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惡!我認輸!」


    超丟臉的投降宣言響遍整個房間。


    「嗯,感謝對局。辛苦你了。」


    語畢,坐在對麵的勝利者——美陽小姐展露華美的微笑。


    隔著圓桌擺上兩張椅子就成了即席的對弈場,盤麵上的對決——一般稱作戰略型的桌上遊戲。而這便是以我的敗北作收的那一瞬間。


    「這樣一來就連敗五場了……真丟臉。」


    「有什麽關係。我有經驗,你是初學者,輸了也沒什麽好難為情的。反過來說,隻玩過五場就有這麽好的表現,你應該為你的才華自豪哦。」


    能有位優秀的晚輩,我也很開心。說著,美陽小姐撩起她的一頭長發。


    亞麻色的長發舞出柔和曲線。身材纖細的她身穿樣式前衛的便服,袒露的腹部叫人目光不知往哪擺。令人聯想到貓的細長瞳孔中寄宿著知性的光芒。


    比我大三歲的前輩美陽小姐伸手撚起一隻棋子。


    「不過,這類遊戲越深入研究就越有意思,我很期待下次對局喔。」


    「我也這麽覺得啦,不過……我們在勤務時間玩真的沒關係?」


    「當然。在這裏,鍛煉思考能力不也是重要的職責?」


    這裏——也就是研究所內的某個房間。美陽小姐指向房內的地麵,洋洋得意地點頭。


    趁特價時買的折疊椅擺在可供八人圍坐的長桌旁,外加零星幾株觀葉植物。這就是這間房內的一切了。定期清掃的地麵一塵不染,我個人認為,這應該是因為研究所是個特別講究清潔的設施。


    特別派遣調查室——人稱「特查」的這個房間,就是我們的工作場所。


    「畢竟今天是難得的休息日。能悠哉玩遊戲度過是再好也不過了。再說,隻要調查命令一下來,馬上就會忙到不可開交。」


    「聽起來好像滿辛苦的……」


    「哦?你怕了嗎?這樣可當不上人生的主角喔。」


    你的日常生活就要自此開始了呢。宛若戲劇的開場白一般,美陽小姐如此宣言。


    雖然我認為,如果找我當主角,恐怕會無聊到沒半個觀眾進場看戲吧。


    「不管是人生還是工作,我都不打算隨便敷衍。打工也在今天正式開始了。」


    隻要是學生大概都會想要體驗一次吧,課餘打工。


    雖然我參加的打工和一般所說的「付出勞力取得相對應報酬」的打工不大相同。我的打工內容是在某研究所——說穿了就是在這個調查室當助手。


    身為一位學生,長期休假——比方說從今天開始的寒假期間,就是最佳的打工時機。


    「你上一次正式參與工作好像是暑假的事了?現在狀況如何?」


    我短暫地思考了一下美陽小姐口中的「狀況」所指為何後,在她麵前輕輕地轉了轉肩。


    「我覺得身手沒有退步。都休息了半年,我會好好表現的。」


    我的打工主要集中在冬夏兩季。事實上,研究所隻有夏天和冬天忙得嚇人,其他日子可說是悠閑至極。雖然我時常在放學後到調查室露臉,也從來沒有遇到象樣的工作,大多數時候都像今天一樣,死盯著桌上的棋子。


    不過,把遊戲說成職務的一部分仍然看得出幾分道理,就是人稱這地方為研究所的由來吧。


    「……嗬嗬。」


    突然間,美陽小姐仿佛想到了什麽似地輕聲一笑。


    「嗯?怎麽了嗎?」


    「沒事。隻是想到又能和你攜手合作就覺得很開心。雖然平常也常碰麵,不知為何就覺得很懷念。從夏天開始期待到現在,總算有了回報。」


    「……是,是這樣啊。」


    她滿麵笑容地說出這種令人欣喜的話,我不禁覺得有些害羞。


    我開始從事這份打工是在兩年前。時間久了自然就會習慣,所以對我來說,感覺上與其說是「好久沒來這裏了」,更象是「冬天又來了啊」這般自然而然地回到這地方的心情。


    而習慣從未轉變成厭煩,肯定是因為這裏有照顧晚輩的前輩。


    「我會加油,至少……要能當上人生的主角。」


    「聽你這樣說我就更期待了……好了,差不多該把桌子收拾收拾了。」


    能幫個忙嗎?美陽小姐問道。而我也回答:沒問題。


    兩人合作,轉眼問便收完桌上棋子。沒其他事好做,我們用調查室內常備的茶葉泡起了茶,悠哉打發時間。不過——


    「哎呀。」


    美陽小姐的視線掃過腕上手表,休息時間隨之告終。


    「時間差不多了。我得離席一會。」


    語畢,美陽小姐單手勾起外套,掛在肩上。看來是準備要離開房間。


    「你要去哪?」


    「定期會議,室長之間的。也不是什麽大事,差不多一小時就回來……對了,雖然時間還早,你要不要趁現在吃個午餐?」


    「咦?已經這麽晚了?」


    抬頭一看,掛在牆上的大時鍾的短針已經指向正上方。十二點,現在已經中午了。


    我似乎比想象中更熱中於桌上遊戲,絲毫沒有察覺。


    「聽你這麽一說好像真的有點餓……啊,可是餐廳好像還沒開?」


    「你問餐廳開了沒?」


    我隻是輕聲地自言自語,美陽小姐的反應卻非常驚訝。


    「真稀奇。春前輩居然沒有幫你準備便當。」


    「不是啦,是我回絕了。姐姐她每天都很早起,還要準備開店。想說她已經太忙了,不想再給她多添麻煩。」


    「這樣啊,你真是體貼……但其實……」


    我覺得你沒必要這麽在意——美陽小姐含糊地細語,緊接著說:


    「……不好意思,我太失禮了。當我沒說吧。」


    「這樣啊,那我就忘掉囉。」


    我也隻能曖昧地回答。唉,她沒說出口的話,其實我也懂啦。


    不過這完全是我自己的問題。萬一她追問我反而會不知如何回答吧。


    「那……沒其他事的話,我就先走囉?」


    為了轉換這難以言喻的氣氛,我自折疊椅上站起身。原本以為準備出席會議的美陽小姐會一起離開,但她叫住了我。


    「對了,我有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想問,你打算要去販賣部?」


    「嗯?是這樣沒錯啦,畢竟餐廳現在也還沒開。怎麽了嗎?」


    「也沒什麽。隻是想問,如果你方便的話,能不能連我的午餐一並購買?我打算等會議結束後再用餐,不過我怕到時候想要的已經賣完了。」


    「沒問題。你想要買哪個?」


    「『激辣之星·灼熱咖哩麵包!暗黑篇~』三個,麻煩了。」


    「聽這名字應該不用擔心會賣完吧……」


    將超重口味的菜單在腦海中做好筆記,我拾起掛在椅背的白色外套穿上身。研究所建議職員穿著以白色為主色調的製服,而我也不例外。不過這並非硬性規定隻是建議,像我們的室長擺明了就是我行我素。


    看這小腹全露的打扮,在這季節難道不冷嗎?


    「怎麽啦?看得這麽用心。我的肚臍眼有沾到東西嗎?還是你……啊,難道是這肉體挑起了你的情欲?」


    「你,你在說什麽啦!」


    不是什麽話都該講這麽直吧!


