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過去了。雖然不能說是轉眼之間,但在感覺上差不多就這麽快。


    這一星期間,特別派遣調查室接連不斷收到淚晶遭竊的報告,卻完全掌握不到任何有關淚晶竊賊的線索,可說是毫無進展地虛度了一整個禮拜。


    另一方麵,這個星期的毫無成果同時也代表了穗實的記憶尚未恢複,母親的行蹤依舊不明。


    「嗯——今天的天氣也好棒喔!」


    不過患者本人正仰望天空,口中輕哼著歌,仍舊精神十足。


    寒假也來到了中期。我們正走在前往研究所的路上。這一星期借住在我家的少女說得沒錯,今天也是個晴朗無雲的好天氣。不過,頭頂上的人工太陽天天燦爛發光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這句吐槽我就先省了。走在早晨的街道上,朝陽的暖意確實十分宜人。


    我看向步伐輕盈地走在前頭的紅發少女。


    「穗實還是老樣子,天天都很有精神。」


    「頭上天空這麽漂亮,要拿出多少精神都沒問題!」


    穗實一轉身,爽朗的笑靨跳進我眼中。那是個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純真無垢的笑顏。


    也許是因為我的反應太過遲鈍,穗實疑惑地歪過頭:


    「嗯嗯?橙矢好像沒有精神?」


    「會嗎?應該算還好吧。最近淚晶的失竊案件都沒有進展。每天到研究所去也拿不出成果,有種一直落空的感覺啊。」


    「揮棒落空?三好球?打者出局?」


    「我不是在講棒球啦……話說回來,那麽古老的運動你居然也知道。」


    世界崩壞之後,這類球技大部分都失傳了才對。


    「不過說真的,小偷又不是透明人,怎麽會連一件目擊證書都沒有。」


    「嗯?透明啊……我覺得,沒人看得到是件很悲傷的事耶。」


    悲傷嗎?這我倒沒想過。穗實的著眼點還是一樣有趣。


    我們兩人走在人煙較稀少,自然成分偏多的街道上。突然間——


    「直到最近……」


    ——穗實抬頭仰望浮在頭頂上的人工太陽。


    「我才知道,原來太陽這麽亮。」


    全然不同的著眼點。很亮?聽見我應聲,穗實點頭:


    「不是很刺眼的那種亮,是閃閃發光的那種亮。天空的顏色也是,走在路上的人們的眼睛、頭發,看起來都好新鮮。」


    是因為我都不記得了嗎?穗實說著,似乎也對自己口中的話感到不可思議。


    相遇的人,眼中的景色,一切都是全新的——


    「……你還是想要回想起過去的記憶吧?」


    對我來說,這隻是一個小小的確認。


    但穗實露出了少見的煩惱神情,自言自語般說道:


    「其實,最近我開始覺得,記憶不恢複好像也沒關係。」


    這句話對我造成了不小的衝擊。


    程度也許和發現穗實喪失記憶時同等,也許還更嚴重一些。


    「……為、為什麽?」


    「如果能回想起來,我還是想拿回記憶。我想找到媽媽,對我自己的身分也很在意。可是又覺得好像沒必要強迫自己回想起來。我會失去記憶,說不定是因為有必要全部忘記也說不定。」


    「……這樣啊。」


    這也許是我第一次聽見穗實的心底話。


    遇見穗實之後,一個星期過去了。穗實喜歡談天說地,個性也很好相處,但我總是有意或無意地閃躲著可能觸及記憶的話題。雖然主要的理由在於這話題很敏感,但她自己也不曾主動提起,我亦因此不主動過問。


    所以,她願意向我傾訴心事,我很高興,也希望能幫上她。


    「因為我現在很滿足。就這樣維持現狀下去……不行嗎?」


    「沒關係啊。」


    我個人認為,世上沒有不變的事物。


    人物、環境、天空,甚至時間也在分分秒秒中變化。今天看見的景色到了明天也許就不同了,就算看似沒變,那也隻是相似但不相同的景色。就算看起來沒變,變化仍確實存在。無論誰希望或者不希望,變化依舊造訪著世上各處。


    話雖如此,如果有想要好好珍惜的「當下」,那就好好珍惜也無妨。


    「啊,但是……」


    穗實看似慌張,突然想起什麽似地低聲說道:


    「一直待在橙矢家也不太好意思……我該工作嗎?打工?」


    不知為何發出勞動宣言。這用意是……?


    「為什麽?一直待在我家不就好了。」


    姐姐也會開心。我也有種多了一位家人的感覺——也許這說法太自作主張了——熱鬧的用餐時間與姐姐和穗實的嬉笑聲治愈了我每天的疲勞。至於金錢方麵的問題,姐姐和我打工的收入也十分充裕了。


    我和姐姐當然是舉雙手讚成。剩下的就看穗實自己的意願……咦?


    不知何時,耳根子發紅的穗實正板著一張臉。


    「我,我好像明白小翼之前講的話了……」


    「翼?她說什麽?」


    「『橙矢不隻是天然,是超天然』——我覺得,真的是這樣!」


    但是還是要謝謝你——穗實說完,不知為何鬧別扭似地嘟起了嘴唇。奇怪。天然係少女明明就是穗實的招牌。而且看這反應,她似乎是在害羞?


    雖然我不明白她害羞的理由。雖然不懂——但也覺得無所謂。


    雖然泛著紅潮,穗實的側臉依舊帶著笑。而我的表情大概也相去不遠。


    「人常保笑容是最好的。」


    今天的天空,蔚藍依舊。


    話說回來,經過這一星期,也有某些事物改變了。


    「啊,早安!」「早安,穗實妹妹。今天也很有精神喔。」「我隻有這個優點而已啦。」「喔?特查的穗實啊。有機會來我們部門玩吧。」「我一定會去的!」「哎呀,小穗,肚子會不會餓?販賣部的麵包,要就拿一個去吧。」 「真的可以嗎?謝謝!」


    改變的事物——簡單地說就是穗實在研究所內的知名度。


    在基本穿著為白色製服的研究所內,穗實顯然有一種局外人的氣氛,因此一開始時常感受到職員們的好奇目光,不過好奇漸漸轉變為善意,最近穗實受歡迎的程度甚至可說是不分男女老幼,幾乎成了職員們眼中特查的活招牌。


    小穗穗,我說你之後該不會變成研究所的吉祥物吧?


    「穗實的人脈似乎越來越廣了。真了不起。」


    「沒有啦……嘿嘿!」


    穗實嘴巴上謙虛卻掩不住臉上喜色。我在她身旁坐下,樸素的沙發發出細微的傾軋聲。


    這裏是休息室的一角。由於巨大的研究所內部構造複雜,我們職員移動時多少需要一些時間。為了方便職員們移動,通道上設有不少能讓人喘口氣的休息空間,我和穗實正在其中一處歇腳。


    「嗚……感覺有點累了。」


    「走在路上見到每個人都要打招呼,會累也很正常。」


    這句話純屬事實,不帶任何誇張成分。我甚至覺得穗實與人親近的能力算得上一種才華。而她本人對這點毫無自覺,更加符合阿升給她的稱號——天然少女。


    不知為何,天然少女穗實正全神灌注地凝視著牆壁。


    我原本以為她發見了狀似人形的黴斑——原來好奇少女的視線正凝聚在牆上掛著的數張裱框相片,相片依等距間隔掛在牆上……內容並非風景。


    「橙矢,這個是什麽?」


    「每一屆的績效最佳獎……應該是得獎者的相片吧。」


    其實我也不大清楚,至少不是日常生活中時常能


    目睹的景象。


    照片上清一色是身穿製服的研究員。有些人以個人身分得獎,也有些是以調查室或研究室為單位,由複數人一同得獎。所有相片唯一的共通點,大概在於每個人都麵帶笑容吧。無數笑容排列在麵前,甚至讓我一時之間感到震懾。


