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在那個,這座地上的城市中的光亮一齊消失了的,陰冷的廢墟之夜裏。


    在暗夜的深淵中,隻有一金一銀的兩點光芒閃耀著。它們以驚人的速度在空中馳騁,拖著流星一般的光尾,最終在盡天上空停了下來。


    “——活著的人,真的一個都沒有嗎?”


    「……」


    聽到仿佛蜂這自言自語般的問話,蜻蜓並沒有回答。


    他用複眼俯視著漆黑一片的大地,無聲地浮在空中。


    “龍膽……”


    「不會毀滅。人們現在應該還在地下沉眠著。總有一日,這個國家會延續到新的世代去。」


    這話語沉靜而帶著確信。那是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的遙遠將來的事。並非是跟這些現在在此戰鬥、戰鬥、存活了下來的兵器們有關係的事。九曜,如此想著。


    我們是兵器。兵器必須去戰鬥。


    “怎麽辦,龍膽。小生還會繼續戰鬥。要繼續去搜索,狩獵敵軍的殘黨嗎?”


    「否。已經不存在了。」


    “那麽……鬼蟲,到底該怎麽樣才好?”


    「新的世代,是沒有爭鬥的世代。某如此希望。同時,在那個時代,某是無用的。」


    從頭到尾,都是淡泊而沉靜的口吻。


    九曜察覺到了,那其中的冷徹之色。


    “——那是什麽,意思。”


    「你也是無用的,這個意思。」


    隨即。


    第一式『蜻蜓』的己方識別,消失了。


    腦部放出了報錯信號。未確認飛行物體正存在與麵前。應發送詢問信號以確定對方敵友。無數的警告把視野染成鮮紅一片,連本能都察覺著這危險——


    同時,那家夥動了起來。


    ※


    第一式『蜻蜓』把第九式『蜂』更新登錄為了為敵性個體。


    他完全抹消了蜂的友軍識別信號,在此之上又發動了攻擊。沒有加載識別信號的機體會被傳感器認定為所屬不明機體,而如果在這個狀態下直接進行敵對行為的話就會被自動定義成為敵軍。不論先下手了的蜻蜓到底有著怎樣的真意,總之這麽一來蜂就也會把它認識為敵人,由於兵器的本能而不得不做出反擊。


    從這個狀況中,可以再得出幾個結論。


    首先是,就事實而言,兩隻蟲已經完全互相將對方認定為了敵人。這與闊步在廢墟中那些發了光的兵器們有著決定性的不同。機械兵們的暴走換個說法可以解釋為“由於被設定完畢的敵對者消失而導致的作戰目的喪失,以及伴隨而來的自我崩壞”,因此才淪為了會向著所有運動反應進行襲擊的災害。


    也就是說他們是在尋求敵人。尋求著能夠被認定為敵人,能夠被認定為身為兵器的自身的“鬥爭”對象的目標。


    蜻蜓和蜂,也是如此。


    蜂和蜻蜓在可以通過自主決策來更新敵我識別,在此條件下,他們能夠做到互相把對方認定為敵性個體。


    兩人還保持著明確的理智,沒準並非僅僅是拜其高性能的係統和自主回路所賜。或許是因為仍然存在著勢均力敵的兵器作為“擊墜目標”也說不定。


    那麽,其中一方擊墜了另一方之後,又會變成什麽情況呢?


    ※


    龍膽,又一次沒對自己下殺手。


    為了修複損傷,九曜在事件結束後在休止了機能,在蜂的體內度過了大概十七個小時。


    九曜半天裏一直躺在蜂的胸部裏,沉浸在思考之海中,勉強通過自我修複程序回複了損傷。他與蜂分離,然後就看到了奇妙的東西。


    一份樸素的早餐,正盛在盤子裏擺在麵前。那早餐悄悄地被放在那裏不知多長時間,已經冷透了。


    “啊”


    九曜轉頭看向來聲的方向,隻見葉葉一幅剛到的樣子站在那裏。


    葉葉僵硬了一下,當場呆站在了那裏。她估計是來看看情況,大概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正好碰到九曜醒過來吧。葉葉發出了介於“啊”和“嗚”之間的聲音,一下子擺出了一幅明朗的笑容。


    貼在她鼻上的創可貼,與纏在她雙手上的繃帶,讓人看起來就十分地心痛。


    “早,早上好!我想著你肚子大概也該餓了,所以做了點早飯放在了這裏……不過已經冷掉了啊。要是不方便的話要我幫忙熱一下嗎?”


    九曜,什麽都不回答。葉葉又笑嘻嘻地說:


    “那個,大家都說,等到九曜起來了一定要好好跟他談談。啊但是,並不是在生九曜的氣哦?是要談談接下來要怎麽辦。”


    九曜,仍然什麽都不回答。葉葉臉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強打出來的。她那副拚命地想要表現出“往常”的感覺的樣子,實在太讓人痛心了。


    “九曜——”


    “為什麽妨礙小生?”


    猛然地,葉葉的肩膀震了一下。凝固在她臉上的笑容開始抽搐起來。


    “那時候,為何,妨礙了小生?”


    根本不是妨礙,葉葉是想要去救九曜。這種事任誰都是一看就能明白的。但那時的九曜,除了龍膽,眼中再沒有別的人了。除了戰鬥,腦中再沒有別的事情了。


    九曜渾然不覺地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手。似乎有著自己無法理解的信號從頭部被不斷地發出著,阻礙著正常的思考,而這實在讓他不得不感到惱火。葉葉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九曜則像是逼上了一步般地又重複道:


    “為什麽妨礙了小生?那是戰鬥。小生還活著。還能,戰鬥!你為什麽在那時,衝進了戰場上!”


