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爾齊亞飯店經營會議。


    這個會議負責替在奧克納大陸史上留下輝煌名聲的拉爾齊亞飯店做最後決定,它不僅會決定拉爾齊亞飯店的命運,也會對奧克納大陸造成不小的影響。拉爾齊亞飯店集團的會長,從第一任到現任總共二十二任,全部都是伯格哈特家的親戚,可說是家族企業的極致。但是在這個企業裏,會長沒有最終決定權——這點或許顯得十分特殊,不過整件事要倒過來看。


    拉爾齊亞飯店有三百年曆史。伯格哈特家每一位繼承人都是優秀經營者,這件事的機率和發生奇跡沒兩樣,而且優秀的經營者也不見得長壽。如果不限定家族經營而聘請外人就另當別論,但他們限定繼承人是「伯格哈特家的親戚」,又希望飯店能留存,這麽一來必然得將權力分散到會長以外的地方。盡管在拉爾齊亞飯店的曆史中,並未提到這個經營會議究竟始於何時,不過最先決定召開這個會議的會長,想必是一位能夠認清現實又懂得拿捏分寸的經營者。


    「……那麽,接著是達涅利分館的業務縮減相關事宜。」


    此處是能容納超過兩百人的拉爾齊亞飯店大禮堂。禮堂中央放了一張會讓人感到寂寥的圓桌,九名男性圍桌而坐。


    拉爾齊亞飯店集團的會長正對入口,擔任議長的副會長維爾納坐在他旁邊。聽到維爾納這句話,一名看似五十出頭的微胖男性意氣風發地站起身來,環顧圓桌旁的眾人並開口。


    「感謝各位容許本人提議。這一次來姆·拉爾齊亞戰爭的主戰場,就在我們拉爾齊亞飯店設有分館的達涅利。由於來姆軍頑強抵抗,目前雙方仍以達涅利外牆的攻防為主。」


    他稍事停頓,然後用力一揮手。


    「……然而,守城戰也有極限!如果攻擊就這樣持續下去,來姆軍遲早會無力抵抗而交出達涅利。這麽一來!殺氣騰騰的拉爾齊亞軍,極有可能開始掠奪、施暴,或是采取其他破壞行動。誰能保證在我們拉爾齊亞飯店為拉爾齊亞飯店工作的人們,到時候不會麵臨性命與尊嚴的威脅呢?」


    他再次環顧圓桌的成員確認無人反駁,然後微微一笑。


    「……基於上述理由,本人提議縮減達涅利分館的業務。如果有任何其他意見,本人洗耳恭聽。」


    說完,他坐回椅子上。對麵那名與財務部長年紀相當的禿頭男性,一臉苦澀地看著他坐下後,舉手發言。


    「可以請教一下嗎,湯瑪斯財務部長?」


    「請說,渥克分館統管部長。」


    「我已經聽完您的高見,但您不覺得有些操之過急嗎?」


    「反而該說太遲了呢。達涅利正麵臨總攻擊,一旦外圍的防禦工事崩潰,拉爾齊亞軍大舉湧入也不足為奇。」


    「不過,我們是『拉爾齊亞飯店』。」


    「所以呢?」


    「我想『不得對拉爾齊亞飯店發動任何攻擊』是奧克納大陸的常識,難道我的常識出了問題?是這樣嗎?」


    渥克分館統管部長環顧與會眾人,他看到幾個人以眼神表示讚同。


    「『不得對拉爾齊亞飯店發動任何攻擊』。嗯,確實是這樣呢。」


    「那麽——」


    「然而……那是『到目前為止』吧?」


    「——」


    「今後,拉爾齊亞飯店同樣不會遭受任何攻擊嗎?無論發生什麽事,隻要待在拉爾齊亞飯店就絕對不會受到傷害嗎?」


    「這……」


    「能夠說『絕對』沒問題,保證不會出事嗎?」


    「怎、怎麽可能說什麽『絕對』啊!」


    「這一次戰爭對於拉爾齊亞來說,是為了吊唁潔西卡公主而戰。它和過去的戰爭不同,不要求領土、金錢或任何讓步,是一種異常的戰爭。麵對這種『超乎常理』的戰爭,你真的認為截至目前為止的『常識』行得通嗎!」


    「……」


    「『因為之前都沒問題,所以這次也沒問題』,你的意思是要依靠這種或然性,無所作為地犧牲可貴的人命?渥克分館統管部長?」


    「我沒這麽說吧!」


    「那麽,你會支持這個提案對吧?」


    湯瑪斯麵帶微笑。渥克以有如看見殺父仇人的眼神瞪著他,嘴巴開合了兩三次,然後默默地坐回椅子上。


    「我可以說說自己的看法嗎?」


    「請說,羅夫人事部長。」


    「達涅利的業務縮減案我沒意見。可是,人選呢?有人能撤離達涅利,有人不能撤離,這樣難道不會讓人覺得不公平嗎?」


    「盡可能多挽救一點人命,以及為了避免不公平而全滅,兩者哪一個比較好呢?」


    「……你的意思是,要對部分的犧牲睜隻眼閉隻眼?」


    「確實如此。不過,這也是不得已吧。」


    隻能請他們想成自己運氣不好認命囉——湯瑪斯若無其事地這麽說道。


    「提倡重視人命卻說『運氣不好』,是嗎?你的說法缺乏一致性呢,湯瑪斯。」


    維爾納以指責的口吻這麽說完,隨即轉向會長請示。


    「會長。」


    「認可。達涅利分館縮減業務範圍,隻保留最低限度的人員。分館統管部長,立刻派人前往達涅利。宣傳部長,聯絡各國外交局。采購部長計算那邊三個月的采購量。可以吧?」


    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是」,阿道夫輕輕點頭,然後看向湯瑪斯。


    「財務部長重新審查預算,把能刪除的部分刪掉。」


    「包在我身上!」


    湯瑪斯喜出望外,臉上滿是興奮的神色,引來其他人的冷眼。尤其是被會長要求采購金額的采購部長,反應格外強烈。原本就已關係惡劣的兩人,想來彼此的鴻溝會因為這件事而徹底加深吧。


    「那麽,下一個議題。」


    維爾納在心裏做好最糟的打算,卻還是因為沒發展成肢體衝突而鬆了口氣。他瞄向禮堂的門,站在那邊的服務員注意到副會長的目光後,緩緩打開門。


    「——本來他沒有參加會議的權利……然而對這個議題最了解的人就是他,因此破例讓他到場。」


    「在下是本館總經理,克勞斯·伯格哈特。在我身旁這位則是浩太·鬆代先生。這回獲準提出的議案是——」


    克勞斯深吸一口氣。


    「——有關拉爾齊亞飯店與尤那旅館集團的合作事宜。」


    拉爾齊亞飯店大禮堂內頓時升溫。


    ◇◆◇◆◇◆


    「尤那旅館集團?你說的尤那是那個尤那嗎?卡托那個!」


    最先出聲的是營業部長。聽到這一喊,克勞斯將目光移到營業部長身上,對他點點頭。


    「是的,就是那個尤那旅館集團。我的朋友貝洛亞·薩奇先生,帶來了尤那旅館方提出的合作案。關於合作條件方麵,則和鬆代先生現在發給各位的資料一樣——」


    「這是越權!和其他旅館的合作案,屬於營業部的管轄!克勞斯,你到底在想——」


    營業部長生氣地大吼,打斷克勞斯。


    「是我準許的。」


    「——什……會、會長?」


    阿道夫打斷了他,接著說下去。


    「你說的非常有道理,艾洛斯營業部長。然而,這個案子是源自克勞斯的私交。看在我的麵子上,不要那麽生氣,先聽聽是怎麽回事吧。拜托你。」


    看見阿道夫對自己低下頭,讓艾洛斯既尷尬又慌張。


    「既、既然會長都這麽說了……可是,又是將私人往來當成經營會議的議題,又是縮減達涅利分館的業務,拉爾齊亞飯店也墮落了呢!」


    艾洛斯哼了一聲坐回椅子上,


    從負責分發資料的浩太手中把文件搶走,開始研究起來。


    「繼續說下去,克勞斯。」


    「……謝謝您。那麽,請各位看向手邊的文件。文件上麵寫著與尤那旅館集團的合作案概要。重點大致有二。關於旅館建設等『外在環境』方麵的費用,以及人事費、食材進貨等等,這些經費由尤那旅館方負擔;至於如何培育人才、派遣工作人員等其他『內容物』的部分,則由我們飯店負責。有任何疑問嗎?」