    「……咦咦?」


    當視線掃過右邊數來第三張相片,穗實停了下來。


    「這個人……」


    穗實像是要瞪穿相片似地凝視,我也跟著看向同一張相片——原來如此。


    那是三年前績效最佳獎的得獎者。一字排開的數名男女之中,有一位女性特別吸引我注目。女性姿態端正,麵帶微笑,長長的黑發束在頸邊。那個人——


    「該不會是……春姐姐?」


    「……是啊。」


    沒有特地否定的理由,我點頭。


    目前身為花店店長的我姐——風峰春的身影,映在特設研究機構的相片中。


    「嗯?所以旁邊這個人,應該是陽陽小姐……?」


    我點頭表示肯定。稚氣未脫的美陽小姐緊抱著姐姐的手臂。


    美陽小姐之所以會稱呼姐姐為「前輩」,並非因為姐姐是人生路上的前輩——雖然在她口中應該也含有這層意思沒錯——其實也單純地代表著,姐姐是研究所內的前輩。


    「春姐姐以前是研究員?」


    「以前是。三年前辭掉了。現在是花店的店長。」


    盡可能簡略地回答後,我刻意地將目光拋向掛在牆上的大時鍾。


    為了暗示穗實:休息太久了,差不多該走了。


    「好了,我們走吧。今天一定要想辦法掌握淚晶竊賊的行蹤。」


    我盡可能維持態度自然,自沙發上站起身,隨即轉身離開。


    「嗯?嗯……好。」


    穗實的腳步聲從背後跟了上來。我偏過頭往身後看,穗實對我淺淺一笑……其實再休息一下也沒關係。抱歉了,穗實。


    要是讓你再追問下去,我沒自信能好好回答你的問題——


    「——啊。」


    咚。一陣衝擊傳至身體。我連忙踩穩正要走過轉角的雙腳。沒必要特別問原因,原因出在我一邊想事情一麵走路,在轉角處與人相撞。


    沒踩剎車撞個正著。我連忙低頭道歉。


    「對不起,我走路沒看路……呃!?」


    我瞪大了眼睛。因為對方的那身裝束。


    和我正麵相撞的人物並未穿著製服。當然這沒什麽好奇怪。不過,稍等一下,今天是大好的晴天,而且這裏明明就是室內,為什麽會穿成這模樣?


    「——雨衣?」


    站在我正麵的雨衣人——更正,淚晶竊賊緩緩歪過頭的模樣,與現在狀況毫不相襯。


    我瞥見了雨衣帽罩下的臉龐。帶著睡意的雙眼、輪廓細致的鼻梁、蒼白的肌膚——怎麽看都是位女性。而且那美貌甚至使我看呆了,一時之間忘記了當前的狀況。——等等,現在不是描違她長相的時候。


    為什麽?一整個星期不斷追尋的竊賊,為什麽會現身在研究所——!?


    事態太過唐突,思考當場凍結。雨衣人就是淚晶竊賊,這點絕不會出錯。曾經親手刺穿我腹部的對手,隻要我的眼珠子還在,絕不可能認錯。


    雨衣人一動也不動。視線掃過我——就像是看著路邊的石子。


    「嗯?橙矢,你認識她?」


    澄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第一個反應的並不是我,是雨衣人。


    帽罩下的雙瞳圓睜,臉上如麵具一般的無表情因感情而龜裂,當我察覺那感情名為訝異,雨衣人早已自我麵前消失——不會吧?在背後?


    令我產生既視感的流暢移動,雨衣人貼近穗實。


    「——……——……」


    兩人錯身而過時,雨衣人似乎說了一句話——隨後便頭也不回地狂奔。


    「……………糟糕!」


    當我終於反應過來,雨衣人的身影正要消失在通道的轉角處。


    太大意了——可不能用這訶一筆帶過,我根本是呆站在原地眼睜睜看她逃走。


    沒有空間讓我自責,我拔腿起跑。然而,在我身旁——


    「……穗實?」


    我身旁的緋紅長發翻飛。當我察覺,穗實早已經展開行動。朝著雨衣人逃走的方向一直線疾馳。我要追——她的行動勝過言語。


    等等,為什麽你也要追?但我實在沒有開口發問的空閑。


    可惡!沒辦法。沒時間了——在跟丟之前一定要追上!


    早我一步起跑的穗實持續奔跑不曾停下腳步。也許她的視線勉強追得上雨衣人的身影,每當遇到岔路她毫不遲疑地左轉、右轉或直衝。速度很快。我緊追著穗實,但身為武裝研究員日夜鍛煉的身體卻逐漸壓不住喘息。擦身而過的職員們圓睜雙眼還搞不清楚狀況,我不理會他們,拚老命交互抬動雙腿,隻為了不讓緋紅長發逃出視線範圍。


    最後,在這座巨大迷宮般的設施內的追逐戰,終於落幕。


    「……籲……呼……」


    終於追上她了。穗實呆站在原地,她的肩膀在我眼前上下起伏。


    「這裏是……」


    似乎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人跡罕至的地區。我環顧四周。自昏暗程度來看,應該是地下區域。印象中,在追逐時的確有好幾次衝下樓梯。


    這個空間的天花板似乎相當高,而且十分寬敞。沉重的低音回響不絕——宛若潛水中的都市的運轉聲。事實上,此處也最接近都市的動力來源。


    錯不了。我見過這地方——不,見過這座塔。


    「純白花瞳?」


    與殘留體居住的高塔相連的巨大連接口敞開在我們眼前。


    「所以你的意思是——淚晶竊賊逃進了純白花瞳的內部?」


    美陽小姐為了確認狀況而提問,我點頭表示肯定。


    「目擊者不是我。穗實說,她看見身穿雨衣的人物自大門敞開的回廊衝進了純白花瞳。」


    回廊又名為水中回廊、海中回廊。別稱眾多,但意指之物相同。


    回廊是都市與塔相係的連接處——也就是現在我們所站之處,位於都市的最底層。


    在最底層,有著一扇高到必須仰起頭才能看見頂端的巨大門屝——正確來說,門屝本身目前正收在兩旁。兩旁設有操縱大門開關的控製室,但目前室內並未漏出任何一點光亮。


    「話說回來,來的人真多……」


    我環顧四周。在空曠的空間中,包含我在內,尚有其他身穿白色製服的身影。就研究員來說體格太過精良——散發著某種異樣氣氛的數名男女職員。


    全員攜帶著驅逐殘留體的專用槍枝——驅動槍。


    「共二十三名的武裝研究員。我認為這個動員數量相當符合目前的事態。」


    以槍背帶固定在美陽小姐背上的銀色狙擊槍——月下美人六式輕輕搖晃。


    「接到你的聯絡時我也十分驚訝,不過目前事態可說分秒必爭。」


    在那之後。跟丟了竊賊之後,我所能做的就隻是站在狂奔許久而渾身無力的穗實身旁,聯絡美陽小姐。


    聯絡之後——這就是聯絡的結果。


    「您是指,就救援隊來說,人數十分充足?」


    「嗯。雖說是竊賊,有一位未攜帶任何武器的人類侵入純白花瞳內部。那裏是殘留體的巢穴——這樣下去竊賊的性命十之八九會有危險。」


    需要盡速救援。美陽小姐露出嚴肅的表情轉向回廊的入口。


    沒錯。就是這樣。二十餘名武裝研究員齊聚於此,正在討論突擊進攻的時機—


    —就是為了要救出無意之中逃進怪物棲所的竊賊。


    雖然她是個小偷,若放任她成為殘留體的大餐——晚上也許會睡不好吧。


    純白花瞳是殘留體的巢穴,想當然爾極度危險。如果都市分分秒秒與塔相連,怪物便可能如雪崩一般湧入都市。因此,在連接處自然少不了一麵屏障。足以承受任何攻擊,無論任何怪物都無法通過的堅固大門。