    “——但,但是,就那樣下去的話九曜就會死掉,”


    九曜拉大了聲音。


    “那樣就行了!”


    葉葉整個人仿佛都結了冰。


    這是一聲緊繃著的叫喊。九曜的腦中已經根本沒剩下什麽說這話有意義沒意義的判斷了。


    所謂戰鬥便是非勝即死的二選一。所以,像那樣的結局,導致了像那樣的結局的葉葉的行動,九曜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


    “那才是我等的使命。戰鬥,力所不及而敗北的話,兵器就必須得戰死才行!——我,我是想死在那個男人的手下的啊!!”


    九曜喊出了這些話的下一刻,一陣衝擊撞在了他的右臉上。


    沒能躲開。初始動作明顯地不能再明顯,軌道單調地不能再單調,破壞力幾乎可以說是完全沒有,而且說到底從頭到尾都太慢了。平常的話,葉葉這一巴掌根本都算不上是“攻擊”,但是九曜現在是實打實地吃了下來。這是和所有的戰術定式都不相吻合的行動。


    九曜把這認識為了一種近似敵對行動的行為。


    腦中還未開始思考,他的手就反射性地以那一巴掌無法比擬的速度握住了軍刀。反手拔出的刀刃恰好停在對象的頸項前,在幾乎為零的距離外向著葉葉吐出了寒光。


    悲傷扭曲了葉葉的麵容,濡濕了她的眼角。


    “…………嗚,唔,哈呃,嗚嗚嗚…………——!”


    葉葉的嘴角漏出了細小的嗚咽聲。但即使如此,她那聚焦在以刃相向的九曜身上的目光卻沒有一絲動搖。那拚命地瞪向九曜的含淚眼眸,反倒有些把他給壓倒了。


    “為什麽要那麽說!”


    聽到葉葉的怒聲,九曜握著軍刀的手顫抖了起來。


    “死掉就好,不死掉不行,你憑什麽這麽說啊!一點都沒有替被丟下的人想過!你,你,這樣,不是太,狡猾了嗎!”


    “——,”


    葉葉哽咽著,喉中不斷地發出鳴動聲,然後她終於達到了極限。


    撲簌,少女的眸中溢出了大顆的淚


    珠。就像是把壓抑至今的東西一口氣噴發了出來。她擦也不擦不斷落下的眼淚,不成體統地哭了起來。


    “——死掉了的話,不就什麽都沒了嗎……!!”


    站在在最近的距離上的九曜,隻能呆然地看著這一幕。


    軍刀從他的手中滑落。力氣已然從緊握刀柄的手掌中消失無蹤。葉葉用雙手抓住他那隻手掌,仿佛祈禱般地低下臉去,繼續哭泣著。她一邊顫抖著雙肩,一邊拚了命地說道:


    “九曜,你說,會希望,有我,在,我,我其實也……嗚,呼,想像那、樣子的。但九曜你卻,說要一個人死掉,”


    被葉葉握住的手上傳來了體溫。九曜仍然無法做出一點動作,隻能拚命地在腦海中反複進行著演算。


    怎麽做才好。


    該怎麽做才行。


    無論如何都沒法算出最合適的行動到底是什麽。自從故鄉化為一片火海那天開始,就未曾考慮過戰鬥至死之外的事情的少年,連這種時候該如何安撫哭泣的少女都不知道。無法解讀的信號在腦中縱橫飛舞,把他的思路攪得亂七八糟。


    “——我,我已經,不想要,再被丟下了啊——”


    是在被副腦判定為“無法理解”的那個領域中,才能找到著葉葉這股感情的真麵目麽?


    與自主決策不同的別種東西,讓九曜動了起來。那是他自身沒有意識到的行動。另一隻手緩緩地舉了起來,仿佛在迷惘一般地,輕輕地拂過了葉葉的頭發。


    直到最後,思緒都沒能規整起來。


    在那之後究竟就這麽發了多長時間呆,九曜記不太清楚了。


    回過神來時,他正一個人坐在蜂的麵前。唯一能夠確信的,就是自己並沒有離開過工作場。但是他也並沒有做些什麽,僅僅是毫不厭倦地不停重複著無法理清的思考。


    即使有人大步流星地走進工作場來,他也沒有怎麽注意。


    “喂,你這白癡。”


    這是曾經聽到過的,中氣十足的聲音。九曜看也不看菘的方向,也沒有力氣去抗議她的罵言。菘則是毫不在意地,繼續說了下去。


    “就算你不打算聽我也要說。我啊,其實並不討厭你來著。但是你敢惹哭我朋友,這我可忍不下去。小葉是什麽都沒說,但是你把她惹哭了這件事就足夠了。”


    九曜一言不發,背對著菘聽著她的話。


    “你為小葉想過嗎?那孩子,最近可是一直在說九曜怎樣怎樣了。像是說了些什麽話,像是告訴了些什麽東西,像是幫忙幹了些什麽事。我感覺,她大概是真的很高興。因為那孩子沒有家人,所以大概把你當成兄弟了吧。”


    沒有應答聲。九曜,仍然是一幅仿佛紮了根的樣子坐在地板上。


    他一動不動,無言地仰望著眼前的蜂。就好像蜂能告訴他答案一般。


    “……那孩子,是你的什麽?我不清楚你那又是司令又是什麽的麻煩理論。但是,但是啊,那是說不是司令了的話小葉就沒用了嗎?”


    九曜,並不知道答案。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也不知道那名少女對自己來說究竟是什麽人。他隻能答非所問地,仿佛是抓著救命稻草般地,說出了自己腦中所浮現出的,唯一的真理。


    “小生是,戰鬥兵器。僅為戰鬥而生。”


    “……你……!”


