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信乃步與哥哥及哥哥的未婚妻一起,登完了神社的石階。


    一登上去,便看到神社的廣場上已經開始進行準備了。平時這個廣場隻會散發著樹木和泥土那種冰冷潮濕的氣味,頂多隻能供孩子玩耍,而現在裏麵搬進了稻草,充斥著稻草的氣味,身著工作服的農家男人們聚集在這裏。


    這一幕看上去,是在為祭祀做準備。用竹子製作的類似神輿台座的東西上,正在以稻草為材料,製作著一個有一摟大的巨大麻繩一樣的東西。那些男人中半大都有壯年。為祭祀捐款的捐款人姓名及額度,列在一個大型立牌之上,旁邊布著就像運動會上的那種大型帳篷,正在休息的男人們在敞篷下麵吃喝閑聊。


    「哇」


    「準備工作正在推進呢」


    信乃步雙手將滑脫的眼鏡扶正,輕輕地歡呼起來。哥哥夢人跟信乃步一同看著正在製作的稻草繩,眯起了眼睛。


    夢人有著一頭自然發型的茶色頭發,不顯輕浮地穿著一身三件套西裝。他現在脫掉了西裝外套單手抱著,上半身隻有一件西裝馬甲,手裏拄著手杖,支撐著不便右腳。


    「是啊」


    他的未婚妻七屋敷熏,以平靜的微笑簡單回應。熏的頭發現在盤起紮在腦後,穿著清涼卻不失穩重的和服,手裏撐著一把豪華的陽傘,依偎在夢人身旁。


    熏雖然平時經常穿和服,但很少把頭發盤起來。


    信乃步就像找到寶貝一樣,向那虛無飄渺的身影看去。哥哥的未婚妻,不論相貌身影還是舉手投足都十分漂亮,信乃步對她十分憧憬。


    信乃步的不光不禁從祭祀的準備之上,被熏吸引過去,而這個時候,做著準備的男人們發覺信乃步他們來到了來到了廣場,向他們看了過去。隨後,一名身穿作業服的中年男子從帳篷小麵跑了過來,停在他們麵前之後,脫下了頭上的帽子,露出花白的寸頭,向熏鞠了一躬。


    「大小姐,竟然讓您到這種地方來,實在招待不周」


    「言重了,今年我依然會代替家父來參加祭典。總代表先生請不必在意」


    熏平靜地回應男人的問候。


    「有沒有什麽不順利的地方?」


    「沒有沒有,托小姐的福,沒出什麽大問題。還請帶我們通告七屋敷家總領」


    熏微笑著點點頭。由於七穀現在依舊理所當然般盛行著男人跟長者更有威嚴的風潮,因此年長男性對熏這樣的小姑娘說話畢恭畢敬的景象,十分難得。


    熏是作為公告板上位居捐贈者頭名的七屋敷家之主的代理人到這裏露麵的。七屋敷家在全國經營建材,一族之長事務繁忙,於是熏從十五歲開始便會代表族長,負責這種不需要太講場麵的地方出麵。


    信乃步這次是跟著她來的……準確的說硬求著跟過來的。


    信乃步想跟自己最喜歡的哥哥嫂嫂在一起,雖然對祭祀的準備工作不是太感興趣,不過對眼前正在製作的巨大物體覺得相當有意思。


    不過,信乃步不是很清楚那個東西是用來幹什麽的。


    雖說是祭祀,但這一次是類似當地傳統活動得東西,所以並不會像真正的過節那樣到處擺攤什麽的,所以信乃步這樣的室內派,尤其是像真木家這種對傳統活動不關心的人家,從沒見過這樣的祭祀。


    ————『送蟲』


    七月中旬,太陽升起來後,放射的光芒變得十分強烈,以致信乃步剛在外麵走一走,及腰的長發便開始積聚熱量。空氣中也充滿了熱量以及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七穀這個山間小鎮,被濃密的綠色層層圍繞,水田中的稻子綠油油的,長得又高又壯。一到這樣的時期,便會以七穀當地主要以務農為生的農戶為中心,開始祭祀的準備工作。


    在這裏製作的,裝飾著紙幡的巨大稻草繩。


    然後,還有用相同而稻草綁在竹尖上製成的,多達幾十支的大長火把。


    「顧名思義,『送蟲』驅趕危害稻穀的害蟲所進行的祭祀」


    夢人用拿著西裝外套的手向廣場指去,對一無所知的信乃步說道。


    以《詛咒》係列為代表作的十七歲當紅作家夢人,擁有著關於民俗方麵相當豐富的知識。信乃步提問之後,他便為信乃步進行解說


    「這場祭祀內,是以大批的人點著火把列成長隊,然後在水田周圍到處走動,將害蟲驅趕至村邊的儀式」


    「原來是這樣啊」


    「這樣的儀式,以前遍及整個日本的農村,十分普及。但後來由於農藥的普及以及消防觀念的確立,以及過疏化等原因,這個傳統在很多地方都被廢止了,不過各地也有一些地區仍然保留了下來」