    「我們趕到的時候,那扇門就已經開著了。」


    職責為「屏障」的大門,現在正完全敞開。


    原因有兩個。第一點是我們武裝研究員正要出發前往救援竊賊。第二點在於——


    「——是竊賊之前強行打開的。事實上,管理回廊的兩名研究員在我們發現時已經陷入昏迷。我不認為淚晶竊賊擁有開關回廊的技術,八成是威脅職員強迫他們打開入口。」


    真是麻煩。美陽小姐露出少見的疲憊神情,輕搖著頭。


    「久違了的武裝研究員的任務,沒想到不是為了回收淚晶,而是要救出竊賊。事態會演變成這樣,真的超出我的預測。」


    「抓到小偷,讓他招出淚晶藏在哪裏不就得了?」


    「嗬嗬,這真是個好主意。為了能順利達成這個目標,我現在要去參加竊賊救援行動的最後一次會議。晚點見了,橘子箭。」


    讓我們並肩作戰吧。語畢,美陽小姐輕盈地轉身離去。


    我看著逐漸遠去的背影,突然有人從我背後喚了我一聲。


    「喂——!原來你在這裏,阿橙、阿橙!」


    回頭一看,阿升提著左右搖擺的工具箱朝著我走來。看著他不怎麽踏實的步伐,我想他大概真的很累了。


    「讓你久等了,拍檔。你拜托我的整備已經搞定了。」


    我從阿升手中接過黑色的大型驅動槍——我的愛槍,龍騎兵二式。決定要前往純白花瞳後,我馬上拜托阿升整備驅動槍。話雖如此——


    「謝啦。雖然是我拜托你的,不過這麽急應該很辛苦吧?」


    「沒問題啦。再說,真的辛苦的是你們吧。聽說那個小偷逃進純白花瞳了?那家夥還活著吧?」


    「應該還走不了太遠吧。我猜的啦。話說回來……」


    我悄悄將視線挪向一旁。自那時分開之後,心中一直掛念的人物——


    「穗實,覺得比較好了?」


    靜靜站在阿升身旁的穗實不好意思似地低著頭。


    「嗯。讓你擔心,抱歉……」


    露出了少見的落寞神情。不過看起來並不像是身體不適之類的。不過我還是頗擔心的。


    畢竟她那時就像突然變了個人似地狂奔。


    「嗯。沒事就好。」


    太好了。我把手伸向穗實的頭頂。輕撫。穗實輕聲嚶嚀,覺得癢似地放鬆了表情。再撫過一次,這回輪到穗實伸長頸子把她的小腦袋瓜推向我。


    沒這樣摸過還不知道,穗實的頭發真的好柔軟——


    「……不好意思從旁打擾一下兩位的好氣氛喔。」


    「啊?要幹嘛?」


    我連忙抽回手。穗實臉上似乎浮現了幾分惋惜,大概是我的錯覺吧。


    「也沒什麽啦。俗話說有備無患。」


    阿升一臉賊笑,從製服的前襟摸出一塊長方形的神秘物體。


    神秘物體——其實也沒必要賣這關子,這玩意我十分熟悉。


    「以防萬一,把預備的能量匣也帶去吧。雖然不會沒子彈,不過能量用光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說的也對。上星期那次讓我學到教訓了。」


    我一麵說,一麵從阿升手中接過兩個長方形的能量匣。


    重量很輕。正麵是黑色,側麵則呈現美麗的淚色,外觀相當特別的容器。


    「對了……」


    穗實探頭注視著我手中的能量匣。


    「這個顏色……驅動槍的子彈就是淚晶嗎?」


    「哦,你不知道嗎?小穗。」


    阿升訝異地挑起眉毛。身為好奇心的化身,少女自然而然開口問道:你願意告訴我嗎?


    阿升也大方地回答她:當然可以。阿升的講解就此開始。


    「咳咳。雖然在大家的印象中,思考升華必須藉由驅動槍引發。不過,對思考附加質量這一點,其實是淚晶的效用喔。」


    淚晶。點燃就能成為熱能來源,電能傳導也來去無阻的萬能物質。


    不過,淚晶的真正價值並不在此——遠遠超越這個層次。


    「淚晶會對外來刺激產生劇烈反應。這些刺激也包括思維——講得更精確一些——對人的神經訊號也會產生反應。反應的成果就是思考的物質化現象——思考升華。簡單說,淚晶讓人腦中的想象變成了物質。」


    借我一下——阿升知會我一聲,借走了黑色驅動槍。


    「所謂的驅動槍,其實就是靠這個透鏡……一種特殊的水晶體來收集人眼發出的思維線,再將思維線射向能量匣狀的淚晶。驅動槍就隻是一個單純的思維輸出裝置。所以不會射出子彈,也沒有必要。不過這也不一定全是好事,有時候反而很麻煩。」


    阿升說的沒錯。沒有裝彈數量這概念——反過來說,彈藥耗盡前毫無預警。能量匣內的淚晶何時用盡,驅動槍會不會突然能量短缺,隻能依靠直覺和經驗去判斷。在這一方麵,我還有待磨練。


    阿升一眼瞄向驅動槍的透鏡,接著說:


    「順帶一提,要小心這個透鏡。像這樣隨便看看還沒關係,一旦扣下扳機,思考升華就會以聚集在透鏡的思考為骨架,在一瞬間發生。因為有失控的危險性,隨便亂摸可能會出事……雖然講得好像很危險,不過這個透鏡就像驅動槍的核心,功能重要而且事關重大,調律時這透鏡也特別難搞。這種時候,就要靠那家夥的運算機能協助調律。」


    阿升看向那家夥——被穗實抱在懷中的涅斯提——眼神中帶著幾分自豪。原來你這麽厲害。穗實說著,溫柔地撫過它卵形的身軀,涅斯提的眼瞳閃起紅光。插頭狀的尾巴很開心似地搖晃著。


    驅動槍的調律裝置——真的在各方麵都像極了阿升。


    「雖然東扯西扯講了這麽多,總之驅動槍和普通的火藥槍枝有決定性的不同。從原理上來說,其實比較接近照相機。扳機就是快門,底片感光就相當於思考升華。所以驅動槍這玩意就是靠透鏡聚集思考,再讓思考與淚晶能量匣發生反應,將能量以物質型態射出……與其說是槍,不如說是與液晶引發化學反應的機械,這樣講還比較正確。」


    說到這,阿升緩緩地籲出一口氣,看來講座就到此為止了……嗯嗯。


    「好像……還蠻有收獲的耶,阿升看起來似乎變帥了。」


    「哦?真的?哼哼,小升我可不是隻懂得搭訕的男人啊。」


    哦哦——。穗實歡呼加連連鼓掌。阿升的頭也跟著越抬越高——其實隻是背向後仰吊起下巴而已。


    看在同樣身為脊椎動物的情誼,我打算給他一個忠告,叫他別再挑戰背脊彎曲的極限——突然間。


    「太歡樂了吧?」


    未經遮攔的惡意之聲,從旁插入我們之間。


    「戰鬥就在眼前還聊個沒完沒了。等一下就要和殘留體拚命了,你不覺得太鬆懈了點?小鬼就是這樣,派不上用場。」


    腳步聲與惡言一起逼近。雖然我已經猜了個大概,也隻能不情不願地轉頭麵對聲音的來向。那是一名體格高壯的男人,雖然身穿製服但渾身散發的氣氛與一般職員明顯有異。


    男人——曾經有過數麵之緣的武裝研究員,像是瞧不起人似地哼了一聲。


    「憑你這樣有辦法勝任武裝研


    究員的任務嗎?風峰。」


    「……隻是在作戰之前和同僚講幾句話,我認為應該不會造成問題。」


    我刻意以冷漠的語氣答話,在心中長歎一口氣。


    又來了,又是這種人。


    「你覺得沒問題是吧。你們特別派遣調查室樂天過頭的人會不會太多了?聽說又招收了新的兼差職員?研究所什麽時候變成學生的打工勝地了?」


    「煩死了,和你沒關係吧?」


    阿升露出幾近呲牙咧嘴的表情反咬。但男人隻是一臉無所謂似地說下去。


    「你們新加入的同伴——叫什麽名字啊?聽說也沒什麽專門知識或技術,根本是門外漢……哦?就是後麵那位小妹妹?」


    感覺到穗實似乎在我背後顫抖……嗯,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雖然我和這個男的有過一麵之緣,但我並不知道他的姓名。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過是曾經組成一隊驅逐殘留體。他偶爾會找我們——其實是針對我——的麻煩。我就算了,但我怎麽能讓穗實被卷進這些蠢事。


    「不好意思,可以請您放過我們嗎?差不多該進入塔內了,我覺得先別在晚輩身上找樂子,回到崗位上會比較好一點啦。」


    我裝出假笑。與內心狀態完全相反的表情,勉強算是及格吧。


    「啥?喂喂喂。」


    不過——應該說是我早就知道會這樣吧。


    通稱·無名氏先生並沒有閉嘴。而是露出了幾乎可以登在教科書上當模板的一抹完美的嘲笑。


    「你居然也懂得放低身段?前陣子的你還比較有種一點。這樣真的可以嗎?你不是『舞姬』風峰春的弟弟嗎?」


    ——姐姐的名聲在哭泣喔。


    聽見男人口中這句話,我收回了虛假的笑容。感情在腦中一角爆發。


    講得更白一點。他踩中了我的地雷。


    「……你是說。」


    嘴巴自動開闔。我隻是個小鬼頭,抬頭瞪視身高高於我的大人。


    「你的戰鬥技術,比我更高明?」


    我扯開嘴角。


    以滿分一百分來評論的話,這應該是可以拿到八十分以上的嘲笑吧。


    「麵對我的,再生。——建議你話別說得太滿。」


    聽完這話,男人吊起了眉毛。顫抖似痙攣的臉頰表達出了他的憤怒之情。啊——……一不小心就說出口了。原本隻打算隨便敷衍過去,但剛剛這句話擺明了就是在挑釁。


    不過,我也沒打算收回這句話。


    「哦……隻會仗著姐姐的威勢,還真敢說。」


    男人向前踏出一步。我擺出架式,一旦他出手,我絕不會手下留情。


    突然,眼前的男人橫向飛出。


    沒有任何預兆,十分幹脆。剛才找我麻煩的武裝研究員,就像是吹一口氣就飛走的紙片一般,飛了出去。


    「……咦?」


    不成聲的驚呼竄出我的喉嚨。這是哪招?哪門子的雜耍絕技?


