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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在公寓一樓的門廳,盛一郎正大口大口抽著戒掉好久的煙,這時發現身著西裝的棚橋和也從停車場走來,立刻抬起臉,將香煙在便攜煙缸中碾熄。


    「抱歉,回來晚了」


    「沒關係,你是有工作在身吧」


    一郎一邊將便攜煙缸收進口袋,以便回應道歉的和也。香煙的煙霧在夜晚澄澈的空氣中彌散開來。和也看到這個情況,有些驚訝地揚起眉梢,用下巴示意那些煙,向一郎問道


    「煙已經戒很久了吧」


    「是啊」


    一郎笑也不笑地點點頭。


    「是戒了。在老婆懷上的大和的時候」


    聽到這個回答,和也一時忍不住表情扭曲起來。但是,他沒有繼續再聊這個話題,就像轉換心態一般斂去表情,朝公寓的中庭指了過去。


    「那我們出發吧」


    「嗯」


    一郎點點頭。


    「淳一那家夥應該在家。我拜托過佐知,讓她隻要他一回來就打電話告訴我」


    「這樣啊」


    和也所指的方向,是b棟定投的111室。一郎再次麵無表情地點點頭,跟著先行的和也走了過去。


    「真對不住」


    「沒什麽」


    兩人一邊走,一邊進行不多的交談。


    和也就想受不了沉默似的,時不時就會尋找話題,一郎雖然有回答,但回答的都很短,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聽。


    「我也叫過真沙輝了,不過他似乎不來」


    「喔」


    「他說很荒唐」


    「像那家夥的風格」


    兩個男人的腳步聲,在撒下寂靜的漆黑天空之下,穿過被常夜燈昏黃的燈光蒙蒙照亮的中庭。


    雖然有暗淡的燈光照亮過道,但公寓就像死了一樣安靜。一郎走在裏麵,想到自己最愛的兒子在這片寂靜之中孤獨受凍,短短幾天裏便明顯消瘦下來的臉頰內側之下,他悔恨地咬緊了牙齒。


    他是為了下麵能夠冷靜對話,在發生情況時控製和也而過來的。


    當然,他現在也是這麽想的,可是在這一片死寂的昏暗中走著走著,想象自己兒子慘死的地方就在這深夜冰冷的空氣與寂靜之中,冷靜的心漸漸被磨光。


    兒子,當時就是在這片夜色中。


    他就是死在這片黑暗中。


    ——兒子就是在這片寂靜中被什麽東西給帶走,最終凍死的。什麽東西……有什麽東西?鬆野淳一真的知道那個「什麽東西」麽?這裏有什麽東西,大和是怎麽死的麽,那個無賴一樣的男人真的知道麽?如果他真的知道,如果弄清真相,我到時候會怎麽說,會怎麽做呢?


    「…………」


    一郎一邊走,一邊思考。


    他得不出答案,下意識間攥緊拳頭,指甲都深深陷進手掌裏。


    一郎發覺這一點,放下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將正在微微顫抖的拳頭緩緩鬆開。他用力大的讓他自己不敢相信,手掌上留下了從未見過的深深指甲印,部分因為內出血變成了紫紅色。


    然後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在了111室的門前。


    和也站在前麵,按下了內線電話的門鈴。


    這段莫名激發緊張感的沉默持續片刻之後,門靜靜地打開,鬆野淳一的太太從裏麵露出臉來。


    「……你們好」


    出來的太太比憔悴的一郎還要消瘦,那張臉活像幽靈。


    和也無言地向太太點點頭。太太默默地縮回門去,隨後和也走進玄關,一郎也緊隨其後,默默地跟太太致以問候。太太也向一郎回以問候,但她跟一郎一樣失去了孩子,每天精神上受到媒體與警察乃至各個方麵的摧殘,意誌和感情都被消磨了不少。


    「淳一那家夥在裏頭麽?」


    「……」


    和也問道。太太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進行這番簡短的對答之後,和也與一郎站在了玄關之內。


    進了門之後,屋內的情況映入眼中,然後他們立刻察覺到了。察覺到之後,兩人同時停下了腳步。在這短短幾天裏,鬆野家的家中給人感覺異常的昏暗,一片狼藉。


    從他們的角度,隻能看到玄關、走廊、以及從頂頭前敞開的門看到客廳的一部分。然而就光這樣,都能看到衣服、空罐、塑料瓶以及幾隻塞滿的垃圾袋扔在走廊上和客廳裏,牆壁看上去髒兮兮的,仔細一看還有傷痕,玄關和走廊的角落積著灰塵和頭發。


    不知為何,屋內的空氣出奇昏暗,滿是灰塵,而且還出奇陰冷。淤塞的空氣十分渾濁,而且聚滿濕氣的空氣中微微彌漫著廚餘垃圾爛掉一半的臭味、黴味、以及嬰兒排泄物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餿臭異味。


    不曉得為什麽,燈光的亮度明顯很低。


    好奇怪。大夥不久前對淳一的作風提出意見,讓太太去避難的時候,還不是這種狀態。


    這一樣的氣氛,就像是屋子本身隨著住在裏麵的人一起腐爛掉了似的。一郎在感到吃驚同時,心中還有些受打擊。痛失愛子的一郎沒有經曆去管鬆野家,在這短短數日裏完全改變的家中空氣,讓他不禁想到有著相同境遇的自己未來的樣子。


