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比祖母,母親做菜的花樣,還有早上的自由時間都要少一些。


    阿護像往常一樣坐在退了色的坐墊上,像昨天一樣往媽媽大致切出來的麵包片上塗上瓶裝的草莓醬。


    「媽媽今天會很晚回來,晚飯你就自己把昨天剩下的用微波爐熱來吃吧」


    「好的」


    阿護用平淡的語調回答母親。祖母不在,以後的每天早晨,這將成為常態。話雖如此,不過以前早飯吃的都是日式料理,現在這樣子反倒比較新鮮,所以阿護並沒有感到什麽不滿。


    現在,日高家正在吃早飯。


    在房間的角落裏,靠母親的強辯在上個月剛剛換的新電視,正平淡地播放著新聞。在年頭很久,到了冬天就會變成被爐的桌子上,擺著裝麵包片的盤子,以及母親今天工作所要用到的文件和小冊子。阿護為了方便直接出門,早把書包和提包準備好放在側門附近,以便可以直接帶上出門。


    父親還在睡覺,他的工作要從中午開始。


    「……」


    在這樣的餐桌上,阿護正咬著塗了光鮮果醬的烤焦的麵包片。


    身穿西服的母親坐在他的對麵,將文件整理齊全之後放進一個大信封中,然後將一個個信封灑滿手提式紙袋中,十分忙碌。阿護沒有具體問過,不過母親在支部裏似乎業績第一,不管工作日還是節假日,每天一早就會準備宣傳冊,寫大量的收件人姓名,看上去完全就是在工作。


    家人之間沒有對話。祖母不在的餐桌,十分安靜。


    那種就像淪落了的民營電視台的綜藝節目一樣的新聞,聽上去聲音也比平時要大。


    新聞之中偶爾穿插著廣告播出,但兩人都忙著吃飯和工作,並沒有過多地去關注。此時,夢人原作的電視劇宣傳突然開始,母親聽到《咒驗》這個詞,抬起臉嘀咕起來


    「那書好看麽?」


    「……不知道」


    阿護回答了母親少有的提問。


    他沒有接觸過夢人的作品。雖然不是完全不感興趣,但他一方麵忙於應試,根本無暇去讀娛樂作品。而且關鍵在於,他不敢在祖母和現人身邊讀夢人的作品。


    「我沒看過」


    「哦……那作品飽受熱議來著,是夢人君上初中時寫的吧?」


    「好像是的」


    「不過,大人去讀的話應該沒什麽意思吧」


    聽到這句話,阿護一邊嚼著麵包,一邊抬起臉向母親瞥了一眼,淡然地說道


    「感覺這話跟奶奶說的很像呢」


    「……」


    聽到阿護這樣說,母親露出吃驚的表情,然後就沉默下去了。


    阿護完全惹到母親了。沉默下來的母親連手中的工作都停了下來,但過了一會兒又繼續開始工作,嘀咕著說道


    「……的確很像奶奶呢。媽媽我究竟怎麽了啊」


    然後歎了口氣。


    阿護聽著她的歎息,默默地繼續吃著烤麵包。


    在他的眼角,可以看到祖母摔果盤時,在地板上砸出來的痕跡。


    他感覺到,從側門擺著包的方向,似乎微微飄來了一陣野獸的臭味。


    ……到頭來,阿護沒有和父母講發現那個『盒子』的事情。


    他一次也沒打開『盒子』,現在正把『盒子』放在包裏。即便過了一夜,到了現在,他就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隻是,他在冥冥之中對將『盒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父母這一行為感到了抵觸。他一想到向父母告知發現『盒子』,然後把『盒子』交給『禦神子』,感情便伴著關於祖母的回憶,在心頭突然膨脹起來,感覺那就像是要將祖母唯一的遺物隨隨便便賣給別人一樣,感到十分抵觸。


    雖然那種抵觸感十分輕微,十分含糊,但卻又十分粘稠,能讓他的心變得十分沉重。


    這種感覺,就像是心底裏祖母正緊緊地抓住『盒子』一樣,既不是罪惡感也不是抗拒感,而是一種模模糊糊,莫名其妙的感情。


    盡管祖母某些方麵讓人特別討厭,但她畢竟是阿護的家人。而且『盒子』絕對是祖母非常忠實的東西,而且她瞞著阿護的爸爸媽媽,隻把『盒子』的事告訴了阿護,是非常重要的秘密。


    阿護覺得,簡簡單單地將這件事告訴父母,將『盒子』交到『禦神子』這種外人手中,無異於對祖母是場殘忍的背叛。他很清楚,他這麽做會讓父母發愁。但是,在他不能算是感情的內心深處,不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這麽做肯定不合理,但實際行為卻恰恰相反。


    他搞不懂自己哪裏還有糾結的餘地,那裏有糾結的理由……經曆過一段令他思維停止的苦惱之後,他選擇盡可能地置身事外,將『盒子』的隱瞞下來,放在自己手邊。


    他不是決定這麽做,而是正在這麽做。


    由於他決定擱置『盒子』,所以最後也沒有打開『盒子』,甚至連包『盒子』的布也沒有解開。


    要說這是意誌或者決心,未免顯得太怪異了。不過,最終變成了這樣的情況。或者說,他隻能這麽做。那是不斷使用消去法之後,得到了消極的『結果』。這樣的情況,與其用『決定』一詞來形容,倒不如『結果』這個詞來的貼切。就是因為這樣的結果,讓他現在害怕『盒子』被家人發現,所以根本不敢把『盒子』放在家裏,隻能收在書包裏,放在自行車簍裏跟著自己一起顛簸。