    不,不對。因為,男人倒在地麵上一動也不動——不會吧。


    「你,你還好……」


    我說不出下半句話。


    男人……不,男人所在的地麵不自然地扭曲。我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景象的扭曲並未消失。我理解到,並不是我的視覺發生異常——扭曲的是景象本身。


    察覺到這件事的瞬間,難以言喻的寒意爬遍全身。


    眼前的扭曲像是擁有意誌般蠕動著。那模樣與動作給我一種近似生物的感覺,但該處卻又空無一物。兩件事實在腦海內彼此撞擊,迸射出唯一的解答。


    某個東西,就站在眼前。


    動腦呀。這裏是哪裏?是距離殘留體巢穴最近的地方。那扇巨大的門屝是什麽?是區隔殘留體巢穴與都市的大門。那麽,那扇門現在怎麽了——?


    全開。門戶大開。這件事加上眼前的扭曲,緊急狀態下的思考將之彼此組合,符合眼前景象的一句話浮現腦海。我在心中念出聲音。


    將體色化為透明的殘留體——就站在我麵前。


    「——呃,啊……」


    突然間,我吸不上氣。再怎麽大口吸氣,氧氣完全吸不進肺部。像是要把鉛塊吞入喉嚨似地,隻是想要呼吸卻感受到無比強烈的阻礙。


    「呃——呼——呼,啊、啊,啊啊、啊——」


    無法呼吸。膝蓋使不上力,我跪倒在地。兩腕拄在地上勉強撐住身體,防止自己真的癱倒。我告訴自己要先冷靜下來。催眠自己先不要思考。


    但是——這些掙紮都沒有意義。太遲了。


    「——嗚啊!」


    啪的尖銳聲響在耳畔炸開。像是氣球破掉一般,令人不快的聲響。同時,陷入混亂的五官感知到些許的異常——咦?會痛?


    我並沒有受傷。在聚焦失敗的模糊視覺中,我才想尋找原因,原因自動跳進眼中。


    啪!右手手背在瞬間迸裂。


    「嗚——啊啊啊啊!」


    在我認知到這道傷口的瞬間。


    炸裂聲響遍全身上下。啪、啪、啪——連綿的聲響甚至構成了某種節奏,非比尋常的痛覺隨節奏刺激痛覺。全身——真的是全身上下紛紛遭到撕裂——每個關節如同燃燒般地灼熱。啊啊,好熱。


    頭——好熱。


    埋在頭部的——淚晶,好熱。


    「嗚……啊。」


    視覺越來越朦朧。硬質地麵的觸感逐漸遠去,不快的浮遊感包圍全身。眼前景色化作純白,但意識卻沉入一片漆黑中——這是失去意識的前兆。


    「——……——橙……」


    在意識的殘渣消散前——就在這一刻。


    聽見了某人的聲音。同樣的聲音,又聽見了一次。那是——是誰?想不起來。無法判斷。知覺無法與認知連結。隻有複數的呼喊聲在耳畔胡亂交錯。


    「——矢!橙……——」


    但是,呼喊聲使勁搖晃著我的頭。好幾次又好幾次——未曾放棄,搖晃著我。


    「橙矢!振作一點!」


    自一片漆黑的泥沼之中,把我拉了上來。


    「呃………啊!」


    我睜開雙眼。瞥見緋紅的長發。人偶般工整的五官與我正麵相望。


    緋紅長發的少女——穗實的眉梢低垂,堆滿在眼角的淚珠仿佛就要滾落。


    「穗……實……」


    「橘子箭!」


    凜然的聲響傳至耳畔。亞麻色的長發映入視野的一角。


    「沒事吧?橘子箭!還能動的話,協助戰鬥!」


    「……美陽,小姐?」


    美陽小姐凝視我的眼神中帶著不由分說的急迫。不過,戰鬥是指……?


    我終於察覺了。抬起臉一看就知道——四周早已化成戰場。


    四下分散的武裝研究員們紛紛舉著驅動槍指向空無一物的半空中。有人對著空氣扣下扳機,有人則被不知從何而來的衝擊撞飛。若用不同的角度來看,也許像是熟練至極的舞蹈演藝。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的確正在戰鬥。


    大家,正在和空氣——和肉眼看不見的殘留體戰鬥著。


    「橘子箭,沒時間了我隻大略說明。複數殘留體入侵至回廊,數量不明,種類屬於透明個體(stealth)——能讓體色配合周遭,擬態型的殘留體。」


    透明個體。這名詞震動了我的胸腔。


    「哈,哈哈……原來如此。我就知道,是這樣。」


    我在自己的笑聲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血劃過臉頰。手還能握拳。腳還能動。剛才差點失控的思考現在冰冷澄澈且銳利,連我自己都覺得詭異。


    「橘


    子箭?」


    「我要驅除這些家夥們——美陽小姐,可以的話請您支持。」


    拜托囉。說完我自腰間槍套拔出黑色驅動槍。在如此緊急的事態,槍柄一如往常的冰冷觸感令我異樣地安心。我讓槍在掌中轉了一圈。


    瞄準半空中。瞄準了潛伏在虛空之中的敵人。


    憎恨——真實無比的恨意。就是那家夥,害我——


    我和三年前的我早已不同,這點毋庸置疑。


    「——全都消失吧!」


    我高聲咆嘯。


    美陽小姐在第一時間給了最棒的支持。


    「橘子箭——要點燈了!頭放低!」


    美陽小姐的指示響徹戰場,我聽從指示低下了頭。


    下一個瞬間,炸裂聲在頭頂上方遠處響起。液體灑落在四周,宛若豪雨一般。我以指尖沾起滴落在臉頰的水滴。這液體是黑色的?我盯著漆黑如墨汁般的水珠,理解了美陽小姐的意圖。


    抬頭一看,四周景象的扭曲——擬態藏身的殘留體們身上發生了明顯的異狀。


    「這是——著色彈!」


    著色彈。遭到帶有顏色的液體潑了滿身,肉眼無法看見的怪物就此現形。近似墨汁的大量黑水,使得潛藏在我麵前的殘留體微微現出了輪廓。


    像是包圍著我似地,殘留體的數量多得嚇人——


    「——」


    無數的透明扭曲開始發光。光芒之中透明的火花噴散——緊接著,自它們頭部伸出的淚色之羽的輪廓變得更加顯眼。


    淚晶之羽,那正是殘留體擁有的淚晶。


    殘留體之羽生長在頭部。雖然羽毛本身看來還算可愛,但令人驚異的是,其實淚晶之羽直接與它們的腦部相連。這代表的意義可不是用可愛兩個字可以收拾的。


    歪曲的羽毛。而圍繞在殘留體羽毛周遭的火花最後集中於一點。龐大的光能瞬間迸發。光芒灑落在殘留體的身軀上,形成提升身體強度的厚實裝甲。


    無中生有。以光能打造披覆全身的鏜甲。使思考升華為物質的能力——


    「思考升華——!?」


    聽見背後傳來驚愕的大叫。正確答案,穗實。


    沒錯。那羽毛可不是裝飾用的。因為那些家夥們能利用腦內的思考——神經訊號與淚晶之羽直接產生反應,隨心所欲操縱與我們武裝研究員相同的力量——思考升華。


    溶入空氣般的體色變化、覆蓋身體的堅固裝甲,這些使它們被人類蔑稱為怪物的所有特異之處,全部源自於它們藉由淚晶之羽引發思考升華以改造肉體的能力。


    「不過——這可不是你們的專利。」


    指頭勾著扳機一轉驅動槍。槍口朝上噴出司空見慣的火花。光的碎片化作刺眼的熱能團,孕育對抗怪物用的武器。


    思考升華完成——我緊緊握住受重力牽引而落入掌中的破刃劍。


    右手握槍,左手架起破刃劍。我與扭曲生物群中其中一隻殘留體四目相對。


    「——!」


    突然間,怪物以尖聲代替戰嚎,朝我發動突擊。那殘留體近似人形,以雙腳步行,卻將左腕拄在地上當作輔助用的拐杖。那模樣,要一言以蔽之隻有詭異一詞可用——哼。


    「喝!」


    長歎一口氣,我壓低上半身。奇形怪狀的手臂切過空氣。速度很快。但即使如此,在它攻擊落空後一瞬間的空檔也足以致命了。槍口對準殘留體毫無防備的胸口,讓思考凝聚於透鏡,我隨即扣下扳機。