    一郎愣愣地問道


    「怎麽了……」


    「沒什麽……不過,他還沒睡」


    太太心不在焉地回答了提問,但那算不上回答。


    「好傷心……可我要是不傷心的話,幸彥就太可憐了……」


    「……」


    「為了幸彥,我必須哭……可是,我還有小寶寶要照顧,必須好好照顧…………而且小寶寶要是哭起來,淳一在家的時候就會露出很可怕的表情朝屋裏吼過來。『什麽事!沒什麽事就讓她閉嘴!』……真的好可怕……還拿刀過來……」


    太太斷斷續續地說明情況。一郎與和也聽著鬆野家不知不覺間被逼到最投無路的狀況,都不禁失語。


    而這份無言,一下子就被打破了。


    「喂!少把人當聾子!」


    一陣怒吼,還有空罐子掉在地上的聲音。


    一郎與和也回過神來,抬起臉向走廊一看,隻見淳一踢飛了扔在地上的空咖啡罐,從客廳裏走了出來,站在了走廊上。與此同時,還聞到了從他身上散發出的強烈酒氣。他身上的西裝皺皺巴巴,目光呆滯,口齒也有一點點不清,處於爛醉如泥的狀態。然而酒精明明在起作用,而且淳一是那種喝了酒皮膚很容易發紅的體質,然而他現在麵無血色,隻有眼睛釋放著蜇人的凶光。


    而且,他手裏正握著一把很大的匕首。


    「阿淳……」


    「淳一,你……」


    兩人說來也記得,淳一有在收集匕首,記得是從上初中的時候開始的。兩人如今在最糟糕的狀況下,想起了之前完全遺忘的自己發小的那個興趣。淳一從那個時候起,就已經是個肆意妄為心術不正愛欺負人的孩子了,總能若無其事地邊笑邊用刀指向欺負的對象,甚至是同伴。


    想起來了。


    大家成為出色的大人之後就完全忘記了,但他就是那樣的男人。


    那樣的男人現在緊握著刀,爛醉如泥,惡狠狠地瞪著兩個發小。他雙眼之中在酒精的作用下完全顯露出來的感情是憎恨,已經完全失去了冷靜,就連柔道有段者的一郎也感覺到了危險。


    「……你們這次是來幹嘛的」


    失常的眼神,低沉的聲音,都顯露出了淳一沉在心底裏的激烈情緒。


    「那眼神怎麽回事。在小看我麽……信不信我宰了你們」


    一郎注意到淳一憤怒的目光,想身旁看去。站在身旁的和也麵對那種狀態


    的淳一,別說是害怕了,甚至還更加憤怒地瞪了回去


    「你給我適可而止!」


    「喂,別衝動!」


    一郎感到危險,抓住和也的肩膀。


    「別激動,那家夥現在不正常」


    可是和也根本不管淳一又沒有拿刀,一股恨不得立刻朝淳一撲過去跟他拚命的架勢。


    一郎非常吃驚。


    ——和也為什麽這麽拚命?和也明顯也很不冷靜,必須阻止他們。


    在一郎想著這些的時候,握刀的淳一回瞪著一直瞪著自己的和也,朝玄關走了過來。


    「喂……」


    「……」


    逐漸接近的這兩人所釋放的怒氣,一郎就連皮膚都能感覺到。


    淳一雙眼充血,和也瞪圓雙眼迎了上來。


    兩人的精神都不正常。一郎將和也的肩膀拉了回來,可和也看都不看一郎一眼,將一郎甩開。


    「放開」


    「別衝動!」


    和也沒脫鞋就踏進了家門。


    言語已經不能阻止他們了。淳一因醉酒而變得渾濁的眼睛,憤怒地挑了起來。


    一郎伸出手,可是準備上前的身體卻收到了阻力。他的衣服被抓住了。是淳一的太太對情況感到害怕,抓住了一郎的衣服。


    「唔……」


    「少瞧不起人了!」


    淳一大聲叫喊,唾沫橫飛。


    「我知道,你們統統都看不起我!」


    已經不行了。一郎很清楚。他在政府窗口遇見過這種狀態的人。那個人爛醉激動,就跟眼淳一現在的狀態完全相同。他不滿政府的接待,在窗口胡鬧,對著負責辦事的人員以及接到報警趕來的警察揮舞利刃,造成人員重傷後被逮捕。眼前的情況非常熟悉,甚至有種既視感。恐怕淳一現在會毫不猶豫地對和也用刀。