    克勞斯將目光從手邊的資料上移開,環顧圓桌。看見沒人要質疑後,他再度開口。


    「關於收益分配等條件,應該還需要進一步討論,不過以現況來說,新旅館……在此暫且稱為尤那·拉爾齊亞旅館——應該能將它四成左右的收益,納為拉爾齊亞飯店的收益。請看下一頁,以下是我方預期收益的概算。」


    眾人翻頁的聲音響起——接著,與會者們一陣騷動,還有人倒抽一口氣。


    「——克勞斯。」


    「有什麽問題嗎,艾洛斯營業部長?」


    「寫在這裏的數字沒錯嗎?」


    「因為是概算,所以無法保證結果必定一致,不過呢……嗯,第三年以後的數字,應該大致上會符合,或者比算出來的還要高上一些。」


    「比算出來的還高?克勞斯,這個收益數字,實際上相當於現在拉爾齊亞飯店收益的兩成喔?」


    「本案最大的特征,在於拉爾齊亞飯店不必負擔任何經費,而是以『提供專業知識』與『派遣員工』等方式運用無形資產……因此上麵是『不會帶來金錢支出的收益』。」


    「……」


    「除此之外,本提案也能減少本體——也就是拉爾齊亞飯店的人事支出。請問達涅利分館的業務縮減案怎麽樣了?」


    「通過了。等到準備完成,就會讓達涅利分館的人分批撤離。」


    「關於撤離的員工該分配到哪裏,應該還沒決定吧?」


    「……嗯。」


    「既然如此,如果將這些撤離員工派往新旅館擔任指導人員,應該能減少人事支出吧?其他分館姑且不論,這間由我擔任總經理的本館已經有多餘人力。即使不吸收達涅利撤離的人員,業務也能順暢運作。」


    拉爾齊亞飯店是以頂級服務為最大賣點的一流旅館。他們靠著提供人稱「一位顧客會分配到兩位專屬服務員」的細膩服務,確保自己的地位。因此,實際上拉爾齊亞飯店隨時都會有充分的多餘人力。本館不需要更多人手,其他分館也一樣。


    「……當然,並非完全沒有金錢方麵的支出。正如該頁所寫的內容,新旅館的定價將會大幅低於拉爾齊亞飯店。雖然說尤那方會負擔人事費用,但如果按照目前拉爾齊亞飯店的給薪水準,新旅館的經營毫無疑問會出問題。但話是這麽說,卻也不能削減派往新旅館那些人員的薪資。為了避免讓人覺得不公平,勢必要由本體提供某種程度的差額。然而即使如此,好處依然相當充分,不是嗎?」


    從外派地點支薪,不足的部分則由原所屬企業負擔。雖說不是零支出,和負擔全額相比依舊能減少許多開銷。畢竟這些是多餘的人員。


    「……原來如此。」


    原先滿懷疑念的眼神,此刻已經轉為認真。出席會議的每一個人,都盯著手中的資料思索起來。


    「在下相信,本提案確實能為拉爾齊亞飯店帶來利益。而且——」


    克勞斯的目光依序掃過坐在圓桌旁的眾人,從他們神情不一的臉上通過。


    「——渥克分館統管部長,希望能由您來負責這個案子。」


    對方愣了一下。


    「——?啊!這、這樣啊!有道理!既然是提案者克勞斯老弟親自指名,那我就不能不接受了呢!」


    渥克顯得喜出望外,仿佛要搓起手來一樣。


    「慢、慢著,克勞斯!這個議案也包含了新旅館的人事案喔!既然如此,不就是我們人事部的管轄範圍嗎!」


    「這話我可不能當沒聽到呢,羅夫人事部長!就像方才克勞斯說的,這個議案本來應該先知會過我們營業部才合乎道理吧?唉呀,克勞斯,大功一件!你不用擔心,之後就由我們營業部接手吧。」


    「不,營業部長,對外談判這檔事,原本就是我們宣傳部最擅長的部分。讓和尤那旅館集團來往過的我們進行交涉,應該比較方便才對。不用擔心,今後一切相關事宜就交給我們宣傳部處理吧!」


    「你、你們在說什麽啊!提出主意的克勞斯本人都說了務必由我接手喔?那麽就沒你們出場的餘地!」


    「你說什麽!」


    「怎麽樣!」


    本館大禮堂頓時變得吵吵鬧鬧,仿佛有人捅了蜂窩一樣。眾人手中文件飛舞、彼此互相指責怒罵的模樣,醜陋得怎麽看都不像超一流旅館的經營團隊。


    「安靜!」


    一聲特別大的怒吼,在喧鬧的大禮堂內響起。眾人朝聲音來處看去,隨即見到額前冒青筋的湯瑪斯財務部長站起身來。


    「……會長。」


    「……怎麽樣?」


    「這項議案還沒得到『認可』,對不對?」


    「不錯。」


    聽到會長的回答後,湯瑪斯用力一點頭,看向克勞斯。眼神極為輕蔑。


    「我反對這個議案。」


    「……這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你好歹也是本館總經理,居然連這種事都不明白嗎!」


    他將自己的憤怒,就這麽「咚」一聲敲在圓桌上。


    「因為這裏是『拉爾齊亞飯店』!」


    一陣宛如時間停止、宛如幻覺般的寂靜。


    「在王都拉爾齊亞開業已三百年,具備曆史與傳統的拉爾齊亞飯店,居然要和尤那旅館集團……合、合作?不要說這種蠢話!營業部長!」


    「什、什麽事?」


    「你也知道尤那旅館集團是怎樣的旅館吧!」


    「這——」


    「要叫它客房根本不夠格的劣質房間!要叫它餐點簡直丟臉的粗食!就算要殺了我也說不出『接待』這個詞的差勁服務!光說他『同樣是旅館』就讓人覺得惡心!宣傳部長!」


    「怎、怎麽樣?」


    「你能夠當著各國國君,以及目前在我們拉爾齊亞飯店下榻的客人麵前,說『我們和尤那旅館集團合作』,能夠告訴大家『我們和服務差勁、水準低落的旅館合作』嗎!你真的能挺起胸膛說出這種話嗎!」


    「……」


    「人事部長也一樣!你打算怎麽向員工解釋!對於『身在名滿天下的拉爾齊亞飯店』引以為傲的工作人員,人事部長,你要命令他們從明天開始就到服務差勁的地方工作嗎!」


    「這、這……」


    「分館統管部長!」


    「怎樣啊,那麽大聲。」


    「你……你把拉爾齊亞飯店的驕傲當成什麽了!為了錢,你打算出賣拉爾齊亞飯店的傳統和驕傲嗎!」


    寂靜在大禮堂內流竄,現場隻聽得到肩膀顫抖的湯瑪斯那粗重的喘息聲。


    「——克勞斯。」


    「是。」


    「你……你這家夥到底在想什麽!」


    「改善拉爾齊亞飯店。為了讓財務狀況變得更好,因此——」


    「不是因為這樣就什麽都能做!」


    現場再度陷入寂靜。


    「……克勞斯。」


    「是。」


    「你果然不是『拉爾齊亞飯店』的人啊。」


    嘲笑。


    憐憫。


    以及更多的侮辱。


    「到頭來,你終究隻是洛拉廉價旅店的小


    鬼。隻要是為了錢,做什麽都可以。你就是出身於那種品質差勁、水準低劣的廉價旅店。」


    那張臉上的笑容。


    「一看就知道你這人的家教如何呢,克勞斯。」


    無比下流。


    「……」


    「回不了嘴是嗎,嗯?」


    「……我並非拉爾齊亞飯店出身,這點是事實。即使如此,我依然是為了拉爾齊亞飯店著想,這點我敢發誓絕無虛假。」


    「是啊,我想是吧。這點我也不否認。可是啊,拉爾齊亞飯店有拉爾齊亞飯店的作風。在洛拉那種地方經營廉價旅店的家族,要理解世界頂尖、具備悠久曆史與崇高地位的拉爾齊亞飯店『作風』如何,或許有點難耶?」


