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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這樣啊……」


    「嗯,跟當家的談過了……我其實心裏也實在不敢相信,但保險起見,還是先回避一個月吧……」


    在去上保育所的早晨,讓女兒璃恩以及與她要好的小朋友們一起上了車後,杉北小姐往丈夫的箱型車中堆進了一大堆行李。


    在停靠在停車場的箱型車前麵,杉北小姐打過招呼道過謝之後,說到因為現在公寓裏一團亂,他們一家打算暫時離開公寓,投身距此大概需要兩小時車程的丈夫本家,等待情況平穩下來。


    「讓璃恩住在公寓,我實在有些不放心……而且現在好像還有一些詭異的記者跑過來,弄得人心惶惶……」


    「哎,嗯……是這樣啊,也對呢……」


    聽到性格穩重的杉北小姐略低著頭說出這些話,今日子本想說什麽,但翻來覆去還是一副傷腦經的表情,最後隻是簡單地認同了這種應對。實際上,今日子對杉北小姐所說的情況,也隻能點頭認同。而且,大家就算有其他話想說,也沒辦法安慰或者鼓勵,都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而且……現在要跟盛小姐打照麵,也實在有些尷尬……」


    「哎,這也沒錯……」


    「所以,暫時沒辦法和大家一起送孩子了……」


    「嗯……我知道了」


    今日子,然後還有其他媽媽們,都對杉北小姐點點頭。


    名義上,杉北一家隻是暫時回丈夫本家省親,可謂再普通不過。但杉北小姐的口吻之中,不曉得為什麽淡淡地散發著在開脫的味道。


    五十嵐今日子,棚橋令子,然後還有西任結,心裏都揣著這樣的感情,對杉北小姐應了聲「知道了」點點頭。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在場恐怕不隻有結,其他兩個人的腦海中應該也不自覺地浮現出了相似的那個詞。


    那就是————


    「逃跑了」


    沒人說出口,可是在場的所有人,或許連當事人的杉北小姐自己心中,大概都是這麽想的。


    至於是逃離什麽,就更不能說了。腦中沒辦法不去思考的事情,與要說的話實在相差太遠,這讓所有人都十分猶豫,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


    大家猶豫著,對話就這麽不自然地中斷了。


    雖然找不出話題的切入點,但就這樣沉沒下去又感覺太不自然,到頭來形成了幾秒鍾不自然的沉默。


    克己、華菜、涼、璃恩……孩子和朋友們一起坐上了平時沒機會體驗的箱型車寬敞座位上,現在開心不已。由於這次決定用車去送,所以送孩子去保育所的時間十分充裕。坐在駕駛座上等待的丈夫,也沒有表現出著急的樣子,正看著手機。


    「………………」


    沉默。但在尷尬的沉默之中,結披在身上的上衣口袋裏,手機突然響了。


    「啊……那、那我失陪一下,去接個電話」


    結連忙從口袋裏取出手機,一邊離開一邊向大夥舉手道別


    「克己,路上小心!還有啥呢小姐,謝謝你們的車」


    「啊,嗯。不用客氣」


    杉北小姐也慌慌張張地做了回應,輕輕地揮了揮手。與此同時,聚在一起的大夥也幸運地借著這個機會,動了起來。


    「啊……我也差不多該走了。華菜就拜托了」


    「嗯」


    「我也得走了。謝謝你,杉北小姐。請多關照」


    「嗯……再見……」


    大夥強顏歡笑,道過別之後紛紛離開。


    雖然旁人注意不到,但她們之間的態度十分生硬。


    就如同代表著公寓裏現在所彌漫著的氣氛一般。


    ?


    一個在醫院。


    一個在門外。


    一夜之間,有兩名公寓『錦繡山莊』的年幼孩子離奇死亡。現在事情已過去兩天。


    從樓梯上墜落受傷住進醫院的四歲的渥美龍馬,嘴裏塞滿了裝在糖果罐裏的大量紙人,窒息而死。


    本來在自己家睡覺的五歲的盛大和,半夜裏沒被家中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偷偷溜出家門,不知為什麽在同公寓一樓的杉北家門前,以渾身濕透的狀態死亡。


    多家媒體聞訊趕來,想要報道公寓中發生的事件。


    由於情況可疑,懷疑這些是刑事案件。可是媒體抬著攝像機拿著麥克風采訪了許多公寓居民以及周邊居民,也沒有得到更詳細的信息。


    因此周圍流傳開一個傳聞,說事件之中隱藏著不便在媒體麵前透露,不便對外人說的事情。通常不會將醫院裏發生的意外與公寓中的這件事聯係在一起,但傳聞中卻說其中存在關聯。


    那便是,『幽靈公寓』的傳言。


    ——又死小孩子了。


    ——肯定有什麽蹊蹺。


    但是,至於那蹊蹺究竟是「什麽」,沒人說的上來,在人們的不安與粗俗的好奇心之下,傳聞如同毒素一般擴散開來。


    然後————


    「……為什麽……會這樣……」


    身為傳聞的一方當事者,盛大和的父母沉浸在強烈的悲傷之中。


    那哭喊般的哀歎已過去兩天,帶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悲歎。兩人的內心,被那就像烤溶的煤焦油一般粘稠沉重的悲傷完全塞滿,加之來自外界的強烈疲勞,夫婦的身心已是千瘡百孔。


    如果這隻是件悲傷地事情,大概也不至如此吧。


    夫婦不光是被自己內心,被外界也逼得走投無路。


    對他們步步緊逼的,是警方。


    孩子死狀之異常,讓警方連悲傷地時間都沒有留給這對夫婦。


    警方尚未歸還孩子的遺體,而且對這對悲傷的夫婦進行了連日的訊問。


    在孩子的屍體在早上被發現之後,這對夫婦當天直到過淩晨也沒能回到家裏。


    他們已接受訊問的形式被警方帶走,實際上卻是接受調查。心愛的獨子的死,已經讓他們心亂如麻,趕到的警方做出指示後,他們如同行屍走肉乖乖地跟警察走了。但在此之後,他們在警署中被分別帶到了不同的房間,因此他們就算不願意也沒辦法不發覺,自己不是被當作失去孩子的受害者,而是被當作嫌疑人對待。


    然後,在他們總算察覺到指向自己的嫌疑是,丈夫一郎隻能茫然地嘀咕起來


    「虐、待……?」


    警官最開始還兜兜圈子,漸漸地問出了核心的問題。警官毫不隱晦地告訴一郎,警方懷疑孩子是被他們虐待致死的。


    最疼愛的兒子死了,悲傷的夫婦卻被懷疑是虐待並殺死自己兒子的犯人。


    「怎麽可能……!」


    進行審訊的警官對大受衝擊的一郎說,死在公寓走道上的兒子的身體上,呈現出酷似被棍棒毆打的無數瘀痕。一郎自己也看到過那些瘀痕,但警官說那些瘀痕不是在孩子死時留下的,而是連續好幾周持續遭受暴力所留下的。


    說說一郎的證言。


    ——直至昨天都沒有那種瘀痕。


    ——趕快把做出這種泯滅人性的家夥給抓起來。


    最開始,一郎在憤怒與悲傷的驅使之下,朝著訊問情況的警官大聲呼喊。


    結果警官問了。


    ——為什麽要撒那種謊?


