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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須田良一,二十九歲,剛剛在我的家鄉七穀町開了一家咖啡廳。


    我因大學深造離開家鄉來到東京,然後在知名外資企業積累到了一名精明商人所需的經驗,但我打心底裏覺得自己不適應這樣的生活,突然之間發覺那樣活著很累,於是便離職回到了家鄉。


    幸運的是,我的高昂薪水跟有價證券讓我積累起了一筆客觀的存款,於是便決定圓自己長久以來的心願,開了一家咖啡廳。我從上大學的時候起就對咖啡感興趣,興致十分盎然,甚至到了在自家用平底鍋烘焙生咖啡豆的程度。我不曾想過機會竟然來得這麽快,但我認真地考慮嚐試經營咖啡店來作為自己的第二場人生。


    我以便宜的價格,租到了七穀名門世家資產下的一幢老舊小洋房。那幢洋房的外觀十分別致,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小店樣子。毫不吝嗇地使用木材產地引以為豪的一級建材和工匠技藝,打造出以縱橫遍布天花板之下極其氣派的梁為中心,堪稱西洋與和風極致融合的裝潢。


    我通過業內人士置辦了歐式家具,懷著不輸給那些在觀光勝地中常見的用曆史悠久的建築經營的餐飲店的自信,開業了。這是兩個月前的事……


    然後,我在最開始的一個月就已經受夠了。門可羅雀的蕭條生意,從開始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在這種鄉下,根本沒人明白咖啡豆的奧妙,而且常來的人之中沒一個是看中了味道。


    而且可恨的是,店裏來了一個怪人。


    那是一名作家,而且是位知名作家。


    我起初很開心,但在交談中漸漸發現他是個性格惡劣的家夥。


    而且我還發現,他是為了方便自己寫作和閱讀,刻意尋找客少安靜的咖啡廳才過來的。


    豈有此理,簡直晦氣。


    這樣的人長期光顧,不正是生意冷清的證據麽?


    總而言之,有作家長期光顧的咖啡廳,便意味著生意蕭條門可羅雀。


    我心裏盼著他別來別來,可他偏偏來了又來,都已經連續一個星期了。


    他今天也過來了。


    不過稀奇的是,他今天帶來了一個附近初中的女生。


    他給那個乖巧的女初中生點了份蛋糕套餐,自己則一如既往地點了份紅茶。因為他帶了人,所以我平時那種嘲弄的態度有所收斂,用無懈可擊的服務態度與笑容去接待他們,不過心裏還是嘀咕著……


    好歹喝杯咖啡啊。


    那可是我引以為豪的咖啡啊。


    ?


    ……信乃步哭著離開學校之後擦幹了淚水,裝作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來到了夢人家,不知為什麽就被夢人帶著,一聲不吭地來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廳。


    「…………」


    「…………呃……」


    信乃步完全找不到開口的機會,夢人則一語不發地坐在她的對麵,將胳膊擱在椅子的扶手上撐著臉,正用富有格調的黑色鋼筆在大開本筆記本上寫著什麽。


    那大概是小說的筆記。她在雜誌的報道中讀到過,夢人會將靈感和草稿用鋼筆寫在筆記本上。穩重的金屬筆尖,以深棕色墨水在皮革封麵的筆記本上流暢地寫下文字。


    信乃步略低著頭看著他的筆記,呆呆地坐著。


    夢人還是一語不發,慵懶地繼續寫著東西,


    「讓兩位久等了」


    這時,戴著蝴蝶領結的服務生走了過來,將蛋糕套餐擺在信乃步跟前。


    可愛的奶酪蛋糕上,淋上了亮麗的草莓醬。信乃步向服務生點頭致意之後,將叉子插入蛋糕邊緣,然後一邊小塊小塊地切下送進嘴裏,一邊猶豫著。


    「……」


    她忍受不了在學校裏所承受的打擊,逃到了夢人的身邊,但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把學校發生的事情跟夢人說。


    利用哥哥作品中的手法實施的暴行,令信乃步大受打擊。她雖然很希望從作者本人身上尋求共鳴與慰藉,但心情隨著時間漸漸平複下來之後,她又開始思考,夢人在得知有人模仿自己的作品來欺負自己的妹妹後,會是怎樣的心情。


    夢人————是因為有人模仿自己作品中的情結,才離開東京的。


    東京一名十五歲少年,對夢人的出道作《咒驗》裏的登場人物產生了共鳴,模仿作品中描寫的儀式殺人,殺害了自己的母親。然後,輿論將作品中充滿殘酷情節的情況作為問題,對夢人開始口誅筆伐,而夢人對此未作任何道歉聲明,甚至直言不諱地公開坦言道


    「我不過是站在一名『十五歲』的立場上,將所有『十五歲』心中都會懷有的黑暗衝動描寫出來而已。一切虛構都不過時現實的投影。打破投影現實的鏡子,投射出來的現實就會消失麽?『十五歲』的憂鬱就會消失麽?」


    從此以後,夢人不知是表示抗議還是覺得麻煩,沒有再以作者的身份公開出現過,從媒體的報道中銷聲匿跡,而且搬離了動靜,躲在了這個窮鄉僻壤。


    如果告訴夢人,又有模仿他作品的人出現,他會怎麽想呢?


    信乃步這麽想過了。因為這麽想過了,所以來到這裏就說不出話來了。


    她為垂著目光吃著蛋糕,心裏不知如何是好,心情十分沉重。拿這件事來說,感覺就像在為難夢人,但把一切都悶在心裏,自己又承受不住。


    遲疑到最後,信乃步脫口而出的,是這樣的提問


    「夢哥,你寫的詛咒,真的存在麽?」


    「嗯?」


    夢人停下了振筆疾書的手,從筆記本上抬起臉。


    「……你要問『是否存在』,我就應該回答『與書中描寫一模一樣的詛咒並不存在。但存在作為其藍本的事例或現象』了吧」


    夢人將套著筆帽的筆頭頂著自己的嘴邊答道


    「我是根據資料中獲取的大量事例來進行創作的。雖然是創作,但並沒有過多的偏離原有事例的作法」


    然後,他取下筆帽套上筆尖,將筆放在桌上,喝了口紅茶問道


    「我寫的詛咒很多,你指的是那種詛咒?」


    「咦……?呃……在人偶的眼睛上紮釘子什麽的……」


    信乃步做出這樣的回答,需要相當大的勇氣。那個情節出現在夢人《詛咒係列》的第一篇中。在一個關係要好的朋友圈中,有個人出於圍繞考試的人際關係與嫉妒心,為了不讓她的好朋友親眼看到錄取通知,在人偶的眼睛上紮入釘子來施加詛咒。