    在浩太的視野中,能看見克勞斯握拳忍受湯瑪斯的嘲弄。他想必非常不甘心吧,一絲鮮血從緊握的拳頭中流出。


    「既然明白了,今後就不要再恬不知恥地跑來會議上提什麽意見。那麽會長,關於這個議題——」


    「請等一下。」


    湯瑪斯得意洋洋地準備請會長主持表決,卻被浩太打斷。話說到一半的湯瑪斯,不悅地看向浩太。


    「……你是怎樣?」


    「初次見麵。敝人是克勞斯·伯格哈特先生的朋友,浩太·鬆代。方才聽了閣下高見,希望能夠請教一下,拉爾齊亞飯店的傳統與驕傲是什麽。」


    「你說你是克勞斯的朋友?」


    湯瑪斯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瞪著浩太。


    「有什麽道理讓我非教導你拉爾齊亞飯店的傳統不可?真要說的話,你這種外人憑什麽在這個經營會議上發言?管好你的嘴,年輕人。」


    「雖然您說我是外人,但是這個議案我也出了點力。而且,我相信這個案子一定能為拉爾齊亞飯店帶來幫助。」


    「……慢著。你剛剛說,你在這個案子上出了力……是吧?」


    「是的。」


    浩太點頭。


    「克勞斯!」


    看見他的反應,讓湯瑪斯的怒氣突破了量表。他就這麽將情緒化為言語砸向克勞斯。


    「你這家夥到底在想什麽!這好歹也是個有可能決定拉爾齊亞飯店未來的主意,你居然將它交給這種來曆不明的男人!」


    「請您收回發言,湯瑪斯部長。浩太先生是我重要的朋友,不是什麽來曆不明的人。」


    「就算這樣,他依然是外人!」


    「這……是這麽說沒錯。」


    「既然如此,就代表你輕易將業務上的重大機密泄漏出去!你到底在想什麽!」


    「實在是……非常抱歉。」


    「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問題!會長!這是不折不扣的背信行為!」


    「會長!我沒有這個意思!」


    「——恕敝人打個岔。」


    兩人大聲爭執,像平常一樣讓人捉摸不定的浩太從旁插嘴。而浩太的態度,對湯瑪斯來說更是火上加油。


    「你這家夥給我閉嘴!」


    「如果人家說閉嘴就乖乖照辦,那我從一開始就不會來到這裏囉。更何況湯瑪斯部長,您剛才這麽說——『這個議題還沒通過』。確實,克勞斯先生輕易說出企業機密這點不值得誇獎……可是,等到這個議題『通過』再來談這件事也不遲,不是嗎?」


    「問題不在這裏!」


    「要不然,我立個約如何?就寫『不會泄漏在這裏聽到的事』——如果這樣就能讓閣下接受的話。」


    「你在耍我嗎!」


    「豈敢,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意圖。其他方案呢?沒有其他方案嗎?如果沒有其他方案,那我也無能為力囉。還是說,『沒有其他方案就反對』是拉爾齊亞飯店的作風呢?」


    「你這家夥!」


    「……夠了。」


    阿道夫會長出聲製止忍不住站起身想揪住浩太的湯瑪斯。這宛如發自地底的低沉嗓音,讓湯瑪斯停下動作。


    「關於克勞斯的處置之後再談。正如他說的,在此繼續討論下去也不是辦法。克勞斯,沒問題吧?」


    「是。」


    克勞斯向阿道夫一鞠躬。湯瑪斯心滿意足地看在眼裏,然後將輕蔑的目光轉向浩太。


    「那麽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還沒結束。所謂『拉爾齊亞飯店的傳統』是什麽?」


    「……你這家夥有完沒完!」


    「稱呼初次見麵的人『你這家夥』就是拉爾齊亞飯店的格調嗎?」


    「對於懂得禮儀的人以禮相待才是拉爾齊亞飯店的風格!」


    「喔?既然如此,您剛才把尤那旅館集團罵得那麽難聽……這也就是說,尤那不值得以禮相待?」


    「那當然!」


    「為什麽?」


    「隻想著賺錢而提供低劣服務的旅館,哪裏值得尊敬!」


    「這也是一種了不起的經營方式呀?」


    「那你們就自己去做!」


    湯瑪斯誇張地將手一甩,滔滔不絕地說道:


    「我們是拉爾齊亞飯店!擁有傳統與驕傲的拉爾齊亞飯店!我們寶貴的驕傲以及傳統,怎麽能讓隻想著賺錢的拜金主義者尤那旅館那種人玷汙!我們是拉爾齊亞飯店!擁有傳統、驕傲、曆史的拉爾齊亞飯店啊!」


    湯瑪斯「磅」地拍桌,瞪著浩太。後者緩緩將視線迎上去。


    「……原來如此。換言之,您認為和尤那合作會玷汙拉爾齊亞飯店的傳統。」


    「沒錯!」


    「和賤價、拜金主義的旅館聯手,有損拉爾齊亞飯店的『格調』,您的意思是這樣吧。」


    「就是這個意思!拉爾齊亞飯店絕對不會『賤賣』自己!」


    「……這樣啊,那還真是不好意思。拉爾齊亞飯店確實有了不起的傳統與驕傲呢。」


    敝人先前的無禮,還請閣下見諒——浩太說道。


    他彎下腰,低頭致歉。盡管對於這極為明理的反應感到驚訝,不過湯瑪斯的怒氣似乎也因此平息,準備坐回椅子上。


    「話說回來……您在牛奶與蛋的期貨市場上,好像損失了不少呢,湯瑪斯部長。」


    他的動作停住了。


    「你……你說什麽?」


    驚愕。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湯瑪斯的表情,大概就是它了。浩太瞄了湯瑪斯一眼,刻意地搖搖頭。


    「沒什麽,這隻是我從『某個管道』得來的情報呀?」


    他看向湯瑪斯,眼神凶惡。


    「湯瑪斯部長,您當時似乎相當熱中呢。現金、不動產……啊,還有繪畫與雕刻對吧?您似乎處分了不少財產。」


    「這、這又有什麽關係!」


    湯瑪斯瞬間張大嘴巴,愣在原地。


    但他立刻滿臉通紅,氣急敗壞地嚷嚷。


    「嗯,沒有任何直接關係。隻不過……那是什麽來著?啊,拜金主義和拉爾齊亞飯店的格調不相稱?一個玩期貨賠了一大筆錢的人,說這種話都不會覺得害臊呢。」


    ——有種東西叫「形象」。


    比方說在浩太工作的銀行業界,一般來說忌諱所謂的「賭博」。即使隻是個人的興趣,或者限定在零用錢的範圍內,而且不管誰看都會明白的確如此,上級依舊會叮嚀「還是別碰比較好」。「如果不把金庫裏的錢看成『物品』而看成『錢』,還是別當銀行員比較好」——銀行員剛入行不久就會聽到這句話,但是有賭博的銀行員會「讓別人認為」這人將「物品」看成「錢」。問題不在於實際上如何。「看起來像」本身就是個問題。所謂李下不正冠就是這個意思。


    「……唉呀唉呀,這可真是有意思呢,湯瑪斯部長


    。」


    換句話說,如果要問這有什麽含意——


    「身居財務部長這種要職,卻對期貨市場出手而賠錢?嗯,這是個嚴重的問題呢。」


    「你、你是什麽意思!馬克思采購部長!」


    「財務部長一手掌管拉爾齊亞飯店的金錢。而擔任這個職務的人,卻窮到要賣土地和繪畫喔?」


    「你、你想說我盜用拉爾齊亞飯店的錢嗎!汙蔑!你這是汙蔑,馬克思采購部長!」


    「不不不,我沒有那個意思……」


    就是這麽回事。


    「隻不過……嗯,會讓人懷疑就是個問題呢。你貶低了自己剛才侃侃而談的拉爾齊亞飯店『格調』,這點可是毋庸置疑喔?」


    簡直就跟方才的湯瑪斯如出一轍。馬克思采購部長露出下流的笑容,看著滿臉通紅緊握拳頭的湯瑪斯。見到湯瑪斯沒反駁讓他十分愉悅,準備繼續說下去。


    「……您有資格說這種話嗎,馬克思采購部長?」


    浩太這句話卻讓他不由得愣住。


    「馬克思采購部長,您借由選擇貨源與議價,替拉爾齊亞飯店帶來了許多利益呢。原來如此,您的手腕確實出色。不過——」


    他深吸一口氣。


    「——連十五歲的少女都『采購』……是不是有些過頭了呢?」


    「什麽!」


    「而且,您似乎還『殺價』殺得很凶耶?不愧是拉爾齊亞飯店采購部長,議價對您來說易如反掌是吧?還請您改天務必傳授……啊,我想還是算了吧。因為在那個圈子裏,您的風評似乎差勁透頂。」


