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社團活動室並立的走廊上,瞳佳站在某扇門前,凝視著那扇關著的門。


    抬頭是『吹奏社』的門牌。不論瞳佳所在的走廊還是關著的門裏頭,現在都非常安靜,附近連句說話聲都聽不到。


    但是,在門的裏麵,吹奏社的活動室裏,卻又許多人的氣息。


    他們相互間什麽話也沒說,感覺就像是把自己關在活動室裏,靜靜地潛藏著氣息。


    「有人呢」


    「是呀」


    瞳佳嘀咕起來,站在她身旁稍後麵位置的真央也做出回應。


    「氣息,感覺得到呢」


    「能感覺到」


    瞳佳向真央轉過身去


    「明明一個人都沒有呢」


    「嗯」


    真央表示同意。


    在事實上明明沒有人,裏頭卻有不少氣息熙熙攘攘的吹奏社活動室門外,瞳佳和真央壓低聲音交流道。


    ………………


    ?


    在上這所學校的過程中,瞳佳有幾個發現。


    其中之一。


    校園裏有很多她以靈感少女的角度感覺不願接近的地方。


    走在路上時感覺到「啊,真討厭呢」便避開,後來得知那裏是出過事有問題的地方。散發出這種級別的『討厭』感覺的地方,校園裏到處都是。


    所幸其中幾乎沒有需要頻繁途徑的地方,所以平時都會避開。吹奏社的活動室本來並不是那種地方。


    另一個發現。


    這所學校的學生整體上對同班同學請假、退學乃至死亡這類事似乎都沒什麽感覺,乃至讓人難免會覺得有些奇怪。


    不知該說是冷淡還是冷靜,大家基本都不把那類事當嚴肅的話題。大家不會引發大的騷動,簡單地接受,不會特別擔心,也不會特別受打擊,缺乏關注,很快連談都不談了。


    「我覺得大家好像有點冷漠啊……」


    在察覺到這個傾向時,瞳佳也曾下意識向班長美裕這樣問過。


    而那時美裕——


    「……唔,有嗎?我是不太清楚,要說我們跟其他學校哪裏不一樣,大概就是我們是超級升學學校吧。大家都學得太刻苦了,有人想不開腦子出問題或者自殺的例子聽得挺多的。而且,大家在一起在成績和進學方麵其實也算是競爭對手不是嗎?有因為對手減少而偷著樂的,也不奇怪吧?」


    則像是注意不到自己的態度,給出了不以為然的回答。


    頂尖升學學校就是這種樣子嗎?——瞳佳以前從沒上過這種學校,不是很明白。美裕也是一樣,從附屬初中直升上來的她,不知道其他學校是什麽感覺。但是,瞳佳對這件事還是覺得不對勁,想不通。


    那種感覺,現在又因這次的事件重新浮了上來。


    「……聽說有人發神經吃了手機」


    「真的假的?」


    翌日。


    吹奏社的淡島知菜住院的話題,以其中略微透露出的異常性為主題傳播開來,還幾乎還沒傳進瞳佳這個別班同學的耳朵,便被埋沒於校園裏數不盡的雜談之中。


    瞳佳為了收集情報,積極向周圍人談及這個話題,大家開始也很熱情地跟著談論,但並沒有出現特別有用的情報,而且熱情也沒能持久。


    「會不會有什麽煩惱呢……」


    「誰都會有的吧。即便不是咬上去,就是恨不得把手機狠狠砸爛的時候」


    「有的有的」


    在終歸隻是局外人的瞳佳周圍,基本是這個論調。


    然後——


    「說起來,是不是上次也出過這種事?」


    有人說出過去的故事和傳聞。


    瞳佳在這樣的交流中所察覺到的是,大夥盡管是這樣的反應,但好像並不是特別冷淡的人。


    談論這次這件事時帶出了很多因為學習鑽得太死、對成績過分苦惱而尋死這類過去的故事。這些故事基本出自從附屬中學升上來的學生之口,而且不管多少她們都說得出來。


    然後,那些都被打上了「身在在升學學校的苦惱」的標簽。


    也就是說,大家對於這類事(在外來人士的瞳佳看來感到莫名可怕的事情)早已習以為常了。


    「……沒辦法。把『降靈會』的安排提前吧」


    所以,在聽夠了那種回答後,真央果斷地做出這個決定之時,雖說或許有些奇怪,但瞳佳還是稍稍放下心來。


    這是個有充分危機感的決斷。如果連真央都徹底習慣而輕視淡島的事情,那瞳佳真就不知該信任誰才好了。


    不過,這份放心與信賴對於現在的瞳佳來說,也還是有些沒底。


    這是因為正與真央共同行動的瞳佳,在那之後心裏一直在那之後有句話揮之不去,淡淡地蒙著一層不安的陰影。


    『守屋真央————是殺人犯啊』


    這是在網球場那邊,委托人其中之一的女生——石戶和歌用隻有瞳佳能聽到的聲音告知的話。


    殺人犯。


    實在無法忽視。


    要無視它的話,它太沉重了。


    殺過人?


    怎麽回事?


    真的嗎?


    她還沒跟任何人商量過,也不知道該跟誰說好,甚至這件事該不該找人商量都不知道。她就這麽無謂地苦惱著,那句話始終在腦子裏陰魂不散,內心被淡淡的不安與懊惱揪住,不能釋懷。不過,她之所以苦惱,不是出於對真央懷疑、恐懼或者厭惡。


    就算有人告訴自己真央是殺人犯,瞳佳也隻會(說不出為什麽)感到困擾。對,隻是感到困擾。


    困擾。不是全盤否定,不是難以置信,隻是純粹的困擾。就算被基本完全不熟的人,十分突然且不加解釋地說了那麽短短一句話,也並沒有不由自主地想去反對。


    坦白說,真央就算真的沾染了人命,也沒什麽可吃驚的。這就好比你先依次回憶有過交際的人,讓你假設那個人是殺人犯……這麽想的時候,大多數會讓你覺得太可能,或者令你感到驚訝,但真央卻屬於少數的例外。


    但,還是會覺得傷腦筋。


    會有種不好的心情。


    就算這麽說,但不管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那句話究竟該相信還是該懷疑?或者該不該直接去問本人看看?


    她刻意向自己灌輸那種話是出於怎樣的打算?


    想讓自己怎麽做?


    想讓自己怎麽想?