    在這地方就沒問題。上次和黑影戰鬥時,場所太窄而無法施展的招式。


    ——光——熱——花瓣——花雨——


    隨著啪吱一聲,槍口放射出透明光芒,光量在眨眼之間增幅,形成燦爛的光球。光球突然迅速膨脹,又急違收縮至一點——化為我心目中的形體。


    白光衝出槍口直線噴射——高過攝氏兩千度,以光熱織成的花雨。


    世界瞬間染為純白。


    白色洪流吞沒殘留體。怪物扭動身體像在痛苦掙紮。掙紮也沒意義。即使用高強度的裝甲覆蓋全身,也無從抵抗壓倒性的龐大熱量。一枚一枚的花瓣舔舐、灼燒殘留體的身軀,直到灰燼都不剩——焚燒殆盡。淚晶之羽也遭吞噬——連同存在本身徹底消滅。


    「……呼。」


    隻剩下滋滋作響的水氣。殘餘的水氣也迅速消散無蹤。包圍我的殘留體依舊握有數量優勢。不過,我的眼睛沒有放過它們微微的顫抖。


    大概是恐懼吧——接收到弱者對強者心懷的感情,我咧嘴一笑。


    「來吧。我會消滅你們。」


    殘留體們齊聲咆嘯。


    自左方逼近的殘留體自中距離揮出皮鞭般的長腕。我以破刀劍格擋後彈開——沒有喘息的空檔,在轉身的同時我舉起驅動槍。槍口抵住悄悄潛行到我身旁的怪物,怪物的動作短暫停止。太遲了。我自透鏡捕捉殘留體的身影,白光竄出槍口。


    「哈!」


    背對怪物噴出的水蒸氣,我全力一蹬。麵前殘留體頭上的羽毛正開始發光。在閃爍的光芒開始膨脹前,我提起黑色的槍口。怪物的思考升華即將完成——在完成之前,我的驅動槍噴出火光——不,是白光。迎麵衝來的風掃過前額瀏海。


    「哈哈!」


    在頭發的間隙中,我瞥見黑色的身影。察覺到率先傳到耳邊的風聲,我向後一躍,麵前的地麵隨即爆裂。飛散碎片的另一頭,殘留體人模人樣地掄起雙拳。厚實的左拳再度轟來,我以左手的破刃劍試圖彈開攻擊,但沒能徹底吸收衝擊力,劍柄脫手。


    鏗鏘的金屬落地聲在遠處響起。無所謂。以左腕的酸麻為代價,我抓住一瞬之間的空檔,將準星瞄準了怪物的頭部。透鏡中央準確對準淚晶之羽,流暢地扣下扳機。閃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自己也知道,我笑到臉頰都快抽筋了。


    殘留體共通的再生能力源自於思考升華。


    受傷也好,流血也罷,筋肉撕裂也無所謂——重新創造失去的部位就沒問題。因此,殘留體一旦肉體遭受損傷便會運用思考升華修補傷口,這是它們的思考方式,也是本能。


    創造,而非再生——這之中隱藏著殘留體的致命弱點。


    稍微動腦就能明白這是理所當然的道理。隻要破壞淚晶與思考用的腦兩者共處的頭部,殘留體的生命現象便立刻停止。這就是它們無可隱藏的弱點——!


    「……!」


    突然間,不祥的麻痹感爬過後腦杓。我反射性地抬起臉。正上方。無機的超挑高屋頂上——伏貼在屋頂的黑點就是這份寒意的來源。


    形似巨大蜘蛛般四肢外伸的怪物,正以它紅色的眼睛注視著我。


    「——!」


    我舉起驅動槍和殘留體縱身跳向我,這兩件事幾乎發生在同一個瞬間。


    右手拇指扣下扳機的瞬間,黑色槍口噴射出創造之光。我立刻伸手刺入光團,緊捉破刃劍的劍柄——拔劍與招架一氣嗬成。


    銀色的閃光與正想壓扁我的殘留體的雙腳短兵相接。


    「呃……!」


    破刃劍與裝甲包覆全身的蜘蛛之間的抗衡隻維持了一瞬間。咕嘰的惡心聲響從左肩傳來,我立刻跳離現場。無可抗拒的麻痹感迫使我鬆手放開破刃劍。不知道是脫臼還是骨頭裂了,也許肩骨根本折斷了也不一定……真是的。


    笑聲自然而然地外漏。


    「哈哈……就該這樣才對嘛——!」


    我再度蹬向地麵。巨大蜘蛛瘋狂咆嘯。


    迎擊極其熾烈。閃爍著鉛色金屬光澤的蜘蛛前腳在空中劃出數道軌跡。一道、兩道、


    三道——最後是四道。銀灰光澤在我眼前狂舞,但隻攫走我前額的數根頭發。單調的連續攻擊我以視覺確認再回避也來得及。揮出第一隻,緊接是第二隻前腳——碰!第三隻前腳猛烈震動我的腦袋。


    「……啊。」


    腳步踩不穩,差點失去意識。在歪斜的視野角落,我瞥見一隻特別長的蜘蛛前腳。黑影——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字眼閃過腦海。


    好熱。也許頭破了,溫暖的觸感爬過臉頰。好痛。全身上下的傷口事到如今才開始集體抗議。又熱又痛——不過,我沒問題。


    我將被打歪的頭部猛力拉回正麵。


    「——哈,哈哈哈哈哈!」


    全身上下的無數傷口——連二連三開始再生。


    巨大蜘蛛的動作不自然地僵硬了起來。不知為何,它挪動後腳一步又一步地向後選。這速度之緩慢,就算我拖著這身傷也能輕易追上。剛才燦爛發光的紅眼失去了神采,隻是顫抖。


    「——再生有這麽稀奇?」


    我將漆黑的槍口湊上它眼前,隻見紅眼睜得更大了些。


    隻告訴它一句話。


    「消失吧。」


    純白的光芒轉瞬間吞噬了殘留體的身影。熱風疾馳四散。在不給分毫再生餘地的高熱包圍之下,大蜘蛛的腳隨著破裂聲接連折斷。嘴角不聽使喚地向上吊。哈。呼出第一口氣之後,瘋狂般的情感接連竄出喉頭。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消失吧。給我全部消失。


    殘留體也好,透明個體也罷,通通給我從這世界上消失——!


    「橘子箭,你在哪?」


    突如其來的指令讓我把笑聲吞回喉嚨。看向聲音的源頭,美陽小姐挾著銀色的狙擊槍,朝著半空中擊出冰塊的模樣跳進視覺中。是叫我出手支援——?


    「不對!不是我!小穗穗她們呢!?」


    這句話止住我踏出的步伐。穗實不就在我身後——什麽?


    「……穗實!?」


    她不在。剛才還在我身後的紅發少女,不知何時和我的同僚一起消失了。


    我焦躁地左顧右盼。視線一圈又一圈掃過呈現混戰狀態的戰場。持槍的武裝研究員。如海市蜃樓股搖曳的扭曲影像。除了參戰者和怪物之外,我找不到其他任何人——!


    「在哪……到底在哪裏!?」


    幾近是慘叫。雙腳已經自作主張起跑。難以言喻的寒意纏上四肢,我穿梭在人與怪物的空隙之間,一心隻想找回少女和死黨的身影。在哪裏?到底在哪裏?在這片混戰之中,一個不小心很可能會被卷進敵方或我方的攻擊中啊!


    突然間,我在無數重彼此交錯的人影與虛影之中找到飛舞的緋紅長發。


    「……!穗實!」


    我大喊。穗實一驚,回過頭來。即使距離這麽遠,我仍清楚看見她臉上緊繃的表情放鬆了——突然,她的身軀不自然地搖晃。


    嬌小身軀緩緩頹倒。緋紅長發輕盈散入空中。就這麽幹脆。


    「……咦?」


    視線自然而然追向少女的前方。身穿製服的男性同樣倒在一旁。長著褐發的後腦勺與散落一地的技術工具映入眼簾……等一下。等等。喂,等等,稍微等一下——


    於是我終於發現。直到現在才發現。


    漂浮在半空中的扭曲,正在兩人麵前不規則地幻化——


    「啊。」


    我聽見腦袋某處發出傾軋聲。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嘯點燃我的身體。


    壓榨出身體全部的爆發力,低空跳躍。一口氣直逼怪物身邊,槍口抵著它的肉體。也許是感受到恐懼,殘留體怪裏怪氣地抖動。死到臨頭了淚晶之羽才開始發亮。不給它抵抗的機會。我毫不猶豫扣下扳機。


    閃光炸裂——卻在途中熄滅。


    能量用盡。腦內仍維持冷靜的部位才說完,我已經舍棄驅動槍。


    「喝啊!」


    揮出右拳毆打殘留體。隨著吱吱聲響,飄來一陣血肉燒焦的臭味。雖然右手不大對勁,不過這隻是小事一樁,重新再生就好。


    殘留體挨下半套花雨,肯定全身滾燙——腦袋的某一部分如此推測。


    「混賬!混賬!混賬!」


    無間斷地接連揮舞左右拳。太硬了,再來。右,左,左,右右,左右右——


    竟然——竟然敢對穗實和阿升下手—


    「橘子箭!你在做什麽!」


    聽見怒吼的下一個瞬間,背後傳來炸裂聲。風壓毆打我的後腦勺。我不耐煩地回過頭,正好看見一隻向後仰倒的殘留體。四周散落著冰的碎片。怪物的頭部被砸得一點都不剩,但身體仍在痙攣。


    啊——這裏也有殘留體。


    我撿起滾落在一旁的驅動槍,一拐一拐地走向殘留體,跨在它身上。


    「消失吧!」


    喀。扳機擊出空洞的聲響。喀、喀、喀、喀。


    為什麽——為什麽沒有反應啊!


