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將西沉,黑暗即將被黑暗所籠罩。


    夜色隨著時間的推移,如海嘯般席卷而來,充滿整個世界。在襲來的夜色中,牆壁、房門、蓋住窗戶的窗簾內側,充斥著人造光線,像一艘方舟一般,勉強在黑夜的世界中為人類提供僅存的一點避難所。


    黑暗無孔不入,就像漆黑的水。


    這間房子也是一樣。橙色的燈光撒滿了這個書房格局的房間,勉強擋住從一扇門及一扇窗向內溢入的黑暗,將天花板、地板、占據整麵牆壁的書櫃、以及坐在沉重書桌後麵的這間屋子的主人的身影,朦朦朧朧地照亮。


    屋子的主人正背對著門,坐在椅子上。


    在他麵前打開著一本書,他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這本書上。


    主人的視野之中,僅僅隻有這本書,以及上麵排列的文字。主人的意識之中,隻有羅列其上的文字所編織出來的世界。


    ……如果他並未專注於這本書,他肯定會察覺到。


    屋內的燈光,比前一刻稍稍黯淡了一些。


    而且,是一刻比一刻,是一刻比一刻……更加暗淡。


    房間中的亮度在不知不覺間逐漸下降,但這並非光源減弱所致。


    桌上台燈的光線,依舊以原來的強度放射著光輝。


    然而,唯獨照亮這間屋子的燈光,離奇地減弱了。


    不對勁。現在這種不協調感,已經達到了不自然的地步。在昏暗的房間中,隻有台燈放射著刺眼的強光,然而房間整體卻像是用特殊光效處理過的照片,或者隻有耀眼的台燈是很不自然地之後合成上去的一樣,形成一幅扭曲而奇妙的景致。


    房間裏萬籟俱寂,隻有屋主不時翻動書頁的為笑聲想。


    房間裏幾乎完全停滯,隻有物主偶爾翻動書頁時會動起來。


    在這個安靜昏暗,就像老照片一樣的,十分奇妙的橙色房間之內,存在著一個散發著一樣存在感的東西,然而屋主並未發覺。


    滋、


    他身後的門就像重量增加了一般,變暗了。


    在這個愈發昏暗的房間內,正在讀書的屋主身後,那扇門就像吸收了黑暗後密度增加一般,變又黑暗由凝重,存在感劇增。


    那重量,並非物質上的重量,而是存在本身的密度。那漆黑龐大的黑暗存在感,足以將靈魂壓碎。吸收了那莫大存在感的厚重木門,變成了更加厚重的,非常可怕的另一種東西,如今開始令異常的氣息與寒氣緩緩地向房間內滲入。


    然後——


    滋、


    門下方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就像從門外漏進來的一般,伸向了屋內。


    滋滋、滋滋,漆黑的『斑跡』如同漆黑的汙水從門下灌進來一般,緩緩地在屋內的地毯上擴散,漸漸開始散發出就像血、硫磺與腐臭混合在一起的異臭。


    漆黑的『斑跡』,就這樣麵積越來越大。


    散發異臭的『斑跡』緩緩地、緩緩地從門下滲入,如同伸出菌絲的黏菌一般,擴展成不自然的形狀。


    不久之後,當它形成一個比人還要大的,類似蜘蛛的形狀之時。


    滋嚕、


    又黑又髒的『汙跡』,抬起頭來。


    猶如沉在淤泥裏溺死的屍體附上一般,一顆煞白褪色的頭從漆黑的『汙跡』中冒了出來。與此同時,煞白肉色的胳膊也爬了出來,但伸出的胳膊並非整齊的一對,而是粗細大小長短各不相同的無數隻手。那些手源源不斷的,就像昆蟲的足一般一邊蠢動一邊向外爬,數量增加到幾乎將正在讀書的屋主身後徹底淹沒,悄無聲息地朝著他的背後一齊伸了過去。


    「………………」


    那顆頭睜開了眼睛。


    那不是一雙眼睛,而是猶如病斑一般覆蓋著整張臉,讓相貌都變得無法分辨的大量『眼睛』。


    那植在臉上的大大小小無數眼珠,同時朝屋主的身後看去。


    那東西張開了嘴巴。就連吐出的舌頭上也被植入了許多眼球,那些眼球張開來,看著屋主的後背,就像饑餓的野獸一般,流下大量的唾液。


    嚇啊!!


    一隻毛皮就像被撓亂的黑貓大吼一聲,剛才存在於屋主身後的『東西』,就像擋住光形成的幻燈淡去了一般,消失不見。門的氣息,屋內的黑影,也都隨之消失。書房裏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跟原來如出一轍。


    一隻黑貓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在書房的地板上,做出好像人類的憎恨表情,瞪視著門的方向。它後背蜷曲,頭的位置明顯不對,就像不知道不知道把頭擺正的方法似的。


