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戰鬥。


    去戰鬥,去戰鬥,去戰鬥,去戰鬥,到了最後就去跟敵人玉石俱焚。


    被刻下了如此本能的戰鬥兵器們,忠實地完成著自己的“任務”。到死為止都不會停止,也不可能以自己的意誌去停下。隻要敵人還存在,兵器的任務就永遠不會結束,兵器的末路隻有死路一條。


    九曜曾經以為除此以外的結局是不存在的。他曾確信自己這個存在總會以戰死沙場的結局而退場。——但是。


    從記憶中的風景中止那個夏日的廢墟中,到如今已經很久了,九曜,卻依然活著。


    太慢了。


    用最小的動作避開從背後襲來的利刃,回手一刀斬開了機械兵。這是最後一名了。在這座祭祀著三神的神社本殿境內,九曜與四名機械兵進行了交戰。


    說是交戰,但是從遭遇到決出勝負總共連十秒鍾都不到。用居合斬切開了第一名,同時用針彈轟飛了另兩名的頭顱,然後又任由斬擊劃出半圓的軌道,就這麽斬裂了最後的一名。


    仿佛疾風般的戰鬥瞬間落下帷幕,九曜收刀回鞘,俯瞰著神社的慘狀。在幹燥龜裂的土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無數機械兵的亡骸。


    除了剛才那四名之外,其他都並非死於九曜手下。他們連目標設定功能都被次要指令弄得混亂起來,在本能的推動下對著過去的同伴亮出了凶刀。盛夏正午的毒烈陽光炙烤著這壯烈的廝殺所遺留下來的殘渣。


    九曜一如既往地,對著已逝的機械軍士們獻上了無言的敬禮。


    「——是九曜嗎?你那邊情況如何?」


    “機械兵已經全數殲滅。周圍沒有反應。確認是安全的,沒問題。”


    「了解了。多謝,馬上我就派人過去。」


    九曜回應著綱島的通信。他現在,正根據葉葉的指示擔任著探索班的護衛。


    「還有別的什麽在意的地方嗎?」


    “這個神社的牆非常漂亮,小生不由得讚歎道‘好強’。”


    「哈?」


    “開玩笑的。這是葉葉所教,似乎是叫做冷笑話的樣子。……要是笑不出來的話小生就撤回吧。”


    「……嗯,嘛,你也真是辛苦啊。」


    通信完畢。


    現在的時間剛過正午一點。蟬鳴聲從神社境內的雜木林中不斷地傳來,周圍的光景被這高溫弄得稍稍有些扭曲。


    工作暫時是告一段落了。九曜縱身一跳,坐在了被太陽灼烤著的鳥居上。他打算在這個視野開闊的地方等到探索班結束工作位置。雖說他隻要想就可以像塊石頭一樣眼睛也不眨地呆著機,但他卻並沒有那麽做。


    九曜現在拎著一個小小的包裹。裏麵裝的是用隨手能弄到的素材做的東西。他伸手把裏麵的東西取了出來。


    在小小的便當盒中,裝著兩個小小的飯團。雖說內餡是罐頭食品做的,但是飯團卻做得十分漂亮,一看就能感受到做出它的人那份細心的性格。當然,會做這種事的人除了葉葉,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她似乎是無論如何都打算把自己當做人類來對待。


    九曜明白什麽叫戰爭。他記得但凡提到命令,便是殲滅或者破壞的那時候的事情。跟記憶中一比,現在這個司令又是說“跟大家好好相處”又是說“要好好地吃飯”,天真到這個地步已經讓人無話可說了。


    但是,九曜感覺,被人說這種話,也是自從不再身為人類以來的第一次。


    九曜,是兵器。是忽視了盈虧而製造出的戰略級兵器『鬼蟲』。


    在同一個戰場中同時投入三台以上的鬼蟲,甚至被稱為除了戰略轟炸之外最強硬的手段。作為鬼蟲的一席,九曜參加了所有的作戰。沒有人向他尋求除了那壓倒性的戰鬥能力之外的東西,他也沒有除了戰鬥之外的價值。


    對,至少以前是那樣的。


    九曜一臉認真地咬著飯團。同時也在思考著。


    兵器被期待的,就隻有在戰場上能夠發揮出的性能這一點而已。失去了戰場的兵器根本就沒有運用價值。


    那麽,被遺留到了沒有戰爭的時代的兵器們,究竟要何去何從呢?


    ※


    “小——葉——”


    被菘從後麵一下抱住,葉葉“哇”地一下被嚇得渾身一抖。本來她正拿著紅色的魔術筆,往地圖上標記已經探索過的地區,但是這一下讓地圖上直接添上了一個大大的“へ”字。葉葉用困擾的聲音說道:


    “嗚,地圖變得亂七八糟了……你這是想嚇死我嗎——”


    “這麽貼在一起的話你馬上就能發現我了,偶爾來來不是很好麽?啊——臉蛋好軟好軟~”


    被連日的工作弄得累得夠嗆的菘整個人趴在葉葉的背上,戳著她的臉頰。葉葉的身體平坦到會讓九曜產生學術上的興趣的地步,但唯獨臉頰可是至高無上的柔軟。


    菘與以安東為首的整備班一起進行著蜂的修理。她已經和被她稱作“那家夥”的九曜何解了。


    “那,九曜那家夥現在在哪呢?”


    “帶著便當,去幫綱島先生他們的忙了。”


    葉葉又一次開始挑戰地圖標記。這份地圖記錄了到戰前為止的盡天城的地貌,作為“官方”文件來說是最新版了。雖然故意沒有記載戰略上的重要設施,但是除此之外都是正確的,事實上拿著這份地圖去對照在廢墟裏走過的路的時候,也是無限地接近目前的情況的。


    “誒,不是吧。嗚哇這下可麻煩了,本來是想來讓他進行下副腦的調整的來著呢。”


    仍然被戳著臉頰的葉葉開口問道:


    “修理時,出什麽事了嗎?”


    “嗯——……倒沒有,隻是爺爺說副腦的係統到處都有保護,雖說我是還搞不太懂啦。似乎是有不解除這些保護的話就沒法著手的地方的樣子。“


    葉葉呆了一下。


    “baohu啊。我懂了。”


    “……你根本沒懂吧。呃,總之,就是說副腦的係統裏有些地方被上了鎖的意思。我們估計是記憶區域,這種敏感的地方如果隨便亂動的話,一個不好就會觸發自動防禦係統了。畢竟那個記憶關乎什麽作戰的機密。所以現在隻能等他回來再去著手進行工作了。”


    “啊,那樣的話,現在已經過了中午了,所以應該就快回來了吧?綱島先生他們說過,今天下午就會回來哦。”


    往破舊的時鍾上一看,上麵顯示著現在是十二點半。大概到下午一點就會回來了吧。


    “……話說,雖然這話說得有點晚了,不過九曜居然能吃東西啊。說實話這些方麵讓我有點意外呢。”


    “是的。而且好像是說,以人類形態活動的時候,像生物這樣靠吃東西來補充能量的話真算起來效率還要好些呢。”


    雖然這段囫圇吞棗的解說在葉葉的嘴裏說出來時是磕磕絆絆的,但是說的話本身似乎是沒錯。


    “該說有種真的就像人類的感覺嗎……小葉你也真是愛照顧人啊。”


    “因為我現在,也隻能做到這些了嘛。”


    在這個時代的這座城市裏,九曜和葉葉都是半桶水。


    九曜作為保鏢來說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但他卻異常的頑固。而相對地,葉葉則是在生活上什麽事情都能照單全收,但粗心大意不說還一點自衛的本事都沒有。這兩者最近就像在互相彌補對方的缺點一般。


    “旁人看起來就像是兄妹一樣哦。沒準的話,那家夥也把你當成妹妹之類了也說不定哦?”


