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龍膽會那麽強啊?”


    以前,九曜曾經這麽問過一次。


    隻有在師父龍膽麵前,九曜平常那副嚴峻的口吻才會變得年幼一些。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大概是因為如今知道九曜原本隻是個平凡少年的隻有龍膽,所以他無意識之間放鬆了吧。


    聽到這問題,龍膽沉默了一會。寡言的他從不說什麽多餘的話,跟其他鬼蟲相處時也一直是一幅沉靜的態度。


    當時,應該是在前線孤島的作戰結束了之後。龍膽從運輸機上俯視著藍得刺眼的大海,靜靜地答道:


    “因為某不能輸。”


    “……為了國家?”


    “不。是為了至今為止與某交戰過的所有兵士們。”


    九曜皺起了眉頭。


    “這是,什麽意思?”


    “他們的心中,有著他們自己的思想。他們以自己的意誌而向鬼蟲發起了挑戰。而某是將其踩倒、跨過,才到了今天。若是某停步不前的話,那就是對他們的侮辱。”


    龍膽仿佛獨白般地說著,然後如此做了收尾:


    “……取走了他們性命的鬼蟲之蜻蜓,要是在半道上就嚇破了膽子的話,就再也無顏去見他們了。”


    或許從一開始,他的心中就沒有陣營之分。


    戰爭中沒有正義。但是,同時也沒有絕對的邪惡。


    有的隻是思想。隻是持槍握劍的人們心中的一股股意誌。從戰爭初期開始就一直身處最前線的龍膽,比任何人都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無論對手是什麽樣子,龍膽都從未手下留情。隻要有人前來想要擊倒他,他就會以蜻蜓的全力將其殲滅。他眼中所看著的,都是在戰場上賭上生命的人,以及以自身存在的全部向敵人發起挑戰的兵器。無論敵方還是我方,一律平等。


    那時,九曜並沒能怎麽理解到龍膽話中的含義。


    隻有龍膽那望向窗外的,毫無動搖的沉靜雙眸,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印象裏。


    ※


    蜂已經能飛了。


    已經沒有能稱之為準備的準備可以做了。人們圍在據點邊上,九曜警告著他們在一切都解決為止都絕對不能出來。因為除了單對單的決鬥之外就沒有別的方法了,所以他判斷,在一切都結束前應該盡可能地去保證人們的安全。


    人們把蜂移到了工作場外,然後就再也沒有什麽工作能做了。安東他們解析水鐵得出的數據已經都儲存進了蜂的腦中,電磁製禦(elekiter)的出力也已經完全沒有問題了。


    接下來,就隻剩下戰鬥了。


    九曜沒能說些出什麽“我一定會回來”之類的漂亮話。這次的敵人太過強大,實在不是可以做出這種約定的情況。雖然九曜已經不再打算尋死了,但是龍膽仍然是個絕對足以讓他做出死亡的覺悟的敵手。因此,九曜才一言不發。


    綱島拍了拍他的背,說道:


    “我們真是沒臉,最後還是隻能靠你去做了。……拜托了。”


    菘不知怎麽的,帶著點害羞地說道:


    “蜂可是爺爺他們花了好大力氣才修好的,你可別給我弄壞了啊。……不過要是隻是稍微蹭破了點皮啥的話,那再修修就行了,所以”


    安東撫摸著語塞了的孫女的頭,靜靜地笑了。


    “不用在意老夫們這邊。使勁幹吧。蜂可是完全沒問題。”


    每個人都對著九曜說出了自己心中的話。那些話語雖然無法直接化為力量,但絕不是毫無意義的東西。九曜每聽一句話,都一一地點頭回應,然後催促著人們回到據點去。


    “九曜……”


    最後一人,是葉葉。她仿佛說不出話了一般地沉默著,像是在煩惱著什麽一樣地仰望著九曜。


    “葉葉。”


    率先開了口的是九曜。仍然迷惘著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好的葉葉聽到這一聲,嚇得答道“是,是”的聲音都帶了點假聲出來。


    “我出門了。”


    他覺得,這句話已經足夠了。


    九曜向睜圓了眼睛的葉葉行了一禮。然後又向以安東、綱島和菘為首的在場所有人行了一禮。他扶著腰間的軍刀,轉過了身,然後,便再也不回頭。


    “——,九曜!”


    他大概走了有十步遠的時候,一直僵著身子說不出話來的葉葉喊了起來。


    “甲種指令!絕對,絕對要回來!——路上小心!”