    一郎渾身發寒,拚命阻止。


    「喂,快住手!」


    但兩人根本阻止不了。


    和也又上前了一步,淳一爛醉的頭腦對他的態度完全激動起來,一邊大聲威嚇一邊大步逼近和也,隨著一聲大叫將手中的刀高高揮起。


    「!!」


    一郎心髒受挫。


    長久相處的朋友,就要在眼前被另一個朋友殺死了。


    「噫……」


    太太慘叫了起來。可是,意料之中的那一幕沒有成為現實。走到了玄關,揮起刀的淳一,卻突然驚訝地張大了雙眼,就像中了定身術一樣停了下來。


    「……!!」


    可是,這個舉動……


    並非出於理性。


    他屏住呼吸,眼睛瞪得趕快都要飛出來。當時淳一的臉上浮現的,是真真正正的恐懼。


    他那蒼白的臉激烈地痙攣起來,感覺臉皮都要被撕破,但他眼睛看著的不是和也。停下來的淳一,目光直接穿過了和也和一郎,投向了他們背後大門敞開的玄關之外。


    「………………喂」


    困惑,緊張,感覺上出奇漫長的沉默。


    沉默過後,在淳一繃緊的臉上,那顫抖的嘴裏漏出嘶啞的聲音


    「喂…………那是什麽鬼東西……」


    「……?」


    在場的所有人,都無法理解他這話的意思。


    不過,淳一的突然轉變,以及眼下匪夷所思的情況,讓一郎完全呆住了。但隔了一會之後,淳一在所有人的麵前用顫抖的手指指向了一郎他們身後,可怕地放聲叫喊。


    「那是什麽鬼東西啊!!瞧你們帶過來了什麽!!」


    「!?」


    所有人被他的喊聲嚇得渾身發軟。那叫聲就是如此可怕。


    轉瞬之間,現場的空氣被淳一的恐懼徹底渲染。對淳一的怒吼驚呆的其他人,下意識間轉向身後。可是那裏隻有一扇敞開的門與暗淡的玄關燈光,再往那邊便隻剩下中庭之中的深邃黑暗。


    什麽也沒有。


    空空如也的黑暗。


    但淳一緊盯著,手指著那片什麽也沒有空中,陷入了強烈的恐慌狀態。


    「………………!?」


    嗖……


    一郎從什麽也看不到的身後感到了一股惡寒。


    她在空空如也的夜色中,感覺到某種東西。那肯定是錯覺。


    那是由眼前這個男人的恐懼傳染,就像在本應什麽都不存在的身後的黑暗中,凝集成了某種東西。


    可是,那裏什麽也沒有,隻有一片空蕩蕩的黑暗。


    但淳一的的確確正看著「那裏」,恐懼不已表情抽搐,大喊大叫地開始後退。


    「住手……喂,住手!!」


    「…………!?」


    軋……


    「住手…………喂,別過來!!」


    他緊盯著空無一物的玄關,就像想要逃離身後看不見的某種東西似的,踩著軋軋作響的地板在走廊開始後退。


    「…………!?」


    「別、別過來!!別過來這邊!!」


    在驚呆的眾人麵前,淳一的目光沒有跟任何人對上,表情驚恐。


    在一聲幾乎喊破嗓子的叫喊之後,他轉過身去背對玄關,一邊驚恐萬狀地大喊大叫胡亂揮刀一邊連滾帶爬地逃向客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喂!怎麽了!?怎麽回事!?」


    隨後,呆住的所有人都在混亂之中動了起來。


    現場空氣緊繃,異常之極難以理解的情況令所有人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發抖。


    即便這樣,一郎與和也還是留下了愣在原地的太太,胡亂地脫下鞋子之後追了上去。一郎隻能追上去,他雖然知道自己陷入了恐慌狀態,但除了追上去別無選擇。


    兩人衝進客廳,看到淳一正縮在客廳的角落。


    他就像在被什麽東西窮追不舍一般,背對著房間角落的窗簾,看著走近客廳的一郎與和也的方向,但目光卻盯著不是一郎與和也之外的某種東西,眼睛驚恐地完全張開,將刀指著那邊。


    「別過來!別過來!!」


    他又喊又叫,恐懼得麵部扭曲,愣愣地站在原地。可是————淳一因恐懼而錯亂的樣子,在下一刻完全改變了。


    嗷嗷嗷!!


    突然。小嬰兒就像著火一樣,從身後的走廊上傳來哭聲。


    一郎大吃一驚,心跳加快。他不僅向身後一看,聲音傳來的門現在正關著。在記憶中,那裏應該是兒童房,裏麵放著一張嬰兒床,小嬰兒現在應該就睡在裏麵。


    這不奇怪,畢竟動靜鬧得這麽大。


    醒來的嬰兒哭了起來。但害怕的淳一一聽到那哭聲,臉上立刻轉為絕望的表情。


    「等等!!等一下!!」


    淳一叫了起來


    「住手!!我知道了,是我不好!!」


    這話並非是對一郎與和也說的。他目光對著比一郎他們視線要偏低一些的方位,對著什麽都沒有的地方,拚命地就像哀求一樣呼喊過去。


    一郎與和也不明白淳一在說什麽,看到了什麽,隻是看著眼前這異常的情況。


    嬰兒嚎啕大哭,哭聲從走廊完全傳了過來。


    「…………!!」


    淳一的眼睛,轉向聲音傳來的走廊,眼睛裏的恐懼被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恐懼所取代————下一刻,淳一徹底自暴自棄地,像慘叫一樣叫喊起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我照做!!」