    「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


    「橘子箭!」


    肩膀似乎受到劇烈搖晃。煩死了。但那隻手似乎一點也不打算抽離,隻是固執地反複搖晃著我的肩膀。別阻撓我。我要把這家夥,把這家夥,把這家夥給——!


    「還不快清醒過來!」


    啪!很響亮的一聲。我花上一段時間才察覺,我被甩了一巴掌。是誰?連這疑問都還沒浮現,亞麻色的長發飄過眼前。美陽小姐……美陽小姐?


    「美陽,小姐……?」


    唇間流出的聲音,枯啞得連我自己都吃驚。


    「認得出我嗎?戰鬥結束了。已經結束了。」


    美陽小姐的手輕放在我雙肩上,以悲痛的神情注視著我。我感覺到臉頰在痙攣。剛才我一直在笑。斷斷績續的痙攣止不住,顫抖擴散到全身。好冷。我無法思考,縮起身子。還是好冷。我——


    我剛才——到底做了什麽?


    「嗚……啊。」


    事到如今,雖然握拳的雙手不斷控訴燙傷帶來的劇痛。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隻有緊握著驅動槍的指尖僵直而動彈不得。


    看似漫長其實為時短暫的大混戰,以武裝研究員的勝利、殘留體全滅作收。數名負傷。死者為零。美陽小姐轉達給我的信息就隻有這樣。


    「……呼……喝。」


    口中吐出的氣息異常地熱。


    撤離回廊之後,我立刻被推進了研究所附設醫務室內的單人病房。理由是為了治療雙手。雖然燒傷看起來頗嚴重的,不過迅速的處置加上我自己的再生能力雙管齊下,現在我已經恢複到足以在床上坐起身。患部包著白色的繃帶,不要動就不會感覺到疼痛。


    「…………怎麽會……」


    因為手完全止不住抖動,鈍重的疼痛斷斷續續地湧上。


    宰殺殘留體時的感受現在仍殘留在腦海中。我已經將那家夥徹徹底底地消滅殆盡了。但自心底源源不絕湧上的厭惡感卻讓我顫抖不已。


    我打倒它了。我已經消滅它了。但透明個體的身影卻遲遲不願離開腦海。


    「停下來……給我停下來……」


    「想要不痛,應該先吃止痛藥吧?」


    我回過種來。轉頭麵朝聲音的來向,熟悉的同僚站在打開的門前。嘈雜的腳步聲與大聲呼喊自走廊傳人室內。打擾啦,阿升說著關上了門,嘈雜聲響被隔絕在外。我慢了半拍才想起來,研究所的門有完全隔音的效果。


    我使了個眼神詢問外頭騷動的原因,阿升明白了似地,轉頭瞥向門板。


    「上頭的大人物指示下個沒完沒了。說是不能讓這件事給市民知道。畢竟都市的絕對安心防衛線被突破了,我也不是不明白他們的緊張啦。目前看來,大概還在重建指揮係統吧。大姐頭也被叫去參加對策會議了。」


    「……這些我都知道。」


    我答得冷淡,但阿升也沒有因此板起臉。我聽見他在房間角落的玻璃廚櫃翻找藥品。最後,阿升遞給我兩片小小的藥錠。止痛劑。接著又在我床邊放上一個裝了水的杯子。


    「謝了。」


    「嗯。」


    我將藥錠全放進口中,啜一口水。水流過幹渴的喉頭,舒服到感覺像是嗆到似的。


    「我問你,你為什麽會那樣戰鬥。」


    阿升開口時,杯中的水已經見底了。


    「我一開始被殘留體打昏,但是我在你們戰鬥途中就醒了。之後我就一直在看橙矢你戰鬥的樣子。」


    那算什麽啊?


    阿升唾棄似地說,我感覺到他話中肯定蘊含著怒意。


    「空手和殘留體幹架就算了。也沒在注意驅動槍剩餘的能量,還追打殘留體的殘骸,根本就是在歡迎敵人偷襲你嘛。」


    原來是這樣。我的嘴角不由得往上吊——也就是笑容。幹澀的笑。


    「……被偷襲又不會怎樣啊。受傷也不會出事。」


    反正又不會死。話才說完,比想象中更粗壯的雙手一把抓住我的領子。我被阿升硬生生拉到他麵前,與他四目相對。


    「……少鬼扯了。」


    這次我明白到,他真的在生氣。


    「嘴巴上這樣講,實際上不是差點就送命了!要不是大姐頭出手救了你,你說不定早就真的沒命了!」


    「……我這不是還活著嗎。」


    「這隻是結果而已!我也猜得到,也許透明個體是阿橙的眼中釘。但是,你好歹也該知道這樣戰鬥擺明了會出事吧!?就算有再生能力,這樣下去總有一天真的會送命!」


    「……就算真的這樣,」


    那也無所謂。


    原以為這句話隻默念在心中,但我似乎說了出口。隻見阿升怒目瞪視著我,雙手一推放開了我的衣領。杯子摔在地麵上滾動。


    發出「筐」的一聲,聽起來不像玻璃。


    「……你是認真的嗎?」


    阿升的眼神很可怕。正因我心知那眼中映著我的身影,更讓我害怕。


    上一次有人像這樣直接對我發脾氣——是多久前的事了?


    「我是調律師。武裝研究員的武器兼生命線——驅動槍的整備都交給我們。雖然我成為調律師還沒很久,但我好歹也有這份自覺。雖然我沒有實際上場和殘留體戰鬥,但是我照顧驅動槍時,在心情上同樣是賭上性命。」


    因為我背負著別人的生命安危——他補上的這一句,仿佛正責備著我。


    「阿橙,你是為了什麽才拿起驅動槍?」


    什麽?——為了什麽?


    我茫然地看著阿升,阿升似乎覺得有點尷尬。


    「……這些事情,拜托你想一下好不好?」


    他轉身離去時十分幹脆。留下短短一句「先走了」就步出病房。途中似乎和誰打了聲招呼。


    是為了什麽。這種事——我連想都沒想過。因為驅動槍就是武器,而且是唯一能與殘留體對等作戰的武器。我不知道有其他用途。


    驅動槍——不就是為了掃除殘留體而生的?


    「……我不懂啊,阿升。」


    足以露出苦笑的精神似乎回到了我身上。有朋友在真的令人感激。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不過才挺起身子就察覺到有人正注視著我,而且似乎不遠。


    房間明明能完全隔音,但嘈雜聲卻不斷自走廊流入病房。這個矛盾的原因我立刻就察覺了。門微微敞開,從縫中窺看室內狀況的少女與我四目相對。


    「……穗實?」


    眉梢低垂成了八字的穗實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點了個頭。


    我們誰都沒有提出意見,但腳步自然而然一同走向當初相遇的屋頂。夕陽照射之下,頭 頂上的水塔拉出了長長一道影子——在陰影下,我和穗實並肩而坐。


    正值寒冬,天氣當然很冷。我詢問在我身旁對著手掌心呼氣的穗實。


    「……你身體沒事了?」


    「嗯!健康是我最大的優點嘛。」


    穗實爽朗地笑了。在那快活的笑容中,我看不出一絲勉強裝出的印象。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雖然承受了肉眼無法目視的攻擊,幸好穗實的傷勢僅止於輕傷。背上好像麻麻的——恢複意識後,穗實如是說。至於阿升的傷勢,也隻需要接受些許治療,並無大礙,真的是不幸中的萬幸。話雖如此——


    ——好冷。一回想起那時兩人倒地的模樣,寒意再度湧上。


    「嗯……?橙矢,你的手在抖耶?」


    穗實探頭想看我的右手。我連忙把右手藏到背後。


    「這個,沒事啦。剛才一直握著驅動槍,握力有點變弱。」


    「是這樣嗎?但是好像有傷口耶?不會痛嗎?」


    聽她這麽一提,我才發現皮膚上有幾道細微的裂痕。覺得應該沒問題了,剛剛才把繃帶拆掉的說。真的會痛。血自手背滲出。


    剛才還完好無傷的說……我的控製技術也太差了吧。


    我在心裏對自己吐槽的同時,凝神注視手背。像是在回應我的注視,淚色的火花輕盈舞動。皮膚的裂縫隨之愈合,血也止住了。


    我輕輕甩手,確認恢複的狀況,這才察覺到穗實啞然無語的神情與視線。


    「……這是魔術?還是障眼法?」


    糟了。被看見了……不對,該說是一不小心秀給她看了?