    聽到這句話的九曜,停下了步子。


    甲種指令。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完成的命令。那是以“司令官”的權限所下達的最為強效的命令,被命令了的對象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去執行。


    這命令,對如今的九曜來說毫無意義。


    但是。


    “了解了。”


    回過身來,九曜在最後,清清楚楚地如此答道。


    仰望著欲暮猶明的天空,少年的背影漸漸遠去。


    葉葉回想起了,目送伍長出發的那最後的早晨。回想起了大步邁出玄關的,那高大的背影。


    那時,她本來也想說,路上小心。想說,請平安無事地回來。但是伍長帶著安穩的笑容搖了搖頭,製止了葉葉想要說話的嘴。


    ——無法達成的約定,我可做不來。


    他如此說道,最後摸了摸葉葉的頭。你還不該到這邊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留下這句話後,伍長就出戰了。為了保護這個國家。無法再次說出“我回來了”的男人,踏上了最後的戰場。那個早晨,少女又一次被重要的人丟下了。


    眾人紛紛走向地下,唯獨葉葉一直留著,直到地上隻剩下了她一個人為止。


    她就這麽一直地目送著,少年的背影前往戰場。


    ※


    九曜開始思考有關龍膽的事情。


    龍膽是名完美主義者,也是個極其推崇“意誌”的人。因此,他才對所有的人類抱著一種獨特的敬意。龍膽以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選擇、作出決定這一事為榮。同時,他也敬仰著能夠明確堅定地做出這事情的其他人。盡管這事情平常地不能再平常,但它卻是兵器永遠無法企及的。


    對於他來說,戰鬥即是與敵對之人的意誌碰撞,並且將其戰勝的的行為,九曜如今這麽想道。


    龍膽身在那第九十九軍道上,未曾有過一次補給,也未曾嚐過一次敗北。他曆經了多到數不清的戰鬥,並且永遠贏得著勝利。僅以孤身一機,就這麽度過了從戰爭結束開始到如今為止的長達二十年的歲月。他將失去了使命的舊日同伴一一送去陰間,同時也秉著他那強韌的意誌一直等待著將會與自身為敵的某人吧。


    這個男人的手下已經累起了屍山血河,但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戰爭”。


    他身後的道路,鋪滿了敵友雙方的無數屍體。正是因為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他才沒有停步。沒有選擇停步。若有一日倒下,那麽定是在傾盡死力的戰鬥中,為了成為超越自己的某人的意誌之基石而死。


    若非如此,他便無顏與已逝之人相對了。


    九曜曾當他是獨一無二的師父,憧憬著他。他是個強大的男人。但,他也是個悲哀的男人。


    九曜回想起給自己留下了許多話語的鬼蟲戰友們。回想起馳騁在二十年前的戰爭中,先自己而去的他們。


    第貳式『蜘蛛』·羅刹之巴,衝進了敵方的主要基地之後,就再也沒有再回來。


    第叁式『螳螂』·夜叉之劍菱,孤身一機突入了數千名敵兵的陣中,與他們同歸於盡。


    第肆式『蜈蚣』·弩將之井筒,以身體作為無數負傷了的步兵的盾牌,站著死在了戰場上。


    第伍式『蛾』·奔王


    之萬字,為了阻止敵人的進一步進攻,自爆而亡。


    第陸式『蟋蟀』·鉤行之庵,舍身衝向了地方據點的中樞,在爆炸中逝去。


    第柒式『蟻』·霖鬼之楓,在完成了長達三百小時以上的高速運算之後,力盡倒下。


    第捌式『蜉蝣』·無明之柊,幫助眾多戰友逃走後,消失在了熱核武器的火焰中。


    現在九曜明白了。他們是以他們自己的意誌,選擇了死亡。


    而九曜和龍膽,都是被丟下了的角色。


    九曜想著。必須要讓他與自己的“戰爭”,有個了結。


    ※


    九月六日,下午六點出頭。


    頭頂的天空中,已然漫上一絲夜晚的氣息。被耀眼的夕陽照射著的雲朵染成了朱紅色,而黑暗正想要混在其中。降臨在這被世上的一切所遺忘了的廢墟中的,是與二十年前毫無二致的夏日黃昏。


    九曜上到附近的大樓的屋頂,看著這黃昏的天空,尋找著被布置在了據點周圍的傳感器。


    「找到答案了嗎。」


    九曜毫不吃驚地接下了這毫無前兆地鑽進腦中的通信波。


    “……你從一開始就看著呢吧?”