    信乃步喜歡聽哥哥的講解。她現在小臉緋紅,應該不僅僅是七月的豔陽,以及剛剛上過樓梯所致。


    「某些地區會用稻草編成人偶,用來象征裏麵聚集著害蟲,然後或將其順流飄走,或將其在村邊焚燒棄置。這裏所使用的象征,則是那個碩大的酷似稻草繩的東西,據說會在村外的河灘上燒掉。我也還沒親眼見過」


    「喔……」


    夢人指了過去,示意那個正在製作當中的稻草作品。信乃步仔仔細細地再次觀察起那個做到一半,一端還是完全撒開的稻草束,同時想象裝飾上紙幡的它完成後的樣子。


    她想起在神社外堂裏,一件十分相似的東西,說道


    「……感覺有些像注連繩呢,夢哥」


    不過夢人聽到這樣的感想,卻以略顯諷刺的態度,嘴角微微一笑


    「形狀可能很像,單用途卻完全相反」


    「咦」


    「注連繩是驅邪的,而這東西是用來引邪的」


    「咦?啊,是這樣……」


    信乃步一開始感到吃驚,想了一會兒又明白過來。


    「是聚集害蟲用的呢」


    「雖說不會真的有蟲進去就是了」


    夢人輕輕一笑


    「將名為蟲害的『汙穢』集中起來,並拋棄掉。舉例來說,這堆稻草的功能就跟『流雛(※注1)』相近。流雛會吸收人類的邪氣,並順流漂走,同樣的,用稻草束吸收水田中的蟲害,之後燒掉或漂走,將其棄置。這些完全符合布雷澤所講的『順勢巫術』與『接觸巫術』的定義呢。使用稻草人偶來『送蟲』的地方,巫術的感覺尤為強烈。雖然『送蟲』一般被當做祭神儀式,但同時吸收了陰陽道等概念,更偏向於巫術的定義。說起來,製作人偶來『送蟲』的地區,還有另外的典故。在那些地方,將『送蟲』稱為『送實盛』,將危害稻穀的害蟲稱作『實盛』」


    「實、實盛?」


    「齋藤別當實盛,是源平時代平家一方的勇士。他不願別人說自己老,用墨汁染黑白發出陣奮戰,結果馬被稻梗絆到,齎誌而歿。他的怨念化為害蟲,將稻穀吃得亂七八糟。有一種說法,實盛在洗頭的時候,頭發上洗下來的墨會化為浮塵子。因此,在西日本的部分地區,每當『送蟲』的時候,就會敲著鉦或太鼓,將實盛人偶送到村外扔掉。用巫術來排解實盛的詛咒,於是形成了詛咒之間的衝突。不覺得很有意思麽?」


    「呃、嗯……!」


    信乃步兩眼放光,望著夢人。以前近在身邊卻幾乎不關心的事情,從夢人的口中繪聲繪色地講出來,信乃步感覺現在看到的東西煥然一新。


    這個時候,熏和那個被稱呼為總代表的男人講完了話,回到了兩人身邊。


    「似乎很開心呢,在聊什麽?」


    熏看到夢人和信乃步的樣子,微微歪起腦袋,微笑著問道。


    「『送蟲』的起源」


    「聽上去挺有意思呢,也跟我講講吧」


    夢人答道,熏眯


    起眼睛說道。聽到他們的對話時,信乃步想跟熏共享這個有趣的事情,心中讚同這個意見,但夢人的表情卻不太好


    「……哼」


    「?不可以麽?」


    「那倒不是,隻是在這裏重複同樣的事,感覺有些無聊」


    夢人彎起嘴,目光投向了祭祀的準備工作。


    「以後再跟你講吧」


    「是這樣啊……」


    「對了,在參觀『送蟲』的時候再講吧」


    「好的,恭候講解」


    熏燦爛地微笑起來。信乃步欣羨地看著兩人的對話。年輕有為的哥哥,與漂亮嫻熟的未婚妻之間祥和地進行對話的畫麵,正是性格內向隻愛看書的信乃步所向往的理想畫麵。


    「話、話說,夢哥」


    然後信乃步突然起了一個念頭,想讓夢人把自己也帶去看『送蟲』。可她剛剛開口,從石階那邊便走來一名穿著髒兮兮工作服的中年男性走了過來,跟距離信乃步他們稍有些遠的總代表說了什麽事情。