    看見浩太聳聳肩,嘴角帶著唾沫的馬克思忍不住開口。


    「這、這是!不、不對!那是誤會!」


    「原來如此,誤會嗎?啊,是不是該把您不止挑選十五歲,連四十歲的女性都納入采購範圍這件事也說出來比較好?雖然我沒有對別人性癖指指點點的意思就是了。」


    泥沼。


    愈是掙紮,浩太如雨灑下的言語利刃愈是凶狠,持續打擊馬克思采購部長。不一會兒,他終於明白再抵抗也沒用。


    「您還真是……精力充沛呢。」


    於是,目標沉沒。和湯瑪斯一樣滿臉通紅的馬克思,默默地縮回位子上。


    「好啦。」


    輕蔑。


    憐憫。


    嘲諷。


    這些情感,全都能在他眼中看見。


    「拉爾齊亞飯店經營會議的各位?」


    經營團隊就像要躲避浩太的視線一樣,配合他的動作低下頭。浩太側眼打量這些反應,雙手一拍,環視圓桌。


    「——還請你們指點一下敝人,拉爾齊亞飯店的『驕傲』是什麽。」


    魔王露出笑容,而且——


    「不過呢,前提是各位有辦法指點囉?」


    ——反擊的烽火燃起。


    ◇◆◇◆◇◆


    浩太委托貝洛亞花二十天調查的東西就是這個——「經營會議參加者的醜聞」。話先說在前頭,本來不管私底下多喜歡賭博,不管私底下是幼女愛好者還是熟女愛好者,都不會直接影響到工作的「質」。即使周圍有幾十位女子,即使個性上有毀滅性的缺陷,即使內心扭曲,隻要能把交代的工作好好完成就沒問題。不過嘛,雖然事情總有例外,可是在金錢和女色方麵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往往在工作方麵也管不好自己;個性有缺陷的人,往往也會因為欠缺協調性而導致工作出狀況。


    「好啦,各位意下如何呢?」


    浩太再次環視圓桌,注意到眾人為了躲避自己視線而別過目光——卻還是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後,他在心中暗自點頭。


    「人事部長?」


    「啊,不、不是啦,這、這個……」


    「宣傳部長怎麽樣?啊,還是說,先談談那件事以後再——」


    「沒、沒有!我什麽也沒有喔!」


    看著明顯亂了方寸的兩人,浩太再度露出魔王的笑容——同時,他也悄悄捏了把冷汗。委托貝洛亞的情搜工作困難重重。不愧是能掛上「超」字的一流旅館領導階層,就連隱藏的手段也是超一流。浩太與貝洛亞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沒有這種醜聞」的可能性,然而很遺憾地,好不容易弄到財務部長和采購部長的醜聞時,已經沒時間了。


    『隻搜集到這些。真是抱歉,浩太兄!』——貝洛亞為此低頭道歉,不過對浩太而言已經綽綽有餘了。


    「……」


    所謂的情報戰,「有無」真正的情報不是什麽大問題。讓對方認為「或許有」才重要。


    ——如果,「那家夥」握有我的醜聞。


    ——如果,那件事在眾人麵前公開。


    隻要讓對方這麽想就等於獲勝,一旦產生這種念頭就沒人開得了口。為了不知能否取得的利益,要失去既得利益——包括自尊與麵子在內——正常來說可是敬謝不敏。這麽說雖然對不起湯瑪斯和馬克思這兩位部長,但他們隻是讓大家明白這件事的祭品罷了。


    「……」


    再強調一次,私人問題與工作品質沒有直接關係。好歹也是拉爾齊亞飯店重鎮的他們,不但有充分做好分內的工作,更沒做出任何愧對「經營團隊一員」這個身分的行為。這等於將原本該在別處分勝負的事扯到八卦消息的層級,說穿了就是場外亂鬥。


    當然,這招是雙麵刃。相當於在用拳頭互毆時突然拔出手槍射擊。一來不能保證對方沒有槍,二來就算對方真的掏出來也不能罵對方「卑鄙」。


    「……浩太先生,到此為止吧。」


    然而,克勞斯不同。一直以來,他都因為「外人」這個與工作品質沒有直接關係的理由挨罵。真要說起來,他等於是長年被別人用手槍攻擊,現在隻是終於他也有了槍,雙方條件對等而已。


    克勞斯的性格——應該說他的生活態度,也帶來了正麵效果。總是為了避免惹出風波而麵帶微笑「屏息以待」的克勞斯,沒有財務部長和采購部長那種醜聞。當然,年紀輕輕還沒正式起飛的克勞斯,根本沒機會弄出醜聞,這點也是原因之一……但如果換成年紀相同的貝洛亞,這個作戰就有很大的可能成為雙麵刃,所以還是該說多虧了克勞斯的生活態度。


    「克勞斯先生?」


    話雖如此,繼續下去也隻會讓人懷恨在心。


    「湯瑪斯部長與馬克思部長多年來替拉爾齊亞飯店盡心盡力,兩位都是我的大前輩。」


    所以,還差一步。


    「……不,不止這兩位。在這裏的每一位,都是我的前輩。我不能容許這種貶低前輩們的行為。」


    克勞斯毅然決然地對浩太這麽說,讓眾人看他的眼神為之一變。他敏銳地注意到變化,於是再推上一把。


    「可是,克勞斯先生。還有分館統管部長、餐飲部長、營業部長——」


    「已經夠了。」


    好啦,這裏就是壓軸。浩太露出詫異的表情,克勞斯則對他微笑。


    「——材料已經用完了吧?」


    揭開真相。浩太感受得到,現場的氣氛明顯舒緩下來。


    「——穿幫了嗎?這麽一來,也就到此為止了呢。」


    他聳聳肩,瞄向圓桌那邊的經營團隊。在眾人眼中能看見安心,還有更多對於克勞斯的「感謝」。


    ……人類是種有趣的生物。不良少年光是幫助淋雨的小貓,就能讓別人原諒他過去的罪惡,給予「意外地是個好人」的評價。如果用流行的說法就是「反差萌」,如果用兩小時戲劇的風格來形容,就是在血氣方剛的菜鳥警官一番凶惡的偵訊後,會由菩薩般的老刑警出麵開導的慣例手法。


    「我不能讓你繼續羞辱我們拉爾齊亞飯店的重鎮們。」


    被過去瞧不起的克勞斯解救。將自己從絕望中救出來的英雄。有句話說「即使是惡魔也願意簽約」,人類一旦被逼到絕路時,往往會握住眼前的救援之手……並且感謝對方。講得難聽一點,這種手法和洗腦沒什麽差別。


    「……原來如此。」


    浩太看著克勞斯,再度聳聳肩。盡管表情看上去相當老實,他的內心卻在大喊「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既然克勞斯先生這麽說,那就到此為止吧。」


    這次的計劃,在實行上最讓人擔憂的部分就是「克勞斯今後的立場」。畢竟,這是將不可告人的秘密暴露出來讓對方閉嘴。即使案件通過,如果克勞斯失去容身之處,也就等於是「贏了比賽卻輸了勝負」。


    就這點來說,這個「把壞人角色全部推給浩太」作戰,形象有損的隻有浩太一人。克勞斯雖然表示「不能隻讓浩太先生當壞人」而大為反對,但對於浩太而言,就算拉爾齊亞飯店再怎麽討厭他,他也不痛不癢。他將損失與利益拿出來兩相比較,說服了原本不肯接受的克勞斯,表演這麽一出戲。結果應該可以說「還行」吧。


    「可是。」


    最後,他再一次掃視眾人。


    「材料確實用完了……不過這種程度的『情報』搜集起來根本不成問題,這點還請各位好好記住喔。如果各位沒做什麽虧心事,那就另當別論囉。」


    舒緩的氣氛瞬間緊繃。浩太滿意地點點頭後瞄了克勞斯一眼,坐到椅子上。


    開路到此為止。


    其他經營團隊成員,已經降到克勞斯能夠一決勝負的舞台。不會再因為「外人」的身分而被瞧不起。浩太做得到的——不,他可以做的部分就到這裏。


    「那麽,克勞斯先生。輪到你了。」


    克勞斯接下帶有「之後就交給你囉?」含意的眼神,點點頭站起身,無言地環視圓桌。


    「——所謂的『旅館人』,到底是什麽?」


    最後,克勞斯讓目光停在拉爾齊亞飯店會長阿道夫·伯格哈特身上,開口說道。


    「聽到貝洛亞·薩奇先生帶來這項提議後,我十分煩惱。」


    平靜。


    「所謂的『旅館人』,甚至是所謂的『旅館』,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存在?提供夜晚避寒的場所?嗯,應該是吧。提供遮蔽風雨的場所?嗯,這也沒錯。提供美味的餐點?嗯,這的確也是旅館的工作。然而,如果隻是這樣就不需要旅館了。」


