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哎……」


    ——我知道。


    ——我這種人根本沒有價值。


    信乃步歎息著。她回想起今天在學校裏發生的事。


    如果最後沒有阿駿的搭救,她會受到更大的打擊,可能回到家之後會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哭個不停。信乃步也知道學姐們對自己說的話都是事實,可她讓她重新去麵對,她實在是忍受不了。


    ——我自己最清楚。


    ——我要不是『真木夢人的妹妹』,根本沒有跟我說話的價值。


    學姐們也好,聊天派的人也好,就是因為信乃步是夢人的妹妹,所以才找信乃步說話。不然的話,根本不可能有人心甘情願地找性格陰沉、怕生、不會說話,話題也不豐富的信乃步所畫。


    信乃步在二樓自己的臥室裏兀自消沉。


    被學姐們說得那麽慘,她自然很受打擊,但她對自己隨趕到的羞恥和厭惡,要更甚於對學姐們的怨恨。


    當她們向信乃步提出想見夢人的時候,雖然隻有一丁點,但她心底還是感到十分開心。她感覺就像自己被人誇獎,自己被人需要一樣,於是就輕易做出了許諾……信乃步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恥,感到厭惡。


    得意忘形地讓學姐們產生期待,自己也十分期待。


    她期待夢人去見讀書社的大夥,讓大家開心,然後自己也跟著開心,懷著自豪的心情欣賞著那樣的情景……她曾這麽幻想過。


    竟然對自己有所期待……真是自作自受。


    ——我應該知道……不,我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那種值得期待的人。


    太可恥了,太慚愧了。就算被學姐們那般惡語相向,在信乃步的感情之中,慚愧之情跟憎恨與憤怒相比還是要遠遠占據上風。


    信乃步的自我評價非常低。


    她不擅長交際,也不擅長運動。在學習方麵,除了國語還算強那麽一點,其他科目都很一般。就算這樣,她在繪畫或者音樂方麵也都沒有特長,身上沒有任何一件值得向別人炫耀的東西。


    能算作興趣的,就隻有讀書了,隻有讀書是她的快樂。硬要把她的生活分個快樂還是痛苦的話,平日裏還是痛苦更多,因此她一直都是為了享受讀書的樂趣而活著。


    在信乃步眼中,這是個難以生存的世界。


    總之,畏縮不前,不擅交際的信乃步,雖然至今很幸運地並未遭到殘酷的霸淩,卻總是處在深淵的邊緣。


    她每當看到霸淩的新聞和故事時,就會將其投射為自己將來的下場,總是擔驚受怕鬱鬱寡歡。她並不是不想交朋友,但她覺得班上的一般同學跟自己根本不是一類人,不知道該如何打交道,而且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跟他們說話,心中感到十分害怕。


    信乃步對接觸他人非常的沒有自信。


    反倒是鼓起勇氣之後卻適得其反,結果在挫折之下喪失勇氣和自信的情況居多,讓她已經排斥積極主動的做法了。


    信乃步在至今所走過的人生中,不管要做什麽都不順心,基本全都以失敗告終,挨人罵,招人笑,惹人煩。然後,每次挫折都會讓她受傷,令他喪失自信,進而讓她徹底醒悟……自己隻能像塊石頭一樣活著。不能主動去做任何事,主動去說任何話,主動去渴望任何東西。


    這便是信乃步為了安心生存下去的,艱難的處世之道。


    所以,對於回賜的事情,信乃步首先感覺到的是負罪感。因為自己得意忘形,過分奢望,才會吃過數不盡的苦頭還是重蹈覆轍,弄成那樣的情況。


    「哎……」


    信乃步歎了口氣。


    她趴在臥室的桌子上,拿積聚在胸口的那團漆黑沉重的東西毫無辦法。


    那是漆黑的後悔的聚合體,是自我厭惡的聚合體。裏麵的成分中,極小一部分是對學姐們的憎恨,然後絕大部分是對懷有憎恨的自己的厭惡,以及其他方麵的自我厭惡。


    ——不該那樣輕易許諾。


    以後該用怎樣的表情去社團?


    今後學姐們會怎麽對待我?