    「……喂,總一郎先生,那個婆婆過來了」


    「婆婆?」


    男人好像是小跑過來的,樣子有些著急。聽到他說的話,總代表反問過去。由於男人們平時在廣闊農田裏幹活,說話的嗓門特別大,所以信乃步說話的聲音被那無關的聲音蓋了過去,自己說話的聲音不禁漸漸變小。


    這個時候,中年男子對總代表回答


    「是“棄穀的婆婆”啊。她到這邊來了」


    「啊?你說真的?」


    一聽到這話,總代表立刻朝帳篷喊過去


    「喂,誰去把『禦神子』喊來。就說“棄穀的婆婆”來了!」


    「噢」


    帳篷下麵有個人做出回應,朝神社內堂走去。神社境內的小小的內堂,雖然平時一直緊閉著,但今天為了做『送蟲』的準備,將賽錢箱後頭的正門敞開了。


    「……什麽事?」


    「怎麽了……?」


    夢人和熏這麽說著,開始關注那邊的狀況。


    話被打斷的信乃步雖然十分困惑,但也跟著朝那邊看去。隨後沒過多久,她看到一個人影登上石階走了過來。那是個頭發幾乎全白,盤著發髻的小老太婆。她的腰杆彎得很厲害,就好像身體收縮了一樣。


    她身上穿著單衣(※注2),茶色的袴(※注2),還披著叫做格衣(※注2)的大褂。這是七穀及周邊地區獨有的巫師——『禦神子』的裝束,但不了解當地情況的信乃步無從知道這種事。她看到那樣的老婆婆,以及正注視著老婆婆的哥哥,心裏犯起嘀咕。不久之後,內堂之中也走出了一位相同裝束的老嫗。那一位要比剛剛從石階上來個子高一些,恐怕也要年輕一些。老嫗急急忙忙地出來後,朝著走來的老婆婆走去,在鳥居前麵留住了老婆婆,用俯視般的目光對老婆婆說道


    「婆婆,您來了啊」


    「……是啊,已經到了『送蟲』的時候了,我就想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幫上點忙」


    矍鑠的『禦神子』以洪亮的聲音向那位應該是“棄穀的婆婆”的老婆婆問道,棄穀的婆婆則以細若蚊蚋的聲音作出回答。她的聲音很溫柔,也很虛弱。她盡管看上去垂垂老矣,而且剛剛登上那段石階,但對答時卻絲毫不喘,氣息平穩。


    棄穀這個詞,信乃步也有印象。記得那裏有信乃步上的小學——七穀小學的分校,是七穀深山裏聚落的名字。


    那裏山路崎嶇,而且很遠。


    ——咦?難道她是從哪裏來的?


    信乃步漫不經心地想著。這時,夢人注視著這一幕,不動聲色地動了起來,朝總代表湊過去,低聲問道


    「……那個人是?」


    「啊……那是“棄穀的婆婆”,住在棄穀地區的『禦神子』,所以就直管她叫“棄穀的婆婆”了」


    總代表回答了夢人的提問。聽得出他的話外之音中,蘊含著有些令人發愁的感覺。


    夢人再次問道


    「從棄穀過來的?」


    「是啊,她是住在棄穀的『禦神子』」


    總代表點點頭


    「她最開始占卜十分靈驗,祈禱也十分有效,可她作為『禦神子』來說心地太善良了,似乎最後就不行了」


    「……喔?」


    「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正式地去找棄穀的婆婆進行祈禱了,畢竟她心地太善良了。她琢磨著祭祀之中是不是自己能幫上忙,於是就不辭千裏趕了過來。看她實在可憐,就準備給些錢讓她回去」


    在一旁,從內堂出來的老嫗手中,已經拿出了裝滿紙幣的紙包。


    老嫗絲毫不改高壓式的態度,但仍舊像是慰勞“棄穀的婆婆”一樣,又像規勸她一樣,慢慢地跟她說話,讓她握住紙包。


    「婆婆,您肯來幫忙,我們很感激,不過這裏進行得很順利」


    「誒」


    「雖然沒什麽事需要幫忙,但您能難得老遠過來,至少請收下這綿薄的祈禱錢,回去吧」


    「誒、誒。非常感謝」


    老婆婆接過硬塞過來的紙包,以虛弱的聲音道了聲謝,然後進一步收縮她本就很矮的身體,點了好幾次頭,然後循著來時的石階慢慢離去。一邊看著這個情況,一邊聽總代表說明的夢人,不經意地揚起眉頭。