    「……又來了麽?」


    屋主——夢人靠在椅子上,轉過身去,對『黑貓』說道。


    「是啊。用『那位大人』,所看上的,祭品身上,剩下的東西,接上後的……無禮之徒。稍不留意,立刻就會出現」


    『黑貓』一邊奇形怪狀地扭曲著它的輪廓,一邊從皮毛之下強行發出混著漏氣聲的黏糊糊的聲音,向夢人答道。


    「這可是……我發現的……祭品。我的努力……豈能讓他人搶走……」


    『黑貓』瞪著門的方向,斷斷續續地嘀咕著。它被夢人叫做『鬼差』,是被植上貓的身體的人類。夢人聽到這聲嘀咕,橫著笑了一下,揶揄『他』的發言


    「哼,努力麽?那是輸到最後回不了頭的賭棍的努力吧。在那種越掙紮就陷得越深的泥沼中,你怎麽掙紮結果都一樣」


    「閉嘴!」


    『鬼差』氣憤地怒吼起來,它的輪廓在強烈的憤怒之下變得亂七八糟,烏鴉羽毛跟人類手指一樣的東西,就像破皮而出一般從淩亂的皮毛內側冒了出來。


    「反正你是逃不了的貢品,你就乖乖認命吧!不要總做無謂的事情,給我找麻煩……!」


    「我拒絕」


    夢人壞笑起來


    「你又會被那隻『鬼』植入什麽新的東西呢?我好期待啊」


    「………………!!」


    盡管盛怒之下的『鬼差』激烈地蠕動著毛皮之下的東西,發出怒吼,但已經不成人類的語言。夢人笑著重新轉向了桌子。


    過了片刻


    「……哼……算了」


    『鬼差』不久便放棄了,膨脹著皮毛喘著粗氣,說道


    「反正你做什麽都是白費力氣。再說了,你這次打算深入的事情……也不見得真是你所說的『外法盒』」


    「……」


    「那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你就千方百計地把它弄到手,然後徹徹底底地失望去吧」


    『黑貓』對著夢人後背,給夢人潑冷水。繼續開始讀書寫東西的夢人,這次連同椅子一起轉了過去,用白星圖案的鋼筆筆頭,朝著這回作出的表情活脫脫就是人類壞笑的『貓』的臉指了過去,臉上掛著更為陰冷的笑聲,放出話來。


    「要是搞錯了,我就把你塞進那盒子裏。這樣一來,『外法盒』就完成了呢」


    「……」


    聽到那仿佛愉快犯一般注入強烈惡意的話語,『鬼差』覺得十分掃興。過了一會兒,它將目光從夢人身上移開,嘰裏咕嚕地嘀咕起來


    「……就、就算把我塞進去……也成不了真東西」


    然後就像岔開話題一樣,接著問道


    「再說……那個『外法盒』,是什麽?裏麵裝的,什麽東西?」


    「裝的『外法』喔」


    夢人麵無表情地在胸前把玩著鋼筆,答道


    「有一些關於打開『外法盒』的記錄,通常裝在裏麵的『外法』,大多是動物的頭骨。『外法盒』基本上是負責施術的巫師的所有物,也是秘術、秘密的真相,是巫術力量的源泉


    。一旦見了天日,便會失去力量。使役者本人絕不會把它交給別人,也不會讓人打開。


    然而,不得到的話便不知道裏麵裝了什麽……而且我覺得,我所說的『盒子』完全有可能實際上並不存在」


    「……?此話怎講?」


    「因為『憑物筋』有很多都是封閉社會下誕生的幌子」


    夢人對聽得一頭霧水的『鬼差』作出解釋,然而『鬼差』的表情愈加不解地扭曲起來。


    「你說什麽?」


    「就是幌子啊。嫉妒富裕的搬遷者,然後就搞出了那種東西。在『憑物筋』之中,人們出於嫉妒而散播『那些家夥是用巫術偷東西富起來的』這種謠言的事例可謂司空見慣。我不知道你活在什麽年代,在你還是人類的時候,『憑物筋』毫無疑問是存在的,而且不就是那樣的東西麽?」


    「…………」


    『鬼差』沉默下來。在被問及過去的時候,『他』已經默不作聲。『他』對還是人類時的記憶,果真十分模糊。


    「總之,就算『盒子』並非實際存在也沒有問題」


    夢人對沉默的『鬼差』繼續說道


    「既然身為巫師的『禦神子』發現了那家的『詛咒』,說過『盒子』存在,那麽『盒子』必然會以某種形式出現。巫師驅除詛咒的方法,是對『詛咒』賦予某種形態,繼而將其排除。既然『禦神子』那麽說了,那裏必定會誕生出『盒子』形態的『詛咒』。


    換而言之,我所要收集的,並非連是否存在都不清楚的,物質上的盒子,而是由『禦神子』賦予『盒子』之名的————『詛咒』」


    夢人在座椅扶手上撐著臉,這樣做出總結。


    就在此刻——


    叩叩、


    書房的門從外麵敲響了。


    「……嗯?」


    夢人隨隨便便地贏了一聲,隨後從屋外傳來輕輕地呼喊聲,房門被打開,身著和服的七屋敷熏把臉探了進來。


    「夢人?」


    「怎麽了?」


    熏困惑地問道


    「沒什麽……就是剛才聽到有人說話,是有人在麽?」


    夢人若無其事地答道


    「我剛才在打電話」


    「是這樣啊」


    熏點了點頭。


    書房地板上剛才都在的那隻巨大『黑貓』,現在已經不見蹤影。地毯上隻留下深色的紋理,就連剛才淤積在那裏的,某種又像野獸又像血液又像硫磺的無法形容的微微怪味,也被門外灌入的空氣衝淡消失。


    2


    當特進班的課程結束,阿護準備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他在放學路上一個人地騎著自行車,沿途亮著燈光的民宅之中已經開始飄散出晚餐的香味,沁入他充滿學習疲勞與饑餓的身體。


