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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柚本一家,闊別幾十年後搬回到了人口逐漸減少的棄穀地區,柚木龍希是這家人的兒子。


    猿枝萬智是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認識龍希的。在七穀小學棄穀分校裏,他是萬智唯一的同級生。


    在這裏,互為同級生這件事本身就非常少見。棄穀分校的總學生數總是不超過十名。雖然初中之後可以去自行車到鎮上去上,但小學出於安全與便利的考慮,就在那所小小的分校上了。


    常駐的老師也隻有一名。


    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由常駐的一名女老師,以及從本校臨時過來的另一名老師任課。


    房子就跟鄉下的文化館沒什麽兩樣,為老舊的木製結構建築,教室隻有一間,全校學生都在一起上課。在同一堂課上,學生們解決為各自準備好的題目,並在此期間按學年順序進行個別指導。


    在年度交替的日期前後出生的孩子,就算年齡相同,也會因為出生日期的差別而分到不同的年級,甚至偶爾可以聽到刻意不在本來該入學的學年入學,而特殊處理挪動學年與其他人同上一個年級的情況。


    那裏的小孩就是這麽少。再說,棄穀地區的人口本身就不足一百人。


    那裏的人基本都是一個大家族,『山城』這個姓氏占了大半,然後還有三分之一是『大穀』。由於名字沒有多大差別,所以彼此都用戶名、綽號、通稱,或自古傳承下來的商號來彼此稱呼。


    那裏是個跟七穀搭著邊的,偏僻的土地。


    柚本家則是搬到這片土地來的新家族。


    他們並不是完完全全的外人,而是回來繼承親戚的土地,以及農業為主的家業的。那麽,想必他們在那片地方肯定會很受歡迎吧————其實卻完全相反。柚本家搬到棄穀後不久,便遭到了當地原居民的強烈排斥,在地域其實之下遭受殘酷的霸淩。


    ……大人們都管柚本家叫『裝腔作勢的外來者』。


    柚本家有個姓『山城』的農家獨居老人過世,於是柚本家將空出來的房子進行了改建,絆倒了棄穀。


    當地人雖然館柚本家叫「鎮上來的」,實際上他們來自並不算很遠的大穀倉地區。家主是農家的次男,上過農大,本來一家人進行著本家的農業營生,但由於長男繼承了房子和土地,另一方麵兒子就要上小學高學年了,於是便決定獨立門戶,通過其他親戚的介紹,買下了老親戚山城老人的房子和土地。


    這樣的經過,在當地無人不知。


    但即便這樣,也沒有任何人對明顯違背事實的柚本家改變稱呼。


    這樣的事情,根本無所謂。


    隻不過,柚本家經受過高等教育,又在比七穀更大的地區生活過,柚本家的農業與生活,在當地人看來(對新來居民的生活無時無刻進行監視的情況就不提了)非常紮眼。因此,柚本家立刻遭到了當地居民的反感,大人們開始背地裏說他們壞話,使壞也就此開始。


    當地的聚會一次也不叫他們,祭祀和過節也不通知他們參加,隻讓他們參加地區的工作,繳納會費。


    女人們有事無事就來柚本家登門,左看看右看看,然後背地裏開始議論。男人們就以「柚本家買的土地是屬於山城的」為由,破壞柚本家的埂和取水口,並在一起有說有笑地談論這些『光輝事跡』。


    然後……那種大人們的態度,沒過多久便影響到了孩子。


    龍希搬到棄穀沒多久,當地孩子們對他的殘酷霸淩就開始了。在棄穀這個彈丸之地,初中以下的小孩全部加起來大概有十五人。那些孩子打小就相互認識,以大的孩子為主,小的孩子當下手,一看到龍希就會上去欺負,沒看到龍希也要刻意把龍希找出來欺負,狀況相當悲慘。


    說來,龍希就是那些孩子家長之間公認的,也是默認的玩具。


    敏感地察覺到父母態度的孩子們,在潛意識中————不對,是正確地認識到,對柚本家的孩子做什麽都沒關係。


    龍希每天一遇到其他孩子,就會被圍起來又打又罵,還被他們用石頭扔。他的私人物品,總是被偷走、弄髒或毀壞。龍希的父母曾對此向對方家發起抗議,但對方孩子的家長卻回以更加惡劣的謾罵與嘲笑,最後發展成地域範圍的集體歧視。


    而且在抗議之後,霸淩愈發加劇。


    對當地不熟的外來者,遭到這種待遇是天經地義的。他們的小孩子被欺負,也不是其他小孩的錯,這是理所當然的。全學年隻有一件教室的分校,完全成了拷問的囚牢,老師也接受過龍希父母的谘詢,但依舊袖手旁觀,狀況不曾得到過改善。


    學校常駐的女老師也是棄穀出身,況且她就算對這種霸淩有所意見,也深諳地域排擠的可怕,肯定不敢在當地的大風潮之下出頭。


    龍希沒過多久便變成了一個鬱鬱寡歡的孩子,像隻遍體鱗傷的烏龜,隻顧蜷縮著身體等待風暴過去。然後,龍希唯一的同級生——萬智也是霸淩的目標。


    萬智知道自己是個容易受欺負的孩子。


    萬智隻是被其他孩子嘲弄而已,但也在遭受欺負。


    隻不過,萬智並不知道其他孩子為什麽欺負自己。


    萬智既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受欺負,也不知道龍希為什麽要受欺負。


    她一直以為,是因為大孩子特別壞心眼,而自己又跟龍希同年級,所以跟龍希配成一組受到欺負。萬智之所以沒有察覺到,雖然一方麵在於她生性特別遲鈍,但要說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她家的立場跟柚本家相近。


    萬智家很窮,沒有田地。父親是開拖拉機的,很少在家。


    就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周圍的人都覺得萬智家不好,瞧不起萬智家。萬智也是後來才知道,母親之前對孩子們隱瞞著這些大人方麵的原因。


    有一天,她知道了真正的理由。


    在那一天,她知道了自己還有龍希受欺負的理由。


    然後————聽到那件事的那天所經曆的事情,萬智永生難忘。


    那件事,就像烙鐵一樣,將記憶烙印在了萬智的腦海中。那件事,是讓萬智現在將一切偽裝起來的契機。在那之後,她至今一直將那件事深埋在內心之中,並拚命地裝作已經將它忘掉。那件事對於現在的萬智來說,可謂具有決定性意義。