    「有什麽好害羞的?」


    「我承認我是一不小心看呆了!不要逼我回答這種問題啦!」


    「嗬嗬,不好意思。我特別中意老實的男生,不由得就想捉弄你一下。」


    美陽小姐露出惡作劇般的微笑。真是的,她開的玩笑


    對心髒有害……


    不過,為了這點瑣事就動搖,可沒辦法勝任美陽小姐的部下。再這樣讓她繼續捉弄也沒意思,我轉身打算離開。


    「啊,等等。」


    今天被人叫住的次數也太多了吧。我再度轉過身——


    看見室長手中高舉之物,我不由得緊張到全身僵硬。


    「東西忘了喔。風峰橙矢研究員。」


    室長的手伸向呆滯不動的我。美陽小姐身材高窕,手卻小得令我吃驚。


    美陽小姐臉上露出算不上苦笑的苦笑,大概算是微苦笑。


    「這麽輕易就忘了武裝研究員的證明,這算重大過失喔?」


    她遞出了掌中反射著金屬光澤的物體——渾身漆黑的手槍。


    「……我很抱歉。」


    我頗認真地自我反省,同時接過美陽小姐掌中的手槍。


    黑色的大型手槍,重量卻輕得宛如玩具。事實上,槍身內部構造大多為空洞——我的夥伴重量雖然輕盈,仍以其冰冷的觸感在我掌中強調它的存在感,象是在抗議我的遺忘。


    龍騎兵二式。我的夥伴,我的槍,我的——存在意義。


    「別忘了隨身攜帶武器——在這地方,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了解。答畢,我將漆黑的手槍收入腰間的槍套,輕拍兩下。


    說得也是。要是忘了這玩意——不過,在研究所內要這玩意做什麽呢。


    「還滿象樣的喔,帥哥。」


    「這個嘛……謝謝稱讚。」


    以苦笑回應上司的讚美,我握住門把並旋轉。門開了。


    「我這次真的要先去用餐了。」


    「去吧。路上管好自己眼睛別死盯著別的女性研究員。」


    「我不會啦!」


    我轉頭大叫後離開了房間……還真夠丟臉的。


    ……好,看來沒別人在。


    我確定附近沒人,關上了厚重的門。


    踏出一步——同時,冰冷的空氣刺入肌膚。


    研究所的頂樓杳無人跡。在防範墜樓的扶手的另一側,都市街景連綿至視野的盡頭。研究所占地麵積廣大,擁有數棟建築物——當然也有同樣數量的屋頂。我身處的這個屋頂高度最高,是研究員之間人氣最旺的用餐地點。


    不過現在正值寒冬,似乎也沒人特地上屋頂吃午餐。


    我從手提袋中拿出了今天的午餐。外表看起來上去是恰如「奶油鬆餅」這個名字所示的烤蛋糕類點心。撕開包裝的塑料袋,送入口中……嗯,還不錯。


    「不過,還真的好冷……」


    自言自語消散在空無一人的樓頂……不知怎地有點寂寞,我抬頭仰望天空。


    頭頂上是藍天一片。萬裏無雲的深藍天空,深到有些詭異,象是凝視深海一般的深藍——這片寬廣天空完全符合這比喻。話雖如此……


    「……如果天空真的是海的顏色,又該叫什麽名字才對?」


    天空。眺望染遍深海之藍的天空,我不由得苦笑。


    原本天空該與海麵的色彩相映生輝,但這片天空不同。一整片宛若塗滿深藍油漆似的天空,其實是些許光線穿透真正的大海——穿透水深數千公尺的深海產生的色調。天空與海的色彩完全相同,這隻代表了一件事。


    抬頭卻看見海。就我所知,隻有一種說法能解釋這狀況。


    本潛水都市「鶺鴒」,現正歡樂潛航中。


    仰望高空,在天空的深處有一道無法目視的牆。足以承受強大水壓的阻隔牆形成透明無色的圓頂覆蓋整個都市,保護潛水中的都市遠離海水與水壓。


    「這次潛水到底持續多久了啊……?」


    海空也差不多快看膩了。


    潛水都市循一定的周期——每半年一次——大約會有一個月的期間在海中渡過。潛水期間照亮都市的人工太陽、在遙遠高空悠遊的硬鱗魚類,對這個都市的居民而言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值一提的常識。


    雖然話是這樣說……這次潛水期也差不多快結束了,景色長時間毫無變化的天空,意外地令人感到無聊。


    「算了,這種事隨便啦。」


    我捏扁了用過的塑料袋。用餐結束。我的視線掃向四周尋找垃圾桶。奇怪,怎麽沒有……啊,原來隻是躲在水塔的陰影處沒看見。邁出步伐:心想扔完垃圾就回到調查室。屋頂上這麽冷,而且……該怎麽說才好,一個人待在寒空籠罩之下,其實還怪寂寞的——


    就在此時。


    突如其來,真的非常突然地,闖入了我的視野。


    「——!?」


    我差點摔倒。踉嗆了幾步重新踩穩被絆著的腳。心髒噗通噗通地跳,但我不是沉醉在多愁善感中不小心撞著了頭——我並沒有要這種白癡。


    水塔的陰影處。在陰影中支撐著水塔的鋼條。就在那鋼條旁邊——


    「……咕。」


    一名少女正依著冷硬的鋼條安穩地酣睡著。


    少女身穿純白的連身裙,以堅硬的灰色鋼條為枕。在這寒風刺骨的季節中,裸露的的肩頭十分顯眼,不過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及腰的秀發。宛若光線穿透一般純淨透澈的,緋紅長發。


    熒光——也許是我的錯覺吧,第一眼看上去,仿佛有發光的粒子輕舞在每一根發絲的尖端。瀏海遮掩少女輕閉的雙眼,眼皮下緣是一排修長的睫毛。小巧可愛的櫻色雙唇間不時傳來規律的吐息聲,似乎睡得正香甜。


    純潔無垢——不管是誰,見到她恐怕都會有這樣的第一印象。


    雖然我凝視人家到足以做出如此巨細靡遺的描遊,我依然沒看出個頭緒。


    「咦?……這,這是怎麽回事?」


    狀況是很清楚明了啦。但是,目前季節正值冬天,必須衡量是否需要采購防寒衣物的冬天。說得更正確一些,本日此時此刻,潛水都市「鶺鴒」的氣象設定是「冬季」。雖然潛水都市與自然界完全分離,但內部的溫度、濕度、風向都經過調整,與海麵上的四季相符合。雖然是人工的,但冬天就是冬天,照理來說應該很冷。


    但是,一名少女居然在這個大白天——而且挑在無人的樓頂上呼呼大睡?


    「……不好意思。在這裏睡覺會著涼喔。」


    總而言之還是先叫醒她比較好吧。我蹲下身,試著喚醒少女。


    「……呼……呼……嗯……」


    毫無反應。規律的鼻息依舊不變……。我想了想,決定再試一次。


    「喂喂——……要睡覺換個地方比較好喔……?」


    「唔嗯…………沒關係……我沒在睡……」


    你哪裏沒在睡。根本就是在說夢話。


    「我要起來了……起來了………咕。」


    「明明就還在睡!」


    「嗚!嗚……好痛……」


    糟糕!一不小心在吐槽時順手拍了少女的頭。


    「啊!抱歉!我不是……」


    「嗯……沒關係……我不在意…………好困。」


    「繼續睡!?」


    這女生的睡眠欲也太驚人了吧!


    「……話說回來紅頭發還真稀奇。是外國人嗎?」


    就在我打算看清楚她的臉的那一瞬間,少女的身子微微顫動了。


    我以超高速向後倒退,同一時間,少女緩慢地把頭從鋼條旁挪開。


    「……呼哇。」


    打了個孩子般的嗬欠,她有氣無力地揉著半睜的雙眼。


    糟糕。雖然我本來就想叫醒她,現在她真的醒了我反而覺得有些尷尬,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好困……唔嗯…………咦?」


    似乎是察覺


    到自己身上那道陰影的來源——也就是站在正前方的我,少女拾起臉。


    洋溢在少女眼眸中的純真光芒與我僵硬的視線撞個正著。


    啊啊——眼睛的顏色,是天藍色的。


    「……你是誰?」


    少女滿臉疑惑,說出再理所當然不過的疑問。我差點口吃,勉強擠出一句:


    「這、這個嘛……我算是……路人吧?」


    話才出口我就後悔了。麵對一位剛睡醒的少女,這台詞怎麽想都不對勁,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疑。


    「路人先生……?……那個……」


    不過要比可疑程度,眼前的少女也不惶多讓。


    「……有沒有……可以吃的東西?」


    「啊?」


    「我肚子餓了……不好意思,有沒有吃的?」


    咕嚕嚕。不曉得算不算時機正好,少女的腹部傳出了咕嚕聲。少女害羞地按著自己的腹部。肚子會叫是無法控製的,我覺得沒必要害羞啦。


    不過,說到能吃的東西……美陽小姐點的超辣麵包正沉眠在手提袋的底部。但如果要我把這玩意遞給眼前純真無邪的少女,我恐怕無法承受良心的苛責。這該怎麽辦。


    「……對了。」


    吃的東西也許有著落了。更正確地說,也許作得出來。


    收在腰間槍套裏的大型手槍。這把槍——有這把驅動槍的話,就有可能。


    「你等一下喔。」


    說完,我從皮革槍套拔出了漆黑的驅動槍——龍騎兵二式。


    「咦?」


    眼前的少女雙眼圓睜,象是遭遇未曾預期的事故而不知所措似的。


    對她的反應感到些許疑惑,我稍稍傾斜掌中愛槍的槍口,讓輕如玩具的手槍勾著食指旋轉一圈後,瞄準了我的另一隻手掌。


    接著,我開始整理思考——此時,少女又產生了新的反應。


    「等、等一下等一下!太危險了!」


    剛才的睡意仿佛在一瞬間拋向天邊,少女哇哇大叫,舉起雙手在臉前擺個不停。用膝蓋想也知道,這肯定是在表達她的焦急。不過……有危險?