    這條小路兩邊幾乎都是水田,根本沒有路燈。阿護依靠著自行車頭僅有的一點燈光,默默地行駛在這條黑漆漆的小路之上。發電機隨車輪轉動的聲音回蕩在黑暗中,模糊的燈光微微照亮開裂的柏油路麵,路旁的茂盛雜草,以及黑漆漆的水渠。


    「……」


    當他跟平常一樣到達家中的時候,家裏已經亮起了燈,隻有母親的車停在外麵。


    直到上初中的時候,阿護每次回到家都隻有祖母在。但是上了高中之後,由於特進班的課要上到很晚,所以母親先回家的頻率也就增大了。母親基本在看電視,而阿護則去吃祖母準備的晚飯。這便是阿護以前平日裏的生活。但是,祖母已經不在了。


    「我回來了」


    阿護將自行車放進車棚,打開側門走進家門,隨後廚房裏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隻見電視機也已經打開,炒菜的香味和新聞的聲音傳了過來。可是,餐桌上並沒有擺過飯餐的痕跡,而且廚房裏和餐桌上都看不到人影。


    「……咦」


    但是屋裏頭傳來了動靜,於是阿護離開了廚房,順著走廊往屋裏走去。走廊上沒有開燈,裏屋的燈光透了出來,裏麵的動靜是從那間屋裏傳出來的。


    那裏是祖母的房間。


    阿護腳上隻穿著襪子,沿著這條微微撒著熒光燈光的黑暗走廊,一邊在踩著地板發出咯吱咯吱的傾軋聲,一邊朝祖母的臥室走去。他打開房間的槅扇,在裏麵隻見熒光燈的昏黃燈光,以及在動影子。阿護站在房門口,手扶著槅扇,向內窺視。


    「……」


    在屋子裏麵,他看到母親在被子被全部拿出來,已經搬空的壁櫥之中將上麵的頂板摘下,把頭伸向了頂板裏頭,隱約能看到手電的燈光正在移動。看來,她正在檢查頂板裏頭。


    「媽媽,你在做什麽」


    「……啊,阿護?」


    阿護向母親叫了一聲,隨後母親從頂板裏把頭抽了回來,露出戴口罩的臉,從壁櫥裏下到地上。她渾身是灰,燙過的頭發和衣服的袖子上都沾著灰。


    「我剛才在找天花板裏頭,『盒子』可能就在裏麵」


    「哦……」


    聽到母親的回答,阿護點點頭表示明白。母親取下口罩之口,露出的不是笑容,表情之上唯有十分疲憊之色。


    「……找到了麽?」


    「沒找到」


    母親搖搖頭,又接著說道


    「等會兒還要把榻榻米拆下來,看看地板下麵。等爸爸回來了,你也來幫忙」


    「啊……嗯,好的」


    母親邊說邊排掉袖子上的灰。阿護看了看搬空之後板子又被拆下的壁櫥裏麵,又看了看板子被拆開一個洞的天花板,四方形的麵上一片漆黑。


    「先去吃飯吧」


    「啊,嗯」


    「真是的……真的有那東西麽……有的話藏哪兒了呢……」


    母親嘰嘰咕咕地念叨著,朝廚房走去。


    阿護一個人被留在了祖母的房間裏。


    他從房間裏轉過身去,隻見槅扇內側的表麵上,殘留著已經幹枯褪色的血跡,以及用手抓出來的慢慢痕跡。


    看到那些東西,阿護當初所看到的,祖母慘死的樣子,在他的腦海中鮮明地浮現出來。隨後,他的臉上充滿了不同於為親人慘死哀悼的苦澀表情。


    「……」


    其實阿護在祖母之死這件事上,隱瞞了一些事情。


    阿護是祖母死亡的第一發現者,不管對父母,對醫生,他都說自己發現的時候祖母已經去世了。


    但是,他其實撒了謊。


    阿護從學校回來之後,察覺到情況不對勁,於是去了祖母的房間,當他發現祖母的時候,祖母其實還活著。


    然後,阿護跟臨終的祖母說了最後幾句話。


    當時祖母蹲在到處是血的房間裏,他連忙上去把渾身是血的祖母扶了起來。


    阿護將自己跟她說過的話瞞了下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而祖母跟他最後說過的那段話,也正是阿護猶豫著不敢對現人坦白的最大理由。


    祖母當時是這麽說的


    「阿護……奶奶我死了以後,一定要鬧死他……」


    「什麽!?您在說什麽啊!!」


    「那個……奶奶我……要纏在那個可恨的真木家的孩子身上,要他的命……這樣一來,阿護你就是第一了……」


    渾身是血的祖母說出這番話來,然後就去世了。


    她目眥盡裂地張開她那布滿血絲充滿痛苦的雙眼,張開這那張就像咀嚼過紅色的塗料一樣的大口。隨著喉嚨深處傳來的痛苦喘息,祖母用模模糊糊的聲音一邊詛咒,一邊走向死亡。


    她張開滿是鮮血的嘴,從那漆黑空洞的喉嚨深處,發出地獄般的聲音,在臨死之際訴諸她那強烈嫉妒與憎恨,對真木家


    的孩子——對真木夢人留下了強大的詛咒。


    這件事,他對現人實在開不了口。


    祖母的嫉妒心與競爭意識本來就特別強,在夢人當上作家並迅速走紅的這兩年間裏,她沒有哪一天真正地過上過舒心的日子。


    從得知夢人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起,可以說祖母便再無安寧之日。祖母在家裏胡鬧的嚴重情況,甚至讓人覺得身體硬朗本來說不定能活到百歲的祖母,恐怕就是因為這件事而大幅折壽。