    葉葉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誒嘿。那樣的話,真令人高興呢。”


    葉葉合上了標記完畢的地圖冊。


    她鑽出菘的臂膀


    ,伸了個懶腰。


    “——好。有什麽工作要做嗎?我現在手上沒事幹呢。”


    午飯已經結束了,衣服也都收拾好了。然後又開始標記地圖,剛一完成,她又開始找起新的工作來。


    “……工作,呢。”


    菘向爺爺的周圍瞥了一眼。


    她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在做的工作,就散亂在這裏。


    以標記完畢的地圖為首,在工作場的物資的目錄和缺少物品的一覽、食糧的儲蓄狀況全錄還有接下來一周的菜單都擺在這裏。而且掛在旁邊的鬥篷和防毒麵具上沾著的沙土痕跡還是新的,這是因為她早上去參加了周邊的探索吧。


    “我說,沒事幹的時候你就休息休息吧。可沒人說過你隻有你必須不停工作啊。”


    葉葉拚命地驅動她那副小小的身軀,每天每夜都在全力地工作著。


    事實上,至今為止她做出的貢獻相當大。人手不足對於這個幸存者集團來說是個無法避免的問題,就算按照探索班,整備班,炊事及雜務班來分工合作,也總會有顧不到的地方。葉葉實際上是一邊進行著通常的工作,一邊一個人解決著所有這些顧不到的地方的。


    她毫無疑問地幫了很大的忙。說是這麽說,但是她身體的問題也不可能沒人擔心。


    直截了當地說,她的工作量實在是太大了。站在受著她的恩惠的立場上,也不能無視她本人的意願——但是就算如此,這也並非是該由一名少女負擔起的工作量。


    聽到菘的話,葉葉笑著答道:


    “因為我,是個半桶水嘛。所以必須要比別人幹多一倍的活才行呢。”


    說著,葉葉呼呼地來回揮了好幾次胳膊,證明自己還十分有活力。看到她那不帶一絲疲倦的笑容,菘“唔”地擰起了眉毛。


    “嗯……你要是想做的話我是不會製止啦,但是你可不要背上太多包袱哦?畢竟在負責那家夥的事情的也是你嘛。”


    對。現在,葉葉身上最為重大的工作,


    那便是對九曜的調控。


    要操控那最強的戰鬥兵器,隻有葉葉才能做到。


    “沒問題的。因為九曜也有在好好努力嘛。”


    “……是,嗎。不過,那個啊,要是累了的話一定要去休息哦?因為你平常做的事情都比別人多上一倍,所以就算休息休息也不會有人有怨言的。”


    “是,非常感謝!那,我到準備晚飯之前都去找些別的工作做哦!”


    葉葉笑著對菘施了一禮,轉過了身。


    菘忽然有些在意,開口問道:


    “……啊,說起來,今天的晚飯是什麽啊?”


    “是『牛肉濃湯』哦。是用醬油和料酒把肉和土豆之類的仔細煮出來的濃湯哦!”


    似乎,還是八洲海軍由古至今傳承下來的料理的樣子。


    不過。菘想著。葉葉果然還是工作得太多了。雖然她這麽麻利活潑地處理掉大家的生活問題是很好,但是她簡直是完全沒有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和疲勞程度。就像是,為了工作而工作一樣。


    有沒有什麽方法,能減輕她的負擔呢。


    “……要是我也學過做飯就好了啊。”


    最近漸漸成為眾人話題的九曜,也會默默地幫忙準備食物。


    回想起不知何時見過的九曜的圍裙姿態,菘輕輕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


    探索班的護衛工作後,早前收到了聯絡的九曜走向了工作場。


    嘈雜喧鬧的工作場內散亂著多到幾乎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的機材。下午的陽光從破掉的玻璃窗中照射進來,一股汗味也混在機械油和鐵鏽的味道中傳了出來。


    一名整備員注意到九曜,抬起了臉。


    “喔。這不是蜂小少爺麽?今天真早啊。”


    “小生是來配合副腦的調整的,少尉殿下還在工作嗎?”


    “伍長的話,現在在老地方喔。”


    是在『蜂』那裏吧。九曜道過謝,便邁開步子走向了那邊。


    結果安東的確在那裏。他在目前無法著手的蜂麵前,暫時解散了整備員,一個人讀著書等待著。他注意到九曜過來,便合上了手中紙頁泛黃的陳舊書本。


    “喔喔,你來了啊。探索已經結束了?”


    “正是。另外小生保存下來了周邊的索敵數據,已經發送到終端裏去了,請求進行確認。”


    九曜每次進行完附近的警戒巡邏後都會把數據逐一整理出來,發送到綱島或者是安東的終端裏去。這些以人類的感官或者是一般的傳感器之類無法探測到的詳細數據,是九曜給這裏帶來的最大的幫助之一。


    安東操作著與布置在各處的傳感器相連接著的電腦,參照著九曜的索敵數據,仿佛感歎般地點了點頭。


    “——唔嗯,的確。每次都幹的真漂亮啊。”


    “這點程度,根本都算不上哨戒。”


    淡淡地回答著的九曜身上略略透出一絲得意。的確,要是在『蜂』的副腦的協助下,發揮出九曜的傳感器的最大能力的話,應該能得到與眼前這些這些東西有天壤之別的信息吧。但是,即使是現在這些數據,對於人們來說也已經足夠得浪費了。


    “嘛,別這麽說了,對老夫們這些人類來說,這一樣是不可多得的情報。而且自從你來了之後,探索班裏可是一個死人都沒出過呐。你已經,為老夫們做了很多事了。”


    聽到安東的話,九曜輕輕地“哼”了一聲。


    “……這些事,小生並非隻是為了閣下們做的。搜索敵人、挑戰敵人,擊破敵人本身就是小生的使命。故而,這隻是彼此利害一致罷了。”


    對戰鬥兵器來說,索敵和戰鬥是直接牽扯到存在意義的。要說起來的話,收集這些資料對九曜來說就是本能的行為,是對他的理所當然的使用方法,被這麽一道謝的話反而會感到不自在。仿佛看穿了這些思考般,安東露出了笑容。


    “嘛,不管怎麽說都謝了。拜你所賜,各種零件都能高效地收集到。按這個步調走下去的話,要修好乙號也是指日可待了吧。……另外,關於蟲的問題啊”


    “狀況已經把握到了。接下來小生會進行有線直連,所以想拜托閣下進行監視。”


    看到安東點了點頭,九曜便對蜂發出了指令。蜂做出了反應,無聲地活動起了觸角。九曜的後頸——脊髓部分打開,露出了與蜂用來與蜂進行有線直連的插口。蜂的兩支觸角呼應著九曜展開,化作無數的外部連接纜插,匯聚到了九曜的插口中。


    ——報告現狀。


    「所有裝甲情況安定。但是副腦的並行處理功能仍不完全,演算速度底下。電磁製禦(elekiter)狀況未安定,無法飛行\無法進行裝著下機動\一部分機能以及記憶信息凍結中」


    ——解除凍結。以主腦的權限解除所有信息限製\進行分類處理。


    「了解」


    然後,九曜潛入了副腦龐大的信息之海。


    參加過的作戰、交戰過的敵人、戰場的地圖信息等等,至今為止所經曆過的戰爭的所有信息都被係統地整理了起來。刪除不必要的信息,保護被施以防護的機密信息,把係統完全轉為維護模式。


    工作場的聲音和景色漸漸遠去,九曜沉入了自己的記憶中。


    那記憶是——


    那是,誰說出的話呢?