    菘大步越過地板上的廢物,繞到九曜麵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九曜完全沒有抵抗。菘那瞪圓的雙眼中滿溢著各色的憤怒。然而,她看到九曜的表情後卻迷惑了起來。


    九曜的臉上寫滿了憔悴。往常那堅毅的表情,已經無影無蹤。


    “——小生,曾經這麽覺得。但是……那是不對的嗎?小生,到底搞錯了什麽?”


    “你,”


    “不明白啊。到底是什麽錯了。為什麽小生沒被殺掉。為什麽,……為什麽她,會為小生哭了?”


    菘失去了發怒的對象,隻得鬆開了手。九曜一下子砸了下去,坐回了原來的位置,默不作聲地垂下了頭。


    “……這種事,給我自己想清楚啊。”


    踏著粗重的步子,菘離開了工作場。她大概是感覺比起在這糾纏像是失了魂的九曜來,去陪葉葉還會更好吧。


    “——你也會,擺出這種表情來啊。”


    她離去時留下的這句話,在九曜的耳中不住回響。


    九曜被一個人扔在這裏,抬起看不到答案的雙眼,又看向了蜂。


    如今一切都已經結束,也沒有了該與其戰鬥的敵人,九曜覺得自己要是死在那個龍膽手下的話也好。他甚至覺得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就如同被九曜所結果的眾多機械兵那樣,抑或說在那第四工廠中的凶那樣,戰敗的九曜是有著被殺掉的義務的。


    但是那家夥,卻沒把自己殺掉。


    為何他沒有那麽做呢?


    蜂不給他回答。九曜就這麽一直坐在了那裏。


    ※


    地下據點的內部,裝備得比平時要緊張一倍。路障擺得到處都是,傳感器從地鐵入口到裏麵都裝得滿滿當當,地鐵內部到處擺放著緊緊地鎖上了的槍械箱。為了以防萬一,居民們都已經知道了箱子的密碼和最基本的槍械用法。


    這是在提防龍膽再度襲來。


    人們不知道這種東西究竟能有多大的意義,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把矛頭指向自己。但是,也不能就那麽坐以待斃。不做點什麽準備的話,大家都會被不安逼到崩潰。


    ——跟我來。有些東西想讓你看看。


    聽到綱島這麽說,九曜跟在他的背後走了出去。


    他沒有問到底要到哪裏去。現在的九曜精神上缺乏安定性,就像是木偶般,僅僅一味地走著。


    沿著地鐵軌道一路走去,兩人來到了某個分歧點。其中一條似乎是為了緊急車輛而準備的軌道。兩人走過這條一路上有著數道厚厚隔牆的通道,穿過開在牆角的工作人員用的小門。鐵軌是呈現出平緩的下斜的,所以他們現在實際上是在向深處走。


    一路上沒有照明。唯一的光源是綱島手中的led手電,而九曜則把視野切換到了夜視模式。塵埃無聲地在這片寂靜的黑暗中飛舞,冰冷的空氣彌漫在其中。


    九曜走在路上,理解到了存在於這條隧道中的並非隻有鐵軌這一事實。道路兩旁,有著如今已經沒有在用的各種設施。那是數目眾多的格納庫,以及儲存著所有物資的倉庫。九曜用回聲計算了一下,發現這裏的麵積相當大。這裏也有著像是糧倉的地方,從敞開的門中可以看到熟悉的長期儲存食品的包裝。但是,那存量已經減少得相當厲害,見底也已經是時間問題了。


    “——不過啊。你這副模樣,我可還是頭一回看見。”


    忽然,綱島頭也不回地這麽說了一句。


    “我聽菘說了。啊不過看看小葉妹的那副樣子,也就差不多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了就是。……雖說不是因為這個,不過現在我感覺挺新鮮的,說實話,嚇了一跳。”


    不一會,兩人來到了一道隔牆前,這道隔牆比之前的那些大了一圈。它看起來相當結實,就算被坦克炮直接打上去估計也不會顫一下。牆上開了一道大概有一人寬的縫隙,冷空氣似乎正從這裏不斷地流出。


    這裏是半圓筒形的隧道的盡頭,恐怕是用來應急停放車輛的。鐵軌也斷在了這裏。


    “呐,九曜。你曾經說過這裏的幸存者實在太少是吧。”


    “……,嗯。”


    的確,九曜記得自己曾經問過這種問題。不管怎麽想,二十年前避難到地下的盡天居民的人數,與現在殘存的人數都無法吻合。那時,綱島的回答是“現在還不能告


    訴你”。


    “現在你對我們有恩,也值得信賴。大家都明白這一點。……把你領來這裏,並非是我一個人的決定。我們是想讓你知道。”


    然後,兩人走進了“裏麵”。


    九曜瞪大了眼。


    長長的、長而又長的,仿佛甬道一般的空間在麵前伸展開來。


    淡淡的燈光微微照亮著這空間。左右的牆壁上,緊密地著僅能供一個人進入的圓筒形艙。它們全都發出微小的驅動聲,持續著工作,艙麵上結了霜,看不見裏麵的樣子。


    不,就算不看也知道裏麵到底是什麽。這,是長期冷凍睡眠艙。


    “——喔,來了啊?”


    忽然,安東的臉從甬道角落探了出來。他似乎是先到了這裏,手裏抱著用來監視各個莢艙的狀況的終端機。


    綱島關掉了led手電,說道:


    “這就是,盡天的秘密。沒發現吧?”