    「說起用釘子紮人偶,就要數『醜時參拜』的稻草人偶了————」


    夢人放下茶杯,答道


    「當然,這也是一部分參考,但直接的藍本並不是『醜時參拜』。其中之一是室町時代僧侶向平民百姓講述的一段故事,還被編成了歌謠,名叫『俊德丸』。然後還有曆史上的很多參考。


    『俊德丸』的故事講述,一對因前世造孽懷不上孩子的富翁夫婦向觀音求得一子,故事便是圍繞著那個孩子俊德丸展開的因果之說。在俊德丸十三歲生日那天,母親由於輕視前世的孽,遭受懲罰而死。父親沒過多久便續了弦。繼室企圖讓自己的孩子繼承家業,便對俊德丸施了詛咒。俊德丸因此患上惡疾,雙目失明,遭到遺棄。俊德丸的未婚妻與到處彷徨的俊德丸重逢,接受觀音的天啟治好了俊德丸的病,然後俊德丸便向繼母複仇。故事就是這樣。


    那位繼母用的詛咒,是讓鐵匠打製七七四十九根沒有頭的特殊鐵釘,讓畫師畫出俊德丸的肖像畫,然後將肖像畫貼在俊德丸父母求子時的清水寺的柱子上,將鐵釘打入進去,最後一步便是在雙眼之上打上鐵釘。刻意是用無頭的釘子,是為了防止釘子被拔掉。所代表的含義就是,詛咒之釘絕對拔不出來,詛咒


    也絕對無法解開」


    「哇啊……好狠毒……」


    「實際上,詛咒俊德丸用的儀式並非虛構出來的,而是當時為人們普遍相信並實施的儀式。在人偶或肖像上紮進釘子的咒法,其實例從平安時代到現在不勝枚舉。譬如說,令平清盛得勢的最大契機之一,即保元之亂,其中包括有近衛天皇年僅十七歲駕崩的這一背景事件。相傳僅為天皇便是被左大臣藤原賴長詛咒致死。事後有人對死去的近衛天皇招魂,並根據靈魂感應獲知,在愛宕山天狗像的眼睛上打入詛咒鐵釘。這件事情被記錄在了凶手賴長的日記中。


    另外還從平安時代遺跡的井底,挖掘出了眼睛和心髒之上被打進木釘的,用木板做成的木人偶。在江戶時代的小品文中,也有目擊到在畫著眼球的畫上紮進釘子實施詛咒的記錄。我寫的那個『詛咒』,便是以這些事例為藍本。這樣的詛咒在現代法律中被歸類為典型的『潛在犯罪』————也就是『不論犯罪動機是否存在,進行與預期結果不存在任何實質關係的活動,不構成犯罪的事例』,但由於平安時代前後,人們對詛咒的效果深信不疑,因此進行詛咒是能夠處以極刑的重罪」


    換做平時,信乃步肯定會津津有味地聽哥哥講解,然而她現在的心情卻有些沉重。隨後,她將真正想問的事情,畏畏縮縮、斷斷續續地問了出來


    「是這樣啊……那麽……實際進行的話,有效果麽?」


    此時的信乃步,腦海中回憶著那隻雙眼被紮上釘子,眼睛變得就像蝸牛一般的可怕人偶。


    「誰知道呢,我又沒試過」


    夢人興致索然地說道


    「那個儀式應該符合詛咒儀式的基本定義,完全按步驟進行的話,或許會有一定的效果吧。但是,如果隻是按照步驟進行就能發動詛咒效果的話,那詛咒早就蔓延至全世界了吧。真正靈驗的詛咒與不靈驗的詛咒之間,應該存在著某些普通人所不知道的差別」


    信乃步感覺到,夢人的語調雖然聽上去興致索然,十分平淡,但聽起來又莫名的肯定……不對,更準確的說,就像那是理所當然的道理一般。


    所以,信乃步問了出來


    「……夢哥,詛咒真的存在麽?」


    聽到這個提問,夢人就像整理思維一般,目光一時間在虛空中彷徨,不久之後向信乃步看去,嘴角露出笑容,答道


    「當然存在」


    一口咬定……


    「世界充滿了詛咒。我也正遭受著詛咒喔?」


    「……!?」


    那斷定性的玩笑,以及講出這個玩笑的夢人所露出的笑容,看上去不知為何蘊藏著十分陰暗的東西————此時,信乃步頭一次對這位成為作家的哥哥,萌生出雖然隻有些許,卻又實實在在的不安。


    ?


    ————難得帶了個可愛的女孩過來,結果聊的話題卻是詛咒。


    店長須田良一在吧台後麵撐著臉,側目看著在座位上對話的夢人他們,偷偷地歎了口氣。


    ——他們聊這種瘮人的話題會影響其他客人心情的,真希望他們快不要說了。


    盡管須田心裏這麽想,可除了他們之外並沒有其他客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懷著不禁想要歎息的心情,一邊單手操控著顯示證券信息的筆記本電腦,一邊暗下決心。


    ——反正他肯定還會來的,下次可得跟他好好叮囑一聲。


    另外,雖然須田本想追問一番他是在哪裏勾搭到這樣的女初中生的,他們之間是怎樣的關係呢……不過他是們的對話中能聽出那個女孩似乎是她妹妹,這個計劃也就泡湯了。


    ——妹妹啊……


    說實在的,感覺完全不像,這多半是氣質上的原因吧。


    那位看上去畏首畏尾心地善良的妹妹坐在夢人麵前,感覺夢人截然相反,那自信的態度幾乎可以稱作傲慢,完全不會做人。


    正當須田在心裏反複玩味著這種感想時,那位妹妹站了起來,向須田所在的吧台走了過來。須田連忙露出營業式的微笑,可那位妹妹卻十分但卻,雙手緊緊地在胸口握著手機,向身後的哥哥轉過頭去。


