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榭絲緹利奎斯特──你聖騎士長的一切權限從今天起無限期凍結。」


    直屬上司樞機卿的宣布,讓榭絲緹垂頭不語。


    在她身旁,已經看不到象征其身分的聖劍。至於那無主聖劍,如今安置在教會的寶物庫裏。


    事情的開端,發生在約半個月前。


    一時無人在位的第十三名〈魔王〉寶座,最後由名叫薩岡的年輕魔術師繼承。


    想當然耳,為了趁薩岡還不成氣候時除之而後快,教會集結了兵力。


    關於這件事,榭絲緹則表示反對。


    『魔術師薩岡兩度救了我的性命,我不能恩將仇報。』


    其實,薩岡應該有更多更低調而明智的路可走。但他不隻追求名為〈魔王〉的強大力量,也不願跟自己的人生之道妥協。


    就是這樣的他,讓榭絲緹深感慚愧。


    因此,她也不願再違背自己的本心與他為敵。


    身為聖劍持有者──教會最強大的戰力,還是深得群眾支持的唯一女性。榭絲緹做出的決定,即使稱作叛教也不為過。


    教會當然無法派這樣的她討伐薩岡,於是樞機卿宣布了先前的決定。


    這意味著討伐薩岡這件事,對教會來說除了彰顯權力,沒有更深的意義。


    他們隻是把魔術師列為罪惡,藉此將自己正當化罷了。


    相較於強大魔術師的威脅,內部成員分歧才是更大的問題。


    ──看來教會的腐敗,也已經到無法挽救的地步了。


    正當她憋著差點脫口而出的歎氣,身後待命的聖騎士們突然開口說道:


    「請等一下,葛萊威爾上人!這樣的懲處未免太重了。」


    「沒錯!根據榭絲緹閣下過去立下的功勞,這件事應該還有充分的轉圜餘地。」


    「何況現在新任〈魔王〉現身,要是少了一把聖劍,豈不隻是讓教會更加混亂嗎?」


    「──好了,你們別再說了!」


    騎士們的反彈,讓榭絲緹跟著提高音量。


    麵對如此沉不住氣的聖騎士們,年邁的樞機卿先是沉痛一歎。


    「在你們的眼中,我是毫無感情地做出這般決定的嗎?」


    「這……」


    樞機卿喟歎著說,他比先前更加蒼老的模樣,讓聖騎士們隻能收聲不語。


    ──我當初是為了保護自己身邊的人們,才會成為聖騎士……


    之後她得到名為聖劍的力量,守護那些在魔術師毒手下生靈塗炭的百姓,並以這樣的自己為榮。


    而不知不覺間,彷佛理所當然般,她也成了對教會言聽計從的人,再也無法憑自己的意誌揮劍。


    隻不過提出了異議,認為魔術師並非壞人,就鬧出這麽大的風波。


    ──但這樣一來,我好歹算是還了薩岡的人情了吧。


    這樣至少大幅拖延了討伐隊的結成。那個精明的魔術師不可能對教會毫無防備,而這樣應該能為他們多爭取一些時間。


    不經意地,她想起薩岡身旁的精靈少女。


    她身為魔術師的侍女,對榭絲緹卻像以好友相待。若榭絲緹不曾當過聖騎士,兩人說不定能成為好朋友。


    明明隻是假設性的想法,她還是不禁這麽思考。


    樞機卿的手輕搭在這樣的榭絲緹肩膀上。


    「榭絲緹啊,先別如此灰心喪誌。隻要再過些時日,我應該就能撤銷你的懲處了。」


    帶來希望的話語,讓榭絲緹的兩眼微微圓睜。


    「您的意思是……?」


    樞機卿以麵對親生子女般的慈色回望榭絲緹。


    「聖劍是憑自己的意誌選擇主人的。彈劾被聖劍選上的你,照理說是不應有的事情。所以你隻能暫時辛苦些了,老朽一定會為你設法。」


    「……您別這麽說。」


    榭絲緹靜靜地回話。


    ──教會雖然變質了,但或許還有挽救餘地。


    至少,現在這裏還找得到認同榭絲緹的人。


    思及此,她眼眶不禁熱了起來,但樞機卿的神色卻一臉凝重。


    「然而榭絲緹,請你千萬當心。我所說的保護,就隻限於政治層麵。」


    「……您的意思是?」


    葛萊威爾樞機卿再次沉痛地歎了口氣,以憂慮的聲音接著說:


    「拉菲爾休蘭德──那個跟你一樣擁有聖劍,人稱煞星聖騎士長的男人,已經朝這裏出發了。」


    聽聞此名,榭絲緹倒抽了一口氣。


    那是年過五十,至今卻仍不斷刷新英勇事跡的偉人。他除了劍術過人,更有著殘暴的個性,讓他獲得「煞星」的綽號。


    葛萊威爾寧靜地繼續說:


    「批評聖劍持有者本來是不對的,但是關於那男人,我聽說過一些不良風聲。」


    人稱煞星的他,前來叛教者榭絲緹所在的教會。


    ──肅清。


    血淋淋的兩個字浮現腦海,但葛萊威爾接下來說的話卻不一樣。


    「聽說他打算集結自己的支持者,在教會裏另辟新勢力。」


    榭絲緹聞言不禁愕然。


    雖然不曉得這股勢力規模多大,但教會可是視魔術師為邪惡的機關,聖騎士與聖職者之中,肯定有不少人站在他這邊。


    要是這件事成真,煞星聖騎士長到時將掌握更大的權力。而既然他挑這個節骨眼前來此處……


    ──恐怕就是某種狼煙之兆。


    聖劍持有者叛教,等於教會史上的汙點。


    要是他除掉這名聖劍持有者,消息到時將震驚世界,進而撼動整個教會。


    ──縱使如此,我還是要照自己的意誌行動。


    這也許會讓自己的未來不見天日,但榭絲緹無怨無悔。


    ◇


    「這裏、是……?」


    插圖p043


    睜開一條眼縫的小女孩──瓦雷法爾茫然地囁嚅。


    這裏是城堡裏的某個房間。


    前不久,這裏頭還滿是未知生物的標本,以及用來進行實驗的試管等,但那些東西現在已經換成樸素的家具與床鋪,成為一間像樣的客房。


    薩岡的客人不外乎想奪走他知識與地位的刺客,再不然就是看他不順眼的壞蛋。這樣的他準備客房其實毫無意義,但涅菲卻說「您不是還有巴爾巴洛士先生這個客人嗎?」,而幫他整理出這間房間。


    薩岡才不打算讓那個無賴東西使用涅菲辛苦整理好的房間,但有可能上門的客人其實也不隻他一個。


    ──搞不好有哪一天,涅菲的朋友也會來找她。


    好比說午餐時提到的奇恩諾因德服飾店店員曼妮拉,以及涅菲不知什麽時候認識的聖騎士榭絲緹。


    要是她們真的來了,薩岡總不能隨便趕她們走。


    而薩岡跟涅菲,此刻正肩並著肩坐在客房裏,守候著瓦雷法爾的病況。


    在這與外頭荒涼景色毫不相仿的整齊房間裏,小女孩用搞不清楚狀況的眼神四處打轉。


    看著她的模樣,薩岡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啊,太好了,她還活著。


    雖然涅菲已經確認過她還活著,睡覺時也的確有呼吸,但薩岡還是擔心她會不會醒不來。


    原則上,薩岡盡可能不殺死敵人。


    這麽做不單是為了涅菲,也是考量到領地內屍體處理問題的結果。因此平常他總是輕輕打昏敵人後就將其扔出結界,卻不曾確認過他們的生死。


    關於拿捏力道,算是他最沒把握的事。


    被稱作瓦雷法爾的女孩如今躺在床上,甲冑與袍子都已卸下。她在大而無當的鎧甲底下隻穿了件破舊襯衫,下半身也沒穿外褲。


    盡管她是個孩子,但鎧甲裏有的似乎隻是最基礎的服裝。


    她的頭發結成麻花狀,自發中伸出往後方生長的兩根犄角。終於睜開示人的瞳仁呈現金色,身高了不起隻到薩岡的腰部。


    扣掉頭部的犄角,她乍看就像是個人類小女孩。


    「……你!」


    看來她這下清醒了,一雙金眸突地睜大,隨即從床上一躍而起,以拳頭捶向薩岡。


    「……哼嗯。好吧,既然這麽有活力,應該是不要緊了。」


    薩岡則是一派輕鬆地接下那一拳。


    雖說是拳頭,那也不過是隻軟綿綿的小手,就算真的打上身,似乎也隻有逗人一笑的威力吧。


    但透過那隻手,薩岡感應出某種足以讓一般魔術師粉身碎骨的力量。


    ──也對,她好歹是魔術師嘛。


    想成為魔術師,得從強化己身開始。隻有延長肉身的壽命,使其強韌到能粉碎岩石、百病不侵,甚至不須睡眠,才能屏除研究之道上的各種阻礙。


    因此,人類是打不贏魔術師的。


    就算不使用火焰或雷電,魔術師的臂力和速度一樣超越人類想像。薩岡要是沒接下這拳,房間現在恐怕已經麵目全非。


    隻是目前的氛圍,實在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瓦雷法爾實力跟繼承〈魔王〉地位前的薩岡及巴爾巴洛士不相上下,總之絕不是平常那些閑雜魔術師或盜匪,而是該當心的大敵。


    ──但,她隻是個小鬼頭。不隻身高矮,還有一張軟綿綿的圓臉,是不折不扣的小孩。


    現在究竟該采取高壓態度,還是該友善對待,薩岡實在拿不定主意。


    總而言之,實在難搞。


    瓦雷法爾即使拳頭被接下,仍發出威嚇聲,讓薩岡無奈地搔搔臉頰。


    「哼,你可別忘了跟涅菲道謝。我本來就算對上小鬼頭也不會留情。要不是她替你求情,你現在早被我扭斷脖子扔到外麵了。」


    這句話終於讓她明白,自己一條小命是薩岡施舍的,而隻要薩岡改變心意,要當場宰了瓦雷法爾也不是問題。


    ──但我不可能當著涅菲的麵這麽做就是了!


    揮出的拳頭,這下漸漸放輕了力道。


    「……為什麽?」


    聲色一如其外表,稚氣而口齒不清。先前的低沉嗓音,看來是透過麵具而變聲的。


    瓦雷法爾的疑問,讓薩岡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什麽為什麽?」


    「我是來討你性命的。為什麽你不殺了我這個敵人?」


    薩岡毫不感興趣似地蹙起眉。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涅菲救了你,所以我留你活口。就隻是這麽回事。」


    要是先前還手時一時不察殺了她,心地善良的涅菲一定會為此心痛難耐。能在動手前發現她的真實麵目,真是謝天謝地。


    ──話說回來,她真是顯得毫無敵意與恨意啊。


    雖說已是被俘虜的輸家,但作為敵人,她不是應該對薩岡懷著一些憎恨或屈辱才對嗎?