    「……」


    就這樣,阿護騎著自行車到達了車站。


    藍藍的天空中,大麵積地漂浮著厚厚的流雲。雲海之下,阿護將自行車停在車站附近的空地上,提起書包和提包走向站內。


    這個木製結構的小小車站,就算告訴別人是無人站都不會遭人懷疑。一走進去,便是安裝著車票箱的檢票機。然後,是沿牆壁安裝著長椅的簡易等候處。這裏很暗,除了偶爾有老年人坐在這裏之外,平時看不到人。


    但今天他一進車站,便看到等候處坐著人。


    那個人明顯是在等待阿護。那是一名身穿西裝三件套的年輕人,他將手杖放在旁邊,以假得離譜的友好笑容開口說道


    「好久不見」


    「!」


    阿護停下了腳步。


    他沒辦法立刻跟那個人打招呼。而當他好不容易張開嘴的時候,說出的卻不是問候,而是對方的名字。


    「……夢人……」


    「嗯」


    夢人點點頭。對夢人現在的形象,阿護也並非完全不知道。但是,當他親眼看到夢人坐在古老黑亮的長椅上的身影時,的確無法從聯係起曾經那個目光帶刺就像殘廢野狗一樣的夢人。


    「好、好久不見」


    阿護總算回了聲問候。然後夢人對他說道


    「你的祖母去世了呢,沒去參加葬禮真是不好意思」


    「啊……沒什麽」


    夢人說話的口吻很有常識,這讓阿護反而感到不知所措。不管在阿護的記憶中,還是現人現在的描述中,夢人都是個性情十分乖張的家夥。


    「怎麽說呢……夢人,你變了呢」


    「畢竟總不可能還維持過去那種形象呢」


    「不,不隻是形象……」


    「啊,你是說說話方式?再怎麽說,出社會之後也得懂點常識和禮儀啊。又是丟人又是碰壁的,不想學也會學會的」


    夢人苦笑起來。


    「大家覺得我少不更事,所以對我網開一麵,這也幫了我不少忙。不過,總不能一直依賴別人的關懷,所以我自己也努力了一把」


    雖非本意,但阿護對夢人的對答不禁產生了好感。


    「


    是這樣啊……」


    親眼見到的夢人跟現人所描述的實在相差太多,甚至讓他感覺之前聽到的描述確是現人對夢人怨恨得太深,導致在心中扭曲了夢人的形象。


    當阿護產生疑問的同時,心中同時湧上其他感情。


    他將那些感情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看著眼前的夢人。然後,他看了看時間,確認到電車還有一會兒才會到站之後,向夢人問道


    「嗯,是好久不見……不過,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夢人答道


    「首先我想對沒去參加葬禮的事向你道歉」


    「就為這事麽?算了,這沒什麽」


    「不,然後還有另一件事想問一問,於是就在這裏等著你了」


    然後夢人從口袋裏抽出手,手指之中夾著一張車票。


    「特進班一定很忙吧,不過,能讓我占用下你在電車上的時間麽?我有些問題我想簡單問問你」


    阿護不禁露出詫異的表情。


    「……有問題想問?找我麽?」


    「嗯,我聽信乃步說過了葬禮的事情」


    夢人說道


    「聽說『禦神子』找你要過『盒子』?」


    「!!」


    阿護一聽到這句話,立刻感到心髒被抓住一般,嘴角抿了起來,下意識間張口結舌


    「什……」


    「你不需要那麽戒備,我對這件事沒有任何想法,也不打算做任何事情」


    夢人朝著表情僵硬的阿護輕輕地揮了揮手夾著車票的手。


    「不過,我想讓你把那個『盒子』給我看一眼呢。我正在寫『詛咒』題材的作品,這你應該知道吧?如果你找到那東西的話,請務必讓我親眼見識一下」


    夢人繼續勸說著無言以對的阿護


    「當然,我保證不會將這件事告訴其他人,也不會讓它以能被發覺的形式出現在小說裏。讓我寫保證書也可以,讓我作為取材的報酬答謝你也沒關係。如果你肯悄悄地讓我看上一眼,這件事我就對你的父母保密。在保護隱私方麵,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能夠答應,所以,希望你將『禦神子』感興趣的『盒子』給我看看吧。你不用對此太悲觀」


    「……」


    「意下如何?」


    夢人拿起手杖,探出身子,從下方凝視著阿護的臉。夢人的態度,非常的平和,專注。


    但是,被夢人窺視著的阿護,內心卻在懷疑與緊張之下快要窒息。


    ——他為什麽現在來找我問這種事情?為什麽幾年不見的玩伴,突然之間就找到我,問這種事情?


    阿護現在就像在推測夢人所說的是否屬實,是否別有用心。


    然後,阿護在混亂之中,勉勉強強地開口說道


    「為什麽————找我?」


    他隻是問了這麽個問題。這是他的內心之中,略微漏出的疑問。


    但是,一邊盯著阿護的表情,一邊聽阿護提出這個問題的夢人,卻露出了吃驚的表情。片刻之後,夢人就像變了個似的,露出令人討厭的笑容,以下達有罪宣判一般的口吻,斬釘截鐵地說道


    「日高護,你……找到『盒子』了吧」


    「!?」


    那斷定式的語言和充滿歡喜的眼神,令阿護瞬間如同驚弓之鳥,呆住不動了。


    「你、你說什麽……」


    盡管勉強開口,但也隻是說出了這些。但是,阿護的聲音十分沙啞,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