    「……猿枝同學,你升上初中之後,就不會再因為地域的原因,遭受那樣的欺負了吧」


    在萬智上五年級的某一天,龍希對萬智這樣說道,然後開始講述。


    「咦?」


    萬智條件反射地答道。放學之後,學校裏正在做掃除。當時,他們兩個碰巧在學校背後碰巧得到了獨處的機會。


    周圍沒有任何人,龍希用竹掃帚清掃堆積的落葉,不經意地小聲嘀咕了一句。龍希似乎是想到萬智跟自己有著相同的立場才跟她這麽說的,但當時的萬智並沒有那種意識。


    龍希對這樣的萬智露出了傷腦筋似的表情。


    然後龍希對萬智講,他們遭到霸淩的理由是因為大人們的事情。


    「咦?咦……?」


    「你不知道麽?虧你還是這裏的孩子」


    萬智聽完之後滿腦子困惑。龍希對她這樣說道。


    龍希留著在男孩子中算比較長的頭發,長相性格都很細膩,也有些神經兮兮。在這片男孩子大多活潑粗野的地方,龍希果真可以算是異類。


    「你、你說的是真的麽?」


    當時的萬智,心靈比實際年齡要更加幼稚,是個乖巧的小學生。至少,她表麵上是。


    她在家要一手照顧三個弟弟,是個性格十分活潑的姐姐,在外麵則是提心吊膽被人欺負的孩子,每天基本過著雙重生活。


    在家,她要照顧弟弟還要給家裏幫忙,忙得不可開交,在外麵則害怕被欺負,抑製著自己的個性度日。萬智被這樣的日子裏裏外外折騰著,年幼的萬智根本沒有餘力去冷靜地去觀察周圍,對大人的事情知之甚少。龍希家的事就不用說了,她就連自己家被其他大人們瞧不起的情況,都完全沒有想象到。


    「你、你是從大人哪裏聽說的?」


    「不是,不過在大人說話的時候倒是聽到過」


    萬智大受打擊,到底的動作不禁停了下來。龍希一邊淡然地揮動著掃著,一邊答道


    「就算不用聽大人說也能知道。因為我是聽那些家夥說的」


    「……」


    龍希臉上還新的擦傷結出的痂,看上去十分可憐。


    此時的龍希,側臉看上去特別成熟。那種成熟並不是好的方麵的成熟,跟萬智的母親偶爾流露出的那種『萬念俱灰』十分相似。


    龍希所受的霸淩是萬智完全不能比的,龍希在那麽悲慘的狀況之中,早已萬念俱灰。不過,他究竟是在萬念俱灰之下觀察得出了那樣的結論,還是得出結論之後才萬念俱灰,不得而知。


    「猿枝同學,你沒有發覺到啊」


    龍希隻是擺著那個萬念俱灰的表情,對萬智的遲鈍露出失望的樣子,說道


    「我跟你所能做到的,就隻有忍受。因為根本不可能有人來幫我們,大人們之間也在欺負」


    「……」


    龍希隻說了這些,於是便沉默下去了。


    萬智對突然獲知的大量事實弄得頭腦混亂,隻能茫然地看著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得出這個結論的龍希。龍希本以為萬智跟自己同病相憐,但萬智並沒有忍受那樣的痛苦,龍希似乎對此相當失望。但經過一陣沉默之後,龍希嘴上忽然展現出萬念俱灰之外的意誌,嘀咕著說道


    「……不過,我想升到初中之後一定會稍稍改善的」


    「咦」


    「上初中之後,就不是區分校上學,而是到鎮上去上學了。在那裏不光隻有棄穀的家夥,所以我覺得會稍微強一點」


    龍希平穩地說道。但是,那並不是之前那種成熟的,萬念俱灰的口吻,雖然平穩,卻是與他年齡相稱的口吻。


    「所以,用不了多久了」


    這是他用來玩為自己的話。


    「再堅持一會兒就好了」


    就像自言自語一樣。但是萬智過了許久發現,龍希的這番話不光是在激勵自己,也是在激勵一無所知的萬智。


    「啊……」


    「……」


    龍希不再多說什麽。


    萬智愣了一會兒之後,勉強點點來向龍希示意。


    「呃、嗯……」


    「……」


    龍溪並沒有回答,但能感覺到,他知道萬智已經理解自己的鼓勵。萬智從不知道龍希這麽善良。萬智以同級生的身份與龍希相遇,以同級生的身份與他度過了一年多的時光,但這還是頭一次跟龍希說這麽久的話。


    然後是————最後發生的事。


    「喂,外來的跟弱爆的一起藏起來了啊」


    兩名六年級找到了學校背後的兩人,並找了個欺負人的借口。


    他們時當前霸淩的主謀,兩人都姓山城。他們都是農家的孩子,皮膚黝黑,體格健壯,力氣也大。


    他們從前就一直喜歡合起夥來,跟帶孩子一起搞非常過分的霸淩,玩非常亂來的遊戲。


    小學生或更小的孩子,每一個敢違逆他們。


    「你們什麽時候好上的」


    「……」


    兩個山城將清潔用具當武器拿在手上,露出瞧不起人的笑容。


    萬智沒有回答……不如說,是答不上來。


    她看也不看龍希,嘀咕起來


    「……我跟他哪裏關係好了」


    「誒?」


    可是回答她的,卻是完全鎖定獵物的口吻。發展成這種情況,他們肯定要對萬智多番嘲弄,把萬智欺負到哭出來為止。


    三個三年級中最後一個女生察覺到了這邊發生的事,過來看情況。她不會站在猿枝一邊,雖然並不會積極地去跟男生們搞好關係,但總跟三年級的女生聚在一起排擠萬智,而且總是在背後說萬智壞話。


    而且,分校就隻有六名學生。


    事情發展成這樣的情況,萬智隻能縮緊身體,等待風暴過去。


    但就在這時,龍希忽然像要保護萬智一樣走上前去。龍希這樣簡直就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可是這個行為很不成熟,因此也顯得十分積極。