    就算是平常的時候,龍膽的傳感器的精度也是極其的高。黑進人們裝設的雷達的電磁波中,不被注意到地反過來監視人們想必對他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龍膽沒有對幸存者們下手。他一清二楚地監視著九曜的動向,卻一直待在盡天的盡頭沒有做出一點動作。


    “是在等著,我這邊嗎?”


    電波彼岸傳來的沉默,與肯定是一個意思。


    龍膽,實在太強了。


    在戰爭中避開死亡,失去了敵人,再也沒有一個能夠跟他好好戰鬥,哪怕隻是一點點的敵人了。除開,與他一同活了下來的另一隻蟲之外。


    從一開始就是。龍膽是第一個覺察到了九曜的才能的人。而柊所說過的九曜的特質,他也是知道的。他比任何人都信賴這自己所選定的少年的力量,一直等待著他的意誌定形的那一天。


    從一開始就打算輸掉的挑戰者,根本不值得去殺死。龍膽一直等待著,九曜以明確的理由、堅實的意誌選擇戰鬥,並非追求著死亡,而追求著勝利,成為他的“敵人”的那一天。


    僅僅為了戰鬥。


    在存在意義消失之前,雙方都還有對方在。九曜恨著龍膽,因此能夠保持清醒;龍膽在等著九曜,以此才能驅逐瘋狂。


    九曜吸進一口氣。


    “完全如你所說。我,之前並沒有認真地想要去戰勝龍膽。而是打算像機械兵和那一台凶那樣,作為戰士死去。但是如今不同了。我,並不想輸。我有想要守護的東西。有定下了一定要回去的約定的人。”


    龍膽,一言不發。


    沒關係。隻要傳達出了自己的意誌就好。緊張灌滿了全身。如今,自己正在跟鬼蟲中最強的馭手對立著。九曜抑製住因激動而顫抖起來的身體。


    他滿溢著覺悟,宣言道:


    “我以我心之意誌,持我身一切武力,現在將你,擊墜。”


    這時。


    擔當了龍膽與九曜的通訊媒介的雷達天線,接二連三地爆炸了起來。


    「值得一戰。」


    聲音。


    論強度無可出其右,甚至會讓天線發生短路的,超強指向性通信波衝進了九曜的腦中。這幾個字已經足夠了。一瞬間能讓冰水沸騰起來的熱量膨脹了起來。九曜,在這化作數據的話語裏,在0與1的夾縫間,感到了貨真價實的,最強鬼蟲的認真散發出的戰意。


    “作戰,開始。”


    空間本身仿佛都帶起了熱量。感受著從頭頂一直傳到指尖上的麻痹般的壓力,九曜,啟動了蜂。


    停在地上的蜂騰空而起。它的背上張開了一對光翼,讓周圍數米內的瓦礫都奇妙地浮了起來,無聲無息地,一秒之間就升到了大廈的頂上。蜂的胸部打開,等待著九曜的連接。


    “作戰目的是將鬼蟲第壹式『蜻蜓』·四天之龍膽擊墜,以及生還。這座盡天城的製空權,我們要奪下來。”


    「遵命」


    鬼蟲的翅膀,與通過振翅來獲取升力的一般昆蟲翅膀完全是兩種東西。實際上說與其那是翅膀,不如說是被可視化了的“力場”。也就是說,那是通過反重力/慣性控製力場而移動的,完全無視牛頓第三運動定律,超越了常識的無反作用推進翼。


    少年的身軀滑進蜂的身軀中。光成的神經與蟲相連起來,五個腦聚合成了一個係統。思維開始運轉,緩緩地進行著加速。包攬了所有方位的視野染上黃昏的色彩,擴大了數倍的感應範圍中,出現了唯一一點敵性反應。


    所有係統正常。


    反重翅達到最大出力。


    火控裝置展開完畢。


    確認電磁製禦(elekiter)正常驅動——


    “戰鬥機動,開始……!!”


    赤紅的複眼迸射出強烈的光芒。


    然後,九曜看向了龍膽。蜂,看向了蜻蜓。


    “出招了!”