    ——如果真如你所說,你有照顧孩子的話,怎麽會沒發現那些瘀痕?


    ——可是你們夫妻都說不知道瘀痕的事。這就怪了。你們為什麽要撒這種慌?那些瘀痕難道不是你,你的妻子,或者你們兩個共同在孩子身上留下的?


    荒唐。


    簡直荒唐。


    聽到警官說的話的時候,一郎腦袋裏變得一片


    空白。憤怒和悲傷瞬間在腦中閃過,然後警官所說的關於瘀痕的『事實』以及指向自己的嫌疑,徹底地掏空他的腦子,讓他一時間什麽也沒辦法思考。


    他的嘴唇顫抖起來,說不出話來。那種荒唐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存在。


    如今,他深陷不明不白的懷疑之中,而且偏偏還是『虐待並殺死自己兒子』這種最無法接受的懷疑。他的大腦,已完全被恐懼與打擊所侵占。


    如果打擊不是那麽大,如果不是他擁有政府公務員的身份,他肯定會在盛怒之下大聲叫喊。


    可是事過之後,一郎想明白了……自己應該憤怒。作為一名父親,作為一名丈夫,應該對遭受那樣的懷疑感到憤怒。


    應該嚴正抗議警察那肆意踐踏他們夫婦對孩子的愛,內心的感情,以及內心創傷的行為。


    應該主張他們的意見是錯誤的,孩子身上的瘀痕在昨天以前根本就沒有。


    應該堅決決絕虐待孩子的懷疑。


    他們被暫時放回了家,在深夜的客廳裏,他與憔悴的妻子看了看彼此,隨後便猶如洪水泛濫般嚎啕大哭,相互擁抱。在那個時候,一郎心中對當時沒有發火感到後悔不已。


    ——為什麽,為什麽那孩子會離開人世。他還是個孩子啊,是個還沒上學的小孩子啊。再過不久他就要上小學了,連雙肩包都給他準備好了。一郎夫婦都說太早了,可妻子娘家那個還是迫不及待地給大和買了書包,並悄悄地綁在了本家,一直等著交給本人的那一天。


    大家……都好期待。


    大和是個非常活潑好動的孩子。相對的,從嬰兒時期開始就沒有安分過,總是我行我素,完全不聽家長的話。因為完全搞不懂他要做什麽,讓大人們很累,很操心。


    即便如此,一郎夫婦還是覺得他很可愛,非常珍惜他,每一天都開開心心地看著他成長。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在心中,身體有體溫的大和活蹦亂跳的麵影,還有大和變得渾身冰涼一動不動的記憶之間,形成了難以忍受的巨大反差,讓他的心備受折磨。


    他的心即便傷痕累累,仍舊像在奮力擠壓似的發出慟哭。


    疲憊的身體,在嗚咽。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


    夫婦心中隻有悲痛,可是追尋的答案卻根本找不到。失去孩子,隻剩下夫婦的房間裏,空氣之中隻有壓抑的哀傷彌漫著,越聚越多。


    什麽都搞不明白。


    為什麽兒子會死,會什麽自己會被懷疑……


    不講理。不講理的現實之上,還是不講理。連怒火發泄的方向都無法弄清的不講理,讓他內心受盡煎熬,五髒六腑像在火上烤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


    叮咚……


    充滿沉重悲傷的房間裏,門鈴突然響起。


    尖銳的合成音,突然之間回蕩在喪失時間感的房間裏。這一刻,隻是相擁相抱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兩個人,突然嚇得身體微微一顫。


    他們以為是警察或者是記者,不速之客頂著以詢問和采訪為名目又來了。


    實際上,警察和媒體確實非常執著,不分時間地一次又一次跑過來,他們夫婦如今對門鈴鳴響已經完全形成恐懼了。


    而且,這次響的不是公寓大門口自動門上的通用的內線電話,而是各戶房間直接安裝在玄關的內線電話。夫婦默默地看了看彼此哭腫的臉,過了一會兒,丈夫一郎緩緩起身,走向玄關。


    他走在門鈴的餘音消失後,沉靜下來的屋子裏,第二次鳴響的鈴聲又來催促慢吞吞的一郎。


    一郎到了玄關,提心吊膽地從貓眼向外窺視,但站在門口的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記者,而是一張熟悉的麵孔。


    是住在104室的棚橋和也。


    和也與一郎是共同在這片土地上一起長大的發小,是擁一位有相近年齡孩子的父親————不對,應該說,曾經是。


    一郎打開了門鎖,並沒有隔著門往外喊。他們之間就是如此信賴。


    打開門之後,一郎看著他,呆滯地問道


    「……怎麽了?」


    「我有話跟你說」


    身穿西裝的和也抬起表情十分僵硬的臉,對開門的一郎說道


    「現在跟你說這些可能有些不太合適,我但隻能現在說了」


    「什麽事?」


    「我們去質問淳一那家夥吧。那家夥好像知道什麽」


    「……什麽?」


    聽到這話,麵無表情的一郎不禁狐疑地皺緊了眉頭。


    「去質問阿淳?質問他什麽?」


    「不久前我們看到,淳一的樣子很古怪。當時我以為他隻是精神錯亂了,但事情發展成這樣之後,讓我非常在意」


    和也說的話很奇怪,但表情非常嚴肅。


    「如果他真的知道些什麽,一定得問個清楚。那家夥恐怕不會聽我的,你說的話可能還會管用」


    「喂,等一下」


    正因為和也態度嚴肅,一郎覺得不對勁了。見和也的樣子並不尋常,疲憊不堪的一郎心中身為公務員的義務感勉勉強強地運作起來,連忙向和也一問究竟


    「你稍微冷靜點,你打算幹什麽?」


    「不打算幹什麽。如果那家夥知道大和君死亡的原因,你不想弄清楚麽?」


    和也緊盯著一郎。一郎苦勸道


    「你是認真的麽?那家夥隻是精神錯亂了啊」


    「啥?現在不正常的是你吧。你好好想想,你家的大和君,還有渥美家的龍馬君都死了啊。就算正如你所說隻是精神錯亂,那家夥說出那麽可疑的話來,難道還有理由不去質問?不對麽?」


