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河畔的琵特雷是個交易興盛的城鎮。


    這個有著徐緩的水流與兩岸寬廣平地的地點,最適合運用既深又廣的泰佩李斯河輸送物資。雖然以河流劃分的東西兩區無論規模和距離都可說是獨立的城鎮,但兩區共享一個鎮名是有理由的。


    那就是稅與法規。


    物資運至對岸不必抽關稅,平常應該課稅的對象統整為一個。總而言之,在雙重課稅及貨物管理上,不用麻煩兩次。


    貨物的流通和水流一樣穩定通暢。過去在這樣的處理之下,琵特雷繁榮起來。


    隻是,如今居住在房屋裏的不是原本的屋主,大都是法吉魯德帝國的士兵,剩下則是做軍隊生意市場、商行、船家人員。


    在活動頻繁的河畔,來往行人也幾乎全是靠著做軍隊生意過活的商人,雖然熱鬧卻沒多少浮躁的氣息。


    正值戰爭時期,這情況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當然的。


    在能夠將這幕景象盡收眼底的河畔建築物之一,隔壁是供馬車駛入的卸貨場,寬敞的四層樓房一室中,廉正和伊莉絲、米特拉一起打發時間。


    當他眺望船隻來來往往的河麵與街道,對照伊莉絲的說明與城鎮現況之時,一段爭論響起。


    「說到這個分上你還是連一句反省也沒有嗎!居然被貝提爾這種小人教唆!因為你的錯,害得士兵們白白送命!」


    「不是白費!他們證明了我軍可以跟魔獸軍交鋒!」


    「不需要這種證明!我說過很多次,隻有做好必勝的準備後才出戰吧!」


    「是勝是敗沒打過哪知道!」


    「我軍先前跟四足交手過一次!當時已接到報告,碰上那家夥的騎兵隊的刀槍對他不管用,從正麵受到突擊也打不倒他!沒有軍人聽到這些後還驕傲自滿的以為自己會贏!除了特別愚蠢的家夥!」


    「你想說我就是愚蠢嗎!」


    「沒錯,你這混賬兒子!」


    「這算什麽——!」


    越演越烈的爭論,隔著不算粗製濫造的牆壁依然很大聲。


    廉一行人被帶進看似接待室的房間並提供了簡單的餐點,但現場氣氛不太適合交談。


    長方形矮桌周圍,伊莉絲雙膝並攏坐在椅麵塞了棉花的豪華矮腳椅上,詢問麵前雙腳架在桌上坐著的米特拉。


    「他們總是像這樣起衝突嗎?」


    「誰知道?我不太感興趣。」


    米特拉邊說邊咬著柔軟的白麵包,仰起陶瓷杯喝下飲料。順便一提,杯中是摻了少許蜂蜜酒的羊奶,和廉手上那杯相同。


    呼~~她滿足地吐出一口氣補充道。


    「不過,我好像很少看到他們相處融洽的樣子~~」


    「這樣嗎?」


    舉杯喝了點羊奶加蜂蜜,伊莉絲輕輕將小塊麵包送到口中。


    在離兩人所坐的房間中央矮桌略遠處,艾莉西亞在小木桌邊拿著一個麵包轉頭看著廉。廉點頭後,她將麵包扔了過去。


    看來那是麵包籃裏最後一個麵包,艾莉西亞推開籃子緩緩地啜飲飲料。順便一提,她的那杯是純羊奶。


    咬下扔過來的麵包,側耳聆聽漸漸混入疲憊之色,散發出將結束氣息的怒吼聲。


    「——夠了,混賬東西!我命令你接受禁閉處分!在我說解除之前別讓我看見你!」


    「……可惡!」


    重重的關門聲響徹周圍,粗魯的腳步聲越過走廊。


    米特拉以指尖擦去嘴角沾的蜂蜜酒舔了舔。


    「真受不了,難得的零食都變難吃了~~」


    「明明沒出戰,吃最多的卻是你吧。」


    即使聽到艾莉西亞傻眼的語氣她也不為所動,拿出筆記本唰唰唰地寫了起來。


    廉將麵包和蜂蜜酒塞進胃裏,同時再度眺望窗外。


    (米涅爾瓦,從四足那邊奪得的資料裏有發現有用的東西嗎?)


    《隻有敵人<阿加思>使用過的部分暗號模式,由快取保存、四足瀏覽過的疑似作戰數據而已。》


    他在心中試著問道。雖然米涅爾瓦透過無線通信線路非法入侵,短短時間得到的收獲似乎不大。


    (作戰資料可閱覽嗎?)


    《可以。不過隻取得零碎的暗號鎖,用推論引擎解讀得花一段時間。》


    (要多久?)