    這是很感興趣時的表情。


    夢人擺著這樣的表情,依舊盯著老嫗和老婆婆,接著又對總代表低聲詢問


    「……不行了是指什麽?為什麽心地善良就會不行?」


    「這我就不清楚了」


    總代表苦思起來,說道


    「不過,其他的『禦神子』都是這麽說的。大概時不嚴格的話無法順利驅邪之類的吧。畢竟要驅趕不好的東西呢」


    「原來如此」


    夢人點點頭。而剛才將“棄穀的婆婆”趕走的『禦神子』老嫗,一邊返回內堂,一路朝夢人看去。


    夢人露出淺笑向她示意,老嫗也冷冰冰地向夢人示意,然後便走了過去。


    然後,應該是為了繼續開始一度中斷的『送蟲』的準備工作,她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向內堂走去。


    夢人看完整個過程後,夢人回到了信乃步和熏的身邊。然後,夢人掛著別有深意的笑容,看也不看熏的眼睛,直接把臉湊近熏,小聲對熏說道


    「……那個『禦神子』不靈驗呢」


    說著,他露出邪惡的笑容


    「真正有能力的祈禱師,是不願和我打招呼的」


    「夢人你真是的,心眼太壞了」


    熏就像責備調皮的孩子一樣,露出無奈的表情也對夢人輕聲說道。


    信乃步一頭霧水,擺著呆呆的表情看完他們的交流。夢人沒對信乃步做任何說明,一副心情大好的樣子將抱著西裝外套的手放在腰上,向她們催促道


    「走吧」


    ※注1:流雛(流し雛)指將一種儀式,將某些物體(燈籠、籃子、人偶等),代表著身上的汙穢隨之飄走。


    注2:單衣(ひとえ)為沒有裏子的和服;袴為和服的裙子;格衣是一種祭祀、典禮用的服裝。


    2


    「那麽,正式的複健還沒開始啊」


    「是啊」


    在灰暗的白色病房之中,響起真木現人與日高護的聲音。


    地點在年代已經十分久遠的,七穀唯一一家綜合醫院的病房裏。今天是星期天,現人為了探望朋友,來到了病房裏,正在和朋友說話。


    阿護被抬進這個病房,已經過去大約兩個月,但現在仍在繼續住院。從病床上起身,雙手打著厚厚繃帶的阿護,頭發稍稍長長了些,本來的那副小個頭運動健將型的體魄,也


    稍稍比原來憔悴了些。


    「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呢」


    阿護說道


    「後麵還要進行幾次手術,還不能活動。移植的時候還需要從肚子等地方取皮,哈哈」


    阿護十分短促地,虛弱地笑了兩聲。阿護最終幾乎喪失了所有的手指,已經基本沒有希望能夠保住手指的功能了,所以現在隻求堵住傷口……當然,光要很好的堵住傷口,都要花很大力氣。


    「而且,很痛啊……明明什麽都沒有了」


    「那當然了,畢竟傷得那麽重」


    「不,我說的痛不是傷口痛……也不對,傷口當然也很痛,但我痛的是手指。缺失的手指在痛。這種事倒是聽說過,沒想到這次真的領教到了」


    「嗯……」


    現人總算明白,什麽是幻肢痛了。


    在被切斷之後,已經不複存在的手和腳的部位,會感到疼痛。就算想撓,那裏也什麽都沒有,根本無從下手。


    「苦了你了啊……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現人的表情略微扭曲,隻能說出這些話。阿護看到現人的表情,再次虛弱地笑起來。


    「哎,隻能忍耐了」


    「這樣啊……」


    這樣一來,現人準備的話題也就用光了。


    「嗯」


    阿護應了一聲之後,也沉默下來。最開始,班上的同學成群結隊來來探望過他,那波過去之後,現人還是基本每個星期天都來到這裏。但是過去了兩個月,這種就像試探一樣令人尷尬的沉默,沒有哪次不曾存在過。


    在他們兩個之間,隻有時間默默流逝。


    ………………


    現人一走出醫院,便在大門口的屋簷下看到了一位少女。


    「……學長,情況如何?」


    她留著一頭及肩齊發,有一對氣勢十足的眼睛,上衣穿著略顯古樸的罩衫,下麵穿著裙子。她擺著鬱鬱寡歡的表情,看到現人走出大門之後麵,朝現人走了過去,開口第一句便這樣問道。