    好不安,好擔心。


    信乃步本質上很害怕人。所以,信乃步雖然真心害怕投向自己的憤怒和惡意,但究其根本,那還是信乃步性格的性格問題。就算往好聽的說,她的性格絕對算不上招人喜歡。


    「哎……」


    心情好沉重,沉重的不得了。生性靦腆又笨拙的信乃步,遇到的淨是讓自己心情沉重的事情。她的人生就是這麽一路走來的,而且堅信今後還會這麽走下去。


    隻有忘記一切沉浸在書中世界的時光,才是慰藉。


    讓這間被分隔成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變得更加狹窄的書架之中,密密麻麻地塞滿了書。這些書幾乎是信乃步的全部樂趣,甚至可以說,就是信乃步的一切。


    這個地方,是信乃步的城堡……被書本包圍的城堡。


    在槅扇割開的隔壁,是現人的房間。


    把這裏與現人的房間割開的槅扇前麵,擺著兩個書架,將通道堵得嚴嚴實實。除此之外,就是窗前的課桌、櫥櫃還有衣架了。這便是信乃步的城堡中的一切。


    雖然不太方便也不太滿意,但到頭來隻有這裏是信乃步的『家』。


    外界、社會、世界,對她來說充滿了麻煩事。要是能一直呆在這間屋裏讀書該有多好。


    但是,信乃步並沒有那種氣魄將想法付諸實踐。


    明天還有後天,肯定還是都得帶著沉重的心情畏首畏尾地去上學,像地藏石像一樣消磨時光。


    「好討厭啊……」


    她將腦袋頂在書桌上,嘀咕起來。沒過多久,她的手機響了。


    那是來郵件的提示音。朋友很少的信乃步手機響起,硬要說的話,是罕見的情況。


    「啊…………是誰呢……」


    信乃步懶洋洋地抬起臉,向熊貓一樣的黑白手機伸出手去。


    她一看屏幕,見是亞由美發來的。雖然她們剛剛交上朋友的時候,信乃步曾開開心心地整晚跟她用郵件聊天,可是由於聊得太頻繁被媽媽罵過,所以現在幾乎不用郵件交流了。


    「什麽事呢……」


    她打開郵件。


    屏幕中顯示的文章既沒有美化符號也沒有顏文字,標點符號輸入的十分正經,就像亞由美為人的寫照一般,十分保守。


    標題:哥哥的事


    學姐來短信了。


    雖然還是有些遺憾,


    但我並不是那麽在意。


    你也別往心裏去。


    學姐們一定說了不中聽的話,


    但你最好別往心裏去。


    我幫不了你,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學校見。


    「……」


    讀完之後,信乃步歎了口氣。


    信乃步覺得亞由美是個善良的女孩,她的心情也讓信乃步很開心,但現實是無法改變的,何況信乃步也沒有那麽積極單純,不會因為這份的鼓勵便看開一切,感到幸福。


    而且,她覺得不能率真地為朋友的關懷感到感激的自己十分別扭,又開始自我厭惡。信乃步隻回了一句「謝謝」,然後再次媽在了桌上,再次沉浸在自己內心猶如泥沼的思緒中。


    2


    ……她醒了過來。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


    沒有顏色。模糊的視野中,是用木條區隔的天花板,以及沉浸在夜色中的,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中的景色。在這片就像沾了水的老照片一般的模糊視野中,出現在眼角之中的,自己身下的被窩和腦袋下麵枕頭的白色,顯得出奇的白。


    沒有聲音。生更半夜的寂靜,自


    漆黑的天花板撒滿整個房間裏。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醒。相對的,周圍的環境,還有自己的深信,都出奇的平靜。


    完全沒有做過夢的記憶,隻能算是突然醒來。而且意識和感覺非常鮮明,完全沒有想繼續睡的感覺。


    鴉雀無聲


    出奇鮮明的感覺,感覺到那出奇鮮明的寂靜……靜得發冷,靜得從被窩中感覺到的自己的體溫都飄忽不定,很不自然。


    在黑暗中,她一時間感受著萬籟俱寂的沉靜。


    實在太過安靜,以致她都搞不清自己現在的狀況了。


    「……」


    過了許久,一直是這個樣子。


    「……唔……」


    信乃步完全沒有睡意,於是慢吞吞地伸手去拿枕邊的眼鏡,然後戴在側臥著的臉上。眼鏡支架發出的卡啦聲,在寂靜之中顯得特別的大。在戴上眼鏡的同時,視野也變得清晰起來,然而在黑暗中能夠看清楚的,果然還是黑暗。