    《尚且不明。多半一兩天。》


    意思表示,廉在先前一戰中得到的可稱作收獲的東西不多。他不禁感到有些苦澀。


    「你看見了什麽有趣的東西嗎?」


    這時,走到他身旁的艾莉西亞和他一樣俯瞰窗外開口。她站在廉身旁緩緩轉頭,一頭栗色的發絲曳。


    廉麵向騎士回答。


    「沒什麽特別有趣的,但各處都有士兵仰望這棟建築物。本來想是不是有麻煩,看來又不像那麽回事。你知道理由嗎?」


    當他如此回答,艾莉西亞肩膀頹然垂落露出頸項,半瞇著眼睛轉頭看廉。


    「因為這裏有稀奇的東西,才有人盯著看吧。」


    她指向廉說。目光稍稍放緩,嘴角揚起笑意。


    「剛才那一戰,你救了三千名士兵。會受到矚目是理所當然的吧。」


    艾莉西亞握起拳頭輕敲肩膀補充道。


    「——是……嗎?」


    當他們交談之際,有人敲了房門。


    「我是馬基力歐斯·路希坎特。方便打擾嗎?」


    「——軍隊撤至河川對岸的計劃隻能暫時中斷了。一度被攻擊過的敵人會如何因應……現在暫時先保住這個東側琵特雷和汀維之間的野戰陣地,重新編組出現傷亡的部隊。」


    眾人迎來馬基力歐斯環繞矮桌而坐,重新商討對策。


    「明智的判斷。這麽做能夠避免士兵動搖。」


    「正是如此。現在當務之急是避免現場混亂。」


    對於伊莉絲的回答,馬基力歐斯大大吐出一口氣。


    「聽士兵轉述,由於伊莉絲陛下站在步兵隊最前列指揮,恐懼魔獸的士兵也沒拖慢前進步伐,嫻熟的指揮也使得送返傷員的事務迅速完成。感謝您的盡心盡力。」


    「很高興遇到磨練撤退流程的好機會。」


    伊莉絲嫣然一笑回應,馬基力歐斯一臉複雜地注視著她。那表情令伊莉絲不解地歪歪頭。


    「怎麽了?」


    「……跟親生兒子幾乎說不通的事情,卻能和過去是敵國的瓦爾卡,還是年紀輕輕的陛下談,我感到有點諷刺。」


    伊莉絲搖搖頭。


    「關於令郎,我想隻要冷靜下來溝通一定沒問題的。」


    「……唉,等那個蠢蛋冷靜之後就這麽辦吧。」


    馬基力歐斯別開眼神回應,伊莉絲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閉口不語。


    「抱歉,離題了。更重要的是,廉大人的力量令我大吃一驚!別說如傳聞一般,更在傳聞之上!要是沒有廉大人,我軍士兵此刻是否已經撤退都很難說。」


    馬基力歐斯搖晃龐大的身軀轉向廉。


    「我想邀請你當我國的賓客,不,還是待遇優厚的軍官,你意下如何?」


    他甚至直接招攬起來。


    廉瞄了伊莉絲一眼,她僅僅若無其事地看著事態發展。


    無論如何,廉斷然回答。


    「我拒絕。」


    廉的目的是追蹤<阿加思>。不是社會地位。


    「唔……瓦爾卡人才苔萃啊,真令人羨慕。」


    馬基力歐斯遺憾地說。廉搖搖頭。


    「我不是那麽了不起的人,隻有作為軍人的戰鬥力。再說麵對那個四足,連戰鬥力也不管用。」


    「你明明逼退了那家夥啊。」


    「雖然不清楚情況,但那是敵人自己撤退的。純粹比力量,那家夥在我之上。」


    廉聳聳肩幹脆地宣言。


    「……四足強到這種地步嗎?」


    馬基力歐斯一臉凝重地詢問,廉隻能點點頭。


    「要和那家夥交手,條件沒備齊贏不了吧。」


    「舉例來說,像什麽樣的條件?」


    「奇襲、埋伏,或是遮蔽物多的狹窄地形。」


    「唔……」


    馬基力歐斯沉吟起來陷入思索,這時,伊莉絲舉手。


    「那個,廉大人。意思是說,你的想法是將軍隊撤離這個城鎮好當成戰場嗎?」


    聽完她所說的內容,廉思考一會兒後頷首。


    「街頭巷戰嗎……那說不定有勝算。」


    四足雖然火力豐富又穿著厚重裝甲,但行動本身很遲鈍。若將那家夥設想為戰車,廉設想為步兵,最有利的地點的確是市區。


    「果然隻有退兵一途——」


    馬基力歐斯話說到一半,房門突兀地敞開。


    「將軍!看來你又把事情透露給外人了!」


    貝提爾踏著響亮的腳步聲走進來,瞪著廉和伊莉絲大聲說道。


    馬基力歐斯皺起眉頭,鼻翼抽搐了一下。


    「他們在這一戰出力相助。要說誰是外人,倒不如是說初來乍到的你。不止教唆我兒子,在戰場上不見蹤影,隻會多嘴多舌地在旁邊插話。」


    貝提爾憤怒地揚起眉毛瞪視馬基力歐斯。本以為他會繼續回嘴,他細長的眼眸轉向廉他們揚起下巴。


    「我有來自本國的通知轉告。可以清場隻留相關者吧,將軍。」


    「……我們告退了,路希坎特將軍。」


    伊莉絲故作不知地輕輕站起身告訴他。馬基力歐斯臉上浮現歉疚的神情,但並未阻止。


    「您一路長途跋涉想必很累了,請好好休息,陛下。」


    「我會的。我會暫時留在這個鎮上,有事情請告訴我一聲。」


    聽到伊莉絲以言外之意表示「我不會擅自跑來這裏」,馬基力歐斯瞇起眼睛。


    「感謝您的體諒,伊莉絲陛下。」


    「不會。告退了。」


    伊莉絲行禮後離開,艾莉西亞、廉與米特拉也跟在她身後——


    「汀維克提布閣下,你可以參加。」


    這時,貝提爾對她開口。米特拉嘖了一聲轉過頭。


    「我不感興趣。」


    貝提爾向隻回答短短一句話的她刻意歎口氣。


    「今天的戰鬥中,你設計的兵器明明爆炸燒死了三個人喔。」


    「那又怎樣?擅自把試作品帶出去就別抱怨~~是使用的方式不對。要是打算挑我毛病,我就把你剝皮剁了扔給狗吃喔,蛇臉男。」


    米特拉以冷冷的眼神說出的一百詞,使他瞪大雙眼麵露怒色。


    「什……你想侮辱我?快點出去!」


    「那就別叫住我啊,受不了。」


    尖銳的男性叫聲,讓米特拉嘖了一聲大跨步走出房間。


    原本停下腳步的一行人也慌忙跟上。


    『感覺情勢惡化了。』


    米涅爾瓦小聲地說。


    「事情變麻煩啦~~」


    上下晃動嘴裏叼著的叉子,米特拉托住臉頰瀏覽信件。餐桌上擺放著各種食材做成的菜肴,她一邊看手中的紙一邊靈巧地以單手繼續用餐。


    「米特拉,起碼等吃完飯再……」


    「這裏是我家,我才不聽~~」


    她連看也沒看盤中的肉便叉起來送到口中。


    廉他們正待在汀維克提布家位於琵特雷的別邸裏。


    正如米特拉本人所言,這棟她一個人住起來太大的兩層樓宅邸占地廣闊,雖然還稱不上豪宅,但空間供包含米特拉在內的四人同住也綽綽有餘。


    這裏除了他們隻有數名仆人,看起來空房間很多。


    無論如何,一行人在米特拉宅邸小憩片刻後,所有人環繞在餐桌而坐。


    艾莉西亞用手折開水煮河蝦,挑起眉毛。


    「怎麽,想造反?我來當你的對手。」


    「算了吧,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夥。我投降~~」


    米特拉拋下手中的文件擺擺手。


    「哼,你隻是看完了而已吧。上麵寫了什麽?」


    「啊,你要問?騎士真不愧神經夠粗……」


    她推推眼鏡傻眼地說,用麵包夾了燉軟的羊肉、洋蔥與其他蔬菜大口咬下。


    正從頭啃著油炸小魚的艾莉西亞咽下口中食物,傻眼地開口。


    「米特拉你才是,難道有什麽隻吃可以單手食用的食物的戒律不成?」


    「我平常都是一邊作業一邊吃,這樣最順手啊。」


    「廉大人,蝦子別連殼一起吃,請剝掉殼再享用。看,像這樣。」


    「這樣子?」


    這些人中唯一有意將伊莉絲主張的餐桌禮儀聽進去的似乎隻有廉,坐在他對麵的伊莉絲特意配合他的步調慢慢地進食。


    「你至少也在吃飯的時候脫下鎧甲嘛。」


    這時候,米特拉看了過來。廉僅將目光轉向她回答。


    「……我習慣了。」


    「啊,真的耶。我也看習慣了。」


    伊莉絲含蓄地輕輕微笑。


    「……這麽說來,我好像沒給你們看過我脫下鎧甲的樣子?」


    當廉抵著下巴說道,艾莉西亞愣愣地開口。


    「這可以脫下來的?」


    「當然可以。」


    「哎呀。」


    連伊莉絲都很感興趣地喊了一聲,廉反倒有些困惑。米特拉看著三人聳聳肩。


    「是喔。啊~~無所謂。」


    她張大嘴巴將最後一口塞進嘴裏,配湯衝進胃裏。


    然後拿起一根切成棒狀的蔬菜叼著說道。


    「將軍發來的信件,總之是壞消息。」


    「你是說?」


    伊莉絲看向米特拉詢問。


    「剛才那個臉長得像蛇的……叫啥來著,貝塔?」


    「貝提爾·荷爾波利先生。」


    「對對那個蛇臉男。那家夥雖是幕僚,卻是元老院的中間人,說元老院反對軍隊後撤。」


    「看來很棘手啊。收件人寫米特拉,果然是……?」


    「嗯,沒錯。因為我是那些家夥和別國談判領土割讓時利用過的相關者……這種事情真是麻煩!」


    米特拉露出一臉厭煩的表情,卡嚓卡嚓咬碎蔬菜塞進嘴裏。


    「看樣子路希坎特將軍得忙碌一陣子了。」


    伊莉絲說完後將切成小塊的肉送到口中,咽下之後,不露齒地將撕碎的麵包含在嘴裏。她一如往常舉止端莊地吃著東西,但或許是因為麵包不硬,把麵包含進嘴裏時表情看來比旅途中進食時多了一絲喜悅。


    「這種事在我國難以想象……不,揭開戰史或許發生過類似的情況?」


    艾莉西亞喃喃低語歪歪頭。


    「應該很少見。國王大都親上前線。」


    當伊莉絲頷首回答,米特拉隔著鏡片的視線投向她。


    「就是這樣。」


    「啊?」


    「我要歸還領地,之後的事拜托你了,公主。」


    她以滿不在乎的口吻說道。


    從第二天起,大量的信件送到伊莉絲手中。


    「這是商業聯盟寄來的。那一箱。這些來自非聯盟團體的商行行長,請放進旁邊的箱子。這是……陳情書?啊,關於漁業權的。」


    伊莉絲區分那疊厚得兩手捧不完的信件,艾莉西亞依吩咐逐一裝進桌上並排的箱子中。


    還有幾封一拿到就打開檢查內容。


    「感覺真辛苦。」


    「現在還不算太忙,廉大人。我也曾在一邊被魔獸追逐一邊做過類似的事情。」


    伊莉絲隻有在回答時才會抬頭,她的目光立刻落回信紙上拿著羽毛筆在小紙片上寫下一段文字,拿起下一封信。


    「對了,廉,你有什麽事?」


    詢問的人是艾莉西亞。因為兩人迅速吃完早餐便開始辦公,有話還沒說的廉就追了過來。


    「我想要地圖。這個城鎮的。」


    伊莉絲抬起頭。


    「是為了防備四足對嗎?」


    「沒錯。」


    「那快點點弄到手比較好……嗯,米特拉應該有整個城鎮的地圖。詳細的地圖是依分區而畫,但容易到手的大概都被法吉魯德軍的陣營隊長收集起來了。那邊或許有對照現狀製作的新圖,我來提出要求吧。」