    「還是老樣子」


    「這樣啊……」


    聽到現人冷淡的回答,少女仍舊掛著生澀的表情,視線微微垂下,嘀咕了一聲。見少女這個樣子,現人以煩躁和吃驚各摻一半的口吻,十分直白地對她說道


    「我就覺得奇怪了。你既然這麽在意他,自己去病房看看不就好了」


    聽現人這麽說,少女稍稍移開目光,說道


    「……我怎麽能去,你讓我用什麽臉去見他。都怪我處置不周,才會讓學長弄成那副樣子」


    少女的言語與側臉之上,滲透著難以去除的刻板。


    「又不光是你造成的」


    「但起因是因為我們,我難辭其咎」


    「既然你覺得對不起他,那你就去道個歉如何?」


    「對『祭祀』的結果進行祝賀或道歉,對於『禦神子』都是禁忌」


    少女麵無表情地回答了現人的提議。


    少女名叫犬伏文音。她在把日高護變成那個樣子的事件中有所牽涉,但沒能阻止事件發生,似乎對此十分慚愧。


    而且,她雖然沒有現人那麽頻繁,但每周日都會到醫院來看阿護的情況。但是,她對阿護實在過意不去,所以沒有到病房裏去,每次都跟現人同行而來,然後在門外等候,待現人出來之後再詢問情況,這已成為慣例。


    她是『禦神子』。準確的說,她是為了成為『禦神子』正在修行的見習『禦神子』。


    她是低現人一個學年的學妹,論長相算得上漂亮。但是,現人對兩樣東西討厭的不得了,一個就是自己的孿生哥哥,真木夢人,而另一個就是以『禦神子』為代表的,鄉下荒唐透頂的大量舊俗。


    「……你這家夥有夠麻煩……」


    她至少還會對阿護的情況感到愧疚,過來探望,現人對她這一點十分看好,然而被其他各個方麵大打折扣,以致現人最後脫口而出的就成了這樣的粗語。


    「不要你管。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最清楚」


    文音對這一側,噘起嘴來。


    現人一聲不吭地直直盯著這樣的文音。過了一會兒,現人見文音毫無反應,歎著氣「哼」了一聲,從醫院門口的屋簷之下,朝著豔陽高照的七月天空之下走了出去。


    「……說是還要做四次手術,看情況再開始複健」


    「!」


    現人一邊走出去,一邊不耐煩地做的情況說明,然後感覺到身後的文音有些放心,還有些開心。


    過了一會兒,快步的腳步聲跟了上來。


    雖然到車站要走很長的距離,不過現人嫌打巴士浪費錢,便選擇徒步回去。在醫院周圍,隻有農田和山林,然後就是稀稀落落的民房。直到接近作為木材產地象征的木結構七穀大橋,這樣的景色會一成不變地一直延續。


    「……」


    「……」


    兩人這麽無言地一前一後地走在這條路上,已經不知多少次了。


    除了阿護的治療經過,他們基本不會說話。可能是因為在治療方麵正一點點地看到曙光,也可能隻是單純地習慣了這樣,最開始那種沉重而尷尬氣氛已經淡了不少。


    剛剛離去的其故綜合醫院,原本的白色牆壁之上已經被汙跡完全弄成了灰色,是一家鄉下的老醫院,但對阿護來說幸運的是,這裏有著與規模及地域條件不相稱的,完備的外科和複健科。多虧如此,阿護不必擔心轉院或踢皮球的隱憂,得以迅速地接受手指的手術。


    之所以如此充實,有其中的理由。


    那便是這個小鎮的財政收入十分富足,而且世家七屋敷家的捐贈者身患重病。然後最大的原因,在於鄉下無一例外的老齡化,以及居民從事林業和農業的人極其之多,也就是說需要接受手術和複健的患者比率非常之高。雖然這樣的理由讓人覺得世事艱辛,但至少阿護因此得以免於因耽誤處置而喪命的遭遇。


    雖然現人在得知此事時覺得很幸運,但現在卻很難這麽去想。


    這並不是說阿護沒被救活會比較好。現人心中的一個想法頃刻間膨脹起來……他覺得阿護不要住進鎮上的醫院,而是以去好醫院的所在地為名目趕緊和他的家人一起搬到城市裏去,這樣可能對於下場悲慘的阿護,以及一直過來提心吊膽地跟他說話的自己來說,都更加幸福。


    關於阿護失去雙手手指的事件,在七穀已經基本上沒人完全一無所知的了。七穀鎮的世界,就是如此之小。而且,關於阿護不幸遭遇的那些不負責任的小道消息,就連不想去聽的現人都聽到了,讓現人忍不住產生那樣的想法。