    「……?不用擔心啦。」


    別擔心,我沒有射穿自己手掌自殘取樂的興趣。


    我以眼神安撫少女,這才開始慢慢壓抑雜念。感覺象是逐漸沉入裝滿溫水的浴缸一般。就連少許的情緒起伏也壓抑到最低限度,盡可能保持精神平靜。


    也許聽起來有點誇張,說穿了其實就是大家口中的「集中精神」。


    「呼……」


    重新攤開捏扁的塑料袋。背麵標示著原料。小麥粉、牛奶、蔗糖……我將平常從未放在心上的名詞一一烙印在腦海中。


    口中不停複誦著材料內容,我將掌中手槍拉高到肩膀邊,視線射入槍背上的透鏡。透鏡中映著我的手掌。然而,它的功用並非望遠鏡。


    單眼的視線在透明體的中央匯聚為一直線。


    「……好了。」


    來吧,動腦時間到了。


    ——質地柔軟——淺褐色——甜度……偏低——


    思考脈衝在我的腦海裏橫衝直撞——下一個瞬間。


    手中大型手槍的槍口噴出了透明的火光。存在於腦內的無數思維線彼此衝撞,火光代表思維衝擊藉由驅動槍的機能而在現實發生。宛若打火石擦撞時噴灑的火星,若要以現有的詞匯來形容,那大略可以稱之為「意象」。


    ……烤蛋糕,差不多該長這樣吧?


    手握大型手槍。我輕輕扣下毫無抵抗感的扳機。


    好刺眼——我的視網膜感知到強光。思維碰撞產生的火花朝四周以輻射狀散出,隨即朝一點集中。急違的質量膨脹造成了熱能放光。在這一個瞬間,思考的產物「想象」被賦予了確確實實的「質量」,誕生在現實世界。


    如字麵上所遊,隻需一瞬間。來看看結果如何。


    閃光消退,一個物體——正確地說,擁有質量的思考出現了。它違抗重力飄浮了短短一瞬,隨即落入我的掌中,發出「澎」的輕盈聲響。


    「完成了。」


    掌心傳來柔軟且溫暖的觸感。這正是小麥粉、牛奶以及其他調味料混合創造而成的——奶油鬆餅。


    還不錯。對思考賦予質量的現象——思考升華就此完成。


    雖然用來作蛋糕是頭一次嚐試,看來確定是成功了。


    「……咦?」


    但是,對某人——眼前的少女來說,這成功似乎遠遠超乎她的意料。


    「……咦咦咦咦?」


    不知為何,少女象是目睹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打個比方來說,有點像駐足水塔上休憩的小鳥受了莫名驚嚇連忙逃竄時的音量與模樣。是怎麽了?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嗎?」


    「明明就很奇怪!……啊,不對,我是說,這真的很驚人。」


    她好像是覺得話說得太粗魯了?沒必要這麽在意吧。


    「請問……為什麽蛋糕會從槍跑出來?」


    少女的身子逼向我。怎……怎麽會嚇成這樣。我被少女的氣勢壓倒,答道:


    「不是啦,我隻是用驅動槍引發思考升華而已,怎麽了嗎?」


    「曲洞槍……?斯烤生花……?」


    沒聽過啦——少女說完,困擾地抱著頭,口中喃喃念著「這是魔術?」、「沒有機關也沒有障眼法?」之類的話。……不太對勁,我和少女之間似乎有道溝通上的鴻溝。


    在這時代,思考升華也不是多稀奇的現象吧——難道說……


    「……難道說,你是第一次看到思考升華?」


    「第一次?……什麽意思?……你是說這個,很普通嗎?」


    少女的慌亂象是破了洞的氣球般迅速消退。緊接著,她盯著我手中的奶油鬆餅猛瞧。看來成果還不錯。


    「唔……嗯——?」


    少女喃喃細語。好想吃又怕吃壞肚子的煩惱在臉上一覽無遺。不過看她戰戰兢兢地把手伸向奶油鬆餅的模樣,戰況似乎逐漸倒向好奇心。


    「……嗯嗯——」


    用與戀人四目相望時的熱情眼神凝視著奶油鬆餅,少女突然短暫呻吟。顫抖的手按住了腹部,細弱蚊蚋地輕聲問道:


    「……這,這個,我真的可以吃嗎?」


    這模樣不知為何很是惹人憐愛。這本來就打算要給你的。而且烤蛋糕就是要趁著剛出爐時品嚐,味道才棒。


    「請慢用。味道如何我不敢保證就是了。」


    「謝,謝謝你!路人先生!」


    ——我的名字不叫路人啦。


    在心中吐槽後,我靜候數十秒。眼前的空腹少女將淡褐色的即席奶油鬆餅送進腹中之後,很明顯地恢複了精神。


    「嗯……真的很好吃!這個東西,名字叫什麽?」


    「這不就奶油鬆餅嗎?……沒吃過?」


    「奶油鬆餅?」


    那發音像極了在模仿遙遠異國的詞匯。


    「你是說……甜甜的,小小的,有點像漢堡……那個叫什麽?」


    「那是馬卡龍吧。」


    除了都是甜點之外完全不同。看來她真的是外國來的?


    目標達成,我將驅動槍收回槍套,重新麵向少女。


    「……話說回來,你怎麽會在這屋頂上睡覺?」


    我瞄了一眼水塔。也許問得太直截了當,不過一時之間也想不到別的問法。


    「嗯……嗯——?我剛剛沒有睡著喔。」


    「這要蒙混過去應該有點困難吧……」


    回想起剛才的交流,我輕歎一聲。少女似乎慌了手腳。


    「那個……其實,我在等我媽媽。」


    「你媽媽?……喔,原來是這樣。」


    外來訪客在研究所裏迷路其實並不稀奇。由於研究所的占地麵積和其他設施相比等級可說是截然不同,信步遊走眨眼間就會失去方向。


    「路人先生,路人先生,請問你知不知道我媽媽在哪裏?」


    「先等一下,你隻說『我媽媽』,不告訴我長相特征之類的我也幫不上忙。」


    「特征?嗯……特征……媽媽?」


    「為啥是問句。」


    而且媽媽又不是一種特征。你該不會還沒睡醒吧。


    「那……那你為什麽會坐在那邊熟睡?」


    「我隻是想休息一下而已。一直等不到我媽媽來……」


    「這、這樣啊。不過天氣這麽冷,在外頭睡覺會感冒吧。」


    「會冷嗎?我完全沒感覺耶?」


    少女身上隻穿著單薄的連身裙,雖然嘴硬,但當冬天的寒風吹起。


    「……哈啾。」


    「明明就會冷嘛!」


    「真的一點都不冷。隻要動一動馬上就會暖和起來,沒問題!」


    「……是喔。」


    看著逞強的少女雙手握拳,我使勁搔了搔頭發。這該怎麽辦。從言行舉止加上現場狀況來看,這女生擺明了有點怪怪的。不過,就這樣放著不管也不太好。她的母親八成是這裏的研究員,我總不能自己離開,拋下她不管。


    「……簡單說,你就隻是單純走失了?」


    「嗯嗯!我隻是單純走失了。」


    帶著毫無陰霾的笑容,少女如此描述自己的狀況。


    要是我一逮到機會就吐槽,對話隻會在原地打轉。我告訴自己,說話要盡量簡單扼要。


    「既然這樣……如果你願意的話,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我帶你去服務台,請人幫你廣播,你母親才知道該去哪邊找你。」


    說實話,我也曾在研究所內迷路過。雖然那時年紀也不小了:心裏還是不安到差點放聲大哭。所以少女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


    聽完我說的話,少女眨了眨那雙圓潤的大眼睛,雙手並攏直直看向我的雙眼。


    「嗯,嗯嗯?……所以……路人先生是個很親切的好人?」


    不知怎的,這舉動讓我聯想到小狗在散步時抬頭仰望路人的模樣。


    「也不是啦……親切與否這點隻能請你暫時先信任我了。話說回來,我的名字不叫路人。」


    我輕咳一聲清過喉嚨。每到自我介紹(這種時候)總是特別緊張,隻有我會這樣嗎?