    夢人淺淺一笑,什麽也沒說,隻是用眼神催促妹妹。被催促的妹妹再次麵對須田,擺出下定決心的表情,畏畏縮縮地遞出手機,結結巴巴地將請求說了出來


    「那……那個,可、可以幫我們拍、拍張照麽?」


    「什麽?」


    須田嚴陣以待,還以為她要說什麽重要的事,聽到的竟然是這樣的要求,不禁反問過去。


    「……啊,對、對不起……我看這家店、這麽漂亮……所以就想……跟哥哥拍張照…………不行麽……」


    「!?啊,沒關係沒關係!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把手機給我吧」


    聽著少女漸漸微弱下去的聲音,須田連忙答應下來,從吧台後麵接過那位妹妹的手機。


    ——為什麽隻是托人拍張照而已,態度就那麽的沒自信呢?搞得連我都慌張起來了。


    夢人看著須田這個樣子的表情,又像是尷尬的苦笑,又像是欣慰的微笑,又像是捉弄人的嘲笑。須田看到夢人那笑容,雖然肚子裏冒起火來,但臉上笑容依舊,待妹妹站在哥哥旁邊之後,將調成相機模式的手機擺好。


    在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一間洋房風格的咖啡廳,夢人手持手掌,威風凜凜地坐在豪華的歐式座椅上,他的身旁站著一位身著亮麗水手服的少女。須田雖然很窩火,但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畫麵非常搭調。須田在心裏且把功勞歸功於自己所欣賞的店內裝飾,對兩名拍攝對象喊了過去


    「我要拍咯」


    說完之後,他按下了拍照鍵。隨著組鍾一般的快門音,畫麵按下去大約一秒後,前一刻取到的畫麵顯示在了屏幕上。


    「……」


    須田對屏幕看了一會兒,微微顰眉。


    「不好意思,剛才沒拍好,再拍一次可以麽?」


    須田這麽說著,直接刪掉了剛才拍的照片,然後再次將鏡頭對準他們兩人,以相同的步驟又拍了一張。這次拍的挺好。須田讓少年看了看屏幕,進行確認。少女一看到照片便露出害羞的表情,深深地向須田鞠了一躬。須田應了聲「不用客氣」,向她回以笑容。


    「……心情好點了麽?那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夢人拄著手杖站了起來。


    夢人結完賬,帶著妹妹離開之後,空蕩蕩的店內再次變得空無一人。須田收拾好餐具之後,重重地坐在了吧台裏的圓椅上。


    「哎」


    他靠在角落的牆上,腦中回想起那對兄妹離去的背影。


    ——夢人雖然是個態度狂妄的小夥子,但回到家之後或許是個好哥哥呢。


    須田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對閑下來之後的空虛時光展開浮想。


    ——在公司上班的時候,這種清閑的時光真是想都不敢想。不管收入問題的話,這樣的孤獨感覺,倒也跟沉悶的我意外地合得來呢。


    然後,須田漫不經心地望著兩人剛剛坐過的座位,不經意地取出自己的智能手機對準那邊,啟動照相功能,將那裏的景色收納在屏幕之中。有件事令他在意……剛才在跟他們照相的時候,第一張照壞了。他在思考那一張為什麽會照壞。


    「嗯……?」


    須田用手指遮住鏡頭邊緣試了試,又用當做手機鏈的文具試著去遮鏡頭,進行了各種嚐試,但都沒辦法達到那張照壞的相同效果,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對鏡頭與屏幕擺弄了一番之後,放棄了以拍攝那對兄妹時的相同條件來重現照壞的可能性。相對的,他不再拘泥於條件,開始思考怎樣才能弄出跟那張照壞的照片相同的效果。


    他一邊思


    索,一邊在店內環視,尋找有沒有能夠利用的東西。


    找著找著,他的目光停在了吧台後麵櫃子裏放著的一件裝飾品上。他將那件裝飾品擺在吧台上,將鏡頭湊過去。然後,隨著輕快的快門,他向拍攝到的畫麵看麵看去,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沒錯沒錯,應該就是這種感覺。


    他感覺效果做的很不錯,仔細端詳著那個畫麵,然後又開始思考拍出這種失敗照片的原因。


    屏幕中的照片,大約右側三分之一是一片漆黑。


    在拍攝夢人他們的時候,正好妹妹所站的地方被黑影一樣的東西幾乎完全擋住。


    那正好就跟鏡頭被這個放在極近距離之下的裝飾品————


    被日本人偶的頭發擋住所形成的黑影……相似。就好像在按下快門的前一刻,有隻日本人偶從極近的距離偷看鏡頭一般。


    須田一時間對那張奇異的照片展開豐富的想象,但沒過多久,一個影子伸了過來。他注意到,是一位為數不多經常光顧這裏的老太太站在了門口,於是立刻放下了手機,將人偶擺回到櫃子裏,將照片的事情徹底拋在了腦後,起身去應該客人。


    2


    傍晚,現人在家門口正在給聲音不太對勁的自行車上油,這時候,這幾天裏經常能夠看到的那輛黑色烤漆高級轎車駛來,停在了門口。


    「……」


    ——哎,又來了麽。


    他心裏一邊這麽想著,一邊繼續上油。他將油灌到毫無美感的鐵齒輪裏,正用手轉動踏板來確認情況。這是,下車的肆季打開了後排座位的門,信乃步從車裏走了出來,就像整個人縮了一圈似的,畏畏縮縮地向司機跟後排座位的熏低頭致意。


    她又去夢人家了。


    信乃步沒理現人,準備直接進家門。就在她從經過現人身旁的時候,現人沒有把目光從自行車的齒輪上移向信乃步,直接向信乃步喊道


    「既然你這麽縮手縮腳,不去不就好了」


    「……!」


    信乃步一時間聽了想,朝壞心眼的現人瞪了過去。信乃步什麽也沒說,打開大門走了進去,然後就像要把現人關在外麵似的,重重地把門關上了。


    平常基本都這樣,所以現人沒有太在意,繼續擺弄自己的自行車。這時,一個腳步聲走來到了現人跟前。現人抬頭瞄了一眼,看到是身著大城市那邊大小姐學校水手服的熏正站在麵前。