    堅定。


    「如果隻要過夜避風雨,那麽不是旅館也行。如果是提供餐點,找家酒館也無妨。旅館沒有成為旅館的必要。」


    「那麽,旅館是為了什麽存在?」


    一直默默聆聽的阿道夫開口。聽到那甚至會讓人感到壓力的低沉嗓音,克勞斯臉上依然掛著一如往常的溫和微笑。


    「那就是『笑容』。」


    「……」


    「這是艾兒……艾莉絲·伯格哈特告訴我的。她說,拉爾齊亞飯店的財產、傳統、驕傲、長處……不,所謂的『拉爾齊亞飯店』,其實就是『顧客』。」


    說著,他麵露苦笑。


    「很丟臉的是,我過去一直有所誤解。我以為所謂『最頂級的接待』,所謂『拉爾齊亞飯店的接待』,就是收取高額費用,並且提供相應的服務。」


    「說下去。」


    「然而,其實不是這麽回事。拉爾齊亞飯店的接待,應該是提供頂級的服務,並且讓人露出頂級的笑容才對。拉爾齊亞飯店長年來受到顧客喜愛。是因為高價嗎?是因為古老嗎?是因為餐點美味嗎?不,並非如此。不就是因為人們相信,隻要來到拉爾齊亞飯店就能露出『笑容』嗎?」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再度環視圓桌。


    「……很遺憾,目前拉爾齊亞飯店已經陷入危機。營業額沒有成長,支出的削減卻又趕不上。即使縮減達涅利分館的業務,也無法帶來根本性的改善。在不裁員的情況下,拉爾齊亞飯店沒有未來。」


    「你的意思是,應該把過去為我們工作的人開除?」


    「不。我剛才雖然說『笑容』,但是不能隻有顧客的笑容。站在領錢的立場這麽說雖然有點惶恐,但員工們也需要『笑容』。」


    有個詞叫er satisfa,簡稱cs;有個詞叫employee satisfa,簡稱es。前者譯為「顧客滿意度」,後者譯為「員工滿意度」。


    正如有句話說「顧客的滿意來自員工的滿意」,cs與es關係密切。要說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如果職場與環境無法滿足員工,讓人心有不平、不滿,這些情緒也會直接反映在接待客人的態度上。即使人家質疑「你這樣還算職業的嗎?」,但心情不好時要笑著接待客人,必然相當困難。如果是製造專屬商品的公司,或者是對味道有所堅持的頑固老爹拉麵店也就罷了,cs低落對服務業來說是個致命的缺點。盡管講得很複雜,不過簡單來說呢,就是日本最受歡迎的某家主題樂園,不是隻有角色和設施,工作人員的士氣也相當高昂。


    「我認為,設法讓員工笑得出來、同時也讓顧客笑得出來,是參與經營者的使命。」


    「……」


    「我們不會對客人有差別待遇。國籍、人種、經曆、資產多寡,全都無關。當然,新設立的旅館無法提供拉爾齊亞飯店水準的服務。既然收取的費用較少,餐點的品質、房間用品、服務的細心程度,想必會差上幾截。然而,真摯地接待眼前的客人、讓客人展露笑容,才是這家老店——拉爾齊亞飯店的『驕傲』,不是嗎?」


    他用力一拍圓桌。


    「——會長,還請您決斷。」


    克勞斯帶著挑釁眼神,對神色自若的會長拋出這句話。


    「……」


    「……」


    短暫的寂靜過後。


    「……克勞斯。」


    「是!」


    阿道夫緩緩開口。


    「你剛剛說,拉爾齊亞飯店的驕傲是『笑容』?」


    「確實如此。」


    「嗯。」


    他將椅子坐實。


    「這點沒有錯。」


    「那麽!」


    「不過,有很大的『偏差』。」


    「——咦?」


    攻守交換。阿道夫緊盯著克勞斯,仿佛在責備他一樣。


    「你剛剛說顧客的笑容對吧,克勞斯。到底為什麽要讓顧客露出『笑容』?」


    「為、為什麽……」


    「因為『錢』啊。」


    「……」


    「顧客為了『頂級的服務』而出錢。我們則提供頂級的服務做為代價。當然,真摯地接待客人也有必要。那麽克勞斯,真摯接待客人的是『誰』?」


    「……是員工。」


    「沒錯,是工作人員。那麽工作人員為什麽能提供頂級的服務?那是因為我們將員工教育成能夠提供頂級服務,並且整頓好能提供頂級服務的環境。士氣也很重要。可是啊,克勞斯。士氣能用錢買到。你把員工薪資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試試看,拉爾齊亞飯店的服務水準馬上跌到穀底。想來員工們確實愛著拉爾齊亞飯店。然而,那不過是因為拉爾齊亞飯店會支付讓他們溫飽的薪資罷了。」


    「……」


    「確實,我們不會對客人有差別待遇。如果問為什麽,則是因為對我們來說,人隻分成『顧客』和『不是顧客』兩種。那麽,兩者的差別在哪裏?」


    「這……」


    「你已經知道了吧?是否付錢給拉爾齊亞飯店。差別在這裏。我們提供在本飯店住宿


    的顧客最頂級服務。不要誤會喔,不是因為顧客出錢,我們才提供頂級服務。而是因為我們提供頂級服務,顧客才願意出錢。」


    「……」


    「你說拉爾齊亞飯店的『驕傲』是笑容,這句話大致上沒錯。雖然沒錯,但那句話指的是結果,過程當然也包含昂貴、古老在內。」


    說到這裏,阿道夫將椅子坐實。


    「所以,這個案件否決。把它拿回去,克勞斯。」


    大禮堂一陣寂靜。


    「大家都沒有異議吧?」


    「會、會長!請等一下!」


    「沒有異議。因此這個案子否決。把它拿回去,克勞斯。」


    「有異議!會長!我——」


    「不要得寸進尺。」


    「——有異……嗚!」


    「克勞斯,我準許你在經營會議上表達自己的意見。但是,我沒有要準許你參加表決的意思。明白嗎?」


    「……」


    「回答呢?」


    「……明……白。」


    克勞斯無力地倒回椅子上。


    「請等一下。」


    取而代之地。


    「……有什麽事?」


    「我有異議。」


    「但我更不可能讓你提出異議呀?」


    「這樣啊。那麽在下就自己說自己的。」


    「……」


    「當然,各位也會聽聽我說些什麽對吧?」


    浩太站起身來,掃視一圈。暴露在他目光下的與會眾人,個個表情緊繃。


    「……你叫浩太·鬆代,是不是?明白告訴你吧。我討厭『這種』做法。方才我說過,隻要是付錢的顧客,我就不會對他們有差別待遇,這點放在員工身上也是一樣。隻要不會直接造成拉爾齊亞飯店的損失,無論是玩期貨賠錢還是貪圖女色,我全都不會管。隻要他們以拉爾齊亞飯店員工的身分好好工作就行。」


    「對於靠形象做生意的旅館業來說,這些問題不是很致命嗎?」


    「如果這裏不是拉爾齊亞飯店的話。」


    「……」


    「不管別人說什麽,拉爾齊亞飯店依舊是超一流旅館。」


    「您似乎相當有自信。」


    「這是事實,不用自豪也不必謙虛。我們就是弗雷姆王國的頂尖飯店,同時也是奧克納大陸上首屈一指的名門飯店。不過是一些醜聞——而且是部長私人的醜聞,還動搖不了拉爾齊亞飯店。不過嘛……對於當事人來說我就不曉得了。」