    「……沒關係嗎?」


    伊莉絲毫不遲疑的口吻,令廉忍不住問道。她回以有點困惑的神情。


    「法吉魯德軍——不如說貝提爾輔佐官不會給好臉色看吧……米特拉提出要歸還領土,法吉魯德帝國方麵當然不會接受。但雖然是臨時的,他們和鄰近諸國締結互不侵犯條約,擁立米特拉以確保琵特雷和汀維的領有權,因此無法輕視她。」


    接著,她悲傷地皺眉。


    「貝提爾先生已送來抗議信。也許是顧及在別國麵前的體麵,或是感到焦慮吧。米特拉與法吉魯德帝國的約定形式是『以被魔獸占據的土地為擔保,借用可向魔獸奪回領土的兵力』,並非明確指出『割讓到汀維為止的土地』……依談判結果而定,可以使他們放棄汀維,或反過來以此為擔保稍微施加壓力逼迫他們。」


    「……不好意思,請簡單地告訴我。」


    廉忍不住催促,伊莉絲微露苦笑回答。


    「米特拉將她擁有的權利轉移給我。法吉魯德軍隻能抗議。」


    「原來如此。那你打算怎麽做?」


    「……推遲一天再說。如果法吉魯德軍在這段期間內確立方針,或是想出對付四足的好點子那就好……但不能抱多少期待。」


    「我也會思考對抗魔獸軍的方法。」


    「謝謝你,廉大人。」


    「話說回來,這些堆積如山的信是?」


    「……隻是米特拉置之不理的陳情書送達了。內容包括被法吉魯德帝國征用的物產、汀維克提布家所有土地界線範圍、對在廢礦坑的神秘實驗的投訴,此外還有各種陳情。」


    「……最後那封信也是寫給伊莉絲你的?」


    「因為勸戒家臣是君主的職責……」


    看來堆積如山的操心事突然從天而降。


    「總之,找地圖的事情我會設法處理的。」


    「不好意思,你明明很忙。」


    「不隻是我,這件事關係到許多人的生死。」


    伊莉絲說完後,筆尖滑過新的紙張。


    「拜托你了。我接下來要和米特拉出門一會兒。」


    艾莉西亞邊將信丟進箱子邊轉頭看他。


    「去哪裏?」


    「聽說是河岸的澡堂。」


    「是嗎?」


    「我走了。」


    當廉背著手關上門正要邁步離開的時候。


    「廉要洗澡?」


    背後傳來驚呼聲和紙張沙沙散落的聲響。


    <阿加思>的生理機能與一般人不同。分解食物時除了一般的胃酸與消化酵素之外,還有發電酵素及化學物質抽出髒器等等,即使吃下的分量相同,其消化吸收係統遠遠效率更高且更複雜。


    話雖如此,<阿加思>當然不可能完全將物質分解消滅。也就是說長期持續活動之下,會跟普通人一樣分泌代謝物,也會有氣味。


    「一股油味。」


    但他身上的油味來源另有理由。


    「因為那時候一頭鑽進火裏啊。」


    「對喔,你好像一頭鑽進油脂炎彈裏。你對火焰的抵抗力有多高?」


    「很高。我在艾爾劄斯曾被畫在地板上的大魔法陣燒過一次,結果沒事。」


    「真的?我也可以試試看嗎?我來準備個厲害的。」


    「我拒絕。」


    回答著許多問題站立不動的廉,身在河岸的澡堂。在米特拉包下的澡堂裏,在熱水注滿浴池之前,他一邊回答米特拉的問題一邊掃描裝甲各部位。


    手指被筆的顏料與木炭弄得烏黑,米特拉一個勁兒地寫著紙片。


    「好,大概這些。」


    寫超過十張之後,米特拉推推眼鏡還沾黑了鼻頭,嘩啦啦地翻閱那疊紙,臉上終於浮現滿足的淺笑。


    「我可以去——」


    「啊~~好好好,請請請慢洗。」


    與其說被送出去,不如說是被趕走的廉走進更衣室。


    他取下各種裝備,脫下頭盔,搖搖頭吐口氣。


    「終於得到解放了——米涅爾瓦,解除裝甲服連結。以自律模式待命。」


    遵從廉的命令,上半身各處傳來裝甲服連結解開的聲響。在內部與緊身衣密合,外骨骼內側衝擊吸收材質從緊繃狀態鬆弛下來。


    廉像脫皮一般鑽出「tartaros armor」大幅敞開的上半身裝甲,轉身看看裝甲服。


    無頭的裝甲服自行恢複裝甲連結,連掛在腰際的頭部裝甲也重回頸上之後,看著廉說道。


    『裏麵的異物消失暢快多了。』


    簡直像鎧甲在說話一樣的動作,當然是米涅爾瓦搞的把戲。


    「但你的本體可是在內部異物的更裏麵,在這裏啊。」


    廉舉起連指尖都包在緊身衣下的手指向後頭部。


    『裝甲服不會說話。米涅爾瓦不建議人和無機物交談。』


    這次米涅爾瓦不用頭盔,改透過廉服裝上的擴音器發言。


    「…………」


    對它的舉動感到很煩,廉開始脫下由厚實衝擊吸收材質與高伸縮性防彈防刃碳纖維製成的緊身衣。


    緊貼著身體的厚實緊身衣之下一絲不掛。


    「讓裝甲跟上來。」


    『了解。』


    裝甲服以略顯生硬的動作跟在前往浴池的廉背後。


    強化外骨骼裝甲服可進行遠程操作。話雖如此,如同人形機器常有的情形,光是站立也需要處理大量訊息,想進行戰鬥則有困難。不過,不投入激烈的戰鬥中,像這種程度的操作方式倒能持續一小段時間。


    走進石板砌成的浴場,廉先將裝甲服浸入熱水中。


    廉需要大到足以將沉重的裝甲服浸泡進去整副清洗的熱水與浴池。和米特拉商量過後,她帶他來到這間澡堂,包下澡堂把一整個浴池注滿滿熱水使用。


    地麵挖出凹槽後鋪設石板而成的浴池,大小足以一次容納十人。雖然不需要這麽大的空間,但萬一砸壞了,據說修理費比修理米特拉邸的浴池來得便宜。


    浸泡在熱水中一陣子後,油漬與髒汙浮上水麵。


    雖然昨天戰鬥後也衝水洗過,畢竟跟整副泡在水裏不一樣。


    繼續浸泡,最後用布擦幹就行了。廉心中想著,準備擦拭自己的身體。


    這時候……


    「哇~~眼鏡果然會起霧~~……」


    米特拉走了進來。


    「……為什麽?」


    當廉這麽問,米特拉脫下眼鏡瞇起眼睛轉向他。


    有幾個浴槽已經裝滿水,其中一個正滿滿地注入熱水


    。因此澡堂內蒸氣彌漫,她的眼鏡好像立刻起了霧。


    「咦?啊,這裏是女澡堂,沒關係嘛。」


    「……這樣……嗎?可是這棟建築物好像隻有這裏有浴槽。」


    「嗯。很久以前教會稱男女混浴違背道德想廢除澡堂,但瓦爾卡人喜歡泡澡,將澡堂本身劃分成男用和女用,好讓教會沒有理由廢除。這種安排意外地方便,現在會男女共浴的頂多隻有夫妻或家人——哇!」