    「可是……」


    一郎本想反駁,但無法繼續說下去。一郎沒心情去懷疑鬆野淳一。他這個男人雖然有些沒出息,明明很膽小卻有喜歡逞威風的臭毛病,但基本是個十分活躍,十分爽快的男人。


    他這個人,不會與孩子的死有所牽涉。


    從跟他一直想來相處就能完全明白。


    再說,他自己的孩子也死了。但現在,一郎也是去的自己的孩子。不論理由、原因、真凶都不知道,而且自己還被懷疑是凶手,陷入了進退維穀的狀態。要是至少能能清真相,他當然想知道。


    「…………」


    所以,一郎看著和也,沒有往下說。


    那不可能。


    太荒唐了。


    不。


    可是。


    如果。


    要是真的……


    他想到,「說不定淳一真的知道什麽」。他對淳一感到的不是「懷疑」,而是「誘惑」。那對於沉浸於悲傷與嫌疑之中的一郎來說,就如同扔到麵前的一根稻草。雖然很細,很不可靠,讓人無法信任,但還是忍不住想要朝它伸出手去的,虛無飄渺的一絲希望。


    「………………」


    所以。


    最後。


    「……我知道了」


    一陣沉默過後,一郎的常識與自製,在僅存的一縷希望麵前屈服了。


    「但是隻許問,不準動手」


    「我懂」


    和也用看上去不像完全明白的表情答道。一郎歎了口氣,看到和也那眼神就知道,他現在一看到淳一搞不好一見麵就會揍上去。


    在童年時代,和也與淳一的關係應該還算和睦,可長大成人之後卻就像成了冤家。


    淳一素來不講規矩,總是瞧不起孩子一出生就開始為孩子操心的和也,和也當然也覺得淳一的做法很有問題。另外,淳一待自己的妻子非常糟糕,還總是拿那些事情來炫耀,這讓和


    也非常不舒服。


    但他們好歹都是成年人,表麵上並沒有糾紛。


    可是在現在這個情況下,會怎麽樣就不好說了。


    ——不,沒關係的。就算出什麽事情,隻要我來阻止就行了。


    隻要我來阻止。


    我……阻止得了麽?


    就憑現在這個失落消沉,疲憊不堪的我?


    而且,要是淳一真的跟我兒子的死有關……


    但是。


    一郎將心中浮現出來的疑問按捺下去,決定不去想它,答應了和也的邀請。


    「一定要妥善」


    「嗯,我會妥善地收拾他的」


    「喂」


    「說笑的」


    和也笑也不笑地這麽說道,自己打開門準備出去。由於家裏窗簾完全關著,這段時間的生活全部隻有疲勞悲傷以及跟警察周旋,讓一郎完全喪失了時間感。麵對門外透進來的朝陽,他不禁眯起了眼睛。


    然後,他忽然察覺到一件事,然後對這位平時工作繁忙到在白天根本看不到人影的發小問道


    「喂,阿和。你的工作呢?」


    「我通知我會晚到了。今晚的守夜我不能去了,所以就想趁現在打聲招呼」


    「……守夜?」


    大和那表情就像完全不明白一郎為什麽那麽問一樣,回答道


    「龍馬君的啊」


    一郎聽到和也的回答,呆住了。他在性格上,職業性質的關係,對冠婚葬祭的事宜掌握的十分清楚。剛才的對話,讓他重新意識到現在的自己竟然連那種理所當然的事情都注意不到。


    「葬禮在明天」


    「……………………是這樣啊」


    一郎低下頭。


    大和的葬禮還沒有著落,警方尚未歸還遺體。


    他已經讓殯儀社進行安排了,不過基本上就是全部扔給殯儀社在包辦。


    一郎低下頭,對自己現在的狀況感到痛苦不已。和也留下一郎,準備離開玄關,但在就要關門之前,又回頭說了一句


    「啊,對了。先跟你說一聲」


    然後,和也說道


    「我知道你和你老婆是無辜的。真沙輝和大家也相信你」


    「……」


    一郎下意識抬起臉來。


    「阿和……」


    「我走了。要是看到淳一那家夥就打電話告訴我。我找到也會給你打電話的」


    和也最後留下這些話,關上了門。


    被留下的一郎,沒有立刻回屋,而是一時間一個人在玄關呆呆地站著。


    2


    「……這是……」


    在清晨的河邊,西任結嘀咕了一聲後便啞口無言。


    在公寓隔著一條馬路之外的正麵,基本可以算是的懸崖的陡坡之下,有一條河。正在將克己交給杉北小姐的時候,一通電話打了過來。結離開了公寓,在打電話的人的指引之下,費了好一番功夫沿著根本算不上路的一條線路下到了河岸之上,然後麵對眼前的景色啞口無言。


    那是……


    存在於那裏的是……


    覆蓋整個河麵的,大量紅色紙人。


    河麵之上有很多黑黝黝的尖石頭突出來,裏麵流淌著清澈的水。在結的麵前,大量紙做的雛人偶像孤島一樣纏結在一起,拖成長長的帶子一樣漂流擴散。


    『流雛』


    那些紅色紙人如同秋天飄落的紅葉,覆蓋在河麵上,或凝集成團或逐漸崩解漂向下遊。


    那是大量的,數以十計,數以百計的紅和服紙人。


    但是,盡管語言上隻能用『流雛』來形容,可結在近距離目睹眼前漂流的那些東西之後,雖然不知道是哪裏不對,還是哪裏不相稱,總覺得那樣形容對『流雛』是種褻瀆。


    因為那無數的紙人,全都汙損、破壞、崩潰了。那些如同屍體般的紙人,混著灰塵與砂礫,與彼此身體各部位髒兮兮地相互纏結,漂浮在河麵上。


    原本質樸可愛的紙人,那小小的白臉髒成茶色,發脹、扭曲、撕碎的身體一邊相互糾纏,一邊順流而下。而且還有灰塵與沙礫從纏結成團的那些東西裏飄散到水麵上,狀況就像偶爾能在科普節目上看到的,在培養基上繁殖的細菌一樣。


    打個比方,那就像是『流雛的屍體』。


    那明顯不是每一隻之中都注入了心願的美好漂流物,而是被泡壞的流雛。恐怕在漂流島這條河上之前,就已經弄濕過一次。而且是被扔在地上胡亂地掃在一起,混著枯草屑與泥土,完全被當作垃圾扔進河裏的。