    說完,他瞪著兩位部長。光是這樣,就讓兩位部長把原先萎縮的身子縮得更小了。


    「……我之前有些誤解。」


    「誤解什麽?」


    「我原本以為,這個經營會議是合議製,一種極為民主的製度……不過到頭來,阿道夫會長,拉爾齊亞飯店似乎還是您一個人說了算呢。」


    「幻滅了嗎?」


    「怎麽可能。省下麻煩正好。所以說,隻要說服您就行了對吧?」


    「……試試看。」


    「那我就不客氣了。」


    浩太瞄向克勞斯。後者盡管神情悲壯,卻還是咬住下唇點頭回應浩太。


    「……老實說,什麽『拉爾齊亞飯店的驕傲』,還是去吃屎吧。」


    浩太丟下炸彈。


    「居然說『吃屎』啊。」


    「嗯。首先,看著最重要的營業額嚴重下滑卻什麽也不做,這點根本不行,完全沒有討論的餘地。」


    「你這家夥!」


    營業部長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阿道夫伸手製止,用下巴示意浩太繼續。


    「再來是裁員案。業務縮減卻不裁員,完全不能根本性地解決問題。能砍的地方就應該砍掉。」


    「說下去。」


    「達涅利分館的業務縮減案也是。怎麽會這麽半吊子呢?既然要做就該做得徹底。應該閉館。」


    他再次掃視圓桌。


    「雖然還有其他部分,不過大致上就這三點。做不到這三點的理由分別是什麽?全部都是『拉爾齊亞飯店的驕傲』這個無形、無用的東西。」


    「……」


    「阿道夫會長,您剛才這麽說過對吧——到頭來還是『錢』。是的,就是這樣,我也讚成您的看法。而且我非常喜歡這句話。因為這不是在做慈善事業。賺錢養活員工是經營者的義務。那麽,為什麽您不這麽做?驕傲能用來賺錢嗎?傳統能用來賺錢嗎?死抱著這種賺不了錢的東西而讓員工在街頭挨餓,以經營者的角度而言是最佳判斷——您真的這麽認為嗎?如何,阿道夫會長?」


    對於浩太的視線,阿道夫完全沒有回避。


    「我沒有說那是最佳判斷。」


    他略微提起身子往前靠,將手撐在圓桌上。


    「靠驕傲賺錢?靠傳統賺錢?至少,我沒打算討論這種基本問題。」


    「那麽,您打算討論什麽呢?」


    「驕傲不能用來賺錢。傳統不能用來賺錢。這是理所當然。不過,出發點反了。」


    「反了?」


    「驕傲和傳統,絕對沒辦法靠『錢』弄到手。」


    「……喔?」


    「員工靠錢培養。美味的餐點要靠錢製作。采購也好、營業也罷,隻要有錢,幾乎什麽都做得到。然而,驕傲、傳統,或是曆史、形象,這些東西絕對沒辦法靠錢取得。聽好,鬆代先生。錢花掉就沒了,但是傳統用了還在。確實,它不是那種能立刻改善財務狀況的東西。但是,這樣就夠了。所謂『驕傲』和『傳統』,是以長遠角度看能帶來利益的東西。」


    阿道夫以「我說完了,反駁呢?」的眼神質疑。浩太見狀輕輕歎了口氣。


    「……無話可說。」


    「……喔?承認得很幹脆嘛。」


    「如果您隻是死抱著『傳統』和『驕傲』的經營者,那麽我還有些辦法。」


    說完,浩太聳聳肩。


    其他管理階層說的話和阿道夫說的話,乍看之下一樣,實際上完全不同。部長們「隻」看重驕傲與傳統,隻是感情用事地極端抗拒這些東西遭到玷汙。相對地,阿道夫則表示需要將這些東西當成「品牌形象」。而且,他也明白這些東西短期內無法帶來利益,甚至是負麵因素。


    有種叫「智慧資產經營」的概念。說起「智慧資產」會讓人聯想到專利、商標權等智慧「財產」,但嚴格說來有些許不同。應該說,所謂智慧資產則是更為整體的概念。


    假設有一間餐點很美味的蕎麥麵店。這間蕎麥麵店曆史悠久、地位崇高,如果這間蕎麥麵店的店名有商標權,就成了智慧「財產」。相對地,智慧「資產」則像是醬汁的做法、麵的揉法等所謂眼睛看不見的資產,在銀行業界則是指「不會出現在資產負債表上的財產」一類的東西。


    「長期來說,賤價會損傷企業形象,這點我很清楚。無論經營有多麽辛苦,仍然有一條不能改變的底線。」


    以拉爾齊亞飯店來說,掛在外麵的「招牌」是智慧財產,內心的「金字招牌」則是智慧資產。而阿道夫則是要將這些智慧資產變成看得見、吸引人。他沒有錯。


    「多謝你的理解。」


    「然而差別大概就在於,您想的底線和我們想的底線不一樣。」


    「……喔?」


    「即使拉爾齊亞飯店和尤那旅館合作建立新旅館,我也不認為這會損及企業形象。」


    「理由呢?」


    「在我的祖國,有個叫『鬆竹梅』的詞。」


    「鬆竹梅?」


    「這原本是個代表吉祥的詞,現在用來表示等級。鬆是最高級別,竹其次,梅則是最低級別


    。雖然似乎也會依照地區和時代調換順序就是了。」


    「那又怎麽樣?」


    「拉爾齊亞飯店如果以這個鬆竹梅來比喻就是鬆吧。最高級的接待、最高級的用品、最高級的餐點。不管從哪裏看都和鬆相稱。」


    「那我就對你說句『多謝讚美』吧。」


    「相對地,目前想要進行的案子,如果用鬆竹梅來譬喻則很難說是鬆。餐點、用品,恐怕連接待也是。從拉爾齊亞飯店的觀點看來,確實很難說是鬆。然而——」


    這樣就夠了——浩太說道。


    「鬆竹梅確實是代表等級的詞,但它的用意並非將梅貶為鬆的廉價版。」


    「嗯……」


    「梅會盡梅的努力,提供那個金額之下所能做到的最佳服務。金錢再寬裕一點的人可以選竹,寬裕更多的人則可以選鬆。換句話說——」


    「多餘的譬喻就免了。簡單來說就是這樣吧?拉爾齊亞飯店和新建立的旅館完全不同,即使那邊低價也不會傷到拉爾齊亞的招牌。所以,即使推動這個計劃,也不會傷到拉爾齊亞飯店的『傳統』與『驕傲』。」


    「——正是如此。」


    「我再告訴你一件事。」


    「洗耳恭聽。」


    「我這人也討厭拐彎抹角。如果這麽想,就把它寫在紙上。」


    「……我會銘記在心。」


    「……不過嘛,我也不是不懂你的心情。有些東西即使明白它的利害關係,情感上也無法接受。特別是麵對拘泥於『傳統』與『驕傲』的人時,就算主張『這是不一樣的東西!』也沒用。」