    「……」


    在濃重的黑暗中,信乃步坐了起來。


    衣服跟被窩摩擦發出的聲音,充滿了這個被黑暗所吞噬的單色房間。


    她伸手在空中一抓,抓住了電燈的拉繩。拉下去之後,隨著一個清脆的手感,熒光燈昏沉地閃爍起來,毫無生命力的燈光隨著哢嘰哢嘰的聲響最終點亮。


    在感覺眨得比平時要厲害的燈光照耀下,熟悉的房間顯露出來。


    伴隨震動般微弱聲音的燈光之下,穿著睡衣的信乃步穩穩坐在鋪在榻榻米上的被窩上,漫不經心地思考接下來該怎麽辦。


    ……喝口水吧。


    她首先想到這個,然後慢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由於現在是半夜,她注意不發出聲音,走過榻榻米,悄悄地打開槅扇。


    滋滋、


    在打開的槅扇那頭,充滿夜色的走廊出現了。


    屋內閃動的昏沉光線,灑在外麵那條仿佛無月之夜的漆黑灌入進來一般,向左右延伸的黑暗走廊上。在眼前的地板還有灰泥牆壁上,映出了一個人影……自不用說,那是自己的影子。


    從槅扇到樓梯明明距離不是很長,然而走廊那邊籠罩在黑暗之下,完全看不見。由於家裏的走廊上沒有窗戶,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看到現在這種情況,兒時那種發自心底感到恐懼的記憶,如今死灰複燃,曆曆在目。


    這樣的寂靜,仿佛會軋軋作響一般,仿佛會呼吸,有生命一般。


    老舊木結構日式房屋的那種富有生命力的『溫暖』,到了夜裏變成了有生命的『氣息』,從黑暗中威懾人的本能。就像潛藏著什麽一般,有生命的黑暗與寂靜,悄無聲息地鋪滿這條走廊,直達盡頭。


    會呼吸的————黑暗。


    其中,唯一屬於自己的人影正如異形一般恍恍惚惚地晃動著。


    信乃步每當半夜要踏上這條走廊,總是需要做好心理準備。她凝視著那片黑暗,不祥的想象源源不斷地湧上來,令她寒毛倒豎。她搖搖頭,將那些想象從心裏驅趕出去。


    「…………」


    然後,她調整好呼吸。


    朝著走廊,邁出了腳。


    吱吱、


    隨後,下腳的那塊老舊地板發出巨大的聲響,響徹黑暗與寂靜。這種模板咯吱作響的聲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起來出奇的大,就好像能夠滲透進耳朵裏和心裏一樣,化作寒意在背脊上竄過。


    必須走到樓梯傍邊才能摸到走廊的電燈開關。


    房門透出的光將信乃步的影子打在走廊的對麵牆上,信乃步用手扶住對麵的牆壁,手掌與人影的手掌相合。


    灰泥的冰冷觸感傳了過來。信乃步沿著牆壁開始向走廊的黑暗中前進。她將身後臥室裏透出的模糊光線作為心靈依靠,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往前走。


    軋、


    軋、


    地板軋軋作響。


    身體的重量,地板接縫的形狀化作微弱的扭曲觸感,傳到她的腳底。


    她一邊聽著自己軋、軋、的腳步聲,一邊摸著灰泥牆壁,在仿佛能夠侵蝕身心的寂靜中前進。就這樣,她慢吞吞地走過哥哥的房間門口,總算到達了樓梯,然後伸手按下了牆壁上的開關。


    啪嘰,老式開關發出非常巨大的聲響,隨後樓梯的燈眨了起來,最終點亮。那個熒光燈罩從她小時候起就沒換過,那昏黃的光線照亮樓梯。即便這樣的光線有種說不出的陰森感覺,但總比黑暗要強多了,這讓信乃步終於有了稍稍放心下來。


    「唔……」


    信乃步握住為腿腳不方便的哥哥補充安裝的樓梯扶手的一端,輕輕地發出呻吟……這是因為她感到十分緊張。她平時並不會對自己的家感到這麽害怕。雖然也會覺得害怕,但平時不會如此緊張和不安。現在,信乃步之所以這麽緊張,原因在於她之前去夢人家時所發生的事情。


    她敵不過好奇心,在夢人家透過鑰匙孔向上鎖的房間裏窺視,結果跟裏麵的人偶頭對上了眼睛,嚇得半死。她對那件事現在依舊心有餘悸,於是便膽小起來。那個恐怖的經曆,讓她感覺心髒就像被捏破了一樣,擊碎了信乃步內心理智與常識的保護層,讓她的精神暴露在了恐懼與幻想之中……就好比皮膚被剝下來,讓神經直接暴露在空氣中一般。