    因為看不清楚,米特拉搖搖晃晃踏著不穩的腳步走過來。


    「總之,我都包租下來了,沒關係嘛。」


    「……那麽,你為什麽進來?」


    「咦?就是啊,因為理性的好奇心——嗚喔全裸。」


    瞇起眼睛看著廉的她,臉泛紅暈地向後仰。


    順便一提,米特拉也許是討厭外套和筆記弄濕而沒帶進來,但身上還穿著衣服。


    「我說過我也會洗澡吧。」


    當然,是在跟裝甲服不同的浴槽。


    「嗯,我聽到了。不過聽說你的身體也裝了像那副鎧甲一樣的機械裝置……吶?」


    當米特拉微歪著頭開口,米涅爾瓦讓裝甲服頭部浮出水麵發問。


    『怎麽樣?』


    「問、問我怎麽樣我第一次看到這種身體感想隻有肌肉真發達而已。」


    看來她真的是在理性的好奇心驅使下跑進浴池,自顧自慌慌張張地焦慮起來。


    廉的身體接受的機械改造主要在體內,外表和一般人相比沒什麽顯而易見的變化。能一眼看出來的頂多隻有發色。


    隻不過為了將多餘的營養成分幾乎都化為電力而非脂肪積蓄起來,因此肌膚下經過強化的肌肉會以隆起直接呈現出來,米特拉指的是這個吧。


    無論如何,有人不斷偷瞄自己給廉一種微妙的尷尬感。


    盡管穿著衣服,米特拉的服裝布料很薄,吸收飄蕩蒸氣的濕氣後貼在肌膚上,突顯出身材的線條。濕潤的肌膚於頸項處浮現水滴,滑過鎖骨被襯衫吸收。


    頭轉向錯誤方向推推眼鏡的米特拉雙頰染上紅暈,廉突然感到在這裏沒穿緊身衣和裝甲服很不放心。


    「看夠的話,快點出去如何?」


    「那、那個,可是,我還想看看鎧甲為什麽浸在熱水中也沒事,不行嗎?啊,我會幫忙洗鎧甲。」


    她別開目光說道,廉考慮了一下。


    提供他在這片土地的駐留地點及地圖,介紹這家澡堂的人都是米特拉,她有權提出相應的要求。


    「隨你高興。」


    結果,廉把公共澡堂的寬敞用在盡可能到離她遠一些的地方衝洗身體上。


    〇


    仰望那棟澡堂,艾莉西亞猶豫不決。


    「偏偏是女用澡堂……」


    她怨起做此安排的米特拉。


    她向仆人問出米特拉和廉的目的地是包租下來的澡堂,事前即已知情。


    廉和米特拉一起去洗澡——雖然做出這種像夫妻的舉動有些令人意外,但那是他們的自由。


    艾莉西亞如此認為。但是……


    「怎麽辦艾莉西亞?米特拉果然是打算自己也要洗,才選了女澡堂嗎?看通風管冒出熱氣,他們已經在裏麵了吧?啊,既然是女澡堂,我們也當成要來泡澡不是就能自然地會合嗎?」


    越過馬車車窗觀察澡堂的伊莉絲心神不寧地問她。


    以驚人的速度處理完緊急信件後,她放下還堆成小山的其他信件趕了過來。


    在艾莉西亞所知範圍內,還是第一次看見伊莉絲這副模樣。


    「……伊莉絲陛下,最近廉也對世事熟悉不少,不必如此掛懷應該也無妨?」


    當不太感興趣的艾莉西亞這麽說,伊莉絲猛然回頭。


    「可、可是你、你不在意嗎?兩人一起去洗澡耶。那個、兩人、那個、這個……!」


    她雙手擺在胸前奇妙地晃動著說。艾莉西亞點點頭,為了讓她冷靜下來,以筆直的目光回望著她。


    艾莉西亞的手放上雙頰微微泛紅的伊莉絲肩頭。


    「請冷靜點。您的想法我很明白。那兩個人一起去洗澡,我的確也很在意。」


    「就、就是說嘛。不光隻有我而已吧?」


    「——因為不知道他們會破壞什麽東西。」


    「……啊?」


    艾莉西亞對著動作軋然而止的伊莉絲越說越激動。


    「那男人是會走路的危險物體,米特拉就像四處飛散的火種。這麽兩個人萬一在澡堂破壞鍋爐,遭殃的可不隻澡堂——」


    「呃,艾莉西亞,我在意的不是這方麵……」


    然而,伊莉絲不知為何慌忙戳戳放在肩頭的手否定道。


    「那個~~我擔心的是……吶?和男性一起進浴室時的事情……」


    她難得含糊不清的台詞,令艾莉西亞不解地歪歪頭。


    「一般來說不會連洗澡問都同一間吧?」


    伊莉絲別開目光。


    「咦!雖、雖然是這樣、沒錯……那個,我聽說若是狀況適合,年輕男女……那個,隻要其中一方推一把,就會……」


    「……?我們談論的不是廉去洗澡嗎?什麽推一把拉一把的,究竟是什麽意思?」


    伊莉絲驚訝地看著如此反問的艾莉西亞。她的雙頰忽然泛起紅暈,開始忸忸怩怩地疊起手指。


    「就、就算你問我是什麽意思也……!」


    看到她的反應,艾莉西亞似乎也察覺事情非同小可。


    唔,她抵著下顎。


    「看來伊莉絲陛下考慮得比我想到的更加深遠。」


    「啊嗚……!」


    「請明確地說出口。」


    「咦咦……?」


    艾莉西亞的要求令伊莉絲眼神飄移。


    「那個,這個……要說出口實在……」


    看見自己的國王僵硬地縮起肩膀,艾莉西亞很困惑。


    看樣子是難以啟齒之事。伊莉絲也有這樣的時候,真的很稀奇。


    不過艾莉西亞也服侍她多年了,即使是第一次遇到,但凡是跟伊莉絲有關的問題,她都有熱情務求順利解決。


    「我明白了。您話不用說全也無妨。隻要能去除伊莉絲陛下的顧慮,我的使命就達成了。」


    「是、是嗎?」


    伊莉絲安心地鬆了口氣,臉龐迸出光彩。見到她的表情,艾莉西亞回以悠然的笑容好讓她安心。


    「我進去洗澡間探查情況。」


    「咦!」


    「為了避免引起他們的疑心,我用準備洗澡的樣子進去就行了吧,包在我身上。」


    「艾、艾莉西亞,那麽一來你也會進去——」


    艾莉西亞迅速下了馬車走向澡堂。總之看過裏麵情況報告之後,伊莉絲也會放心吧。多半是——她如此心想。


    〇


    迅速洗好澡的廉,在澡堂二樓的房間裏。


    河風吹進開了大窗戶的房間裏帶來清涼,的確適合冷卻剛衝過熱水的身軀。


    他獨自待在室內,將阿耶拉斯拆解出的零件並排放在大桌上一一打磨。


    廉身上隻穿著緊身衣,「tartaros armor」還在浴池。米特拉堅持想洗裝甲而不肯聽勸。根據米涅爾瓦的報告,她對裝甲又是敲打又是削刮的嚐試了各種動作,同時隨便打磨了下。因為借出時關閉了裝甲服上的警報係統,廉有些不安,但大多數的舉動應該不至於影響到裝甲服功能。