    「喂,你這是幹嘛」


    六年級看到他這樣,說道


    「你要保護她麽?你是白癡麽?」


    「並不是要保護她」


    龍希不跟萬智對上實現,直接這樣說道。雖然他很頑強,但在六年級的麵前看上去一點都不可靠。對於這樣的發展,萬智感到很吃驚。而在吃驚的同時,她也在擔心自己和龍希被卷入這場糾紛中,最後會怎樣收場。


    「你們啥時候好上的啊」


    「你那隻眼睛看到我們好了」


    龍希和六年級之間演變成了爭吵。


    六年級不厭其煩地以相同的提問反複催促龍希。而那些責任間接地指向了萬智,把萬智逼得走投無路。最終,那個提問也投向了萬智。


    「喂,猿枝!你真的沒跟那家夥玩麽」


    「!」


    萬智嚇得跳了一下,然後為了保護自己,拚命地以老實的口吻否定


    「沒、沒有!我跟他關係又不好」


    但聽到這話的六年級壞笑了一下,突然對萬智這樣說道


    「是這樣啊。那你既然跟他關係不好——


    你跟我們一起欺負這個外來的也沒關係吧?」


    「咦?」


    萬智吃驚地張大雙眼。六年級指著龍希,說道


    「既然你們關係不好,你也加入我們,一起來欺負他啊。你家雖然有點那個,但畢竟不是外來的。加入我們吧」


    「咦……」


    萬智愣住了,然後看了看龍希。龍希向萬智轉過頭去,側臉之上露出的表情,因吃驚緊繃。


    以前從未想過的選項擺在了自己麵前,萬智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呆呆地愣在了原地。她聽著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腦子裏被困惑與混亂攪成一團漿糊,根本沒辦法正常思考。隻有「同伴」與「欺負」這兩個詞,如同漩渦之中的樹葉一般打著旋。


    六年級與龍希的眼睛,統統盯著萬智,萬智就像中了定身術一樣,身體和內心都動彈不得。


    「怎麽樣?難道你要袒護外來的?」


    在這樣的氣氛下,六年級又補充一般,吼了一聲


    「把你你的弟弟們也來進來啊」


    「!」


    這樣的威脅,令她呆住的身體,以及在棄穀成長的心靈,都不禁開始發軟。


    然後,萬智——


    「……」


    萬智將微微顫抖的腳邁了出去,然後跑著穿過了龍希身邊,站在了六年級的身邊。


    她看著龍希,龍希的眼睛吃驚地睜得滾圓。


    萬智一看到他的表情,強烈的負罪感便像火燒一樣在心中蔓延開來。


    「……」


    「嘿」


    幾個六年級開心地笑起來。


    「好,猿枝。你是我們這片地方的同伴」


    說完,六年級粗暴地拍了下萬智的肩膀,說道


    「那邊就跟我們一起打掃吧」


    他們催促著萬智,一個個從龍希麵前走過。


    萬智被他們帶著,最後向龍希轉過身去。


    那


    是她最後一次跟遭到背叛而驚呆的龍希對上眼。但不久之後,龍希又露出那個老成的萬念俱灰的表情,垂下了臉,什麽也沒說,繼續懂起了掃帚。


    ……在那之後,萬智跟著六年級一起開始欺負龍希。


    背叛。


    盡管很心痛,但能夠無數。以那一天為分水嶺,萬智跟他的弟弟們在當地的待遇,得到了明顯改善。


    之前由於大孩子的意向,完全不理會弟弟們的那些小孩子,開始跟弟弟們一起玩耍了,這讓母親十分開心。看到弟弟們還有母親開心的樣子,萬智心裏也開始覺得這樣還不壞。


    萬智學會了扮演強悍的上級生的小弟的生存方式。她覺得這麽做肯定沒錯。隻要討上級生的喜歡,然後做做壞事什麽的,把氣氛炒熱,就不需要再過那種在外麵一直都要擔驚受怕壓抑自我的生活了。


    就這樣,萬智從小學畢業,到了初中仍舊如法炮製。


    這樣就沒問題了,初中過的很開心,每天都充滿了歡笑,變成了天經地義的生活態度。就算做過不好的事,也完全不會意識到自己在做不好的事,於是,她心中的認識便被那種常識完全取代了。


    上了初中之後,學校人數劇增,男生女生之間的變化也非常大。萬智走出了當時那些六年級的影響,這對她自身的和平十分重要。可是那兩人在初中仍舊發揮著領袖特性,龍希一直都沒能逃出那兩人的影響。


    萬智雖然之情,但對時若不見。


    視若不見,以圖輕鬆。


    這樣就好……


    然後龍希死了。


    沒錯。


    這件事的發生,便是盡頭。


    上個星期的這一天,萬智被其他班的老師叫過去,拜托她到沒來上學的龍希家送配發的資料。


    住在棄穀的二年級就隻有萬智一個,而且老師不會為了送配發資料專程親自跑去棄穀那麽遠的地方……就算文件很重要,也是如此。


    雖然萬智心裏一百個不願意,但還是接受了。雖然萬智曾經有段時間被其他人合起夥來欺負,顯得很內向,但她本質上很會跟小弟弟們一起玩,很會活躍氣氛。硬要說的話,以她的性格應該會開開心心地接受任務。


    也不能排除,巴結上級生的生活,讓她愛得意忘形的毛病愈趨嚴重。


    總而言之,萬智像平常一樣花兩小時騎自行車回到家,到了夜裏去了趟龍希家。


    她走的路沒什麽路燈,是一條從林子與草地中穿過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鄉間小路。依靠著自行車頭燈的燈光騎在這樣的路上,然後在黑暗的夜色之中看到周圍罕見的塑料大棚。


    龍希家就緊挨著大棚,是一所改建的農家房屋,塑料大棚全是他的家。在裏麵似乎能種植附近完全種不出來的品牌作物,但由於附近的人長年在農業用水的使用權方麵使壞,導致現在有一半大棚被拆除,處於歇作狀態。


    但是,剩下的大棚裏麵有空調的聲音,很好地運作著。


    擁有大棚的房子也很氣派。從玄關、窗戶、倉庫透著光的這棟房子,雖然論規模在農家住房中算標準大小,不過既保留著日式房屋的韻味,又進行了現代化的改造,讓住在附近數一數二的破舊平房中的萬智看來,這裏就好比宮殿一樣。


    自從小學四年級之後,萬智就沒來過這個房子。


    那時候同樣是為了給請假的龍希送學校發的資料過來的。


    記得當時對他們家的刁難和欺負還沒有表現出來,很普通地受到大家的歡迎,而且是善於交際,與人為善的一家人。


    現在————變得怎樣了呢。


    屋子在夜色中釋放著濛濛亮光,萬智將自行車停在門口附近,待她下了車,麵對這所房子時,又對上門拜訪感到害怕起來。


    萬智得知地域性聯合霸淩的真相之後,也加入了其中。


    ——他們家對此究竟知道多少呢?會不會一露麵就招來叔叔或者阿姨怒吼呢?