    那樣子,十分淒慘。


    而且看上去,似乎懷著一些恨意。


    那是被殘忍殺害,身上沾滿土,最後被拋到河裏衝走的,小小紙人的屍體。


    結站在河岸,注視著那些屍體。然後她默默地將目光轉向了那些淒慘的屍體漂來的上遊方向。


    「……」


    在那個方向的遠處,隔著高高的雜草與幾棵灌木的河對岸上,能看到一個人影。


    是一名男性。


    是個認識的人。


    是一名身著灰色工作服,剛剛邁入老齡的男性。


    他一個人站在河岸上,單手握著已經倒空的垃圾袋。


    然後……


    「怎麽樣。這是否就是西任小姐看到的『流雛』的真麵目呢?」


    「……」


    把結叫到這裏來的人——真木夢人站在結的身旁,對一直默不作聲的結這樣說道。


    她對這極端毛骨悚然的事件終於做好了心理準備,將自己這所公寓裏至今為止的所有見聞和盤托出,請求夢人協助查明真相。就在第二天,夢人以超出結預料的速度發來了聯係,而夢人帶著吃驚的她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從距離公寓稍遠的地方,一隻腳不方便的夢人用手杖靈巧地順著一條難走的路下到了河岸上。結提醒吊膽地一邊盯著他,跟著走下了河岸。一時間什麽也沒有發生,不管她怎麽問夢人帶她來這裏的理由,都是被夢人戲弄。正在站在河岸上的她感到詫異的時候,那些東西突然流了下來。


    然後就是,夢人所指的方向上,撒下這些東西的老人。


    那個老人,正是公寓的管理員。


    這些紙人,就是他漂下的。


    與其說漂下,不如說扔掉。公寓配有很完善的獨立垃圾棄置場,平時打掃的垃圾也都集中在那裏,可他竟可疑來到這種地方,把用垃圾袋收集的紙人倒向河裏。


    拄著手杖站在岩灘上的夢人,對無言的夢人說道


    「今天狀況不太好,在紙人狀況更好,漂下更多的時候,應該會很有『流雛』的感覺」


    「……」


    結一邊聽著麵帶淺笑的她說的這些話,一邊凝視河麵上的情景。在他的腦海中,搬家當天在電車上看到流雛的記憶,與在近處看到『流雛』實際樣子之間的乖離,讓她感到一種美夢被破壞一般的感覺,雖然輕微但確實受到了打擊。


    當時覺得那一幕是那麽的漂亮,以為是在祝福自己與兒子即將開始的新生活,然而現在眼前這一幕隻會讓人看不下去,覺得毛骨悚然。這就像是一直遠遠看著,認為是個很漂亮的公園,走進一看結果是一片陰森詭異的墓地,感覺遭到了背叛。


    在耳聞目睹到這陰森淒慘的事情,置身其中之後,又聽夢人講了好多流雛詛咒的方麵,這就更讓她的精神上吃不消了。


    結的內心懷著這樣的意識,沉默不語。這時夢人接著對她說道


    「這也相當有意思呢。想來,『流雛』這個詞所脫離的和製原意,也有表示『人體小河』的一麵呢」


    夢說的口吻聽上去非


    常愉快。


    結一聽到這話大吃一驚,即刻轉過身去。她掀起來了,以前在目睹衝進公寓院地內的人工小河中的這些紙人時,內心的感想正好與夢人所述完全一致。


    「那、那個……真木先生,那個『人體小河』是……」


    結經不住嚇了一跳,向夢人問道。


    她感覺自己的心思就像被看穿了……不對,若是偶然符合還要更加可怕。但夢人對結的回答,卻並未符合結心中的不安。那正好是結自己都忘記了的「答案」。


    「這是我書上寫到過的一個典故」


    「咦……啊」


    「是引用社會人類學巨著《金枝》中收集的事例。在蘇格蘭高地一帶,以前廣為流傳並並信仰一種叫做『柯普·克裏德』的詛咒人偶。用土偶象征想要加害的對象製造突然,然後在土偶全身紮上針或碎玻璃泡進流水中,人們認為隨著土偶被流水漸漸衝散,該對象的身體會漸漸消瘦下去。然後由於有條河裏泡的詛咒土偶實在太多了,於是就有了個別名。


    那就是————『人體小河』。


    看著現在這個情況,感覺所謂的『流雛』與那個典故不乏共通之處呢。我隻是這麽想的,你莫非不記得了麽?那是西任小姐自己負責的書,應該讀過才對吧」


    「……不好意思,我給忘了」


    結不禁慚愧地縮緊身體,向夢人道歉。那是他的代表作《詛咒係列》的一冊中涉及到的淵博知識。怎麽說這也是結自己負責的係列,應該是記得的,但那種細節部分的記憶卻十分模糊。


    「好過分啊,一不當我的責編立刻就忘掉了麽?」


    「不、不是那樣的啊」


    聽到夢人壞心眼的刻意挖苦,結不由自主地辯解起來。


    「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請不要對我耍壞心眼」


    夢人「嗬」地一笑。結隻能感到愧疚。


    結雖然慚愧,但在心中明白了一件事。


    結在公寓小河旁之所以會產生那種『人體小河』的感想,肯定是因為度過夢人的小說。讀過之後,盡管沒能留在淺層記憶中,但確實地存儲在了腦內的角落,所以在看到順著小河流過來的大量紙人的時候,才會潛意識間與之呼應,「想起」那個片段。


    「……這個先不說了,完全不相關的土地與文化,由於完全不同的理由讓河中充滿人體,這很有意思呢」


    在結想著那種事情的時候,夢人將脫韁的話題引了回來。


    夢人在說話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將手杖換了隻手握持,在漂著紙人的河岸上蹲了下來,向河麵伸出手去。


    管理人倒掉的紙人之中,有一隻離群飄到了突出水麵的岩石上,掛住了。夢人臉上掛著淺笑,將手泡進河水中,將那隻吸水發脹的紙人從岩石上剝落下來,輕輕地撿了起來。


    「雖說有『沒有飄走的流雛會變成怪物』的傳說,不過看看這個樣子,怪物似乎出乎意料的多呢」


    接著,她對結說道


    「然後我查了查與之類似的事例,找到了德島名為『傷寒坊』的典故」


    「……傷寒坊?」


    「沒錯。所謂傷寒,大致就是代指發燒的古語。相傳在罹患傷寒的時候,製作名為『傷寒坊』的稻草人偶,然後在脖子上掛上在竹筒裏裝酒的東西,將稻草人偶送出家門順流漂下,病就會好。另外還說,那個稻草人偶飄到哪裏,傷寒就會在哪裏流行。在當時,傷寒是會要人命的」