    「我叫風峰橙矢。特設研究機構——也就是這裏的研究員。請多指教。」


    「啊,我知道了!請多多指教!唔……風峰橙矢先生?」


    「直呼名字就好了啦。還有,不習慣用敬語的話,不用太勉強。」


    這種別扭的感覺,在對話中其實滿明顯的。


    聽了我的提案,少女仿佛鬆了口氣似地放鬆了表情。


    「嗯……那,我就叫你橙矢……可以嗎?決定了,就這樣囉。對了,你不是路人先生嗎?奇怪,你假冒別人名字?」


    「哪有人會取這種名字。」


    我不由得苦笑。手伸向少女,少女握住我的手。我輕鬆地一把拉起她。


    少女的手遠比想象中要冰冷。


    「哇,你的手好溫暖。」


    「一定是你的手太冰了。」


    「會嗎?……嗯,不過這樣感覺好棒喔。」


    少女開心地上下揮舞著彼此相握的手。和剛才拘束的感覺相比,現在的她說起話來自然多了。不知道為什麽,注意力被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給拉走了。


    因此,這時我忘了問少女的名字。


    特設研究機構。


    我的打工場所,也是潛水都市「鶺鴒」內最大的研究設施。


    雖然正式名稱是特設研究機構,不過這名字字數又多又長又拗口,激起了職員之間不滿的聲浪,因此目前大多采用俗稱的「研究所」一詞代替。美陽小姐曾說,名字長也要有相襯的資格,研究所旗下職員逾千名、占地廣大、設備精良,再加上潛水都市的國家設施之中最高等級的薪資與福利。


    都市最大的研究設施。在我們這碩大的工作場所中迷路的機率,自然也是全都市第一。


    「所以說,你和你母親是在那個屋頂上走散的?」


    走在人工打造的冰冷通道中,我回應少女口中的話。


    我領著迷途少女正打算前往服務台。緋紅長發的少女個性絲毫不怕生,遇見擦身而過的職員們總不忘記打一聲招呼。緋紅發梢隨著步伐韻律飛舞,少女與我有說有笑。


    「嗯嗯?我們沒有走散啊。媽媽好像隻是叫我在那邊等一下。」


    「在屋頂上?……啊,你母親果然是研究員?」


    「嗯——大概吧?」


    少女歪著頭,大概是她的習慣吧。雖然回答很曖昧,但似乎也不象是在裝傻。在這時代,不曉得自己親人的職業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是這樣嗎?


    「不過……媽媽到底在哪裏呢?」


    「服務台不遠了,到了就會知道……啊,走那邊的樓梯下樓。」


    好的——她順從地遵循我的指示。我和少女經過樓梯問,走下樓梯。


    我想從迷路事件頻傳這點就能略知二一——研究所內部的構造極其複雜。想去服務台卻抵達販賣部,輕敲實驗室的大門才發現是門後是洗手間。諸如此類的傳聞包含我自己的親身體驗,可說是不勝枚舉。


    不過,那對我來說是兩年前的事了。現在的我早已經不會再迷路——


    「橙矢,你剛剛說的思考升華是什麽東西?」


    她的問題迫使差點陷入回憶的我回歸現實世界。


    回過神來,走在身側的紅發少女並沒有停下腳步,但同時也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啊,抱歉。我沒聽到,你剛剛說什麽?」


    「那個,剛才你給我看的那個思考升華,可不可以再多教我一些?」


    就覺得很在意——少女以玩笑般的口吻問道,臉上掛著羞怯的笑。


    聽了她的問題,我差點直接反問她:你沒聽說過嗎?卻又突然想起,每位都市居民應該都知道的「那個現象」,這位少女剛剛才第一次親眼目睹。


    既然如此,雖然我隻是打工的,不過身為行使思考升華的研究員,為她解說也是我的職責之一吧。


    「所謂的思考升華,是一種物質創造。」


    我下意識地看向白天花板灑落冷白光芒的熒光燈。


    對思考賦予質量——換句話說,將思考升華為物質。


    說到底,理想的物質隻存在於理論中,不存在於現實中。然而反過來說,在不具質量的


    思考中,不論任何性質的物質都可能存在。


    柔軟的鐵、灼熱的冰、黑色的光——宛若詩中譬喻的理想物質,都可能存在。


    更進一步想,若能令思考具有質量,不就能製造出理想的物質?實際體現這項概念的技術就是我們口中的思考升華,而創造物質所需要的輸出裝置就是——


    「……驅動槍?」


    「正確答案。」


    我在她麵前舉起自己的大型手槍當作回答。


    驅動槍。擊出思考形成的子彈,創造物質——運作原理和既有的槍支完全不同。


    「隻要有這把驅動槍,什麽東西都能作?」


    緊接而來的疑問中充滿了期待。我也想盡可能滿足她的好奇心。


    「沒有這麽萬能。思考升華需要與創造對象有關的知識。在


    我們研究員之間叫做『無悖思考』,簡單來說就是——」


    就和繪畫時先掌握整體模樣才下筆的作法一模一樣。絕不能容忍任何差錯。關於創造對象的知識——材料、形狀、重量、溫度,必須確實理解使目標存在於現實的條件,否則別說是創造,就連想象都辦不到。


    創造者必須毫無矛盾地理解自己的創造物。


    「所以,剛才為我做奶油鬆餅的時候也一樣?」


    「就是這樣。其實剛才會不會成功,我也不是很有把握。」


    奶油鬆餅的原料標示在塑料袋上頭。在思考之前我先看過一次,除了要回想起味道外,也為了理解創造對象的分子組成。


    「所以說,隻要看過絕品美食就能夠馬上重現……是這樣嗎?」


    「應該不行吧。若是正確理解材料——分子組成的話,應該是做得出來,但是成品大概完全沒有味道,隻是外表像而已。」


    腰間的驅動槍並非廚師——而是一部料理製造機。


    如果隻是把食譜上寫的材料全部攪在一塊,這不叫烹調。


    「我問你喔,橙矢。我也可以做到思考升華嗎?」


    這位好奇心強烈的少女會問這問題,也算是理所當然吧。


    「你有興趣?」


    「對啊。剛才的奶油鬆餅,我也想做看看。」


    真的很好吃!——她追加的理由十分單純。原來如此。的確是理所當然。


    「這個嘛……很可惜,恐怕有困難。」


    雖然澆熄她的熱情不大好意思,不過我還是得如此斷言。但少女的雙瞳仍熠熠生輝。


    「隻要好好練習,我也可以?」


    真敏銳。我放慢步伐,回答:


    「思考升華使用前必須經過訓練。因為有失控的危險性。」


    失控。少女愣了一會,象是在模仿不熟悉的詞匯般複誦。我點頭。


    「剛才我也有稍微提到,思考升華的成功條件很嚴苛。除了一定要有創造對象的知識之外,同時也需要在腦海中正確構築這些知識的想象力。如果缺乏這點——」


    「……會怎樣?」


    少女歪著頭接績了我的話。我稍微挑選了一下接下來將出口的詞匯。


    「會很危險。沒辦法構築安定的物質,隻會創造出熱能。拿剛才的奶油鬆餅舉例,就像會從內部垮掉一樣……懂嗎?」


    「嗯。沒有細心去做當然不會好吃嘛。」


    這結論十分符合少女的風格。不過就完成度來看與事實相去不遠,真是驚人的直覺。


    「但是,並不是每個人經過訓練後就都一定能使用。」


    隻見少女瞪圓了雙眼。這句話出乎她的意料嗎?