    「恕我直言,我原先以為您是會拘泥『那方麵』的人。」


    「所以才不講利害關係而訴諸感情,是吧?」


    「您已經明白了吧?」


    「這是對照答案。我已經奉陪了你,所以你也該配合我。」


    「……的確如此。」


    阿道夫似乎滿意浩太的回答,倒回椅子上重重吐了口氣。他閉目片刻後,睜開眼睛看著克勞斯。


    「克勞斯。」


    「……是。」


    「剛剛那些話,你聽到了嗎?」


    「……是。」


    「你有想到嗎?」


    「……沒有。實在是非常丟臉,在聽見浩太先生解釋之前,我完全沒注意到。」


    「……嗯。」


    阿道夫再次往後靠。


    「——決定就是決定。克勞斯,這個案子否決。把它拿回去。」


    說得若無其事。


    「……是——」


    「在下次會議之前,把剛剛鬆代先生說的話整理好,重新和報告既有的內容一並提出。這次要附上更詳細的經營計劃。」


    「——的……」


    他頓了一下。


    「…………咦?」


    「為了配合這個計劃,我們會設立叫做『戰略經營室』的新部門。室長由擔任本館總經理的克勞斯兼任。」


    「會、會長?咦?咦?」


    「怎麽?你應該不會告訴我這對你而言負擔太重吧?這是你提的意見,責任自己扛。」


    「我、我沒這麽說!我會拚命去做!」


    「我不要聽什麽拚命去做、全力去做、豁出一切去做這種毅力論。隻要留下成果就——啊,對了。副會長,關於戰略經營室……」


    「直屬會長應該比較適合吧。不管交給哪個部門負責,都會扯到利權問題。看來,下次經營會議多加一張椅子比較好呢。」


    「也對。經營戰略室直屬會長,而且準許參加經營會議。」


    「會、會長!」


    「怎樣啦,你很囉唆耶。不是『部』讓你不滿嗎?如果你做出成績,就把它升為經營戰略部。」


    「不、不是這個意思!您不是否決這個案子嗎?」


    「是否決啦?」


    「那麽!」


    克勞斯站了起來,那張總是溫和的臉罕見地十分激動,阿道夫則是饒富興致地看著他。


    「我是說『這個案件』否決吧?那麽,提出下一案不是理所當然嗎?」


    「……啊?」


    「而且,我應該也說了『把它拿回去』才對吧?如果是根本不采納的案件,我不會說什麽拿回去。我會命令你撕了它。」


    「那、那麽,這、這個!」


    「大致上認可。雖然下次會議的結果等於已經出爐……算了,也好。啊,還有一點。」


    說到這裏,阿道夫暫且打住。


    「別用『尤那·拉爾齊亞旅館』這個名字。把『拉爾齊亞』放前麵。這點我不讓步。」


    雖然隻是出於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他自嘲地笑了。


    「那麽,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有異議嗎?」


    確認無人舉手、無人出聲之後,阿道夫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來。


    「那麽今天就此解散。在下次會議之前,請大家盡力工作。」


    說完,阿道夫便離開圓桌走向門口。就在這時,背後有人喊住他。


    「……請等一下。」


    「怎麽樣?」


    「您一開始就決定好了對吧?」


    「我說了吧?『把它拿回去』。既然非得做點什麽不可又有好主意,當然會采納了。」


    「……被您玩弄在手掌心上了嗎?」


    「給你一句話吧。」


    接著,他轉頭對喊住自己的浩太說道。


    「把別人說的話聽完,用自己的腦袋理解,讀出背後的含意。的確,你似乎相當機智,不過……」


    還太嫩囉。


    阿道夫留下這句話,揮揮手走出禮堂。浩太則以最敬禮恭送他離去。


    ◇◆◇◆◇◆


    「那樣好嗎?」


    阿道夫離開拉爾齊亞飯店大禮堂,朝會長辦公室走去。聽到走在身旁的維爾納副會長這句話,他停下腳步。


    「哪件事?」


    「剛才的決定。」


    「剛才的決定是指……啊,克勞斯那個案件嗎?」


    路過的工作人員向阿道夫行注目禮,他舉起一隻手回應,並且看向維爾納。


    「怎麽?維爾納你反對嗎?」


    「不,絕無此事。確實拉爾齊亞飯店的經營狀況再怎麽美化也稱不上好,有必要采取帶點風險的經營方式吧。」


    「是啊。」


    「盡管會長您剛才那麽說,但拉爾齊亞飯店的『招牌』毫無疑問會受損。盡管不到麵子掃地,但我們接待的客人裏,應該會有不少因此皺眉。」


    「實際上,多半會吧。這就是讓人頭痛的地方。」


    「您已經曉得了還是認可?」


    「我就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吧,維爾納。多少得負擔些風險才行。更何況,到頭來什麽都不會改變。」


    「您這話的意思是?」


    「這種『客人』呢,就算因此皺眉頭,終究還是會來拉爾齊亞飯店住宿的。」


    「……這個嘛,確實如此呢。」


    「我對鬆代先生說的倒也不是謊言。我們是『拉爾齊亞飯店』。既然沒有旅館提供比我們更好的服務,那麽即使合作對象再怎麽糟,甚至因此弄髒拉爾齊亞飯店的金字招牌,客人依然會選擇到拉爾齊亞飯店住宿。問題隻在於我們情感上能否接受,如果把『金字招牌』這種情感上的問題放一邊,這次的提案並不差。」


    「問題就在那裏呢。」


    「問題?」


    「您剛剛雖然說提案,但那並非克勞斯的主意。」


    「……你還真直接呢。」


    「這個主意原本是薩奇家少東帶來的。補上


    細節的,則是來自泰拉那位叫鬆代的人。要把它當成『克勞斯的提案』是不是太勉強了?」


    阿道夫對維爾納責備的眼神聳聳肩。


    「有幫忙出主意的朋友、幫忙填補細節的朋友……你不覺得這是種難能可貴的財產嗎?就像你對我來說一樣啊,維爾納。」


    「……」


    「我們拉爾齊亞飯店的人,實在不擅長向『客人』以外的人低頭。無論主意多好,都難以老實接受意見。因為有個大過頭的『驕傲』礙事嘛。」


    「這是種壞習慣——不,真是個壞習慣啊。」


    看見維爾納苦笑著恢複成「朋友」的臉,阿道夫同樣露出苦笑。


    「畢竟拉爾齊亞飯店也包含了這部分嘛。」


    他頓了一下。


    「……然而,克勞斯接受了意見。他低頭求教,真摯地想要實踐,主意本身也不壞。那麽,認可這個提案倒也無妨。」


    「可是太容易接受別人的意見也是個問題呀?既然要讓克勞斯接下會長一職,我希望他能夠有自己的中心思想。」


    「別這麽說。克勞斯還年輕。不要將『聽從別人意見並老實地實踐』列為缺點,當成他這個人還有成長空間……嗯,應該不至於遭到上天懲罰吧?」


    「……也是。那麽,就當成是這樣吧。」


    「而且。」


    「而且?」


    「我……有點高興。」


    玻璃的另一頭是中庭。兩人能看見浩太、貝洛亞、艾兒、席恩以及克勞斯五人正愉快地談笑。


    「……笑容啊。」


    『我並不是說拉爾齊亞飯店不好喔?不過你啊,隻學些拘謹的禮儀也很無聊吧?吃我做的飯,去賭幾把輸贏然後喝酒鬧一鬧,這樣比較好玩吧?這個嘛,雖然也會有人打起來……不過啊,之後大家和好一起幹些蠢事才有趣嘛。因為啊,阿道夫。我呢,是為了客人的笑容才開店的喔。』


    「……克勞斯果然是您的孫子喔。」


    「孫子?」


    「巴爾德·伯格哈特。我尊敬的旅館人。」


    「……啊,克勞斯老家那位嗎?這麽說來,你年輕時常常去玩呢。」


    「老實說,把克勞斯從洛拉帶出來,這件事讓我有點罪惡感。」


    「特別是在克勞斯變得總是掛著一張虛偽的笑臉之後?」


    阿道夫「是啊」地點點頭。


    「畢竟就算我出麵也沒辦法徹底解決問題。沒想到,隻能袖手旁觀居然那麽難受。」


    「話都是你在說。」


    「都是我在說囉。就算是這樣……我依然相信克勞斯會想辦法解決。畢竟他是巴爾德先生的孫子嘛。」


    「他漂亮地回應了你的期待?」


    「差不多勉強及格吧。盡管如此,那個總是看周圍臉色過日子的克勞斯,居然敢當麵質疑我。已經值得誇獎了。」


    說著,他再度看向窗外。在那裏,被大家高高拋起的克勞斯,展現了雖然害羞卻藏不住內心喜悅的「真正」笑容。


    「……雖然我不喜歡毅力論,不過……」


    阿道夫罕見地露出溫柔的笑容。


    「……加油吧,克勞斯。」


    輕聲說出這麽一句話。


    將溫柔笑容轉為經營者麵孔的阿道夫,將目光從窗外移開,為了處理堆積的公務而邁開步伐。


    ◇◆◇◆◇◆


    「您做到了呢,哥哥!」


    聽到紅著臉的艾兒說出這句話,克勞斯盡管因為被拋起來所以頭發、衣服都還很亂,依舊露出開心的表情。


    「嗯!這都是多虧了浩太先生和貝洛亞!謝謝你們!」


    接著,他鞠躬致意。看見克勞斯這副模樣,貝洛亞與浩太對看一眼,同時笑了出來。


    「……好了啦,克勞斯,不要那麽見外。」


    「是啊,而且……這個嘛,老實說,我也覺得很愉快。」


    「是啊,浩太兄,該怎麽講……就像拉爾齊亞大學的園遊會一樣呢。」


    「呃,貝洛亞先生,說園遊會也未免……」


    「怪了?浩太兄你也說自己『覺得很愉快』吧!大家一起興奮地討論很愉快吧?」


    「……這我不否認就是了。」


    浩太不由得別過頭去,貝洛亞與克勞斯見狀同時爆笑出聲。浩太以有些怨恨的目光瞪了兩人一眼,接著也歎了口氣麵露苦笑。


    「……雖然不是在玩鬧……不過嘛,貝洛亞先生說得沒錯。這讓我覺得很愉快。雖然這算是以成敗論英雄,但畢竟是成功了。」


    「盡管結果不代表一切,但真的就是這樣。」


    「可是,不能全部歸功於我和貝洛亞先生喔,克勞斯先生的努力最重要。」


    「是啊。到頭來,最重要的還是克勞斯付出努力,並且下了決定。」


    說著,貝洛亞也笑了,接著他以帶著些許挑戰味道的眼神看向浩太。


    「……所以呢?浩太兄打算怎樣?」


    「……『怎樣』是指?」


    「泰拉啊,泰拉。之前我妹妹也送了封信過來,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聽到貝洛亞這句話,浩太也不由得語塞。


    「……可是……」


    「這不就是該決斷的時候嗎?克勞斯已經努力了,我之後也會更加努力,要把薩奇商會變成奧克納第一大的商會給你們看。」


    「……的確。我也想讓拉爾齊亞飯店變得比現在更好。無論遇上怎樣的強敵我都不會放棄,而會動用一切可行的方法打倒它。教導我這點的人,就是浩太先生你喔?」


    聽到貝洛亞與克勞斯的話語,麵對他們充滿期待的目光,浩太則像是要逃避般兩人視線似地往下看去。


    「……我對抗得了洛特先生嗎?」


    能夠靠力量壓倒一切的洛特,自己真的有贏過他的一天嗎?