    這樣的狀況,隻能用異常來形容。但是,情況發展到如此地步的原因,倒是能夠找出一個來。那就是,祖母在得知夢人成功之前,心裏一直就瞧不起夢人和現人這對兄弟。


    「那對殘缺不全的狗崽啊」


    祖母在談到夢人兩兄弟的時候常這麽說。


    將多胎兒當做動物一樣討厭,是非常非常落後的成見。而且,雙胞胎哥哥夢人的一隻腳還不方便,性格和行為也很成問題。


    在夢人出名之前,祖母一直覺得那對兄弟,乃至真木家都十分低賤,連給自己提鞋都不配。當然,她在外人麵前,尤其是在真木家的人麵前對此隻字不提,裝出慈祥老婆婆的形象。但每當她看到真木家的什麽人,恨不得要對幾分鍾前還笑臉交談的對象吐唾沫一般嘲笑對方,然後嘴裏開始念叨充滿歧視的話。


    就是她所歧視的真木家的人,而且還是她最瞧不起的夢人,一夜之間成為了全國知名的作家。


    當她得知此事時,她完完全全地氣瘋了,突然全身開始顫抖,以可怕的聲音放聲慘叫,還將當時手裏正拿著的裝滿點心的果盤奮力地舉過頭頂,朝地上奮力地砸了下去。她動作之猛烈,甚至自己還被飛灑的碎片弄傷了。


    那恐怖的場景,阿護永生難忘,如今仍曆曆在目。


    在那以後,祖母不論刮風下雨,每天都不停地憎恨著真木夢人。


    然後,祖母就去世了。就在她聽說夢人回鄉,而且與七屋敷家的大小姐立下婚約,氣得喘不過氣的那幾天後。


    祖母其實一直把現人他們當野狗看待的事,阿護一直都瞞著現人。


    還有祖母恨得想要咒死夢人,最後基本是氣死的死狀,也不敢對現人講。


    他不希望現人知道這些事。而且,這麽可怕且羞恥的事情,也盡量不希望讓任何朋友知道。


    「……奶奶」


    阿護嘀咕了一聲。


    祖母留下了許許多多讓阿護一家誰都得不到幸福的東西,孑然西去。


    這個放著佛龕的房間裏,就像被線香熏過一樣,散發著沉香的味道。


    在這間屋子裏麵,槅扇之上留下的焦茶色血跡,榻榻米草格的縫隙中滲進了血斑,怎麽擦都無法完全清除。


    這些東西,才像詛咒。


    阿護看著這個房間,心情漸漸地變得沉重。


    他想起祖母當時的那張嘴……那張嘴變成就像一個滿是鮮血的洞穴。她咬斷自己的手指,把滿是皺紋的嘴邊弄得到處是血,從口中露出的牙齒,牙縫裏全都是血,整個嘴就像一隻灌滿血的壺。然後,在那個空洞之中,舌頭就像獨立的生物一班,蠕動著。


    「……」


    當時的情景在阿護腦海中鮮明閃現。


    他感覺口中漸漸有血腥味彌漫開來。


    他空空的胃部周圍,就像卷起漩渦一樣,感覺十分難受。他皺緊眉頭,單手緊緊地捂住嘴,將口中不知不覺間堆積起來的,感覺就像散發著血腥味的惡心唾液,硬生生地咽進了胃裏。


    然後,正當他準備離開房間,眼睛從房間之中移開的時候……


    「!?」


    閃回發生。


    影像。


    房間。


    祖母的臉。


    手。


    抽屜。


    「唔……!?」


    就像影像突然被投射到眼球表麵一般,老照片一般莫名其妙的情景在眼前展開,不斷閃動。


    炫目。


    頭暈。


    腦袋裏麵的東西就像被倒出來。


    眼前發生的閃回瞬間消失,然而鮮明的畫麵清晰地留在了腦海中,讓阿護禁不住張大雙眼,朝房間轉過身去。


    「啊……?」


    他剛才所看到的,是放在房間角落裏的,祖母放茶具的屜子。


    那是他還很小的時候的記憶。祖母將這個茶櫃的秘密告訴過阿護。


    他突然回想了起來……那個茶櫃是下部的裝飾隔板可以拆下來的結構,而隔板下麵還藏著一組抽屜。他之前把這件事徹徹底底地忘到了九霄雲外。在昨天晚上,他跟父母一起對房間進行了徹查,自然也沒有放過那個茶櫃,但印象中並未調查過那個夾層抽屜。


    祖母在他小時候將這件事告訴他時的情景,突然之間在他眼前閃過。


    阿護默默地注視著那個茶櫃。然後,吱……


    他默默地踩著榻榻米向前走,穿過屋子,走到了茶櫃跟前。


    然後,他跪坐下去,把手放在了有雕刻的裝飾板上。


    他將裝飾板頂起,然後裝飾板隨著哢嘡一聲微微抬起,溝槽脫離了。


    他抓著裝飾板,試著將板子想跟前拉出來。


    隨後,裝飾板就這樣摘了下來,落在了跟前,裏頭出現了兩個並排占據著整個櫃子寬度,樣子極其單調的抽屜背麵。


    「…………………………」


    麵對這兩個抽屜,阿護啞口無言。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他感覺自己就像被死去的祖母指引著找到這裏一樣,如同詛咒一般冰冷的東西,滑過他的後背。