    「這……」


    的確是與流雛相同的係統,但與向流雛中轉移的『厄』不同,並非模糊不清的東西,而是非常具體的災難。


    「就是這麽回事」


    然後夢人將重心壓在手杖之上,站起身來,將手中吸水發脹的紙人拿至與視線齊高,觀察起來。


    「這個『雛』裏麵,究竟注入了什麽呢?」


    「……沒關係麽……碰那種東西」


    結禁不住往後退,向夢人這樣問道。


    夢人笑道


    「誰知道呢。西任小姐要是碰了我不清楚會怎樣,反正我是沒問題的。以前我也說過,這樣的東西我試了不會有什麽作用」


    「確實說過……」


    「自古以來,在各類的文化圈中都流傳著巫術對殘疾人不起作用的說法,所以我覺得可能是因為這隻腳的關係吧。在剛才提到的蘇格蘭高地也是,人們相信象形巫術對身體有殘缺的人沒有效果。這正是一種『偶像咒術』吧」


    夢人一邊示意手中的紙人,一邊頗有自信卻又透著自嘲意味地開起了玩笑。結聽到這番話,有知道當笑還是不當笑。


    「不過我反倒更希望能有效呢」


    「真木先生……」


    「我都試過好多次了呢」


    夢人如此宣揚,豪邁地笑了起來。


    他的表情在結眼中,看上去並非那麽開心,莫名地感覺非常陰暗。真木夢人總是把「好想遭遇詛咒」掛在嘴邊。他雖然非常希望超常現象實際存在,但卻無法提出明確的證據,因此與他平日「想實際遭遇」的主張相一致。但他的說出那番話露出笑容的時候,有時那笑容會顯得十分陰沉,就像是想自殺卻被救的人的那種,自嘲的笑容。


    ……現在就像那種情況。


    夢人因為小時候的右腿殘疾,造成了現在這極度扭曲的性格。結在一定程度上還是了解,他的童年過得不能算愉快。


    「那、那個,真木先生,這事就先這樣吧……」


    結有些心急,轉變話題。


    「唔。啊,是啊。相比我的事,這個更重要呢」


    夢人就好像忽然注意到似的,再次轉向了結,此時他臉上的陰影已然消散。看到他的表情,結稍稍放下心來。


    「哎,總之情況就是這樣,以西任小姐提供的情報為基礎展開的調查,目前正在順利進行」


    夢人用一隻手示意放流紙人的這條河,說道


    「我讓大河內君也去到其他縣稍稍做番調查了」


    「咦?」


    結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件事,吃驚地向夢人反問


    「咦?其他縣?是哪兒?調查什麽?」


    「等有了結果再告訴你。要是告訴你我們正在調查什麽人什麽事情,讓你提供情報時造成不必要的偏見可就不好了」


    「哦……這樣啊」


    「那邊還得守候片刻。好了,既然這樣————我們這邊也開始走吧」


    夢人對困惑的結這樣說道,靈巧地將手杖戳在滿是岩石的河灘上,順著河灘走了起來。


    「咦?走?上哪兒去?」


    「當然是管理員先生那邊啊」


    在夢人示意的方向上,將紙人全部丟進河裏的管理員,現在正對著河雙手合十進行祈禱。


    「這、這……」


    「機會難得,就直接問問她為什麽要在這種地方放『流雛』吧」


    「這麽直接,沒問題麽!?」


    夢人對動搖的結搖了搖頭。


    「你指的是那層意思?是擔心管理員是犯人,被問之後襲擊我們?還是擔心問了不必要的時候,讓你以後在公寓裏會陷入尷尬?」


    「呃……兩、兩者都有!」


    「你還真是猶豫不決啊。你不是下定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就算引發什麽問題也要讓我進行幹涉麽?」


    「唔……」


    結有種請君入甕的感覺,無言以對。


    夢人見結這個樣子,開心地眯起了眼睛。結見夢人邪惡的表情變化,心裏想著「這孩子性格果然有夠遭」鼓起臉來。夢人揚嘴一笑,隨後扔下結繼續朝管理人所在的上流方向快步走去。結一時間駐足原地猶豫著,但夢人的背影


    漸行漸遠,她最終還是慌慌張張地追了上去。


    3


    「……哎呀,真是慚愧。隻因為被還被老伴狠狠地說過,那種『不好』的東西就要順流漂下去呢」


    管理員田端老人單手拿著垃圾袋,走在回去的路上被問到那種事,結果難為情地笑了起來。


    在困惑的結的麵前,話題沒一會就有了進展。聽過夢人所說之後,結隻覺得田端無非是在模仿流雛進行某種莫名其妙的『儀式』。夢人沒有去管猶猶豫豫的結,立刻走近田端,單刀直入地用一句「你在做什麽?」喊住了田端。


    當時,田端也難免吃了一驚,但後麵的應對本領令人驚歎。麵對戒備起來的田端,夢人指向了在一起的結,表明自己是結工作上有來往的人,來祝賀結喬遷之喜,現在正讓結帶他四處參觀。然後夢人完全隱藏了平時那種扭曲,以良好的處世姿態開始與田端攀談,沒一會兒工夫便解除了田端的防線。回過神來,三人正一起往公寓走,同時夢人開始提出當初想問的事情。


    田端就這樣被他套出話來。


    據田端所說,那個『紙人』其實自從公寓落成第一次募集入住者以來,就經常出現在公寓的院地之內。身為管理員的田端在清潔時,最開始似乎是當做垃圾按正常方式處理掉的。但沒過多久,與田端一同負責公寓清潔的妻子漸漸開始覺得那種東西陰森可怖,便嘮叨著要他將這種東西扔進河裏漂走。


    這種東西指的就是————『咒物』。


    「她還說不那麽做的話垃圾棄置場就放不下了……哎,雖然覺得這樣蠢兮兮的還費事,但還是乖乖照做了。哎,不過老伴雖然總喜歡說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過違抗她可一件好事都沒有呢」


    田端笑了笑,接著說道


    「最開始我覺得她小題大做,很不開心,而且覺得隨便往河裏扔垃圾不好。可最近不是很糟糕的事情接連不斷的呢發生麽?所以我也開始有些覺得,老伴說的或許也不無道理……」


    田端歎著氣露出,用無奈的眼神嘀咕了一聲之後,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對著遠遠看著公寓方向的夢人慚愧地說道