    ————阿護就算這樣出了院,在這個小鎮裏繼續生活,等待他的也一定是不幸。


    關係最要好的朋友要去很遠的地方,這會讓現人感到十分難過。雖然現在還處理不好,但現人會花時間努力去修複他們之間的裂痕,並堅信著在不久的將來,他們的關係能夠恢複如初。


    即便如此,現人還是感覺,阿護跟他的家人還是不要呆在這個小鎮裏為好。阿護所遭受的不幸,這個小鎮的一切便是元凶,也是加害者……現人對此深信不疑。


    而且……自己的孿生哥哥——真木現人,也住在這個小鎮上。


    現人確信,夢人也是加害者之一。夢人究竟有什麽企圖,現人說實話並不清楚。但現人認為,很可能就是因為夢人將狀況不斷地複雜化,才讓阿護遭遇到了那樣的事情。


    跟這些十分確定的不信任拿來一比,對文音的不信任根本不值一提。雖然她是阿護這件事的起因,而且她將來從事的職業還是舊俗寫照的巫術,但就算將這些要素全都包含進來,依舊不足以真的讓現人去討


    厭她。


    雖然文音所用的方式沾滿了舊俗,非常不合理,但她至少展現出了救助阿護的意誌,並有所行動。盡管現人最開始對她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見與不信任,但在著兩個月間跟她一次次為探望阿護走過相同的路,至少明白她本性不壞。


    話雖如此,現人也並非對她完全放鬆了緊惕。


    現人看著前方,對著身後的腳步聲說道


    「……喂」


    「什、什麽事?」


    文音突然被搭腔,有些慌亂地答道。


    「對你來探望日高這件事,我姑且向你道個謝」


    現人把臉偏向一旁,說出這些話來。文音跟在他的後麵,沉默了片刻。


    「…………那就先別一口一個『喂』了吧」


    隨後以幹脆的口吻這樣說道


    「即使你是學長,我也沒道理被你如此居高臨下的稱呼」


    「……」


    現人慪著氣,沉默不語。他感覺確實不好,但怎麽也不想在她的名字後麵加個『同學』,所以就用了另一種比較簡略的稱呼。


    「……那就叫你『學妹』吧」


    現人經過一番苦思之後,找到了這樣一個詞。


    文音經過一段相似的苦思之後,答道


    「………………那就這樣吧」


    兩人的性格都有些難纏。


    到頭來,他們展開人際關係的起跑線,也有些別扭。


    他們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不久,文音再次開口了。現人也不轉頭,直接作出回應。


    「……學長」


    「幹嘛,學妹」


    「有個問題想找機會問的,就趁現在好了。學長你那個雙胞胎哥哥,究竟是什麽人?」


    「……」


    話音剛落,現人的表情便明顯變得難看起來。


    「……為什麽你們一個個都問我」


    雖然有所克製,但掩飾不住煩躁的情緒。


    「他的事去問他本人啊,我哪兒知道」


    現人粗聲粗氣地說道。可是文音的回答,卻在現人的意料之外。


    「我不想去見本人」


    文音這樣說道。


    「……啥?」


    「他不是個正常人,姑祖母也叫我不要跟他發生瓜葛。我也覺得過多的牽扯會惹上『障』,因此我不想去見本人。那究竟是怎麽回事?」


    文音以略顯僵硬的口吻,非常明確地問道。


    聽到那番拒絕,現人感到一頭霧水。


    雖然他頭一次聽到別人把夢人形容得那麽不堪,但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他無法理解文音這番話的意思。他感受不到喜悅跟共鳴,除了困惑,什麽都感覺不到。