    「晚上好,現人」


    「……嗯」


    前些天因為被她聽到了現人的無禮發言,鬧出了大亂子,現在現人被她搭腔,用交混著反抗與愧疚的嘲弄態度予以回應。不知道熏是怎麽看待那時候的事情的,她現在興致勃勃地將手放在膝蓋上,仔仔細細地盯著現人和自行車。


    「在維護自行車?」


    「隻是在上油啊,談不上維護」


    現人看也不看答道。


    「是這樣啊……不過,我還是頭一次近距離看到自行車。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我其實不會騎自行車」


    「……喔,果然是大家閨秀啊。雖然你這身打扮跟前些時不一樣,看上去就像普普通通的同齡人呢」


    雖然現人本來沒那個意思,但還是酸了一句。


    現人感覺每次見麵一開口就在她麵前掉形象,然而現人也沒有道歉的意思。


    「就是普通的同齡人啊。我比你小一歲,跟是不是大家閨秀沒關係」


    而熏也完全不介意的樣子,非常平靜地作出回應。


    「不過,或許我不能否認是在溫室裏長大的。我小時候也練過自行車,可完全騎不好,沒練多久就狠狠地在地上拖了一把,受了傷,還縫了幾針。然後爸爸就不讓我騎了,沒收了自行車」


    熏有些困擾似的嗬嗬一笑。


    現人覺得,她的家人對她的確保護過度了,她果然是個大家閨秀。但是,現人並不想在這種地方都專程去跟她找茬,也就沒有回答。


    「……」


    「……」


    對話中斷了,兩人之間沉默了幾秒鍾。


    沉默過後,熏的臉上依舊掛著恬淡的笑容,看來這是要開始進入正題了。


    「現人。你在擔心夢人麽?」


    「啥?」


    聽到這個提問,現人抬起臉來。


    「我為啥要擔心那家夥?」


    他的回答很不友善,但熏對此態度去依舊非常的平靜,然而說出了決定行的話來。


    「你不是說過了麽?『七屋敷家的詛咒』的事」


    「!」


    現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一時間精神動搖,頭腦混亂。可是稍許的沉默之後,現人反觀這是一次絕好機會,便再次問了出來。


    「……夢人那家夥怎樣都與我不相幹」


    這隻是個鋪墊,後麵才是正題


    「不過我就出於好奇心問你一下好了。『詛咒』什麽的,真的存在麽?我不信那詛咒跟幽靈什麽的喔」


    對此,熏沒有表現出任何動搖,也沒有任何隱瞞,以十分真摯的態度答道


    「我不知道『詛咒』是否真的存在,但在這兩百年間,與七屋敷家的女性結合的男性沒有一個能活過十年……這是事實」


    「兩百年……!?」


    現人經不住睜大眼睛。


    「是的,兩百年。還有記錄為證」


    熏點點頭,接著說道


    「而我親眼所見的情況,也是如此。我不清楚為什麽會這個樣子,隻是聽說,那是祖先讓七屋敷家獲得繁榮的代價,一直延續至今」


    「……」


    雖說是自己主動問的,但這件事聽上去出乎意料的棘手,於是現人充滿疑惑地盯著熏,再一次問道


    「那種東西,你相信?」


    「我不會說我相信,不過那確實是事實」


    現人哼哼起來


    「喂,如果那是真的,你是怎麽看待你跟夢人隻見這樁婚事的?你們好歹算是情投意合才走到一起的吧?你甘願讓對方就這麽喪命麽?」


    「……怎麽會呢」


    「可是,那不是會出人命麽?不,不光是夢人……以前跟你們家女的結婚的那些家夥究竟是怎麽想的啊。他們為什麽要你們結婚?是活祭品麽?」


    在逼問之下,熏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經過了幾秒鍾的斟酌,熏道作出了回答


    「想法……自然每個人都不會一樣」


    她的神態,隱約顯得有些寂寞。


    「也有人不相信『詛咒』,也有人相信自己沒問題,有些人確信自己會死但仍舊堅持結婚……恐怕,也有萬念俱灰的人。


    以前以政治婚姻為主,據說有人為了與七屋敷家結親,明知會喪命還把男人當做活祭品一樣送來做七屋敷家的女婿。當然,現在已經沒有那種事了……」


    熏的解說到這裏就結束了。現人等了一會兒,但熏沒有向他說起關鍵的事情,於是歪著腦袋低聲詢問


    「於是,關鍵你是怎麽想的?」


    「啊」


    被這麽一問,熏將手放在了嘴邊。然後,她就像隻是單純地忘記了這件事似的,落落大方地笑了起來,答道


    「我啊……因為夢人接納了我」


    她看上去十分開心。


    「我覺得身為女人的幸福就是結婚。至少,因為家族之中彌漫著這樣的氛圍,而且我也是從小呼吸著這樣的空氣被教育長大的,或許這種思維有些陳腐,但也是我自己的價值觀」


    「……」


    現人問完之後,尖銳地眯起眼睛


    「也就是說,你為了自己的幸福,甘願讓別人去死咯?」


    「……其實,


    我基本已經放棄了」


    熏微微一笑,說道


    「雖然家族之後有很多人不相信,也有明明相信卻硬是不去理會,但我無法無視兩百年間無一例外的事實,而且我覺得與不相信那個事實的人結婚是非常殘忍的行為,所以我其實已經放棄了。可是夢人明知我身上纏繞的『詛咒』,卻還是接納了我。這便是我這麽做的,最大的理由」