    無可奈何之下,他選擇在這段時間拆解保養裝備。話雖如此,能做的也隻有擦去塵土,謹慎地塗上所剩不多的潤滑油而已。


    「……?」


    突然間,他側耳傾聽樓下傳來的聲音。聽起來像艾莉西亞的嗓音。


    〇


    「好~~進澡堂洗個澡吧~~哎呀米特拉,真巧啊。」


    踏進澡堂的艾莉西亞,在浴池前發現手持鐵錘的米特拉便開口攀談。不知為何穿得單薄還戴著眼鏡,兩手舉著工具的米特拉狐疑地轉頭望向她。


    「啊?什麽巧合不巧合的,你是追過來的吧?看你身上穿著衣服嘛。」


    姑且隻卸下鎧甲便進浴室的艾莉西亞,搖搖頭否認她的話。


    「不,不是的。」


    態度非得裝得自然不可。所以她如此回答。


    「……是喔。」


    米特拉越發懷疑地皺起眉,但沒有追問就重新轉向浴池。冒著蒙蒙蒸氣的浴池中,站著一具眼熟的鎧甲。


    「米特拉,你……不難為情嗎?」


    看見她和裸體無異地待在男人麵前,艾莉西亞不由得批評。她或許是正在維修裝甲,但這副打扮太說不過去了。連艾莉西亞也不禁這麽想。但米特拉聳聳肩若無其事地回答。


    「衣服會弄髒弄濕嘛。這點程度沒什麽啦。再說這裏麵沒有人,人現在在樓上。」


    『目前,本機獨立行動中。你希望和廉通訊嗎?』


    「不,不必了……話說,這裏蒸氣不會太多嗎?究竟加了多少熱水啊?」


    「這是沒加冷水調節的純熱水浴。萬一泡進去會被燙死的,別靠近喔。」


    「……那個家夥在幹什麽啊?用熱水來洗,鎧甲可不是餐具啊。」


    艾莉西亞看見這一幕傻眼地說,米特拉臉上浮現淺笑。


    「會嗎?很好啊,是很合理的方法。明明是這麽大一副鎧甲,水卻不會滲入內部。而且還能保持這狀態行走呢。」


    「真的?」


    『正是如此。』


    雖然沒走路,鎧甲喀噠喀噠的上下揮動手臂。


    「……真奇怪。」


    艾莉西亞不禁垂下眉毛看著鎧甲。


    「艾、艾莉西亞……?」


    「伊莉絲陛下?」


    背後自浴場入口附近傳來伊莉絲含蓄的呼喚。


    她回頭揮開蒸氣走過去,隻見伊莉絲站在那兒,露出大片醒目的雪白肌膚,隻有一塊遮掩不了裸體的毛巾遮住前麵。


    「怎麽了,伊莉絲陛下?」


    艾莉西亞如此回應後,伊莉絲走近到伸手可及的距離仰望著她愣愣地問。


    「——咦、咦?為什麽你穿著衣服?」


    「不,我想廉說不定在裏麵……請問,陛下又是為什麽?」


    「……那是因為……呀啊!」


    伊莉絲突然發出驚呼。雖然反射性地摸向腰際佩劍,艾莉西亞發現她的目光看著自己背後,隨即意會過來。


    「沒事的,陛下。那隻是鎧甲,裏麵好像沒人。」


    伊莉絲躲在艾莉西亞的遮擋下偷看背後浴池中的鎧甲,艾莉西亞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想讓她冷靜下來,但伊莉絲紅著臉仰望她開口。


    「可、可是,鎧甲泡水時會以『通訊係統』通知廉大人……!」


    『此功能目前停用中。』


    「真、真的嗎?沒有傳遞任何關於我的情報給他?」


    『是的。如果你希望的話,我通知——』


    「不用!什麽也別通知廉大人!」


    在這段不可思議的對話中,伊莉絲肩膀終於放鬆力道,再度仰望艾莉西亞。


    「……那個,隻有我赤裸身體很難為情,幹脆一起洗個澡如何?」


    「了解。」


    伊莉絲一雙翡翠色大眼睛泛起水光這麽提議,艾莉西亞點點頭。


    她穿越充滿蒸氣的熱水浴室,回到更衣室匆匆脫下衣服——


    「剛才我聽到驚叫聲——」


    「受死——!」


    急速砍向踏進更衣室的廉。


    〇


    不對勁。米涅爾瓦的狀況報告中斷了。


    艾莉西亞穿著衣服進了浴室。當它這麽通知後不到一分鍾就傳來某人的驚呼,關於這一點米涅爾瓦隻回答了「情報保密」一句話。


    因此廉才過來查看,但更衣室裏有著不知為何半裸的艾莉西亞。


    「受死——!」


    艾莉西亞毫無一絲遲疑地拔出靠在牆邊的劍砍向廉。


    她露出與修長身材相襯的苗條長腿,比起去拿長褲或內衣更先選了取劍對準他的脖子砍去。


    即使是廉,要閃避這一擊也不輕鬆。他使勁往前一倒在地板上打滾勉強躲開,追擊卻在他抬起頭的瞬間從正上方對準頭顱劈下,廉縱身往後逃開,劍尖瞬時在半空中追逐咽喉刺來。


    已經連閃避也辦不到的他兩手夾住劍身勉強擋下。然而,劍卻直接以驚人的力道壓向廉,把他撞向牆壁。


    廉設法以雙手之力阻擋著繼續刺過來想貫穿咽喉的劍,目光轉回艾莉西亞。


    「冷、冷靜點……!」


    「……嘖!——我就暫時罷手吧。」


    她意外幹脆地收回劍。


    身上隻穿著一件打開三顆鈕扣的襯衫,艾莉西亞的眼神中閃爍的光芒與其說是害羞不如說是憤怒,僅僅退開一步仰頭瞪向他。


    「雖說沒用魔法,沒想到你竟能徹底接下我的劍……」


    從她不甘心的呢喃內容判斷,比起衣衫不整被瞧見,她更在乎劍被擋下這一點。


    從大腿到腳踝沒有一絲贅肉的曲線自襯衫衣襬下伸出,毫不吝惜遮掩地裸露在外。自咽喉起大幅敞開的衣襟下,仿佛沐浴過水蒸氣的濕潤肌膚散發健康的光澤。


    艾莉西亞檢查著與這些形成對比的冰冷鋼鐵利刃發出的光芒,不滿地吐出一口氣。


    「雖然很生氣被你看見,但再砍下去並不理智。我就忍耐點之後隻揍你一頓了事,快給我滾。」


    艾莉西亞噘起嘴唇放話,廉隻得沉默地頷首。


    「艾莉西亞,怎麽——」


    裸露一身沒有半點傷疤的雪白肌膚,伊莉絲從旁邊出現。


    飽含水分閃爍光澤的黑發從肩膀垂下,那與烏黑發絲形成對比、宛如精細雪雕的肩膀肌膚,既飽滿又堅挺的矛盾雙峰,從腹部到腰部的苗條曲線呈現出和艾莉西亞不同的纖細感,還有纖弱得甚至令人不放心的腳踝。