    當他凝視著這片黑暗的時候,平時根本不會有的,或者壓抑著的恐怖想象與妄想,便源源不斷的湧上大腦與內心,根本控製不住。


    感覺……黑暗中隨時都會冒出手,冒出臉來。


    譬如說……人偶的臉。


    在夢人家看到,讓她差點心跳驟停的那隻白色日本人偶的臉,一直在她的腦海中繚繞不散。


    ……要是不去偷看就好了。


    拜其所賜,昨晚也沒做個好夢。


    她懷著為時過晚的後悔,從樓梯之上向樓下看去。從這裏,能看到被昏黃光線照亮的樓梯,以及沉積在一樓的黑暗。她懷著沒有絲毫減退的恐懼,一步一步走下樓梯。


    吱、


    吱、


    每一步發出的腳步聲,都充滿整個狹窄的樓梯。


    下了樓之後,她又找到電燈開關,按了下去,然後站在一樓的走廊之上,望著那槅扇和門並立著的樣子。


    爸爸和媽媽睡在一樓,有時候能夠聽到喊聲,但今天很安靜。


    熒光燈已經老化,閃動的光亮就像搖擺的燭火,在走廊之上形成明顯的陰影。她唯獨今天不希望這個樣子,然而還是太安靜了。


    嘩、


    寂靜滲透進她的身體。


    愈演愈烈的害怕,現在充滿她的體內。


    ——快點喝口水回屋吧。


    她這麽心想,有意識地避過排列著槅扇與門的那條走廊,將臉伸進將廚房隔開的門簾。


    就在此時。


    嗖、


    一陣風從背後吹來。


    「!?」


    頭發、後背、背脊、睡衣之下的身體,都被走廊上突然吹過來的風嗖地拂過。之前的緊張造成反應,令過敏的懼意放射開來,讓身體停止動作,眼前的廚房門簾就像鼓起來一樣,激烈搖擺。


    「……」


    是風。隻是有風從背後吹過來而已。


    剛才看過了,背後走廊上的槅扇跟們全都關著,不可能是任何房間的窗戶裏灌進來的風。


    走廊頂頭是拐角,那邊是玄關。


    玄關不可能開著。


    當她察覺到這一點的瞬間,背後走廊上照過來的燈光——


    噗滋、


    熄滅了。


    「咦……」


    與此同時,她在背後感覺到了黑暗……還有氣息。


    她全身繃緊,呆呆地愣在原地,表情僵硬起來。


    盯著前方的雙眼驚恐地張大,背脊頓時挺得筆直,不敢動彈。在背後的方向上,能夠鮮明地感覺黑暗的走廊延伸過來的,異樣沉重、黑暗的氣息。對那種異樣的感覺所產生的懼意,緊緊地攥住她的魂魄,就像正在向後拉扯他的頭發一樣,令她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開始抽搐。


    怎、怎麽回事……!?


    能夠感覺到,在背後的走廊上,有什麽東西。


    一樓的燈光熄滅後,隻剩下樓梯的燈光,就像路燈一樣照出一小片區域,讓她的腳下形成了一個濃密黑暗包圍之下的孤島。在茫茫的黑暗中,有什麽東西。她的後背感受著那個氣息,呆呆地站在暗淡渾濁的燈光之下。她就像哽住一樣停止呼吸,將那雙張得大大,連眼皮都忘記眨的雙眼對著正前方,全身的感官敏感地向背後的氣息集中,在緊張感之下似乎都能聽到胸口繃緊的聲音。