    搞不好她隻是一時喪失鬥誌,但這實在不像幾分鍾前那個想索薩岡性命的魔術師,她看起來甚至比薩岡還錯愕。


    在雙方都感到不知所措的氛圍裏,換薩岡接著問了:


    「所以,你到底為什麽要襲擊我?」


    「……!」


    雖然魔術師人人都想繼承〈魔王〉之力,但其實魔術師原本就對力量並不執著。


    或者應該說──他們對力量的定義不同於一般人。


    魔術師追求的,是名為知識與技術的力量,對與人交戰的武力則不感興趣。


    魔術師隻要獲得愈多知識,就能獲得愈多力量。力量是求知過程中自然產生的副產物。武力雖然能夠屈服他人,對求得知識的幫助卻不太大。


    獲得知識雖然能跟獲得力量劃上等號,這等號卻是不可逆的。


    而瓦雷法爾想要的,卻是「武力」那一邊。


    〈魔王〉之力並不是知識,而是來自〈魔王印記〉的巨量魔力。世上也許有些人像巴爾巴洛士一樣想強奪〈魔王〉的地位與財產,卻沒有單純為了「力量」而來的魔術師。


    薩岡一用狐疑的眼神瞪去,就把瓦雷法爾嚇得動彈不得。


    ──這樣看來,她真的就隻是個一般的小孩嘛。


    這怎麽看都不像是剛剛那個打算吐出龍之吐息的魔術師。


    在涅菲──於一旁忐忑不安地看著──的陪伴下,瓦雷法爾嘶聲說:


    「……我想要力量。」


    「哼嗯。但這照理說,不是魔術師會追求之物。」


    魔術師各個身手不凡,其實隻是為了自保;之所以長生不老,隻是為了保全肉身與財產。


    那些是手段,卻不是主要目的。


    他們對力量並沒有渴望到即使冒險也不惜追求的地步。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


    薩岡的質疑,讓瓦雷法爾顯得語帶羞慚:


    「……因為我、很弱,所以、需要力量。」


    「這樣啊?好吧,要生存的確是需要實力。」


    聽起來違背了魔術師的概念,但薩岡能夠接受這回答。不說別的,薩岡自己也為了永生不死,才不斷精進實力直至今日。薩岡自己其實也是「對力量的執著更甚知識」的例外。


    照這樣來看,她的目標其實不見得非薩岡或涅菲不可。她對薩岡毫無敵意與恨意,原因即是在此。


    「那麽,你為什麽偏偏卻找上我?我好歹也是〈魔王〉,你行動前難道都沒評估過,自己會不會準備不周嗎?」


    「薩岡是新任〈魔王〉,而且要是《魔術師殺手》的稱號是真的,那麽應該對魔術以外的攻擊招架不住。」


    「所以你以為憑你也能打倒我,是嗎?」


    薩岡以高壓的口吻說完,瓦雷法爾點了點頭,手微微顫抖著。


    ──怎麽感覺愈來愈像在欺負弱小了?


    這可不是什麽愉悅的感覺。明明生命受到威脅的是薩岡,他卻覺得彷佛自己才是壞蛋。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狀況,但就是感到節奏大亂。


    「好吧,其實你的想法不算錯,問題就在於你實在太弱了。」


    「…………」


    瓦雷法爾沒說話,隻緊緊咬著嘴唇。


    薩岡把手背在後腦勺並靠上椅背,又問了一件他最好奇的事。


    「──話說回來,你是龍吧?」


    瓦雷法爾聞言,身子打了個哆嗦。


    「……沒錯。」


    「原來這世上還有現存的個體啊。你們隻要活得夠久,人類什麽的就根本不是你們的對手不是嗎?為什麽還這麽渴望力量?」


    龍這種族光是活著,就能獲得超乎人類想像的強大力量,甚至不必像魔術師那樣累積知識。根據古老傳說的形容,活上一萬年的龍,力量甚至足以撕裂眾神。


    而她現在卻刻意挑選勝算微薄的方法,豈不是像人類般愚昧了?


    ──還是說,她隻是求好心切?或是有些苦衷,非得馬上變強不可?


    瓦雷法爾垂下頭,眼眶甚至湧起淚水。


    「因為……」


    看來她果真有什麽不願告人的苦衷。她弱不禁風的頹喪模樣別說是龍,甚至不像魔術師。


    「喔,是這樣啊!」


    看見她那副模樣,薩岡這才理解那股突兀感的真麵目。


    ──我懂了,她就跟我以前偷食物被逮到的反應一樣!


