船申請,不再是船團的一份子了。那麽從率領船舶的數量來論,應該由克朗繼任才恰當。


    然而,斐爾洛克卻指名莉婕特。


    她做為船團長候補,的確累積了不少經驗,這點大家都不否認。話雖如此,現在就要接任這個地位未免為時尚早。


    「各位船主。」


    說人人到,莉婕特出現了。她抱著幾個卷宗,呼吸有些急促。


    「正好各位都在。關於佛朗吉的離船問題,我想跟各位談談……」


    聽到莉婕特劈頭第一句就是公事,船主們都一臉莫名其妙。


    「喂喂,這是現在該談的事嗎?」


    「接下來就是斐爾洛克先生的葬禮耶?」


    聽到對方不悅的語氣,莉婕特趕緊補充道:


    「不,這我明白,但對於必須緊急應對的……」


    較為年長的男性,以長輩的口吻規勸道:


    「你就像他的女兒一樣,怎麽可以不參加葬禮呢。修瓦隆死後,可是斐爾洛克把你養大的啊。」


    莉婕特無言以對,視線遊移。


    這場葬禮由克朗主辦。接任船團長的莉婕特,必須趕緊處理加爾岡緹亞所麵對的問題。


    然而,船長們卻不這麽想。問題是需要處理,但現在的當務之急應該是辦好斐爾洛克的葬禮,否則豈非不近人情。


    她太焦急了。


    莉婕特也有自知之明,但她的理性卻說「話不是這樣講」,要求自己擺出領導者的樣子。


    每次都這樣。她總是急著下判斷,忽略了他人的心情。她能正確完成步驟確定的事項,卻不擅長應付意外狀況。她自認合理、理性,可是一旦處理不來,感惰的部分就開始搖擺不定。又因為她也有自覺,因而煩惱不盡,更加棘手。


    莉婕特總是在理性與感性之間掙紮。


    就在莉婕特無話可回時,克朗的出現救了她。


    「你們在這裏吵什麽?快去船頭集合吧。」


    斐爾洛克的棺材,會從船團的最前端移動到最尾端,由居民們追悼著送行。船主必須代表各艘船舶,第一個為往生者送行。


    被禿頭的大船主一規勸


    ,船主們都陸續離去了。


    「真不好意思。」


    「走吧。」


    目送男人們走向海洋之神號的甲板後,克朗轉向莉婕特。


    「總會有些反彈。隻要堅持自己的理念就行了。」


    「……是。我明白。」


    她堅強地回話,但聲音仍然有些僵硬。


    失去了斐爾洛克這個依靠,而且還得扭下他的職責,負荷想必不是普通的重。


    克朗望著新一代船團長的側臉,心想:看來我也得下定決心了。


    「你說你回不去了?」


    「是啊。」


    萊德的心境十分平靜。


    聽到他回答得如此輕鬆,皮尼歐不禁困惑。


    「那真是……遺憾啊。」


    萊德好像沒聽見他笨拙的安慰話,躺在捷霸身旁,隻是仰望著機庫開放的天花板外的星空。


    「不過啊。」


    皮尼歐低聲說。


    「既然回不去了,就做好覺悟吧。你不是想宰了鯨烏賊嗎。」


    「殺死它們,是我的使命。」


    「那你想不想知道鯨烏賊的巢穴在哪。」


    萊德一下子跳起來,大聲叫道:


    「找到它們的巢穴了嗎!」


    皮尼歐安撫著急於行動的萊德。


    「哎,冷靜點啦。鯨烏賊巢穴的深處埋藏了寶藏。很值錢的。」


    「我對錢沒興趣。」


    「你能殺鯨烏賊。我能拿到寶藏。怎麽樣?」


    「我隻要能殺死它們就夠了。」


    看到萊德的眼神透出前所未有的凶光,皮尼歐咧嘴一笑。


    「交涉成立羅。」


    抱著大包行李的人們,在船舶之間來回。


    在決定離開的佛朗吉船團當中,也有些居民不願離開加爾岡緹亞。相對垃,有些人願意留下住過的船,但本人要離船。這些人現在一齊在船上移動。


    喬讓愛用的船滑進柏爾高倫號的連結器下方,喊道:


    「還要再解除三十個連結器,才能讓想離團的船離開。這是件大工程,打起精神好好幹!」


    同伴們齊聲吆喝回應。其中也有人這次是最後一次與喬共事。


    在聽得見來往行人喧囂的柏爾高倫號艦橋上,莉婕特正與船主佛朗吉麵對麵。


    「佛朗吉。不能請您再考慮一次嗎。」


    「我不會改變想法。統製變弱的大船團,是海盜眼中的肥羊。我們雙方最好都拋棄一點負荷。」


    「可是……」


    「皮尼歐所說的古代遺產,或許能夠支撐我們的未來。何況……」


    佛朗吉將手放在辦公桌上的厚厚一本名冊上。


    「有很多人都表示想跟我一起離開。自從下一任船團長確定是你之後,誌願人數增加了一倍。」


    她覺得心髒像是被捅了一刀。


    「……」


    「我有義務保護我的船上居民的生活。」


    佛朗吉也是代表群眾的意願,身負重任的船團長。莉婕特沒有權力把加爾岡緹亞的——不,把她自己的想法強加在佛朗吉身上。


    對於無言以對的莉婕特,佛朗吉向她問道:


    「所謂的率領船團,就是願意付出自己的性命保護民眾。你有這份覺悟嗎?」


    「當、當然。」


    「是嗎。然而很遺憾地,我們並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你手上。你必須仔細想想這是為什麽。」


    佛朗吉的語氣中並沒有責備,反倒帶有幾許關懷之意。


    「比起在這裏談事情,你應該有很多更需要去做的事才對。」


    莉婕特無話可說,咬緊了嘴唇。


    請攤販的男子簽名收件後,梅爾蒂留下一句:「多謝惠顧!」就在露天通道上往前跑。


    看到從前方跑來的人影,梅爾蒂停下了腳步。


    「艾咪……莎耶。」


    雨人慌張的表情,讓梅爾蒂有些訝異。


    艾咪來到她的麵前,激動地問:


    「你真的要離開了?」


    「……嗯。」


    「你不能離開佛朗吉的船,留在這裏嗎?」


    聽到莎耶哀求似的語氣,梅爾蒂有些傷腦筋地垂下視線。


    「我不能丟下爺爺不管嘛。」


    「這樣啊……」


    「我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梅爾蒂雖然表情複雜,但仍強顏歡笑。


    「真沒想到我們的船會離開加爾岡緹亞耶,我都嚇了一跳!」


    知道她是想掩飾凝重的氣氛,艾咪與莎耶都覺得尷尬不已。


    「啊,不過我還滿期待的喔?搞不好又能碰到好男人了!」


    見她這樣逞強,莎耶隱藏起寂寥的眼神,配合著她說:


    「嫁個金龜婿?」


    「對對對。而且聽說萊德也會一起來呢!」


    「萊德也是?」


    突然聽到萊德的名字,艾咪反而嚇了一跳。


    「你沒聽說嗎?皮尼歐到處跟人說耶。他說隻要有那架飛空人型機,就不用怕鯨烏賊了。」


    「這樣,啊……」


    萊德也要走了。她也隱約有預感……不對,是早就確定會變成這樣了。她隻是不願意去接受而已。


    沒辦法,這是萊德自己的決定。


    現在她隻能這樣告訴自己。


    3


    安放在海洋之神號甲板上的棺木周圍,圍繞著許許多多參加葬禮的人。


    他們握起一小把堆在旁邊小船裏的沙山,然後在祈禱的同時,將沙子紛紛放進棺木裏。這顆星球上的人們沒有大地。人要到了死後才能回到那裏。


    擔任主奠,站在棺木旁的克朗,禮貌回應著沒有間斷的吊問。


    他在甲板的一個角落,看到佛朗吉的身影。


    佛朗吉來到克朗麵前,先行過葬禮的禮儀,然後說:


    「我很希望是由你接任船團長,克朗。」


    「我也沒多少年可活了。必須趁還能動的時候培育後起之秀。」


    這也是斐爾洛克的遺誌。


    誰都希望能有更幸福的未來。但每個人所向往的,卻不一定是同一倜幸福與未來。並不是有人受到惡意或自棄所因。即使如此,卻隻是因為描繪的未來色彩有著些許不同,有時候就得分道揚鑣。


    現在的加爾岡緹亞正是這種情況。


    佛朗吉也為了留下來的人們苦心著想。


    「請你多教教她吧。」


    克朗隻以眼神表示明白。


    佛朗吉回頭看向棺木,對著雙手交疊胸前的恩人遺骸說道:


    「斐爾洛克船團長……感謝你與我們分享了一段美好的旅程。」


    他將一把沙子灑在躺在棺內的斐爾洛克的手邊。


    「願碧波的恩典與你同在。」


    佛朗吉說,哀悼曾經一同航海的昔日同伴之死。


    沒有一件事進行得順利。


    莉婕特暫時逃離繁忙公事,回到自己的房裏。


    她坐在椅子上,深深歎了口氣。


    掛在房間角落沒動的喪服映入眼簾。她必須立刻換上衣服,前去參加葬禮。


    她的理性如此訴說,此時的她卻不願照做。


    她不禁自嘲,這樣哪叫做理性了。


    喪服的旁邊,是老舊的鋼琴。鍵盤蓋已經很久沒人開過了。


    無意間,她的目光停留在鋼琴上的相框。


    抱著年幼莉婕特的修瓦隆——已故的父親,兩旁親昵地笑著的是年輕的斐爾洛克與歐達姆。


    她走過去,拿起相框。封閉在照片中的


    時光如今惹人憐惜,莉婕特摸了摸玻璃。


    她與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臉四目交接。


    照片外的時光一刻不停留。抱著自己的父親早已離世,無憂無慮地微笑的斐爾洛克也撒手人寰。所有的一切,都與玻璃的另一側不同了。


    當然,自己也一樣。


    現在麵對一去不複返的事物會讓她傷心,莉婕特逃避似地走出房間。


    正當她想在門外整理自己的心情時,傳來一個等候她多時的聲音。


    「你不換喪服嗎。」


    「……皮尼歐。」


    她想對靠著通道牆壁的皮尼歐說點甚麽。


    「我先聲明。我已經參加過葬禮羅。畢竟我從小就受他照顧,總該表示一下散意。」


    皮尼歐搶在莉婕特之前,大膽地開口說道:


    「麻煩你替我簽一下離船申請。」


    「不要讓我一再重複。」


    「哼。那你能證明我留下來比較有好處嗎?」


    「我——」


    莉婕特不是在乎得失。


    她是太傷心了。


    修瓦隆與斐爾洛克建立起來的加爾岡緹亞——她出生長大的故鄉竟然要因為這種理由而鬧分裂,讓她心如刀絞。


    然而,這種真心話絕不會從她的口中說出。


    對於沒再接下去講的莉婕特,皮尼歐冷淡地說,


    「你想否定我的夢想,是你的自由。不過啊,沒有自信能保護別人,就不要輕言挽留。你不是幹船團長的料。」


    「……」


    我還會再來的。扔下這句話之後,皮尼歐便轉身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莉婕特找不到能說的話。