    然後,在令人窒息的緊張之下,在背後的黑暗中,響起了聲音。


    吱、


    那是個微弱的聲音。


    是身體的重量壓在走廊的地板上,令地板傾軋作響的聲音。


    「………………!!」


    她的內心發出壓抑的慘叫。背後的方向上,確確實實有什麽東西。必須逃走。可是被恐懼占據的身心衣被凍在了原地,恐懼的感情與意誌隻是白白空轉,連一根指頭都動彈不得。


    吱、


    那東西……走在走廊上。


    那東西……走在背後漆黑的走廊上,正緩緩地向這邊靠近。


    吱、


    正在靠近。


    漸漸靠近。


    信乃步麵部抽搐,牙根顫抖得合不攏。強烈的冰冷感覺,徐徐竄上背脊。


    然後——


    ……吱。


    聲音終於來到了光亮附近。


    「…………………………!!」


    就算不去看也能清清楚楚地明白。恐懼與緊張緊緊攥住她的心髒,令她一口氣也喘不上來,令她根本無法回頭,令她渾身上下冷汗涔涔。


    動不了……身體被致密的恐懼與緊張緊緊束縛住。


    在高密度的之下,後背被幹站在背後的『聲音』以及那個『氣息』壓迫著,身體一動也動不了。


    隻不過,勉強能夠微微轉動的眼珠,從張大到撕痛程度的眼皮之外,看到了腳下。


    ……一雙赤腳,地板,以及樓上下來的渾濁光線隱約照亮的腳下區域。


    然後,視野朝著氣息所盤踞的背後,緩慢地、緩慢地、一點點地轉動。「不想去看」的怯意在腦中放聲尖叫,然而背後『氣息』的壓力和恐懼,將撕心裂肺的懼意硬生生地拽走,將視線扯向背後……


    噫……


    掠過腳尖。


    滑過腳背。


    不、不要……


    滋滋、滑向腳跟。


    掠過腳跟。


    不要!不要啊……!


    滋滋滋,滑過腳下的地板……滑向身後。


    視線被一點點地硬拖著,到達背後的黑暗與腳下光亮的分界線之時————


    隻見一隻


    穿紅和服的日本人偶


    孤零零地


    站在那裏


    ?


    ……信乃步醒了過來。


    她張開雙眼,渾身大汗淋漓。


    現在已是早晨,陽光透過窗簾,濛濛地照亮她的臥室。她躺在被窩裏望著此情此景,茫然地感受著滿身是汗的觸感,聽著心中如擂鼓般劇烈的心跳。


    「………………!!」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信乃步無法理解自己的狀況。


    直到這樣呆了很久,頭上的汗涼下來,心跳平息下來,她才明白自己做了噩夢。


    ……為什麽會做那樣的夢?那還用說麽……


    那是個關於人偶的可怕噩夢,所以隻可能是夢人家那隻人偶害的,不作他想。


    「哎……」


    信乃步歎了口氣。


    她跟一般的女生不太一樣,不怎麽喜歡人偶。


    硬要算的話,她屬於對人偶覺得毛骨悚然的那類人。她對動物樣式的布偶還是挺喜歡的,但對人形的東西,尤其是栩栩如生的日本人偶和洋娃娃就十分害怕了。


    ……就算這樣,也不至於怕得做那種噩夢吧。


    信乃步對自身的膽小,已經感到十分厭煩了。她厭倦地從被窩裏起來,將手伸向枕邊,拿起眼鏡戴上。然後,她準備看看現在什麽時間,將目光轉向了不出所料放在枕邊的電子鬧鍾。


    結果發現液晶屏壞掉了。


    液晶屏上麵顯示的東西一塌糊塗,既不是數字也不是符號,當然也不是時間,而是稀奇古怪的東西。


    「……咦」


    看到那亂七八糟的顯示,信乃步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寒氣,僵住不動了。


    但她隨後便晃過神來,用手機看了下時間。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已經過鬧鍾設定的平時起床時間將近一個小時了。


    「哇、啊哇哇」


    信乃步慌慌張張地飛奔出臥室,衝下樓去整理行裝。她衝進洗漱間準備洗臉,這時母親正好出來,跟她打了聲招呼


    「哎呀,早上好」


    「啊,嗯,早上好……」


    信乃步一邊慌慌張張地回答,一邊抓起毛巾轉向洗漱台,扭開水龍頭放出水來。母親來到慌慌張張的信乃步身邊,從外麵把臉探了進去,有些擔憂地問道


    「……信乃步,有件事問你一下」


    「咦?什、什麽事?」


    信乃步急急忙忙地洗著臉,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母親的提問混在嘩啦嘩啦的流水聲中,傳進耳朵裏。