    但是,現人聽到這個回答後,依舊沒有停止追問


    「那麽,隻要是願意接納你的男人,你都可以接受咯?隻要是不想活的,誰都可以咯?」


    「沒那種事」


    熏的笑容依舊不改。


    「因為我喜歡夢人,所以我要和他結婚。這是前提喔」


    「你說的話裏,幾乎都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說真的,這就是我最無法理解的地方」


    現人聽到熏這樣的回答之後,將手中的機油罐粗暴地放在地上,以幾乎咋舌的口吻直言道


    「這話你可能不願意聽,其實那家夥爛到骨子裏了喔」


    「……!」


    但此言一出,現人便看到熏的嘴唇微微張開了。不是之前那討好人的微笑,而是稍許的吃驚與由衷的開心所展露的真正笑容,從熏的嘴角零落。


    然後,熏開口了


    「……現人,你很懂那個人呢」


    「!?」


    聽到這句話,現人頓時愣住了,然後全力予以否定


    「啥!?少開玩笑了,誰懂那家夥啊?」


    「這樣我就放心了」


    但熏不費力氣地將現人衝人的態度放空,接著說道


    「在雙方見麵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家人可能都不理解他,心裏有些擔心。因為,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表示他的家人其實誰都沒有真正的關心他呢……那實在讓人覺得寂寞」


    「……!!」


    「我還在想,如果連他的孿生兄弟都沒有跟他相互理解,那可怎麽辦啊……」


    「…………莫名其妙」


    現人站了起來,轉身背對熏,向玄關走去。


    熏什麽也沒說,目送現人離開。現人背對著熏的笑容,一聲招呼也不打,不開心地走進家門,用有些野蠻的動作關上了玄關大門。


    ————開什麽玩笑。


    現人懷著一肚子火,登上樓梯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什麽叫我懂他。


    二樓的走廊在外麵的微弱光線與老化的熒光燈之下,顯得十分昏暗。現人氣急敗壞地把地板弄個咯吱咯吱直響,順著這條昏暗的走廊走了進去,將手放在臥室的槅扇上。


    此時,他不經意地向身旁一看,隻見旁邊的槅扇開了一條縫。


    那是信乃步的房間。雖然這麽點小事不值得留意,但現人此時不知為什麽停在了原地,放在槅扇上的手也停了下來,不由自主地對妹妹臥室開著一條縫的槅扇注視起來。


    從槅扇的縫隙中,漏出一隻人偶的手,和紅色的袖子。


    「……咦?」


    現人皺緊眉頭。那隻人偶就像是忘記收好一樣,手從縫隙中漏在走廊上。


    由於沒見過那東西,於是現人下意識看了過去。


    嗖、


    結果人偶的手迅速地縮進了屋子,槅扇嗙地關上了。


    ——那家夥在屋裏做什麽?


    現人看著這情況,隻覺得信乃步在玩莫名其妙的人偶遊戲,對妹妹的行動感到不可思議,也沒興趣過去確認情況,所以沒有去管,打開了自己房間風槅扇。


    然後,就在現人正要進屋的時候。


    樓梯那邊傳來上樓的腳步聲,那位妹妹從樓下探出臉來。


    「啊?」


    現人愣愣地張開了嘴。上到二樓來的信乃步瞥了現人一眼,一副完全不打招呼的樣子從現人身旁穿過,打開了自己臥室的槅扇————就是剛才,人偶的手縮進去的那麵槅扇。


    「……你剛才不在房間裏麽?」


    「……?」


    現人下意識跟她搭腔,可信乃步就像聽不懂現人在說什麽一樣,用疑惑的表情看了看現人,沒理現人便走進屋子,關上了槅扇。


    現人一頭霧水,看著妹妹房間關上的槅扇。


    在他腦海中,人偶那栩栩如生的煞白膚色,以及紅得刺眼的袖子顏色,如同殘影一般烙印在他眼中的景色中。


    「…………………………」


    ——就連指尖上雕出來的指甲,還有和服上編出的花紋,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不認為那是錯覺或者看錯,可是,如果之前那間屋一直都沒人,那我看到的究竟是什麽呢?


    話又說回來,我們家有那種人偶麽?


    現人思來想去,但得不出合理的回答,可是想著想著,感到一股微微的寒氣悄然爬上背脊————現人決定完全忘掉這件事,走進自己的我是,如同要將走廊隔離在外一般,用力關上了槅扇。


    3


    「……你剛才不在房間裏麽?」


    「……?」


    哥哥說得讓信乃步莫名其妙,於是信乃步沒有理他,直接走進屋裏,用拉繩打開電燈。


    微微閃動的熒光燈,照亮信乃步的小小臥室。進了屋關上槅扇之後,信乃步順勢栽倒在榻榻米上,然後重重地歎了口氣


    「哎……」


    不久前,從夢人家用車被送回來的路上,在車裏淨顧著跟熏聊天去了。


    當時開心的心情,導致了現在的沉重落差。雖然和熏在一起的時候,勉強得以忘掉今天發生的事情。可是,信乃步現在被一個人拋在這裏,還有沒口德的哥哥惹自己不開心,今後在社團裏還得受人欺負……現實留給信乃步的,淨是這種讓她想哭的事情。


    「……哎」


    信乃步在榻榻米上,獨自唉聲歎氣。


    隻不過,她以前並不是沒有這樣的經曆,類似的事情也經曆過不少。她雖然算不上極度懦弱,但極度內向,因此不擅長接觸別人。她覺得,這一切都怪自己的性格,都是自己罪有應得。一旦被這種麻煩的性格找上,最後也隻能淪落到每天一邊唉聲歎氣,一邊乖乖忍耐到事情過去了。


    「哎……」


    信乃步慢吞吞地拿出手機,打開了今天拍到的照片,欣賞著。


    那是在一所環境古樸典雅的咖啡廳中,和哥哥一起拍的照片。在照片中,夢人的舉止如同高雅的貴族,坐在歐式風格的椅子上,然後自己就站在夢人身旁。


    信乃步覺得,如果霸淩真的有繼續發展,乃至無休無止繼續下去的征兆,就去找夢人談談。夢人在過去曾因為其他原因在學校裏被孤立過,也多次遭到過接近霸淩的待遇,而他在小說中也將那樣的素材描寫得入木三分。


    夢人對霸淩,一定擁有獨樹一幟的見解。


    因此,信乃步今天到夢人家去本來也是準備找夢人商量的,可是她不敢說起有同學仿照夢人的小說在人偶雙眼之上紮上釘子來對待自己,於是就什麽也沒問出來。


    但是,隻要把這一部分隱瞞下來,說不行能夠商量些什麽。如果這一點辦得到,也就用不著這樣唉聲歎氣了。於是,她內心的某個角落裏,不經意地懷揣起了這樣的希望。


    ————夢哥要是肯幫我的話,那該多好。


    信乃步一邊看著照片裏的夢人,一邊心想。


    她想著想著,漫不經心地看著照片。


    這張照片裏的咖啡廳非常棒,跟夢人家一樣,是用古老的歐式建築改造而成的。信乃步從夢人口中得知,在七穀町的林業還很繁榮的明治大正年代,似乎曾有一段時期流行建造洋房用作辦公之用,而其中一些建築保留到


    了今天。


    「……」


    信乃步漫不經心地想著那些事,端詳著這張照片,可是她看著看著,突然發覺屏幕中有個奇怪的地方。


    「嗯……?」


    在屏幕右端,照進了一些不對焦的……就像頭發一樣的黑線。


    ——那是什麽東西呢?