    “閣下從現在開始將作為『鬼蟲』成為我八洲國的利刃。要秉承精忠報國之心麵對將要來臨的任務。”


    佩著將官的軍銜章的男人如此說道,九曜則毫不猶豫地答道“是”。


    在記憶中,找尋。在最初那一天——


    “你


    要是說以前的事情的話,隻要不管它,自然就會消失了。……不過你,當時是幾歲啊?臉長得像小孩子一樣挺可愛嘛?”


    紫瞳的女性撫摸著巨大的蜘蛛形機體,惡作劇般地眯細著眼睛說道。


    ——別當我是小孩子。我……不,小生,已經不是人類了。


    抑或是在其他時候——


    “小月也好小橋也好,不管是作為兵器還是作為鬼蟲,本質上都是沒區別的。狡兔死,走狗烹。不需要你的時候一下子就把會把你扔了。就是這麽回事。”


    他坐在棱角銳利的螳螂邊上,語帶嘲諷地喃喃說道。


    ——與其他東西不同。鬼蟲是最強的。是毀滅敵人的絕對力量,也是正義。


    “哈。像你這樣的小鬼居然成了第九式,鬼蟲也真是因果報應啊。我是不知道你是活過了空襲還是怎樣,但是沒準你死在那了還會好受些。”


    他毫不修飾自己粗野的態度,坐在蜈蚣的肢上笑了起來。


    ——非也。別愚弄小生。活了下來,成為了鬼蟲,得到了力量,小生以此為榮。


    “所謂應該保護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呢?沒準,那並非是人類或是正義之類,而是些截然不同的東西。吾輩曾經如此想過。足下又是怎麽想的?”


    渾濁的目光在虛空中遊蕩,身為蛾的男人反複著他那永不厭倦的思考。


    ——……不明白。比起這個,小生們應該集中到任務上才對。進行些這樣的思索是沒有意義的吧。


    “能聽到蟲的聲音吧?那是規定了我們的行為的,作為兵器的本能之聲。……但是,隻有這個是不行的。什麽都不去思考地就這樣行動僅僅是依存。隻有這樣……是不行的。”


    身為蜘蛛的男性眼中透著達觀,半是對自己半是對別人地說道。


    ——這若是為了戰鬥必須去做的事情的話,小生樂意接受。


    “……真是個溫柔的人呢。聽到你的聲音我就明白了。你一直都保持著緊張吧?但是這樣下去的話,是會平添疲勞的。”


    靜靜地貼在被無數的“子機”所守護著的蟻上,盲眼的她露出了微笑。


    ——小生不會疲勞,也不需要溫柔。小生,隻為戰而生。


    這些是長官們的話語,也是作為蟲的人們的——戰友們的話語。


    鬼蟲,全都是以人類為素體製而製造出的兵器。要控製蟲需要“適性”——一種可以稱作超感覺的東西,要把副腦的電子信號作為信息來進行處理並非是常人能夠做到的,


    鬼蟲中,有曾是軍人的,也有曾是研究者的。初期的個體在機械化處理的過程中需要進行長時間的調整,而擁有九曜這般經曆的先天性適性者似乎是很罕見的。


    意誌是頭腦思考下的產物。自主決策是機械的電子腦得出的計算結果。


    鬼蟲們的決定,則是處於這兩者之間的存在。


    “要經過思考而做出決定。我們是能做到這個的。並不通過其他的東西,而是用我們自己的意誌。”


    俯視著被爆塵所掩蓋的戰場大地,被蜻蜓懷抱著的那個男人,如此說道。


    ——對。鬼蟲是最強的。龍膽,教我吧,教我更加卓越的空戰技巧吧。


    龍膽是個完美主義者,也是名高傲的戰士。他比起任何人,都更以鬼蟲的戰鬥力,以及能以強韌的意誌去操縱這機械的力量一事為豪。


    記憶回轉著,投射出九曜過去的入目之色、入耳之聲。連平常因為對於進行戰鬥機動沒有幫助而封印了起來的記憶都囊括在內。其中有著過去戰友的身影,也不例外地包括著她。


    “九曜你啊,真的是一天到晚都在逞強做樣呐。”


    那是在不知何時的基地中的日常記憶,那名少女就在其中笑著。那笑容開朗至極,卻又如同她的蟲——蜉蝣一般,十分地脆弱虛無。


    ——你笑的方式很不可思議。會給人一種仿佛被徹底看透一般的奇怪感覺,柊——


    “————喂——蜂啊!”


    仿佛把安東的叫聲當做了信號一般,九曜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周圍的景色與聲音,都變回了夏日廢墟裏的樣子。仍然連著電纜的九曜把手放在裝甲的表麵上,一動也不動地說道:


    “……看來有點潛得太深了。”


    係統保護已經解除完畢了。這樣一來整備班就可以毫無顧慮地繼續進行蜂的修理了。本來當初沒有進行這個處理,是多少有些九曜還沒有完全信賴他們的原因在。但是同時,也有對潛入自己的記憶信息這件事情有抵觸這一方麵的影響吧。


    一想起她們的事情,九曜的思考回路中就會產生未定義的脈衝信號。


    聽到處理已經完成了,安東似乎很滿足地點了點頭。


    “那麽,接下來的修理也拜托了。”


    “當然。你就盡管放心吧,這就是我們的使命嘛。”


    本來話說到這裏就該結束了。但是九曜把電纜收回後,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稍稍思考了一下,又緩緩地開口了。


    “少尉殿下。”


    “嗯?”


    “少尉殿下的‘使命’,是指把蜂,把機械,把那座通信塔修好嗎?”


    安東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議一般地看著突然說出這句話的九曜。


    “唔,唔嗯。這有怎麽樣麽?”


    “這隻是單純的好奇,還想勞煩閣下給個解釋。——做完了這些事後,閣下又有什麽打算呢?”


    安東搞不清楚九曜的意思,抬起一邊的眉毛來,一時間想不出回答什麽。九曜是第一次問這種問題。


    “假設——蜂已經完全修複,乙號通信塔恢複了工作,與外界取得了聯係。接到了外部的支援物資,也離開了這座盡天城。這是現在在這裏的所有人的第一目標。但是到了這個目標達成之後,閣下現在在為之奮鬥的使命也就結束了。那麽之後閣下打算怎麽做?”


    話說到這裏,安東才大概理解到九曜到底想知道些什麽。


    他重新轉向九曜,思考了一下,然後答道:


    “——說到,這個啊……到那時候,也許會到別的地方去做整備工作吧。不管在什麽地方,懂得整備的人都是重寶嘛。”


    “那麽,假如連那工作也都完成了的話,閣下又想怎樣?”


    “到了那時候,大概就隨便修點什麽小東西過日子吧。畢竟現在這時代,可沒有奢侈到可以把壞掉的機械直接就那麽扔掉的地步呐。”


    “那麽,假設這個世界上所有需要修理的機械都消失了,閣下的那些知識和技術也都失去了用武之地的話,閣下又打算幹什麽?”


    “到了那種地步的話,老夫就和孫女一起好好地過日子了。至於到時候又想幹什麽,那就到時候再去想把。”


    九曜用真摯的目光看著毫不停滯地悠然作答著的安東。


    連半個字都不打算聽漏,他的眼中透出如此的想法。聽到年老的整備員那清清楚楚的回答,九曜微微低下了頭。這次換安東來問問題了。


    “——那,蜂啊,怎麽著了?為什麽突然開始問起這種奇怪的問題啊?”