    「我想問昨天夜裏」


    「嗯」


    「你打開過玄關大門麽?」


    「咦?」


    正用毛巾擦著臉的信乃步動作不禁停了下來,抬起臉向母親看去,下意識開口道


    「咦?我……我不知道……」


    對此,母親顯得十分困惑


    「哦。今天早上起來後……就發現玄關門開著」


    說完吼,母親轉向廚房那邊,大聲喊了起來


    「看吧!信乃步說不知道!」


    「啊?」


    從裏麵回應他的,是現人不耐煩的聲音。


    「那就隻有你了啊!我昨天確認過,記得清清楚楚門是鎖好的!」


    「我哪兒知道!都說不是我了!」


    「真是的,倒是給我省點心啊」


    媽媽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地走了回去。


    目送媽媽離開的信乃步,整個人都僵住了。等母親離開之後,她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奔跑起來去看玄關。


    「……!」


    她朝著玄關,在走廊上一路奔跑。


    玄關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普普通通。


    當然,門已經關上了,隻有門上的磨砂玻璃正透著外麵的光線。將大石頭保持自然的形狀弄碎後,像拚圖一樣鋪在地上的玄關地板,也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上麵隻是擺著幾雙鞋。


    但是————


    ……玄關……之前開著?


    她昨晚剛做過一場噩夢。


    母親所說的情景,與那場噩夢中的情景相吻合。雖然在夢裏也沒有親眼看到玄關的情況,但門應該是被打開了。


    然後————『人偶』走進了黑暗之中。


    那是個可怕的噩夢,嚇出冷汗的觸感,現在依舊殘留在全身。


    「……」


    信乃步產生疑惑。


    ——那真的是夢


    麽?


    疑惑在心中暗湧,她看看玄關,看看走廊,可還是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在眼前,隻是一幕撒著晨光的,平平常常的家中風景。


    「……」


    不對。


    ……咦?


    她不經意地發覺到。


    在玄關門的下方。


    沾著塵土的,磨砂玻璃的下方……


    有手印。


    那是小小的手印。黏在門上的塵土,被剝落下來一部分,形成了人偶的手的形狀。


    寒氣竄上背脊,信乃步僵住了。那真的是手印麽?究竟是怎麽回事?她完全搞不明白。但是,那個手印揭示了一件事情……那場『夢』並非普普通通的夢。


    信乃步心中的疑惑發生劇烈的轉變,變成了一種濃重、漆黑的,難以名狀的東西。


    「……信乃步?」


    媽媽喊她吃早飯了。


    「………………!」


    信乃步從玄關向後麵退了一小步,然後拚命地安慰自己。


    ——我什麽也沒看見,是我想多了。沒事的,肯定沒事的。


    信乃步就像念咒一樣在腦中嘀咕,強行將目光從玄關的方向扯了出來,打理好行裝吃了早飯,出門的時候注意不去看門的下方,然後以拋開一切的勢頭來到了學校。


    ?


    這一天,不會再有任何事發生了。


    這一天,在學校沒有見到讀書社的任何人,回到家之後也沒看到任何東西。


    什麽也沒發生。


    沒錯。


    這一天……什麽也沒發生。


    ………………


    3


    到了星期五。


    去上學。


    上完課。


    「……哎」


    信乃步把包抱在懷裏,今天依舊站在舊校舍教室的老舊梭拉門前,歎著氣。


    周五是社團活動日。如果可以,她完全不想過來。


    放學之後,她鼓不起勇氣來這裏,在教室裏磨蹭了好一會兒,到頭來連翹社團活動的勇氣也完全沒有,於是便來到了分配給讀書社的教室。


    ……心情好沉重。真的好沉重。


    當天讓學姐們失望的瞬間,還有之後被她們責難時的記憶,都如同烙印一般殘留在心中。


    學姐們就在這扇門的裏麵,她們交談的聲音隔著門傳到外麵。聽著她們的聲音,站在教室門前的信乃步,此刻的心情就像準備上刑場的罪人,發自心底地感到害怕。


    但是,她也知道不能一直傻站在這裏,而且也不能回頭。


    無奈之下,她將手放在了門上,懷著算不上「下決心」的消極而懦弱的想法,拉開了門。


    「!」


    門嘎啦一聲打開,這一刻,信乃步感覺到整個教室裏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學姐們的視線,如同步步緊逼一般投向畏畏縮縮的信乃步。隨之而來的,還有竊笑聲。在性格上明顯容易受欺負的信乃步,以前多次有過類似的體驗過這種感覺……她們現在的笑容,給人就是那種類似的感覺。不過幸運的是,一直以來她幾乎沒有遭到更加殘酷的對待。