    是不是發生過什麽,足以讓他被指認成殺人犯的事情嗎?


    全都是搞不明白的事情。瞳佳無法判斷,無法確認,腦子被「殺人犯」這個詞禁錮住,咕嚕咕嚕地做著無謂的遐想。


    2


    「喂,你!!剛才放棄了是吧!!那種事一眼就看出來了吧!!給我拚命把球死死咬住!!這麽點事都拿不出幹勁還活著幹嘛!!找根繩兒吊死去!!」


    女子網球社的練習場上,梶老師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可怕怒吼,毫不留情地紮向兩手撐在球場上無法動彈的茜。


    放學後,網球社的社團年活動。顧問用那習慣於用怒吼讓別人聽話的人所特有的形同毆打的嗓門,連帶著習慣性的謾罵「吊死去!」,一次次抽打在茜的背上。


    不過,被吼的茜根本用不著上吊,過度的疲勞已經令她上氣不接下氣,幾乎窒息。心髒恨不得快要破裂,肺部恨不得快要抽搐停止,氣管發出嘶嘶哀鳴。而且,僵硬顫抖的雙腿內側正發出幾欲破皮而出的疼痛,肌肉怎麽也動不起來。


    「站起來!站起來!磨蹭什麽!」


    「…………!」


    茜連臉都抬不起來,但即便坐在裁判席上的那個強悍急躁的中年男人不在視野之中,也還是能感受到從他身上噴發而出的憤怒氣息。


    可怕。


    恨不得要哭出來,眼淚已在眼眶中打轉。但是,哭出來隻會是火上澆油。這一點不光茜知道,女子網球社所有人都深有體會。此時茜所被允許的行為就隻有立刻起身並用最大聲音道歉,可她就連這都辦不到。


    疲勞令她全身變得像石頭一樣,連站都站不起來。


    肺和氣管都已達到極限,別說道歉了,隻要超過呼吸的行為都令她感到窒息,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嘁!!」


    看到茜那個樣子,老師打心底裏煩躁地咂舌,掄著胳膊一般指向站在周圍的社團吼道


    「喂,你跟你!把那礙事的趕緊搬出球場!!」


    「啊、是!!」


    「是!!」


    被點到的兩名部員連忙大聲回答,跑向球場中央的茜跟前,從兩側將動彈不得的茜抱起來帶離球場。茜對她們連謝謝都說不出口。她們跟茜的關係絕不算差,但唯獨這個時候不會對茜產生同情或關懷,而是在沉默中指責茜拖了後腿,顧問明明心情不好還火上澆油。


    形同地獄。


    這是由顧問的指導所創造出來的,名為社團活動的地獄。叫梶的顧問老師采用的是斯巴達式的,堪稱那落後幾十年的精神論之代表的指導。但不幸的是,由於從他手中鍛煉出了許多擁有才能而又頑強不屈的傑出選手,因此學校網球社的成績和知名度都很高,他這座形同地獄的王國也十分安泰。


    隻有存活下來的人有談論的資本,而要存活下來隻能選擇沉默,這樣的生存者偏好讓王國更加鞏固。銀鈴作為名門學府,生源本就很優秀,立誌加入女子網球社這支勁旅的學生,都能力出眾鬥誌高昂,她們會進一步運用這些資本來競爭。闖過地獄而獲得成功的選手會變強,存活下來的強勁選手自然會得到顧問的優待,而很多人會因這份成就而去推崇顧問的指導,這讓他王國更加堅如磐石。


    他本人對自己的斯巴達式教育毫不掩飾,跟不上的人都嚇得發抖,要麽還沒加入就放棄了,就算進來了也沒過多久漸漸退出了。


    這個王國,就這樣成了扭曲的強者的根據地。


    這個王國,因此對弱者而言是純粹的地獄。


    跟不上的人要是被所有人徹徹底底甩在身後而能夠放棄的話倒也還好。


    有的弱者不願拋棄「成為強校選手」這一微小希望的,有的弱者覺得與其逃避更寧願死的弱者,還有的弱者就像茜跟美南海那樣,因為其他原因不許退社……她們非但無法從嚴厲的顧問手中得到哪怕一丁點鼓勵,甚至得讓自己變成石頭,麻木地承受幾倍於強者所受的鞭笞。


    「…………」


    茜今天也變成了那樣的石頭,最後總算結束了社團活動。


    以茜現在的精神狀態,那些櫥櫃在茜眼裏就如同成排的獨間牢房。在如此殺風景的網球社活動室裏,茜慢吞吞地拖動沉重不堪的身心,換掉嚴重汗濕的衣服。


    在她身邊能聽到,一路挺過來沒觸怒顧問,仍留有餘力的社員們熱鬧閑聊。茜除了還能用僵硬得像兩根棍子的雙腿杵在櫥櫃前麵默默換衣服之外,再沒有多餘的力氣。但是,她雖然是今天的最大的受害者,卻沒人來安慰她。


    今天,梶老師心情很糟糕。


    而且茜練習沒集中精力的事被梶老師一眼看破,而且雪上加霜的是,昨天翹掉社團活動的事情也敗露了,於是便如眼中釘一般遭受到集中攻擊。


    這隻能說運氣不好。事情偏偏發就生在這樣的日子裏……就在這兩天裏。話雖如此,茜活這麽久就沒有遇到過能算運氣好的事情。茜的人生,就是這樣的人生。


    ……她的心也非常懦弱,讓她一直被困在這樣的意識中。這是多麽疲勞困憊。


    盡管疲勞困憊,但今天接下來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她必須找個理由把美南海帶到真央所在的教室去。他們的計劃就是如此。就這樣將美南海帶去『降靈會』,揭露侵占美南海身體的靈的真麵目。