    噗滋噗滋噗滋。


    淳一將手中的刀深深地刺進了自己的脖子,然後奮力側向切開。


    「咕謔」


    「欸……」


    淳一仰起頭,將厚實而且未經打磨的鈍刀奮力地插進露出來的脖子裏,然後用盡力量將皮膚、肉、以及遍布整條脖子的粗韌帶和血管割斷了。


    茫然……


    在兩人麵前,淳一口裏發出泄了氣的聲音,切開的脖子裏噴出細微的血霧。


    下一刻,一切都變成了紅色。從淳一切開的脖子中,鮮紅的血像噴泉一樣大量湧出,轉瞬間將穿著西裝的淳一身體還有客廳的地板染成紅色,然後發出劈唰劈唰的聲音,在牆壁和窗簾上撒上了可怕的斑點。


    「——————————!!」


    空氣之中頓時充滿了血腥味,連嘴巴都能嚐到血的味道。


    本能所避忌的,溫熱惡心的鐵鏽味,刺激著鼻腔深處,滑過舌頭表麵。


    咚的一聲,刀掉在了木地板上。與此同時,之前勉強站立的淳一頹然倒向牆壁和窗簾,在上麵黏糊糊地拖出粗粗的一道血跡,一點點往下滑,就像斷了線的提線木偶,手腳呈詭異的角度撒開,身體坍落在地。


    地板之上,眼看著血泊蔓延開來。


    鮮血像積水一樣擴大,最後沿著地板接縫的槽,把地上的塵埃粘在表麵,形成一片血池,一部分被窗簾吸了上去。


    淳一那雙變得空泛的眼睛對著半空,倒下的身體在血泊中痙攣了一陣子。在痙攣停止之後,從他頭部半張的嘴巴,以及撕開後露出烏黑血肉的頸部斷麵,一時間仍舊繼續汩汩地冒著血。


    「……………………………………………………」


    寂靜。


    回過神來,已是一片寂靜,不知不覺間,嬰兒的哭聲也停止了。


    在可怕的寂靜中,一郎與和也就像完全凍住了一般,連呼吸都忘記了。不知過了多久,連是長是短都都感覺不出來的時間感中,從兩人身後的玄關方向,傳來太太困惑的聲音。


    「那個……出什麽事了麽……?」


    「………………!!」


    最後,兩人身上的咒縛解開了,倒吸一口涼氣。


    接著……


    「阿、阿淳!?」


    「這、這是怎麽搞的啊!!喂,怎麽搞的啊!!」


    一郎與和也叫了起來。他們幾乎陷入恐慌,一邊叫喊,一邊驅策勉強還殘留著常識的大腦。


    「阿和,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啊……好!」


    和也遵從這蒼白的指示,撲向電話。


    「咦?那個,怎麽了……」


    「太太不要過來!帶著寶寶先出去……總之先趕緊出去……!」


    一郎雖然頭腦混亂,但在驚訝之餘製止了準備進客廳的太太,為了讓太太和孩子遠離這可怕的地方做出了指示。同時,一郎也不忍看到眼前的慘狀,拚命地來到走廊上,急急忙忙地打開最近的房間,尋找有沒有毯子之類能夠遮擋遺體的東西。


    但是……


    「……咦」


    就在看到房間裏麵的瞬間,本來急衝衝地剛撲進房間的一郎,卻頓時停下了腳步。


    這間房,是淳一的個人臥室。熟悉的統一格局,五張榻榻米大小。房間裏的熒光燈沒有開,厚厚的窗簾關閉著,而且走廊上的燈光找不到這間屋子,因此裏麵非常黑暗,無法清楚分辨房間內的具體情況。


    隻不過,房間裏頭擺著一張桌子。


    在黑暗的房間裏,擺在那張桌子上的台燈模模糊糊地亮著光,照亮了桌麵。


    桌麵在昏暗的光線下,孤零零地浮現在黑暗之中。


    桌子上麵————放著一個紅紅的,紅色紙人。


    紙人沒有了腦袋。


    用紙做成的紅和服雛人偶,白色的脖子部分被撕了下來,裏麵紅色彩紙的部分就像淒慘的斷麵一般露出來。


    然後……


    桌上還有一樣東西被照亮了。


    在屋頭紙人的旁邊,什麽也沒擺的桌麵之上,顯然是用刀刻了一小行潦草簡短的字。


    『去死』


    隻有這短短的兩個字。很短,很難看,但卻刻得非常深,非常清晰,那份源於單純的幼稚而暴露出的惡意如實地表現出來,釋放著深達根源的陰森存在感。


    看到那東西。


    一郎不禁呆住了。


    ——怎麽回事?房間裏頭照亮的那東西是怎麽回事?


    一郎一頭霧水,麵對著難以理解的這一幕,愣愣地伸手在牆壁上摸索,然後將摸到的開關按了下去,隨後熒光燈照亮了房間。


    「!!」


    這一刻,他渾身汗毛倒豎起來。


    去死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 去死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唔……!!」


    一看到那些東西,他渾身發怵,心髒差點驟停。


    「什、什麽……這是什麽啊……!?」


    光照亮的房間裏,牆麵上密密麻麻地刻著字。


    不……不光是牆壁上,包括天花板上,櫃子上,電視機的熒幕上,乃至門的背後,能夠刻字的一切地方全都令人發瘋地刻上了樹葉數不清的文字。


    隻有一個詞……


    『去死』


    無言,無數,亂七八糟,好像傷痕一樣……


    所見之處全都是字,數量之巨,細數之下恐會令人發瘋,就像可怕的蟲群一樣覆蓋整個房間。


    「…………………………!!」


    一郎渾身冒起雞皮疙瘩,冒出滿臉的冷汗。


    他感受著自己的汗水順著臉往下流,呆呆地站在房間裏完全無法動彈。


    怎麽回事!?