    「真的嗎?」


    「真的。比方說有些人擅長繪畫,但是對於精細的手工藝完全不行,對吧?每個人都有他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思考升華也一樣。有些人很輕易就做得到,有些人則否。」


    我認為,這世上大部分的事隻要願意花時間去學,即使對每個人來說難易度各有不同,但人人都能得到某個程度的成果。但廚藝和思考升華絕對的差別就在這一點上。在思考升華這個領域,有些人做得到,但有些人就連食譜都無法想象。


    「每個人適性不同,在這領域算是滿常見的說法。我記得好像平均每三個人就有一個人適合。其實說法很多,有人說需要繪畫時的空間掌握能力、也有人認為解複雜算式時的理論構築能力也很重要,把這些要素全部加在一起,我們才會說思考升華需要才能。」


    少女注視我的雙瞳中的光芒更加燦爛。純潔無垢。啊,好眩目。


    我要怎麽承認,這些都是從調查室的某位前輩口頭抄來的……


    「我也……可以嗎?」


    少女當然不懂我的心情,滿懷著期待的眼神投向驅動槍。讓我想想。


    「我也不知道。這方麵隻能憑每個人的感覺。實際嚐試看看應該最快,不過因為有失控的危險,就算真的要試,也得先做好萬全的準備。」


    我隨手讓驅動槍滑入槍套。少女的雙肩仿佛被失望壓垮似地往下掉。這模樣生動得讓人覺得好有趣,我這麽想著,正好和有點害羞的少女四目相望。


    嗯……這女生果然很少見。


    我也覺得思考升華是很有魅力的技術。但另一方麵,為了射出物質卻需要驅動槍——也就是武器。思考升華是使想象化做現實的理想技術,相較之下,驅動槍的樣貌未免太過危險。事實上,也有不少人對於武器這形式在心理上有抗拒感,我認為他們心中的忌違也是很正常的感受。


    一旦舉槍——就一定有槍口前的目標。


    我在心情上想肯定她的求知欲,但我依然隻能再度否定:


    「不,不是。思考升華是研究的產物。這個研究所裏研究的是——」


    ——更令人厭惡的東西。


    「……哦哦,那邊那一位不就是我們的阿橙嗎?」


    開朗中帶點懶散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


    才覺得這聲音好耳熟,把視線拉回正麵,馬上就發現相貌眼熟的同事正揮著一隻手,從樓下露出半張臉。蓬鬆帶點卷度的褐發、穿歪了的白色製服、右手中則提著身經百戰的陳舊工具箱。


    我的同事——阿升秀出爽朗笑容,順便加上一排白牙。


    「你在這種地方忙什麽啊?搭訕?」


    「這不是見麵打招呼第一句該說的話吧?」


    「哪會。男人可是每分每秒都在追求女性的生物啊。」


    特別派遣調查室的同事兼死黨——八王寺升一開口,輕佻個性嶄露無遺。


    是誰?察覺到問號浮現在少女眼中,我簡單回答:朋友。


    阿升踩著輕快的步伐走上階梯。我看著他手中搖來晃去的工具箱,問道:


    「你會在這裏,意思是人家拜托你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阿升和我一樣是打工性質的研究員,但工作內容不大相同。我墓本上都在調查室內待機,阿升的工作則必須在研究所內四處移動。


    「是啊,剛剛才搞定。從一大清早就關在整備室裏整整四個小時,剛才終於搞定了。慰勞我一下吧,阿橙。」


    「是是是,辛苦你啦。」


    阿升說了聲謝,一躍跳過兩階,在我麵前著地。


    「我現在要去吃午餐,阿橙要不要一起?餐廳應該剛好也開了,這時候人也很少——哦哦!? 」


    句尾的音調微妙地上揚了。因驚訝而圓睜的雙眼正瞄準我的背後——由於阿升的反應而不知所措的少女。我想大概是因為剛才被樓梯擋住,他沒看見我身後的少女吧。我的同事吃驚到連嘴都合不上,低聲問道:


    「……阿橙你該不會真的釣到女生了?」


    「你的思考為什麽就隻有這條路啦!」


    阿升這人還真是勤勞啊——剛才湧現心中的尊敬之情迅速萎縮!


    「說得也是。阿橙怎麽可能有膽量跟女生搭訕呢。」


    「唔。這個說法我不太能接受……」


    「如果你不是跑去搭訕,你背後那位衣衫單薄的女生又是打哪來的?」


    說完,阿升再度看向少女——迷路少女連忙躲入我的背後。剛才話多的模樣不知藏到哪了,保持沉默觀察我和阿升之間的互動。


    奇怪?也許她比想象中要怕生?


    「這個嘛……這個女生在這迷路了。聽她說,好像正在找她媽媽,我想帶她去服務台,請人幫她廣播尋人。」


    「……隻是迷路了?」


    阿升高高挑起單邊眉毛表達他心中的訝異。


    「這情況就像……狗警察先生和無


    家可歸的小貓?」


    「我不懂這譬喻是啥意思啦……大概和你想的相去不遠吧。」


    聽了我的回答,阿升恍然大悟般再三點頭。


    「哦哦,帶著路上遇見的迷路女生……還真象是阿橙你的作風啊。」


    「作風?什麽意思?」


    「也沒什麽意思啦……對了,阿橙。」


    象是突然間心生妙計,阿升湊到我的耳邊低聲說道:


    「能不能把我介紹給那個女生?——喂!你這什麽『我真看不起你這輕浮男』的眼神!我都快變成石頭了!」


    我沒有看不起你,隻是瞪你。


    「……是可以啦,別像平常一樣講一些莫名其妙的就好。」


    「嗨!迷路的小貓!我叫八王寺升。我和杵在那邊的阿橙是拜把兄弟兼戰友。我在調查室當調律師,也就是調整驅動槍的技師。請多指教。……話說回來,你真是好可愛。改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喝杯茶?」


    「我說的話你有沒有在聽!」


    誰會找初次見麵的迷路女生搭訕啊!


    看吧—少女擺明陷入呆滯,歪著頭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邀我去喝茶嗎?好啊好啊,橙矢也要一起去嗎?」


    「什麽!居然還有這招?等等,現在是換我被搭訕?」


    「哦,這就是傳聞中的天然係少女嗎?居然想逆推阿橙,真有兩把刷子。」


    「什麽逆推,這是哪門子的術語……」


    我的雙肩象是沒了骨頭似地無力下垂。耳邊傳來嘻嘻輕笑,回頭一看,少女似乎正努力忍著笑。……算了。觀眾願意給點笑聲,負責吐槽才有意義。


    「不過,既然帶著迷路女孩,午餐就不能一起去了吧。」


    「抱歉啦。沒辦法陪你。」


    「幹嘛道歉。和可愛女生好好相處可是男人的畢生大事。我等一下也會到服務台看看狀況。那我先走囉,兩位晚點見啦。」


    拋了個居然還頗帥氣的電眼,阿升轉過身——就在這一刻。


    嘰——。宛若噪音般的電子聲在樓梯間響起。


    「——緊急通告全體研究員——」


    聲音來自頭頂。抬頭一看,研究所內的廣播喇叭震動著空氣。


    阿升表情尷尬地看向天花板。


    「什麽?業務廣播?真有膽量,居然敢打斷本大爺帥氣十足的道別。」


    「對喇叭生氣有意義嗎,阿升——」


    「——於地下二十七樓實驗中的殘留體已經逃脫——」


    「!」「!」


    聽見自頭頂灑落的機械聲,我與阿升兩人啞口無言。


    「一般職員至指定避難區進行避難。武裝研究員務必配帶驅動槍,至中央本部集合。重複一次,於地下二十七樓——」


    我花上了幾秒鍾才把視線從複誦警報的喇叭上挪開。


    而且還是因為身旁的少女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才回過神來。


    「剛才的警報是什麽意思?好像說了什麽……避難還有武裝研究員……對吧?」


    「……啊,是啊,嗯。」


    我與阿升四目相對。我的表情大概和他同樣,凝重到極點。


    「阿橙。剛才警報說……逃走的東西,是『那個』沒錯?」


    「應該錯不了。阿升,我要到地下一趟,這女生就拜托你了。」


    交給我吧。阿升說完,握住迷路少女的手腕。少女神色驚慌地抬頭看向我。


    「橙矢…?你要離開嗎?」


    「嗯,我有點事。」


    ——去收拾那些惡心的家夥,很快就回來。


    我在心中說道,即刻轉身準備下樓——更正,隻轉了一半。


    我被迫重新體會,原來今天不管要去哪裏都會被打斷。


    原因就在於——從我的前方,黑色的「某物」朝著我筆直衝來。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影子伸長了。