    剛剛還滿是唾液的嘴,現在徹底幹渴。他連眨眼都忘記,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個櫃子,在這鴉雀無聲的屋內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將手放在了其中一個梯子上,奮力地將屜子打開。


    在裏麵……放著一個白色的四方布包。


    「!!」


    他心頭猛然一震,冷汗噴發出來。


    雖然感覺比模糊的記憶之中要小很多,但還無疑問就是這個大概文庫本一半大小的盒子。這肯定就是記憶之中,祖母一邊說著要保密,一邊給他看的————那個『裝著神明的盒子』。


    「………………」


    時間凍結了。


    他聽著自己那聽上去異常巨大的心跳聲,在冰冷凍結的時間中,思考一時間停了下來。


    ……怎麽辦?


    他首先勉強考慮到了這個問題。


    要做的事情非常明顯。這恐怕就是父親所說的那個,現在讓全家陷入危機的『盒子』。所以發現『盒子』之後,直接告訴家人就可以了。然後,就把布包交給『禦神子』。


    僅此而已。這樣就沒事了。


    阿護很清楚事情就這麽簡單,但他實際麵對『那東西』之後,冷靜的思考被瞬間轟飛,不知所措的困惑完全占據他的頭腦。


    他並不是不想將『這東西』交出去,但他說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之前光是聽說,當那個毛骨悚然的『存在』真的出現在他眼前的瞬間,自本能最深層湧現的強烈避諱感侵襲而來,讓他的頭腦就像被『盒子』之中所含的異樣氣息所吞噬掉一般,思維停擺,身體無法動彈。


    ……呃……怎麽辦?


    可是,又不能把『這東西』晾在這裏。他用凍結的頭腦,拚命思考。


    ……首先該怎麽辦?把『這東西』從抽屜裏取出來麽?總覺得不想碰它。就這樣讓它放著,去叫媽媽過來?不,不經確認就去找媽媽,那不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麽?再說了,這真的就是『禦神子』說的那個外法麽?


    而且,外法那種不科學的東西,真的能相信


    麽?


    那麽,要去碰麽?要打開麽?


    ……不要。


    思考在否定之間不斷空轉。他拚了命地想用無法深層思考的頭腦表層進行合理性的思考,然而頃刻之間又被大腦底層噴發而出的厭惡感完全淹沒。空轉的頭腦徹底飽和,讓他漸漸不知所措。思考就像被攪得一塌糊塗一樣,隻有厭惡感不斷地滲進頭腦內側,滲進皮膚內側。


    然後,在他腦子變得一團亂,思考完全停滯的時候,最終回想起了一句話。


    ————這是秘密的神明,它一直保護著奶奶我。


    那是奶奶曾經說過的話。


    ————不能碰盒子,不然會遭報應的。


    此時此刻,他才發覺是什麽攥住了他的腦髓,阻攔自己的這股厭惡感的本質什麽。那是他自出生到現在的十餘載間,不斷在耳濡目染之下,無意識地被滲透進的————祖母的思維、價值觀、人生。可以說,那就是祖母本身。


    「…………………………!!」


    祖母的存在……祖母的意識、常識、舊俗,已經深深地滲透進了他的骨髓。他隻是現在才發覺而已……隨著那令全身冒起雞皮疙瘩的,強烈的厭惡感。


    然後,他腦中接下來浮現的————是現人。


    對自己關心有加的現人。被祖母卻瞧不起的現人。祖母所憎恨的,現人的孿生哥哥,夢人…………這些事情紛紛在阿護的頭腦中浮現,最後阿護張開了眼睛。


    他朝抽屜之中的布包……伸出手去。


    隨即……


    她感覺到。


    腥臭的野獸臭味道。


    撲鼻而來。


    ………………


    3


    現人咒罵起來。


    「……可惡」


    回到家之後,不管過去多久,現人心底的怒火仍舊不斷地沸騰。


    時隔幾日跟夢人說了幾句話,結果弄成了這個樣子。在家的母親和先回到家的信乃步看到煩躁不堪的現人,都毫不掩飾地露出了嫌棄的表情,然而這樣並不能讓現人平息心中的煩躁。


    現人煩躁地吃過晚飯之後,跟家人一句話也不說便離開了餐桌,發出粗暴的腳步聲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當他起身的時候,母親問了一句「你煩什麽」,但現人沒有理會。反正搭腔也隻會弄得自己不是。


    「…………哼」


    現人氣衝衝地走過二樓走廊,奮力地打開了自己房間的槅扇,然後拉了下從電燈垂下來的繩子,打開燈。


    隨後呈現出來的這間雜亂而缺乏整理的房間,就如同將現人狂躁的精神狀態再現出來一般。鋪著榻榻米的房間裏,除了有張書桌之外,就隻有一個櫃子和一個衣架,然後就是一張床。然後,這麽點家具無法完全裝下的大量雜物,就堆在地上。


    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碟機、耳機、二手買到的老cd、擴音器、豎在變彎的槅扇上的貝斯。