    現人不知道怎麽說好,於是這樣說道


    「……你這人真古怪……」


    「我怎麽古怪了……!……算了,還是不提這些了,請學長回答我,那個人究竟怎麽回事?」


    文音對現人的口吻大聲抗議,但她又立刻調整好心情,將之前的提問重複了一遍


    「我哪兒知道啊」


    但現人的回答十分冷淡。


    「再說了,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麽」


    「……是這樣啊」


    文音的回答之中,透著幾分失落。


    「他腦子有問題,性格又惡劣,作為小說家似乎很出名,是我的孿生哥,就隻有這些的。不過光這些都夠麻煩的了」


    現人很不痛快地粗聲說道


    「哥哥都夠讓我心煩的了,一個個白癡還絡繹不絕地專程找我刨根問底地問他的事,我要是不回答還自顧自地失落起來,我已經受夠了啊。這就是我的回答,你滿意了?」


    一開口回答,現人便一肚子火。他說著說著,回想起過去的種種,難忍的怒火在胸口集聚,最後讓現人朝身後的文音看了過去,如同死纏爛打一般問道


    「那我準變也問你個問題好了」


    文音顯得稍稍被現人的煩躁情鎮住,回答道


    「什麽事?」


    「你在進行成為『禦神子』的修行吧?你是真心在做那個麽?」


    「!」


    現人充斥著反感這麽問道。話音剛落,文音便抿緊了嘴,表情變得強硬起來


    「你為什麽想當那種巫師?是什麽傳統技藝?」


    「…………差不多吧」


    「喔?也就是那麽回事吧。不然的話,那要麽就是欺詐、犯傻,或者神經病了吧。我一直都想問一次了,巫師真的靈驗麽?不是欺詐麽?告訴那些遇到不幸的人,被作祟啦被詛咒啦被附身啦之類的,心情怎樣?」


    現人就像逮到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樣,朝著鉗口不語的文音肆意發泄不滿。雖然文音皺緊眉頭,垂著眼睛去聽現人說的話,但現人剛一說完,文音就開口了。但是,文音說出的,卻不是現人預料之中的反駁,而是短短的一聲呢喃


    「是家族做出的決定」


    「……!」


    「我沒有選擇」


    聽到這兩句,這次換現人說不出話來,沉默下來。


    文音也什麽都不說了。


    現人的頭腦並沒有冷卻下來,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但就是有種說不出的負罪感。他拖著尷尬的沉默,在微微泛黃的耀眼餘暉之下,隻顧默默地向前走。


    「………………」


    他們又默默地走了很長一段時間。


    尾智川漸漸接近,開始可以遠遠看到位於上流的,這座小鎮首屈一指的大型建築——製材廠。這一帶是長滿綠油油稻穀的水田,還有長著茫茫野草的空地,民宅沿道路零星分布著。


    一直默默往前走的現人,之前耳朵隻有他們兩個的腳步聲,遠方汽車的聲音,以及風聲。田園之中的寂靜,仿佛被風聲稀釋後彌散開來一般,密度很低。


    而正當現人準備路過一所民宅的時候,突然從寧靜的空氣之中,聽到了一個刺耳的,詭異的聲音。


    那是許許多多的微小聲音,交雜在一起的聲音。


    就像是在地上拖東西。


    氣息十分強烈。


    而且是能夠直接接觸到鼓膜與本能的,就像昆蟲的振翅聲一般,沉悶的聲音。


    就像是抽筋一樣,如同拖拽鎖鏈的那種微小聲音,短促地不時傳來。


    「……啊?」


    耳朵突然感覺到那種怪聲,現人下意識抬起臉,轉過身去。而在那個方向上,正是如今正要路過的那所民宅。


    那所民宅建在農田與空地之中,掛著『山本』的名牌,是個半農用的房屋。院子沒有圍牆,以雜而多的樹木與石頭跟周圍區分開來,裏麵有個黑色瓦屋頂的房子,旁邊連著一個兼作大型車庫的倉庫。現人所注視的,就是那所房子大門口的東西。在那裏的地上,直接在土坯地上蓋著一個木製的狗屋。


    怪聲,就是從那裏發出來的。


    現人不禁停下腳步,注視著那裏。


    他為了探望阿護多次走過這條路,印象中知道那裏有個狗屋還有裏麵的狗。從路上向那邊觀察,雖然能夠看到被矮樹之下的狗屋,但看不見狗。而且,狗屋的樣子也有些奇怪,但光探頭往裏看,根本弄不清怪在哪裏。


    隻不過,聲音……是從那裏發出來的。


    那是振翅聲。嗡嗡嗡的,沉悶的,走近聽肯定會讓人在本能上感到渾身發軟的,就像蜜蜂一類昆蟲發出的,可怕的振翅聲。


    那大量……不,是無數的聲音,微微地傳了過來。


    而且,矮樹之下的狗屋看上去……正冒著黑煙。


    昆蟲的振翅聲,正從那裏傳出來。


    「…………!」


    此時,


    不祥的預感已經湧入心中,酷似焦慮的緊張感,猛烈地爬上背脊。


    嗡嗡嗡、


    嗡嗡嗡、


    已經明白了。狗屋是被數量驚人地胡蜂徹底包圍了。


    成千上萬的胡蜂就像黑煙一樣籠罩著狗屋,從入口蜂擁而入,將裏麵徹底淹沒,讓狗屋變得一片漆黑。然後,在密密麻麻的胡蜂之中,那戶人家養的狗全身被胡蜂覆蓋,倒在地上,就像臨死之前的抽搐一般,用四肢抓撓著地麵。