    這是重要的任務。但偏偏在這種時候,卻被顧問盯上了。


    她確實沒把精神集中在練習上。茜沒有那麽能幹,能在即將實施這樣的計劃時還把精力全部集中在社團活動上。


    再說,茜就在昨天剛剛近距離目睹到導致淡島知菜被送進醫院的那幕慘景。這讓她怎麽冷靜得下來,她幾乎徹夜未眠。那幕慘景,清晰地烙印在她眼中。


    淡島那張————突然張開嘴,朝著存有那張照片的手機咬下去,啃碎、拒絕、咽下,血和唾液還有手機碎片從變得破破爛爛血肉模糊的口腔一團團往下流……的臉。


    她放聲尖叫,然後有人趕來,鬧出騷動,最後淡島被救護車送走。


    茜被定為當事人帶走,不得不對情況進行說明。由於被懷疑她做過什麽,這時翹翹掉社團活動的事情便敗露了,遭到顧問和母親的逼問,熬過一段在各種層麵上都很難受的時間。


    ————為什麽非得受這樣的折磨不可。


    茜如此心想。


    但在茜的心裏,這一切折磨的元凶早已確定。


    那就是網球……在母親喜歡能到處炫耀「自己的女兒在打網球」這一虛榮之下,強迫開始的網球。隻要沒打網球,茜就不會受那種罪,心靈也不會受到那樣的摧殘。


    她無時無刻不想要放棄,但不能如願。


    茜的母親不及梶老師那麽可怕,也不會訴諸暴力,但即便是散發出一點點「想要放棄」的感覺,她就會進行持續兩三個小時沒完沒了的說教、規勸,除非茜明確表示回心轉意,否則母親會連續幾個星期百般刁難。一想到在家裏要持續那種狀態,茜總是會屈服認輸。


    網球已經讓她很難受了,在家也還是很難受。她忍受不住,隻好死心。


    茜這邊的情況已經這麽糟糕了,但美南海那邊,家人跟茜的母親一樣不講理,而且還歇斯底裏並訴諸暴力,可想美南海那邊更加地獄。


    同病相憐的兩個人,特別的朋友。


    然而,美南海被什麽東西附身了。


    而且,拍到怪異照片的淡島,也出了那種事。


    她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害怕在這種時候,自己也出什麽事情。她本想盡量保持平常的樣子來麵對美南海,然而她心底裏卻很害怕,害怕事情敗露會被做什麽。


    但是……


    希望讓美南海複原的,是自己。


    想要把美南海奪回來的,就是她自己。


    這樣的自己,怎麽能逃跑。已經把好多人牽扯進來了。


    淡島。


    守屋真央和他的助手們。


    還有一位……硬要說其實對超自然主義持懷疑態度,但因為是她從小的摯友,總是明明不順意卻樂於幫忙的和歌。


    還包括其他求過幫忙的,形形色色的人。


    茜已經沒有退縮的餘地。


    不論有多麽害怕……哪怕淡島遭遇的類似與詛咒一樣的事情可能也要降臨在自己身上,後麵將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內心深處害怕得無可救藥,也不能退縮。


    「…………」


    茜盡管大腦疲憊不堪,內心卻充滿了那樣的感情。


    恐懼、義務感,隨之產生的緊張。


    對接下來必須由自己來完成的事所做的確認,還有不安。


    內心充滿這些感情的她,在活動室裏自己的櫥櫃前麵,驅策著如同隻有自己一個人被包裹在黑暗中的意識,以及沉重不堪的身體,慢吞吞,一聲不吭地換著衣服。


    換好衣服後,就帶美南海過去。


    找什麽理由呢……都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毫無計劃。


    事情會不會敗露……真要敗露了,會怎樣呢。她想象對方可能做出的回應,開始害怕,而這種顧慮也讓她換衣服的動作慢了下來。她把襯衫的扣子一顆,一顆地扣上,這動作緩慢之極,不光是因為被強加的高強度訓練讓她的手喪失了握力。她的內心,甚至有股不想換完衣服的感情。但是,這種事又不能無限拖延下去。就算內心找再多理由,讓自己的動作多麽緩慢,換衣服這種事遲早都要結束。


    於是,製服最後一刻紐扣,扣上了。


    茜看著換上製服做完回家準備的自己,察覺到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肚子裏吞進了沉重的石頭。


    但是,不能一直這麽拖下去。


    有件事情,必須完成。


    茜抬起臉,在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早已換好衣服的活動室裏四麵張望,尋找她要叫的人——美南海的身影。


    「…………咦?」


    但是,茜的口中吐出的,卻是驚訝。


    活動室裏找不到美南海的身影。


    美南海的櫥櫃,是關著的。


    到處都看不到美南海。


    「咦……奇怪。那個,美南海人呢?」


    茜慌了,向身邊真準備回家的人問道。


    「嗯?她說有事要提早回家,很早就走了哦」


    「咦!?」


    聽到這樣的回答,茜感到愕然。


    她呆住了。美南海平時總會等著茜一起回家,有事不能等的時候也會跟茜說一聲。一聲不吭直接走掉這種事,迄今為止一次都沒發生過。


    然而。


    唯獨就在今天。


    「…………!!」


    焦慮,然後還有不祥的預感,讓她冒出雞皮疙瘩。


    ——難道被發現了?肯定是,錯不了。怎麽辦……!!


    茜感到渾身發寒,連忙用顫抖的手抓起自己的包,拋下對她這個樣子露出驚訝神情的社員們,想著要去追美南海或向真央他們報告情況,跌跌撞撞衝出了活動室。


    3


    「——————柳?喂」


    「欸……欸?」


    一不留神就開始愣愣盯著真央側臉的瞳佳,被真央用略顯強硬的口吻喊了之後,在慌張中回過神來。


    她眨了眨眼,對上焦點後,眼睛裏映現出已經有部分暗幕掛好的放學後的教室,還有坐在椅子上翹著腿,身著『降靈會』盛裝的真央。他正深鎖著眉頭用圓珠筆在反對折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麽。


    現在在放學後的學校裏,『降靈會』的準備工作正在進行當中。按原有的安排,其實應該先收集更多的情報再辦『降靈會』,但由於這次淡島知菜在異常狀況下被送進醫院,這次事件當初設想的危險性被提升,於是便決定盡早嚐試通過『降靈會』將懷疑附在美南海身上的『某種東西』拽出來。


    這些安排不會告知美南海本人,決定由茜將她哄騙過來。


    然後,真央為了從有限的信息中盡可能提升『降靈會』的準確度,正思考著工序。


    昨天剛聽芙美說過,從惡靈的『附身』解脫是非常困難的。如果隻是通過交涉讓附身的『某種東西』顯露原形,似乎有一定把握。


    「當然,光憑『技術』恐怕很困難吧。不知這麽說妥不妥,不過幸好我能用的『道具』並不一般」


    真央所說的那個不一般的『道具』————名為『羅薩莉婭的棺柩』的『靈盒』,現在正被得到通知的助手搬運到充當休息室的正上方的教室。


    它是一口兒童用的棺材,發現它時,它被封印起來,安置於意大利一破敗的古老世家的地下室裏。它現在同樣被嚴密地施以封印保管著,由專人與靈能力者搬運,是會向周遭散播強烈詛咒的特級靈異危險品。