    一切全都毫無遮掩。


    一看見廉,她整張臉瞬間連尖耳都紅透,渾身僵住。


    直到伊莉絲眼泛淚光地重新關上門為止足足有一秒。距離廉反射性地別過頭也一樣久。艾莉西亞為了出乎意料的狀況而煩惱,但自拔劍擺開架式也用了同樣時間。


    「……廉,你生前是個好人。」


    這句台詞聽來安靜卻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讓廉感受到殺氣。


    〇


    包租浴池的時間隻有上午,但廉和米特拉——不如說被米特拉留住的廉,一直到午後過了許久還待在澡堂二樓。


    要不是伊莉絲阻止艾莉西亞,他或許會在艾莉西亞連石牆都都能斬裂的斬擊下永遠化為更衣室的一汙漬。


    無論如何,在伊莉絲和艾莉西亞兩人出了浴池,無言地注視著在窗邊目送的廉數秒便返回宅邸繼續工作之後,廉和米特拉請仆人送來午餐及麥芽酒、其他食物,逗留了很久。


    廉一邊適度地吃著東西,一邊持續回答米特拉的問題。


    舉例來說像這樣的。


    「嗯~~這這個叫什麽?阿耶拉斯。喔喔。槍……把大炮縮小很多的版本?空氣可以發揮這麽大的威力?哇好厲害。」


    「槍已經發明了?」


    「隻是知道的圈子裏就會


    知道的程度。子彈不像那麽小,是發射石頭的,槍口和人的嘴差不多大……可不可以把這個切成片——」


    「不行。」


    「我就知道。」


    米特拉嘖了一聲又開始抄寫。


    她作筆記時不太說話,卻又不時像回想起似的拋出問題或一句話或是閑聊。廉則一一回答。


    如果想到什麽,廉也會主動發問。


    兩人便像這般持續交換情報。


    「我和我的爺爺都想過要用魔法製造那樣的大炮但一點也不成功。話說鐵不行啊,承受不了重量。」


    『根據紀錄,在近代鍛造技術發達之前,大炮是黃銅製的。』


    「原來如此,黃銅嗎~~……咦,等等,剛才那句話是不是輕易地讓我研究有了進步?」


    「這把槍的空氣是怎麽處理的?加熱輸送進去之類的?」


    「不對……你對於科學技術方麵理解得真快。」


    「說什麽傻話,空氣膨脹與收縮這點事情我的祖先就研究過了。還製作過一點火就會打開的門。」


    「什麽樣的門?」


    「嗬嗬嗬,在門附近的台座上點火,空氣膨脹使水移動,借著重量拉動繩索。構造是這樣的。」


    『搜索——查得資料。與世界最古老的自動門「希羅」的自動門構造相同。』


    「……有人做過相同的東西?」


    『是。而且還是在約兩千年前。』


    「那是你們世界的紀錄吧。在這邊可是我們家族的功勞。」


    「飛彈是什麽?」


    『加上引導裝置的火箭。』


    「聽不懂是什麽意思,像怎樣的?」


    「前端裝設炸彈,後麵噴火飛行追蹤敵人。」


    「嗯~~……火箭……可以畫成圖嗎?……畫技真爛。還是算了。解釋給我聽。」


    「戴上這頂頭盔。米涅爾瓦,敗動臉部屏幕。」


    『了解。』


    「哇!有影像顯現了!在頭盔內部!好厲害!」


    像這般直到夕陽西斜、即將下山之前都對廉接連不斷提問的米特拉,一返回住宅馬上關進半地下的工房,晚餐時間也沒出來。


    當晚。


    因為地圖已送到,廉在餐後不久造訪伊莉絲的辦公室。


    但是敲門呼喚,門後也沒有回應。


    (米涅爾瓦,裏麵可有異狀?)


    《動態偵測器無反應。聽音裝置無感應。沒有異狀。》


    廉還沒穿上裝甲服,裝甲靠著自律行走站在門邊。


    「伊莉絲?」


    再度呼喚,果然還是沒反應。廉不解地試著握住門把,發現沒上鎖。


    要裝甲服在原地待命,他推門走了進去,發現伊莉絲坐在辦公桌邊直盯著信件。


    燭台上點著燒短的蠟燭。她在小小燈火映照下的臉龐浮現平常沒有的憂慮神情。擁有纖細之美的小巧臉蛋上,長長睫毛帶著憂色靜止不動。


    平常的她表情柔和,讓人一看到心情便自然地穩定下來,散發出含蓄的開朗氣息。此刻,在黑暗環繞的房間中,好不容易才照出那一小塊地方的微弱火光下,伊莉絲帶憂色的眼神注視著手邊一動也不動。


    那身影靜謐幽深,令人產生如果蠟燭熄滅她就會消失的錯覺,難以侵犯。


    當困惑於該如何呼喚她的廉僅僅呆立不動,伊莉絲放下信紙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抬起頭看向他。


    少女那甚至感覺不屬於人類的大眼睛眨了眨,焦點對準了廉。


    「啊!你來了嗎?廉大人。嚇我一跳。」


    伊莉絲麵露微笑開口,表情已不再像方才被憂色籠罩,恢複一如往常般毫無破綻但沉穩的氣質。


    「雖然過意不去,我擅自進來了。因為敲門也沒有回應。」


    「不好意思,我在看信沒注意到。」


    她邊說邊站起身繞過辦公桌,抱起放在房間一角的袋子走過來。


    「這是今天送到的地圖。隻是我沒時間檢查內容,說不定有重複的。」


    「這點由我來查,謝謝你。」


    廉接過伊莉絲手中的袋子看了裏麵一眼,大小不一的紙張或是卷起或是折疊的放在裏頭。


    「收集這些沒得到法吉魯德軍協助嗎?」


    這些地圖怎麽看都新舊不一,不是那什麽陣營隊長新繪製的。


    「是的。不過,聽說我要征求地圖,有誌之士親自送了過來。」


    「值得感激啊。」


    當廉這麽說,艾莉西亞眼角一瞬間混入悲傷之色。


    「……是啊。」


    見她手放在胸前握緊說出這句話,廉歪歪頭。


    「……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伊莉絲仰望著他,又別開目光投向窗外。


    「不,正如你所言,值得感激。可是……」


    她走近辦公桌,手輕輕放在信件箱上。


    「提供地圖的是重返這城鎮的商人,還有從以前起便住在河對岸的居民……他們全都盼望瓦爾卡王國取回這個城鎮,再度居住在故鄉。」


    伊莉絲悲傷地歎口氣。


    「然而,我卻認為放棄這個城鎮也是方針之一。而按照現狀,這個選擇是最安全的……當然,我打算終有一天要除掉魔獸軍和四足,取回琵特雷和汀維。隻是現在……現……在——」


    說到此處,伊莉絲周身的氣息一變。放在箱子上的手握得死緊。


    「現在我什麽也辦不到,好不甘心……!」


    那番話中帶著憤怒。自愧無才的憤怒。


    光是廉手中那堆地圖小山便數量頗多,但想必並非全部。假設有數量超過地圖的信件送達分到箱子裏,那個比起其他的更大一圈的箱子,直接反映了民眾對伊莉絲的期待有多大。


    「無論利庫斯裏歐或琵特雷,都不是一開始像現在一樣繁榮。開拓無人開墾過的土地、親手打造家園忍受寒冷、辛辛苦苦地長年工作、將熬得形銷骨立才累積下來的成果托付給下一代,而繼承父母托付的孩子也同樣努力工作,像這樣不斷積累……象征這種聯係、可以親眼看見觸及的地方,那就是故鄉。」


    她瞇起眼睛,像在眺望遠方般看著窗外。即使帶著怒意依然閃爍美麗光輝的翡翠色眼眸,仿佛正穿透黑暗瞭望沒有燈火的昏暗街景。


    「反複地說著『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就算得到廉大人你這股望外的助力,此刻我依舊沒有解決問題的方法。我運氣遠比父王好得多,知道敵人<阿加思>的情報。那是因為父王投身戰場,給予我活下去的機會。我之所以逃遁到艾爾劄斯後能加入戰鬥,都是拜他教導我戰爭的知識所賜。」


    伊莉絲吐出一口氣重新轉向廉。


    她遺憾地垂落肩膀的模樣,不像平常一樣充滿活力。


    「即使如此,什麽也做不到的我有資格當王嗎……我忍不住去想。」


    聽著伊莉絲包含沉痛感情的話語,廉不知道該說什麽。


    好一陣子,沉默充斥室內。


    廉緩緩地走向她,探頭看著她身旁的信件箱。裏麵裝滿了多到少女纖細的雙臂無法環抱的大量信件。


    這些信究竟給伊莉絲小小的雙肩,看來單手便能抱起的嬌小身軀帶來多大的重擔,廉無從想象。


    「我從前的世界,沒有國王這種存在。」


    「……這樣……嗎?那麽,王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不是這個意思。」


    廉將手放在往負麵解釋的她肩頭,打斷否定的台詞。


    伊莉絲仰望著他。幾乎隻用掌心便能握住的纖細肩膀在他手底下微微一跳。


    廉不在乎地繼續道。


    「我第一次見到的國王是你。所以對我而言,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是王。」


    他一字一句緩緩地說。伊莉絲露出一絲困惑,微歪著頭回望他。


    「意思到底是……?」


    「總之,無論其他任何人說『那才不算是王』,我也隻認識你。不是因為你有國王該有的樣子才認為你是王,隻要你展現出你自己的風采,我就會認定那是國王的樣子。所以……那個……」