    “……小生一開始時已經說過了。這隻是單純的好奇心。閣下不需要做什麽多餘的擔心。”


    隻答了這麽一句,九曜便施了一禮,轉身背向了安東。盡管背後傳來了欲有所言的、“喂——”的招呼聲,但是他沒有回答。要問為什麽的話,因為連九曜本人都說不清他為什麽要問這問題。


    “另外,”


    九曜又最後一次地轉過頭來。


    “現在這個時間,工作場裏會照進強烈的陽光。雖然幫忙進行蜂的調整十分感謝,但是少尉殿下也年事已高


    了,要保重身體啊。”


    “喔,哦……”


    安東仍然無法釋懷地目送著九曜離開。這時,他聽到背後的響聲回過了頭。


    “……那個,抱歉。我可沒打算偷聽啊。”


    帶著一臉仿佛很尷尬的表情,從角落裏走出來的,是綱島。


    “綱島嗎……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在的?”


    “大概從九曜那家夥開始問你問題的時候吧。怎麽說呢,當時總有種很難出來的感覺啊……”


    按平常的九曜來說,注意不到躲在近處的角落裏的綱島根本不可能。但是他卻看都沒看綱島的方向,果然還是有些奇怪。


    “是嗎……不過,居然會問我這些啊。這該說是又有了罕見的經曆嗎,不過,心裏總有點奇怪啊。老夫都有點擔心起那家夥的身體了。”


    “大爺,你和九曜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了吧。你是第一次被問到那種事情嗎?”


    “嗯。那家夥以前可是一次都沒問過剛才那種問題。像那種毫無意義的假設……呼嗯。”


    安東把手貼到下巴上,稍微想了一會,然後問道:


    “……綱島。你怎麽看那家夥?”


    “啊?說什麽怎麽看,他自然是非常可靠啊。自從那家夥來了之後,我們別說是沒人受傷,就連子彈都沒用過一發呢。沒在工作的時候小葉妹也幹得很漂亮,要說起來應該已經沒人在警戒他了吧。”


    “有過什麽奇怪的事情麽?”


    綱島稍稍回想了一下,說道:


    “奇怪的事情……啊。說起來那家夥今天上午工作的時候說了冷笑話啊。雖然似乎的確‘隻是試著說了說’而已。不知是懂得幽默了還是怎樣呢。”


    唔姆姆,安東小聲地嘟囔著。這是至今為止連想都沒想過的事態。


    總不會是——。他想道。


    “——難道是,正如此地,那家夥在改變著嗎……?”


    雖然僅僅是個推論,但是不這樣想的話也沒有別的解釋了。綱島帶著一副驚訝地表情看著安東。他的眼中透著“那是什麽意思啊完全搞不懂”,就差沒說出來。帶著比起向綱島說明來,更偏向整理自己的推測的目的,安東開口了。


    “要說起來的話,沒有比環境的變化更適合的原因了。戰爭早已結束,戰友幾乎都先自己而去,就結論來說,蜻蜓大人也跟他訣別了,而且還是一副小葉小姐不在身邊就什麽都束手無策的狀態。估計他從來沒跟蜂分開過這麽長時間,也從來沒和如此多的人類一起生活過吧。”


    “——啊!九曜!”


    九曜正走在地鐵入口的樓梯上,忽然聽到有人叫他。抬頭一看,映入他的眼簾的,是正在向他揮手的葉葉的身影。她似乎是正在陽光能照到的地方晾著洗好的東西。因為那個量怎麽看一個人都幹不完,所以除了葉葉之外還有幾個人在做,但即使是在這個被稱作家事班的組中,葉葉所做的活仍然是比其他人要多上一倍。


    她好像是剛好做完了手中的活,像隻小狗一樣地跑了過來,露出了親昵的笑容。


    “歡迎回來。剛剛才到嗎?”


    “……不,剛才去了工作場去調整了一下蜂。探索任務也已經順利完成了,並沒有發生什麽問……”


    唰。


    葉葉舉起手做出“慢著”的姿勢,讓剛一回來就開始不停地做著報告的九曜停住了嘴。她帶著一臉仿佛在期待著什麽的表情看著九曜,九曜這才想起來,略帶局促地說道:


    “…………我回來了。”


    “好。”


    葉葉仿佛很高興地點了點頭。


    從上次的事情之後,每天互道“我出門了”“路上慢走”,“我回來了”“歡迎回來”已經成了兩人間的一種規則。


    按葉葉的說法,這是“人際交往的第一步”,但是對於“每次歸來都要立刻匯報結果”這一習慣已經根深蒂固的九曜來說,要再去習慣這個實在很難。不知該說是不習慣還是怎樣,對於以前幾乎與這種日常對話無緣的九曜來說,這些隨處可見的招呼卻反倒會讓他感到不自然。


    ——路上慢走。今天也要平安無事地回來哦。


    每當九曜出門時,葉葉一定會這麽說。


    這些話語兩兩成對。單有其一沒有任何意義。“我出門了”這句話一說出口,也就有了一定要平安歸來,說出“我回來了”的義務,算起來的話,這就像是約定了“我會回來”一樣。九曜是這麽解釋的。


    出擊與返回是九曜至今已經重複過無數次的行為了。以前,與鬼蟲有關的長官和整備兵們總是會祝願九曜武運昌隆。但是當時,從來沒人跟他說過“要回來”之類的話。


    不可思議。


    九曜如此想道,便直率地開了口。


    “你很奇怪。”


    “哈?!突然說什麽啊?!你是說我是個奇怪的孩子嗎?!”


    “小生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真,真失禮啊!”


    九曜看著鼓起臉頰地葉葉,陷入了思考。


    思考著,如果是她的話,又會如何回答呢?


    “說起來,有個問題想問。”


    “我是不會特別在意啦,但是突然就這麽跟人說話可是……呃,誒?問,問題?這麽突然是要問什麽?”


    這個問題也問過安東。他給出的回答浮現在九曜的腦海中。


    “你在這裏的使命結束之後,”


    “——小葉——!能搭把手嗎——?!”


    突然,一個女性的聲音從對麵插了進來。葉葉反射性地轉過身去,答道:


    “啊,是,我現在就過去——!——對了,九曜你剛才說什麽?”


    機會已經過去了。九曜抿上了嘴,搖了搖頭,說道:


    “……不,你不用在意。快去那邊吧。”


    葉葉帶著有點雲裏霧裏的表情回頭看著九曜。


    雖說是搞不明白,但是也不能就這樣讓人一直等著,所以她最後還是啪嗒啪嗒地跑了過去。雖然她途中又帶著不明所以的表情回頭看了看,但是九曜依然隻是默默地注視著她。


    自己到底是在在意些什麽無聊的事情啊。


    九曜比起任何人都強烈地,對自己的思考進程產生了困惑。思考這些事情做什麽呢?明明不管人類怎樣,自己都該僅僅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才對的。用理性的眼光一看 ,再也沒有比這更沒有意義的事情了。這也是自主決策失調導致的壞影響嗎?