    這是怎麽回事!?


    他的腦子裏,被這個疑問完全塞滿。


    此刻置身於這異常情景之中,就像詛咒與惡意在皮膚上到處亂爬一般的陰森感覺侵襲全身,身體心靈全麵悚縮,徹底喪失思維能力。


    「唔唔…………!!」


    一郎喘不過氣來,忍受不住退出了房間。


    他看到了地板,鋪著地毯的地板上滾落著幾隻空啤酒罐,盡管屋內垃圾亂丟亂放,卻不知道為什麽在房間中心整理出了一片幹淨的空間,讓地板中心突兀地空了出來。


    在那種,有著某樣東西。


    某樣東西明顯有意地放在這個瘋狂的房間裏收拾得不自然的地板中央。


    那是一把刀。


    是一把明顯用來對付人的,外形凶惡的刀。


    那把刀就像鎮尺一樣,將一張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片壓在地上。


    紙上用圓珠筆寫著字。


    那自己潦草難看,是淳一的字跡。


    淳一,寫了這樣一句話。


    『正至 原諒我』


    「…………」


    一郎無言地看著這句話。


    乍一看,這是則留言。看上去就像留言。


    不然的話————就是遺書。


    一郎嘀咕起來。


    「正……至……?」


    然後,


    就在他疾呼無意識地,愣愣地念出上麵的那個名字時。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突然,公寓震動起來。


    「哇!!」


    心髒猛地跳了起來。情況來的十分突然。突然之間,就像有許許多多隻手在毆打公寓的建築一般,傳來讓人感覺房子震動起來的巨大聲響,震動了空氣、鼓膜、皮膚。


    「噫!!」


    「唔噢!!」


    從玄關和客廳,分別傳來太太跟和也的慘叫聲。


    一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聲音幾秒鍾後就停止了。之後,盡管屋子裏再度恢複了寂靜,但這股寂靜充斥著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異樣氣息。


    在這個房間之中的空氣,如同凍結一般異常。


    在外麵……發生了某種情況。


    剛才聽到的,是什麽?


    一郎腦子裏,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一個答案。


    剛才那是————敲門聲。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東西。剛才毫無疑問,就是強們的聲音。


    是大量的門,在同一時間,猛烈敲響的聲音。許許多多,許許多多,盡管不想去思考,但恐怕……不,肯定是除這間房之外所有房子的玄關門被同事敲響的聲音。


    「…………………………」


    這樣的情況,已經完全超出了意識的承受範疇。


    他不知道眼下正在發生什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麵對接蹤而至的異常狀況,他的思維徹底停擺。


    隻不過,他從外麵遠遠地聽到了好幾聲慘叫般、怒吼般的聲音。


    隨後,從更遠的地方傳來了救護車的警笛聲。那聲音不止一個,有許多量救護車正在開向公寓。一郎用自己仿佛已死的意識邊緣,就像事不關己一樣聽著那聲音。


    2


    晚上,克己的哮喘發作了。


    當時結工作到很晚,克己跟她在一個房間裏,在地上攤開素描本正在乖乖畫畫。情況就發生在結專注地盯著電腦,沒有去看克己的那段時間裏。


    哮喘容易在晚上發作。由於搬到這片土地來之後,克己的哮喘還一次都沒發過,所以結肯定是大意了。在持續了一陣喘不上氣的劇烈咳嗽後,藥物開始起效,可是氣管之中仍舊在發出嘶啞的聲音。克己精疲力竭地躺在被子上,結輕輕撫摸他的後背哄他睡著,內心對自己最近的大意懊悔不已。


    克己因咳嗽與窒息耗盡了體力,總算在藥物的作用下睡著了。


    就算睡著了,他每次呼吸仍在發出嘶、嘶的,痛苦的聲音。能夠感覺到肺部的渾濁聲音化作振動,傳到撫摸著他後背的手上。


    克己比同齡的孩子要個頭稍小一些,瘦弱一些。


    看著孩子衰弱地躺在被窩上,無法順暢地呼吸,自己卻無法替他做任何事情,隻能無所作為地守護著它。


    「對不起……」


    這樣的夜晚,以前讀過許多次。


    在這無助的夜晚之中,黑夜的沉積一點點地滲進她懊悔的心,她隻能對睡著的克己的側臉道歉。


    想來,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多。明明是為了克己搬到這裏來了,可是接踵而至的事情卻讓她沒辦法將大部分精力放在克己本人身上。


    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有必須思考的事情。


    有必須注意的事情。


    然後————還有讓她怎麽也放不下的事情。


    那些明顯不正常的情況,正一點點地侵蝕結的生活、時間,乃至她的意識與精力……今天也是如此。今天同樣給她增加了,比平時還要多的各種需要在意的事情,而且她為了防止克己哮喘發作,打掃衛生和曬被子必須特別注意,她也自知自己做的不盡人意。