    「不過實話說,我不清楚這種做法最終是不是真的會讓危害少些。畢竟使用『棺柩』就好比是為了找出隱藏的暗火而往上澆汽油呢……」


    如此危險的『降靈會』,準備工作正穩步進行。


    待細致的準備工作完畢後,就隻等茜把美南海帶來了。


    但這細致的準備過程中,也包括這次『降靈會』中擔當『靈媒』的瞳佳作狀態調整。想必是因為這樣,真央看到瞳佳在發呆,便以確認式的語氣問道


    「你怎麽了?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


    「沒、沒那種事啊」


    「身體或者哪裏不舒服就終止吧。不能讓你身體不適還幹當靈媒這麽危險的事」


    「我沒事,隻是稍微……想事情有點太投入了」


    瞳佳慌慌張張地這樣回答。但她所深思的事情,很不便對真央說。


    「那就好」


    真央還是有些懷疑,但姑且沒再追問。由於存在危險性,需要留意身心狀態,切忌勉強……這類工作方麵的要求,瞳佳從之前就被真央嘮叨得耳朵起繭了。所以,真央應該是決定信任瞳佳了吧。瞳佳出於心虛,趕緊轉變話題


    「那個……那個啊,守屋君果然也認為是附身嗎?」


    「不能肯定,我們就是為了明確這件事才搞『降靈會』的。但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高」


    瞳佳問出來後,真央馬上給出答複。跟『工作』相關的時候,他的語氣總是平淡而慎重。


    「按天主教的一貫觀點,被惡靈實施『占據〈position〉』————也就是『附身』的情況,以出現四個征狀來劃分,她的狀況就占到了其中的一部分。『知道本不可能知道的事』『異常的體力』『褻瀆神明』以及『空中漂浮』這四個」


    「其他的明白,可漂浮……?」


    「在電影等作品中,惡魔附身者會從床上飄起來對吧。那就是虛構出來的『附身』的傳統描述」


    「啊,原來是這樣……」


    瞳佳理解了不少,然後說道


    「說起來,芙美也說過日本自古以來附身的代表性現象。記得是『預言』和『大力』吧……吻合呢」


    「是不同文化圈描述的相同現象吧,大概」


    真央雖然說是大概,但他幾乎肯定。


    「因不同背景文化,應該會對相同的現象尋求不同的理由。在日本是狐,在西方是惡魔。另外,解決方法在日本就是祓除,在西洋就是驅魔。既然這樣,相吻合屬於自然」


    「原來如此,是這樣呢」


    瞳佳同意這個觀點,並接著說道


    「那麽你覺得,淡島同學住院,原因也是附在吉野同學身上的靈嗎?」


    「我預計應該是。恐怖電影裏經常有,不幸降臨在探尋惡靈真身的人身上的情況吧」


    「……那是虛構作品吧」


    「電影確實是,但也是模板式橋段。也就意味著,相當『有可能』」


    「唔……」


    真央的回答化作一股寒意,瞳佳摟住自己的胳膊。


    「且不管這些,如果預料不錯的話,可能即便間接探尋後,可能還是會竹籃打水一場空,查不出個所以然來還危害擴大」


    真央接著說道


    「所以,我是在理解危險的基礎上決定嚐試降靈的……事情可能會變得棘手,所以希望你事先做好心理準備。首先能不能召喚出來都是問題。按剛說的天主教的一貫觀點,徹底的『附身』若沒有犧牲者本人的同意便無法成立,否則就會被維持在易受到名為『妄想〈obsession〉』的外部對精神的作用所影響的狀態。若是那樣,徹底完成『占據』的靈在召喚階段的難度會很高。而且將附身的惡靈拽到外麵,對於西方驅魔師同樣也要耗費相當大的氣力。


    不管怎樣,最危險的就是『靈媒』,也就是你。哪怕有一點點不安因素也要終止。不舒服就說,別憋著」


    「嗯,沒事。我做」


    瞳佳原本就讚成不讓事件擴大。她雙手拍拍自己的臉,轉換心情。


    現在沒有閑工夫去想多餘的事。


    因為瞳佳早已決定,要用自己靈感盡可能去幫助他人。


    「我能行」


    「是嗎」


    這個時候,一個在將沉重的暗幕抱來堆在教室門口附近的茶色長發高個子男生插進了他們的對話


    「那就交給柳同學你了。我這次基本沒派上用場呢」


    木田文鷹說完,有些過意不去地笑起來。


    「欸,沒那種事啊」


    盡管這位運動員風貌的帥哥那麽說,但作為朋友一直跟真央在一起的他,總能發揮令人佩服的廣大人脈,這次也從女生們那邊打聽出了不少瞳佳從自己身邊打聽不到的事情。其中厲害的,就是他獲知拍到照片的淡島知菜還找到的場茜以外的一些人商量過那張照片的事,並且她找過哪些人也基本確定出來了。


    「我覺得,木田君你更厲害啊……」


    「是嗎?」


    這樣一位怪獸級社交達人的好青年,卻令人費解地聲稱自己沒朋友。不過由於真央做出了「貿然加大調查人手可能會有危險」的判斷,文鷹雖然收集到了信息但並未利用起來。


    「但也算是保險起見吧?我要是沒成功,就還得拜托木田君來調查啦。是吧,守屋君」


    「是啊。雖說最好不用走到那步」


    瞳佳這麽說,真央點點頭,並補充道


    「另外要糾正,如果失敗,那不是柳的失敗,而是我的失敗」


    「咦?」


    「責任人是我」


    「可是……」


    真央一副不容反駁的態度擺擺手,強行打斷。瞳佳表現得非常難以接受。但這個時候,教室的門打開了,已經打扮成巫女與魔女的芙美和那琴一起出現在教室裏。


    「真央」


    「守屋,『棺柩』的確認有勞了」


    「我知道了」


    真央當即起身,跟著她們離開教室。


    之後和文鷹一起被留下的瞳佳,還沒想出話來反駁就失去了反駁的目標,深深地歎了口氣。


    「哎,我的雇主還真頑固……被他說了好像全部責任由他的話之後,反而更有壓力了啊」


    「是認為自己要負起責任呢,包括你也是」


    聽到瞳佳的牢騷,看透瞳佳內心的文鷹吃驚般地笑著說道


    「柳同學,你也挺頑固的呢」


    「嗯,我知道」


    瞳佳一臉認真地承認了。聽到她的回答,文鷹覺得更有意思了,笑道


    「哈哈……那麽,讓究竟是什麽讓你這小頑固耿耿於懷呢?」


    「……有那麽讓人擔心嗎?我」


    瞳佳又因另一層含義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已經轉換好心情了,但還是讓人那麽擔心,她覺得既然如此,還說說出來更好。而且對方是真央的摯友——文鷹,她認為應該沒問題。