    過去的戰友看到現在的自己的話,會說些什麽呢?——九曜的腦中,驀地閃過這個問題。


    ※


    就這樣,夏日一天天過去。


    炎熱並沒有離去。清晨,朝霞把廢墟染成鮮紅一片,正午,成塊的雲朵浮在藍得可怕的天空中。黃昏,夕陽親吻著大廈的殘骸,夜晚,星點赤裸裸地展現在人們的眼前。這樣的景色循環往複,陪伴著人們日複一日地生活在這被遺忘了的廢墟中。


    “那麽”


    九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一臉認真地朝他點著頭的葉葉。


    他們在一片離據點路程不遠的空地上。不過這裏戰前應該還是片寬敞的停車場,到了現在才變成了空地才對。現在,這裏一輛車都沒剩下,廣告牌淒慘地倒在地上,問津龜裂的混凝土地麵的隻有陽光。


    葉葉換了一身方便行動的運動裝,手裏拿著填滿了演習用的顏料彈的九四式手槍。


    現在,九曜正要開始指導葉葉的防身術。這是為了完成之前定下的“努力做到自己能保護自己”的約定,葉葉自己提出來的。九曜把雙手搭在立在地麵上的軍刀刀柄上,開口說道:


    “首先,最優先瞄準的部位應該是


    頭,其次是腿,第三則是手。機械兵的身體構造大致上來說是參照人體來決定的,所以電子腦也搭載在頭部。能夠破壞掉它是最為理想的,而如果沒能破壞掉的話,就往腿上射擊去剝奪其機動力,或者攻擊手部把它的武器擊落也可以。”


    葉葉滿臉緊張地聽著九曜的講解。現在這片空地上,擺著臨時做出來的訓練用“目標”——雖然隻是把廢材料綁成十字再卷上破布,頭上掛了個步兵頭盔而已。


    “步兵級機械兵的武器總共有三種,分別是步槍,手槍,以及軍刀。但是你盡可以把他們手裏的槍械都看做已經打光了子彈的。事實上,現在他們手裏能用的也就是軍刀,充其量再加上步槍上的刺刀了吧。總之要點就是他們的戰鬥手段現在隻有接近戰。”


    葉葉一臉認真地聽著九曜淡淡地說出的這些講解,不時地點著頭。


    “這樣一來,在射程上就有了優勢。但是就算把這個也折進去,機械兵的反應也還是太快了。通過觀測來計算彈道自然是不在話下,要是兩腿都完好的話躲開子彈的可能性也很高。也就是說,一切重點都在要如何在被發覺之前開槍這個問題上。”


    點頭點頭。


    “機械兵的視野角度跟人類是一樣的。雖然同時他們還具備著簡單的電子索敵機能,但是已經劣化,基本上可以視為已經沒用了。所以,重點還是在對方的視野角度上。自然的,機械兵的動態視力要比人類的好過許多。”


    點頭點頭點頭。


    “所以,首先要花上最多兩步跑到機械兵的死角去,”


    點——


    “稍,稍微等等,”


    “怎麽?”


    被葉葉狼狽地打斷,九曜仿佛感到很不可思議地問道。


    “………………最多,兩步,嗎?”


    “理論上是可行的。看好,先這樣,”


    說到這裏的瞬間,九曜的身影消失了。


    隻聽見咚,咚兩聲。恐怕這是故意弄出了腳步聲的吧。下一個瞬間,九曜已經出現在了目標的背後。他沿著く字形的軌跡跳了兩步。


    “就像這樣。”


    “就像哪樣啊?!”


    也就是要這麽踏步——九曜(多少帶著點局促地)做著示範。葉葉想著沒準自己並不是做不到,便也學著樣子試了試。


    摔倒了。


    經過商討,(兩人)研究出了人類是無法做到這種動作的結論。


    九曜並沒有過當老師的經曆。盡管他在理論上能理解人與戰鬥兵器的身體能力有所不同,但是總會有種“自己做得到所以其他人也做得到”的感覺。而且本來他自己作為鬼蟲就是最為“年輕”的個體,戰術方麵的問題才剛剛被人教完。自己去教人這種事,是完全的沒做過。


    結果,最後就變成了什麽都不懂的葉葉,與教學方法毀滅性地糟糕的九曜兩個人在一直摸索了。然後到頭來依然半懂不懂地,兩人又開始進行起了躲避斬擊的教學。葉葉想著,不管是教她什麽都要好好地學。要想躲開機械兵的斬擊,等到看到自然就已經遲了。


    葉葉興奮地盯著手持收在鞘中的軍刀,緩緩地上下晃動的九曜。那副模樣就像被逗貓棒逗得興奮不已的貓一般。


    “像,像這樣嗎?”


    “腰扭得不夠用力。”


    “這樣!”


    “做得不錯。”


    總感覺有點不對。


    雖然葉葉腦中略有點這樣的想法,但是她似乎是打開了什麽奇怪的開關,從這種過程中也感受到了一種樂趣。但她畢竟隻是個小姑娘,剛一得意忘形地嚐試了下略有點雜技感覺的動作,便漂亮地踩空了步子。


    “啊”


    要摔倒了。這是第二次。


    葉葉的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但是那卻並沒有發生。


    是九曜扶住了葉葉的身體。


    “啊,啊……誒誒”


    “真大意啊。看來先從下盤練起比較好。該從基礎訓練開始嗎。”


    “誒,不,那個……倒是沒錯,但現在不是那個!碰到了!現在碰到了!”


    “小生並沒有能不碰到就把快要摔倒的人接住的本事。”


    “所以說不是那回事啦!”


    很近。九曜用他赤紅的雙眼觀察著兩眼不停亂轉的葉葉。滿臉通紅不停地亂揮手腳地葉葉,與疑惑著“到底在鬧什麽”的九曜,在寬曠的空地一角扭成了一團。


    這時,仿佛呆住了一般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


    “…………你們在幹啥啊?”


    是綱島。


    現在,說他是久旱後的甘霖也不為過。


    綱島聽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聳了聳僵硬的肩膀。


    “——哈啊。防身術的訓練啊。但是我說,嬌嫩金貴的小葉妹和傲視天下的鬼蟲大人在一起的話,這等級也差得太遠,根本就沒法教吧?”


    “果然如此嗎。”


    “……為什麽一幅‘我可是一開始就知道了’的樣子啊?”


    氣喘籲籲的葉葉略帶怨恨地盯著連一滴汗都沒出的九曜。


    不管怎樣,木匠不幹鐵匠活,要教人類防身術還得人類當老師才行。早早地做完了工作的綱島一下子加入了進來,接過了葉葉的教練的職位。


    “嗯——”


    綱島一邊把玩著扣上了保險的手槍,一邊說道:


    “嘛,最重要的,果然還是要如何逃掉才對。說實話,就算動真格地打算去打倒他們,子彈也不夠。要是隻有一台的話,幾個人一起上倒也不是幹不掉,但就算這樣也是弊大於利。就算能打倒對麵一台機械兵,但要是這邊的同伴被帶走一條胳膊那可是實在劃不來的吧?所以不許逞強,這是第一要注意的。”


    這,是無論如何都要在這盡天城裏生存下去的“生存者”們的視角。


    說到這裏,綱島開始翻起身上的裝備來。他是剛剛才巡邏完回來的,所以身上還帶著一整套探索用的裝備。然後,他拿出來了一個罐狀的反機械震撼彈。


    “總之最基本的方法,把這個扔出去,然後趴下。因為看來那幫家夥對於會動的東西是會無差別地做出反應的,所以隻要用這個吸引他們的注意,然後等著‘磅!’就可以了。然後就可以跑了,要是沒地方跑的話,開槍也可以。總之是必須要抓住對手的破綻。”


    葉葉全神貫注地聽著,不時發出“嗯嗯”的聲音。實際上,他已經無數次地從這種危險下脫過身了吧。不愧是探索班的領導人物,他身上有種精英風範。


    “另外就是絕對不要落單。自己吸引目標的注意,讓同伴從後麵包抄也好。但是我再強調一下,最重要的還是‘生存下去’,而非‘擊敗敵人’。…………我說,怎麽你也聽得這麽認真?”


    “小生對人類的行動方式很感興趣。”


    定睛一看,隻見九曜站在葉葉身邊,帶著一臉奇妙的表情聽著綱島的講解。


    這最強的戰鬥兵器,外表上看起來也僅僅是個少年,現在的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名講師和兩名學生一樣,而九曜的運動服和九曜的立領製服則更是為這幅畫麵添上了畫龍點睛的一筆。綱島略帶困惑的撓了撓鼻頭。


    “也好吧。……那麽,總之先來教教這個閃光彈的用法吧。”


    “是,是!”