    什麽敵慨心或仇恨,都扯得太遠了。


    可以說她就像肚子餓到不得已去偷食物結果被逮的人,或者是想扒錢結果扒到賊頭的小偷,總之就是個不長眼,自作自受的小鬼頭。


    這些行為薩岡比誰都經驗豐富,非常能感同身受。


    他一個人狀似恍然大悟,隻見涅菲一臉納悶。


    「薩岡先生,您明白了什麽嗎?」


    「不,我隻是自言自語罷了。」


    ──啊,這下我就明白了。事情大概是這種感覺:她隻想找個好欺負的家夥,沒想到卻反過來被修理成淚人兒。


    隻要把「想要力量」換成「想要麵包」就簡單易懂了。


    既然她隻是肚子餓才搞鬼,薩岡想發脾氣也氣不起來了。


    當然,這個小女孩確實做了壞事,但與其對她大呼小叫,還不如好好開導,告訴她哪裏做錯了。


    薩岡一直以為自己麵對的是個魔術師或敵人,所以才會步調大亂。整件事從前提就錯了。


    ──既然如此,薩岡也很清楚該拿她怎麽辦了。


    薩岡突然覺得剛剛緊張兮兮的自己簡直像個白癡,他用鼻子哼了一聲說:


    「算了,那不重要。倒是你既然膽敢挑戰〈魔王〉,我也隻好給你應得的懲罰了。」


    「薩岡先生,關於這件事……」


    涅菲好像打算求情,但薩岡對她點點頭,表示明白她的意思。


    而瓦雷法爾大概想像著接下來的淒慘下場吧,這次她淚水盈眶,開始發起抖。


    薩岡鄭重地對小女孩宣判:


    「接下來這一個星期,我要你去幫涅菲做家事!」


    「「……咦?」」


    涅菲跟瓦雷法爾同時愣愣地出聲。


    「你不是正缺打掃的人手嗎?」


    「咦?呃,是。」


    麵對點頭如搗蒜的涅菲,薩岡也不可一世地點了點頭。


    「那麽,你就盡管使喚她吧。」


    瓦雷法爾對薩岡無冤無仇,也不想要〈魔王〉的寶座,就算犯了錯也罪不至死。


    要懲罰一個孩子,這樣就差不多夠了。


    ──在她幫忙的同時,教導她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


    薩岡或許不配談什麽善惡是非,但至少還能教她當個壞蛋的基本常識與規矩。對方隻是個孩子,薩岡則已經是半個大人了。


    她之後要是夠懂事沒再犯錯就好,如果依然學不乖,到時就不幹薩岡的事了。


    但聽了薩岡的話,瓦雷法爾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你難道、不打算吃我嗎?」


    她令人大出所料的話,讓薩岡感到天旋地轉。


    「……慢著,為什麽事情會變成我打算吃了你?」


    他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一副壞人樣,但還是不能接受她把自己當成會把小孩生吞活剝的人。


    於是,瓦雷法爾吞吞吐吐地說:


    「……人類、吃了龍的血肉、就能變得更強……我是、這樣聽說的。」


    「喔喔,這麽說來,的確有這樣的傳說。」


    以龍血沐浴能化為不死之身,吃了龍肉能得到無限魔力,熬煮龍骨喝下就能治萬病──從古代就有很多諸如此類的傳說。


    瓦雷法爾手腳龍化時,薩岡就猜想過她可能是吃了龍的魔術師。


    ──怪不得她會怕成這樣。


    要是一個人被肉食性猛獸叼去當食物,就算能溝通,肯定也會嚇個半死。


    看來這就是這小女孩穿著甲冑虛張聲勢的原因了。她的處境其實跟老是被人獵捕的精靈涅菲十分接近。


    瓦雷法爾雖然是龍,但也隻是幼龍,遇上聖騎士或有實力的魔術師還是不見得能贏。她得藏起自己的真麵目,而之所以使用人類的魔術,也是為求自保。


    想到這裏,也難怪這個小女孩會對武力如此執著了。


    薩岡嗤了一聲。


    「你少胡說八道了。管你是龍還是人,要我吃了像你這樣的小鬼,這麽噁心的事誰幹得出來啊。」


    薩岡凶巴巴地說完,瓦雷法爾大概又被嚇到了,眼眶再次泛起眼淚。


    ──所以我才討厭小孩啊……


    但他想起小時候撿垃圾為生時,那些曾經照顧自己的大孩子。


    要是換成他們,這種時候會怎麽做呢?


    記得他們每當這時──


    薩岡微歎一聲,問道:


    「涅菲,午餐應該還有剩吧?」


    「是的,還剩下一些麵包跟湯。」


    涅菲似乎不解他怎麽會突然問起,耳朵納悶地顫動。


    於是,薩岡沒好氣地接著說:


    「……端來讓她吃了吧。」


    涅菲先是眨眼了幾下,接著露出了顯而易見的微笑。


    「好的!我這就去加熱。」


    說完,涅菲快步離開,於是房裏剩下臭著一張臉的薩岡,以及愕然的瓦雷法爾。


    「……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還不曉得嗎?這就叫施舍,是我這個強者對弱者的同情。」


    明明都已經想好要如何安慰她,脫口而出的卻是這種擺架子的裝腔作勢。


    薩岡以前還是流浪兒時,有一次差點餓死,幸好有個少年分了些麵包給他。當時的他渴求能活下去的力量,而那件小事令他感覺有如重獲新生。


    ──當時那麵包的滋味,至今依然記憶猶新。


    雖然瓦雷法爾肚子並不餓,但吃點什麽應該能緩和她的緊張。


    其實薩岡並不在乎被人喜歡或討厭,但她這樣無由來地繼續害怕自己,也實在教人不是滋味,所以他才做了跟當時的少年相同的事情。


    瓦雷法爾一副不知該生氣還是該害怕的模樣,而沒多久後,涅菲就用推車將食物送來了。


    「請用。」


    看著涅菲遞出的盤子,瓦雷法爾終究浮現屈辱之色。


    「──話先說在前頭,我最痛恨浪費食物的人。你要是敢糟蹋涅菲做的菜……我一定會宰了你。」


    這句話聽起來發自真心,讓瓦雷法爾為之發抖,戒慎恐懼地接下湯盤。


    接著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湯。


    「……真好、喝。」


    「哼,還用你說。」


    薩岡洋洋得意地點頭,讓涅菲羞到耳尖都變紅了。


    「……您過獎了。」


    而這讓薩岡也跟著有些難為情,他從原本的位子上起身。


    「那我要回書庫了,你吃完後,就跟著涅菲工作吧。」


    他說完正打算離開,瓦雷法爾卻困惑地開口:


    「等、等等。」


    「……又有什麽事?」


    「你沒想過、我有可能對這女人不利嗎?沒想過我可能會逃走嗎?」


    「隨你高興。」


    薩岡滿不在乎地接著說:


    「你的秘密可是掌握在我的手裏。你要是還不清楚逃了會有什麽後果,那麽我也不會阻止你就是了。」


    幼龍隻要稍有不慎,會比精靈更受人類覬覦,這是瓦雷法爾自己也承認過的。


    ──當然這隻不過是嚇唬她,薩岡不會真的到處宣揚就是了。


    但要是就這麽隨便放人,他從以前藉由教訓那些入侵者以殺雞儆猴的事,就等於失去了意義。


    他會罰她打掃,原因就隻是如此。何況既然有涅菲陪伴,她應該比自己更能好好教導她是非對錯。


    接著,薩岡的眼神轉向涅菲。


    「何況──」


    關於另一個問題,答案則是簡單明瞭。


    「有件事你似乎還沒搞懂。你要知道,涅菲可比你厲害多了。」


    若是剛相遇那時也就罷了,但現在的涅菲可是有求生意誌的,這樣的她一旦使用「魔法」,實力甚至在聖騎士之上,而且這座城堡的結界,同樣對涅菲起了加持的作用。


    要在薩岡的領地上擊敗涅菲,就算派出聖劍也很難辦到。


    於是,薩岡留下愕然的小女孩與涅菲,一個人返回書庫。


    ◇


    ──說是這麽說,這樣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吧?


    隔了幾刻鍾,皎月升空的夜晚。


    一度離開房間的薩岡,如今正遠眺著涅菲與瓦雷法爾。若由實力來看,涅菲照理說是不會輸的,但要是瓦雷法爾出其不意地攻擊,結果還是難說。


    想法一旦浮現,他便無心調查下去了,也才會像這樣偷偷摸摸地跟蹤著兩人。


    她們此刻邊收拾餐盤,邊開始準備晚餐。大概是因為多了瓦雷法爾,準備的食材份量也比平常還要多。


    瓦雷法爾看來也明白跟薩岡唱反調不是好主意,乖乖照涅菲的吩咐忙著打掃。


    另外她現在也披著那件袍子,還以魔術修改成適合自己的尺碼。不對,也許這才是那袍子真正的尺碼,之前是為了配合甲冑才放大的也說不定。


    總之,她已經不是剛才那種令人尷尬的打扮了。


    「瓦雷法爾小姐,能麻煩幫我把盤子放回去嗎?」


    「……叫我法兒就行了。」


    涅菲並不像薩岡那樣提防著她。瓦雷法爾這頭提心吊膽地回答完,接著斷斷續續地說:


    「請問,那道湯、是涅菲、做的嗎?」


    「嗯。這裏的三餐都是我準備的。」


    「我很、喜歡。」


    看來讓涅菲以小名稱呼自己,似乎是她表達謝意的方式。


    「嗯,不客氣。」


    涅菲點頭的神情看似平淡,但耳尖微微顫著。


    「那麽法兒,麻煩你了。」


    「……嗯。」


    她雖然是龍,但外表看起來就隻是個小女孩。


    而這樣的她在涅菲腳邊忙碌穿梭的模樣,不知怎地,連薩岡也不禁莞爾。


    看了一會兒這樣的景象,涅菲這才又開口詢問瓦雷法爾:


    「你會怕薩岡先生嗎?」


    「……嗯。」


    「薩岡先生表麵上或許很凶,但其實是個麵惡心善的人。」


    其實薩岡也明白自己長得一臉凶惡。連涅菲初遇時都很怕他,一個小女孩就更不必說了。


    但瓦雷法爾搖搖頭,背後的綠色麻花辮也像尾巴似地晃了起來。


    插圖p061


    「他長得不可怕。他的嘴要是能再裂開一些,還挺有男子氣概的。」


    「這樣啊……?」


    薩岡的臉要是再配上一張裂嘴,豈不就跟龍或是怪物沒兩樣了?


    ──啊,這就是審美觀的差異吧……


    但被龍視為帥哥的薩岡感到一陣沮喪,覺得自己像是被認定為非人異類。


    瓦雷法爾繼續對好奇的涅菲說:


    「可怕的是、他的力量。這次我、完全打不贏。」


    這說起來也算是無可厚非的反應吧。


    ──要她別怕一個剛痛扁過自己的人,未免太強人所難了。


    至少她現在已經知道薩岡不會吃她,這樣就是好的開始了。


    涅菲則輕聲細語地向瓦雷法爾說:


    「你放心,薩岡先生不是那種會濫用力量的人。」


    這可就讓薩岡聽得一頭霧水了。


    ──咦?是這樣嗎?