    夢人用懷疑的目光凝視阿護的臉,進一步將身體探出去,腰已經從長椅上懸了起來。夢人的體重壓在了撐在地上的手杖之上,手杖頂端的鐵頭將車站地麵腐朽的混凝土壓出微微崩裂的聲音。


    「…………!」


    阿護被夢人身上突然散發出來的詭異氣息震懾住。而在這個時候,夢人完全站了起來,兩人間的視線高度顛倒了過來。阿護在夢人眯起的眼睛的俯視之下,不禁倒退了一步。


    「你找到了吧?」


    夢人又問了一次,同時露出將人死死纏住的笑容。阿護無意識地護住了提包。他隨後便察覺自己露出了致命性的破綻,然而為時已晚。夢人的眼睛敏銳地捕捉到了阿護的這一舉動,臉上笑容加深。


    「啊……」


    「在這個裏麵吧?」


    喳踏、夢人向前踏出了一步。


    沙沙、阿護後退了一步。他感到源自本能的恐懼,但這時傳來一個聲音。


    「……夢人,你幹什麽!」


    「!?」


    那是充滿苛責的叫喊聲。


    阿護轉過身去,隻見現人站在車站入口,正怒視著夢人,氣得肩膀直哆嗦。


    站在阿護身旁的夢人好像縮了縮肩膀,隨後迅速地離開了阿護身邊。他那近似苦笑的笑容,就像在為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感到無可奈何一般,之前那番令人厭惡的感覺蕩然無存,甚至讓阿護感覺夢人身上散發的邪惡氣息是自己太過恐懼而產生的錯覺。


    然後,夢人對阿護悄悄說了一聲。


    「……畢竟有那樣的過往,不被信任也在所難免呢」


    「……」


    話音剛落,現人便走了過來,粗暴地抓住了阿護的胳膊。


    正好這個時候,從鐵道線微微傳來電車的聲音。現人拉著阿護的胳膊,一邊從口袋裏掏出月票,一邊以幾乎將夢人推開的迫力穿過夢人身邊,走向了檢票口。


    在擦身而過之際,現人低聲警告夢人


    「你要敢對我朋友做出什麽荒唐的事來,當心我宰了你」


    而夢人隻是微微苦笑,手裏明明拿著票卻沒有追上來,隻是朝被現人拖向檢票口,慌慌張張拿出月票的阿護輕輕舉起手,說了一句


    「你盡量考慮一下吧」


    「……」


    就這樣,阿護被拉著穿過了有車站工作人員值守的檢票口,夢人的身影越來越遠。阿護看到電車從鐵道那頭駛來,跟著不知是因為不開心還是憤怒,總之腳步十分狂躁走向月台的現人一起,來到了完全看不見夢人的位置,在那裏開始等車。


    等待電車的現人,看也不看阿護的方向,筆直地看著前方。


    他的側臉充滿了露骨的不悅。阿護明知那表情和怒火並非投向自己,可還是不禁感到心情不好。


    現人沒有去看阿護,就這麽說道


    「……日高,夢人對你說了什麽?」


    「想讓我給他看看『盒子』」


    「我就知道。你沒必要聽他的」


    現人聽到阿護的回答,嘖了下舌,直言不諱地說道


    「那家夥,可是在打那什麽『盒子』的主意啊」


    他的口吻,十分惱火


    「他說他想把那東西收藏起來。哪有他那種抱著興趣去幹涉別人家事的混賬,簡直荒唐透頂」


    現人煩躁不堪地說道。但是,現人說的確實不錯,夢人的行為的確很不地道,但夢人剛才提出請求時的態度還稱不上無禮,夢人身上所散發出的惡意也沒有現人說的那麽強烈。


    想要當做收藏的發言,如果有正當理由,也屬於可以理解的範疇。


    這個『盒子』的確是珍奇之物。祖母說過,這東西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是七穀很少有的風俗。夢人出於一個學者,一個作家的好奇心想要得到那東西,不是不能理解。阿護不否認自己可能把夢人看得有些太好了,但在麵對麵地跟夢人說過話之後,阿護感覺還是無法否定現人對夢人存有偏見。


    ————現人心裏,果真還是在嫉妒啊。


    阿護心中心中懷著對現人的愧疚,這樣想到,不過這種想法總歸不會說出來的。他跟現人相處了這麽久,而且從現


    人現在的反應就能看出,那種想法肯定會觸怒現人。


    兩節車廂組成的電車駛來,轟轟作響地停在了這個表麵已經老化腐朽的柏油月台旁。車門打開,阿護踏了進去,此時再回頭向檢票口看去,但以不見夢人的身影。


    2


    就算在阿護看來,現人也不是個善於轉換心情的人。


    現人一大早便跟被自己視作蛇蠍般討厭的夢人見了麵,把在車上的時間,還有走到學校的時間全部用上了,心情這才穩定到能夠正常說話的水平。


    其間,兩人幾乎沒有像樣的對話。雖然氣氛十分尷尬,但阿護也在埋頭想著心事,所以跟現人基本半斤八兩。


    在到了教室之後,兩人的態度才總算回到了平常的狀態。


    「嗨」


    「嗨」


    現人跟那些熟悉的麵孔相互簡單地打過招呼。然後,桑田重看到輕輕舉起手來的現人,將那粗壯但靈巧的食指指向了現人的手


    「奇怪……真木,你那是怎麽搞的?」


    「嗯?」


    包括阿護在內,大夥聽到這句話後,都朝現人的手看去。現人看到自己揚起的左手,麵無表情地應了一聲,然後把手放了下來。


    「沒什麽」


    現人的左手無名指纏著紗布和繃帶,似乎受了傷。


    阿護覺得自己十分大意,從車站一直到教室都跟現人在一起,卻一直沒有察覺到這件事。雖說現人的手昨天也受了傷,貼上了紗布,但傷的是右手。而現在,他右手的紗布已經完全拆掉了,手背的手指上呈直線結了一條零星點點的痂。