    葉葉重新鼓起幹勁,九曜則是興趣盎然地看著。


    葉葉的防身術講座到了最後學員變成了兩名,一直持續到了太陽西斜的時間。陪伴著三人的,隻有陣陣蟬鳴。


    平常的日子,就這樣一點一滴地積累著。


    九曜一直跟隨著葉葉,守護著這群人們。


    盡管那“木頭人”這詞的完美化身般的


    作風還是一如既往,但他確確實實地改變了。一閑下來他就會跟著葉葉學習生活和人際關係方麵的問題,不再像以前那樣除了任務以外毫不關心了。


    盡管仍然有些笨拙,但是大家大都懷著善意去接受了九曜這種生活態度。本來就沒有比他還可靠的保鏢了,沒有人不明白他所帶來的好處有多大,也沒有人不在感謝著他。


    而且,幾乎沒有人見過他戰鬥的樣子。除掉他那瞬間便能將機械兵斬於刀下的驚人戰法,九曜盡管有些冷淡又有些笨拙,但是基本上就是個木訥又認真的少年。也受到外形與人類幾乎相同的影響,默默地一直學習著的九曜習慣人類的生活方式的速度意外的快。


    最近,他也會混在那些阿姨們中間,一起做些雜務,那時候連圍裙都會好好地穿到身上。他那幅默默地把食物從罐頭裏取出來的表情和情緒簡直和戰鬥時一模一樣,所以要是讓見過他的戰鬥的人看到這幅樣子,多半會笑出來吧。


    葉葉還是一副老樣子,不停地到處工作著。最近菘似乎也打算學著做飯,所以葉葉正教她如何不切到手地打開倉儲食物的包裝。


    廢墟中的生存者們一點一點地向目標前進著、生活著。


    在九曜的幫助下,在廢墟中探索、收集零件的效率也比以前提高了很多。拜此所賜,通信塔的修理也有了相當大的進展,同時蜂的調整也順利地在進行著。


    淡然地完成著自己的工作的九曜,某一天發覺到了一個問題。


    葉葉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停勞動,向人們播撒著笑容,支撐著他們。但是在通信塔修理進度,人們一步一步地接近目標的同時,葉葉身上也開始有了點小小的變化。


    平常的時候還看不出區別。但是偶爾,會看到她臉上露出轉瞬即逝的。像是有些哀傷,又像是有些恐懼的表情。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了八月末。油蟬的鳴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法師蟬的鳴叫。白天那藍得不著邊際的天空也稍有褪色,而黃昏時分的暮色則緩緩地又添了一抹朱紅。


    但是,夏天還遠遠沒有顯露出要結束的氣息。


    而這樣的日子,在昭和一百零一年八月二十八日發生了變調。從八月初九曜來到這裏開始算起,過了將近有一個月的時間。


    人們完成了乙號通信塔的修理。


    ※


    通信器材工作正常。


    電磁波發送情況也已經通過了測試。


    這樣一來就沒問題了。人們一直仔仔細細地反複做著調整,確認著乙號的恢複情況,一直忙到現在的淩晨一點半,已經幾乎沒有還能再做修正的地方了。


    因為電源接在了通信器材上,所以室內的燈用不上,人們為了照明,拿來了夜間動工用的大號落地燈。一直工作到深夜的男人們站在並不很寬敞的通信室裏,臉上充滿了緊張的深色。九曜站在房間一角,定定地凝視著安東和綱島他們的背影。


    “喂,喂,這樣一來就真的能發出信號了吧?!”


    “哎哎,都別給老夫急!你就算不相信老夫們的手腕也好,但是路可是隻有這一條!”


    安東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然後通過遠距離通信波發射了求救信號。


    並沒有發生什麽戲劇性的變化。除了通信機工作時靜靜地發出的嗡嗡聲,再沒有什麽聲音了。


    九曜望向虛空中。男人們把視線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接收到了被暗號化的廣範圍通信波。通信機在正常運轉,沒有問題。”


    緊張一下子舒緩了下來。


    安東長長出了一口氣,仿佛整個身體都癟了下來。本來渾身的肌肉都緊張著的整備員們都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其中還有人累得直接貼著牆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接下來,會怎樣呢。隻能把一切都交給老天了嗎。”


    接下來,剩下的隻有等待,


    然後,人們經曆了從出生以來最難熬的一天。狀況有了變化是大概過了二十小時之後的,第二天夜裏十點左右的事。


    傳來了應答訊號。


    發現了這個事實的時候,就連一貫冷靜的安東都睜大了眼睛。以他為首,在營地裏的所有人都一擁而上,以仿佛要把房門踹倒的架勢衝進了通信室裏。其中當然有著九曜,也有著葉葉。


    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口水,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安東靜靜地操縱著終端機,把通信模式切換到了雙方向模式。他戴上滿是灰塵的耳機,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自己也帶著緊張地應答著那個信號。兩次應答,三次應答。


    在這電波的對麵有人在。


    這已經是毫無疑問的事實。安東繼續反複著應答,然後暫時摘下了耳機,轉過身來對著大家宣告道:


    “是『東京』。”


    ——我接收到了求救信號。那邊有人在嗎?請求應答。我是可兒,屬於東京的幸存者探索隊。


    通信是以一個大概是壯年的男性聲音說出這些話開始的。


    東京——俗稱“首都”的八洲中心。雖然離作為南部的防衛都市的盡天有好一段距離,但是那裏應該也在二十年前的戰爭中受到了相當大的損害。


    但是,其損害並非像其他都市那樣是毀滅性的。再怎麽說它也是八洲的一國之央。在二十年的歲月中,東京已經完成了相當大規模的複興。不過說是這麽說,它也還沒達到完全恢複的程度,現在支撐起以東京為中心的,關東的小小一部分區域已經是盡力之舉了。


    站穩了腳跟後,東京就開始在國內尋找起了其他幸存者。


    這個工作開始步上正軌是大約一年前的事情。然而各地的主要通信設施都已經毀壞,軌道觀測衛星也早已成了宇宙垃圾,現在以東京為的電磁波網絡已經呈現出了一種支離破碎的狀態。幾近成為陸上的孤島的,並非隻有這座盡天城。


    沒法確認狀況的話,就連各地的人們到底處於什麽情況都不明白。但是也不能就這麽一直袖手旁觀。他們修好了東京的通信設施,等待著不知何時可能傳來的呼救信號,有時也會無差別地向四麵八方發送詢問信息。


    而在這過程中,他們收到了從南部的防衛都市發出的,極為微弱的信號。


    乙號是用東拚西湊地撿來的零件應急性地修好的,它所發出的信號能被接收到簡直是個奇跡。


    通信室裏的人們都屏住了呼吸,安東一字一句地說明著盡天的情況。都市大部分的機能都已經毀滅,存在著暴走機械兵的威脅。有多數生存者。有經過了保存加工的食糧,但也已經接近見底。沒有救援和補給的話,很難再堅持多長時間。


    已經全部了解了。會盡快地派出救援。目前會先將物資空運過去,為了聯絡希望能把通信器保持在待機狀態。——東京那名男人如此傳達道。最後他又補充了一句,便結束了通信。


    ——感謝你們還活著。我們也感到了一種救贖。


    安東把終端機調到待機狀態,摘下耳機,吐出了一口長而又長的,仿佛把肺裏所有的空氣都擠了出來般的氣。他仍然與年齡不相襯地興奮著,手還在微微抖個不停。


    安東轉過身看著在場眾人。仿佛在回應著他們一般,安東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我們可得回去告訴大家啊。成功了,我們並非是孤獨的。”


    八月二十九日,晚上十時半。


    在狹小的通信室中,人們爆發出的歡聲沸騰了起來。


    ※


    兩天後。


    三架無人駕駛的小型運輸機來到了盡天。


    借此機會,人們向東京那邊提出了幾個條件。


    一是,希望在難以被視覺確認的夜間前來。二是,希


    望能在可能的範圍對運輸機施以隱蔽塗裝。最後一個,則是絕對不要走最短線路,而要從海上繞道過來,在盡天的軍港著陸。


    安東當然,也傳達了盡天這裏有著鬼蟲存在的事情。得知第一式『蜻蜓』和第九式『蜂』仍然存在的時候,對方的驚愕是非同小可。這也難怪,畢竟本來以為已經全數戰死了的鬼蟲居然還有兩機存活著。


    而這幾個條件,正是為了警戒那個男人。


    夜間,施以隱蔽,並且做出大大的迂回,繞開他的索敵範圍。


    「……了解了。送去運輸機後,我們也會走陸路前往盡天。那時,我們也打算與第一式進行接觸。」


    “進行,接觸?那實在有點太危險了吧?”