    雖然衣服裝在塑料收納盒裏被踢到了床底下,但還是沒辦法完全放下,散亂在了床的周圍。


    現人走近這樣的房間,重重地關上槅扇之後,就像把自己扔出去一樣側倒在床上,將心底積壓的憤懣吐了出來,嘴裏朝家人念念有詞地抱怨。


    家裏人真煩,明明什麽都不懂。


    ……哎,算了。氣歸氣,這種時候談家人根本毫無意義。


    總之,夢人十分惱火,而且心情特別的差。一想到跟自己有著相同血肉的夢人那麽不可理喻,現人就一肚子火,渾身不自在。


    他完全搞不懂,夢人為什麽會那麽想。


    不對,準確的說,他不明白的是夢人的興趣,還有目的。


    其他的部分,現人能夠理解。他知道夢人會突然找到某種稀奇古怪的目標,然後為了完成目標能夠若無其事地踐踏別人,並以此為樂,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徹頭徹尾的怪胎。


    夢人覺得,天下間沒有誰比自己更不幸。


    正因如此,他對別人不抱任何憐憫和顧及。他認為,不管他怎樣地去踐踏別人的心,別人的不幸終歸完全達不到自己的程度。


    那是桀驁不馴的處世態度。


    他這個人早已徹底扭曲了,然而所有人都沒有發覺這一點。


    大家都以為他隻是因為自己身患殘疾感到痛苦,因此性格有些變扭而已。而且,他曾經那段愛惹禍的時期,也被大家升華成了他重新振作起來的痛苦經曆和思索,被當做了作為作家獲得成功的一個要素。


    大家總以為他本性不壞,隻是因為受苦而犯過錯誤而已,都當他是浪子回頭,活用昔日的痛苦經曆而獲得今日的輝煌成就。


    大錯特錯。不管他是不是成功人士,為什麽非得說他在成功之前洗心革麵了?雖然世人都以為隻有重歸正道的人才能獲得成功,但根本沒有那種事。那家夥根本沒有任何改變。


    那家夥還是以前那個別扭的家夥,隻是利用那一點點社會閱曆學會了混淆視聽,但言行之中絕大部分都沒變。隻是因為他稍稍出人頭地了,所以大家都被他那華麗的頭銜和形象看花了眼,都被蒙騙了。


    他骨子裏還是那麽扭曲,隻是換了身行頭罷了。


    可是大家都沒有發覺這一點。


    話雖如此,現人小時候的時候也跟大夥的想法一樣,保護著自己的孿生哥哥。夢人的腿不好,境遇確實很慘。現人覺得自己當時會那麽想也情有可原。可是現在想來,當時不過是在白費功夫,浪費時間罷了。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去告訴當時的自己,「你該果斷拋棄那家夥」。


    不過,如果真讓自己出馬去說的話,那麽當時那個純真的自己,一定會覺得現在的自己變成了新的迫害者就是了。


    「夢人由我來守護」


    現人想起自己當時的想法,也記得自己之際說過這種話。那是一段想要封印的過去。這並不是因為害羞……雖然多少有些害羞在所難免,但更多的是不忍直視當時那個可悲的自己。


    「哎……」


    現人一想起那些事便感到生氣,翻了個身望著天花板,沉吟了一聲。


    今天淨是讓他不開心的事。他又知道了七穀留下來的一個陳腐封建荒唐的舊俗。


    ——那個外法筋是什麽鬼。


    現人想到那件事,眉頭緊鎖。雖然他上小學的時候已經對那種陳腐的歧視習以為常,可如今一碰到跟那些迷信有關的事情便氣不打一處來。


    而且聽優紀子的口吻,那些老年人現在對此仍舊深信不疑,歧視依舊持續著。這簡直荒唐過頭,讓現人笑都笑不出來。而且,夢人似乎嗅到了那個『禦神子』的事,懷疑阿護家可能就是那種家係。實際情況不得而知,就算是的,現人也覺得無所謂。隻不過,日高家似乎卷進了比阿護所說的還要麻煩的事情裏。


    盡管那種麻煩散發著荒誕無稽根深蒂固的舊俗氣息,但畢竟是別人家的事,輪不到現人插手。


    隻不過,夢人現在確確實實地懷著玩樂的態度進行了幹涉。


    現人覺得應該阻止夢人,但他還是很不願意跟夢人對話。


    但是,現人不容許夢人懷著玩樂的態度給阿護找麻煩。再說,夢人該對阿護感到愧疚才對。


    夢人小時候礙手礙腳,阿護一點也不嫌棄他,是最願意跟他一起玩的朋友。


    光這樣夢人就應該對阿護感恩了,更何況夢人還讓阿護受過一次傷。


    那是小學四年級時發生的事,現人對此永生難忘。當時幾個人結伴去在有水田的山那邊玩,現人一不留神沒有盯緊夢人,結果夢人站在了蓄水池邊上,當時阿護為了把他拉回來,不小心掉進了水池裏。