    然後,他左手的紗布正好從手指根包到了了第二關節,上麵還綁著繃帶。


    阿護問道


    「你手又受傷了麽?」


    他對自己緊張得連這種事發覺不到這件事,感到有些吃驚,也有些自我厭惡。


    「還好吧」


    現人並沒有太在意的樣子,把書包放在了桌上。然後幽默胖墩深穀大樹對現人的傷哈哈大笑,就像有新獵物送上門來一樣,立刻開起了現人的玩笑


    「……訂婚戒指?」


    有點好笑。


    偽天然茶發的出水浩治笑得彎下了腰。


    「什麽戒指……粗過頭了吧……」


    但桑田卻說


    「我姐姐結婚的時候,我看過戒指的介紹冊,裏麵有那種包住指頭的戒指喔」


    「真的假的!?」


    出水吃了一驚。這時候,高個子的山本惠吾麵無表情地指向了現人的右手,嘀咕起來


    「倒是右手那個虛線型傷疤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真的啊」


    這又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雖然山本說話呻吟很低沉,表情也不怎麽變化,所以常被人以為不會活躍氣氛,其實根本沒有那麽回事。他那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最後帶來笑點的往往都是山本。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也不隻是什麽原因在教室裏搞起了後空翻大賽,山本做好充分的準備,在桌子上表演了連續翻跟頭。當時的傳說,與頭著地流了血弄出的一小塊禿頭,一並延續到了現在。


    「……話說,你這連著受傷,真是不走運啊」


    大家對虛線的話題興致勃勃地聊了一會兒之後,話題又回到了受傷上。


    「你是不是被詛咒了?」


    住山上的山城大輔這樣說道。現人放好包回到大夥身邊之後,冷冷冰冰地答道


    「鬼才知道……」


    「你那邊是怎麽傷的?」


    被這麽問到,現人不解地歪起腦袋


    「我也不是很清楚」


    此時,阿護已經來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了提包,正在開始進行第一堂課的準備,可他很在意現人的手為什麽受傷,便聽到了這番對答,同時不動聲色地朝那邊豎起了耳朵


    但當他聽到現人做出的回答時,他已經沒辦法不露聲色了。


    「怎麽說呢,我昨天好像想要咬斷無名指的第二關節」


    盡管現人他們那邊傳來了笑聲,但阿護聽到這件事瞬間,卻有種心髒和肺被纏在一起緊緊揪住的感覺。


    「!?」


    把左手無名指的第二關節咬斷……這跟祖母臨終時的狀態相吻合,讓阿護心頭一驚。但是,這裏沒人察覺到他的內心活動,他獨自在座位上動搖起來。


    沒人能察覺到,而且,不可能有人察覺到。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起祖母臨終時的狀態。可是有那麽一瞬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感覺現人因為某種原因知道這件事,並正在不露聲色地聲張這件事。


    「想要咬下指頭?自己咬麽?為啥啊」


    「你問我我問誰去?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變成那個樣子了」


    阿護繼續豎著耳朵聽。大夥一邊笑,一邊七嘴八舌地問,而身為當事人的現人似乎對這件事最感到納悶。


    「我覺得可能是睡糊塗了」


    他盯著纏在手指上的紗布,皺緊眉頭。隨後,深穀用捉弄的腔調,帶著猥瑣的口吻問道


    「喂喂喂,你究竟做了什麽美夢讓你咬自己手指?」


    可現人的反應卻十分糟糕,扭起嘴


    「……那是那種夢就好了」


    桑田問道


    「是怎樣的夢?」


    「就是一個咬斷手指的夢」


    「還不是一樣?」


    大夥又是一陣失笑。


    「會不會是大腦啦呼吸之類的病?」


    隨後,大夥轉移了話題,但隻有阿護一個人還在思考著前麵的事。


    「………………」


    ——怎麽回事?


    阿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自己一個人疑神疑鬼地胡思亂想起來。


    ——是巧合麽?可這也未免太巧了,就像現人知道奶奶的事一樣。可就算現人知道,也完全想不到為什麽會知道。


    然後,他想要否定這種情況,將胡思亂想壓抑下去,隨後又冒出了一個猜想。這個猜想非常不合理,然而卻釋放著不可忽視的存在感,不論他怎麽否定,依舊像墨汁一樣在腦海中擴散開來。


    這個猜想便是……


    現人遭遇的事情,是祖母搞的鬼。


    ————奶奶我死了之後,一定要鬧死他……


    祖母臨終前的話從心底裏再現,在腦中回蕩起來。


    祖母直至臨死前,都深深地嫉妒著,憎恨著真木家。而祖母所擁有的守護神,會對她所嫉妒的對象作祟。


    雖然這種事一點都不科學,但在七穀卻是人盡皆知的常識。


    死去的祖母的詛咒正在侵襲真木家的這個猜想,已經湊齊了材料。理性上徹徹底底的不信,與冥冥之中無以複加的相信,在阿護心中形成了絕對無法相容的漩渦,不斷湧動著。


    他的意識,現在集中在了不在視野之中的,裝在提包裏的那個『盒子』上。


    他的意識,轉向了教室後麵櫃子裏塞著的提包之中,悄悄放進提包裏的那個用布包好的『盒子』上。


    『盒子』在提包裏,在裏麵的黑暗之中,悄然地存在著。他在腦袋裏勾勒出『盒子』的樣子,隻能用邪氣來形容的,酷似瘴毒的感覺,一點一點地纏上那種感覺所勾勒出的印象。


    討厭的感覺,逐漸在頭腦中鋪開。


    祖母所說的『神明』,恐怕就是『禦神子』所說的『外法』。微微滲透著線香香味的,包著裝了那東西的盒子的布包,在背後,在頭腦中,隨著十分不祥的印象,氣息、存在感,漸漸地膨脹起來。