    「來吧!」


    奇妙地,雙方完全同時地開始了飛翔。


    從懸空狀態一瞬間加到最高速。金銀兩色的閃光,將傍晚的昏暗撕裂開來。


    ※


    戰鬥,在雙方認識到了閃耀在天空彼端的,對方的翅膀的閃光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水鐵所成的致死結界,是為以龍膽為中心展開的半徑為二百五十米的球形。盡管不能保證這數值絕對正確,但是至少是絕對不會小於它的。


    蜻蜓的接近速度比聲音之流要快得多。他從第九十九軍道一路飛來,把一路上的障礙物全都切成了粉碎,正可謂勇往直前。銀色的殘像筆直地貫穿了傍晚的廢墟。它卷起的衝擊波震碎了大樓的窗戶,漆黑的蟲在漫天閃光的玻璃片中穿行。


    第一手,正麵相交。


    九曜毫不猶豫地出了招。蜂的身上迸射出針彈的彈幕。其中每一枚都是仿佛鋼錐般的大型針彈。超過百支的鋼針一口氣飛射而出,把急速接近而來的蜻蜓,以及其回避路徑的預測點淹沒殆盡。


    瞬間,蜻蜓那漆黑的身體仿佛發了光一般地翻動了起來。


    這回避機動仿佛是假的一般。幾乎完全沒有改變直線的路徑,蜻蜓鑽過了除了動用神經加速(ta)之外的方法根本無從發現的極小縫隙,複眼沒有片刻離開九曜,易如反掌地,蜻蜓就躲過了那片彈幕。


    雙方的間距已經在直接瞄準的範圍內了。


    水鐵的利刃上,晃過一道仿佛激光般的閃光。


    “……來了嗎……!”


    九曜仿佛抽動一般地把飛行軌道彈向上方。水鐵以毫發之差舔過虛空,又流動起來向著蜂追了過去。九曜仿佛想要扯掉它一般地向後方播灑出小型的針彈,強行控製著機體想要進行回避。


    瞬間閃過的反光,仿佛自身就是一柄利刃般地,銳利地舔過蜂的身體。


    如同箭矢一般筆直地飛行著的蜻蜓,與在它偏上方的位置斜斜向上飛去的蜂擦肩而過。


    斬擊毫不留情地劃過蜂剛剛所在的坐標。半圓的切斷麵撕裂了空氣,造出了真空,淡淡的蒸汽伴隨著壓榨般的聲音消散無蹤。水鐵卷回了蜻蜓的體內,仿佛玩笑一般地把偶然位在軌道上的廢大樓的六層以上一下子斬落在地。


    “電磁製禦(elekiter)啟動,軌道展開,彈體加速!”


    九曜立刻下達了指令。位於蜂的背部,仿佛尾巴般的可動肢動了起來,強大的電流注入了大型磁軌炮中。蜂的機體在空中回轉身體,把炮彈擊向了仍然以背對著


    這邊的蜻蜓脊背。


    電漿四散。龍膽讀出了這次狙擊中的一切。


    水鐵之盾瞬間出現天空中,金屬絲毫不差地聚集在了九曜所算出的狙擊點上,當場製造出超高密度的複活裝甲。鏗,高亢的金屬音響起,被超加速了的彈體被水鐵所阻隔,嵌在了上麵。


    然後,蜻蜓的機體做出了難以置信的機動。


    銀之雙翅改變了方向,漆黑的胴體變得地銳利了起來。把超音速飛行的慣性都抹消掉,蜻蜓保持著速度轉了一個銳角的彎。


    空氣中留下了一個大洞,轟響起巨大的響動來。蜻蜓以超越了音速幾十倍的速度逼近而來。


    攻守交換。九曜被瞄準了。


    ——!


    水鐵仿佛龍卷風一般形成了漩渦,卷動著必殺的威力瞄準了蜂。九曜毫不吝惜地射出了針彈。他以拚死的勢頭逃著,離開了二百五十米的死亡半徑。在以最高速度飛馳而出的蜂的身後咫尺之處,被斬碎的建築物一瞬間便失去了原有的形狀。


    若是單純地比較在空中機動裏的速度的話,蜂是不遜於蜻蜓的。但是,在龍膽的距離內生存超過三秒,就算是如今的九曜都做不到。


    最優先事項是自己不受攻擊。對於不容許敗北,隻能取得勝利的九曜來說,為了勝利連一點失誤都不能犯。


    他降低高度,逃進了眼下的廢墟。


    ——無論如何,都要幹嗎。


    安東,如此問過。


    要擊墜蜻蜓,就得麵對兩個等同於不可能的難題。


    也就是,如何追上通過神經加速(ta)實現的規格外的反應速度。


    以及,如何穿透同時是必殺與堅盾的水鐵攻向其本體。


    秘策有兩條。二者之一失敗之時,也就是九曜的勝算消失之時。葉葉所發現的那幾滴水鐵——那是關鍵之一。而另一條秘策,則是通過九曜自身成千上萬的運算所找出的一個可能性。


    除了安東,他誰都沒有告訴。要是別人知道了的話一定會去阻止他吧。但是再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確實……可能性,是有的。但是蜂啊,那是……”