    「噢噢……!」


    現人禁不住呻吟起來,整個人就像彈開似把身子縮了回來。


    「!!」


    見現人舉止可疑,跟著向屋裏看去的文音,也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呆呆地愣在了原地。現人連忙向周圍張望了一番。現人雖然隻是路過這裏,跟這戶人家根本不熟,但眼前發生的情況太過慘烈,他覺得若是視若無睹直接離去的話,怕晚上會做噩夢。


    但是,胡蜂群非常危險,容不得他出手幫忙。


    「……嘁!」


    現人苦思了片刻,下定決心,嘖了下舌,然後避開胡蜂麇集的大門口,跑進院子,直接衝向側門。他從住房與倉庫間就像過道一樣的間隙中穿過,繞向房子背後,隨後便看到了敞開的後門,聽到裏麵有電視跟人的動靜。現人確認有人在家後,分秒必爭地朝屋裏大聲叫喊。


    「喂,狗出事了!狗屋被胡蜂襲擊了!」


    「咦!?」


    屋裏傳來驚呼聲,隨後裏麵的人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出來的是一位年輕的母親,和一位老婆婆。她們連忙套上鞋子走了出來,看到購物的慘狀之後,發出了慘叫一樣的聲音。


    之後,事情鬧大了。從附近零零散散的地方召集了許多人,但由於胡蜂數量太多,根本無從下手,於是事情越鬧越大。有人提議用殺蟲劑呢,但因為狗在裏麵而遭到反對,大家一起商量其他的對策,但有知識的男丁碰巧基本都去為做祭祀的準備活動去了,不在家中,因此麵對這樣的蟲災,大家討論不出任何辦法。


    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最後把周圍人家裏的殺蟲噴霧集中在了一起,對狗屋進行噴射。


    狗從大量的死蜂之中被拖了出來。狗雖然肚子勉強還在上下起伏,但身體已經完全動彈不得,於是就用車送去了寵物醫院。現人在現場什麽忙也幫不上,在狗被送走之後,得到了老婆婆的感謝。


    「謝謝你通知我們」


    「沒什麽……」


    現人覺得自己什麽也沒做,所以從這份感謝中感覺不到任何意義。


    他既沒有感到放心,也沒有成就感,隻有虛度的時間,以及徒增的疲勞。


    騷動過去之後,附近的人開始各回各家,現人心中懷著對狗的擔心,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院子,結果發現文音正等待著自己。


    「……你幹嘛啊,在等我麽?你完全可以回去啊」


    文音答道


    「沒什麽……不要緊,請不要在意」


    「……?」


    現人覺得她的塔讀有點怪,但又說不清怎麽怪。文音不跟現人對上眼,隻是神情略顯緊張的凝視著那個遍地都是死蜂,滿是黃黑斑點的狗屋那邊。


    死蜂在地麵上堆起一層,其中一部分還沒死透,不斷抽動。老婆婆拿來掃帚,開始將死蜂集中。可怕的複眼,剪刀一般凶惡的口器,黃黑相間條紋的腹部,向外撒開不時抽動的足,布著紋理的茶色翅膀。


    現人回憶起在近處看到那些東西的樣子,胳膊跟脖子不禁繃緊收縮,移開了目光。狗屋所在的大門外,空氣中彌漫著殺蟲劑的氣味,氣味散發到了外麵。


    文音說道


    「學長,那種情況在七穀町屬於家常便飯麽?」


    現人不耐煩地答道


    「我哪兒知道」


    他一邊說著一邊離開家門口,到了殺蟲劑的味道不太濃的地方才總算做了次深呼吸。然後,在太陽已經快完全下山的天空之下,他轉向了回家的方向。


    「……」


    他在倉庫的高高簷端,看到掛著一個人頭那麽大的圓形胡蜂窩。


    蜂窩上布著令人聯想到胡蜂的,茶色和黑色的斑點。可是蜂巢整體還是黃色,看上去應該是今年才建起來的,裏麵一直胡蜂都沒飛出來,就像死了一樣安靜。


    屋子和倉庫的簷端建起蜂窩的情況,在鄉下算是十分常見的情況。


    ……襲擊狗屋的胡蜂,就是從那個窩裏飛出來的吧。


    現人轉過身去,背對著掛著蜂窩的那戶人家,在心裏推測著情況,同時又再一次對向下感到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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