    「啊,看我這臭嘴。你男的來慶祝西任小姐的喬遷之喜,我不該說這種話呢」


    「沒事沒事,我不介意」


    夢人露出平和的假笑,擺了擺手。


    「硬要說的話,我對那種迷信算很感興趣的。順便問一下,您太太有沒有什麽奇怪的迷信?」


    「哎呀,那種事完全沒有啊,很普通的。但她倒是很信那些個魔鬼邪神就是了」


    「嗯,比普通更傾向於『會去在意』的類型」


    「沒錯沒錯,就是那種感覺」


    夢人的概括精準地表達了田端氏的意思,田端氏點點頭。夢人也回應著點點頭。


    他們看上去完全打成了一片,至少結是這麽想的。田端氏已經完全忘記夢人是個外人,與夢人攀談。聽到關於公寓和自己的事情都被源源不斷地從田端嘴裏套出來,結的內心裏五味雜陳。


    不是說夢人的說話技巧如何,而是夢人現在詭異的舉止。


    正因為知道真木夢人平時的言行屬於典型的古怪作家那種,所以結才會覺得佩服、吃驚、難以名狀的恐懼。


    那麽善於交際善解人意的人,實際上是個以捉弄人為樂本性惡劣的家夥。在了解一切的立場上看著這樣的情況,結開始稍稍反思與人交際的問題。


    根本不知道對自己表現得很親切的人,背地裏究竟是一副怎樣的臉孔。


    結麵前的情景,儼然就是這番道理的縮影。


    不過,若是若是認真地去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在這個社會中是生存不下去的……眼前的縮影同樣包含了這個道理。


    看著假惺惺的夢人與開心攀談的田端,結感到作為成年人本應早已拋棄的東西,在心中揚起頭來。


    「……」


    可就算這樣,也並不是要做什麽就都能做到的。


    結在眼前情景的感染下喚醒那種不必要的想法,跟在夢人與管理員的身後。但最後到達公寓的時候,入口的自動門剛一開,便看到有很多居民聚集在管理員室前麵,於是立刻從沉思中被拉回到現實之中。


    「哎呀?大夥這是怎麽了?」


    田端詢問情況。


    「啊,管理員先生,你回來的正好」


    結也很好奇地看著情況。在回來的三人麵前,這群以老齡人為主,中間混著一些主婦的人之中,一位好像是代表的老婆婆轉過身來。


    「荻野小姐。大家聚在一起,這是做什麽?」


    「管理員先生啊,我們相互商量過,這棟公寓有監控錄像對吧。能拿給我們看看麽?」


    這是一位看上去很穩重,皮膚曬成土色的老婆婆。蜷曲著腰的荻野小姐朝著田端走了幾步,投以凶惡的目光,用嘹亮的聲音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咦?監控錄像麽?為什麽……」


    「盛先生一家不可能虐待兒童,我們要找出殺害他們孩子的凶手。錄像上應該有的吧?」


    「!」


    老婆婆此言一出,連結都感覺到了強烈的緊張感,仿佛就連管理員室前麵的空氣都繃緊了似的。聚集起來的大夥各個麵容嚴肅地對荻野小姐的意見點頭認同。他們大部分是平時在公寓院子裏或地方中心聚在一起閑聊的老年人,大夥似乎是為了與田端直接談判才聚集在這裏的。


    麵對這樣的一群,田端氏含糊其辭


    「這……呃,荻野小姐,這未免有點……」


    「你是說不給看咯?我們也被錄在上麵了吧。哪裏有自己被錄了還不讓看的道理」


    老婆婆很厲害。而且她身後許多雙認同的目光同時向田端刺去。


    田端氏愁苦難耐,即便這樣仍舊試圖說服眾人


    「哎呀,錄像要聽候警方調用……」


    他覺得把警察搬出來大家就會乖乖退讓,可不了完全是火上澆油,老婆婆激動起來


    「不就是那些警察懷疑盛先生夫婦麽!」


    「就是!」


    最後連後麵助陣的人也跟著怒吼起來


    「這還用說麽!就是因為警察信不過,我們才來這裏的!他們肯定早已認定就是盛先生夫婦做的,覺得根本不用查啊!還是說,管理員先生認為是盛先生夫婦把大和君虐待致死的?」


    「啊,不……絕無此意……」


    「那你倒是給我們看啊!難道讓盛先生夫婦蒙受不白之冤被抓進牢裏就好麽!?」


    「不,絕無此意……」


    「怎麽可能是盛先生夫婦做的!怎麽偏偏懷疑他們!盛先生夫婦對我們老年人都很好,也非常疼愛大和君,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盛先生不可能是凶手。那些警察全都瞎了眼,根本不想好好調查!」


    大夥七嘴八舌,聲音越來越大。田端招架不住了,但還是拚命地想要控製場麵,一邊雙手擺著動作一邊安慰眾人


    「別、別激動……」


    「你要我們怎麽不激動!」


    但這隻能使火燒加油。


    聚集起來的居民們,怒火越燒越旺。


    然後,圍觀的人中有一個最終喊出了這件事。


    「別廢話了,快給我們看!殺害孩子的凶手肯定錄在裏麵了吧!誰是真凶一看監控錄像就全清楚了!快給我們看!裏麵肯定錄下了406室那個家裏蹲!」


    大家大吃一驚。


    一時間沉默下來。


    這陣沉默,如同某種決定性的裂痕。


    盡管隻有短暫的瞬間,卻是決定性的,致命性的間隙。然後在下一刻,仿佛在場所有人心中那道看不見的『堤』統統潰決了


    一般,封在裏麵的『惡意』『厭惡』『恐懼』化作一股濁流噴發而出,當場爆發。


    「沒錯,肯定是那個家裏蹲幹的!」


    一個老人喊了起來。


    以此為開端,聚集在這裏的老人、老婆婆、主婦,全都將迄今為止沒有在明麵上提過,但一直藏在心裏的話大聲喊了出來。


    「凶手就是他!」


    「沒錯!這還用說麽!」


    「肯定錄下來了!」


    「你要包庇罪犯麽!?」


    「一直就覺得他很惡心!又不工作,還穿著奇裝異服到處溜達!」


    「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會出事!」


    「我一直擔心得不得了,生怕孩子會被他怎麽樣!」


    「你不是管理員麽?不要放任那種危險的家夥,倒是管一管啊!大家都在害怕啊!再說那個爺爺也是……!」


    「廢話少說,快放出來看看!」


    「你要包庇凶手麽!?」


    「拿出來!!」


    「放!!」


    「放!!」


    僅在頃刻之間。


    回過神來,田端氏頃刻間被居民們逼得走投無路。暴徒們的叫喊、指責,震耳欲聾地淹沒了管理員室周圍。


    充斥著猜忌、憤怒與而已的吼叫換做波濤,吞沒了現場的一切。令空氣震顫的狂熱怒吼聲與感情此起彼伏,將幽靜的公寓入口的小小空間刷成一片狂亂。


    「…………!!」


    茫然。


    結一個人被留在這混亂之外,茫然地杵在原地。


    居民們與鄰居們充滿憤怒與惡意的狂熱,讓身處其中的結嚇得渾身發軟。她無助地愣在原地,負麵感情的熱浪如同炙熱的能量直襲大腦,將她吞入其中。她隻能感受到,自己心髒像鬧鍾一樣飛快地跳個不停。