    正當信乃步準備仔細看的時候,屋內的熒光就像碎掉了一樣,瞬時間猛然一眨。


    「!」


    按下去的燈光,在瞬間之後又再次亮了起來。


    手機屏幕上的照片就像打了馬賽克一樣,一下子花掉了。就在信乃步感到吃驚的那一刻,拍攝到自己和哥哥的這張照片,收到了成幾何學圖形擴散的數碼病變侵蝕。照片中的背景,人的身體,還有臉,全都破壞得亂七八糟,就像出了bug一樣,發生了惡心而可怕的扭曲,令信乃步眨眼間不禁冒起雞皮疙瘩。


    「咦?討厭,怎麽搞的……?」


    信乃步十分吃驚,按了按鍵,可是畫麵完全不動了,怎麽擺弄都沒有效果了。她一時心急亂按一通,可不管怎麽按都毫無反應。


    ——難道壞了?


    她心中充滿了焦慮。她在焦慮之下,盯著完全不動的手機,從榻榻米上坐了起來。


    可是,在她起身的這一瞬間……


    眼角出現了不協調感。


    「咦?」


    她下意識朝那不協調感抬頭看去。


    隨即


    啪嘡、


    就在眼前。


    那個沒人去碰的壁櫥槅扇,


    自動關上了


    「…………………………………………咦」


    房間內鴉雀無聲。


    所有的一切全都停了下來。


    麵對關上的槅扇,空氣、時間、思考,全都停止了。


    在微微閃動的熒光燈的燈光之下,信乃步在房間裏孤零零的一個人,甚至忘卻了呼吸,呆呆地愣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槅扇。


    ————剛才,關上了?


    凍結的思考,緩緩地開始認識到自己所看到的東西。


    當她起身的時候,眼角感覺到了不協調感。而不協調感便源自於,自己不曾記得打開的壁櫥,正微微地開著一條縫。


    ————我……沒開過吧……


    就好像剛才看到的是幻影一般,槅扇不過隻是靜靜地在那裏關著,連動靜偶沒有。在這個靜得出奇的房間裏,隻能感覺到自己呼吸的聲音,以及熒光微微露出的,帶有金屬質感的雜音而已。


    嗡——


    房間裏,知覺上,充斥著靜得刺耳的寂靜。信乃步直直地凝視著關上的壁櫥。


    在這缺有些乏現實感的寂靜之中,有些乏現實感的疑問,在腦中浮現,溶解,又繼而消散。


    ————怎麽回事?


    出什麽事了?


    ……不。


    壁櫥裏,有什麽東西麽?


    「…………………………………………」


    安靜的緊張,覆蓋整個房間。


    自己的呼吸聲,有那麽片刻的中斷,隨即咕嚕一聲,初期幹燥的喉嚨,咽下了一大團你粘著的空氣。


    寂靜之中,隻能感覺到維持著起身姿勢久久坐在地上的自己,以及視線前方的槅扇。


    她注視著沒有自動打開也沒自動關上的壁櫥槅扇,在緊張感之下,腦子裏開始一陣冷冰冰的猶豫。


    然後。


    猶豫到最後。


    「………………」


    咻、


    信乃步……朝槅扇……伸出手去。


    吱、


    身體重量發生移動,令膝下的榻榻米微微作響。


    噗通、噗通、噗通、


    胸口之下,鼓動的心髒正發出激烈的聲音。


    吱、


    她將手,緩緩地湊近槅扇。


    嘴裏傳出的呼吸聲,漸漸變大。


    吱、


    她瞪大雙眼,眨也不眨。


    凝視著槅扇,緩緩把手伸出去。


    吱、


    手……逼近。


    呼嗚、呼嗚、


    隨著手離槅扇越來越近,呼吸漸漸變得艱難,心髒也被漸漸勒緊,跳動得越來越痛苦。


    在這個逼仄的房間裏,伸手就能夠到槅扇。


    在強烈的緊張氣氛下,用夠到槅扇的指尖,將指甲勾住槅扇的邊緣。


    「………………」


    指尖……感受到槅扇邊緣木材的冰冷觸感,然後隻需稍稍用力,槅扇便會打開。


    但是,幾乎將大腦和心肺壓得咯吱作響的緊張與不安,抗拒著讓手用起來。


    「……………………」


    她在榻榻米上微微探著身體,伸著微微顫抖的手,觸碰著槅扇。


    手指上用的力氣大到痛起來,瞪大雙眼屏住呼吸,向動彈不得的胳膊中注入強烈的決心,準備奮力一拉。


    「…………………………!!」


    但就在此刻。


    嗖地一下、


    在眼前,槅扇悄無聲息地自動打開了,從櫥櫃裏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東西的異常黑暗之中……兩隻大釘子……


    骨碌、


    滾落到榻榻米上。


    「!?」


    但看到拿東西的瞬間,她感到既不是驚訝也並非恐懼。緊張、恐懼……所有的一切全都從頭腦中飄散而出,消失得一幹二淨。這就像是,頭腦中的一切感情,全都被眼前槅扇縫隙中露出的,充斥整個櫥櫃的,出奇深沉安靜的黑暗,吸走一般……隨著嗖地奇妙感覺,腦袋裏的東西,心口裏麵的東西,全都被吸空了。


    「啊……」


    在視野和腦袋之中,蒙上白霧一般的感覺,以及非常清晰地感覺,同時擴散開來。頭腦之中以及周圍的環境,雖然蒙上了一層霧,但同時也隨著那層霧變得奇妙的清晰,讓眼中所見的一切變得十分明了。