    萬智內心忽然感到十分沉重。


    而且,就能得到統一能夠進去,若是跟龍希見了麵,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不知用怎樣的表情去麵對他,也不知道他會用怎樣的態度來對待自己。


    不安湧上心頭。


    ——為什麽我要接這種活呢。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上了初中時候,我跟龍希就沒有交集了,而且也沒再欺負他了吧。


    ————『叛徒』。


    「……」


    萬智將這個不由自主浮現出來的詞從腦中驅趕出去,走近玄關。


    門朝外的大型倉庫,卷閘門敞開著,燈泡發出的光從門中溢出。然後,裏麵有人。


    柚本家的夫婦把密密麻麻栽種在嵌板上的苗圃運進倉庫,正在對秧苗進行檢查和護理。在萬智停自行車的時候,那兩人就已經發覺萬智了,在萬智靠近的幾乎同時,他們將目光投了過來。


    猜疑。


    「啊……」


    仿佛令空氣緊繃的猜疑向自己投來,萬智感到雙腳發軟,駐足原地。


    在她的記憶中,小學四年級時看到的龍希父母,聰明能幹善於交際,而如今那種感覺已蕩然無存。


    和記憶中相比,兩人的容貌現在看去來,仿佛在內心的操勞之下老了很多。再看他們他們的眼睛,神經緊繃的戒備心如同黑炭一般黑漆漆地沉澱在目光之中,已然緊緊吸附在他們的眼睛之上無法祛除。


    在萬智上小學的時候造訪時,他們對來客的那種有害態度已經喪失,現在對來訪者明顯十分戒備。感受到那強烈的警惕心,萬智不禁愣在原地,而他們發覺是萬智之後,目光中散發的警惕心便緩和了幾分。


    隨後阿姨向萬智搭腔


    「呃……猿枝同學是吧,龍希的同級生」


    萬智答道


    「啊……是、是的……」


    阿姨見到時萬智之後,就像忘記強顏歡笑的方法一樣,生澀地擺出表情,再次問道


    「好久不見啊。這麽晚過來有什麽事麽?」


    「啊,老師交代我,把學校發的文件帶過來……」


    萬智吞吞吐吐地答道。


    阿姨生澀地裝出笑容,點點頭


    「啊,是這樣啊」


    盡管從她的態度上散發著深深沾染而無法祛除的些許戒備,但並沒有強烈到可稱作敵意的感情,反倒像是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然後阿姨說道


    「謝謝你專程跑一趟」


    「啊、沒什麽」


    萬智緊張地答道,這時心裏才總算鬆了口氣。


    之前一直她一直擔心得,一過去就會被吼的情況,已經不會發生了。不光如此,龍希似乎沒對叔叔阿姨講萬智也在欺負他的事情。


    萬智在阿姨心中的印象,應留在了小學四年級的時候。


    這件事,讓萬智由衷地鬆了口氣,但同時也感到非常坐立不安。本應正當化的罪惡感,再次滲出,流進她的心裏。她很擔心真相在接下來會暴露,近似妄想的不安湧上心頭,令她的心備受煎熬。


    「那、那個……」


    所以,她想盡快留下東西,然後離開。


    她慌慌張張地在自己的包裏找起來,想趕緊把帶來的信封交給阿姨然後直接回去。


    「那個、就在這裏……」


    但萬智沒能如願。


    「啊,不好意思,能麻煩你送到龍希的屋裏去麽?」


    「咦?」


    萬智不禁發出怪聲,抬起臉來。


    「抱歉,我們現在手都很髒,而且這裏暫時放不下來」


    「咦……呃,可、可是」


    「從這裏進去,那間副屋就是龍希的屋」


    萬智手忙腳亂。但阿姨合起被土弄髒的雙手,向萬智拜托。


    「拜托了,最近那孩子似乎很煩惱,今天也因為頭痛而請假了。猿枝同學來的話,我想她會開心的」


    「咦……」


    到了這樣的情況,這氣氛已經不容萬智拒絕了。


    萬智盡管覺得由自己去,龍希也根本不會開心,但也沒辦法破壞阿姨那種美好的誤解。


    「啊、好的……那我過去了……」


    萬智隻好拿著好不容易找到的信封,去屋裏了。


    「謝謝,拜托了」


    阿姨所指示的,是從倉庫旁邊往裏直走的方向上,與倉庫和主屋相鄰的一所小小副屋。那棟小屋時兩層結構,一樓和二樓有分別的入口,一樓是儲藏室,二樓則用作龍希的房間。


    一樓入口的玻璃門,和通向二樓的門並立在一起。


    於是,萬智站在了掛著「ryuki(龍希)」門牌的門前,遲遲拿不定決心去打開門,一時間呆呆地站在了門前。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叛徒該用怎樣的表情去見龍希。


    如果可以不用見麵,萬智根本不想見他,但事已至此,不見麵怕是的不可能的。


    她心是心中,懷著一縷希望。


    自己加入那夥人之中一起欺負他,終歸已經是過去的事,況且那段時期也很短。自己對他做的事情不算太過分,而且隻是迫於無奈對他使了幾次壞而已。萬智覺得他一定會理解自己那麽做並非出自本意,不會因此而記恨自己。萬智……決定這麽相信。