    結本來因為性格固執,總是對自己的工作要求盡善盡美,而這種傾向在這種這時候冒了出來,刺痛了結的良心。


    對兒子的愧疚,讓她心情變得十分沉重。


    「…………」


    結再次麵對現在這種,每次克己哮喘發作都會變得十分凝重的時間。她懷著痛苦,無助地守護著胸口發出苦悶呼吸聲,勉強睡著的克己。這個時候,她不經意地注意到放在克己枕邊的素描本。


    在克己哮喘發作前,結沒有去管他的那段時間,克己會一個人玩。但結稍稍發覺到,在搬到這所公寓來之後,動不動就能看到克己畫的畫。


    那是有些詭異,有些陰森的畫。


    她問過克己畫的是什麽,但克己沒有回答。克己總是非常聰明地察覺到結在提問的時候是懷著怎樣的心清,如果體溫之中含了不安或憤怒的情緒,克己就會堅持不去回答。


    因此,結雖然很在意,但克己最近經常講素描本藏起來,不讓結這個做媽媽的看到。結隱隱約約意識到了讓事情變成這樣的契機,但她後來越是在意,克己好像也就越能感覺出來,反倒是結有兩天完全看不到他畫的東西。


    結也害怕他固執地將畫完全藏起來,所以不敢太強硬地追問,也就是放任他沒有去管。而就在放任的時候,她漸漸被自己的忙碌給衝走,意識漸漸離開了那些畫。


    這就像是一份證明『自己沒有好好看著克己』的新證據。


    「……」


    結凝目而視。


    盯著那本素描本。


    盯上克己哮喘發作前畫的那幅畫。


    ——他在畫什麽?


    結覺得這次機會難得,懷著純粹替孩子擔心的心情,顧及克己的樣子猶豫了一番————最後她下定決心,悄悄地將手伸向了素描本,摸索著翻開了有畫的最後一頁。


    畫上滿滿地畫著許多紅色的人。


    「………………!!」


    一看到那幅畫,結身上的每一寸皮膚同時冒起雞皮疙瘩。


    在素描本的紙頁中央,畫展一閃大大敞開的門一樣的東西。然後,他以淩亂的筆觸畫著塗成鮮紅色的人形的東西密密麻麻地站在那扇敞開的門中。以最直觀的語言來形容眼中這情景,就正如上麵那般,乃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蠟筆畫。


    結噤若寒蟬。


    這話符合小孩子的特點,沒有技術,但反而顯得更加毛骨悚然。


    這幅畫雖然質樸,但從筆觸之上鮮明地反映出,他絕非喜歡那全身赤紅的扁平人形物擠滿門口的景色而畫出來的。


    ——這是什麽?他畫的是什麽?


    結腦袋這樣想著,頭上冒出冷汗。


    ——不,更關鍵的是……這畫的是什麽地方?畫的是哪扇門?


    結不禁朝自己臥室的門看去,但從敞開的房門總隻能看到走廊,看不出任何與那副毛骨悚然的畫相吻合得部分。


    「…………」


    結看看克己。克己正在痛苦的呼吸中,勉強維持著淺淺的睡眠。


    她很想問,恨不得馬上把他叫醒,問他這究竟是什麽東西。可是,克己好不容易才脫離無休止的咳嗽地獄,從痛苦中剛剛得到安寧,她不忍心把他叫起來。而且就算現在問他,結也不認為他會回答。


    但是,不弄清楚會非常擔心。


    那幅畫就像恐怖作品裏經常看到的,小孩子被某種東西附身後畫出來的。


    或者,是擁有強烈的心靈創傷或心理極其扭曲的小孩子,描繪內心瘋狂的畫。


    結那種情形都不希望發生在克己身上。


    她的內心被不安所占據。


    一方麵也是因為他們是個單親家庭,結覺得自己可能沒有給克己充分的母愛,對此很困惑,很愧疚。


    「…………」


    結看了看素描本,看了毛骨悚然的畫,畫著『紅人』的那一頁。


    結懷著


    恐懼,心想……還有沒有畫其他的東西呢?


    她屏住呼吸。她覺得這麽做就像在偷看自己兒子秘密,一方麵覺得十分愧疚,但不安有驅使著她再次朝著素描本伸出手。她為了翻開其他的畫,將手指身心素描本中,那起那一頁紙,輕輕地,緩緩地……用顫抖的手指將那一頁————


    嘩……


    在就要翻過去的瞬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


    結大叫起來,然後急忙捂住嘴。


    深夜的寂靜,強烈的緊張感,被突如其來的,激烈的重重敲門聲徹底打破。


    她嚇得心髒快蹦到嗓子眼,肺差點撕裂。


    強烈的驚訝與恐懼讓她一動不動。她眼眶中含著淚,抓著被窩縮緊顫抖的身體,但敲門聲沒多久就停了下來,公寓恢複沉寂,連自己壓抑的呼吸聲都能聽到。


    「…………………………………………」


    哈~、


    哈~、


    結一邊聽著自己紊亂的喘息聲,一邊將意識頭像玄關。


    她聆聽聲音,探查氣息。


    ——是誰?怎麽回事?怎麽這麽晚竅門?