    「我們自然會作出注意,努力保證萬全。不管怎樣,鬼蟲還生存著的話,我們也不能就這麽坐視不理。如果能夠進行對話的話,那我們就去進行交涉。……聽你們的說法,似乎他也並沒有完全暴走。」


    之後,東京方麵便開始準備運輸機了。


    兩天後的同一時間,運輸機將以乙號通信塔作為標記,取道海路飛向盡天的軍港。人們望眼欲穿地等待這它們。


    “那個,九曜。”


    聽到背後傳來葉葉的聲音,九曜把頭轉了過去。


    地鐵的居住區從上到下一片歡騰。這自然是因為看到了希望。大家舉起手來歡笑著,盡管時間已到午夜,卻依然喧囂一片。


    似乎還有人把酒拿了出來。這些嗜好品平時是放在地下倉庫裏小心保管著的,但是這種喜慶日子,就算拿出來也完全沒關係。


    九曜坐在地鐵入口的樓梯邊,暴露在夜間地上的空氣下。他在這的目的之一是為了進行周邊的索敵工作,但是那其實更接近借口。他仰望著夜空,孤身一人沉浸在思緒的海中。


    就在這時,葉葉從樓梯上走了過來。


    “……發生了何事?如果是擔心小生的話,並不需要。”


    “我喝不了酒啦。大家都有點醉,所以我有點想到外麵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來著。”


    葉葉坐在了抱著軍刀坐著的九曜身邊。


    九曜一言不發。葉葉雖然也不做聲,但是斜著眼往九曜那邊看了好幾次。她抱著膝蓋,嘴裏不停地嘟噥著什麽。過了好一會,她終於小聲開口了。


    “九曜你,接下來,打算怎樣?”


    “那很明顯。讓蜂複活,再去挑戰龍膽。”


    聽到九曜這斬釘截鐵的回答,葉葉俯下了頭。


    “我……。我,又要怎樣,呢?”


    這就是那個時候的表情,九曜想道。是乙號的修理完成前,葉葉偶爾會露出的表情。有些哀傷,又有些畏懼。九曜曾經預想她是身體狀況出了問題,問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但葉葉馬上就露出笑臉,答道“什麽事都沒有”。


    “你如同剛剛那樣的表情,小生最近常常入目。但似乎不是身體出了問題。那麽,是什麽其他要因引起的嗎?”


    九曜所說的隻是極為單純的推論,但是看來某種意義上是正中紅心。隻見葉葉的肩膀開始微微地震顫起來。


    “……說實話,我有時會害怕。”


    “難以理解。目的已經達成了。還有什麽要害怕的?”


    “我也說不太清楚……但是,如果現在這種生活結束了的話,我有種不知道今後該怎麽辦的感覺……”


    一切都結束之後,到底要怎麽做呢?


    九曜想起自己曾經問過安東同樣的問題的事情。也想起了曾經想問葉葉,卻沒有問成的事情。當時雖然隻是“在這裏的目的完成了的話”這種假設,但是現在這個假設卻真的快要成真了。


    “我,是無家可歸的。”


    以這句話為開頭,葉葉娓娓地說起了她的事情。


    她的口吻就像是在自己心中一邊整理著一邊說著的樣子。十歲時失去了雙親,之後大概在商戶家做了大概四年小幫傭,又在十四歲時被賣到了花街去。然後,從那時開始侍奉起了|“某個人物”。


    九曜一直默默地聽著。


    葉葉抱緊自己的膝蓋,凝視著眼前的虛空。九曜第一次看向葉葉的臉龐。


    “——伍長他跟我說,活下去。”


    葉葉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輕聲說道。


    “我要遵守這條命令。因為我一定要遵守這條命令,所以我會活下去。不管是以怎樣的形勢都好,我無論如何都想為大家派上用場,證明我還在活著。”


    這是體現她的、體現“葉葉”這個人的方式。為了誰人而東奔西走,為了誰人而勤勞奉獻。如此諸多工作,對於葉葉來說與“活著”的意義是相同的。因為她就是這樣,一路生活過來的。


    “……但是,但是就算這樣,我還是有時候會害怕。……我,如果在這裏的工作做完了的話,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呢?”


    九曜並沒能很好地理解到這句話中的含義。盡管他對所有的反應都極其敏感,但是在人類這些細微的感情變化麵前卻反而顯得遲鈍。


    現在在這裏的使命結束之後,自己到底要做些什麽呢。


    孤身一人,無家可歸。


    這不安難以言表。


    菘有安東這個爺爺。其他生存者中也有著夫婦或者兄弟姐妹們,他們都懷著某種“關係”而生活著。但是與葉葉有關係的人,全都在二十年前那場戰爭中離去了。她的血親自然已經不在,而過去的主人也已經告別了這個世界。


    葉葉的聲音輕輕顫抖著。蜷縮在自己身邊的她的背上,似乎有著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


    九曜並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感情。


    但是,盡管是極其客觀的見解,他卻做到了對葉葉的話語做出反應。


    “你是,人類。”


    “……誒?”


    “人類,並非是機械。人類的身上並沒有被設定好的存在理由。”


    葉葉睜圓了雙眼看向九曜。


    為何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九曜本人也不很明白。這或許是安東口中所說的,他身上所發生的變化所帶來的結果也說不定。


    九曜思考著人與機械的差異在哪裏。至今為止,一直思考著。


    曾經在遍地殘骸的神社裏思考過的事情,如今在他腦中循環往複。失去了使命的兵器會發狂。


    沒有目的的道具也就沒有存在的價值。


    “九曜……?”