    甚至於,阿護能在背後,能在頭腦中明確地感覺到那東西的存在。


    然後,那漸漸變濃,漸漸變黑的存


    在感,揭開了阿護腦中那黑色想象的蓋子。他本覺得匪夷所思,不可理喻,正在拚命否定的那種,祖母和那個盒子對現人作祟的想象,在奶中黑漆漆地蔓延開來。


    就在此時。


    哐!


    教室後方傳來就像奮力擊打櫃子般的巨響,響徹整個教室。沉思之中的阿護就像被這個聲音毆打了一般,心髒差點飛出了嗓子眼。


    「!?」


    他轉過身去。


    向背後的圭子看去。


    鴉雀無聲


    這一刻,教室之內就像一切都凍結了一般,籠罩在了沉默之中。教室裏的所有學生全都驚訝地瞪圓雙眼,一聲不吭一動不動,跟阿護一樣直直地看著教室後方。


    「…………………………」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在沉默中,阿護感覺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沒有一點聲音……在那聲巨響過後,一切聲音戛然而止。舉個例子,剛才聽到的怪聲,就像櫃板從內側受到擊打一般。


    一陣沉默過後,學生們開始議論剛剛發生了什麽,隨後漸漸恢複到了原本的喧囂。


    剛才發生的時沒有得到任何定論,隨時間與喧囂,在同學們的意識中被漸漸衝走。


    ……但是,唯獨阿護沒有。


    發出聲音的櫃子,不是別的,正是阿護放提包的櫃子。


    3


    那天,天上的雲隨著時間漸漸增多,到過午的時候,天空已經被烏雲徹底覆蓋。


    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上課和休息的時間平安無事地交替著,和平時一樣到了放學時間。此時,夕陽被雲層所遮擋,外麵已經暗了下來,基本就像入夜了似的。


    這所聳立在空無一物的大片水田之中,裏麵正被黯淡燈光照亮的學校,就像雲海之下的一葉孤舟。在很難說究竟有沒有生命氣息的白濁光線下,阿護在平時的教室,上著特進班的數學課。


    接受補課的為特進班的全體十二名學生。


    由於普通升學班的同學都已經走掉,教室裏有三分之二的作為空了出來。


    阿護和特進班的同學們聚集在教室靠前的座位上,對著剛才隨堂測驗的答案,並聽著講解。在黑板跟前,體格富態的數學主任老師,一邊以嘹亮而充滿威嚴的聲音進行講解,一邊用粉筆寫著板書。


    講課的聲音和板書的聲音,不斷地響徹教室。


    阿護在這樣的情境中,一邊跟大家一樣聽著講解,一邊不時地在隨堂測驗的卷子上做著筆記。由於答案全對,他現在不是非常專注於這堂課。他且聽著老師的講解,騰出了想事情的餘力。


    「……」


    他所想的,依舊是『盒子』的事情。


    祖母和『盒子』的事,然後還有現人手指受傷的事。


    這一整天裏,無法得出結論的疑惑動不動就在阿護的腦袋裏打轉。他無意中想到『盒子』,腦中立刻便不由自主地冒出浮想,就好像放在身邊的『盒子』會散發出氣息,然後悄悄地溜進他的心裏一樣。就好像,『盒子』在腦袋裏出現了一樣。


    關於該如何應付這種情況的問題,阿護還沒有的出結論。在阿護的認識中,這個『盒子』漸漸不再是正常的東西,而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即便如此,他仍舊將它當做祖母的遺物,這種意識不論如何也無法消除。


    實質上,可以說阿護就是祖母一手養大的。


    實際上,祖母要比事故工作的母親更加親近。


    雖然發起火來根本攔不住,但不看那些毛病的話,祖母其實是個非常熱心快腸的好奶奶。每次等著他回家的,一定是祖母。想來,從小時候起就幾乎沒有關於母親的記憶。


    吃飯、穿衣、上學,全都是祖母在幫忙。


    雖然祖母有過度地愛拿他跟其他孩子來比的壞習慣,但她對孫子的關愛也有著相同的分量,沒有絲毫馬虎。為了阿護可以在外麵不失體麵,祖母每天都用熨鬥把製服燙得整整齊齊給阿護準備好,而且做的飯菜也同時在口味和營養方麵同時兼顧,用心不可謂一般。


    阿護雖然想不起媽媽做的飯菜的味道,但十分輕易地便能想起祖母做的菜是什麽味道。


    母親恐怕臉阿護愛吃什麽都不知道。


    阿護喜歡吃燴飯,祖母做的燴飯,味道是市麵上那些所完全不能比的。那燴飯的製作方法,以及阿護喜愛那種燴飯的事實,都已隨祖母去世而消逝了。


    ……那個燴飯,再也嚐不到了。


    阿護無意間發覺了這件事,感到仿佛口中殘渣的味覺記憶,以及難以抵擋的喪失感,在心中擴散開來。


    他想起了過去種種得祖母照顧自己的事情。


    雖然祖母思維陳腐,性格剛烈,在夢人成名之後經常會鬧得雞犬不寧,但祖母對阿護的照顧從來都是全新全意。雖然這對阿護造成了很大的負擔,但同時也證明,世上在沒有誰比祖母更認真地為阿護著想。