    她知道,這明顯很奇怪。她拚命讓自己的呼吸穩定下來,去感受外麵的情況,然而玄關之外突然沒聲音了,而且感覺不到任何氣息。


    隻有


    …………


    鴉雀無聲的寂靜。


    冰冷寂靜的空氣,在玄關沉澱。


    結僵住了好久好久,無法動彈。


    她無法離開克己身邊。另一個原因,是存在於她頭腦中的,前幾天做的玄關被敲響的『夢』與當時看到的『紅色的某種東西』的記憶,以及剛才在素描本上看到的『紅人』,還有公寓公告板上張貼的那則警告。


    要是半夜有小孩敲門


    也千萬不能開


    她一心克製住呼吸,一心將自己,將克己藏起來,不讓剛才敲門的『某種東西』發現。


    不論等待多久,終究無法放心下來。


    時間感早已喪失。


    不知不覺間,她為了保護克己,一直抓著克己的手。


    她無止盡地隱藏起息,無止盡地將意識投向玄關。


    這種如同凍結一般的時間不知持續了多久,漫長的時間過去之後,從猶如墓地般一片死寂的玄關那邊,突然感覺到了氣息,聽到了腳步聲。


    「!」


    結倒吸一口涼氣,嚇得渾身繃緊。


    但接下來響起的聲音,並不是敲門聲。變得過敏的聽覺,采集到了玄關門鈴的響聲,以及來自門外的呼喊。


    「晚上好,打擾了,結小姐!你那邊沒事吧!?」


    「……今日子小姐?」


    結總算抬起了臉。


    玄關外麵吵鬧氣來。結聽到聲音,在克己身旁讓僵硬的身體滿滿地站了起來,走向玄關。


    由於剛從緊張中得到解放的緣故,她雙腳有些不受控製,東倒西歪地走到了玄關。然後,她打開門鎖,輕輕地走出門外。看到結的身影,門外的今日子毫不掩飾地露出鬆了口氣似的表情。


    「結小姐,你們沒事吧?你這邊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一看到結的臉,今日子便探出身子這樣問道。


    在她身旁,穿著可愛睡衣的華菜正牽著今日子的手,在犯困。


    結對這樣的情況感到困惑,向今日子問道


    「呃……那個……出什麽事了麽?」


    怎麽會沒事,最近淨是麻煩事,但她聽得出今日之問的不是那種。今日子看著一頭霧水的結,鬆了口氣。


    「……太好了,看來什麽事也沒有呢」


    可是,今日子立刻斂去表情,壓低聲音說道


    「我家也沒事。不過,周圍情況不太妙……」


    「咦?」


    ——出什麽事了?


    結從打開的門中,向看上去並不大的玄關外張望,可光這樣就能感覺到公寓之中的氣氛非常躁動。


    這顯然不是大半夜的氣氛。人來人往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傳到了本該靜悄悄的公寓過道裏。


    注意到這件事的結,問今日子


    「出……出什麽事了?」


    而今日子露出煩惱的表情,不知該作何解釋


    「呃…………這個嘛……」


    可是還沒等她想好,便被打斷了。


    突然,從充滿躁動氣息的樓下傳來女性響徹中庭的尖銳叫聲。


    「所以都說過了啊!」


    結從未聽過那樣的聲音,但認識大喊起來的那個人。


    這錯亂尖銳的叫喊聲聞所未聞,卻毫無疑問是結十分熟悉的聲音。


    「所以都說過了啊!要離開公寓啊!這個公寓有問題的啊!被詛咒了啊!所以涼才會!」


    「棚橋小姐……!?」


    那是涼的母親——棚橋小姐的聲音。


    是住在一樓的棚橋小姐正在聲嘶力竭的大喊。她聲音大到從中庭一直震徹四樓,從她平時的樣子跟根本難以想象。


    聽到那聲音,結頓時感到一陣寒意。


    然後,她就像要抓住今日子的似的,連忙問道


    「咦!!涼君出什麽事了!?」


    「別激動!別激動啊,結小姐!」


    今日子安慰喪失冷靜的結,可是在中庭之中,棚橋小姐仍在不斷地發出那震耳欲聾悲痛欲絕的慘叫。


    「要是早點逃出去就好了啊!逃出去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啊!就像杉北家那樣!那麽做才是正確的啊!」


    ………………


    …………………………


    ?


    …………


    克己和媽媽一起回到家,在家所在的樓層下電梯時,外麵似乎正在大吵大鬧。正好是位於克己家所在樓層最頂端,媽媽說過「最好不好靠近」的房間前麵。


    隻見許許多多的人聚在那裏,非常大聲地與站在門前的老爺爺相互爭吵。


    聚集在房間麵前的那些人,全都透著隱隱約約的紅色。


    雖然那顏色就像透過有色濾鏡一樣淺,但有些令人討厭,不過大家的紅色各不相同。


    大家都在生氣。


    他們圍著那個駝著背的老爺爺,都在發火。


    被大家圍著的老爺爺也在發火,而且嗓門不輸給大家,跟周圍的人針鋒相對。


    可是————老爺爺……不是紅色。


    老爺爺是……總覺得有些搞不懂的紫色。就像紫、紅紫、青紫,再加上紅、藍、黑色蠟筆混起來塗得亂七八糟似的,濃重而渾濁的紫色。老爺爺的身影被那從未見過的濃重『顏色』塗抹殆盡,隻剩下輪廓能夠看見。隻見他張開嘴,正朝著大家吼回去。