    平時熱鬧滾滾的街道,現在卻充斥著靜靜的啜泣聲。


    棺木放置在加裝了車輪的台座上,緩緩地推過居民們的行列之間。


    人們一個接一個步出行列,將沙子放進開著蓋子的棺木裏,對著遺體默禱。


    棺木就這樣,花了一整晚的時間,被送往加爾岡緹亞的最尾端。


    被彷佛夾雜著哀思的風吹拂著,艾咪將身體靠在扶手旁,從高台俯視著眼下的船舶。


    在佇立的捷霸腳邊,可以看到萊德正在切削笛子的身影。


    就像了解艾咪的悲傷之情那樣,葛雷鼠也坐在扶手上,不發出一點叫聲。


    「怎麽啦。」


    忽然有雙手放在自己的雙肩上,把艾咪嚇了一跳。她完全沒發現有人來到她身邊。


    「莎耶。」


    被對方注視著,艾咪別開了視線。


    「……沒甚麽。」


    「你在想萊德的事對吧。」


    「才沒有!」


    她下意識地否定,卻瞞不過莎耶的眼光。


    莎耶的嘴角浮現出微笑。


    「我說啊。其實你可以跟他一起去呀?」


    「咦?」


    「你就跟梅爾蒂一起,搭佛朗吉先生的船走嘛。」


    「跟梅爾蒂……」


    莎耶剡意以輕鬆的語氣說:


    「當然,這樣我會很寂寞……可是,我更不想看到你露出這種表情。看你一副這個世界要完蛋了的樣子。」


    莎耶也跟艾咪一樣靠在扶手旁。


    「不過,對你來說也許真的是這樣呢。」


    一切都被她看穿了,艾咪不禁雙頰泛紅。


    「……根本甚麽都還沒開始呢。」


    對,這個世界沒有要完蛋,也根本還沒開始。


    萊德的世界裏有艾咪,艾咪的世界裏有萊德。在還沒確定這一點前,兩人的世界就不會開始。


    「那……」


    「不行啦!」


    艾咪像要打消念頭地說。


    「我必須留在這裏。」


    「真的好嗎?」


    「我不能丟下貝貝爾離開,那孩子也需要歐達姆醫生啊。而且我沒有貝貝爾,也會活不下去的。」


    莎耶確實聽見了艾咪的心聲。


    「……這樣啊。」


    「嗯。」


    「太好了。」


    莎耶嫣然一笑。


    「要是艾咪不在了,我也會很寂寞的。」


    她第一次感覺到,有個這樣看待自己的朋友是多麽彌足珍貴。


    「……謝謝。」


    艾咪真心誠意地如此說。


    海洋之神號的艦橋上,掛著船團的配置圖。連結船與船的部分埋了燈泡,以燈亮表示接續。


    如今,燈光一個又一個地熄滅。


    連結的解除作業正在進行。


    莉婕特沒有心情去打開堆在指揮桌上的離船申請。隻有皮尼歐說過的話始終縈繞腦海。


    沒有自信能保護別人,就不要輕雷挽留。


    說得一點都沒錯。就算她真能挽留他們,也無法提供皮尼歐與佛朗吉所提出的富庶遠景,更無法保證能夠抵禦外敵。


    她隻是在要任性。跟因為害怕而要人家陪的小孩沒有兩樣。


    她無法阻止思考不斷往壞方麵墜落。正當她腦袋深處隱隱作痛,而按住眉頭時。


    她聽見開門的聲音。


    貝蘿絲站在那裏。


    「好像很幸苦啊。」


    「你問我的話,我沒事。」


    「噯,別那麽緊繃,稍微喘口氣怎麽樣?」


    「我現在要是休息了,怎麽做大家的榜樣!」


    她強硬地打斷貝蘿絲的話。


    出乎意料的語氣,讓貝蘿絲稍微嚇了一跳。


    莉婕特發現自己講得太過分,別開了視線。


    「……抱歉。」


    「我沒放在心上。」


    「船團長如今不在了,我必須振作點……」


    「我知道你有在努力。你做得夠多了。」


    「要是真的夠多的話,就不會弄成這樣了。」


    這話太符合莉婕特的性情,讓貝蘿絲發出苦笑。


    「做得多並不等於做得好啊。」


    「咦?」


    莉婕特一時沒弄懂她的意思,貝蘿絲用眼角餘光望著她,露出微笑。


    「我也是有好長一段時期,都沒弄懂這一點。吃了很多苦頭呢。怎麽樣,你願意聽我說說嗎?」


    看到莉婕特點頭,貝蘿絲開始遊說:


    「師傅剛把工作交給我的時候啊。我一個人爭強好勝,甚麽都想自己扛下來。有一天,我找到一個大寶藏。我想讓大夥兒看看我的實力,鼓足了幹勁,結果整架人型機被海潮衝走,我被壓在沉船下麵。……還以為死定了呢。皮尼歐也笑我。說我求好心切到看不見周圍,這樣等於是不信任同伴。」


    「……」


    「不是甚麽事都能靠自己解決的。所以——」


    「可是斐爾洛克船團長就辦得到!」


    她忍不住大喊出聲。她總有一天,不,是必須盡快趕上斐爾洛克的腳步。不然——


    但貝蘿絲卻愣了一愣,說出令人意外的話。


    「那個老先生也常常靠你幫忙啊。你都沒發現嗎?」


    船團長——靠我幫忙?


    她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你真正必須做的,難道不是去思考應該將哪些事情交給誰去做,一切才會圓滑進行嗎?」


    「交給別人……?」


    「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讓我打撈上來的骨董派上用場。以我個人來說,我會想把我的船交付給那種人就是了。」


    做不到的事情,不用自己一個人設法處理。


    以前的斐爾洛克,是否也是這樣想的?


    4


    回到斯廷法利號上的艾咪,開朗地


    向正在製作帆船模型的貝貝爾說「我回來了」。


    「抱歉回來得晚了!我馬上去弄飯喔。」


    艾咪到廚房準備做飯時,貝貝爾在床上問她:


    「欸,聽說萊德要走了,是真的嗎?」


    拿著菜刀的手停住了。


    「貝貝爾……為什麽……」


    「附近鄰居說聽皮尼歐講的。」


    「喔。」


    艾咪盡可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好可惜喔,還以為可以跟他做好朋友的說。」


    「他為什麽要刻意去做危險的事呢?」


    「就是啊……」


    艾咪實在忍不下去了,她靠在流理台前。眼瞼深處陣陣發熱,肩膀顫抖。


    「……那個笨蛋。」


    話一出口,眼淚便滑下臉頰。


    「姊姊……」


    「他為什麽就是不肯愛惜自己呢?」


    艾咪低垂著頭,眼淚不斷從她的雙眼中滴落。


    「祭典的時候,萊德,看起來好開心……他還笑了哦?可是現在……他比我們剛剛相遇時看起來更痛苦。」


    貝貝爾輕輕走下床,靠近聲音沙啞的姊姊。


    艾咪完全不去擦拭湧出的淚水。


    「那時候的萊德……一定才是真正的萊德,可是……」


    一起逛夜攤,吃攤販的小吃,買禮物。


    這麽普通的事情,萊德至今卻從沒經曆過任何一次。


    來到加爾岡緹亞役,才能跟大家交談、工作、歡笑。


    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教他新的詞匯、一起用滑翔翼在天上飛、眺望夕陽。


    是不是再也沒機會做這些事了?