    她是個笑起來十分慈祥的,溫柔的老婆婆。


    拋開她愛跟別人家比較,嫉妒成狂的毛病,她是個超乎一般的好奶奶。


    她是比任何人都要為阿護著想的奶奶。


    想到這裏,他雖然覺得祖母的態度太過剛烈,但還是覺得自己把奶奶的期待當成麻煩並敬而遠之的態度,做得有些過分,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但是……這也在所難免。


    想要把別人家的全都比下去,根本不可能。


    實際上,就連住在附近的那個真木夢人,阿護都完全沒有贏過的希望。


    夢人現在變得十分出色。雖然對事物的追求過於癡迷了些,但他擁有真摯的好奇心,敏銳的觀察力及知性。同時他還搖身變成威風凜凜的形象,懂得禮儀,擅長交際。如此傑出的夢人,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妄自尊大猜忌心強的『愛添麻煩的雙胞胎哥哥』了……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被現人帶來的,腿腳不方便,撐著一柄帶扶手的金屬拐杖,隻顧低著頭,連話都不好好說,眼神陰暗的小孩子了。


    夢人讓過去的事過去,追求改變,並浴火重生……他在人眼中就是這樣的感覺。


    他變得十分出色,就像現人和阿護都已經被他拋在身後了一樣。


    ……是成功讓夢人發生了這麽大的改變麽?


    他所得到的地位、名譽、金錢,已如同雲霄之上。而且,他還和顯赫世家的千金小姐訂下了婚約。而且,他在人性上的成長要更加顯著……成功能讓一個人有這麽大的成長麽?能讓人變得這麽的傑出麽?


    「…………」


    想到這裏,阿護心底裏忍不住湧上漆黑的感情。


    能勝過夢人的地方少之又少。祖母臨終時,頻繁罵著『明明是個殘缺不全的狗崽』,如今阿護總算感覺到,自己能夠理解那句粗鄙之極的話背後所潛藏的含義了。


    如果不列舉這種愚蠢的事情,在其他方麵就根本贏不過對方。跟年紀輕輕便闖出名堂的夢人相比,阿護現在還在一介學生的鐵軌上行使,這顯而易見的差距令人更加絕望。


    明明年紀一樣,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差別。


    阿護以前從來沒有這麽想過,隻有祖母才會這麽去比較。


    但是,就在現在,阿護自己在不經意間也做了這樣的比較。


    嫉妒噴湧出來。


    ——我和他究竟有什麽差別?


    阿護的心就像被祖母的感情所占據一般,漆黑的感情噴湧上來,讓他被揪心的感情所深深束縛。然後,他對自己上課上到這麽晚,為了考試刻苦學習的現實,感到了至今從未感受過的強烈厭惡。


    明明就算這麽認真這麽刻苦,也毫無勝算……


    可若


    要問他,既然都這樣了,自己卻呆在這種地方,自己真正想要什麽,他卻完全答不上來。他並沒有什麽其他想做的事。但那是因為,他根本沒有餘力去尋找其他想做的事。


    在一出生便被強加在身上的,祖母那名為期待的壓力之下,他一心隻以名牌大學為目標,根本連想都都沒辦法去想其他選項。如果阿護擁有做出其他選擇的餘地,那肯定也隻能由父母來給予。但是,父母從來都不關心阿護對未來的選擇,不會給阿護增加新的選項,充其量還算對阿護取得的分數感興趣而已。而且,父母在意向上,也僅僅隻是加強了祖母將阿護推上的這條路。


    阿護呆在這裏,是為了成為優秀的人。


    他說得到的,隻有這一種選項。可是,不論他多麽認真,付出多少辛勞,恐怕都趕不上真木夢人。


    而且,能夠支撐他的祖母,已經不在了。


    他這麽認真地備考,不懈努力,最後為他所得到的成績歡喜或悲傷的人,已經不在了。


    「………………」


    阿護,已經成了孤身一人。


    在這個有十多個人在的教室裏,阿護孤身一人,孤獨地坐在座位上,任憑內心被胸口肆虐的漆黑感情所蹂躪。


    他將意識轉向了周圍的同學。這十二人跟阿護一樣,是被挑選出來的特進班的學生。


    ……你們都是自願呆在這裏的吧?你們懷著目標奮鬥,考上好大學,然後就會開心吧?有人會為你們開心吧?我沒有,已經沒有了。我現在才察覺到,會為我開心的人,已經不在了。


    仿佛灼熱感的嫉妒在心中沸騰起來……這是對身在此處的特進班的大夥所懷的嫉妒,對這些跟自己一起上課的特進班的大夥所懷的嫉妒,是對全體同學所懷的嫉妒,對所有比自己優秀的人,比自己受老天眷顧的人,擁有自己所沒有的夢想的人的嫉妒。對所有那些擁有那些自己所沒有的發光之物的人,都感到焚身般的羨慕。


    ………………!


    …………………………!


    哐!


    此時,在安靜的教室後麵,突然響起一聲巨響,教室裏的所有人都吃驚地向後轉過身去。


    「………………!?」


    老師講課的聲音戛然而止,教室裏鴉雀無聲。包括阿護在內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這一刻,教室內的事件靜止了,空氣凍結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無言地投向教室的後方。


    那個『聲音』。除老師之外的所有人,突然之間全都回想起早上聽到卻完全遺忘的那個『聲音』,在莫名其妙的緊張感之中,凝視著教室後頭占據整麵牆的櫃子。


    ……怎麽回事!?