    結果,阿護的手撐在了深


    深池子裏的淤泥中,導致他手臂骨折,險些溺死。


    現人記得,事後阿護的手打上了石膏,全身被池底淤泥中帶刺的水草弄上,變得滿目瘡痍。


    母親為此登門賠禮,鬧出了一場亂子,但夢人最後也沒道過一聲歉。


    但是,阿護及他的家人都原諒了夢人。在這件事上,現人一直對夢人懷恨在心。


    當時,現人覺得自己那個傷腦筋的孿生哥哥是應該保護的對象,所以那份憤怒並沒有表露出來。


    他心裏一直對此苦惱不已,而現在,那種感情轉變成了明確的憤怒。


    而今天,現人將那份感情對夢人宣泄了出來。但是,夢人的反應還是一點沒變。現人一回想起這件事,就氣得血管幾乎爆裂。


    「哎……」


    所有的一切都讓他非常不爽。他仰視著熒光燈下的茶色天花板,重重地呼出交雜著氣憤與猶豫的歎息。他不想再去想夢人的事情了,他知道繼續想下去隻會傷胃傷肺。


    ——我受夠了。


    現人徹徹底底地抹消了自己內心的思考。


    隨後,他抱著調整心情的打算,準備聽些音樂。於是,他緊緊地抿住嘴,將腦袋轉向身旁。


    在移動的眼角之中,不經意地發覺槅扇打開了。


    嗖——


    隨即,時間猶如凍結了一般,靜止了。


    「………………啊?」


    現人靜止了片刻,然後緩慢地轉動眼睛,向眼角的位置看去。


    房門的槅扇打開著,從縫隙中能夠看到黑暗的走廊。


    「………………」


    不過,黑暗的走廊之上……不見打開槅扇的人。


    槅扇,以及縫隙之中的走廊,奇妙地,安靜地,靜止不動了。現人等了一會兒,可不管等多久,那邊還是毫無動靜。


    鴉雀無聲


    感覺不到槅扇後麵藏了人。


    就算豎起耳朵去聽,依舊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本以為是妹妹故意惹自己不開心,路過的時候把門打開了,但不論走廊上還是隔壁的房間裏,都一直沒有任何動靜,連一點腳步聲和人的氣息都感覺不到。


    隻有空空的寂靜。


    「…………」


    寂靜。


    他緩緩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略微地收緊呼吸。


    在些微的緊張感中,他下了床,踩在榻榻米上,發出微微的傾軋聲,然後靠近打開個槅扇,想確認個究竟。


    吱、


    現人靠近槅扇。


    在這個一點也不寬敞的房間裏,基本伸手就能夠到房門。


    吱、


    他又走近一步。


    槅扇的外側映入眼中。他轉動視線,移向槅扇的縫隙。


    「……」


    緊張。


    視線轉向槅扇外側。


    隻見外麵是空蕩蕩的走廊。


    在空蕩蕩的空間中,視線繼而轉向走廊的地板,以及走廊深處的黑暗。


    他輕輕地將腦袋靠近槅扇的縫隙,從縫隙朝走廊的黑暗中伸出頭去,隻露出眼睛去看走廊。


    走廊上的空氣,接觸到了他臉上的皮膚。


    ……視線向右。


    那邊關閉的槅扇,以及漆黑的走廊伸出。


    ……視線向左。


    那邊是白漆牆壁,以及轉向樓梯的,微亮的拐角。


    「………………」


    什麽也沒有。


    什麽也不在。


    好古怪。既然如此,槅扇為什麽打開了?


    為什麽?是錯覺麽?


    算了,不想去想了。


    現人什麽都不想去想了,準備開始聽音樂,將嘴裏的唾液咽了下去,關上隔扇,轉過身去。


    此時,隻見一隻純白色像貓一樣的動物正背對著他,蹲在房間裏。


    ……!?


    …………………………


    ………………


    ……噶哩、


    現人在榻榻米上蹲了下來。


    他將自己的無名指放進嘴裏,用門牙咬住第二個指關節。


    他跪在自己的屋裏,俯下身子,額頭貼在榻榻米上。


    這便是看到白貓一樣的東西後的,最後一段記憶。


    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的下半身已經變成了黑影,眼睛正凝視著榻榻米和自己的膝蓋,把自己的手指放在嘴裏,用門牙咬住了指關節。


    周圍的情況看不到了。


    隻不過——


    嗡嗡……嗡、


    足以產生耳鳴的絕對寂靜,籠罩在蜷縮著背的自己周圍。


    包裹自己的空氣就像玻璃一樣,安靜、澄澈、毫無生命的氣息。


    身體就像雪洞一樣蜷縮著,雙眼睜得大大,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個由自己的身體製造出來的,黑暗狹窄的空間。


    腦袋裏,周圍的世界,全都變得空空如也。


    隻不過,呼吸變得困難。肺部被自己蜷縮的身體所壓迫,呼吸功能受到了影響。


    哈啊、哈啊、


    在狹小的空間裏,隻有自己呼吸的聲音。在這個用自己的身體創造出來的狹小空間,感覺不止能聽到嘴裏發出的呼吸,甚至能夠微微聽到肺部喘息般的聲音。


    在這種狀況中——


    噶哩、


    正咬著自己的無名指。


    嘴裏哈出的溫暖氣息,撲到手上。無名指的指尖,頂到了柔軟濕潤的舌頭。


    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正在做這種事情。


    最後的記憶,就是蹲在房間之中的那隻白貓。


    「………………」


    隻不過——


    ……噶哩、


    牙齒咬下。


    頜骨用力。


    門牙陷入無名指的第二關節。


    薄薄的門牙頂端,刺進鬆弛的皮膚與薄薄的肉中,向內擠壓。門牙的頂端陷入指關節皮膚的褶皺,肉最薄的部分被牙齒擠壓變形變形,隨著噶哩的聲音咬住骨頭,肉跟骨頭放射出來的疼痛就像隱隱燃燒的炭火,火辣辣的。