    廉說著說著自己也搞不懂了。一開始應該是看得到結論的——但他似乎不擅長說理。


    到最後——


    「別太煩惱了。我站在你這一邊。」


    廉毫無字斟句酌地直接將想法說出口。


    輕拍她的肩膀要收手時,細長的手指纏住他的指尖。


    伊莉絲直盯著廉。


    「……好的。謝謝你,廉大人。」


    她終於露出微笑仰望廉的臉龐。


    當廉在心中鬆了口氣想輕輕退開,伊莉絲握著他的手又加重力道。


    「那個,話說——你早上看見我的身體了吧。」


    伊莉絲散發的氣氛產生變化,以略帶責備的眼神仰望他。


    其實他們在晚餐時也沒說過多少話,廉隱隱有所覺悟——看樣子她好像還在生氣。


    「我不是故意的。」


    「真的嗎?做出那種事後,你今天好像一直和米特拉在一起?首先,你已經是第二次犯了。雖然第一次是我不對——」


    「等等。」


    廉打斷還要激動往下說的伊莉絲皺起眉頭。


    「『第二次』是怎麽回事?」


    聽廉這麽問,伊莉絲瞪大雙眼看著他。


    「咦?因、因為你在艾爾劄斯的旅館也,那個……那個,米涅爾瓦應該記得。請去問它。拜托了。」


    伊莉絲慌張地說,米涅爾瓦透過緊身衣的擴音器回答。


    『那段記憶已經過封印處理。』


    「……!難、難道和你當時說過的一樣,真的忘記了?」


    『正是如此。』


    「……我先前也遇到過類似的事嗎?」


    廉也不由得察覺過來而詢問,少女的身體一個搖晃,扶住窗戶。


    「………………怎麽辦?」


    「唔,如果伊莉絲希望的話,這次也進行相同的處理——」


    「等等,請等一下……我心中總覺得無法接受。」


    『那麽,要解除封印嗎?』


    「那樣也很難為情!」


    伊莉絲麵紅耳赤地回過頭,以懊惱的眼神看著廉。


    「呃,請想起來……不,請忘掉…………啊嗚……!」


    正當懊惱的伊莉絲發出奇妙的吐息時——


    「伊莉絲陛下平安無事嗎!」


    艾莉西亞抱著裝蠟燭的箱子衝進來,廉轉頭看她。


    「什麽也沒發生。」


    「因為那副鎧甲站在外頭,我知道你人在裏麵,所以才擔心。」


    「你也稍微相信我一點吧。」


    「身為近衛騎士,我不能聽你的意見。」


    艾莉西亞的回答,令廉捂住額頭歎口氣。


    「怎麽辦……」


    結果,伊莉絲直到最後都還在煩惱,既未叫廉忘掉也沒叫他想起來。


    第二天早晨。臉色蒼白的米特拉腳步搖搖晃晃地出現在早餐餐桌旁。


    「啊……好疲乏……」


    臉龐缺乏血色的她說道,像失了魂似的癱靠在椅背上,一副甚至跟生存所需的能源毫無關係的樣子。


    下滑的眼鏡與亂糟糟的金發也保持原樣,米特拉喃喃嘟囔著。


    「無論如何限時裝置……都沒法保持穩定……那樣很可能又會爆炸……」


    她像快壞掉的人偶般搖晃著脖子,嘴裏淌出這樣的台詞。


    「你沒事吧,米特拉?難道你一直都在工作?」


    伊莉絲擔心地問,米特拉依然麵對著錯誤的方向擺擺手。


    「嗯,我熬夜了……啊~~給我來些肉。有雞肉嗎?煮好了端過來~~」


    她向在牆邊待命的仆人開口,不久之後她點的菜色便端到眼前,一轉眼間吃得精光。


    然後,米特拉小口小口喝著冷湯邊拿起麵包。


    「米特拉,你還是好好睡覺比較好。」


    伊莉絲叮嚀再度寫起什麽筆記的她。然而,臉上恢複幾分血色的米特拉手也不停地回答。


    「還早還早。我歇一會兒後就繼續下一步!問到的各種情報太過刺激,現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想試驗的點子像夏天的蚊蟲般蜂擁而出,而且今天之內我委托各處工房和法吉魯德軍工兵隊做的東西大概也會送達。」


    「哎呀,法吉魯德軍拒絕提供地圖,你那邊倒是沒問題嗎?」


    「工兵隊意外爽快地答應了喔。唉,畢竟人人都有想製作奇怪東西的欲求。」


    「是這樣嗎?」


    伊莉絲露出稍加思索的神情,艾莉西亞補充道。


    「又或許是因為法吉魯德軍內部並不像盤石般團結。」


    「……雖然不太歡迎這種情況,但有可能。」


    她苦澀的口吻令廉忍不住詢問。


    「你那邊似乎遇到困難,不要緊嗎?」


    伊莉絲聽到他的話後搖搖頭。


    「和各處都是無交涉狀態。隻要我不答應讓渡領地,他們就不讓我參與軍隊的營運。至於我,既然法吉魯德未能統整出一個方針,就無法討論改訂關於割讓領地的約定。即使有一萬兵力和帝國做後盾,法吉魯德軍施加的壓力也才這種程度,沒有出手威脅,多半是畏懼廉大人吧……如果能找到某個突破口就好了。」


    「看樣子事情變得很棘手。」


    當廉陳述感想,艾莉西亞直盯著他。


    「你這家夥才是,打算怎麽對付四足?」


    「不明。不清楚敵人動向。」


    於是,艾莉西亞十分悠然地抱起雙臂告訴廉。


    「身為瓦爾卡王國軍團長,我命令你也去好好苦思一番。」


    「……艾莉西亞你是軍團長?」


    「包含你在內,總兵力兩人。起碼在這種時候,我也想手握權力試試啊。」


    她坦率至極的措辭讓廉不知該如何反應,放在餐桌上的頭盔發言了。


    『米涅爾瓦想當副團長。』


    「準了。這麽一來廉的上司就有兩人,我的部下變成兩人了。」


    『任意驅使最底層的小卒吧。』


    「那麽這是上司命令,我想試試劈開頭盔。」


    『米涅爾瓦建議廉以下犯上。』


    瓦爾卡軍突然出現崩潰的預兆。


    米特拉越過鏡片以無言的目光看著兩人插口。


    「玩得真開心啊~~」


    接著,伊莉絲合起雙手微笑。


    「那麽,大家一起開軍事會議吧。」


    這個提案讓米特拉不解地問。


    「為什麽?」


    「因為政治方麵已沒什麽手段可用,我想從其他方麵設法解決。」


    「要用武力鎮壓嗎?趁著將軍和高階軍官全湊到一起,由我——」


    「敵人是魔獸軍。請別說出太危險的話,艾莉西亞。」


    伊莉絲微露苦笑打斷兩眼發光的艾莉西亞。


    「這樣嗎,是我失禮了。以魔獸軍當對手嗎……」


    唔,她捂著額頭看向空中。


    「法吉魯德軍在抵達琵特雷這裏的路上隻遭遇過小規模部隊。唯獨在汀維有大規模抵抗——汀維對魔獸而言是特別的嗎?」


    廉否定道。


    「如果隻是想保衛汀維,軍隊在過敵那一天就被<阿加思>殲滅了。應該視為他們另有其他目的。」


    「我看是搜刮汀維的魔法書吧,之前一路上也都是這樣。」


    米特拉用不經意的口吻說道,引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怎麽一回事,米特拉?」


    米特拉抬起頭咬著筆杆兒。


    「嗯,法吉魯德軍占領了好幾個城鎮,但魔法相關物品全部不見了。像貴金屬、魔石之類的一個也不剩。」


    「貴金屬大概是難民拿走了?魔石則是被魔獸吃了。」


    艾莉西亞提出意見。米特拉雙手交疊在後腦杓後開口。


    「關於那些東西應該是這樣啦。不過魔法書一類的也都不見了,包括以暗號寫成看來隻像塗鴉的書籍也一樣。倉促逃難的時候,不會帶走連有沒有價值也分辨不出的東西吧。持有者應該已在戰場身亡,我去他家中搜索時卻已經有人捷足先登。」