    「是守屋君的事。有人跟我說,他是殺人犯」


    話音剛落,瞳佳被可怕的力量拽住了胸口。


    「!?」


    喉嚨被勒住吸不上氣,恐懼令她頓時麵色蒼白。


    「……!啊,對、對不起,抱歉!」


    但在下一刻,文鷹又匆忙鬆開了瞳佳,真心十分驚慌的樣子低頭道歉。但瞳佳脖子裏上鮮明地殘留著製服胸口被奮力揪住的觸感,腦子裏也清晰地留下了,在短短瞬間目睹到的,文鷹迄今為止從未展現過的可怕表情。


    「真的對不起!是我的錯」


    文鷹對捂著喉嚨猛烈咳嗽的瞳佳雙手合十,深深低下頭請求寬恕。


    「我不想那樣的。抱歉,你沒有錯」


    「唔……嗯……?」


    瞳佳一頭霧水,但對方道了歉,總之便點了點頭。


    咳嗽馬上就停了,精神也冷靜下來了,但因恐懼而加速的心跳一時間無法平息。文鷹等瞳佳至少表麵上冷靜下來後,再次開口


    「真是對不起。明明不是你的錯,卻忍不住爆發了」


    「嗯……」


    「不過,那種話是聽誰說的?」


    麵對文鷹的提問,瞳佳張開嘴。


    但就在答案脫口而出之前,緊急的情況發生了。


    噶嘡!!突然從當做休息室的上層教室那邊傳來就像桌子或是椅子被砸到一般的動靜,然後還騷亂的聲音。


    「!?」


    兩人相互看了看,隨後衝出了教室。


    他們來到走廊上,朝還仍有騷動傳來的上層衝去。


    瞳佳慢了文鷹一些登上樓梯後,看到文鷹、真央、芙美和那琴正站在休息室門口。然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從休息室裏扔出來倒在地上的椅子,還有一個正準備從大門逃走卻被哥特式盛裝男性製伏的,會跟小學生弄混的小個子女生。


    「放開!」


    少女大叫。


    「老實點」


    將她按住的男性淡然地說道


    「真央大人。胡鬧的賊人逮到了」


    與那男性有著相似麵龐的,同樣身著盛裝的美型女性,按著自己一隻胳膊走出教室,對真央說道。


    被那個被按在地上少女,也正是向瞳佳鼓吹真央是殺人犯的人。瞳佳不自主地念出她的名字


    「石戶同學?」


    「放手!欺詐師!殺人犯!」


    委托進行這次『降靈會』的另一位少女————石戶和歌的胳膊被擰到背後摁住,一邊像個孩子似地破口大罵,一邊拚命掙紮正想逃走。


    在這種時候,瞳佳身後傳來聲音


    「欸————和歌……?」


    瞳佳下意識猛地回頭一看,隻見茜不知什麽趕來了,站在那裏。


    真央也轉過身去,冷靜地說道


    「看來她是想妨礙『降靈會』呢」


    「欸……怎麽回事……?」


    說完,茜啞口無言。


    等注意到時,和歌不知什麽時候放棄了大叫和掙紮,以仍被摁在地上的狀態揚著頭,一副要捅上去一般的凶惡目光瞪著真央。


    4


    「……那種東西肯定是騙術。就因為你用假的『降靈會』讓美南海相信了靈,所以美南海才變得奇怪的吧!」


    在茜的眼前,和歌對這樣這樣說道。


    本安排執行『降靈會』,已經拉上了暗幕的教室裏,和歌被製坐在椅子上,雙肩被巫女和魔女按住,卻還是奮力抬起臉氣勢洶洶地吼起來。上麵所述正是她的主張。


    「所以我認為,隻要在美南海麵前揭穿你的騙局,美南海自然就會清醒了」


    「…………」


    這番話十分符合和歌對超自然持懷疑態度且富有行動力的形象。這次,雖然她出於對美南海的擔心老老實實地提供協助,但背後卻在琢磨著那種事,這連茜都不曾想到。


    茜去了指定房間便發生騷動,接著看到和歌被製伏。雖然這讓她很吃驚,但聽了解釋之後也能理解。


    「明明差一點就能把那個噱頭味十足的騙術道具給砸爛了……」


    和歌很不甘心。聽到她這麽說,巫女氣急敗壞地吼起來


    「你啊……都不知道那個有多危險多貴重,竟幹出那麽可怕的事……!」


    「哼」


    和歌看準休息室人少的時候入侵進去,把椅子朝置於這裏的『降靈會』道具扔了過去。哥特式盛裝的女性————結城澪舍身擋下了飛來的椅子,因此道具雖然沒事,


    但她受了傷,需要去醫院。


    兄妹中的男性——結城凪將後來扔在胡亂掄著椅子胡鬧的和歌製伏,並撤離了傷員和道具,今天已經無法進行『降靈會』。話雖如此,其實由茜將美南海帶過來的任務也沒成功,所以『降靈會』反正都辦不了。


    「我也沒有算到這一點,這不都白費啦」


    「和歌……」


    和歌氣衝衝地這麽說著,臉鼓著撇向一旁。隻看她這個樣子是很孩子氣很可愛,但她所做的事不但破壞了計劃還傷到了人,實在不能算可愛。


    茜說道


    「那、那個……對不起。明明答應過,下次不會的……」


    她能做的總之隻有賠罪。


    隨後,在這次谘詢時曾幫她說過話的,上次不在的這名新助手——柳瞳佳用那和善的麵龐不解地向真央問道


    「……上次?」


    看來她之前不知道,好像到現在都沒人告訴她。


    真央平靜地講述上次的事


    「上次執行『降靈會』的時候她想揭露手法,在降靈中途用閃光燈拍了照片,所以就把她列入黑名單了」


    「啊……原來是這樣啊……」


    「……」


    茜非常愧疚。因為當時那件事,美南海還跟和歌大吵一架哦,至少美南海還沒有原諒和歌。至於茜,雙方的說法她都能理解,而且和歌也說承認自己做得太過分,有在反省,希望找到能夠和好的機會,於是這次茜也叫上了和歌。事情弄成這個樣子,茜感到無地自容。