    “沒有其他手段。就算可能性隻有一點,那也比零要好得多。”


    “——那可是,隻能做一次的瘋狂勾當啊。”


    “也就是說是可以做一次的。……那麽就已經足夠了。”


    阻擋在勝過蜻蜓的路上的,兩堵巨大的牆。


    九曜,要去跨越它們。至少,可能性是存在的。那是其他的兵器們,其他的鬼蟲們都做不到的,唯有九曜可以使用的方法。


    無論什麽障礙物,都隻不過是暫時的遮眼布罷了。


    轟音。


    穿過大樓之間,以音速波把一切東西都吹飛起來,九曜反複實行著以回避為最優先事項的一擊脫離戰術。但是至今依然沒有一發有效攻擊命中,他隻能拚死地從逼近背後的無數斬擊中倉皇逃生。


    兩人飛行在幾乎要碰到地麵的超低高度。大街與大街上的而一切都被螺旋形地斬裂開來,眨眼之間就失去了原型。


    飛射而出的磁軌炮彈不是被躲開就是被擋下,把大樓的牆壁蹂躪為碎屑的針彈也都是同樣的結局。抹消了慣性的存在,反複著奇詭非常的機動,交換著獵人與獵物的位置的兩隻蟲毫不疲倦地在廢墟中描繪出金與銀的閃光。


    “唔!”


    一道閃光傾斜地奔走而來,斬過蜂的裝甲。傷口非常淺,回避成功了。但是損傷實打實地開始侵蝕了起來蜂的身體。


    龍膽的利刃每次一經交錯便更增鋒銳。纏繞著壓倒性的戰意與確定性的死亡,蜻蜓迫近了全力地不停逃竄的蜂。但是,隻要不進入那個距離內的話。隻要能夠離開那個水鐵之刃飛旋亂舞的結界圈的話——


    如此想道的蜂的複眼,捕捉到了旋轉著機體的蜻蜓。


    纏繞在他身邊的水鐵大大地擴散開來。仿佛扇子一般展開的水鐵在陽光下閃過光芒,九曜在其中,發現了無數細小而銳利的光點。


    驚愕。


    九曜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那到底是什麽。


    隨即——化作覆盡視野的巨壁,蜂的針彈向蜂襲來。那些都是被接了下來,收進了水鐵之中的鋼針。現在,它們被蜻蜓擲出,化作彈幕射向了原來的主人。


    “加速針彈,射出!”


    仿佛嘶吼一般地發出指令,蜂一邊高速後退著,一邊發射了同等數量的針彈。被精密瞄準了的針彈精確地命中了地方的針彈,銳利的尖端激烈相撞,在虛空中展開了無數火花。


    成功地完成了飛行道具的迎擊,九曜在一瞬之間鬆了口氣。是要逃跑還是要進攻,他在超高速的指令領域之中,如此做出了微秒以下的猶豫。


    那是個難以理解的紕漏。


    鋥,從完全預想之外的角度,有什麽東西刺了進來。機體右側麵。為什麽。自己跟龍膽之間應該拉開了大大的距離才對——


    那是比針彈的直徑還要小的,纖細異常,修長異常的鋼針。


    認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九曜發覺到了自己的錯看。蜻蜓的結界,指的是由水鐵生出的斬擊風暴。風暴的範圍確實是半徑二百五十米左右,但那指的是把水鐵全方向展開的時候的事情。若是傾盡所有的量,把水鐵纖細而銳利地伸展開來的話,其射程還要再變大許多。


    那是伸長得如同紙撚一般的,水鐵之針的狙擊。


    會死,九曜腦中閃過這個念頭。


    想到這一點的瞬間,他用爆壓把半身的裝甲整個吹飛了。蜂拋棄了被針所刺穿的右側裝甲,毀壞了自身的飛行平衡,打著轉逃脫了。


    那正可謂,間不容發。


    九曜離開了那一點的刹那之後水鐵之針進一步地展了開來。


    以刺入的坐標點作為中心,數目多得可怕的極細鋼針,仿佛海膽一般地迸射了開來。


    切除了的裝甲變得千瘡百孔,掉落在地。若是再慢上一個瞬間,九曜的身體已經已經已經被那些鋼針從內部咬碎了。


    然後,連安心的空隙都沒有,那時,龍膽已經迫近到了範圍內。


    從心底裏感到戰栗。針彈彈幕不過是個準備動作,鋼針的狙擊也隻是個幌子。僅僅是為了把姿勢歪斜了的蜂納入射程之內。然後在這距離上,龍膽用神經加速(ta)把敵人裝甲上的傷痕一個一個地連細節都了解到,讓水鐵之刃閃起光芒——