    「唔……」


    艾莉西亞喉頭深處發出沉吟思索著,但廉赫然驚覺。


    「<阿加思>陣營正在調查魔法嗎……?」


    藉人之手搜刮研究資料這種行動,與其說是魔獸軍不如說是<阿加思>做的更說得通。


    「或許是。汀維有很多乖僻的人,還有些家夥在家裏設置隨便打開門房間裏的東西就會全部燒掉的機關等等,要慎重調查的話很花時間。」


    「……然而,那也經過一個多月了。很難認為調查尚在進行。」


    就算采用米特拉的推測,也應該認為時間已經很充足了。


    當廉這麽說,麵帶思索的伊莉絲注視著疊在桌上的雙手開口。


    「……敵人一度攻至國境,收走魔法相關物品後留下少數魔獸撤退……行動上等於是在各地物色戰利品後撤退至此。那此刻兩軍對峙的局麵,應該也正如敵人的計劃吧?」


    「伊莉絲陛下,假使您運用廉和兵力將琵特雷讓給敵軍,在汀維布陣,製造出這膠著狀態的話,下一步會怎麽做?」


    艾莉西亞發問,伊莉絲愣了一下後露出含蓄的微笑。


    「原來如此,還有這種思考方式。我想想……」


    她指尖抵著小巧的下巴思考一會兒,開口說道。


    「若將魔獸視為士兵,我會在抵達此地之前的路上刻意布置能夠輕易打敗的部隊。而且是好幾次……好誘敵深入。」


    伊莉絲的眼神像要在餐桌上以視線描繪出國土般緩緩遊移,繼續說道。


    「如果照我這種用兵方式……目的是誘使法吉魯德軍主力深入自國,不留一兵一卒地殲滅他們,作為下次侵略的立足點。而且,這種情況下若有像魔獸或廉大人這樣數量少卻具備強大戰鬥力的兵力在……我會派他們潛入此地琵特雷或是強襲破壞渡船,先斷絕退路。然後殲滅敵兵,一口氣攻至法吉魯德帝國……」


    伊莉絲的話越說越小聲,所有人陷入沉默——不。


    『原來如此,斷絕退路後發動殲滅戰嗎?』


    米涅爾瓦發聲。伊莉絲猶豫地呢喃。


    「說歸這麽說,我想將軍也明白這種情況……」


    「但河邊的士兵沒有緊張感。」


    據他昨天一整天在河畔的澡堂觀察所見,沒發現崗哨或是類似防禦部隊的士兵。假使情況如伊莉絲所言,應該有部隊在船周邊防備敵方的破壞工作才對。


    「……我會進言看看。不好意思,先離席了。」


    伊莉絲有點慌忙地離座,艾莉西亞也跟在後頭。


    「米特拉拉,你有什麽看法?」


    「開發工作就夠我忙了,不感興趣。」


    「米涅爾瓦?」


    『若有長期作戰計劃存在,即使多少有些意料之外的要素,也會照預定奇襲吧。』


    廉也從椅子上起身朝外走去。


    〇


    「『——因應此種狀況,我軍預定在綿密的統一意誌下迅速且大膽地行動,現在無法隨意接納外人的意見。此外,強烈要求您謹言慎行,勿隨意做出擾亂人心的發言。』……答複如上。」


    「我明白了,謝謝你。」


    目送聽到她的回應後一臉歉意地敬禮離去的士兵,伊莉絲離開士兵宿舍門口。


    就算前往士兵宿舍也被冷淡地趕了回去。雖然這反應一半在預料之中,苦澀依然在伊莉絲心中擴散開來。


    「伊莉絲陛下,接下來該怎麽做?」


    此時一旁跟來的艾莉西亞問道,伊莉絲也轉換心情回答。


    「找商人們談話,還有傭兵。」


    「但軍方要求我們別擾亂人心啊。」


    「我不會擾亂人心。倒不如說,上層的混亂傳至底層,人心早已亂了。憶起魔獸的威脅,士兵的心也會緊張嚴肅起來。」


    光是環顧士兵宿舍附近,路上往來的士兵始終在閑聊的身影也很醒目。


    和其他部隊的夥伴互相確認上麵下了什麽命令的模樣,實在不像最前線紀律嚴明的部隊。簡直像收集鄰居謠言的市井三姑六婆似的。


    伊莉絲騎上栓在附近的馬,瞇起眼睛。今天也有船隻載著貨物在河麵上往來。幸虧敵人尚未來襲。不,或許隻是她杞人憂天。


    若事情以她思慮過度告終反倒求之不得。隻有伊莉絲失了顏麵,人和物都不會受害。


    然而,萬一並非她思慮過度將會如何?


    自己的想象令她渾身掠過一陣顫栗,伊莉絲將那宛如冰塊落入胃底的感觸解讀為恐懼。


    正逢這種時刻,她不由得欸佩起廉的秉性。麵對他曾親口說過「贏不了」的對手四足可能前來奇襲也不為所動,當伊莉絲在房間打理衣服的時候,聽說廉早已前往碼頭。


    那麽,她應該怎麽做?


    即使保持警戒,有能力阻止四足的隻有廉。如果增加監視與警備人手,說不定能阻擋魔獸。可是,對方持有連廉也想不到的裝備,未必不會再度做出超乎我方想象的舉動來。


    「艾莉西亞,首先去見本地有交情的商人。我很在意船隻和貨物的情形。」


    〇


    瀏覽了拿到的所有城鎮地圖。如果目標是船隻,必須防備的地點是碼頭。主要的碼頭共有三座,收取來自上遊貨物的在北邊、頻繁往來河對岸的在中央、將貨物運往下遊的在南邊。


    廉正在目前使用量最大的中央碼頭。


    他爬上河邊建築物屋頂,持續監視來來往往的行人與船隻。


    廉從早上起一直待在這裏,往來的人群中不隻士兵,看到的非戰鬥員人數也不少。當然比起士兵少些,但像是工匠與運貨馬車、卸貨之後歇息一會兒的船夫、做船夫生意的露天攤販等等,各路人物形形色色。


    廉也看慣了這片景象得以區分出他們,但對人們來說,他好像反倒比較稀奇。


    看見坐在屋頂上的廉,吃驚者不在少數。但士兵們意外的露出笑容向他揮手。


    不僅如此……


    「嗨,大英雄。一直坐在那裏口不會渴嗎?」


    有個聲音從咫尺之外向坐在屋頂邊緣的廉搭話。他向下一看,發現有名中年士兵從房屋窗戶探出身,拿著皮囊仰望著他。


    當他們四目交會,那人扔出皮囊,廉不禁接住,裏麵傳來水搖動的聲響。


    「雖然有風,但太陽很大,還是注意點才好。」


    說完這些,男子揮揮手縮回屋內又再度探出頭。


    「謝謝你前天來救我們。那些水是我們的一點小心意。」


    留下這句話後,這次他真的從窗戶縮了回去。


    廉感覺到視線望向碼頭,發現士兵們正仰頭看


    他。


    『之前上前線的士兵好像叫你英雄。』


    「那是過譽。」


    廉暫時脫下頭盔仰頭一灌皮囊,並非打好預備著的,還保有地下水清涼感的水滑入喉嚨。


    『時間快到中午了。要回去嗎?』


    即使預測正確,也無法保證敵人今天會來襲。那麽一來,一個勁兒地持續監視也沒有意義。倒不如應該專挑拂曉或夜間等適合奇襲的時間帶待命,白天交給士兵們負責。


    由於廉展開監視前曾向士兵們提出忠告,目前碼頭增援了一些人手,也設立了崗哨。


    米涅爾瓦說的沒錯。但是……


    「……四足防備的對象與其說是士兵,不如說是我。夜襲對出其不意有利。從正麵戰鬥占優勢的四足角度來看,白天的戰鬥反倒是求之不得的吧。」


    『同意。』


    「就是這麽回事。」


    廉再度擴展視野戴回頭盔,回到監視任務上。


    對手占優勢。這是事實。然而,廉不打算白白撤退。


    既然敵人要來,現在反倒是應該戰鬥的時刻。因為是否有方法誘導四足進入巷戰,是他要解決的課題。


    新的問題是奇襲的先發製人效果隻能讓給對手,民眾無法避難。而且既然不是埋伏,就需要臨機應變——但完全無法保證「機」將會出現。無論勝敗,必將是一場苦戰吧。


    想到這裏,廉反倒覺得——敵人沒有理由不行動。


    忽然,有影子落下。


    那一瞬間,一種仿佛從頭頂到兩股之間都被寒冰刺穿的感覺襲來。


    甚至使人感覺到死亡的鋒利殺氣觸感。在延長的時間感覺中,廉察覺到從正上方揮下的——高硬度合金製利刃。


    驚人的衝擊聲響起。一擊從房屋屋頂直達地麵。四層高的建築物從上到下像撕破紙片般崩塌,將中央打出大裂痕的衝擊力透過斷裂的建材傳播擴散,彌漫的塵土覆蓋周圍。


    原本坐在上麵的黑鎧甲不見蹤影,隻能推測是被那一刀帶來的破壞波及埋進瓦礫堆中了。


    這一擊便是如此突兀又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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