    真央那意料之中似的平淡態度,讓茜更加感到過意不去。


    茜以為瞳佳聽了那樣的來龍去脈後可能會生氣,會失望,但瞳佳並沒有那樣的表現,反倒很感興趣的樣子問和歌


    「那麽,拍到什麽了?」


    麵對她沒有惡意的提問,和歌毫不掩飾地露出懊悔的表情。


    「…………什麽也沒拍到」


    「這樣啊」


    那個時候,和歌突然點亮閃光燈拍下了照片,可照片裏那些放在桌上指尖互相頂住的手指,隻有她們自己的。


    當時,的確明明還有其他的手觸碰著。


    最終,和歌的行動非但沒有揭露騙局,反倒因此令美南海更加堅信靈的存在。這讓和歌非常不甘心。


    她可是說過,就算那樣,為了美南海,這次會忍耐。


    她可是在茜的拜托下,動用自己的人脈讓真央接受委托的。


    能讓真央接受一度列入黑名單的人的委托,這樣的人脈,不論茜還是美南海都沒有。這是和歌幫的忙。茜小時候參加的網球俱樂部裏認識的孩子裏很多是像茜那樣打腫臉硬撐門麵的,但和歌家不一樣。她是出身相當顯赫的大小姐,跟二年級學年總代是親戚,而且關係要好,這次用的便是這條門路。


    正因中間有那樣的關係,茜沒想到她還是做出了這種事。


    但事已至此,結果已經擺在眼前。但是,若真央就此收手的話,茜就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所以,茜隻能鞠躬賠罪。


    「真是非常抱歉……!讓我道歉多少次都行,請不要不管我!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找了!」


    茜一個勁地低頭。


    在事件相關的眾多人的注視下,真央思考了一會兒……


    「……這樣吧,確認助手的傷情後,明天再做決定」


    將結論推後,下達讓人感到足夠溫情的決定便散會了。


    ?


    「和歌!你要是不同意就先說啊!怎麽能那麽做……」


    「嗯,抱歉。這件事我道歉。但是啊,證據雖然沒能弄到手,但那種鬼把戲很定是騙人的。那麽殷勤地拜托他們是不對的。你仔細想想,怎麽看都是他們不對吧」


    「……!就算你這麽說,可做出那種事,最後要是弄錯可怎麽辦!?甚至還讓助手受傷,好不容易讓人家幫我們,這不都白費了嗎!如果靈是真的,守屋君又不肯原諒我們,那就真的沒人能幫我們了啊!」


    「都說了,我就是要搞砸這一切。我就是覺得,隻要毀了那把戲,美南海就能清醒了。而且弄傷人的事我也道過謙了,醫藥費也掏了,就算過去了。讓我來說的話,損壞東西讓人受傷的確不對,但騙人也一樣有錯吧。是不是真有靈存在都無所謂,總之那家夥就是不行!不用了多久,我絕對撕掉他的偽裝。你也是,所以就算不願管你也別放心上!我走啦!」


    「喂……!」


    被釋放後,茜忍不住質問和歌,但和歌卻那種態度侃侃作答,還沒出校門就跟茜分開,一下子便不見了蹤影。


    和歌所表明的意見,其實並非突然在這次說出來的。看上去小小的又像個小孩子的她,原本就不相信超自然主義,反倒說那種東西「孩子氣」。盡管她會很無奈地奉陪美南海的靈異興趣,但並不會為之震撼,結束後還總是抱怨。


    她剛才那反應,也是平常的反應。美南海提出玩的帶靈異色彩的這這那那,和歌在結束後都會抱怨。由於並沒有實際發生什麽令人歎為觀止的現象,美南海便無話可說地低下頭。這便是她們的「老樣子」,打成一片後一直是這樣。和歌很為朋友著想,但很強勢很頑固。美南海又怕生又懦弱,但同樣頑固。「總有一天要遇見連和歌都無法否認的靈」成了美南海的目標,那「老樣子」在這一意誌下持續超過十年,然而那「老樣子」終因之前真央主辦的『降靈會』事件被打破。


    和歌堅信那種把戲很定是騙人的,便將小型相機帶入現場,突然點亮閃光燈,把大家放在桌上的手被不屬於她們自己的其他人的手觸碰到的那一瞬間拍了下來。盡管她都做出了那麽野蠻的行為,但還是沒有拍到騙術的手法,反而還讓因此美南海更加堅信真央的『降靈會』與靈的存在。


    在隨後,美南海幾乎成為了真央的信徒,但由於和歌的行為而遭到真央拒絕,兩人吵架一直吵到現在。繼續與這樣的兩個人同時交往的茜,對美南海突然某天性情大變的情況非常吃驚,便偷偷與和歌商量,最終把事情鬧成了這樣。


    從小相處的兩個好朋友,接連在自己麵前做出難以置信的行為,這讓茜有種被她們拋下的心情。自己明明在努力處理正在發生的怪現象,然而剛一著手便又有異常發生,甚至還與本應目的相同的好友意見相左,這隻能讓她覺得狀況正急速惡化。


    明明還沒找到一個突破口,就已經有人因異常狀況而住院了。


    茜害怕沒能讓美南海恢複原狀,自己不久也遭遇什麽可怕的事情,落得淡島那樣的下場。這深深地不安,令她內心無比沉重。


    「…………」


    茜盡管懷著這樣的心情,但今天也隻能碌碌無為地離校回家了。


    她帶著一無所成的徒勞感穿過校門,踏著暮色遲遲回家路,走在太陽西沉的小鎮中。


    大馬路上,路麵電車在昏暗的天空下駛去,車窗透出的明亮燈光也隨之掃過。


    她看著路麵電車駛離,又見商店、民宅、路燈,以及汽車頭等的燈光斷斷續續,就這麽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心,慢吞吞地走過光影幢幢的夜路。