    阿護仿佛能聽到大家發出了這樣的心聲。


    大家都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櫃子。


    ——剛才是什麽聲音?究竟發生了什麽?櫃子裏,或者牆對麵,有什麽東西?還是說,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


    「…………………………」


    這段鴉雀無聲的時間,感覺特別的長。


    教室後麵的櫃子在熒光燈光的照耀之下,在裏麵蘊藏著濃濃的影子,佇立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那裏沒有聲音,一點聲音都沒傳出來。


    沒有任何匯東的東西。隻有櫃子、裏麵裝的東西,以及撒在上麵的光和影子,在大家的視線之下靜止著。


    「…………哎」


    最後,老師開口了


    「沒什麽事,你們把頭轉回來,我們繼續上課」


    「……」


    在老師的催促下,靜止的時間在困惑之中再次開始流轉,大家都依依不舍地轉向前方,隨後繼續開始上課。


    雖然課繼續開始了,但教室裏的氣氛變得明顯不一樣了。


    大家都在不知不覺間在意著教室後麵,或者是刻意想要不去在意,強迫著自己集中精神聽課的感覺。之前教室裏的正常氣氛,混入了空泛的,類似緊張感的氣息。


    「…………」


    大家都在在意空出來的座位,聳立著的櫃子,還有身後的空間。


    他們在桌上打開課本、筆記、隨堂測驗的卷子,正在上課,但全都在意著身後,在意著身後空蕩蕩的空間。在意著那邊剛剛發出的,那莫名其妙的『聲音』的……殘渣。


    然後————在這樣的氣氛中。


    息、


    隻有將目光落在桌上的阿護一個人,臉劇烈地抽搐著。


    剛才占據他腦中的思維,已經徹底消散,蕩然無存。而且在剛才那個『聲音』想起來的時候,阿護在令他渾身噴汗的冰冷緊張感中,肯定了『聲音』的來源。


    那便是背後那邊空洞的空間之中,在靠牆的那片櫃子之中的一格,被自己推到最深處的提包之中,那個被布包起來的『盒子』。


    早上那次,他還沒有肯定。


    但正在上課十分安靜的時候,聽到了剛才那個聲音,讓他終於肯定了這件事。那是放著自己的提包的櫃子,從內側遭到撞擊的聲音。


    有什麽東西從內測敲打了櫃子。


    剛才在背後感覺到了某種令人討厭的氣息。


    不論理性多麽地想要去否定,他終歸都會想到那個『盒子』。而且那個『聲音』,是當他回想起為他打氣的祖母時響起的。早上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他當時就有那種感覺。


    他忘不了那個『聲音』,因為那就跟祖母煩躁不堪時捶打牆壁和桌子時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那是由於年老而瘦成皮包骨的手,以包著滿是皺紋的皮的拳頭,打在板子上發出的獨特聲音。那個宣泄憂憤的聲音,隻有阿護和家人才知道,阿護現在停了兩次,足以讓他回想起來。


    「………………」


    這種感覺就好像,祖母就在教室的後頭一樣。


    他將意識轉向盤踞著那種錯覺的身後,如今獨自緊咬著哆嗦起來的牙齒,將攥緊的雙手放在桌上,忍耐著心中的恐懼與背後散發的氣息。


    他覺得這是緊張所致……感到教室裏氣溫陡然下降。仿佛惡寒爬上全身一般,令每寸肌膚之上的寒毛都略微地倒豎起來。


    課上的氣氛,總覺得有些空洞。在垂下的腦袋的前方,雖然能聽到老師講課和寫板書的聲音,但那些聲音聽起來出奇的模糊。


    取而代之,耳朵能夠感受到,在自己背後那片廣闊的虛無之中所繼續著的酷似壓力的寂靜。眼睛目前看不到的背後空間,存在感緩緩增加,寂靜與寒氣從中一點點地流出,爬上他的後背。


    然後——


    息、


    呼吸的氣息。


    那個『盒子』所在的,櫃子的氣息。


    那個『盒子』,已經不是祖母的遺物了,就是祖母本身。那個『盒子』裏麵裝的是已故的祖母,現在就被放在教室後頭的櫃子裏。


    已故的祖母,就在背後的櫃子裏。


    不行了。果然應該把那東西交出去。


    應付不來。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那個那個東西。


    阿護用他被混亂和害怕凍住的頭腦思考著。


    ——想來,我今天的想法非常古怪……不對,恐怕做昨天起我就很有問題了。


    早上媽媽說出奇怪的話,說不定也是因為那『盒子』的緣故。


    一定是寄宿在那『盒子』之中的祖母,正散播著某種影響。


    應該趕快放開那『盒子』。雖然對不住祖母,但已經無力應付了。現在想來,甚至連自己為什麽要把那東西帶到學校來都不清楚。


    趕緊。趕緊。


    趕緊。好想這堂課趕快結束。


    趕緊。好想放棄那『盒子』。在這沉默之中,身後有個


    被詛咒的『盒子』……這件事都讓人無法忍受。


    ……就在此時。


    嗖、


    忽然間,阿護產生一種不好的預感。那就像是背後鮮明地展開的那股氣息之中伸出了冰冷的手,被那手戳中了後背一般。


    「!?」


    在本該看不見的背後,有某種東西動了起來。這種不祥的感覺,令阿護冷汗如注,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背後正在發生某種不好的事情,他焦躁地盯著前方,恨不得立刻逃離這裏。老師對著學生們正不停地講課,照說應該也正看著教室的後方,然而老師沒有任何不對勁的表現。


    老師還在平平常常地繼續講課。


    但阿護渾身上下的全部感官,正朝著身後的異常放聲大叫。


    嗖、


    在這個時候,背後那個不祥的氣息仍在漸漸增強。


    他真實地感受到,好像某種擁有著明確惡意的東西正在朝自己身後逼近。


    他充滿不安,充滿緊張。


    但是,在上課時不能向後轉身,更何況他本來就無法動彈。


    他驚恐地瞪大雙眼,緊盯著桌麵,全身繃得緊緊。隻是,漸漸向身後逼近的,那理由不明的可怕預感,讓他渾身動彈不得,隻能一味地忍耐。


    嗖、


    ——怎麽回事!?這是什麽情況!?