    太大意了。我連忙動起腦筋,想出幾種借口——我放棄思考。沒辦法了。事到如今紙包不住火,連再生的瞬間都讓她看得一清二楚。


    但我仍然難以啟齒。我決定盡可能簡潔地說明,開了口。


    「……不是。沒有障眼法,也不是魔術。是思考升華。」


    「思考——升華?」


    如我所料。穗實不止是半歪著頭,簡直是全歪。思考升華不是利用驅動槍引發的思考物質化現象嗎?——她心中的疑問全寫在臉上。


    穗實的知識沒有問題。問題出在我身上。


    「嗯。那個……其實,我的頭顱裏麵,有一塊淚晶。」


    我老實地坦白。


    「以前,我被卷進某個事件,這塊淚晶就像是事件的後遺症。話是這樣講,不過對身體沒什麽壞處。隻是淚晶正好埋在差一點就會碰到大腦的位置。但有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這淚晶會收集大腦的神經訊號,引發思考升華。我隻是利用這個治好身上的傷——」


    「為……為什麽?」


    一開口就停不下來的台詞被穗實的聲音蓋過。


    我閉上了嘴。因為穗實眉心緊蹙,看起來好像很難受。


    仿佛她的胸膛正遭受巨力壓迫似的痛苦神情。


    「橙矢,你看起來好難受耶。為什麽……還能夠笑得出來呢?」


    ——小橙……不會感到不安嗎?


    「你在說什麽啦。我才沒在難過。」


    喃喃吐出的這句話,聲音弱到連我自己都吃驚。


    我無法直視穗實的臉。低著頭,但嘴巴卻像是別的生物似地動了起來。


    「我之前有講過,姐姐曾經是這裏的研究員,對吧?」


    三年前,風峰春辭去了研究所的職務。不得不辭。


    「她辭職的原因,其實就出在我被卷入的那件事。」


    淺笑。我現在大概正露出自嘲的笑容。


    「那件事……」


    心情好像在懺悔一樣。一想到這裏,我打起精神,在心中搖頭否定。


    這絕對不是稱得上懺悔的高尚行為。


    這隻是——放任後悔泛濫罷了。


    「那是我的錯。」


    三年前的冬天。剛好就像現在這時節,一隻殘留體襲擊了都市。


    潛水都市並非一年到頭都泡在海中,除了潛水期——與純白花瞳相連接的時期之外,都市都浮在海麵上。世界雖然毀滅了,太陽仍然殘存於世,我們人類也喜歡沐浴在天然陽光之下。當都市浮上水麵,守護都市不受水壓危害的屏障也會被解除。


    這一點,在三年前造成了慘劇。


    那一天,為了接當時以武裝研究員身分工作的姐姐回家,我前往研究所。


    姐姐是位極其優秀的武裝研究員。以近身戰為主的戰鬥手法,從旁人看來就如同舞蹈一般,甚至為姐姐博得她的名號「舞姬」。然而不隻是強悍,她的個性能消除周遭的緊張氣氛,再加上她正年輕,不止受研究室的美陽小姐等同事的愛戴,甚至集研究所內眾人的寵愛與信任於一身。就這一點來說,也許也有點像穗實。


    姐姐是我的榮耀,是我的驕傲,更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下起雪的那天,我為了送傘給姐姐而前往研究所。位於研究所玄關的大廳不知為何空無一人,而我隻是毫無警覺地思考著為什麽今天特別安靜。


    接著,完完全全毫無預兆——一匹龍從天而降。


    像是將所有顏料攪和在一塊潑灑在身上的,巨大殘留體。


    那家夥屬於殘留體中的《長羽型》。它的淚晶巨大化,使得它甚至擁有飛行能力——這些信息,我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


    殘留體的再生能力以及力量強度與殘留體擁有的淚晶息息相關。淚晶越大,其再生能力及肉體創造的細致度及威力皆會向上提升——變得更加猙獰且強大。


    因此在殘留體之中,《長羽型》毫無疑問是最為強大的怪物——然而,當時十三歲的我太過幼小而無法察覺這件事。


    太幼小,太脆弱,太無知。


    《長羽型》如同字麵上所違——從天而降,它混濁的雙眸掃過我。淚色的單片羽毛威風凜凜地揮舞在空中,爛泥色的四肢轟然震懾大地。


    我呆站在原地。隻是愣愣地想著:這好像一條龍。


    這次襲擊之後被命名為「濁龍事件」。我得知這名詞也是之後的事了。


    《長羽型》濁龍自純白花瞳露出海麵的頂端展翅飛行,入侵解除屏障後的都市。——這些細節,也是直到很久之後我才得知。


    而濁龍,就像是執行它身負的義務一般,理所當然地朝我攻擊。


    當時的我沒有任何力量,亦非武裝研究員,照理來說我會當場沒命。這應該不用多作解釋。麵對熟練的武裝研究員都難以應付的《長羽型》,區區一位國中生要拿什麽與之對抗?


    想當然爾,我短暫的人生就到此為止了——照理來說,應該會這樣。


    如果姐姐沒有從旁竄出,為我阻擋那一擊。


    至今仍曆曆在目。


    舉起細到令人覺得使用場合錯誤的小短劍,阻礙者擋下巨龍由上往下揮的前腳。在這一瞬間的空檔,阻礙者舉起漆黑的手槍,扣下扳機。光芒膨脹,擴散——壓倒性的光之軌跡灼燒巨龍,映得那人的黑發仿佛化為雪白。


    「舞姬」風峰春,無可比擬地強悍,而且美麗。


    姐姐轉頭望向跌坐在地上的我,露出鬆了口氣的安心笑容,輕聲問我是否有受傷。我緩緩地正要點頭——卻因為看見姐姐背後的景象,渾身動彈不得。


    濁龍仍未命絕。


    不但還活著,它的龍鱗正悄悄融入大氣——身影化為透明。


    透明個體。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殘留體,就是在這時候。


    姐姐驚覺有異而轉身時,已經太遲了。我隻覺得一陣強風吹過,姐姐就輕易地被掃向一旁,癱倒在地麵上。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在我眼前隻剩下恐怕還在原地的透明濁龍,以及掉落在地的黑色手槍。


    在這之後的記憶曖昧不明。


    我想也沒想地拾起了黑色手槍——姐姐的驅動槍。未經任何思考,隻是模仿姐姐的動作,舉起了手槍。


    第一次觸摸槍枝的觸感,就像是拒絕我的一切似的,冰冷而堅硬。


    如果我能在這時察覺就好了。


    驅動槍是對思考附加質量的特殊槍枝。其想象絕對不能蘊含矛盾。無法達成無悖思考的人——未經訓練者,絕不能使用這把槍。


    一心隻想要收拾眼前的怪物,甚至陷入了錯亂狀態的我——


    ——扣下了扳機。


    啪嘰。淚色的火花衝出槍口。這並非思考升華的前兆。


    ——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啪嘰——


    不可能成功。


    即便想象並不完整,不完全的想象仍會創造出不完全的物質——這就是思考升華的性質。


    光芒爆裂四散。失控的思考升華——數道雷擊向四周奔馳。其中一道雷擊命中了看不見的濁龍——刺穿了與濁龍頭部連接的淚晶之羽。淚晶之羽急遽碎裂朝周圍射出碎片,碎片劃出淚色的軌跡——其中一片就刺中了我的頭。


    意識迅速混濁。但我想到一件怪事。


    為什麽,我距離光的爆炸最近,卻還活著呢?