    怎麽辦,腦袋跟不上了。


    怎麽辦,不知道該怎樣才好,什麽也做不到。


    但忽然間,他想起此處的局外人不止自己一個,於是向自己身旁看去。


    真木夢人撐著那跟結實的手杖,一邊看著眼前的這場混亂,一邊靜靜地在笑。


    「……」


    在她看到那表情的那一刻,那份傲慢甚至讓她忘卻了混亂,完全呆住,禁不住愣愣地凝視夢人。


    但夢人這個時候沒有理會跟不上狀況的結,朝著眼前正在展開的激烈混亂忽然開口,用不算大,但卻神奇地能溜進人們意識中的聲音,說道


    「哎,大夥」


    「!」


    隨後,就如同被夢人這一聲降了溫一般,騷動從


    外圍開始稍稍平息下來。


    人們這才意識到眼前有個從未見過的局外人,就好像頭腦稍稍冷卻一般,略微地恢複鎮靜。然後,夢人趁著這份鎮靜產生的空隙,又朝人群中扔進了一句話


    「大夥莫非對那個406室的人有什麽仇怨?」


    這一刻,空氣凍結了。


    此刻已經逾越了鎮靜的範疇,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就像凍結了一樣張大眼睛,看著夢人。


    「啊,我這個外人插嘴不好意思。不過從大家的表現看,覺得可能是這樣」


    在怪異的氣氛中,夢人毫不畏懼地露出燦爛的微笑。然後,夢人說了句「那麽失陪了」,輕輕點了下頭之後,以自然的動作轉過身去,穿過自動門快步離開了公寓。


    「………………」


    之後留下了一陣沉默。


    暴露在這份沉默之下,結困惑地向大夥低頭致歉,跟著夢人離開了管理員室門口。


    她剛一來到外麵,就感覺像是得到釋放一般,呼吸變得順暢。她發現了夢人走在前麵的背影,跑步追了上去,帶著略微紊亂的氣息朝他喊過去


    「真木先生!!你剛才是幹嘛!?」


    夢人臉上依舊掛著那有所企圖的不祥笑容,沒有停下拄杖前行的腳步,僅僅轉動目光向身旁的結看去,開心地說道


    「尚在調查之中」


    「喂!」


    情況並不簡單,結不可能被這樣的話搪塞過去。


    「等拿到確切的證據再說。不過嘛……相當有意思————不錯的反應」


    夢人來到稍稍偏離公寓正麵的路肩上,朝著似乎很奢侈地一直讓等的出租車舉起手。然後,出租車開了過來,夢人乘了上去。


    「我就先走了。啊,如果可以,最好是把剛才那場關於監控錄像的爭執看到最後,然後再告訴我」


    「真木先生!」


    夢人之留下這些話,沒對結的提問做任何回答,留下邪惡的笑容,乘著出租車離開了。


    「…………真是的!」


    在無法釋懷之中目送出租車離開的結,被獨自留在了路旁氣的直哆嗦。她吼了一聲之後,又深深地歎了口氣。


    她久久站在原地,心中懷著不滿。剛才呈現的那一幕究竟怎麽回事?夢人究竟在調查什麽?他究竟了解到了什麽地步?疑慮與不滿充斥著她的內心。


    而且,她還感到困惑。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在她望著出租車消失的方向,呆呆站在原地的時候,不滿漸漸平息下來,最終困惑占據了主導地位。


    「……」


    自從搬到這棟公寓來之後,名為「日常生活」的外殼已經有好多次開裂,隱藏其下的隱情顯露出來。在剛才那一刻,從剛才發生的事情中,又看到了一些。


    逼著管理員拿出監控錄像的居民,指名凶手是406室的『兒子』。結算是親眼見過那個老人的孫子,確實覺得那個人很惡心,也理解有孩子的母親會感到不安,但著實沒想到居民們會對如此視他為危險。


    ——難道過去發生過什麽?


    這樣的疑問湧了上來。


    她覺得夢人知道些什麽,已經查明了一些事情,在那個地方像那樣插嘴的可能性本來就很高。而且從夢人臨走之際的口吻中,也能鮮明地感受到這一點。


    結心想……406室的居民,究竟是怎麽回事?


    光從聽到的消息了解到,那個老人的『孫子』是這裏土生土長的人,而且應該與五十嵐小姐和棚橋小姐的丈夫,以及杉北小姐本人在童年時期非常熟悉。


    而這樣一來,這話題反而沒法拿出來聊,但還是想找機會問個清楚。


    結心裏這樣想著,總算是轉過身去。回到公寓之後,那些居民們仍在管理員室門口圍著管理員爭執不下。


    「……」


    結的意見也跟夢人說的一樣,覺得應該將這件事看到最後。


    可是光看這情況,感覺不到事情有一丁點進展的跡象。


    看著這情況肯定會影響心情,眾人圍著管理員對管理員施壓的情景一直持續著。


    這是一鍋猜忌、義憤、厭惡的大雜燴。


    結看了一會兒,但她決沒有那麽多人閑工夫,並沒有一直看下去,隻好轉身離開這個吵鬧的地方。


    ……然後到了傍晚。


    結在去保育所接克己的時候,在保育所門口與今日子和棚橋小姐碰了頭,一邊等待孩子一邊詢問他們有關406室那個『兒子』的事情。


    「哎……就跟結小姐說的一樣,經這麽一說發現他們確實是同年級的同學,應該認識的人」


    「的確」


    「是吧?那有沒有聽說什麽?」


    「說不準啊……不過這麽一想,發現我家先生的確沒怎麽說過那個人的事情。五十嵐先生啦,盛先生啦,渥美先生啦……其他同學的事倒經常說呢」


    「哎,我家老公也差不多」


    「是這樣啊……」


    今日子與棚橋小姐都


    覺得有些奇怪。


    「杉北小姐應該直接認識吧?」


    「應該是的」


    「不過,也幾乎沒聽杉北小姐說過」


    「就隻是最近聽過一點」


    「……唔,經你這麽說,確實有些在意。我去找我家先生具體問問吧」


    「我也去問問吧」


    「然後等杉北小姐來了,也試著問問吧……」


    「嗯……」


    之後,大家一起等了會兒杉北小姐。


    最後過來的,是開車的杉北先生。


    大家希望落空,很杉北先生稍稍寒暄一番,直到分別的時候都沒人提到406室那個『兒子』的事情。可能是因為要跟好不容易相處融洽的新朋友分別感到寂寞,從璃恩上車直到杉北家的廂型車消失在視野之外,默默地凝視著好長一段時間。