    離開馬路進入住宅區,人流頓時變得稀少。


    住宅門口的燈光昏昏沉沉,路燈變少,路麵變窄,不時有汽車打著刺眼的頭燈僅隔著觸手可及的距離駛過。


    「…………」


    走在這樣的道路上,總會令人憂心忡忡。


    茜感到莫名的不安與恐懼。她被這種感情推搡著,搖搖晃晃地獨自走在這夕陽西下的道路上。


    她從記事起便住在這座城市,然而這座城市從未讓她感到過安心。


    從記事起,她便暴露在父母冷漠的關係,飽受母親的幹涉


    。這個地方,也僅僅是那個家所在的地方,又豈會讓她感到在家中都感受不到的安心與關愛。


    她現在正走著的,就是這樣一條路。


    就在這條冷冷清清,斷斷續續撒著昏暗燈光的住宅區道路,茜正在行進的方向上,站著一個人影。


    「!」


    看到那人影的瞬間,茜的腳步停下了。


    那是一個穿著跟茜同樣製服的少女。她如影子一般站在人行道上,看著茜,是個熟悉的身影。


    「……美南海?」


    四目相交的瞬間,美南海什麽也沒說,在黑暗中揚嘴一笑。


    美南海說自己有事,連招呼都跟茜打就已經回去了才對。美南海說不定被什麽東西給附身了,茜今天本準備騙她去『降靈會』來把附身的東西驅趕出去。然而偏偏就在這一天,美南海以從未有過的方式消失了,現又站在了茜回家的路上。


    美南海的家就在這條路上,在這裏看到她絕不奇怪。


    但,那樣子有些奇怪。美南海直直地盯著茜,一言不發,隻是麵帶笑容地站在那裏。


    「………………」


    茜看到她的樣子,一股說不出的惡寒令她冒起雞皮疙瘩。寒氣掃過她的肌膚,掃過她的心髒。


    在這條令人不安的黑暗道路上像這樣與『她』相遇這件事,以及『她』那沉默與笑容,散發出難以抵禦的陰寒之氣。


    她,一語不發。


    隻是沉默著站在茜所要去的方向上,看著茜。


    空氣十分陰冷,周圍出奇安靜。實話說,茜很害怕,但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祈禱美南海沒發現她在懷疑,祈禱不出任何事,盡可能裝出正常的樣子與美南海接觸。


    兩人之間,尚沒有發生決定性的『什麽事情』。


    隻要還是這種狀況,茜便隻能對美南海佯裝不知。


    所以,茜……


    「啊……呃……那個,你怎麽了?」


    拚命克製住快要繃緊的表情和幾欲發抖的聲音,露出笑容開朗地喊過去,硬著頭皮邁開腿往前走,向站在前方的美南海搭腔。


    「怎麽站在這種地方啊……嚇我一跳」


    盡可能地。


    盡可能地,表現得普通。


    「聽說你有事先走了?」


    跟平常一樣……用跟平常一樣的語調發出聲音。


    但是————


    「………………」


    美南海沒有回應。


    站在黑暗中的她,如同浸沒在影子裏一般,默默地掛著笑容,一味地注視著茜。


    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裏。


    茜看著眼前的她,一股不安轉眼間在胸口膨脹起來,但她如今已經無法停下腳步。隨著逐漸接近,她感覺到不論怎麽努力也難以繼續裝出自然的表情,就這麽朝著美南海走過去。


    「…………」


    她一語不發。眼睛依舊盯著逐漸走近的茜的眼睛。


    「…………」


    她臉上依然掛著笑容,目不轉睛地繼續盯著茜。


    然後——


    「…………………………」


    在黑暗中,茜最終來快到她麵前。


    盡管如此,她還是一語不發。茜麵對直直盯著自己眼睛的她,承受著心髒感覺要破裂的猜疑與不安,在她跟前停下腳步。


    噗通、噗通……胸口之下,心髒發出要破裂似的聲音。


    全身繃得僵硬無比,每一寸皮膚都一點一點冒著汗。


    「那、那個」


    ——這是什麽意思?她打算幹什麽?好可怕。沉默好可怕。


    麵對這樣的狀況,麵對這樣的美南海,她感到恐懼,拚命克製住恨不得拔腿就逃的衝動,繼續裝作平常的樣子。


    「那個……那我就,先走咯?」


    茜對無言的美南海笑著這麽說道,再次邁開腳步。


    帶著可怕的緊張感,茜以幾乎觸碰到的近距離從美南海身旁走過,與美南海分開繼續走回家的路。


    但是……


    踏


    學校指定的皮鞋所發出的腳步聲,跟在了茜的身後。


    她的心髒被恐懼揪緊。那個原本光靜靜站在原地的氣息,在背後動起來了,冷冰冰的腳步聲跟上來了。


    踏、


    踏、


    踏、


    走在黑暗的道路上,無言的腳步聲跟了過來。


    無言的氣息,『她』的氣息踏出腳步聲,緊跟在後。


    「…………………………!」


    不敢回頭,心髒好難受。


    不能理解眼下有什麽正在發生,自己正在被怎樣。


    隻是一味地努力縮緊身子,感受著身後的氣息和腳步聲,拚了命地往前走。胸口被恐懼壓得喘不過氣來,近乎被壓碎的肺部如喘息般如饑似渴地吞著空氣,拚了命地驅策著讓快要僵住整個身體,隻想擺脫緊緊貼在身後的氣息與腳步聲,祈求著哪怕能多拉開一步距離也好。可是,她這個願望完全沒有實現。她焦急萬分地想盡早到家,拚命邁腿向前。


    此時,突然傳來了聲音。


    「————你今天,準備把我帶哪兒去?」


    就在聽到的瞬間。


    就在明白的瞬間。


    冷汗從全身洶湧地噴了出來。


    背脊瞬間凍結了。這句話,隻有一個意思。


    被知道了,被察覺了。茜為了將附在美南海身上的東西驅趕出去而準備帶美南海去『降靈會』的事情,美南海身體裏的那東西,是知道的。


    而那個東西現在,就在身後。


    它就在背後,向茜搭腔了。


    「說呀」


    「………………!!」


    就從身後。


    就從咫尺之隔的身後。


    「喂,要我替你說嗎?」


    「…………………………!!」


    來自那緊貼在背後的氣息與腳步聲的,好友的聲音這樣說道。


    不敢回頭,不能回頭,不能聽它說話。


    茜聽著本能在嘶吼,可她什麽也辦不到,隻顧拚命地向前邁步,逃跑似地趕路回家。


    「你覺得,我很奇怪是吧?」


    「………………!!」


    但是,聲音還在繼續。


    「你覺得,我不正常了是吧?」


    「………………!!」


    背後的聲音,還在傳過來。


    「要我來你告訴嗎?」


    「………………!!」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


    茜幾乎跑了起來,快要哭出來,在心中暗自大叫。她說不出為什麽,但近乎確信地預感到,一旦聽它說話就再也回不去了。在這預感的下,她拚命試圖擺脫這一些,但就在此時,她發現了一件事……拚命逃向家中的自己,此刻正路過美南海家門口。