    他隻是盡可能不當著涅菲的麵殺人,但也曾經把那些盜匪或不自量力的魔術師燒成黑炭。


    然而,瓦雷法爾看起來同意這句話。


    「……嗯。他一點都不肯拿出真本事。」


    ──那隻是因為我不會對小孩認真好嗎!


    薩岡雖然很想出聲抗議,但剛剛才打過小孩的他顯得毫無說服力。早知對方是個小女孩,他至少還會想些其他辦法……


    瓦雷法爾不能理解似地嘟噥:


    「……真是個怪胎。」


    「我也覺得,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還是涅菲懂得斟酌言辭。


    正當薩岡感念著她這份體貼,涅菲又問了其他問題。


    「法兒,那麽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呢?」


    「……不知道。我的實力太弱了,沒辦法挑戰其他〈魔王〉。」


    「你真的很需要力量,是嗎?」


    「……嗯。」


    像是迷途兒童的失落話語──雖然她的確是兒童──讓薩岡一陣良心不安。


    ──我還以為龍這種生物應該要更有耐心一些。


    他們可是能活過上百、上千,甚至上萬年,猶如傳說般的存在。但瓦雷法爾不知為何,以有如人類的基準不斷感到焦慮。


    ──何況不說別的,為何幼龍會來到人類世界,假扮為一名魔術師?


    整件事實在教人匪夷所思。


    當薩岡正愁著,換瓦雷法爾回問涅菲:


    「涅菲,你為什麽要聽這男人的話?」


    「……我是被薩岡先生買回來的。但薩岡先生沒把我當成奴隸,而是將我視為一個人,所以這裏就是我的安身之處。」


    「這樣啊……」


    不知怎地,她的聲調聽起來既像落寞,又像羨慕。


    而涅菲似乎也察覺了這點,她停下手邊工作,蹲到瓦雷法爾麵前,與她視線相迎。


    「法兒,你沒有這樣屬於自己的地方嗎?」


    「……沒有。」


    因孤獨而顫抖的嗓音。


    ──所以我才討厭小鬼頭嘛……


    不小心聽見不願聽見的事,讓薩岡的神色轉為怏然。


    ◇


    幾天過去。


    瓦雷法爾雖然還是有些畏縮,但已經放鬆到能正常對話的程度了。現在不隻涅菲,即使是薩岡的命令,她也能毫無怨尤地乖乖照辦了。


    薩岡實際上也很少指派什麽強人所難的事,因此她基本上就是當涅菲的小跟班聽話工作。她們倆共處時,話似乎還不少。


    ──反正身邊有個同性,對涅菲而言應該也是件好事吧。


    所以薩岡也就隨她們去,他今天依然忙著讀書架上的書,不過……


    「從馬加錫亞城堡帶回來的書,這是最後一本了嗎?」


    等手上這本書翻閱完,新到手的書就全部看過了。


    ──但完全沒得到關於魔族與〈魔王印記〉的線索。


    看來果然有需要再次去尋找馬加錫亞的遺產。


    但之前尋找時,也沒看到什麽更有價值的東西。要是毫無計畫地前往,也隻是再白跑一趟罷了。


    「要是有另一個魔術師就好了……」


    若是之前的他,絕不會動這樣的念頭。


    一個擁有不同知識與思考模式的魔術師──關於這點,涅菲這個親徒弟恐怕無法勝任。


    說到自己以外的魔術師,薩岡第一個想到的是損友巴爾巴洛士,但要是讓他看見〈魔王〉的遺產,包準不會有好事。


    腦海裏雖然又浮現其他張臉,但還是不曉得那些人可以信賴到何種程度。


    就這樣想著想著,不同角度的思考靈光一現。


    ──還是說,我該從魔術圈以外的地方尋找情報?


    最先浮現腦海的是「教會」。


    那是信奉唯一真神的組織,成員能藉由穿上「洗禮鎧甲」而獲得不輸魔術師的體能,堪稱魔術師天敵般的存在,而其中十二把聖劍的持有者──也就是聖騎士長──隻要同心協力,據說甚至能與〈魔王〉匹敵。


    這樣的他們的確有可能握有魔術師不知道的情報,但薩岡畢竟是〈魔王〉之身,貿然接觸對方也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於是他不經意地想起那個傻女孩。


    ──這麽說來,她在那之後不知道要不要緊?


    人稱聖劍少女的她雖然一度與薩岡為敵,卻不知怎地跟涅菲成為了朋友。


    之前她們被巴爾巴洛士抓走時,薩岡也順道救了她,但並不曉得她之後的狀況。


    ──反正,聖騎士跟魔術師碰頭,都不會有好事發生的。


    那少女某些時候實在太正經了。


    之前交手時她不知在想什麽,竟然把敵人薩岡放走。薩岡知道兩人最好別再見麵,否則到時她又會舉劍躊躇該不該出手,或是為了袒護薩岡,害自己裏外不是人。


    那些事說起來都是她自找的,但要是有誰為了自己身敗名裂,心中總是不太舒坦。


    ──晚點跟涅菲問問她的近況好了。


    以自己的立場來說,她確實是死了更好的人物,但她並不可憎。要是她哪天真的不知怎地死了,到時他肯定會連覺也睡不好──關於她的事,薩岡就是有這種程度的牽掛。


    「問題還真是滿坑滿穀啊……」


    才剛伸個懶腰,書庫的門一聲不響地打開了。


    ──瓦雷法爾來了。


    最難得的是她竟然獨自一人。於是薩岡轉過身,看著立於書庫門口一動也不動的小女孩。


    「有事嗎?」


    「……晚餐、準備好了。」


    她還是一樣有所提防,但聲音並不帶敵意。


    薩岡闔起手頭的書並點點頭。


    「是嗎,我這就過去。」


    但即使薩岡都放下書本動身前往餐廳,瓦雷法爾依然仰望著薩岡。


    「瓦雷法爾,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為什麽、你不殺了我?」


    看來她隻對涅菲敞開心房,卻仍懷疑薩岡哪天會殺了自己。


    於是薩岡聳聳肩說:


    「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涅菲很喜歡你,所以我留你一命。」


    「但你留下我,不怕我從背後暗算你嗎?」


    這句話讓薩岡不禁苦笑。之前他跟損友巴爾巴洛士,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看來她雖然外表是個孩子,這點倒是跟魔術師一個樣。


    龍像人類雖然很有問題,但薩岡隻嗤笑一聲。


    「以前有個家夥也說過跟這一樣的話,我就叫他隨時放馬過來。那家夥還挺懂酒的,所以我要他隻要挑戰失敗,就拿酒進貢給我。」


    說到這,薩岡終於回過頭。


    「所以我一樣用當時的話回你。你想動手的話盡管放馬過來。但你每打輸一次,在涅菲底下工作的時數就會一次比一次更久。」


    ──反正既然她跟涅菲這麽親近,那多留她一陣子也好!


    這絕不是因為聽了她前幾天落寞的一番話而動了惻隱之心。


    他傲慢的回應,讓法兒的神情變得嚴肅。


    「……你難道沒想過,我可能會偷走你的知識嗎?」


    這間書庫收藏了超過一萬冊的書,接收了馬加錫亞的遺產後又多出許多,現在就連薩岡也不清楚確切的數字。


    魔術師累積的知識,就是來自這一本又一本的書籍。


    所謂的魔術,基本上就是透過將魔法陣複雜化來提升力量。雖然除了魔法陣外,還可以使用咒語或是道具置換,但基本原理都是一樣的。


    而令其複雜化的,是名為「回路」的各種徽記。


    這些書籍每本都詳細記載了某種回路,因此隻要讀透了一本書,就可說是多學會了一種回路。當然所謂的「讀透」不單指應用於魔法陣上,而是指在各種場合下都能應用自如。


    因此,魔術這東西是能「竊取」的。


    既然瓦雷法爾擁有跟薩岡近似的實力,那她應該也消化得了這些書籍。


    ──以這套理論計算,她大概要讀一萬本以上的書,才能晉身為魔王候補。


    「回路」的數目雖然不完全代表實力優劣,但也是一種簡單的計量方式。


    身為龍族的瓦雷法爾要是能吸收這裏所有的「回路」,實力也許將會淩駕於薩岡之上。


    但,薩岡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無所謂,隨便你。」


    「什……」


    見薩岡回答得理所當然,瓦雷法爾不禁啞口無言。


    「有這麽讓你驚訝嗎?」


    「……你覺得、這不值得驚訝嗎?」


    她的表情看起來覺得薩岡的決定毫無道理。


    ──反正早就讀透的魔術書要如何處理,我本來就不在乎。


    一旦從書中學會「回路」,薩岡是不會再回頭溫習的。這書庫裏堆著的書,其實他早就都看過了,不管是被偷還是被燒,薩岡都不痛不癢。


    也許,隻讀一遍就能融會貫通的理解力,正是薩岡躋身〈魔王〉的主因。


    但這對瓦雷法爾來說似乎難以理解。依然困惑的她,始終抬頭望著薩岡。


    薩岡搔了搔腦袋,不耐煩地向她解釋:


    「其實我覺得,知識與技巧就是該用「偷」的。我一開始也是從住在這裏的魔術師──好像叫安托士的樣子……反正我宰了他,搶走他的知識。」


    流浪兒時代的他,曾經被抓去當祭品。


    而當時的薩岡就是反過來殺掉安托士,才從此成為魔術師。


    當時隻是個人類的薩岡之所以殺得死魔術師,正是因為看了安托士的魔術並偷偷學習,而這個技巧直到現在依然是薩岡的主力絕活。


    ──偷來的東西,更能在緊要關頭派上用場。


    因此就算有誰想從自己身上偷走魔術,薩岡也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製止。


    「當然,我不會像對涅菲那樣一一指導你,但你就算溜進書庫讀魔術書,還是偷學我的魔術,我都不會阻撓。話雖如此,你要是偷走或是弄壞我還沒看過的書,那就另當別論了。」


    話雖如此,帶回這裏的那些馬加錫亞的遺產,他也全部都讀過了,就算被偷也無所謂。


    ──而且如果她真的靠那種方式吸收力量,也沒人能出言置喙。


    薩岡之所以大費周章地教導她這一切,大概是從她身上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


    薩岡曾是個學不乖的頑童,但還是有個大哥般的孩子救了他一把。也許,薩岡隻是想效法當時那個少年罷了。


    瓦雷法爾搖搖頭。


    「……我無法理解。你這個人那麽傲慢,隨時能用蠻力逼我就範,你卻沒有這麽做。為什麽?」


    ──要是我這麽做,豈不是又要惹涅菲難過了嗎?