    手指,骨頭,關節,好痛,火辣辣的。


    即便如此,下顎還在一點一點繼續用力。


    好痛。咬住手指的下顎正在激烈顫抖。聚集了異常力量的下顎,讓頜骨關節的韌帶開始作痛,牙齒發生傾軋,與牙齦之下的骨頭的接合部位發生傾軋,就像要斷掉一樣痛————可是下顎還是一點一點用力咬住指頭。


    噶哩、


    噶哩、


    嘴裏吐著粗氣,眼睛睜得滾圓,額頭漸漸開始榨出冷汗。


    堅硬的指骨,抵抗著不斷施加可怕力量的下顎和牙齒,門牙已經連一毫米也無法壓入。相對的,如刀鋒般尖銳的門牙刺進手指的皮膚,碾壓著下麵的肉。頜骨關節的韌帶越來越痛,最終隨著噗滋一聲,門牙割開了手指的皮和肉,血的味道開始在口中彌漫。


    齒尖將肉挖開,直接咬住了關節的骨頭及韌帶。


    令人作嘔的疼痛放射開來,神經麻痹的感覺彌漫開來。可是,頜關節的韌帶仍在進一步用力,不久


    咕哩、


    關節的軟骨碎掉了。


    「…………………………!!」


    眼前變得一片空白。劇痛。如麻痹般令人作嘔的劇痛。


    軟骨被咬碎的,觸感惡心的劇痛,令身體頓時痙攣起來,渾身上下噴出冷汗,滾燙的淚水無端地從眼睛裏泌出,令又黑暗又狹窄的視野發生扭曲。


    好痛。好痛。可是自己的下顎就像無情的機床,繼續施力,以可怕的力量,不斷地讓鑿子一般的門牙繼續往指關節要進去。咬破的皮膚中流出的血,與唾


    液混合在一起,在口腔中彌漫開來,疼痛與血腥味讓自己無法呼吸。然而這個時候,下顎仍以令全身顫抖的巨大力氣,繼續讓門牙往關節中咬下去。


    吱、吱,門牙一邊釋放著劇痛,一邊陷入骨頭與骨頭之間。


    門牙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楔入關節的縫隙中。


    關節被楔子撐開,傳來惡心的感覺。然後————


    噗噶、


    關節被咬斷,下顎隨劇痛猛然閉合。門牙之中塞著手指剩下的肉,就像牙縫中塞了薄薄的橡膠。隨著劇烈的血腥味,失去支撐的無名指,無力地落在了舌頭上——————


    ——————


    「!!」


    現人清醒之後,發現自己正站在臥室中,定格在關上隔扇,朝房間轉身的姿勢。


    現人一頭霧水,呆呆地愣在原地。


    「啊……?」


    現人不禁發出愣愣的聲音。


    不知為什麽,他全身被汗水濕透,嘴裏積了大量的唾液。他條件反射地將唾液咽了下去,唾液順著食道向下滑,最終落進胃裏,在肚子裏留下輕微的反胃感覺。


    「…………」


    ——剛才什麽情況?


    現人把手放在額頭上。


    碰到額頭的手掌被汗水弄得黏糊糊,隨後一頭霧水地擦掉了汗。


    莫名其妙。打個比方,就像站著睡著了一會兒,然後做了場夢的感覺。當他關上槅扇轉過身去的瞬間,記憶便斷掉了,然後被插入了莫名其妙的記憶,知道剛才才清醒過來。


    那是一段,咬斷自己無名指的……記憶。


    ……是幻覺?白日夢?完全沒有會做這種夢的理由。


    但是,那份觸感實在太過真實,讓現人無法一口咬定就是錯覺。他甚至感覺到口中彌漫著血腥味,而且無名指也好像麻痹了一樣,喪失了感覺。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無名指還在。


    根本沒有咬斷,但上麵留有記憶中所沒有的傷。


    那個傷在無名指的第二個關節正反兩側,正滲著鮮紅的血。皮膚雖然破了,但沒有疼痛。隻不過,整根無名指的血液就像停止流動了一樣沒冰冷而麻痹,感覺模糊。


    「…………」


    ……莫名其妙。怎麽回事。


    現人緊緊地盯著自己的左手無名指,站在臥室裏。


    他心髒就像鬧鍾一樣響個不停,那段咬斷手指,感覺隻像做夢的記憶,鮮明地在腦中重現。


    疼痛、


    血腥、


    咬碎關節的觸感。


    盤踞在無名指的麻痹感之下,如殘渣般的疼痛,一點點地淤滯在關節之中。


    現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左手好長一段時間,最後緊緊地將左手握住,粗暴地放了下來。


    ……那是錯覺,不是真的。


    現人就像平時一樣,在自己心中做出了這樣的結論,總算開始要聽音樂了。他用腳尖踢開碟機的開關,抓起亂扔在地上的耳機,大步向床走去。


    「……」


    錯覺、恍惚、白日夢。


    現人從很早以前便被這些事情困擾著。從他還小的時候,遇到的這種情況就要比其他人多一些。


    其實他並沒有進行過準確的比較,不過隻是聽到其他事情的印象而已,不過這種情況很多。雖然他總是理直氣壯地說信乃步愛發呆,但在發呆的方麵他也不遑多讓。現人擺著不開心的表情戴上耳機,直接倒在了床上,將意識集中在耳機播放出來的強烈音樂之中。


    嘩啦、


    此時,窗簾微微搖擺。


    但現人已經閉上了眼睛,堵住了耳朵,封閉了意識,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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