    勤奮的工作讓萊德一點一點地曬黑,變得更強壯了。


    每次見麵,他講話跟表情都變得越來越豐富。


    大聲嚷嚷、慌張、困擾、驚愕。


    他的每一個反應,都曆曆在目。


    萊德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


    艾咪滿臉淚水,止不住抽泣的嗚咽。


    貝貝爾輕輕將手放在靜靜痛哭的姊姊背上安慰她。


    ……這樣是不行的。絕對不行。


    也許無法傳達給他——但還是非傳達不可。


    這樣巨大的一份心情。


    低沉的震動傳來。


    孤獨一人留在海洋之神號艦橋上的莉婕特,感覺到又有一艘船拆除了連結器,離開了船團。


    配置圖的燈泡,又熄滅了一顆。她內心苦澀地看著。


    這時,在別的位置亮起了新的燈泡。


    她感到意外。有船跟海洋之神號連接了。


    她離開座位,從船窗探出身子。有艘小型船與本船接舷。


    連接臂下架起了連絡橋,抱著行李的居民們急躁地開始過橋。


    「也有人想留在這裏……」


    船團目前為了讓想離團的船駛向外海,正在進行大幅的重組。


    離開的船不會再與船團連係,但選擇留下的船舶將再度寄身於新的母船。


    縱使失去了斐爾洛克這個大支柱,許多人決定跟隨佛朗吉與皮尼歐離去,這些人仍然選擇在加爾岡緹亞生活——相信加爾岡緹亞。


    要有多麽堅毅的心靈,才能選擇相信別人?


    將自己交付給他人,就是這麽難的一件事。


    但斐爾洛克總是做得到。當莉婕特請教他該如何處理趕走海盜的萊德時,斐爾洛克交給她自行判斷。


    不隻如此。他還將日常中的許多決斷,都交給莉婕特決定。


    然後到了最後一刻,他對莉婕特說:船團就交給你了。


    既然如此。


    雖然迷惘、不安與恐懼都沒有消失,但留下來的人們應該能夠一起背負才對。


    我能夠相信他們的這份心嗎?


    答案隻有一個。


    當然能相信了。


    這裏可是斐爾洛克建立的船團啊。


    衝出艦橋的莉婕特,發出清脆的跫音,首先前往自己的房間。


    在派斯托斯號——皮尼歐擔任船主的維修船的甲板上,有著萊德與捷霸的身影。


    為了準備與鯨烏賊戰鬥,巨人的手中握著皮尼歐特地打造的巨大斧槍,萊德手握雷射小刀,不苟言笑地將斧槍尖端磨利。


    細微的腳步聲往這邊跑來。


    是氣喘籲籲的貝貝爾。


    「貝貝爾。」


    貝貝爾維持著在黑暗中也看得出來的蒼白臉色,勉強調整了一下呼吸。


    「你要走了,對吧。」


    「……對,我得走了。」


    萊德僵硬的語氣讓貝貝爾心中一陣剌痛,他忍住了,坐在萊德身旁。


    「你無論如何,都非走不可嗎?」


    「……對。」


    「這真的是萊德想做的事嗎?」


    「這是為了保護人類。……也是為了保護艾咪。」


    「可是姊姊根本不希望你這樣做啊!」


    萊德不作答,翻翻口袋後,將笛子遞給貝貝爾。這不是他自己做的。是在漂流到地球之前,不,在更久以前,就一直留在手邊的東西。


    「我希望,你留著這個。」


    「咦?」


    貝貝爾看看笛子。這跟他之前拿給自己看的那隻笛子不同。有點髒掉,並且具有花上長時間切削而呈現的渾圓感。


    「這不是你很重要的東西嗎?」


    「那是,一個長得跟我很像的小孩做的。」


    「跟萊德,很像……?


    萊德點點頭。


    「現在想想,也許那是我的弟弟。」


    「弟弟……那麽!」


    萊德打斷說到一半的貝貝爾,搖搖頭。


    「在銀河同盟,無法戰鬥的孩子就無法存活。因為黑迪亞斯壓迫了人類的生存領域。地球的黑迪亞斯也一樣,隻要它們想離開巢穴,就必定會與人類產生衝突。」


    「可是鯨烏賊……」


    「那是黑迪亞斯。……一旦它們發動攻擊,讓地球變得跟銀河同盟一樣,貝貝爾就無法生存下去了。」


    「我不想,讓艾咪嚐受那種離別的滋味。」


    「不,不會的,萊德!不會發生那種事的!」


    貝貝爾拚命哀求,但萊德聽不進去。


    「我不想讓艾咪傷心。所以,我得打倒黑迪亞斯。」


    為什麽。為什麽心意總是無法交集。


    明明每個人,都這麽為其他人著想。


    萊德來自宇宙,事到如今又有甚麽關係呢?


    就像姊姊心裏想著萊德一樣——萊德更是想著姊姊。


    但為什麽,還是無法讓他回心轉意?