    緊接著,我察覺了,姐姐正緊抱著我。


    那姿勢就好像是為了在突發的光之爆炸中守護著我。我反複搖晃姐姐,動作僵硬得像是機械。沒有反應。而且,搖著姐姐的雙手好熱。一看才發現,手掌沾滿了紅。


    畢竟這份記憶相當陳舊,也許並不可靠。


    但我想那時,我一定放聲尖叫。


    因為一大片的腥紅浸濕了姐姐的背——


    「是我射傷了姐姐。」


    對著夕陽,我揭起仍在顫抖的右手。


    「姐姐保住了性命。但是,身體的機能受到嚴重損害,變得很容易疲勞——也就是一般說的體質虛弱。事件之後,姐姐的身體一直都這樣。」


    光是奔跑就足以對身體造成負擔,甚至吐血。再也不可能像過去的「舞姬」一樣作戰。——就武裝研究員來說,這是致命的缺陷。


    這就是三年前,姐姐辭去武裝研究員一職的理由。


    「橙矢呢?淚晶跑到頭裏麵,不會出問題嗎?」


    坐在我身旁貫徹傾聽角色的穗實問了我這個問題。


    她都願意聽我這一串懺悔往事了——隻要問我就盡量回答吧。


    「問題多的是啊。畢竟有異物卡在腦袋裏。」


    事件之後,我因傷住院半年。


    一開始是為了自頭部摘除淚晶的手術。但是體積一半以上嵌入頭蓋骨的異物難以拔除,不幸中的萬幸在於,就算放著不管也不會致死,於是我接受的治療主要著重於如何利用淚晶。


    「淚晶與思考反應後,對想象賦予質量——不過人是種無時無刻不思考的生物。腦內運轉的思考都是淚晶反應的對象。甚至隻要有模糊不清的想象,淚晶就會在我體內創造性質曖昧的物質。」


    「體內……?」


    「穗實你也有看見吧?剛剛在回廊裏,我全身破裂的樣子。就是那個。」


    雖然敵人並非過去的宿敵「濁龍」,但與透明個體再度相遇,


    讓我混亂到連呼吸都有困難。腦內沸騰的意象,毫無分別全都是思考升華的反應目標,在體內化為實體。當然了,人體本來就無法接受這些異物——連物質都算不上的半成品,身體各處便發生拒絕反應。


    隻要我放任腦海中浮現具有輪廓的想象,我的身體各處就會在瞬間破裂。


    「不過,這種麻煩得要死的體質,在戰鬥方麵非常方便。」


    住院時,我不分晝夜地研讀醫學相關的書籍。特別專注在人體的構造和成分上。人類的身體究竟是如何組成的——我將這些知識全部灌入腦中。


    一切都是為了藉由思考升華創造自己的肉體。


    「肉體……再生?」


    「嗯。正確答案。」


    穗實理解得很快。我對她一笑,轉而注視剛剛完成再生的手背。


    治愈傷口的再生能力,其原理正是肉體的創造。


    被殘留體奪走一切,獲得的能力卻與殘留體如出一轍,多麽諷刺啊。


    「既然能治好身上的傷,稍微亂來一點也沒問題。不顧損傷全力進攻,或是為了防禦犧牲一條手臂——這種事我現在做得到了。就算我年紀再輕,隻要我拿得出戰鬥能力,研究所不會多說一句話。我隻是個學生也能擔任武裝研究員,原因就在這。」


    雖然受傷也是會痛啦。我以帶點苦笑的口吻作結。


    黃昏了。我打算抬起已經變得冷冰冰的屁股——就在這時候。


    穗實正緊拉著我的袖口。聲音輕得像是唇間飄出的呼氣,她對我問道:


    「所以……橙矢成為了武裝研究員?」


    「——因為姐姐放棄武裝研究員的工作,是我的錯。」


    成為武裝研究員之後的兩年之間,我反反複覆對自己這麽說。


    抱著咳血般的心情與殘留體戰鬥,真的咳出幾口鮮血時。或者感覺到周遭把風峰橙矢與「舞姬」相比較的目光時。


    這些時候,我振奮自己,埋頭苦撐拚命戰鬥直到現在——為了補上姐姐的空缺。


    也為了逃離罪惡感——是我傷害了姐姐。


    「……唉,不過我也知道,這些全都是白費工夫罷了。」


    好像聽見穗實輕輕的一聲「咦?」,大概是錯覺吧。


    「姐姐自然不用說,其實誰也沒叫我來當武裝研究員。對我犯下的錯,姐姐隻是一笑置之。但是當我說要進入研究所,她卻十分反對。我不顧她的反對,硬是加入了美陽小姐的特查室,於是就這樣過了兩年。」


    我突然發現。不,其實我應該早在一開始就已經發現了。


    「說是為了賺取一家人的生活費,在姐姐開始經營花店的時候,這層意義就消失了。說是憎恨殘留體所以持續著武裝研究員的工作,這大概也隻是借口。」


    所以,其實我並沒有理由繼續當武裝研究員。


    追根究柢,我走過的這兩年,一點意義都沒有。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這兩年來,我作的事情有多白費力氣,在旁人眼中有多滑稽。但是,我別無選擇——」


    「才沒有呢!」


    一時之間,我不明白是誰,也不明白那人說了什麽。


    聲音大到像一把槌子直敲我的頭。聲音的來源很近——根本不用找。


    毫無疑問地,這是發自穗實的怒吼。


    「……穗實?」


    穗實滿臉通紅,兩道柳眉挑得半天高。全心凝視著我的雙眸中盛滿了純粹的憤怒。我感到混亂。為什麽?她在生什麽氣——?


    「才沒有白費!」


    穗實挺身逼向我,激動到像是要一把抓住我的衣襟似地,不停向我傾訴。


    我不懂——到底有什麽事能讓她認真到這個地步。


    「絕對沒有白費!橙矢直到今天的努力,全都沒有白費!」


    聽她這一聲大喊,不知怎地,血衝上了腦門。


    「——全都是浪費時間!」


    回過種來才發現,我已經吼回去了。


    「這兩年之間,我做的事情全都隻是白費工夫而已!沒有人希望我這麽做,我隻是給大家製造麻煩,讓姐姐操心而已,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又能怎樣!我傷害了姐姐,總不能一個人輕輕鬆鬆地活下去吧?就算姐姐,就算大家都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罪惡感加上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快把我壓垮了!所以我——」


    「所以,全都沒有白費!」


    一刀兩斷。


    穗實的呼喊斬斷了我的後悔。


    「因為橙矢明明就很帥!」


    ——不過,為什麽接上這句話,我完全不懂。


    「……啥?」


    「遇到春姐姐那件事,明明就很難過了,還是跑來武裝研究員這麽辛苦的工作!內心覺得自己有錯,可是一直和自己的罪惡感作戰,而且一直一直努力到現在,我覺得橙矢真的……真的……總而言之就是非常帥!」


    她說得好堅定。


    穗實整張臉紅到耳根子,傾盡全力想說服我。


    「……才」


    「不準你說才沒有!」


    呃,被她搶先了。


    「……你真覺得我很帥氣?」


    帶著某種近似放棄的心情,我縮起了脖子,戰戰兢兢地問。


    「明明就很帥!」


    她想都沒想就回答。我的臉急速發熱。嗚哇。這要怎麽辦。仔細一看,穗實正咬著嘴唇,臉也像顆蘋果似的。嗚哇。


    我想,這份紅潮應該來自與不悅或憤怒全然不同的感情——比方說,害羞。


    「呃,這個嘛………謝謝、稱讚?」


    「嗯……不、不客氣?」


    莫名其妙地互相客套了一兩句話之後,我們的視線逃離彼此。但是當我才把目光挪回原處,又恰好與穗實的視線麵對麵撞個正著。緊接著全身僵硬。


    曆經好一陣子的沉默,我們兩個——


    「「噗!」」


    ——兩個人同時噗哧一笑後,一陣陣的笑聲將屋頂上的寂靜洗刷殆盡。


    「噗……哈哈……穗實你真的……有夠天然。」


    我一點也不誇張地捧著肚子大笑。穗實則鼓起了紅通通的臉頰。


    「你這話很沒禮貌耶!至少比橙矢你要好多了!」


    「最好是這樣……你想想,剛剛那狀況,有誰會突然講什麽帥不帥的?」


    「嗚——!不可以喔?因為我真的覺得很帥啊!」


    「是是是,謝謝你啦……喂,會痛啦!不要打這麽用力!」


    見我一臉賊笑,穗實轟出抗議的鐵拳,威力遠超越一般少女的拳頭,還真的會痛。我很快就半認真地喊痛求饒,連連道歉請她高抬貴手,隻挨了幾記粉拳便獲得大赦。


    穗實像是威嚇時的貓似地呼呼吐氣。


    「呼。我是認真的。有橙矢在,才有現在的我喔,懂嗎?」


    「……?什麽意思?」


    穗實的表情遠比想象中要認真,我也正色反問。


    「如果橙矢說,武裝研究員這種工作我才不幹呢,然後就放棄了,那我就不會被橙矢撿到。如果橙矢沒有發現我,我覺得我一定會在那個屋頂上一直等我媽媽。」


    「……是嗎。」


    就算這樣,一定也會有其他研究員保護她——說這種話未免也太不解人意了。


    而我也絕不願意看到我以外的某人把迷路的穗實撿回家。我和穗實度過的這一星期可能就此消失——這種起點我絕對不承認。


    「……原來如此。沒有白費啊。」


    隻要我心中珍惜著穗實相遇至今共度的時光。


    那麽,我身為武裝研究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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