    然後。


    萬智。


    軋、


    抓住了門柄。


    「……」


    她的手正微微顫抖。不管下了多大的決心,心底裏還是在害怕。她心想,如果實在不行就把信封放在他的屋前,悄悄逃出去。


    她一邊這麽心想——


    嘎嘰、


    一邊將門打開,隨後貼著米色地毯的狹窄樓梯出現了。


    樓梯沒有開燈,不過這個又黑又陡的樓梯一上去的側手邊就有扇門,那扇門的毛玻璃以及邊緣縫隙間漏出光亮。


    看到發光的門時,萬智切實地感覺到龍希就在僅隔一扇門的那一頭,想要逃走的感情從心底湧了上來。


    萬智下定決心,把信封放在門前就回去。她還是怎麽都橫不下心來去見他。


    打開門後,是跟樓梯同寬的一片土坯地,運動鞋就托在那裏。萬智默默地脫下鞋子放在運動鞋的旁邊,躡著腳登上台階,看著上麵的那扇門,靜靜地在黑暗中向上登。


    吱、


    樓梯上鴉雀無聲。


    她害怕被察覺,害怕跟他碰巧撞見,耳朵過敏的探尋著門後的氣息。


    就連衣服摩擦的聲音,還有捏緊信封的聲音都聽起來非常大。她生怕自己發生的聲音被聽到,一步一步地登上樓梯。


    吱、吱、


    探尋著門後麵的氣息……


    安安靜靜,沒有變化的,龍希房間裏的氣息。


    但是,當萬智把這段不算長的陡樓梯上到一半多的時候,突然察覺到了一件事。


    「……」


    有聲音傳出來。那是微弱的,模糊的,略微有些刺耳的,震動般的聲音。


    雖然是從門那頭傳出來的,但並不是有人戒備而行動的聲音,所以一時間沒有引起萬智的注意。但隨著她漸漸登上台階,那個聲音越來越清楚,勾起了她不好的感覺。


    嗡嗡嗡、


    嗡嗡嗡、


    從裏麵傳來的,是沉悶的振翅聲。


    無數昆蟲振翅的沉悶聲音充滿整個房間,或隔著那扇透著光的門,或從微小的門縫中漏出來,通過空氣傳播,令萬智的鼓膜發生震動。


    「…………!?」


    當那聲音進入耳朵,意識中理解它的本質之後,恐懼竄上了她的皮膚。


    是蜂,數量驚人的蜂。短短的樓梯已經走過一半,從伸手一夠就能夠到的那扇透著光的門中,傳出數量驚人的蜂的振翅聲。


    隻見鑲在門上的那片小小的磨砂玻璃上,透出的光塊中明顯有影子在蠢動。透著光的玻璃表麵形成黑色顆粒狀的影子,那些影子或在玻璃上掠過,或在上麵爬來爬去。


    「噫……!!」


    萬智感到驚愕,這間屋子裏竟然有數量可怕的蜂。


    大型的蜂幾乎淹沒整個房間,在裏麵飛來飛去,到處亂爬。


    當她發覺情況不妙的瞬間,立刻從來樓梯逃了出來,飛奔到了外麵。然後,她將自己之前思考的事情,已經決定要做的事情完全拋在腦後,衝進了剛才那間倉庫,撕扯著喉嚨將自己看到的一切如實地告訴了正在工作的叔叔阿姨。


    ……龍希,死在了房間裏。


    當地沒有任何人來前來救助,叔叔和阿姨兩人一起打開了房間的門,一邊拚命地用殺蟲劑驅趕胡蜂,一邊將龍希拉了出來,可龍希已經死了。


    被請求過來幫忙,卻一直愣在原地無能為力的萬智,看了整個過程。


    那對父母頂著胡蜂的蟄刺,但根本不在乎身上的疼痛,一邊哭喊一邊將兒子搬出來的身影,萬智全都看在眼裏。被他們搬出來的龍希,身上聚滿了胡蜂,整個人皮膚發紅發紫,腫得就像硬塞進衣服裏的人型氣球,連原本的體格和容貌都無法辨認。


    房間裏積聚著數不盡的死蜂和快死的蜂,天花板上開了個黑黢黢的大洞,從那個洞裏能略微看到天花板裏麵的巨大胡蜂窩。這也就是說,在副屋屋頂裏頭築巢的胡蜂,在天花板上開了個洞,然後蜂擁進了房間之內。


    在地獄般的蜂鳴聲中,愣愣地杵在原地的萬智……看到了。


    在天花板開出的洞正下方,架著一個金屬梯。然後,還有撕開天花板,鑿出洞來的鐵製工具。以及,幾乎被死蜂淹沒的桌子上,孤零零地擺著一張破碎的筆記紙,上麵的排頭時鉛筆寫下來的兩個文字————


    『遺書』


    「…………!」


    萬智發覺了。


    這根本不是意外,竟然是『自殺』。


    龍希自己打開了有胡蜂築巢的天花板,將一整窩的胡蜂引進自己的房間裏,並讓它們蟄刺自己,選擇了這種慘不忍睹的自殺方式。


    「…………………………!!」


    看到,


    察覺到,


    不久之後理解一切的時候。


    萬智感到愕然。她所理解的事實過於沉重,一股感覺仿佛胃裏吞進燒紅炭火的可怕感覺向她襲來。


    漆黑的火辣感覺灼燒著心口,像毒素一樣擴散開來。那個淒慘的自殺現場之中,充滿了憎惡、憎惡,以及藉由可怕的憎惡製造出的慘烈絕望與瘋狂製造出的屍骸。


    那是龍希的憎惡,如漩渦般的憎惡。萬智站在這些屍骸之中,當她切身理解這份憎惡的那一瞬間,難以名狀的恐懼便向她襲來。


    她發覺到了,那跟憎惡、瘋狂、絕望,正指向自己。


    龍希自殺了……以機器異常淒慘的方式自殺了。是他的痛苦、憎恨、瘋狂,逼他采取如此異常的極端手段。而且萬智察覺到,鑄成這幕慘劇的罪魁禍首之中,就有自己一個。


    是自己這幫本地小孩,導致了這樣的慘劇……


    是自己這幫本地小孩,導致了唯一的同級生自殺。


    由於柚本夫妻一同將龍希送上車,前往了醫院,因此龍希家裏空無一人。萬智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空房子裏,經受著眼前事實的侵襲。「已經不欺負他了」「事情已經過去了」「不是真心想那麽做的」————這些她曾用來安慰自己的好聽借口,現在徹底粉碎,碎片紮進了她的心髒。