    「斬」


    一閃,二閃,四閃,八閃十六閃三十二閃六十四閃一百二十八閃。在不到一秒之間便閃現了出來的這些斬擊上全都帶著必殺的威力。


    太快了。


    蜂暴露在銀色的風暴中。已經沒法搞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在發生些什麽了。九曜隻有,飛動。飛逃而出。反重翅之一被利刃所抓住,慣性控製失去了平衡,飛行高度顯著下降。再次啟動。在與地麵碰撞的前一刻再次激發了飛行力,蜂吹飛了瓦礫、廢車,以及機械兵的殘骸再度開始飛行。在背後,那些東西都被切作了細細的粉塵。九曜明白,回頭看就會死掉。蜂逃竄著。不斷逃竄著。


    鬼蟲神速的空戰,是寂靜無聲的。


    光芒交相閃耀,過了好多拍後,轟音才與衝擊波一起在大氣中轟鳴開來。


    九曜,仍然記著。


    仍然記著,不知在多久的過去,進行空戰訓練的時候,作為師父鍛煉著自己的龍膽的話語。


    那是有關決定勝負的“速度”的話語。似乎是古老的武術中的知識。


    ——首先,把一刻分割為八十四份。


    他的話語,從這一句開始。


    把分割後的一份,稱為一分。這大概相當於人類的一次呼吸。


    把一分的八分之一,稱為一秒。


    把一秒的十分之一,稱為一絲。


    把一絲的十分之一。成為一忽。


    把一忽的十分之一,稱為一毫。


    ——然後,把一毫的十分之一的速度,稱為雲耀。這是意指雷光的詞語。勝負的全部,都在這雲耀的領域之中決出。把神經打磨光亮。別放走一個機會。


    龍膽,是可以把這雲耀看得一清二楚的男人。因此他才會如此的強大。


    要與其並列,自己也必須達到那個境界才行。


    針彈終於用盡。磁軌炮的炮彈,也隻剩下兩發。已經沒有後路。


    九曜下了決斷。


    蜂把軌道向上方修正,筆直地向西飛去。用磁軌炮向著追來的蜻蜓射擊,炮彈又被簡單地接住了。剩下一發。穿過廢墟。仿佛貫穿空氣的箭矢一般地飛翔著,把聲音和衝擊波遠遠地甩在身後,蟲撕裂著天空。


    視野一下子開闊了起來。


    頭上和身下都是廣大的虛空。蜂與蜻蜓飛縱而出。反射著落暉,被染成鮮紅一片的大海在眼下遙遠的地方伸展開來。


    九曜,背向著仍然熔在西方天空中的耀眼太陽。


    ——蜂。我的蟲啊。開始進行,那個吧。


    「▼問/電磁製禦(elekiter)精度無異常/然而無法測定在完全解除所有限製的情況下那個行動的超負荷值/機體無法忍耐/有全部副腦及機體破損的危險/是否執行?」


    九曜毫不猶豫地,答道了是。


    在一瞬的沉默過後,蜂發出了最後的詢問信號。


    「▼問/吾到最後為止,都作為閣下的武力而在了嗎?」


    九曜對這個問題,也答道了是。


    反轉身軀,開始突擊。蜂擊發出最後一炮讓蜻蜓進行防禦,趁這瞬間摘除了能夠舍棄的所有機構。蜂自己衝進了死亡圈。


    第一條秘策——達到雲耀的境界。


    電磁製禦(elekiter),最大出力。


    並非對敵人,而是對著自身注入了過大的電流。用主腦的權限把自我防衛係統全數否決,不顧所有的風險,把巨大的電流注入了主腦和副腦以及機體之中的所有能量線裏。


    對機械來說,電氣即是血液。現在蜂全身的電路中都被加上了過剩的電壓,把全腦的工作效率都衝到了極限以外——結果上來說,在蜂的身上發生的現象,就是伴隨著強烈的負荷而來的知覺過加速。


    那是,除了能夠操使電磁製禦(elekiter)的九曜之外,無人可以使用的技法。、


    所有的神經都發狂了起來。一切的感覺都致死性地開始失控。這是直逼自毀的無謀的刺激。所有的知覺都被龐大的電流刺激地失控了起來,然後九曜,達到了“那一步”。


    龍膽的利刃襲來。


    已經,看到了。


    ——甲種指令。絕對要回來。


    那時她這麽說過。對已經取回了自主決策能力的九曜來說,她身上暫定司令官的職務已經結束了。所以那僅僅是沒有一點強製力的,連命令也不算的,普通的話語而已。


    但是話語就足夠了。因為那已經可以成為理由。


    迸發著自己全部的靈魂,少年,嘶吼道:


    “擬似神經加速(tate)——!!”