    九曜全都明白了。


    這裏正是人們長久以來一直沉眠於中的冷凍睡眠設施,現在這些幸存者們正是從這裏醒來的。


    並且這裏,還是所有尚未醒來的幸存者們的所在地。


    “……原來,如此。沒能捕捉到生命反應,是因為他們還在沉眠著啊。”


    並且這裏還被施加了能夠妨礙傳感器工作的強力電磁迷彩,巧妙地隱藏了起來。牆壁和天花板都極其堅固,還有著許多等距排列的粗壯支柱撐在天花板上。不管地上發生了什麽,這裏都不會簡單地就坍塌下來,或者被敵人發現吧。


    這片空間除了莢艙的驅動聲外一片寂靜,仿佛是機械構成的地下古墓一般。它整體呈現出棋盤狀,在此之上似乎還又分成了幾個階層。


    “仁兄們——是一直,在守護著,這裏嗎?”


    這裏是八洲的大型防空洞,之前那一路上的大概是為了醒來的人們準備的物資倉庫,也是他們的生活空間吧。


    “最先醒過來的是老夫,那是兩年前的事吧。恐怕當時是設定成了會讓能操縱莢艙的人先醒過來吧,現在的整備班差不多也都是最開始醒過來的。……讓大多數人保持沉眠,是最先醒過來的老夫和綱島下的判斷。當時我們覺得人太多了的話難保不會出現混亂和內訌,而且糧食也會很快就見底。現在醒過來這些人,都是我們一點一點地,從老化程度比較大的莢艙裏叫起來的。”


    安東看著緊密地排列著的無數莢艙,仿佛是在聊往事一般地說道。他交互地看著莢艙和終端機的屏幕,臉上寫滿了懷念。兩年這個時間,乍一聽是很短,但是從生活的密度上來看的話這兩年一定是濃密得根本沒法用這個天數表達出來吧。


    “老夫那孫女菘啊,其實是比小葉小姐小一歲的。小姐醒過來是最近的事,不過菘醒來已經兩年了。”


    菘是十六歲,葉葉是十五歲。雖說說她們幾乎同歲也沒問題,但是這麽一看,她們年的齡關係還真是奇妙。而且本來就沒有別的年齡相近的少女了,所以九曜才會對她們這麽在意吧。


    九曜緩緩走在通道上,看向排列著牆上的一個個莢艙。盡管無從得知人們在其中到底是如何沉眠著的,但是可以看到記載在邊上的出生年月日、血型、姓名,還有進入冷凍睡眠的日期。刻寫在薄鐵板上的文字被霜所掩蓋,用手指拂去上麵的冰層,人們的名字便映入了眼簾。


    九曜不斷地重複著這些動作,無言地從沉眠著人們的莢艙前走過。然後,他發現了一個很感興趣的名字,停下了腳步。


    那是女性的名字。那名字隨處可見,跟緊鄰左右的莢艙上的名字並沒有什麽區別。裝在一邊的名牌上所刻著的姓,是綱島。


    “那是內人的莢艙。”


    跟過來的綱島這麽說完,仿佛有些尷尬般地扭開臉笑了,那笑臉中帶著一點點寂寞。這個兩年前就已醒來,又一路生存至今的男人的妻子,仍然沉睡在這結了霜,看不見裏麵的東西的莢艙之中。


    並非隻有他處於如此的境地。恐怕有不少人的家人還沉睡在此。會有像綱島這樣,配偶沒有醒來的人,也會有父母或是兄弟姐妹沒有醒來的人,還會有盡管並非是血親,但是有著還未醒來的戰前的朋友的人。


    “其實本來,為了供生活使用而被設計出來的避難所是被安排在別的地方的。我們之所以生活在這地鐵裏,是為了方便到地上去,也是為了萬一之時不讓這裏暴露。”


    綱島輕輕地撫摸著自己妻子沉眠著的莢艙。


    “若是如今的生存者全滅的話,沉眠於此的民眾也皆會隨之而去……嗎。”


    “對啊。所以我們不能死。絕對要活下去才行。”


    他的臉上,滿是堅定的決心。九曜曾經見過他現在這種眼神。九曜感到那就像是分道揚鑣之前,從近處看到的,最強之蜻蜓的馭手所露出的眼神一般。


    “但是,有些事情是老夫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能夠擊退蜻蜓大人,打開通往東京的道路的,蜂啊,除了你再沒有別人了。……拜托了。”


    說罷,安東就毫不猶豫地,朝著九曜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曜,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曾經以為,隻要戰鬥就好。其中並不需要什麽意義或者理由。九曜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了柊的話語,產生出了妨礙思考進程的運作的未知脈衝。


    “……以小生之力,做得到這等事嗎?”


    輕輕從他嘴角漏出的這句話中沒有內芯,十分不可靠地動搖著。


    “龍膽,很強。小生就算死在龍膽手下也不會後悔。但是他,沒有下手。——取而代之,他問了小生戰鬥的理由。很奇怪。自主決策能力已經恢複了,小生卻不知道怎麽辦。小生……是發狂了麽?”


    綱島抖著肩膀笑了幾下。爽朗的笑聲在設施中發出了響得驚人的回聲。


    “你這個狀態,是叫做陷入了迷茫哦。”


    九曜無法認同地答道:


    “那是人類才會陷入的狀態。並不適用於小生。”


    “是麽。不過我反而是安心了呢。原來你也會擺出這種表情來啊。”


    說著,綱島伸出手指戳了戳九曜的胸口。這指頭比九曜的要粗上整整兩圈。


    九曜低頭看向那根手指與自己被戳著的胸。心髒部位。雖然經常聽說被稱作“心”的東西就存在在那裏,但是九曜並不明白。九曜的胸中有的是鼓送著含有納米機械的人工血液的機械心髒,其中並沒有名叫“心”的物體。他也不覺得,匯聚了光學神經,作為“思考”中樞而存在的主腦中,有存在著那種不確定的東西。


    “迷茫的話,也要繼續考慮下去。就算沒法得出最優答案也好。你,究竟是想做些什麽呢?”