    刺破樓梯間的地麵出現在我眼前的「某物」,外表細長像鐵絲一般,而且上頭塗滿了詭異的顏色。就象是將各色顏料胡亂攪拌在一起——失敗作品的顏色。


    話說回來,世界上哪有顏色這麽惡心的影子。


    另一條顏色惡心的條狀物同樣刺穿了堅硬的地麵,出現在眼前。當風壓吹動額前瀏海,我終於反應過來。


    「——!」


    我連忙向後一躍,同時伸手捉住仍僵在原地的少女和阿升兩人的肩膀,像是要把人拖倒似地拉向我自己,兩人慢了半拍才分別發出驚呼聲。


    下一個瞬間——豎立在幾步之前的兩條柱子突然間彎曲,象是生物的雙手一樣抓住了地麵,發揮足以使地麵龜裂的力量,把「那個」從地麵的下方拉上樓梯間。


    「那個」將人工的地麵撞得粉碎,一躍而上。


    「什、麽——!」


    那是身體色澤如同汙泥一般,外表光滑的巨人。


    巨人全身上毫無凹凸起伏,甚至找不到關節。生理性的厭惡感令我無從抗拒地渾身顫抖。而最令人思心的,是長在巨人頭部的一根小小的羽毛。


    羽毛如同雕刻一般一動也不動,是巨人全身上下唯一一處純淨美麗的淚色。小巧可愛的模樣令人不禁懷疑它一定生錯了位置。這點更凸顯了眼前巨人給人的混沌感。


    我必須改口。這家夥的確是個影子。似人卻非人的——人形黑影!


    「——!」


    大腦透過視覺認知到黑影的存在,我的鞋子反射性地朝地麵猛蹬。毫無阻礙地縮短沒幾步的距離,衝進仍杵在原地的巨人——不,怪物的懷中。


    「喝——啊!」


    毫不猶豫,一拳埋進它厚實的腹部。


    拳頭傳來了類似揍在橡膠上的結實觸感。我管不了這麽多,全力揮出手臂,怪物像風吹紙片般向後彈飛——沿著樓梯滾向樓下。


    劈哩匡啷。傳來響亮無比的碰撞聲。


    「喂……喂!阿橙!你還好吧!」


    阿升臉色大變,三步並作兩步趕到我身旁,迷路少女跟在他身後,也許是還搞不清楚狀況吧,不安的視線在我和阿升之間來來去去。


    我一語不發表示沒事。阿升的口氣中滿是急切。


    「喂,阿橙……那個——」


    他指著在樓下縮成一團的巨人。


    「那個就是剛才廣播說的,從地下實驗室逃出來的殘留體?」


    「大概吧。八成是打破地板爬到這裏的。」


    我冷冷地俯視著怪物——人稱「殘留體」的異形生物。


    不過是隻白老鼠,居然敢逃出來在這逛大街。


    原本趴在地上,相貌單調的殘留體突然滑溜溜地站起身。完全無視於人體關節可動區域的模樣,就象是影子伸長一般滑順而——異質。


    轉移至戰鬥姿態的過程絲毫沒有多餘的動作,因此——


    殘留體的手臂動了——當我的視覺察覺這件事,手腕已來到眼前。


    「——!」


    我先撞飛少女和阿升,自己則勉強傾斜上半身閃避。


    色彩混雜的手腕掠過我鼻尖的前方,風壓舔過我的下顎讓我心底一涼。視線挪回怪物身上,這次可真的讓我嚇到了。


    殘留體鬆弛的雙臂垂落在地麵上,長度甚至超過了它的身高。難怪攻擊的速度會這麽快——攻擊範圍突然伸長,是因為手臂本身伸長了。


    「……不過,這下子伎倆就被我看穿了!」


    我自腰間的槍套中拔出大型手槍——驅動槍。


    怪物,就讓你見識一下這把槍原本的功用。


    「等一下啦!阿橙!一個人打不贏的!至少先等支持再——


    」


    別煩我。收拾那家夥,是屬於我的工作。


    我無視阿升的忠告,一把將驅動槍拉到眼前。視線筆直射入透鏡的中央——創造的焦點就在透鏡的另一端。開始構築機能實用且迅速成形的想象——沒問題。


    ——核心為銀——形狀為短劍——強度最為優先——


    扣下扳機的瞬間,思考脈衝在腦海中迸裂。槍口噴出透明色閃光。思維彼此碰撞激發光芒。想象化做現實的這個瞬間——可惡,這瞬間也太久了!


    我伸出一隻手直接抓向閃光,硬是拔出了創造物的柄。火光四下噴濺象是在抗議我的粗暴,我可管不了這麽多。


    反正都創造成功了——還有什麽不滿?


    思考的電流趕工打造之物,是一把短劍。


    破刃劍——鍔部較寬的短劍,主要用途在於接下對方的武器,再將之彈飛或予以破壞。雖然屬於注重防禦麵的武器,但是在這狀況下可說是最可靠的選擇。


    壓縮到這個尺寸——才擁有無可比擬的強韌。


    準備完成。


    我拔腿起跑——自樓梯一躍而下。麵對我的突擊,殘留體迅速作出反應。


    雙腕急速刺向我。速度很快——正因為快,攻擊的軌道幾乎是一直線。


    我使盡全力扭轉上半身。側過身讓黑色雙腕僅隻擦過我的腹部。付出帶著微熱的輕微痛楚作為代價,揮出破刃劍剖開它完全伸長的手臂,就像剪紙一樣輕鬆流暢,但這道傷口肯定不淺。


    緊接著,在攻守互換的這一瞬間,對方可說是門戶大開。


    抓住機會,我反握破刃劍,持刀高舉過頭,上半身大幅度向後仰。用上全身的關節凝聚足夠的勁道。重力理所當然地將我躍入空中的身體往下拉——墜落。


    平滑不見五宮的臉就在眼前!


    「——喝!」


    隨著呼聲,破刃劍朝下直劈。銀白軌跡劃向黑色麵具般的臉部——深深刺入。感覺不到分毫阻礙,卻也不見鮮血灑落。


    雖然看起來有幾分相似,但自傷口泉湧而出的並非鮮血,而是間歇泉般噴出的黑色濃霧。


    「——咕咕——咕——咕,咕嗚——」


    臉部受創,殘留體第一次發出了低吟般的聲響。雖然我很懷疑在那張毫無五官的臉上哪裏有嘴巴,不過我也沒有義務對怪物吐槽。


    「……啊。」


    我判斷這一刀已使它身負重傷而拉開距離——但這似乎算下策。


    短短數秒,我的視線移向呆站在二男的少女和阿升,隻不過是看一眼的時間。


    殘留體已經不再呻吟。


    「我差點忘了……這才是你們的本質。」


    咕嚕……咕嚕……


    發出奇異的聲響,殘留體被斬斷的手臂——從就人類來說相當於手肘的部位開始逐漸伸長——依序生出手腕、手掌,直到指尖。傷口閃爍著透明的火花,傷勢亦隨之愈合。


    簡直就象是影像倒轉一般——這譬喻與事實相去不遠。


    肉體再生。殘存於世上,擁有久留不滅的身體——殘留體之名的由來。


    「——阿升!」


    「呃……什麽!?」


    死黨慌張得語調上揚不隻八度,我讓視線緊釘在殘留體身上.頭也不回地大叫:


    「把那女生帶到安全的地方!這家夥短時間內殺不死。」


    再生速度居然快到這種程度。雖然不甘心,就憑我一個人的火力——最糟的狀況下,無法完全消滅它。


    「喔!知道了!我會順路去搬救兵,你先想辦法撐著!」


    我們走!迷路的——阿升抓住了少女的肩膀。


    「——橙矢!」


    少女突然大喊。眉角向下拉,顫抖著嘴唇,神情仿佛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


    啊——對了。對著不知如何言語的少女,我露出笑容,回應她的呼喚。


    「放心——交給我吧!」


    由我來吸引敵人的注意力,阿升帶少女逃離現場。這策略並沒有錯,但是——


    殘留體的頭部轉向另一側。光滑的臉部注視著某一點。


    那就象是——瞪著它麵前不遠處,無力對抗怪物的少女和阿升。


    「糟了!快逃——」


    警告太遲了。殘留體已經發難——它擺動著完全痊愈的肉體,就像影子伸長一般爬上階梯。摩擦阻抗降為零的高速移動。影子伏地疾行的模樣,宛若鬼魅般不吉。


    為了拯救雙眼圓睜呆站在原地的少女,唯一選擇隻有立刻擲出手中的破刃劍。


    咻——。銀光疾馳劃過空間,趕在黑影得逞之前抵達終點,將殘留體的腳踝牢牢釘死在地麵上。苦痛的嘶喊、身軀因痛楚而掙紮——怪物停止移動。


    看到沒有,這就是正牌的影縫術——不對,現在不是自以為風趣的時候!