    主觀時間被拉到了仿佛無限長的地步。一秒的長度仿佛變成了永遠。


    時間散發出灼熱。


    蜻蜓在幾乎為零的時間差中所放出的三百二十七閃的斬擊中有一百五十五閃是牽製九十三閃是陷阱而餘下所有都是必殺的直接攻擊穿過了其中七十五閃和七十六閃的縫隙【驅動效率上升】後又間不容發地閃過迎麵而來的又一閃斬擊繼續貼近距離【上升】運算裝置噴出火焰也無暇理會【超過預定極限】以奇妙地緩慢了起來的知覺看穿利刃風暴中的安全道路【裝甲損壞超過六成】被過度使用了的複眼崩碎化作了赤紅的塵埃飄舞而起【副腦二號損壞】全身的所有細胞都傳來了燃燒殆盡的感覺【三號損壞】那也無妨【裝甲損壞超過八成】給我追上【四號損壞】追上追上追上【超過九成】還沒完【超過九成二分】一擊也好【無法抑製爆壓】黑煙拖出利刃一般的軌跡【九成五分】全身已經遍體鱗傷但仍不準許自身停止【無法耐久】天空與海洋掉轉了過來【再次瞄準】彷如雷光一般飛翔著【警告】厚厚地塗上了無數層黑暗的顏色【光學神經無法控製】飛行在眼前的漆黑之蟲【驅動效率及裝甲損壞率超過十成】看到了【危險領域】利刃與利刃的狹縫之間【危險】在被鐫刻下來的時間與時間之間【危險】蜻蜓的身影【危險】擊【危險】“嗚唔唔唔唔噢噢哦哦噢噢噢噢噢【危險】哦噢噢噢噢哦哦哦噢哦噢【危險】噢哦哦噢噢哦哦啊啊啊嗄啊啊啊【危險危險危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危險危險危險危險危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瞄準。


    導體製成的軌道開始變形。它從根部到尖端,都纏上了過大的電流。突破了蜻蜓的必殺結界的蜂把自己所有的推力都集中到機體背部,把驅動肢仿佛一杆長槍般突刺而出。


    金翅之九曜,特攻形態。正可謂蜂之一刺,它把銳利的磁軌尖端當做劍刃,向著蜻蜓的胴體直貫而出——


    但是龍膽,連這一手都有對策。


    蜻蜓把落了空的三百二十七閃的水鐵從自己的身上切離開來,翻動起身體。


    漆黑的機體,在一刹那間把自己的全身都裹上了一層白銀。


    把剩下的水鐵超高密度地凝在自己身上的蜻蜓,正可謂一柄利刃。那把自己如同龍一般的軀體當做刀柄般揮動的姿態,就好像把自己本身當做了一柄巨大的劍一般。


    「神風」


    那是最後的防禦手段,也是最強的攻擊手段。


    第壹式『蜻蜓』的,殺手鐧,正是這個。


    蜻蜓從上段發出所的一閃,如今正以遠超蜂的突擊的速度揮下。那正是把自身化作一柄利刃,達到了雲耀之劍速的斬擊。無法躲開,也無法承受。在這既是必殺也是鐵壁的鐵塊麵前,除了被一刀兩斷之外再沒有別的選擇了。


    但是,這就好了。九曜正是在等著這一刻。


    龍膽的劍滑上蜂的身軀的瞬間,九曜擲出了最後的指令。


    電磁製禦(elekiter),放出了超越極限的極大出力的電流。


    震耳欲聾的轟音激蕩著空氣,直灼眼底的強烈閃光把傍晚照得有如白晝。


    最後的,秘策。


    光芒收斂起來。包裹著龍膽的水鐵之刃,化作了飛沫散失無蹤。


    構成了水鐵的,是被特定的波長所凝固起來的數以兆計的納米機械群。九曜的電磁製禦(elekiter)——那是,唯一能夠對形成了水鐵的納米機械進行幹涉的能力。那些水滴告訴了他。告訴了他隻要流過特定波長的電流,就可以對納米機械進行幹涉。


    而現在,龍膽的水鐵中混雜著無數其所防禦住的針彈和炮彈。那些留在其中的數目眾多的鋼鐵全部都是媒介。九曜拚盡全力的巨大電流,把龍膽以水鐵而成的納米機械結界徹底粉碎了。