    “如果你迷惘的話,那就盡情迷惘吧。因為你有權利去思考、去決定以後的事情該怎麽辦。”


    假如有一天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使命都完成了,已經沒有什麽必須要去做的事情了的話。就像安東所說過那樣,人類是可以去找出新的目的。這是所有擁有意誌的存在都平等地享有的權利。沒有任何一個人類是抱著“不這樣的話就不行”的使命來到這世界上的。


    “……有點,不是,很明白。”


    “小生不知道你接下來該怎樣。但是,至少小生,是希望有你在的。”


    九曜斷言道。


    九曜對人類抱著興趣。就算等到蜂完全恢複之後,他還是有很多別的事情想要去了解。從她身上學到的各種東西,對於以前僅僅在戰場上生存過的九曜來說都是新鮮而饒有趣味的。所以,不管接下來會怎樣,九曜都單純地有著剛才的感想。


    葉葉的臉上,猛地湧上了一片紅潮。但是九曜並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人與機械,是不同的。


    這世上所有的道具,都是先有其目的才被創造出來的。為了跑得更快才有了車,為了跨過大海才有了船,為了敲進釘子才有了錘子。——為了戰鬥,才有了兵器。


    兵器的使命


    隻有戰鬥。或是在戰鬥中迎來毀滅,或是失去使命而迎來瘋狂。


    對於道具來說,所謂“完成了使命之後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沒有存在過。


    ※


    八月三十一日晚上十時。


    人們聚集在高高聳立、直指夜空的通信塔腳下。


    已經沒有必要再紮下營地了。取帳篷而代之的,是數量運輸用的拖車。等待在它們周圍的人們望眼欲穿地凝視夜色的海洋。為了防止阻礙三架直升機著陸,之前散亂在碼頭上的障礙物已經被清理地一幹二淨。


    所謂曆史性的接觸,大概就是指這種場麵吧。


    葉葉混在人群中,一邊仰望著夜空,一邊如此想道。不知何處傳來了蟲鳴聲。濕潤的風帶著潮水的氣味,輕撫著她的臉頰吹了過去。有種濕氣。天上也滿是烏雲,看樣子明天沒準會下雨。


    東京所送來的供給品,比起單純的物質支援來說還有著更大的意義。在盡天之外還有其他的生存者,而且東京的複興工作比這裏進步得多,這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喜訊了。


    她忽然轉向了背後。隻見在離人群稍有點距離的地方,九曜帶著一如既往的表情一動不動地抱著胳膊站著。她試著朝他揮了揮手。凝視著虛空的九曜注意到了那一動作,向葉葉瞥了一眼,但是並沒有說什麽又把視線轉向了空中。


    ——小生,希望有你在。


    葉葉不經意地回想起這句話,又漲紅了臉。這句毫不修飾的話語,到底蘊含什麽意思呢。當然肯定跟自主決策是有關係的,但是,萬一有點其他的理由的話。


    萬一是這樣的話,那真的很讓人開心。


    “——喂,是不是那個啊?!”


    聽到這句不知是誰的喊叫,葉葉的思緒被拽回了現實中。


    在西方的夜空中,出現了幾點光芒。那是無人小型運輸直升機的探照燈。


    過了一會,直升機的旋翼振動空氣的聲音傳了過來。橫向排成一行的三個光點從海上繞了一個大圈,最後接近了今天的碼頭。安東在通信室中進行著導航,讓它們紮紮實實地接近著碼頭。


    小小的感歎聲在人群中擴散開來。其中還有的聲音看來是太過感動,都帶上了哭腔。葉葉一邊聽著周圍的聲音,一邊死死地凝視著直升機上的光芒。


    這樣一來,在這盡天城的生活也就要結束了嗎。她忽然如此想道,又“不對不是這樣”地打消了這個想法。這並非是終點,而是起點。這次物資供給,僅僅是個開端而已。葉葉不知為何帶著有些莊嚴的心情見證著這一幕。


    而被這夜空中的光點所吸引住了的人們,並沒有發現。


    並沒有發現,九曜看向了並非直升機所在的方位的一點,身體一下子僵硬了。


    並沒有發現,在天空中有著一點以人類的肉眼絕對無法看到的,仿佛芝麻粒一般的小而又小的光點。


    “這樣一來……大家就,已經都沒事了吧?呐,九曜——”


    葉葉一邊自言自語般地低語著,一邊轉向了背後。


    “……啊咧?”


    隻有一個人,發現了九曜的身影已經消失。


    奔跑。


    九曜毫不在意身體上的負荷,以仿佛要踏碎混凝土地麵一般的勢頭奔跑著。


    葉葉發現到他不見了的時候,九曜已經身在離碼頭超過一公裏元的廢墟中了。這片漆黑的夜色中沒有一絲光芒,他把視覺切換成了夜視模式。九曜從看到了的光點的位置計算出自己應該前往的地點坐標,完全無視了地形全力地奔跑著。


    九曜瞬間穿過籠罩在黑暗中的大街,跨過瓦礫,仿佛子彈般地在大廈間跳躍著。他的身體以逼近音速的速度撕裂空氣,把高亢的風聲甩在身後。


    重力死死地抓著身體不放,惱人至極。沒有雙翼的身體讓九曜感到深深懊惱,周圍這揮之不去的“聲音”讓他明白自己的身體究竟有多麽遲鈍。


    就憑這種速度,根本不可能追上他。


    九曜放出意味著最大級危險的甲種緊急無線電波,強行把聲音插入了無人直升機的控製係統中。


    「快撤退!現在立刻!」


    但是,九曜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事連安慰劑的效用都沒有。係統的目標設定已經固定,以九曜的權限根本不可能改變直升機的路線。而且,本來就已經太遲了。


    九曜把所有的傳感器都動員起來,在夜空中搜尋著目標的痕跡。


    將反射回來的電磁波和熱源信號和氣流和聲音都徹底解析,九曜感知到了在他所預想的坐標點的正是他所預想的目標。那仿佛箭矢般貫穿夜空的東西,根本就沒有要隱藏自己申請的打算。強得仿佛要狂亂起來的焦灼感在九曜的思考中激起了陣陣波瀾。


    最後一次跳躍。


    完全沒有考慮著陸。腳下的大廈屋頂被爆發性的跳躍力蹬得碎片四濺。無視了加在腳部的人工肌肉纖維上的負荷,九曜向風壓狂吼的空中飛躍而出。


    然後,發射。


    左臂上的電磁加速裝置發出低吼,一口氣噴射出了數十發針彈。這是完全忽視了瞄準的的,僅僅一味朝著目標亂射的彈幕。


    這種東西,別說攻擊,根本連路障都算不上。


    僅僅一瞬。那些針彈全都被細細地切成了碎片,化作鐵屑在夜空中四散消失。


    纖細的身體黑得可怕的“蟲”,以恐怖的速度橫穿過夜空。反重力的翅膀。碧色的複眼拖出殘光。 仿佛線條般纖細銳利的銀色鋼鐵。如今這幅姿態的九曜,正可謂無計可施。


    九曜用肉聲和電波一起喊了出來。


    “——龍膽!!”


    這喊叫回蕩著,消失在夜空中。


    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傳到那蜻蜓耳中。


    九曜矮小的身軀如同人偶一般,被這神速的蟲所卷起的衝擊波除非了。他撞進大樓的屋頂,砸穿了整整三層樓板,才終於停了下來。


    剛才還在在遙遠的視野彼端閃爍著的銀光,在一眨眼之後就在了這裏。


    覺察到它在了的時候,一切已經太晚了。


    “誒,”


    所有人都仿佛定了身一樣愣住了。


    盡管從頭到尾地目睹了事情的發展,但是葉葉的腦袋仍然沒能追上這超常的速度。


    那是,在連一秒鍾都不到的瞬間中就結束了的事情——漆黑的物體,忽然出現在正麵的天空中,幾條如同鋼琴線般的細細光芒以它為中心奔走而出,然後當光線全部聚攏起來,被黑色物體吸進了體內時——


    三架直升機,全都七零八落地被切成了碎片。


    經過相對事態的劇變來說簡直有些太長了的時間後,曾經身為直升機的一部分的碎片噴出了火焰。爆炎照亮了夜空,倒映在水麵上。直傳腹底的爆音轟鳴而至。燒灼著夜色的爆炸一瞬之間就已經結束,碎片揚起飛沫沉入了大海中。


    簡直是騙人一般的光景。


    烙印在眼底的爆炸消失後,葉葉被懸浮在大海上方的空中的物體奪去了雙目。纖細的漆黑身體泛出濕潤的光澤,兩對銀翅無聲地散發著淡淡的輝光。以及,頭部那可以看見周圍三百六十度的碧綠複眼。


    那正是千真萬確的,『蜻蜓』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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