    嘶……聲音消失了,連耳鳴也消失了,周圍被絕對的寂靜所籠罩。


    嘶……心靈消失了,沒有任何感覺了,頭腦無法思考任何事情了。


    在這異常明了的漠然世界中,漠然被壁櫥之中的黑暗監視著,漠然地將將手伸向了滾落在榻榻米上的釘子。


    她伸出手,就像抓撓榻榻米一般,兩隻手一手抓起一根釘子,緊緊握住。


    然後,她將釘頭對準自己的臉。釘子並不幹淨,但似乎經過相當程度的打磨,尖頭泛著暗淡的光輝。她就像看入了迷一樣,直直地凝視著釘尖。


    「………………」


    她直勾勾地盯著釘尖。


    盯著從四麵以扭曲的樣子被削尖的,泛著暗淡金屬光澤的,尖銳的釘尖。


    盯著那就像盯著被切割過的寶石一樣,呈多麵體反射的光輝。


    她對釘尖看入了迷,就像要嚐試讓那光輝填滿自己的視野一般,大大地、大大地張開雙眼————就連進入視野邊緣的,不知不覺間站在壁櫥的黑暗以及周圍榻榻米上的無數日本人偶的腳都不去看——————


    信乃步將緊緊握住的兩根釘子,對準自己的雙眼,以如同喝水般自然而然的動作,奮力地紮了下去。


    「!」


    鏗滋、


    釘尖劃過了眼鏡鏡片的表麵。


    ————哎,原來是這樣。我怎麽這麽遲鈍啊。


    她空虛的內心如同恍然大悟一般。在視野的邊緣,日本人偶的數量逐漸增加,如今密密麻麻地,一層層地圍住信乃步,催促著信乃步。


    信乃步將眼睛扯了下來。


    鏡片從眼前消失了,視野變得模糊了。釘子的鈍光變得模糊,


    在視野之中漫漶膨脹。


    吱、


    吱、


    充斥著周圍的大家的氣息,悄無聲息地催促她繼續下去,提醒她這次不要失敗。


    她將模糊的釘尖對準自己睜得大大的雙眼,緩緩靠近。


    釘尖在視野之中漸漸變大,不久焦點清晰地聚合在了一起。


    生澀的釘尖泛著暗淡光輝,她及其自然地想要將那釘尖刺進眼睛裏,然後用力鑽進去。


    「……」


    釘尖靠近。視野中的釘子變大了,焦點再次喪失。


    釘尖靠近。冰冷、堅硬、散發著鐵腥味的尖銳尖頭————碰到了眼球表麵的透明膠膜。


    噗滋、


    刺痛傳來。


    但就在這一刻。


    隻聞哐啷一聲巨響。


    房門的槅扇突然從外麵被奮力打開,最後伴隨著怒吼聲,握住釘子的雙手手腕以及額頭,同時被強大的力量抓住。


    「你在幹什麽!?」


    是現人。


    現人慌慌張張地衝進屋,抓住她的手和腦袋,阻止了她的行為。她險些就把釘子摁進眼睛,但手和腦袋被現人強行推壓,拉開距離。


    「啊」


    手和腦袋被拉開之後,接觸到眼球的大釘子的尖端離開了眼角膜。瞬間,噗滋一下,如同視神經斷掉了一般,她眼前瞬時間變得一片漆黑。同時,她的意識就像電視機的插頭被拔掉一般,頓時黑了下去,中斷了。


    ?


    ……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正站在黑暗的室外。


    「…………」


    空氣中飄蕩著渾水與茂密山林中雜草的氣味。不知為何,腳下非常冰冷,有種腳趾間進了泥的觸感,多半是赤裸著的腳有半截小腿泡在了混著淤泥的水中。


    視野十分黑暗,眼裏能看到的除了樹還是樹。


    在眼前,一片黑漆漆的水麵平靜地展開,微微蕩漾著。


    咻嘡、


    她茫然地凝視著自己腳下的水麵。


    ——我怎麽了?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些她完全搞不懂。隻不過,他記得這裏。


    這是學校附近山裏的一座古老神社的院地。這座神社十分冷清,平時基本不會有人到這裏、在神社院地的邊緣有一個混濁的池塘,隻要不下大雨就,那個池塘無法有效換水。


    而那個池塘,近在眼前。


    咻嘡、


    在水池中央,一隻雙眼被紮進釘子的日本人偶,就像一具屍體,仰麵漂浮在漆黑的水麵之上,隨波搖蕩。


    它的身體超過一半泡在水裏,藏青色和服飄在水中蕩著,雙眼紮著粗鐵釘的煞白臉龐,突兀地漂浮在水麵上。那毫無疑問,肯定就是學姐她們在活動室給信乃步看的那隻『詛咒人偶』。


    「…………」


    信乃步對那漂浮在水上的煞白臉龐,凝視了許久。


    經過感覺上十分漫長的沉默之後,汩唰,信乃步朝著人後漂浮著的水池中央,邁出了腳。


    池底的泥很深,隻走了幾步,水便頃刻之間摸過了膝蓋。裙裾跟落葉混在一起,在水麵上漂浮起來。裙子跟被攪動的水麵混在一起,立刻吸水沉了下去,跟淤泥一並纏著她的腳,讓她本就沉重的步伐更加沉重。


    但是,信乃步毫不在意。


    咻嘡、


    又向前邁了一步。


    在這完全感覺不到活人氣息的深山之中,在這異樣的寂靜之下,她獨自一人,一邊聽著自己的身體破水而行的聲音,一邊緊盯著漂浮在水麵之上的人偶,朝著水池的正中央走去。


    人偶的周圍被沾滿塵土的繩子圍著,繩子上掛著『危險』的警示牌。越往水池中間走,淤積便沉積的越深,朝中心形成一個深深地陡坡,恐怕一失足便會深陷淤泥之中,再也無法活著浮上來。