    ……


    龍希,沒能救回來。


    萬智隻好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家,龍希去世的消息也同時到了猿枝家,然後匆匆忙忙地進行了葬禮。


    在棄穀這個聚落,葬禮的操辦,接待的飯菜,下葬的主持,通常都由居民們一起來操辦。但隴西的父母拒絕當地居民的幹涉,硬是大老遠請殯儀館和主持者進入棄穀舉行葬禮。什麽都沒做的居民七嘴八舌地對他們這種合理卻又諷刺的做法謾罵中傷,但全都不請自來地聚集在了葬禮上大肆吃喝,場麵之熱鬧堪比當地的聚會。


    萬智穿著製服,也參加了葬禮。


    她感到如坐針氈,恨不得找地方躲起來,但還是加入到了參加葬禮的本地孩子們之中。


    萬智覺得大家應該都會向自己這樣沉湎於罪惡感之中,可殊不知不論主謀還是從犯,全都沒有絲毫悔過的樣子。萬智對他們死皮賴臉感到非常難以接受,受到了很大衝擊,但漸漸地開始感到不對勁。


    這樣的不對勁,在於所有人都把龍希的死因當做單純的意外。


    所有人都絕口不提自殺的事。萬智本以為他們是刻意避諱,但後來感覺他們肯定是真的不知情。


    龍希的父母也沒提自殺這個詞。


    ——是沒有發覺麽?


    雖然這麽想過,但沒道理。情況非常明顯,而且現場還留了一封遺書。


    萬智對此事感到困惑,向叔叔阿姨看去。


    他們一對上眼睛,當即就像怒視一樣,對萬智回了個陰暗的眼神。


    萬智感覺到他們這是在告誡自己不要多嘴。萬智噤若寒蟬,沒跟任何人說太多的話,隻是不明不白地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在尷尬中結束了這場葬禮。


    龍希被送去火葬場,之後就再也沒回棄穀。


    隴西的父母在幾天之後,也不動聲色地於不知不覺間從棄穀消失了。


    但是,在那之後——


    就像龍希散播的詛咒一般,數量異常的蜂飛進了棄穀,許多人被蟄傷————


    一星期後,終於出現了死者。


    死者是山城賢介的父親。山城賢介正是高龍希一屆的兩個山城之一。


    ……於是,萬智便出席了本月的第二次葬禮。


    她穿上製服,坐在了山城家將兩間並作一間的靈堂中。跟上周在柚本家看到的由殯儀館操辦的葬禮不同,設置了萬智曾見過多次的傳統祭台,參列者的態度也與柚本家葬禮上不同,儀式在莊嚴肅穆中進行。


    許多人十分悲傷,然而柚本家的葬禮上一個傷心的都沒有。賢介和賢介的母親、祖父、祖母為家主的去世感到悲痛,大家也都對遺族的悲傷表示同情。可在柚本家的,沒人與叔叔阿姨分擔悲痛。


    在遺族所在的前排位置,長男賢介端坐著,在強烈的悲痛之下低著頭。


    賢介就是對龍希進行霸淩的主謀。


    在祭台上,賢介父親在照片中的臉上,掛著正在幹農活的農家男人的笑容。


    而他,正是刁難柚本家的中心人物。


    他在棄穀頗有人望,算是所有農家的統領人。這樣的人物遭遇這種猝不及防的慘劇,棄穀上上下下都感到惋惜,感到同情。而且,所有人都設身處地談論,必須小心防範胡蜂。在柚本家的葬禮上,他們卻完全事不關己一樣,沒人談論或這種事情……明明就算在電視上看到這類報道,多少都會引起一些共鳴才對。


    萬智感覺到,自己正坐在一個由身穿黑衣的人共同演繹的,充滿悲傷與共鳴的劇場之中。


    賢介的父親,真的有被人緬懷的資格麽?


    賢介有資格為父親感到悲傷麽?有資格獲得得到同情麽?當地參列的所有人,有同情他們,緬懷他們的資格麽?


    至少立場與龍希相近的萬智,懷著沉重的心情,認為欺負過柚本家的他們沒有悲傷的資格,沒有讓他人為自己背上的資格。


    包括背叛了龍希的自己,都沒有活下去的價值。


    「……」


    此時,正在沉思的萬智,突然感覺有股氣息就像遮住頭頂一般,從自己低下的頭上掠了過去。


    打個比方,就像是氣球在腦袋上飛過的感覺。突然感覺到那種影子的萬智,從漆黑深沉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不經意地抬起了眼睛,將略微還有些昏沉的視野轉向頭上。


    她並沒有什麽感覺,隻是條件反射地抬頭一看而已。可她看到的東西,卻根本不是什麽氣球,而是難以理解的東西。


    那是個不定型的,圓滾滾的黑影。


    那個孩子腦袋大小,稍有些橢的圓形影子,透出祭壇之上的背景,懸浮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


    「咦……」


    那東西儼然就像漂浮著的氣球落在天花板上的影子一樣。但是,這裏根本就沒有氣球,而且要說那是影子也不知道光源從何而來,最關鍵的是,那影子並非投影在天花板上,而是漂浮在半空中。


    不知為何,那看去就像是影子聚集成原型漂浮在那裏。


    「咦……咦?」


    萬智不禁想周圍掃視,但周圍沒有任何人在看萬智剛才看到的東西。


    就好像除了萬智之外,其他人都看不見一樣。


    萬智再次向上看去,那個圓影子依舊漂浮在那裏。


    仔細一看,那東西的輪廓會不時變得模糊。


    不對……是不時有些小顆粒狀的暗影從圓影子中飛出來,繞著圈又回到圓影之中,如此反複。


    「…………」


    萬智無法理解那個影子,呆呆地望著它……忽然間,那影子動了起來。


    影子毫無征兆地,就像被重力牽拉墜下來一般,無聲無息地垂直落在祭台之上。


    隨即——


    嗡嗡!