    那是如果不突破那仿佛永遠一般遙遠的二百五十米的半徑,如果不突破那決死圈,如果無法用蜂的本體去接觸蜻蜓的話,就永遠無法實現的計策。


    ——一擊就好。


    穿破了所有結界,分解了最後的利刃,漆黑的蜻蜓在眼前飛舞。隻要一擊,隻要擊出一擊,就能穿透他的裝甲——


    但是,蜂已經不可能再撐下去了。


    直到剛才為止一直過度驅使著副腦和所有神經,已經讓所


    有內部機構都燒毀殆盡,在最後的最後所放出的巨大電流讓最後的一號副腦也徹底死亡了。


    放出了能夠放出的所有電流之後,蜂的機體,被徹底地一刀兩斷。


    被致命性的一擊直接擊中,鬼蟲的蜂完全地“死亡了”。拖著火焰與濃煙,被淒慘地斬斷了的蜂的機體落向了大海。它的複眼已經失去了光芒,閃耀著金光的翅膀也已經消失,化作了不能言語的鐵塊墜落而下。


    知覺發生了錯誤而毀滅了。無法戰鬥。眼前一麵昏黑,所有力量都隨著最後的一擊消散。“死亡”纏繞上全身,


    即使如此,也不止步。


    這並非是為了求死的戰鬥。


    並非因為使命,並非因為憎惡。


    僅僅,是想贏。這個念頭成為了一切,意誌激發出了最後的熱量。


    然後,一名少年跳向了蜻蜓。


    空中。被暴風所吹拂,從蜂中飛躍而出的少年揮刃出鞘。白刃中注入了所有的電流。那更勝晚霞的赤紅雙眸,失去了蜂的身體後依然飽含著強韌的鬥誌,瞪向了蜻蜓胴體的核心——擁有主腦的本體。


    ——看到了。


    那時,九曜仿佛感到龍膽,笑了。


    根本沒道理能看到藏身於蜻蜓之中的男人的表情。但是即使如此,九曜也千真萬確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蜂最後的一刺,實實在在地捕捉到了“敵人”。


    ※


    墜落。


    所有的神經都麻痹著。戰鬥的力量已經不剩下一星半點。


    失去了飛行的力量,頭上腳下地墜落而下的九曜,隻能模模糊糊地認識到眼前的“顏色”。


    那是,漸漸消失的落日之朱紅,與迫上黃昏的月影之蒼青。上下展開在天地間的這片景色仿佛無限一般。


    然後,是離自己並沒有多遠的銀色殘渣,還有黑。失去了形狀,化作水滴飛散而下的無數水鐵,反射著夕陽,閃出了無數的光芒。


    就像光雨一樣,頭腦的一角如此想到。


    蜻蜓被破壞了指揮係統而墜落了下去。帶電的利刃實打實地貫穿了蜻蜓的裝甲,達到了主腦的頭部並且將其貫穿了。軍刀仍然一直握在仿佛僵硬了一般的右手中,刀身上匯聚著落暉,散發出光芒。


    贏了。


    如此想到的時候,腦中忽然被塞進了直接瞄準的通信波,在思維中震蕩出聲。


    「——## i行 k”。木0 e 11¥& 意 %3tg? :是」


    盡可能地去除了噪聲之後,被推導出的聲音,似乎是在對他說一句話。沒有確鑿的證據。說不準那隻是自己想錯了,也有可能僅僅是自己的癡心妄想。


    蜻蜓,墜落了。與蜂的殘骸一同。


    失控的神經仍未脫離那餘韻,讓這一幕看起來也十分的緩慢。九曜忘我地,向著墜下的蜻蜓和蜂,仿佛焦灼著一般地伸出了手。向著死去的他們。腦中浮現出既是戰友又是師父的龍膽的身影,浮現出了笑著的柊的身影,浮現出了先他而去的同伴們的身影。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九曜心中的脆弱的部分,無意識地朝著已經不在這世上任何一個角落的同伴喊道。


    但是他伸出的那手中所應該抓住的,並非是已經消逝的人們。


    該去與一名少女再會。與她相關的信息,鮮明地留在九曜的記憶中。他記得那哭臉。他記得那笑容。他記得那話語,與那話語中的含義。


    不回去的話。


    不回去的話。


    還有著必須要回去,說出口的話——,


    嗡,視野染成漆黑一片。極限到來之時,最初崩潰的是視覺。以最後的心氣所驅動的部分也失去了力氣,連指頭都動不了一下子了。


    “


    ”


    淹沒在大海中的一瞬之前,九曜無意識地叫起了那個名字。


    聲音,沒有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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