    5


    十萬火急地換上喪服,莉婕特一路奔向加爾岡緹亞的後方。


    遺骸將在船團最尾端的後方監視船進行水葬。


    在街上推著前進的棺木,不知道已經到哪裏了。


    莉婕特在人影稀少的道路、階梯與連絡橋上到處奔跑。她呼吸急促,喉嚨變得幹澀。心髒劇烈跳動,她拚命移動著快要絆倒的雙腳,追逐斐爾洛克的送葬行列。


    棺木兩側站著四人,雙腳那一端則有歐達姆佇立。


    他們被稱為五賢者,是加爾岡緹亞的賢哲們。


    允許接觸自古相傳的深奧知識與傳說,負責守護與行使這些智慧的他們,確實有資格送船團長斐爾洛克走完最後一程。


    後方監視船的甲板上,聚集了許多與斐爾洛克尤其親近,或是深深景仰其人格的人們,懷著深切的哀傷觀看送葬的過程。


    就在五賢者分別握


    著薄布的一端,正要以肅穆的動作蓋上棺木時。


    「請等一下。」


    所有人無不回過頭去,他們都明白發出聲音之人的心情,便默默行禮。


    受到眾人以沉默接納的莉婕特穿越人群,毅然地走近棺木。


    「抱歉,我來遲了。」


    她以一絲不苟的舉止低頭致歉。


    五賢者與主奠的克朗頷首,允許她表示悼念之意。


    莉婕特再次深深地鞠躬,然後從一旁的沙船握起一把沙子。她蹲在棺木旁邊,將細沙輕輕灑在斐爾洛克的肩頭。


    小時候,斐爾洛克常常讓她坐在自己的肩上。暴風雨奪走了她的父親時,斐爾洛克用他那強壯的雙臂緊緊地擁抱過她。自從她立誌成為船團長以來,總是追逐著他那偉大的背影。


    她滿懷深情地注視著斐爾洛克雙目緊閉的容顏,撫摸了他的臉頰。冰冷的觸感叫人心酸。


    「謝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


    莉婕特強恐著嗚咽隻說出這句話,然後起身,退後了一步。


    賢者們親手重新蓋上薄布,包起了遺骸。


    他們以莊嚴的動作蓋上棺木。在所有觀禮人的哀悼當中,五賢者一推之下,棺木就順著連接海麵的軌道滑下。


    巨大的水聲隨即響起。


    緩緩沉入海中的棺木周圍,有著光蟲的熒煌四處飛舞。


    那光不久也漸漸消失,斐爾洛克的肉體沉進海裏,靈魂則被送往光幕的另一頭。


    所有人都肅然地閉起眼睛,度過一段各自在內心祈禱與感謝的時間。


    佇立於船舳——船舶最尾端的莉婕特,已經不再哭泣。


    她拆下盤起頭發的發夾,讓頭發散落在早晨的冷冽海風中,柔順的長發便如絹絲般在風中飄逸。


    沒有人知道她這樣做的意思,視線都聚集在她身上。


    當在風中飛舞的頭發輕柔地撫平時,莉婕特開口了。


    「我有話想對各位說。」


    她抬起隱藏了決心、散發魄力的雙眼。


    「斐爾洛克將這個加爾岡緹亞托付與我。前船團長直到最後一刻,都掛念著這個船團的將來。我希望能不辜負他的期望。」


    講到這裏,莉婕特頓了一下。


    因為她在群眾當中發現了貝蘿絲的蹤影。貝蘿絲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莉婕特,點點頭。沒事的。


    「……我想保護前船團長愛過的加爾岡緹亞,這個乘載著各位生活的船團。然而,憑我的力量,連挽留想離開這裏的人都辦不到。我沒有力量。」


    群眾傳出一陣小小的喧嚷。


    在場的都是決定留在加爾岡緹亞的人。莉婕特的發言,將會大幅左右他們的未來,可是……


    「正因為如此。」


    莉婕特鬆開了晈緊的嘴唇,態度凜然地說道:


    「正因為如此,我希望能借助各位的力量。如果各位也有這份心,願意保護這個船團……保護我們生活的堡壘加爾岡緹亞,那麽——我懇請各位伸出你們的援手。」


    莉婕特深深地鞠躬。


    周圍仍然一片肅靜。


    鴉雀無聲的時間似乎會永遠持續下去。


    貝蘿絲環顧周圍的狀況。所有人都保持著僵硬的表情,不做任何反應。


    還是不行嗎。難道隻要船團分裂了,住在裏麵的人們也舍斷了羈絆?


    再也無法坐視不管的貝蘿絲想出聲鼓勵,正當她將雙手放在嘴邊時。


    「可別小看我們了!我們可是老鳥啊。」


    漁業船的工會長將遮陽帽往上一推,運貨的師傅也露齒而笑,交叉著雙臂。


    「沒問題!該拜托我們的就拜托我們!」


    眾人接二連三地說出可靠的話語,聲音不斷重疊。


    「再去惋惜那些離開的人也沒用嘛?」


    「你來站在我們中間,再建立一個新的船團就行了。」


    聲援變成了鼓勵莉婕特,為她加油打氣的聲浪。


    「莉婕特……這樣就行了。」


    克朗重重地點頭,一旁的歐達姆也道出心中感慨。


    「大家互相扶持才叫做船團。我想,現在正是加爾岡緹亞的全體人員同心協力的時候吧。」


    莉婕特內心百感交集,再度鞠躬。


    「……各位。謝謝你們。」


    一道曙光從水平線射出。


    拆除了許多連結的加爾岡緹亞歪扭的形狀暴露在晨曦中,但那也是它步向新形態的第一步。


    萊德仰望著斯廷法利號——艾咪與貝貝爾住處的窗戶,心中不免躊躇。


    這時,為了讓早晨空氣進入屋內,窗戶被打開了。


    「……」


    艾咪吸了一口氣,忽然頓住。


    「……萊德?」


    萊德原先明明也在期待她從窗戶露臉,卻沒能出聲喚她。


    艾咪輕輕一笑。


    「你怎麽待在那種地方?」


    她用輕快的語氣問他,聽起來好溫柔。


    這給了萊德開口的機會。


    「我該走了。」


    「這樣啊。」


    她說「你也想見見貝貝爾吧」,便請萊德進屋子裏來。


    麵對著艾咪泡的茶,有好一會兒,誰也無法開口。


    經過了許多猶豫,先拿出勇氣的是貝貝爾。


    「萊德……你真的要走啦。」


    「嗯。」


    「我跟你說,這個……」


    貝貝爾從床邊取出笛子,向他激動地說:


    「這個,我隻是替你保管喔!所以,你隨時可以回來的!」


    萊德有些哀傷地微笑。


    如果那個給我笛子的少年是我的弟弟……那麽貝貝爾,也就像我的弟弟一樣。


    我居然又得跟弟弟分別了。


    「……謝謝你們,至今的照顧。願碧波的恩典與你們同在。」


    艾咪仍然將臉別到一邊,甚麽也說不出口。


    因為她如道自己隻要一開口,就會再也遮掩不住拚命忍耐的眼淚與哭聲。


    以佛朗吉的柏爾高倫號、皮尼歐的派斯托斯號為首,幾十艘船逐漸離去。每一艘熟悉的船影,排列成陌生的隊列。


    艾咪讓她那亞麻色的頭發,隨著吹在起飛台上的風起舞。


    「沒辦法。他們都有所覺悟了。」


    貝蘿絲輕聲說,她似乎跟艾咪一樣是來送行的。


    「……真是的,那群笨蛋。」


    艾咪似乎連貝蘿絲低聲發出的怨言都沒聽見,隻是目送著在水平線上逐漸模糊的那些船舶。


    她打算一直看著,直到再也看不見。


    to be tinued.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穀村大四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穀村大四郎並收藏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