    聽到安東這句沉靜的話,九曜開始了思考。盡管開始了思考,但是這並非是能立刻得出答案的問題。


    “……。……不是,很清楚。思緒集中不起來。能再……在這裏轉轉嗎?”


    “好啊。我陪你。”


    九曜又緊緊閉上了嘴,緩緩地在設施裏走了起來。他不時地在隨便挑出的莢艙前停下腳步,拂去名牌上的霜雪,看向下麵的名字。所有的人都有著姓和名。其中也有和生存者中的一員同姓的人。


    不一會,他走到了某一個莢艙前。和之前的幾個莢艙相同,這個莢艙已經被打開過了。


    名是兩個字。“葉葉”。


    姓,則沒有記載在上。


    倏然之間,有什麽東西浮現在了九曜的腦中。他不知道為何會想到這種東西,無法做出有邏輯的說明。他僅僅,是忽然想到了。


    那是哭得稀裏嘩啦的,孑然一身的少女的臉。


    她沒有家人。一個人沉眠了二十年之久,然後


    在這戰後的國家醒了過來。一切的過去都已經離她遠去,而未來之中也沒有誰在等待她。


    九曜把自己腦中想到的東西,直接說了出來。


    “小生……。有話,想跟葉葉說。”


    ※


    葉葉每當失落的時候,就會跑去做打掃。因為做打掃是最不需要用腦袋的。


    葉葉熟練地揮動掃帚把塵埃掃做一堆一堆,不時地拖過大號的吸塵器清走灰塵,失魂落魄地努力清潔著車站。


    “葉葉。”


    她的背後,傳來了叫她名字的聲音。


    葉葉轉過頭去,瞪大了眼。因為那裏站著的,是九曜。


    雖說叫住了她,但是九曜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本來鬼蟲就沒有要求能夠與人類進行圓滑的溝通這種技術指標,而花了一個月從葉葉那學到的對話方法又都扔在了蜂的存儲區域中,還處於凍結狀態中。原來那些東西是在需要用在這種時候的嗎,九曜在腦中尷尬地如此自問道。


    結果,最後變成了他無言地拉著葉葉到處走的狀況了。九曜對著一步一跳地跟在身後三步遠的葉葉沒法說出一句話來,不知何時就走到了外麵。陽光依然強勁。那寒冷寂靜的睡眠設施仿佛就像是夢境一般。九曜在腦中整理著信息,然後終於開了口。


    “小生看到了防空洞內部的樣子。”


    “誒”


    “多到數不清的人們沉睡在那裏。所有人,都還活著。”


    九曜在道路正中央停下了腳步。不知從何方,又傳來了一陣蟬鳴。


    “大家,都為了沉睡在那裏的人們而活著。是因為有守護著的東西,他們才能夠那麽堅強地生活下來吧。小生有種明白了的感覺。因為那,大家才沒有絕望,沒有放棄。”


    並且,九曜自己也對此產生了興趣。到了如今,他有種明白了其中的緣由的感覺。


    九曜並沒有行動的理由。進行作戰行動時,他並沒有考慮過行動成功究竟有什麽意義。九曜是名為戰鬥的“手段”支化身,也就是其道具,是完成了自身的使命之後就會變成無用的東西。他曾認為這樣就好,安於自己的兵器之身,什麽都不加考慮的不停地一路戰鬥了過來。


    因此,他無意識間,把懷著意誌而“選擇”了生存的人們,當做了頑強而高傲的角色。


    ——你還是必須靠著那種東西才能戰鬥嗎?


    九曜回想起了龍膽的話語。他轉過身來,正向麵對起了葉葉。葉葉低下了頭,雙手握著衣擺,一動不動。


    “小生,曾經割舍了其他所有東西。曾經除了戰鬥至死之外沒有考慮過其他任何事。但是小生感覺,如此是沒有資格同那個男人戰鬥的。——有一個問題,想問問。”


    葉葉戰戰兢兢地抬起臉來,麵對著九曜的視線。


    “你曾經,說過希望有小生在。那是真的嗎?”


    哇啊,


    葉葉的臉上一下子泛起了紅潮。她這句話當時是在激昂的感情下脫口而出的,但是冷靜地回想一下,那可是相當羞人的話。


    盡管如此,葉葉也拚命地找起了話來接。


    “——我……。是的。那個。希望,有九曜,在。……不想,讓九曜死掉。也不行讓九曜跑到不知道哪裏去。所以,也就是說,”


    葉葉先是訥訥地開口,然後從自己的話語中找回了步調。話裏的含糊漸漸地消失,她從三步開外的地方回望向九曜,仔細地訴說起了自己心中的東西。


    “九曜,是我心中的憧憬。因為,你是那麽強,那麽地能幹,還救了我的命。……總覺得,有點像故事裏的英雄一樣。”


    葉葉看向九曜的眼神之中,有種仿佛看著什麽耀眼的東西一般的憧憬之情。那是望著自己絕對無法企及的東西的眼神。


    “我最喜歡大家了。因為大家是如此地願意接納我。但是呢,那個,九曜也,是我最喜歡的人哦?所以,——所以,”


    說到這裏,葉葉語塞了。她的喉中傳出幾聲低鳴。但是,九曜絲毫沒有轉開視線。吸進一口氣,葉葉開口了。


    “不想要,九曜死掉。……我把九曜當做珍貴的人物,是不行的嗎?”