    然後————


    結帶著克己回到家,在四樓剛下電梯就發現很吵。


    隻見正在吵鬧的是群曾經見過的人。上午在管理員室前麵吵著要看監控錄像的那些居民,這次聚集在了406室門前,圍著406室的玄關正朝著裏麵嚷嚷什麽。


    隻見406室的房門敞開著,那個額頭上有顆大痣的生駒老人正在外麵與那群人對峙。老人衝著周圍大發雷霆破口大罵,想要驅趕聚集起來的居民們。


    老人大叫


    「給我回去!我家孩子什麽都沒做,回去!!」


    可是周圍的居民反倒仗著人數對老人步步緊逼


    「廢話少說!把那個家裏蹲交出來!」


    「交出來!」


    「要是真的什麽都沒做,怎麽不敢光明磊落地出來!那就說說看,他那天半夜都做了什麽?幫忙證明盛先生是無辜!」


    「不敢在我們麵前現身,肯定心裏有鬼吧?」


    眾人七嘴八舌,吵著讓那個『兒子』出來。


    「……」


    攻擊目標似乎轉為那個『兒子』本人。


    結拉著克己的手,悄悄原理這場騷動。


    「媽媽,今天生氣的人好像很多啊」


    克己臨走的時候,壓低聲音這樣說道。


    「……是啊」


    對於克己的這份感想,結隻能回答這些。


    ?


    大河內虎一憑著喜好專程騎機車離開東京,來到約七百公裏外中國地方的某山間小鎮。(譯注:日本的中國地方,並非中國)


    那裏雖然在區劃上被定為市級,但經過合並再合並之後成為了肥大化的人口稀少的自治體的邊緣小鎮。除開小型的中心聚落,這是片隻有零零星星的老舊農家在廣袤農田與山林中稀疏分布,稱呼其為山村也沒什麽問題(事實上,合並以前的名字也是村)的,就像被遺棄一般的土地。


    這裏勉強開通了電車,有個容易跟帶頂棚的巴士站弄混的無人車站。在車站附近,有個木質建築的辦事處。那是整個聚落最醒目的建築,雖然是木頭做的,但周圍像城堡一樣圍著塗成白色的土牆,雖然老舊,但氣派程度看上去與聚落規模不相稱。


    然後,還有一幢像是辦事處附屬的,倉庫一樣的建築。


    從格局來看,包括辦事處的房子在內,這些房子本來應該是古代官員的氣派宅院。那個感覺就像倉庫倉庫,作為倉庫來說實在很大的建築,入口的門敞開著,上麵掛著一塊帶木紋的木頭招牌。


    『鄉土資料館』


    傍晚。身材高大肥滿,身穿機車服的大河內踩著碎石地,來到了這棟建築跟前。


    然後,他向建築及周邊張望。這個辦事處和資料館周圍,雖然有著廣闊的院地,但沒有鋪上柏油,是經過長年累月的踩踏變得十分堅固的,混著碎石的黑土。停車場是用金具將直接將破破爛爛褪了色的塑料繩固定在地上劃分出的停車位,上麵停靠著車輛。


    大河內那輛針對遠距離騎行的外國產大型機車也停在這個停車場的一角。那輛機車盡管在散發著昭和氣息的日本山村風景之中顯得格格不入,但作為遠遊僻地的道具卻又與此番風景可謂有著極致的調和。將自己的機車放在盡頭之內,用智能手機拍了張照片之後,大河內便雄赳赳氣揚揚,大步流星地踏入資料館的入口。


    資料館未設接待,也不收費,裏麵隻擺著村子的曆史文獻與文物。裏麵的熒光燈已經老化,十分暗淡,地麵是鋪著薄毯子的木地板。這裏以倉庫來說很大,但以資料館來說顯得莫名的空曠,裏麵擺著包括就農用器具、林業用具與製品、老照片在內的,關於村子曆史與當地名士的介紹,實際上就是一堆不值錢的破爛。


    大河內在門口脫下皮鞋換上塑料拖鞋之後,踩著軋軋作響的地板在資料館中闊步前進,絕大部分展品隻瞥一眼進行確認。他表現得對偏僻鄉村的農業與產業毫無興趣,直接穿過了展品間,頂多就是看到舊農具展品上掛著黏有死蟲的蜘蛛網後微微苦笑一笑而已。


    其實,在大河內進入資料館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發現了他要找的東西。


    他要找的,並不是流露著曆史的舊工具,也不是從內部展覽室中隱約露出來的,存放著略顯珍貴的物品的玻璃櫥窗。他筆直走向的,是與門口相隔不遠,介紹村子活動的,感覺不到多大曆史感的展區。


    在展區的一角,那東西並沒有放在櫥窗裏,也就表示根本不珍貴。那是拍攝年間活動的照片展板,以及將少得可憐的活動中使用的小道具貼在裸牆上製成的,透著弄弄外行人感覺的展覽。大河內將他碩大的身軀立在展覽之前,注視著其中一點,然後露出略顯興奮的笑容,將剛剛收進口袋裏的手機再次掏了出來,將展品拍了下來。


    他一臉興奮地操作手機,用郵件將照片發送出去。


    郵件發送後,沒過多久手機就響了起來。在空無一人,靜悄悄的資料館內,大河內非常自豪地接通電話


    「你好,真木老師!真的有喔,照片拍得怎樣!」


    他無比自豪地大聲說道


    「『人偶』的出處就是這裏!就是叫生駒的老爺子的故鄉!而且當地人姓生駒的也貌似不少喔!」


    如此說道的大河內麵前的,是拍攝當地舉行流雛活動的情景的照片展板,以及實際使用的,與大部分地區能夠看到的,紙製的身體上粘著白黏土製的頭部的那種形態不同,連和服之上的頭部也全都用用紙製作的扁平流雛,也就是說與公寓裏不斷拋灑出來的紙人相同的東西,就像昆蟲標本一樣靜靜地貼在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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