    這是在爭吵。


    紅。


    紅。


    大家都是紅色。


    周圍的空氣看上去也紅紅的,隱隱約約變成了紅色。


    「……」


    克己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然後被媽媽默默地拉起了手。


    媽媽的動作並沒有那麽強硬,不過克己雖然在回頭看,但還是馬上順從媽媽,跟媽媽一起朝自己家走去。


    克己對媽媽說


    「媽媽,今天生氣的人好像很多啊」


    「……是啊」


    媽媽也露出有些傷腦經的表情,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嗯」


    今天看到了很多。


    生氣的老爺爺,將那個老爺爺圍住的人們。


    然後還有————


    嘩……


    在身後怒吼的老爺爺身後,從那敞開的房門之中露出來的,數也數不清密密麻麻玄關與走廊之中,透著紅色的大量人影。


    「……」


    從那狹窄的玄關與走廊中,感覺到了許許多多的眼睛。那無數的人影,將無數道目光投向玄關門口。


    在生氣的人好多好多。


    而且今天看到的,還不止這些。


    剛才媽媽來保育所接克己的時候,也看到了。


    在大人們說完話準備回家時,克己不經意間看到了奇怪的東西。


    「拜拜」


    「拜拜」


    克己朝著向自己道別的璃恩轉過身去,也向璃恩道別。璃恩坐著的大型箱型車發動了,從保育所門口出發,克己一邊揮手一邊目送車子離開,然而在漸漸駛離的車中看到了奇怪的東西。


    有個紅色的人,坐在後排座位上。


    那個紅色的人坐在後排座位上一動不動。


    那個生氣的人是誰呢?


    剛才車上有那樣一個人麽?


    克己百思不得其解,暗自感到納悶,於是便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輛箱型車,直到車消失在視野之外。


    …………


    到了晚上有點哮喘。


    咳得好厲害,喉嚨裏頭,胸口下麵幾乎喘不上氣,不斷發出黏糊糊的聲音。


    媽媽向克己道歉說


    「今天很忙,可能沒有好好打掃和曬被子。對不起」


    克己回答


    「沒關係」


    可是,克己的聲音十分沙啞,又咳了起來,沒能把話說到最後。


    他本想說,不是媽媽的錯,在看到過多『顏色』的日子裏,就容易哮喘。


    她隻能在被窩裏艱難地喘著氣,忍耐著痛苦閉上眼睛。這種難耐的痛苦,肺裏麵纏糾在一起,呼吸困難的感覺,總覺得跟今天看到的那許許多多紅色的人的視線之中所感受到的感覺有些相似。


    克己吸了霧劑服了藥,在媽媽的撫摸中睡著了。


    睡著的這段時間裏,他做了個夢。


    在夢裏,克己站在小河的淺灘上。他不知道那是哪裏,隻知道那水像鏡子般清澈,就像稻田一樣到處稀稀疏疏地長著高高的草。


    他用泡在水中的赤腳,踩在河底的碎石上,站在河中。


    河水雖然清澈,但沒有流動。河阻塞了,形成了一片堰塞湖。


    這是個一眼望不到邊的廣闊堰塞湖。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這片巨大得令人難以呼吸的堰塞湖中央。


    這片冰冷廣闊的堰塞湖中,漂著白色的霧。


    遠方白蒙蒙的,看不另一邊。


    他不禁覺得,這幕情景不屬於這個世界。


    但話雖如此,也並不是天堂或者地獄,就像是靈魂世界,精神世界之類,難以言喻的地方。


    「…………」


    他漫不經心地站在這樣的世界的正中心,隨後看到從遮蔽視野的高草與白霧的那一邊,有什麽東西在緩慢靠近。


    那是水麵。屬於這片堰塞湖的,但在稍稍流動的水麵。某種東西乘著既看不到也感覺不到的微弱水流,從白霧重重地那一邊緩緩漂來。


    滑啊滑、


    滑啊滑、


    那個……不對,那些是紅色。


    藏在白霧之中看上去隻是一些紅點的東西,正緩緩地,緩緩地,無聲無息地飄過來。那紅色的東西花了好長好長時間往這邊飄過來,照理說應該早就會厭倦才對。


    可是,克己還是漫不經心地一直看著它們。


    在遠方看上去好小好小,經過漫長的時間之後,最終靠近到能在霧裏看清樣子的程度。


    那是在水麵上漂流的小小紙人。


    小小的紅色紙人,從草與白霧的另一邊,順著鏡子一樣平靜的水麵,靜靜地飄過來。


    滑啊滑、


    滑啊滑、


    那東西的數量逐漸變多,慢慢漂來。


    一個、兩個……在霧的那頭猶如紅影的那東西,數量漸漸增多。上十、上百、上千、上萬……不久,將白霧那邊的水麵完全被紅色所吞沒。


    那些紅影一邊淹沒水麵,一邊靜靜地,靜靜地漂來。


    上十、上百、上千、上萬的紙人從白霧中出現,讓水麵、視野、腳下,乃至身後的遠方統統變成了紅色。


    紅。


    紅。


    紅。


    克己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不屬於現實世界的風景中,站在不屬於現實世界的時間中,漫不經心地站在這數以萬計的紅色紙人漂來的堰塞湖中,永永遠遠地站在這樣的夢境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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