    會害怕,葉葉不知何時這麽說過。說過,在這裏的生活結束之後不知道之後要幹什麽。


    孑然一身的少女。沒有理由,隻為了被人需要而不停拚命地工作著的少女。在那些排列地密密實實的莢艙中,與她有關係的人一個也沒有。她與自己,或許很相似也說不定。九曜,開始這麽想道。


    她一無所有。找不出生存的意義,恐懼著一切都結束“之後”的空白。渴望著需要自己的地方。害怕著被一個人丟下。而最為畏懼的,是失去生存的意義。


    九曜想道——那,正與自己一樣。


    “……不,你沒有錯。小生也希望,能有你在。把你所教的一切東西都斷定為無用,是錯誤的決定。……並且,小生也還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所以,小生如此想道。”


    九曜邁出一大步,跨過了自己與葉葉間的些微距離。被從近處直直地直視著,葉葉睜圓了雙眼。九曜看著她的雙眼,宣言道:


    “小生會為你而戰。會歸還於你身邊。所以你,今後要為小生而生。”


    為了葉葉,以及葉葉所喜歡的盡天的人們。


    葉葉把眼睛瞪得仿佛眼珠子要掉出來一般,定定地看著九曜。九曜話語中的意味緩緩地浸透了她那僵硬地如同石頭一般的身體,淚珠撲簌地從她眼中掉了下來。


    唔唔。


    九曜狼狽了起來。自己到底是又說了些什麽不該說的呢。要解除有關道歉方法的信息凍結必須要連接上蜂才行,九曜慌慌張張地想要在主腦中搜索些適當的詞匯出來。


    但是,他明白了這眼淚並非是因為負麵的感情而生。


    因為葉葉笑了出來。


    “——是。”


    該考慮的,一定並非是“應該怎樣做”,而是“想要怎樣做”才對吧。


    然後,也並非是“因為什麽”,而是“為了什麽”才對。


    戰鬥並非是為了戰鬥。九曜“選擇”了,為守護他們而戰。


    ※


    工作場中被布置起了一個會議區。破舊的白板立在一邊,上麵有用魔術筆用力寫下的“最qingting作戰會議室”幾個字。字是菘寫的,但是因為不知道“蜻蜓”應該寫成什麽漢字,所以用拚音代替了。邊上還有用不同的筆跡寫下的“來加油吧”和“毅力”之類的語句,其中還有用尾針刺向蜻蜓的蜂的這樣的東西。


    “……不過這蜂的個子還真大啊。現在修了有多少了?”


    “剩下的就隻有連接時的微調了。驅動效率達到了97.5%,幾乎已經恢複了所有機能。”


    “這邊已經不需要監視了吧。非正規的工作能達到這種效果,老夫都有點想王婆賣瓜了。”


    “這邊是沒問題了,但是蜻蜓大人那邊可是有啊。雖然知道那怪物是強到讓人腦袋疼,但是對我們來說他身上還是有很多謎團。像是他到底玩的是什麽把戲啊,之類的。九曜你知道吧?能不能先告訴我們呐?”


    幸存者集團中的幾名代表性人物聚在一起,坐成一圈把pc、紙媒體的記錄以及地圖之類的東西鋪開在了地上。


    九曜聽到綱島的提問,答道:


    “龍膽在我等鬼蟲之中也是最強一名。……但是,有種說法是本來蜻蜓是被作為指揮官機而設計出的。原來的設計重點隻放在了基本性能和各種電子性能上。其武裝本身僅僅是簡單的量產型,論起單兵戰鬥力是要比蜘蛛和蜻蜓之類來得明顯弱的——才對。”


    “那,那樣的話,為什麽說他是最強啊?”


    參與了蜂的調整的整備班成員之一提出了直白的問題。


    “……也就是說,他本人,遠遠地超越了開發人員們的想象。”


    淡淡地,九曜說道。


    “他的特攻術,名為『神經加速(ta)』。這是能把蜻蜓的知覺能力敏銳化、擴大化到極限以上的能力,讓他眼中的一切東西都會變得緩慢起來,了解到了如指掌的地步。”


    “如此,那家夥可以完全明了戰況對嗎?”


    “然也。故而龍膽不管自己飛行速度究竟有多快,不管對方的速度有多快,不管在哪個坐標上發生了什麽,都不會看漏這些情報,亦不會做出錯誤的判斷。事實上,無論在如何的戰況下,龍膽都仔細地把握到了情況並且做出了適當的指示。”


    “我送茶來了哦——”


    葉葉拿來了給所有人喝的冰鎮麥茶。她的手上雖然還纏著繃帶,但是傷口本身的狀況似乎是沒那麽嚴重,再加上處理也很得體,所以就快愈合了。綱島接過自己的杯子,一下子就喝光了裏麵的麥茶,然後開口道:


    “唔。不好意思小葉妹,再給我倒一杯吧。”


    “好——”


    “那麽那麽,那個會吸溜吸溜地動來動去的銀色的到底是什麽啊?那東西向著小葉湧過去的時候,做了難以置信的變形來著。”


    “那是水鐵。”


    “倒好了哦——”


    “喔,麻煩你了啊。”


    “是水鐵!?”