    他的心發出慘叫。他的背後被冰冷的預感壓迫著,身體做出完全無意識的反應,為了逃走正微微前傾。他奮力地、奮力地咬緊幾乎快開始打顫的牙根。全身倒豎的寒毛,過敏地捕獲到微弱的氣息和空氣流動,就像是自身的感覺向周圍泄出了一樣。


    他拚命地索求著信息,艱難地將能動的眼睛向左右轉動。以男女交叉方式排列得座位兩側,是兩個女生,她們正認真地看著前方,聽著老師講課,做著筆記。她們什麽也察覺不到,什麽也感覺不到。


    ——為什麽!?為什麽察覺不到!?


    他發覺整間教室裏隻有自己察覺到了異狀,而這激發了她的焦慮,令他在心中慘叫起來。


    此時————他拚命移動的視線,忽然捕捉到了某樣東西。


    那是……窗戶。


    那是以漆黑的外界為背景的……玻璃窗。


    窗戶反射著教室裏的熒光燈光,清楚地照出了教室內的情景。


    從後方的櫃子中,伸出了無數隻老婆婆的手。


    窗中映出的教室裏,打開的櫃子就像蜂巢一樣,無數根皺皺巴巴毫無血色的老婆婆的手臂,從每個櫃格子裏,長長地,就像線蟲一樣伸向教室。


    那些手臂就像關節脫臼肉被拉長,伸到不正常的長度,向教室中蔓延。有幾隻手橫穿過教室,伸向坐在座位上正在聽課的學生,已經到達了最後排的學生的腦袋,五根手指成鉤爪裝恐怖地張開,準備抓向學生的腦袋。


    噗嘩、


    看到這一幕,他全身毛孔瞬間打開,心中發出不成聲的慘叫。


    想要立刻起身逃走的衝動激烈地膨脹起來,可是他的身體卻仍舊繃得緊緊,根本動彈不得。在繃緊得快要產生耳鳴的意識中,他隻是呆呆地看著窗戶中映出的情景。他注視櫃子裏伸出無數隻老婆婆的手,就要抓住教室裏自己這些人的腦袋,然而嘴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心中慘叫個不停。


    這個時候,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女生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忽然將目光轉了過去,與他對上了眼。當對上眼的瞬間,那個女生露出詫異的表情,隨後循著阿護的視線轉向窗戶。


    然後窗戶上……映出了她詫異的表情。


    然後,她在窗戶中映出的臉,將視線撞向了教室後麵,接著,她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


    慘叫起來。


    發自恐懼,震耳欲聾的慘叫聲,從喉嚨深處迸發而出,響徹整間教室。


    「!?」


    瞬息之間,教室裏的所有人都縮緊身體,而且察覺到了那件事。


    在窒息般的瞬間過後,慘叫聲和踢倒椅子的聲音眨眼間在教室裏爆發,化作恐慌狀態的轟鳴,吞沒了整間教室。這一刻,對著「嗙!」的一聲爆響,教室裏的熒光燈熄滅了,教室陷入了可怕的黑暗中。恐慌加劇,學生們你爭我奪地向外逃竄,蜂擁向前方的推拉門,而動彈不得呆呆站在原地人,則跟這狂亂地充滿黑暗之中的恐懼被一並留了下來。


    阿護也呆呆地站在黑暗之中,注視著那幕情景。


    在肉眼之中的教室裏,看不見老婆婆的手,教室後方跟櫃子之中,隻有一片漆黑。


    息、


    慘叫和怒吼聲,響徹這片充滿活性的黑暗。


    學生們大叫著張皇逃竄,而其中隻有一個人,那個坐在最後麵的男人被留在了黑暗之中,癱軟在了地上。


    ……不,不對。他在地上正被拖拽著。


    他的頭發被看不見的某種東西抓住,正被拽向後方的櫃子及黑暗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


    他瘋狂地發出悲痛的慘叫,因恐懼而扭曲的臉在地上拖行。他拚命抵抗,掙紮著用手抓住桌子腿,隨後又絆倒纏上了幾張其他的桌子。可是,他的身體在驚人的力量之下發出嘎啦嘎啦的可怕聲音,連同那些桌子被一並拖拽過去。


    「…………………………!!」


    男生一邊慘叫,一邊被拖進黑暗中,最終消失不見。阿護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無力地伸著手,隻能茫然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


    他的身體在強烈的恐懼之下發軟脫力,腦袋裏被唯一的想法所占據。


    ——這……是我害的麽?


    隨著那種凍結般的想法,他呆呆地站在原地。


    隻是,呆呆地……


    在充滿狂亂的黑暗中,呆呆地……


    隨後,他呆呆地朝黑暗伸出的手,忽然碰到了腥臭的氣息。


    看不見的牙齒——


    噶哩、


    用力咬住了他的指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詛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甲田學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甲田學人並收藏詛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