    令人渾身發軟的沉悶聲音,響徹整個靈堂。


    突然之間,伴隨著可怕的振翅聲,幾十隻巨大的胡蜂從祭台之上擺放的花和裝飾物中飛了出來,化作風暴席卷靈堂。


    「哇!!」


    「呀啊!!」


    刹那間,參列者紛紛發出驚呼與慘叫,從坐墊上站了起來,被飛來飛去的胡蜂追得倉皇逃竄。


    「噫……!!」


    萬智在那一刻也對震響鼓膜的野蠻振翅聲由衷地感到害怕,渾身發軟,連滾帶爬地逃到了靈堂的角落。有人逃出靈堂,有人為了驅趕胡蜂用坐墊到處亂揮,不久,有人從房子裏拿來了殺蟲劑。沒過多久,所有的胡蜂都被殺死,或被趕出了靈堂,參列者中有兩名成年人被蟄傷。


    情況雖然得到了平息,但在恐慌的餘韻之中,一位老者呢喃起來


    「在被蜂蟄死的人的葬禮上,竟然遇到這樣的事情……」


    靈堂中彌漫著古怪的氣氛,萬智跟女生們一起縮在角落裏,看到了情況發生的整個過程。


    剛才漂浮在祭台之上的影子,已經不複存在。


    但此時恢複神智的萬智,用自己看到的那個影子,聯想到了某樣東西。


    那就是,在去世的龍希的房間裏看到過的。


    從天花板的洞裏麵露出來的,埋在天花板裏頭的,那個蜂窩。


    ………………


    2


    這便是萬智想向命做出的『請求』。


    但信乃步就算想幫忙也幫不上。命沒有到學校來,而且信乃步也沒有命的聯係方式。


    話雖如此,信乃步也沒有勇氣讓命的弟弟阿駿來傳話,畢竟很明顯這會惹別人討厭。因此,信乃步無計可施,煩惱不已。這時給信乃步伸出援手的,是個出乎信乃步意料的人。


    「……原來如此」


    真木夢人。


    信乃步跟往常一樣去見夢人,然後不得要領地講出了在


    學校裏聽到的這件事(信乃步不是想讓夢人支招,隻是想發發牢騷)。夢人聽到這件事後,便提議由自己接手這件事。


    信乃步十分吃驚,經過了一係列的輾轉之後,於是就到了星期六的下午。


    信乃步帶著碰頭的萬智,到夢人常去的咖啡廳,然後在那裏坐了下來。


    於是上麵那句「原來如此」便出現了。


    隔桌而坐的夢人見到萬智,在放著茶杯的桌上攤開筆記本,在聽完萬智說明的情況後,用放在精雕細琢的歐式座椅的扶手上的手輕輕托起臉,嘴上露出淺淺的笑容。


    這家咖啡廳對如假包換的古老洋房直接進行裝修,添加了古風的家具和裝飾品,情調非常之濃鬱。將西裝外套掛在扶手上,穿著西裝背心的夢人一隻手撐著臉,另一隻手把玩著剛才做記錄用的白星筆頭的雅致鋼筆。


    在吧台裏麵,是位年輕的店長。他穿著一件整整齊齊的黑色西裝背心,這種裝束在這種向下的咖啡廳裏基本是見不到的。


    店裏除了信乃步他們三個,就隻有沒在看他們的店長了。


    萬智麵對現人,就像在神明麵前坦白罪狀一樣,講出了在棄穀發生的事情,並且請求幫助。


    萬智本來說「擁有靈能」的命來幫忙,信乃步一開始以為提議讓夢人代替說不定她不會接受,但萬智就好像逮到誰可以一樣,答應了這個提議,拚了命地向夢人傾訴。她說自己被詛咒了,希望能救救她。她那拚命的勢頭,讓信乃步都吃驚得啞口無言。


    夢人靜靜地聽萬智說明情況,不時地插入一些提問,但聽完也詢問完之後,夢人放低了撐臉的姿勢,就像向上瞪一樣看著萬智,微微皺起眉頭,說道


    「自作自受呢」


    「!!」


    被求助的『詛咒』專家,也是自己憧憬的『詛咒』作家這樣拒絕,萬智無言以對,漲紅了臉。


    「這、這種事……」


    「沒辦法,是吧?沒想過那麽做,是麽?心中很後悔,是麽?……這都不算借口。你被他恨得想要把你咒死,這很正常啊,猿枝萬智同學」


    「……!!」


    萬智大受打擊,噤若寒蟬。信乃步聽到這番話,雖然對溫柔的哥哥很少說話這麽強硬感到有些驚訝,但從她的話中聽到她對柚本龍希的所作所為之後,心中也跟哥哥懷著同樣的感想。


    因內向而容易被人欺負的信乃步,在聽這件事的時候把感情帶入到了柚本龍希和他的家人身上,對他們感到同情,對棄穀的人感到憤怒。而且,對萬智背叛龍希的行為,雖然有那麽一成的同情,但剩下的九成也是憤怒。


    那一成的同情,是當她設身處地的想象時,認為自己說不定會為了保護自己而做出相同的行為。但即便如此,一想到龍希當時的心情,還是能夠簡單地想到那是多麽的絕望,所以感到十分可憐,非常生氣。而且,萬智雖然跟信乃步時讀書社的同級生,但萬智原本就站在欺負人的聊天派一邊,是個狐假虎威的家夥,信乃步對她就沒有過好印象。總之,最能讓信乃步帶入感情的,是自殺的龍希,她實在不想擁護萬智還有棄穀的人。


    「……」


    信乃步默默地看著哥哥的臉。


    盡管內心之中想著這些,但她猶豫生性懦弱,沒辦法把這種話說出口,隻等待著哥哥開口。


    她期待著自己敬愛的哥哥,能夠喝斥萬隻的行為。但夢人直接將目光從深深低下頭的萬智身上移開,拿起剛剛做的筆記,將視線落在了筆記上。


    「也罷,這個委托我接受了」


    這個平淡的宣告,讓信乃步十分吃驚,萬智也抬起臉來。


    「咦!?」


    夢人一邊用鋼筆反射的光去照筆記,一邊作出補充


    「隻不過,我隻調查一下,不能保證解決」


    萬智抬起臉,臉上浮現出安心與喜色,向夢人道謝


    「非……非常感謝!」


    夢人淡然地對她說道,


    「這並不表示我理解你的立場」


    然後,又接著說道


    「這種情況,你應該好好思考自己的所作所為。一邊是臉上掛著傲慢笑容,狠狠鞭笞囚犯的強大看守,一邊是掛著卑鄙笑容,不算太狠地鞭笞囚犯的弱小看守,你覺得,得到叛亂機會的犯人會放過比較弱的看守麽?你從被欺負的一方叛變到了欺負人的一方,不知不覺地喪失了正常的感覺」