    “安東瞪圓了眼睛。他明白水鐵到底是什麽東西,因此才會這麽震驚。”


    水鐵是在常溫常壓下呈現液態的一種特殊金屬,有著能夠通過向構成其的納米金屬們施加一定的電磁訊號來使其凝固為強韌的鋼鐵的特性。


    運用在第二式到第九式的其他鬼蟲身上的水鐵,是固定在複合裝甲的表層上的東西。因此,水鐵中的納米機械平常隻是保持著裝甲的形狀,除此之外也隻會遵循著諸如自我修複這種固定程序來活動而已。


    但是,龍膽不一樣。


    “龍膽認為神經加速(ta)的能力可以運用到進行水鐵的完全控製上。……本來神經加速,是為了作為指揮官,能夠正確地看清任何戰況而存在的。其自身並不能直接影響戰鬥力,不過是為了輔助感知能力優秀的蜻蜓的指揮而存在的東西罷了。但是,現在不同。龍膽以那能力,把水鐵中一個個的納米機械都認識、操作得精準萬分。”


    龍膽的攻擊手段,一言以蔽之的話也就在一點上。


    將凝成裝甲的水鐵完全收入自己的控製下,操作其中的納米機械,時時刻刻重複著流動與凝固,化作千變萬化的鋼鐵。能成為堅厚的裝甲的東西,自然也能成為鋒銳的利刃。


    當然,這說到底也隻是“理論上有可能”的東西。無論誰都不認為它可能實現。除了一人,也就是蜻蜓的馭手之外。


    身為鬼蟲第一式的蜻蜓,有著本來是水鐵運用的試驗機這種經曆。因此,存入了蜻蜓體內的水鐵的量也比後續機體來的要多。龍膽管製這所有這些水鐵,利用神經加速的能力把蜻蜓縱橫無限地運用到遠遠超出了當初的設計概念的水平。切斷了運輸直升機的也是其變形之一,是通過展開到極限細來將目標一刀兩斷的超薄之“刃”。


    “巴和劍菱——第二式和第三式似乎是見過。剛剛投入實戰時的龍膽,似乎是為了提高生存性而在全身覆上了一層厚實的水鐵。但是,如今他連原本形成了裝甲那部分的水鐵都能自由地去操縱。”


    九曜停了一拍,看向了在場的人。


    接著,在最後斷言道:


    “……這並非是先天就存在於蜻蜓之中的能力。這是龍膽磨練自己的能力,通過艱苦卓絕的鑽研才得來的技術。”


    這是超越了想象的本領。


    就算是鬼蟲,就算有神經加速這種能力,把數目龐大的水鐵完全納入掌控中也絕非易事。那就仿佛生物把自己體內的一個個細胞把握住、操縱起來那樣。


    那是由強韌的意誌所派生出的,對於鬥爭與力量的誌向。那是除了龍膽之外沒有別人能做到的事情。


    “弱點呢?沒有什麽弱點嗎?”


    “我送脆米餅來了——”


    葉葉端著裝著餅幹的大盤子走了進來,放在了人圈的中心。九曜思考了一會菘所提出的問題,開口道:


    “…………,不知道,能不能稱作弱點。”


    一下子,所有人都探出了身來。


    “蜻蜓的裝甲十分的薄。因為龍膽把裝甲上的水鐵都用作了操縱。那機體,大概各位見過,隻是用最基本的裝甲把內部結構給包了起來而已。”


    “也就是說一家夥就能給揍出個大洞來是嗎?”


    “嗯。如果能夠直擊他的本體的話,恐怕一擊就能造成致命傷。”


    “那,那麽!”


    眾人的眼中湧起了希望。然而,九曜搖了搖頭。了解蜻蜓的安東臉上的表情也十分嚴峻。


    “但是,那是如果能夠直擊到的話……的前提下的事。”


    “是的。可以認為龍膽根本不會在對攻擊做出反應上出紕漏。就算是與蜂連接起來的小生,與他相比反應速度還是差的太遠了。大部分的攻擊根本無法命中,就算萬一有‘無法回避’的攻擊,他也會用水鐵徹底地防禦住。”


    雖說本體的裝甲很薄弱,但是這並不代表龍膽的防禦麵不堪一擊。他那超越了人智的洞悉力使得他可以在全身上下任何方位展開針對性的裝甲,實現了絕對防禦。被正確無比地操縱起來的水鐵不僅僅用在了攻擊上,連防禦也做得完美無缺,既是一擊必殺的武器,也是堅不可摧的防盾。


    要勝過龍膽,需要兩個條件。一,是跟上他那由特攻術所生出的神速反應。二,是解決這無懈可擊的水鐵之結界。


    這種事情,真的能做到嗎?


    眾人就這對龍膽作戰這個話題展開了七嘴八舌的討論。由人類們去幫九曜的忙這個方案被立刻否決掉了。龍膽對人類抱著一種奇妙的敬意,會極其安穩而紳士地去對待他們,但是一旦表露出敵對的意誌的話,他絲毫都不會留情。另一個方案是從遠距離發射妨礙其演算的妨害電波,但是對本來身上就充滿了各種電子裝備的蜻蜓來說,實在很難想象這種方法會奏效。最後大概會被反推出信號源,然後用超高強度的指向性電波把雷達整個引爆掉吧。


    在始終沒有出現好的解決方法的同時,時間一點一點地溜走。麥茶和脆米餅全都已經進了大家的肚子,隻剩下毫不厭倦地響個不停的蟬鳴聲回蕩在場上。


    這時,剛剛端著盤子跑來跑去的葉葉看見場上終於安靜了下來,小步跑到了人圈邊上。


    “——對了,那個。各位。”


    說到這裏,葉葉取出了一個小號的水壺。


    雖說是水壺,但是裏麵裝的並不是水,水壺隻是個稱手的容器而已。葉葉把水壺往人圈中間一放,裏麵便傳出了“咯啷”一聲的帶著金屬質感的聲音。


    “蜻蜓大人走了之後,我又去看過了那時候的地方。然後就發現地上掉著這個東西……這個就是,呃呃,叫水鐵的東西嗎?”