    信乃步朝著如此危險的水池中央,獨自向前邁進。


    咻嘡、


    這一步便使得她身體一小子沉到了腰際。


    但是,她的腦髓已經麻痹,對自身的危險沒有任何感覺。


    下腳的動作讓池水蕩起波浪,漂浮在水麵上的人偶,隨水麵搖擺起來……而她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偶那飄忽不定的煞白臉龐,盯著那刺進它雙眼的兩根釘子。她現在意識極為清晰,清晰得已經喪失思維,而在她的意識所形成的視野之中,就隻有那隻人偶,刺在那隻人偶眼睛的兩枚釘子。


    隻是,她從周圍樹林之間的黑暗之中,感覺到了無數個潛藏著的小小氣息。


    人偶一般的小小氣息與實現麇集在周圍的黑暗中,直勾勾地注視著她,催促著她,就像督促年幼的孩子回到父母身邊一樣,一個勁地催促著她。


    她如果繼續再往前走,恐怕就沒辦法靠自己爬上來了……


    但是站在池中的她,在那些氣息的監視之下,在那隻眼睛被刺入釘子的人偶的引領之下,朝著前方準備邁出可謂終結的致命一步。


    ……可是。


    「————你在做什麽?」


    此時,從身後傳來一個細微的少女聲音。


    「!」


    隨後,周圍的氣息一下子躁動起來。信乃步對此感到著急,一心想著趕快往前走,正以遲緩的動作準備把腳從淤泥中拔出來。


    「不可以喔」


    可是還正當她與腳下深深的淤泥搏鬥之時,她感覺到身後的那個聲音已經靠近過來。啪嘩,隨著下水的聲音,人的氣息停在了她的背後,一隻雪白的手,輕輕地放在了她的肩上。


    這一刻——


    噗滋、


    隨著肉裏開出洞來地聲音,放在肩上的手指上,開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孔。


    「!!」


    那隻手就像一碰到信乃步的肩膀就被某種不好的東西傳染了一般,眨眼間便被斑點所覆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孔中即刻滲出烏紅色的血液,整隻手變得就像患某種可怕疾病而起疹,慘不忍睹。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在信乃步腦中與周圍鋪開的那種異常明了的感覺,就像被觸碰她的那隻手吸走了一般,頃刻之間便被拂去了。由於之前的感覺和意識尤為清晰,因此在喪失的現實感和思維恢複之後,她認識到了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驚訝與恐懼在她心中迅速膨脹。


    「呀啊!!」


    信乃步大聲尖叫,扭動身體,然後失去了平衡,把手撐在了水池裏。


    她手夠到池底較淺的部分,好不容易支撐住了身體,但之前隻是發梢泡進水裏的頭發,這一下有一半長度掉進水裏,整個人成了在你水池中蹲下的狀態。


    然後————在眼前的水麵上,信乃步隻見滾滾而落的血珠消融在泥水之中,大吃一驚。


    「…………!!」


    她抬起臉,看到與自己身穿相同製服的少女正站在消融的紅色那邊,那隻滿是孔洞的手就像不屬於自己一般無力垂下。信乃步對這位光腳踏進池子,現在正俯視著自己的少女,非常熟悉。


    「長壁同學……」


    長壁命聽到信乃步叫自己,不解地歪起腦袋。


    她是讀書社的同級生,長壁命,是長壁駿的姐姐。不論體格還是容貌都沒有明顯特征。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她似乎會自己會用剪刀剪自己的頭發,頭發左右兩邊長度不一,從這裏便可一眼看出,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少女。


    她正用惺忪的目光看著信乃步,但又沒有在看信乃步。她正用那雙聚焦怪異的雙眼看著信乃步,但焦點確實還是對不上,然後用漫不經心的口吻朝信乃步這樣說道


    「……真木同學,你被詛咒了喔」


    「!?」


    信乃步大吃一驚。這時,她向信乃


    步伸出了那隻血淋淋的手。


    那隻手上開滿了孔洞,慘不忍睹。但看到那隻手的時候,信乃步無意間發現了一件事。


    那些空洞,看上去就像是————被粗釘子刺傷的一樣。數不清的空洞雖然幾乎沒有規律,但都像人的雙眼一樣,必定是兩個一組排列在起來。


    「………………」


    信乃步轉過投去,看到那隻雙眼被打上粗鐵釘的人偶依舊漂浮在水麵上。


    「……我覺得,你最好是設法處理一下」


    她俯視著信乃步,用幾分超脫現實的口吻這樣說道


    「你人很好,我就告訴你好了。在這樣下去,你會被人偶殺死的喔」


    「…………………………!!」


    烏雲密布的天空從漆黑的枝葉間霍然透下的漆黑夜色,如同墮天使的背光一般在命的身後展開。命用那雙不聚焦的眼睛,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茫然若失的信乃步。


    4


    夢人家的內線電話響了起來。


    時間是晚上,熏正要離開的時候。熏在慌忙之中接了內線電話,過了片刻,慌慌張張地來到了夢人身邊。


    「……信乃步她……」


    「這樣啊」


    夢人淡漠地點點頭,拄著手杖站起身來。然後,熏用手機通知在外麵待命的定倉,跟隨夢人走向玄關。


    夢人他們之前得到信乃步衝出真們家的消息後,準備出發尋找。


    此時,他們已經準備完畢,讓定倉發動了車子,正準備出發。


    「……」


    夢人他們離開玄關。接到熏電話的定倉正好從外麵打開了玄關門。


    隨後,隻見被完全敞開的玄關之外,信乃步正站在玄關燈的燈光之下。她的表情十分空洞,從衣服到頭發沾滿了泥水,在變成土黃色的水手服胸口中,正抱著一隻眼睛被打進釘子的日本人偶。


    「!」


    看到信乃步非同尋常的樣子,熏捂住了嘴。


    打開玄關的定倉雖然貫徹他身為忠實司機的身份,始終麵無表情,但他的表情隱約還是看得出有些僵硬。


    「夢哥……」


    信乃步用細微的聲音,勉強說出了這麽一句。


    「……」


    夢人對她這幅樣子看了一會兒,然後就像特別開心一樣,把嘴角完成了笑的形狀。


    ————喵嗷。


    隨後,從敞開的玄關之外,一個特別像人模仿出來的貓叫傳了過來。那貓不知在院子裏的什麽地方,但聽起來出奇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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