    「…………」


    剛抬起臉,辛辣的話語便撲麵而來,萬智再次露出消沉的表情,低下頭去。


    「我完全不同情你的行為。我接受這個委托,純粹隻是出自好奇心」


    夢人說道


    「如果真有如你所說的『詛咒』,我想要弄清它的實情。而且,被詛咒而死就能結束……我十分羨慕這種輕鬆的結局呢」


    「咦?」


    萬智不懂夢人說的話,愣住了。信乃步也呆住了。


    「別在意,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夢人這樣說道,合上了自己的筆記本,向呆住的萬智和信乃步看去。


    然後——


    「總之,事情就這麽定了。就調查一下得救的方法吧」


    夢人這麽說著,為了讓她們放心,露出一個平靜的笑容。


    「……店長去過棄穀麽?」


    讓妹妹和好像是妹妹朋友的女孩回去之後,店裏隻剩下了兩個人。


    在安靜的店內,兩個人一時間默默地進行著自己的工作。不久,夢人突然停下了手中了工作,稍稍向吧台轉過身去,問道


    「棄穀麽?隻去過一次」


    被問到的店長——須田良一答道。


    對於須田來說,名為真木夢人的青年小說家,是個每天都會開開心心地為了創作和閱讀來到門可羅雀的咖啡廳來,轟都轟不走的瘟神。


    這個人不僅晦氣,聊過幾句之後還發現性格十分惡劣。


    說真的,須田並不歡迎夢人,但夢人姑且是常客,而且是閑暇之餘不可多得的聊天對象,所以無法無視。


    「在開這家店之前,我去那裏物色過一次」


    「喔?結果怎樣」


    「完全不行,那裏太偏了。房子根本就上不了台麵……在返程的車裏,我還一直跟不同產商抱怨」


    基本上處理七穀不動產的不動產商隻有唯一一家,店方隻顧自己的利益,完全沒有派上用場。到頭來,須田沒有通過專業人士,而是憑自己找到了這棟洋房,還成功地租了下來。


    想起來都是不痛快的事情,須田的口吻和表情都十分苦澀。


    夢人見他愁眉苦臉,輕輕地笑了笑,說道


    「不談七穀,這裏也夠偏僻了呢」


    「……唔」


    須田無言以對,抿住嘴。


    「在這種鄉下,你就算弄得那麽別致,還是沒多少人能懂吧。為什麽要回七穀?故鄉有那麽好麽」


    夢人的話中帶著幾分揶揄的意思。須田很想給他一句「要你管」,但覺得那也不是什麽讓人聽到不好的事情,於是就不由自主地講了出來


    「我以前上的是全寄宿製高中,直到上初中為止,我隻在七穀這一個地方待過」


    「喔?」


    夢人傾首回應。


    「所以反倒對這裏產生感情了?」


    「不是的。在小孩子的眼中,七穀是個更大的小鎮啊。因為上大學之後我就不曾回家探過親,所以這裏在我的印象中就更大了」


    須田略帶苦笑地說道。決定辭掉外企的工作回到家鄉開咖啡廳的時候,闊別已久的家鄉在他眼中雖然感覺就是鄉下,可是由於上大學之後一直在首都圈生活,反倒讓他對鄉下充滿了好感


    。


    他選擇相信被美化之後的回憶……雖說親眼看到的才是真的。


    說到這裏,他覺得總愛趁別人說事時揭人短的夢人可能又會嗆自己幾句,但夢人的反應卻出乎了他的預料,竟然是非常溫柔的微笑。


    「……是麽,看來你在七穀生活的少年時代過得十分幸福呢」


    夢人這麽說著,將視線又放了回去,就像話題聊完了一般沉默下來。須田警惕著夢人後麵會不會蹦出什麽話來,但竟然什麽都沒發生,這讓他十分意外,不禁補了一句


    「幹、幹嘛,你這樣很惡心啊」


    「哼」


    夢人對此也隻是哼著笑了笑。須田突然想到一個壞心眼的提問,朝夢人背後投了過去


    「呃,這麽說,你的童年很不幸咯?」


    「算是如此吧」


    夢人沒有回答。


    「喔?那你又為什麽要回七穀?」


    「……哼」


    須田就像逮到個機會似的,準備惡心一下夢人。但夢人用手托著下巴稍稍思考了一番,然後輕鬆地給出了一個古怪的回答


    「因為小時候我遇到了一隻怪貓,讓我開了開眼界呢」


    ————喵嗷、


    感覺好像不知從哪兒傳來就像人模仿出來的貓叫,就像在抗議似的。


    「啥?」


    須田最開始對夢人的回答反問過去,之後一時間不解地在店內張望了一番。


    「……真木先生,你來的時候,總感覺偶爾能聽到貓叫,你是不是偷偷帶貓來了?」


    夢人一口否認


    「你看我就這身,然後就是個扁扁的包,可能麽?」


    「……也對呢」


    須田自己都覺得這話問得很怪,所以便幹脆作罷。


    但夢人就像想到件好事似的,說道


    「……啊,把我認識的那隻貓整成這包能裝下的狀態帶過來,說不定會很有意思呢」


    「那不就弄死了啊!」


    夢人的提包是個很薄的皮包,頂多就能裝裝書跟筆記本電腦。


    不把貓壓扁是裝不進去的。


    但夢人略顯愉悅地說道


    「會不會死可說不準哦」


    「不不不,肯定會死的啊,百分百的」


    「要不要試試呢」


    「不試都知道吧」


    對須田的吐槽,夢人也隻是笑了笑。須田又感覺不知從哪兒傳來了貓叫。


    須田禁不住問道


    「……你不喜歡貓麽?」


    「不喜歡」


    夢人斬釘截鐵地說道


    「對貓沒有好的回憶」


    「被貓做過什麽麽?」


    「任君猜測」


    須田一時想是不是再稍微追問一下,但轉念一想,覺得夢人肯定會閃爍其詞,便作罷了。


    須田喜歡貓。


    所以他心想。


    ——我跟這個叫真木夢人的男人,果然興趣完全不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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