    她打開蓋子。


    壺裏,躺著幾粒沾著沙塵的銀色小粒。水滴,說成這樣或許比較恰當。它們的形狀就像是滴落下來的水滴一樣,用手一摸,發現它們實在堅硬非常。


    “——”


    九曜皺起了眉頭。這的確就是水鐵。


    那麽自在地操縱著水鐵的龍膽,絕對不可能在操縱水鐵上出一丁點紕漏。就算僅僅是一滴。這樣來說的話,為什麽會有這些飛散的水滴呢。九曜開始回想起那場戰鬥中,龍膽究竟做了什麽,九曜本人又


    做了什麽。


    九曜的最後一手,究竟是什麽呢。是注入了全身力氣的一刀上段斬擊,龍膽則用水鐵接住了那一刀,然後從軍刀上傳來了電磁製禦(elekiter)所產生的電流。


    ——這,意味著什麽呢。


    “…………該不會。”


    忽然,至今一直沒怎麽開口的安東說出了話來。安東,是從頭到尾地目擊了那場戰鬥的唯一一名人類。


    “小葉小姐,你撿來這個……沒準,可是立了一大功啊。”


    “……少尉殿下。莫非是。”


    他,恐怕和九曜得出了同一個結論。安東點了點頭,毅然說道:


    “蜂啊,來解析解析這水鐵吧。沒準我們還有手段。”


    ※


    計劃進入了最後的修整階段。


    會議結束,大家都回到了原來的崗位去,九曜則一直留在工作場裏,靠在蜂的邊上。他一開始就說明了希望能夠讓他們兩人獨處——這種說法不知道是否恰當就是了。


    九曜麵對著蜂,進入了有線連接。蜂的副腦連接上了主腦。開始進行信息整理。


    ——各部位,確認驅動效率。


    「沒有異常。能夠進行裝著及飛行。電磁製禦(elekiter)精度上升,火控裝置正常驅動。可能進行戰鬥。為提高演算效率進行信息優化,開始進行無用信息凍結——」


    ——否。更新無用信息的定義。解除凍結。


    「無法理解。與戰鬥機動無關的信息即為無用。應優先戰鬥效率,”


    “聽我的話。”


    九曜發出聲來,壓下蜂的自主決策。以主腦的權限否決了蜂的判斷,抹消了詢問信號,把副腦所自動進行的思考進程一手攬了下來。


    “可以的。就算什麽都不舍棄也是可以的。我已經知道,我已經懂得了戰鬥的理由。”


    「——,——,——,了解。解除信息凍結。將所有判斷交予主腦,轉入輔助中。」


    被凍結起來了的所有信息都蘇醒了過來。基本上都是沒什麽用處的東西。像是葉葉所教給他的東西,跟盡天的人們對話的內容,以及在戰前的基地裏的小小的日常事件,以及戰友們所說過的話語。


    要說對戰鬥行動沒有用的話,那還真沒說錯。但是這些,都是九曜曾經活過的記錄。


    “……我覺得,一定是太過於依賴你了。太過於依賴作為兵器的判斷了。自己從不考慮為何要戰鬥,僅僅是一具空殼。最後,還把自己當成了不過是道具而已的東西。”


    戰死沙場的話,那樣就好。死在龍膽手下的話,就太好了。


    嘴上說著要擊墜龍膽,但是心裏卻從沒想過要贏。因為他可是最強的。就像機械兵被九曜破壞掉那樣,九曜也想被龍膽破壞。他確實為走向狂暴和死亡的機械兵感到遺憾,但是絕對沒有為其而悲傷。因為他們知道最後的瞬間為止,都手持著武器,秉著兵器的本能而死去了。


    那就是兵器的極限。一切都結束後,失去了用處的道具除了消失之外,再沒有別的選擇了。


    而擁有意誌者,則能超越這個極限。


    “抱歉。謝謝。我已經不會再迷茫了。”


    仿佛是在對親切的朋友說話那般,這與外觀相符的少年的聲音十分地安穩。蜂在這一路上一直見證著自己。作為九曜的半身被驅動起來,給予少年力量,守護著他,與他同在。


    九曜溫柔地撫過蜂的裝甲。當拿開手時,他已經是往常的那個他了。


    赤紅的雙目中投射出銳利的眼光,飽含著明確的意誌,少年決然地開口道:


    “——聽好。我等即將出戰。為了他們,為了她,我等有要親手擊墜的敵人。……把力量,借給小生吧。”


    蜂的複眼中,亮起了模糊的紅光。


    戰鬥已近。九曜感到仿佛要將身體灼燒起來的戰意,正燃燒於他的胸中。


    他想起來了。


    那時,柊,是這麽說的。


    “阻擊戰,防衛戰。不能後退的時候。身後有誰在的時候。一旦我們失敗了的話,就有其他許多人會死掉的時候。——也就是說,去守護別人的時候。”


    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曾經有一段時間僅僅是個在士官學校上學的平凡少年。


    當時的事情他幾乎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但是,唯獨那副既是終結也是開端的場景還深深地留在他的腦海中。那是盡管擁有家人和朋友,但結果卻沒能保護住任何人,也沒能幫任何人報仇,該稱之為原體驗的往事。


    是它深深地植根在他精神的根底,通過心理創傷的反作用,才使九曜在柊所說的那些作戰中摘得了碩大的戰果嗎?


    為了守護誰而戰時,九曜會發揮出最強的力量。


    那是他自己完全沒有覺察到,也沒有實感的事情。九曜有種仿佛是被說中了內心深處的感覺,皺起了眉頭。柊得意地挺起了胸。大概是對自己的推測有著十足的自信吧。但是九曜卻沒能坦率地承認,而是哼地一聲把臉轉到了一邊。


    “真是無聊。小生是兵器,兵器隻為戰鬥而生,戰死沙場才是唯一的存在意義。除此之外還能有別的理由麽。”


    柊,仿佛看穿了他般地笑了。


    “九曜你,真是又愛逞強又愛擺樣啊。”


    那是記憶中的話語。


    是遺忘在了在他失落的過去中,但卻仍然,確實存在著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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