    然後——


    「看呀」


    她看到了。


    透過綠籬,看到了美南海家的庭院。


    用預製構件在後院中搭建的她的房間,以及聳立在院子中的一棵樟樹。


    然後,在那棵樹的樹枝上……


    用繩子吊著脖子,作為完全喪命的物體懸掛著的,在她家窗戶漏出的光線中從黑暗中浮現出來的,麵部像中毒一樣淤紫的,黑頭發的美南海。


    看到了……在看到的瞬間,驚愕和恐懼讓她雙腿頓時喪失力氣。


    「啊」


    她的腳步,停下了。人,停了下來。


    過分的衝擊,令她無法動彈。


    而就在茜的身後……


    踏、


    有什麽人就像貼


    上來一般,站了過來。


    一直跟在身後的腳步聲和氣息,之前站在路上的『美南海』,此刻站在了能接觸到呼吸的近處。就緊貼在腦袋後麵,是一動不動的視線和氣息。


    「…………………………!!」


    自己腦袋的正後方,有個腦袋。


    ……如相互重疊一般,如死死盯著一般。


    「…………………………!!」


    身體僵住了。


    無法動彈了。


    在徹底成為死角的背後,咫尺之隔的地方,是美南海卻又不是美南海的某種東西,正一動不動地監視著。


    「…………………………!!」


    身體,空氣,都定住了。


    緊張與害怕,令呼吸停止。


    在這樣的緊張感之下,眼睛朝背後的死角轉動過去。


    ————是什麽!?是什麽在身後!?


    不想去看,但僵直的身體不聽使喚。但即便在抗爭,越是不願去看,目光和腦袋便被僵硬的肌肉愈發用力地像是被拖過去一般強製轉過去。最終,一個圓形輪廓的影子出現在視野中————


    「——————————!!」


    茜像猛地跳起來一般,在床上蘇醒過來。


    她覺得自己之前在尖叫,耳朵裏殘留著回響的餘音,肺裏的空氣不留一絲全部吐了出來,喉嚨腫起來一樣痛。


    「………………!?」


    張大的雙眼中所映現出來的,是自己的房間。明亮的房間裏,擺著自己雖然不喜歡但母親偏買來的網球用品。她用窒息的肺如饑似渴地吸著空氣,感受著彌漫在全身的鈍重感與悶痛,還沒理解什麽情況,沒過多久聽到一個腳步聲從走廊走來,打開門,母親進了房間。


    「你起來了?怎麽了啊,叫那麽大聲」


    「欸……」


    然後母親一進來,便這樣問茜。


    茜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發出呆滯的聲音。


    情況完全不明白,記憶連不上。


    「我,怎麽了?」


    「你在回家路上走不動了」


    茜一問,母親便這麽答道。


    「說是在網球社被嚴厲地訓練了一頓?」


    這麽說著的母親,非但沒為茜擔心,反倒特別開心的樣子。茜知道為什麽。母親是為這次的事可以在茜所參加的網球俱樂部裏拿來跟其他監護人當話題而開心。


    這位母親,很喜歡「在讓女兒打網球的母親」這個身份。她愛把那種事向周圍吹噓,覺得跟其他讓孩子參加少年網球俱樂部的母親們聊起來也會很有意思,盡管讓茜感到無以複加的困擾,但唯一好在她沒指望茜的網球能拿出什麽成績。


    女兒盡管打得不好,但在努力,這種題材還挺不錯,說出來周圍人想必也愛聽。她現在肯定又在為得到了「女兒練習過度在放學路上走不動了」這個話題感到開心。


    然後,茜看著母親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十分痛恨那樣的母親。同時,對於麵對母親那個樣子而萌生出又像開心又像自豪又像鬆了口氣的感情的自己,也有股難以名狀的厭惡。


    茜之所以毫無氣魄,那個感覺占了主導成分。


    每當她跟母親說話時,都會像這次一樣,有種足以能讓她對家長做出決定性反抗的氣魄被連根拔掉。就在她像平時那樣,快要沒入那種感覺中的時候,母親接下來說的話讓她想起自己所置身的情況根本顧不上眼前這些,身子瞬間為之一寒。


    沒錯。


    「社團的事,我聽美南海說了哦」


    「!!」


    沒錯。


    就是這個。


    「是人家扶你回來的,你可得好好感謝人家」


    想起來。


    昏迷時的記憶,現在連上了。


    「她還跟你說,明天見」


    茜不寒而栗。她想起自己醒來前發生過了什麽。直至在意識最終斷掉的那一刻前所發生的事情,她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


    「…………………………!!」


    茜在戰栗……包括母親還在愉快說話的時候,也包括說完話後毫無察覺地離開之後,一直在戰栗。


    她在自己的床上,握緊胸口的衣服,瑟瑟發抖。


    她想起來了,想起美南海讓自己看到了什麽。


    那是上吊的,原先的美南海的身影。


    她不知那是怎麽回事,隻覺得,那肯定是警告。占據美南海的『某種東西』,洞察到茜曾打算將它叫到真央的『降靈會』上並驅趕出去,警告茜不要做多餘的事。這也是在提醒茜,如果做多餘的事,下場就是那樣,或者像淡島那樣。


    ——怎麽辦。


    茜開始發抖。


    ——我之後會怎樣?美南海已經回不來了嗎?


    ——我該怎麽辦?難道隻能放棄美南海嗎?


    「…………………………」


    ——怎麽辦。


    她發抖。


    在房間裏,孤零零的一個人。


    從屋外的世界,感到了惡意。


    茜肌膚感受著來自屋外世界的懷著惡意的監視,在床上孤零零的一個人,獨自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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