    「……」


    信乃步不去聽那笑聲,在座位上坐下。


    她這種冷處理恐怕很不聰明,但她想不到其他的辦法,而且就算想到也無法實施。她聽著以幾位學姐為中心的聊天派竊竊私語的議論,慢慢吞吞地從包裏拿出正在讀的書。眼角能夠感到亞由美但有的視線,可是這種時候一旦把她扯進來,恐怕還會連累到她,於是就沒有回應。


    這樣的處理,大概是正確的。


    學姐她們一邊偷偷地瞄向信乃步,一邊叫著悄悄話,但不久之後,她們紛紛站了起來,結隊走向信乃步,然後包圍了信乃步的座位。信乃步內心顫抖不已,可卻抬不起頭,眼睛一直盯著已經讀不下去的書本上。可是,在她眼角的一雙雙腳,卻完全沒有要離去的征兆。


    「………………」


    「………………」


    「…………………………」


    「……………………」


    「…………」


    一大群人的……沉默……將信乃步包圍。


    在沉默與氣息的包圍之下,信乃步抵抗不住這份壓力,緊張起來,隻顧垂著眼睛。


    「………………!」


    空氣、氣息、視線……沉重無比。


    在如此沉重的包圍之中,在不知自己會遭受何種對待的恐懼壓迫下,沉默無止盡的持續下去,信乃步幾乎快要哭出來。


    「…………………………!」


    不知幾分鍾,還是隻有幾秒……這樣的沉默,感覺被拉得特別特別的長。


    無言的壓力、迫力、惡意,以及幾乎將胃壓壞的緊張。


    而最後,在包圍她的學姐們之中,終於有個氣息……動了。


    但是,此時投向信乃步的,既不是暴力也不是粗語,而是別的東西。


    嘡!


    一隻日本人偶擺在了她麵前的桌子上。


    人偶的雙眼,被殘忍地紮進了釘子。


    「噫!!」


    發出哽咽般慘叫的信乃步,這一回又被學姐們的爆笑所包圍。不知她們是對信乃步吃驚害怕的樣子覺得特別可笑,還是已經對信乃步恨到了那種地步,她們全都在嘲弄嚇壞了的信乃步,全都發自內心地開懷大笑。


    「阿哈哈哈哈哈,聽到沒?『噫!』啊哈哈哈哈哈!」


    「………………!!」


    本來就大嗓門的明日香,指著信乃步更加大聲地笑著。信乃步含著淚,咬緊牙關,身處狂風暴雨般的爆笑之下,在腿上攥緊拳頭。


    「為、為什麽……這麽做……」


    「為什麽呢?反正我們不知道」


    誌帆對快哭出來的信乃步這樣答道,然後轉動那高挑的身子,眼鏡之下的雙眼轉向其他人,佯裝不知地嘀咕了句「是誰幹的呢?」,隨後聊天派的人再次瘋狂爆笑。


    雙眼被紮進釘子的人偶,隻是默不作聲地看著信乃步。


    這隻穿著藏青色和服的人偶眼睛被紮入釘子,樣子十分淒慘,從另一種角度來看,就像眼珠飛出來一樣怪異可怕。


    而且,注入這隻人偶的惡意,同樣令人不寒而栗。


    將釘子紮入人偶雙眼的這個行為本身便令人不寒而栗,然而最令信乃步渾身發寒的原因在於,『雙眼紮進釘子的人偶』是夢人的代表作《詛咒係列》的一篇中出現的,書中的詛咒方法。


    這明顯是她們對夢人那件事的報複,肯定錯不了。


    至少,信乃步不管是否會被否認,都隻能想到這種情況。


    「……!」


    不出所料,那天圍住信乃步的四個人,現在也在這個包圍圈中。能聽到她們四個充滿惡意的笑聲……明日香的大笑,誌帆那瞧不起人的嘲笑,跑腿的萬智那跟風的笑聲,平時沉默寡言的愛子那雖然並未出聲,但臉上正掛著的惡心笑容。


    然後,還有聊天派其他所有人,跟著一起發出的笑聲……


    信乃步在笑聲的包圍之下垂著眼睛,將來到這裏後一行都沒看的那本書又慌慌張張地放回包裏。


    隨後,她站了起來,背對那些笑聲,離開了教室。


    她離開的時候,淚水正奪眶而落。她哭著快步穿過就消失的走廊,直接離開了學校。


    笑聲一直留在她的腦海中,不斷地,無休無止地,驅之不散地,一直回蕩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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