    我舉起驅動槍。得立刻創造新的武器。現在隻不過是爭取到些許時間。


    我扣下扳機。喀——就隻有喀的一聲。


    「……奇怪?」


    喀、喀、喀。我連續扣引扳機,卻看不到火花自槍口迸射。換句話說——無法引發思考升華。怎麽會?驅動槍並沒有裝彈數量這回事。引發思考升華的能量就是子彈的代替品,與彈藥用盡無緣。槍身內藏的能量匣昨天才剛換過……啊,難道說。


    在屋頂上,我幫餓肚子的迷路少女製造了奶油鬆餅。難道說,由於我在構築烤蛋糕時嚐試進行不熟悉的思考——所以消耗量遠超過預期?


    「能量……不足?」


    好不容易將視線從死守沉默的手槍上拉開,我茫然地向前看。全身正因為痛覺而顫抖,而殘留體輕易地拔出了阻礙它行動的短劍。


    它還能動。還能動的話——那少女就會……膝蓋一軟跌坐在地上的少女就……正拚命拖著她的手臂想帶她逃走的阿升也一樣……


    都無法得救?


    據說人絕望時眼前會化為一片漆黑,我的視線卻無法自這狀況挪開。


    想救卻無力能救,我絕不要這樣——絕不要。


    「——橘子箭,趴下!」


    腦袋理解到這句話是對我說的同一瞬間,我遵循話中指示壓低身體。


    凝聚的風掃過我的頭頂。那是巨大質量飛行時產生的風壓。我自眼角餘光瞥見,那物體正散發著藍色的冷光——就像流星一樣。


    如雨的冰雹。


    更精確地說,是由一顆顆大小等同人頭的冰塊所構成的,暴風雨。


    冰之流星雨轉瞬間削碎殘留體的肉體。完全不給再生的時間,徹底地單憑力量來擊潰對手。手臂裂開,腿部折斷。手腕再生尚未完成,頭部和腳已經被砸碎——冰雨的破壞力遠超過它的再生能力。


    直到怪物被粉碎到體無完膚,再也無從再生為止,並未花上多少時間。


    「麵對高再生能力的個體,基本戰略就是以量取勝——話雖如此,這手法似乎不太雅觀?」


    伴隨著清脆的腳步聲,身形纖長的女性現身。


    亞麻色的長發舞出柔和曲線。身材纖細的她身穿樣式前衛、腹部袒露的便服,在推薦穿著製服的研究所內可說獨一無二。令人聯想到貓的細長瞳孔,就象是發現了最愛的小魚幹一樣熠熠生輝。我這下才明白——我被她救了。


    那人的脅下挾著一把銀色的狙擊槍。


    「還好吧?橘子箭。」


    特別調查派遣室的室長——美陽小姐露出了華美的微笑。


    總而言之,我們決定先離開現場。


    有話要說也別在這坑坑洞洞的樓梯間——美陽小姐的意見可說是無懈可擊。雖然不大放心,我們還是把事後處理交


    給隨後趕到的職員們,離開了被殘留體打破的樓梯間。


    所以,我們回到了特別派遣調查室。


    我、阿升和美陽小姐,加上迷路少女一共四人,坐在擺成一個圓的折疊椅(便宜貨)上頭,這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首先,我得先向各位道歉,不好意思晚到了。」


    帥氣登場救了我們三人的美陽小姐首先打破沉默。


    美陽小姐,全名為天之河,史坦恩·埃爾·美陽。


    聽她本人說,我們這位名字長到嚇人的特別派遣調查室室長在會議途中接到某位職員的緊急聯絡,得知我們這邊發生的騷動,隨即衝出會議場趕來支援。


    「光是你跑這一趟就已經幫大忙了。」


    毫無遮掩的真心話。那時如果沒有美陽小姐伸出援手,我的故事恐怕早就落幕了。而且還是以不忍卒睹的悲劇收場。


    既然撿回了一條命,我有義務讓故事繼續進行下去。


    「那個,美陽小姐,雖然有點開門見山,但請問那家夥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唔……你的敘述很曖昧。你說的『那家夥』是指殘留體?」


    沒想到她會認真地糾正我這一點——雖然我先是這麽想,不過回想起自己剛才的台詞,也隻能好好反省。開口閉口就是「那家夥」、「這裏」、「怎麽」,沒一個清楚的字眼,腦中詞匯未免太貧乏了。我真的是學生嗎?


    「是,我指的就是殘留體……不好意思……我會多念點書……」


    「嗯?我看不出你有需要道歉的地方,不過願意主動吸收知識的態度,我覺得很了不起喔。」


    能有位優秀的晚輩,我真的很開心。溫暖的微笑洋溢在美陽小姐臉上。


    這就是愛嗎?這個人太寬容了吧……


    「這個……我想問,為什麽殘留體會撞破地板出現?」


    殘留體。與我作戰並遭到美陽小姐消滅的怪物。那是在某個期間出現並威脅都市安全的怪物。看剛才它在戰鬥中的表現就很明白了,殘留體性情極端凶惡。加上驚人的再生能力、伸縮自如的手臂等各種理想的身體機能,使它們更加棘手。


    不過,我的工作內容就是——打倒這些身懷異能的怪物。


    「你們應該知道我們研究所最主要的研究理念?」


    我點頭回答室長突如其來的問題。就算隻是打工的,這是基礎中的基礎。


    「對某種生物——殘留體進行研究、調查,並驅逐之。這就是特設研究機構的設立目標,也是我們目前投注全力進行的工作。」


    我懂。所以在那時殘留體出現在我們麵前。


    「如你所知,該殘留體室是在地下進行培養實驗的試驗體。讓生理機能降低至極限,陷入假死狀態再進行研究——發生了什麽事目前還不明了,總之殘留體重新進入活動狀態,從培養器中逃脫了。」


    「然後就正好……遇上我們。」


    雖然過程也算預料之內,但該怎麽說才好——


    「……我們的運氣實在有夠差。」


    「非常遺憾,關於這點我隻能同意。各位都沒受傷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聽美陽小姐這麽說我也很開心,不過我的疑問尚未完全厘清。


    「不過,為什麽會……重新進入活動狀態?怎麽會這樣?」


    「目前還不清楚。我推測問題不是出在殘留體,而是培養器——不過這也隻是推測。脫逃的原因,研究所目前正傾全力進行調查。過一段時間,部分調查工作也會落到我們頭上。現在想破頭也沒意義。」


    這些事就先放一邊——美陽小姐的嘴角突然問往上吊。


    「那位可愛的女生是哪戶人家的小姐,我個人非常非常在意。」


    美陽小姐指向少女。我這才想到,少女無從參與我們談論的話題。


    少女眨了眨眼睛,回頭一看。當然,她身後並沒有其他人。少女好幾次看向我,最後才半信半疑地指著自己的臉頰。


    「……是在說我?」


    「當然呀,小姐。我個人推測,恐怕是橘子箭搭訕成功帶在身邊的女孩子——更正,這不是推測而是一種確信。實際上的狀況如何?」


    「這調查室的人為什麽隻會往那方麵想!」


    剛才的嚴肅氣氛一瞬間消失無蹤。


    「哦?這吐槽相當耐人尋味。人在同樣環境成長,有同樣的生活作息,在思考及感覺上有相似化的傾向——你想要引用這理論的其中之一嗎?」


    「不是啦!」


    我不是想聽小知識啦!就算這席話讓我真的長了點知識!