    「……你在說什麽啊,浩太兄。」


    這時有人輕輕拍浩太的頭,讓他不由得抬起臉來。


    「到那個時候,『依靠』咱們就行啦。」


    「嗯,說的有道理。雖然我不喜歡被人當成『解決手段』,不過要找我幫忙,我可是很歡迎喔?」


    「……依靠……是嗎?」


    「就是這樣。因為一個人能做到的事不多。如果覺得困惑、難受,忍不住想發牢騷……像這個時候呢。」


    ——依靠好朋友就行囉。


    「——咦?」


    「……你在我陷入困境時教導我、指引我、而且幫助我,所以我將你當成一位難得的好朋友呀?怪了?難道對浩太先生而言,我還算不上嗎?」


    「對啊對啊。話說回來啊,大家都一起鬧得這麽大了,要是還聽到『咦?貝洛亞先生?我們不熟啊?』這種話,我會哭喔!一個成年男性會哇哇大哭喔!」


    看見露出笑容的兩人,浩太不由得低下頭。聽到他們這麽說,不知怎地讓自己非常、非常地開心——非常、非常地開心。


    「……謝謝……你們。」


    他聲音顫抖,仿佛要哭出來一樣。貝洛亞假裝沒發現,悠哉地繼續說道。


    「對了!如果在泰拉聽到『我們不需要浩太兄這種人!』的話,就來咱們家!浩太兄,和我聯手以成為奧克納第一的商會為目標吧!一定會很愉快!」


    「喂喂喂,貝洛亞,你在說什麽啊?如果發生那種事,浩太先生當然要來我們這裏呀。一定會很愉快喔。對吧,艾兒?」


    對於克勞斯這番話,艾兒用食指抵著下巴作勢思考,過了一會兒後。


    「……艾兒反倒覺得,就算人家沒說『不要』也可以過來吧?沒必要特地回到對浩太先


    生那麽嚴苛的泰拉,不是嗎?」


    「喔,好主意呢,艾兒。如何,浩太先生?要不要就這樣在拉爾齊亞飯店就職?」


    「你們在講什麽啊!我不就說了來咱們家嗎!」


    「不能讓浩太先生去貝洛亞先生那裏,要是染上什麽怪病該怎麽辦?」


    「這話是什麽意思啊!」


    看見三人吵吵鬧鬧,浩太忍住高興的淚水抬起頭來。就在這瞬間,有人拉他的袖子。


    「……席恩小姐?」


    那人是席恩。


    「……怎麽了嗎,席恩小姐?」


    席恩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又是「啊~」又是「唔~」地,不住抬眼打量浩太。看見她這副模樣,浩太露出微笑。


    「我就直說了,這樣很惡心耶?你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嗎?」


    「才、才沒有!話說回來,什麽惡心啊!別說那種沒禮貌的話!」


    浩太這句話相當過分。席恩先是瞪了他一眼,接著小小聲地開口。


    「那個……怎麽說呢,之前講過對吧?等……等贏了之後……那個……什麽來著?要擁抱還是親吻都可以。」


    「……啊。」


    說過。確實說過。然而,浩太應該也回答過才對。


    「麻煩換人。」


    「所以說!就在這裏——換、換人?你說換人!?我說你啊,你是不是覺得對我說什麽都可以啊!?」


    「不,倒也不是這樣……可是啊?你想想看,我也有所謂的喜好……」


    「美、美少女!我可是美少女喔!」


    「咦?都二十六歲了還胡說什麽啊?這個嘛,『美女』可以接受,不過『美少女』難度太高了吧?」


    「每句話都很傷人!」


    「話說回來,席恩小姐你的內在,實在太令人遺憾了耶?這未免有點……就算給這種人親了也……」


    「~~~~!好啦,我知道啦!那親吻就免了!讓我抱一下!」


    「不,為什麽啊!」


    「因為這樣下去讓人有種輸了的感覺!聽好,站著別動!」


    「你那種氣勢不是要抱人吧!」


    有種遭到熊襲擊的恐懼感。看見席恩亢奮地張開雙臂,浩太緊緊閉上眼睛。


    「——咦?」


    鼻子能聞到柑橘係的香水味,身體所碰到的,則是溫暖、柔軟的席恩本人。


    「……辛苦你了,浩太。我以克勞斯朋友的身分向你道謝。還、還有……那、那個……」


    ——你很帥喔。


    「——!好,到此為止!這麽一來約定就兌現了!哼!」


    席恩滿臉通紅地這麽說完便放開浩太。原先呆呆看著她的浩太,臉上表情化為苦笑。


    「……該怎麽說呢……果然是席恩小姐呢。」


    「賺、賺到一個擁抱,怎麽會是這種感想啊!」


    「與其說賺到,不如說比較像是強迫中獎……」


    他歎口氣。


    「……席恩小姐,我打算回泰拉。」


    「……喔?怎麽個心境變化?」


    「克勞斯先生和貝洛亞先生……『好友們』沒有逃避而選擇戰鬥。所以我也不能隻是逃避。得麵對大家,聽聽她們想說什麽,或是之前想說什麽……我是這麽想的。」


    「……哼。洛特老爺子怎麽辦?他要你別回去對吧?」


    「關於這部分我沒有計劃……不過呢,這些也包含在內。我打算麵對戰鬥。」


    「……唉,既然你這麽表示,那我也不會多說什麽。關於洛特老爺子那邊也……我想多少會幫腔吧。」


    「謝謝你,這樣已經綽綽有餘了。」


    「哼。」


    「唉呀,如果光是逃跑就不『帥』了吧?難得你都這麽稱讚我了,我就稍微裝模作樣一下吧。」


    「那、那些就忘——喂!你笑什麽啊!好啊你在開我玩笑是吧!」


    「這個嘛,天曉得囉?」


    「一肚子壞水!怎麽?原來你是這種人——啊,沒錯!你就是這種人!」


    「真沒禮貌。這可是席恩小姐限定喔。對於其他人我會保持當一個溫柔的『浩太』。」


    「真是感謝你這讓人一點也開心不起來的特別待遇啊混蛋!」


    「喂~浩太先——浩太先生?呃,席恩?怎麽啦?為什麽露出那種表情啊?」


    「克勞斯!浩太他!浩太他欺負我!」


    「你說他欺負你……嗯,席恩?不可以那麽任性喔?不好意思,浩太先生,席恩給你添麻煩了。」


    「不對!為什麽你馬上就把我當壞人啊!這次錯的又不是我!」


    「這不就是平常種下的因嗎,席恩小姐?」


    「浩太你給我閉嘴!」


    席恩的呐喊響徹拉爾齊亞飯店的中庭。浩太一邊堵住耳朵抵擋,一邊對克勞斯開口。


    「所以呢?有什麽事嗎?」


    「啊,對了。我們想來個慶功宴……還有慰勞會和誓師大會,問你要不要去喝一杯。」


    「沒錯!這回我請客,浩太兄!喝到天亮吧!」


    貝洛亞豎起拇指,克勞斯笑容溫和。在兩人的注視下,浩太為難地低下頭。


    「怪、怪了?浩太先生,你之後有什麽安排嗎?」


    「該、該不會你不能喝酒?啊,可、可是,之前你才喝過對吧?」


    依舊低著頭的浩太,對兩人說道:


    「……有一件事我要先聲明。」


    抬起來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我的酒品似乎相當差勁……如果我亂來,就要『依靠』你們囉?」


    說完,浩太微微一笑。克勞斯與貝洛亞先是呆呆地看著他,接著同時爆笑,異口同聲地說道。


    「「——包在我身上,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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