    「唉,算了。我還是從頭講起好了——」


    平常時候我也許就會和大家繼續拌嘴,不過現在少女的事情優先,相聲就先擺一邊去。


    我一五一十描述我與少女之間的邂逅,與我告訴阿升的內容相同。


    「——就是這樣,所以她才跟著我。」


    「原來如此。我大概了解狀況了。」


    美陽小姐的指尖撫過下巴,正麵朝向前違的迷路少女,開口說道:


    我心裏還在懷疑她該不會又講些莫名其妙的話,但美陽小姐展現了大人的成熟態度: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知道你遇上這種狀況,希望你接受我的道歉。剛才讓你被卷進我們研究所內的問題,向你致上歉意。會害怕嗎?」


    「啊……不會。」


    少女象是剛自水中抬起頭的小鴨一般搖著頭,又看向我。


    「還好——我沒有很害怕。」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


    美陽小姐瞥了我一眼。臉上浮現貓一般的賊笑。


    「又……又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我現在重新認識了你這個人。」


    不知道為什麽,一旁的阿升也附和般地點頭……太謎了。拜托不要隨便決定我的個性,好嗎?


    美陽小姐似乎也不打算解開這道謎,用眼神示意阿升。


    「趕緊來解決她的問題吧。服務台應該正在處理剛才的事件,現在恐怕是忙得分身乏術——這樣吧,我們先從研究所的職員名冊著手調查吧。小八?」


    「了解啦。」


    綽號小八的八王寺升將鎮坐於桌邊,大小正好能抱在懷中的卵形機器拉到身旁。對著它口齒清晰地說道:


    「好了,該起床啦——涅斯提。」


    機械的嘰嘰聲響起。數條直條狀的光爬過卵形機械後,機體中央倏地亮了起來。亮光為藍色——這代表起動程序正常完成。雖然對我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光景,但——


    「這……這是什麽!」


    少女眨眼之間精神百倍,興奮地大叫。


    「好可愛……好像蛋一樣,這個是什麽?」


    「這玩意叫涅斯提,是我的幫手。驅動槍的調律裝置。經過我的各種改造,也可以當作連接研究所網絡的終端機……涅斯提,打個招呼吧。」


    說完,阿升輕撫卵形機械——涅斯提。兩根細長的機械短臂自機體內彈出,靈巧地揮動手臂尾端的手指。


    做出v字形的勝和手勢。


    「哇……好乖喔。」


    少女象是對待小孩子似地撫著涅斯提的頭。卵形機械中央閃爍起紅色光芒。奇怪,我記得紅光不是信息處理中或過熱的訊號嗎?


    ……熱量?美陽小姐的腦海中似乎產生了和我同樣的想象,她愉快地眯起貓一般的雙眼。


    「嗬嗬,涅斯提這孩子真是老實,和主人一模一樣。」


    「平常我摸它就沒這種反應……喂!蛋頭!和我換位子!」


    阿升激動地說:我也要給可愛女


    生摸摸頭!我耗費一點時間阻止了他。阿升雖然臉上寫滿了不甘願,但還是從涅斯提背後牽出了鍵盤,雙手五指開始在按鍵間輕舞。


    涅斯提亮起了單純代表信息處理中的紅光。


    「嗯。那麽我就趁這時候先作個自我介紹吧。」


    美陽小姐的柔和微笑,仿佛散發著紆解旁人緊張的特殊功效。


    「初次見麵,我叫天之河,史坦恩·埃爾·美陽。是這個特別派遣調查室的室長,同時也是一位武裝研究員。請多指教。」


    少女膽怯地握住了美陽小姐伸出的纖白小手。


    「請…請多指教……那個,天之河小姐也是武裝研究員?」


    聽著自我介紹,少女歪過頭。美陽小姐則給了她既得意又優雅的首肯。


    「沒錯。操縱驅動槍與殘留體作戰,持有武力的研究員。」


    美陽小姐指著放在室內一角的巨大狙擊槍。


    槍身色澤恰如夜空中的一輪明月,名為月下美人六式。據阿升所說,是具備頂級火力的最新型驅動槍。


    狙擊高手美陽小姐對少女綻露親切笑容。


    「對了,天之河小姐這稱呼太見外了。既然是橘子箭帶來的女生,對我來說就如同親妹妹。請務必用『陽陽』稱呼我。」


    「這要求會不會太高難度……」


    要是有人如此稱呼剛認識的對象,那人的個性絕非開朗二字所能形容,根本就是輕佻無禮。


    看吧,少女滿臉遲疑。美陽小姐,你害人家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嗯……那就……陽陽小姐。」


    你也太聽話了吧!


    「那個,陽陽小姐說的橘子箭是指橙矢?」


    「當然。橘子箭是我幫他取的綽號。橙矢二字拆開,不就是橙色和箭矢。你不覺得這名字很可愛嗎?」


    「不,本人認為一點都不……」


    「嗯!我也覺得很可愛!」


    「突然間意氣相投了!」


    天然係遇見天然係的相乘效果。在一旁敲著鍵盤的阿升喃喃地說著。


    「對了,大姐頭。那我的『小八』是怎麽取的?」


    「嗯?就是八王寺的八。」


    「理由就這麽單純!?」


    阿升悲憤不已。雖然我也懂他的心情,但說穿了和我的綽號也沒有差別。


    話雖如此,美陽小姐也沒打算放著正要掬一把男兒淚的部下不管。


    「開玩笑的。其實,這名字取自於你初次相見也能讓人打開話匣子的社交能力,加上工作態度嚴謹從不敷衍,讓我連想到愛撒嬌又情深義重的忠犬八公,才取作小八。剛才捉弄你真是不好意思,小八。」


    「嗚喔喔喔……大姐頭!我一定追隨你到天涯海角!」


    阿升轉瞬之間飛上了感動的雲端。這就是美陽小姐的魔術。先甩一巴掌再誇獎個沒完沒了。最重要的是,誇獎的內容沒有一句聽起來像場麵話,這點倒十分合乎美陽小姐的風格。


    聽美陽小姐這樣說,反而讓我羨慕起阿升的綽號,這還真是神奇。


    「嗚嗚……大姐頭太令人敬佩了……嗯?好了?」


    涅斯提發出叮咚的電子音效。阿升用袖口輕拭眼角。


    「好了,連接完成——大姐頭、阿橙、迷路小妹,可以開始了。」


    阿升將涅斯提的背部轉向我們。半透明的畫麵自卵形的身體浮現。是職員名冊——我和少女,以及阿升口中的大姊頭,美陽小姐一同探頭注視畫麵。


    終於到了能少女與母親重新相見的時刻了。


    「那就先搜尋看看吧。先從姓名找起吧。輸入姓名查出所屬部門,接下來就打通電話過去,請迷路小妹的媽媽來接人。阿橙?」


    「了解。那就這樣吧,交給你囉?」


    我詢問三芳的迷路少女。當然,是想問她的姓名。


    「嗯……咦?咦?什麽意思?」


    出乎我的意料,少女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困惑地眨眼。


    天然係——剛才阿升如此形容她。


    「那個……可以告訴我們,你母親的名字,還有你的名字嗎?」


    話說回來,我還沒問過她的姓名。我也暗自覺得有點期待。


    我等她回答——等了半天,隻等到沉默。


    少女隻是直直看著我。


    「……那個,你的名字是?」


    難道是不好意思說出口?就算是這樣,少女的表情未免也太沒變化。宛若精致人偶般工整的五官,流露輕鬆的自然表情。


    等等,這——太輕鬆自然了吧?


    「——等等。」


    我感覺到心髒仿佛少跳了一拍。難以捉摸的焦躁在心底逐漸累積。


    「等等,為了確認,我再問你一次喔?你的名字——叫什麽?」


    少女的手按在連身裙遮蓋的胸前。睫毛細長的雙眼輕閉。


    「我的——名字。」


    那發音像極了在模仿遙遠異國的詞匯。


    和我們在屋頂相遇時一樣,也和她第一次見到奶油鬆餅的反應一樣。


    從未聽聞的字眼——換句話說,那是她無法理解的詞匯。


    「……嗯?奇怪?」


    少女若無其事地睜開雙眼,淺藍的雙瞳一眨一眨。


    表情和剛才並無二致。隻差在櫻色的雙唇開闔——孱弱地吐露:


    「……我叫什麽?」


    這句話的意思——


    「我……我是誰?」


    少女的細語,飄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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