    就算她不難過,也搞不好會瞧不起這麽做的自己。薩岡無論如何,就是無法當著涅菲的麵做這種事。


    而麵對毫不知情的瓦雷法爾,薩岡趾高氣昂地哼了聲。


    「我不知道你是活了多久的龍,不知道你是多出色的魔術師,但在這裏你就隻是個孩子。孩子隻要像個孩子一樣耍賴就行了,這裏不會有人因此生你的氣。」


    他不是為了贏得尊敬。


    他就隻是放不下她。


    為了揮別自己也無法解釋的迷亂心緒,薩岡粗魯地揉了揉瓦雷法爾的腦袋。


    出乎意料的是,法兒並沒有撥掉那隻手。其實薩岡早就有被她怒咬一口的心理準備,沒想到──


    「孩子……」


    接著不知為何,她眼裏竟然湧現淚水。


    ──咦?是我的問題嗎?我弄哭她的嗎?


    他把雖然是龍族,但乍看就隻是個小女孩的她惹哭了。


    這下薩岡也不禁慌了起來。


    「好、好了,不準哭!」


    「……我才、沒有哭。」


    小女孩以雙手蹭著臉,把薩岡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呃……總、總之不是該吃晚餐了嗎?我們快過去吧。吃了涅菲做的菜,眼淚什麽的就都會停下了。」


    薩岡於是抓起瓦雷法爾的手,一同前往食堂。


    至於瓦雷法爾緊緊回握著自己的那隻手,他則當作毫無所覺。


    ◇


    「好吃嗎,法兒?」


    「嗯,好吃。」


    在書房裏落淚的瓦雷法爾來到餐廳時,眼淚已經止住了。


    兩人就這麽上桌就座,一同享用晚餐。座位為薩岡在正中央,涅菲在左、法兒在右,兩人麵對麵而坐。


    現在的瓦雷法爾就像待在自己家裏一樣,安然自得。


    ──真是現實的家夥。


    雖然剛剛是薩岡說吃了東西就不會哭了,但麵對她如此判若兩人的變化,也實在有些不能接受。


    薩岡差點不自覺歎息,瓦雷法爾晃著兩條碰不著地的短腿,望向這樣的他。


    「……又怎麽了?」


    薩岡狐疑地一回望,讓瓦雷法爾微垂著頭。本來還以為自己又嚇到了她,但接著她卻鼓起勇氣似地開口:


    「……薩岡。」


    「什麽事?」


    「……之前打擾你用餐,真的很對不起。」


    這指的應該是偷襲那天的事情,卻讓薩岡聽得目瞪口呆。


    「你在吃涅菲的午餐,我卻打擾了你,會生氣也是當然的。」


    「嗯、嗯哼!你瞭解就好!」


    因為沒想到她會這麽老實地道歉,害薩岡一時有些無措,並為了掩飾錯愕而提高分貝。


    同時,某個念頭在心底鞏固成形。


    ──看樣子,這家夥應該沒問題吧。


    他不認為才幾天的時間,能與她建立起什麽信賴關係,但看來法兒是個可以合作的對象。


    至少,她明白跟薩岡作對會吃什麽虧,以及聽薩岡的話會有什麽好處。


    在心底確定此事後,薩岡的視線轉往涅菲。


    「對了,涅菲,明天我打算帶她出門一趟,你不介意吧?」


    「可以的。請問是為了什麽呢?」


    「我想回馬加錫亞的城堡──魔王殿重新調查一些事。」


    馬加錫亞的城堡並沒有正式命名,但魔術師們基於敬畏,都稱那座城堡為「魔王殿」。


    他一說完,隻見瓦雷法爾從椅子上起身……但因為她的身高比椅子矮,目光反而比坐著時更低了。


    「前任〈魔王〉的城堡……?」


    「嗯。其實我之前已經調查過了,但帶回來的書本裏沒有我要的知識,所以我打算再去調查一次。」


    魔族,與有關〈魔王印記〉的描述。


    ──找了那麽多資料卻毫無斬獲,不管怎麽想都太奇怪了。


    顯然馬加錫亞非常不希望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情。


    而瓦雷法爾則語帶警戒地說:


    「……你是認真的嗎?這等於是把《至高長老》的知識交給我喔。」


    《至高長老》是馬加錫亞的稱號。前任〈魔王〉因為活了一千年,人們自然而然地以這樣的名字尊稱他。


    這樣的他,當然也累積了異常龐大的知識量。


    要是前往其中調查,要偷看那些書籍是輕而易舉的事。倘若身為龍族的瓦雷法爾吸收了更多的知識,實力說不定能淩駕薩岡與其他〈魔王〉。


    但薩岡一副無所謂似地點點頭。


    「我說過了,我不會在乎你竊取什麽樣的知識。」


    這下子,瓦雷法爾益發困惑。


    「……我可是你的敵人。」


    「是啊,好像是吧。不過沒辦法,我現在人手不足,隻要你能幫我找到我要的東西,其他的事就隨你高興。」


    薩岡這幾天觀察下來,發現瓦雷法爾不但不曾攻擊兩人,甚至未曾懷抱敵意。


    讓這樣的她幫忙尋找馬加錫亞的遺產,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雖然要是可以,我還是希望跟涅菲兩人一起去就是了……


    但瓦雷法爾好歹也是魔術師,而且龍族搞不好看得出一些他們才曉得的蛛絲馬跡。關於探索馬加錫亞的遺產,她一定幫得上忙。


    老實說,薩岡希望有個能幫他管理馬加錫亞城堡的人手。


    這樣的人要是由損友巴爾巴洛士擔任,他一定不會據實報告,涅菲的朋友曼妮拉不是魔術師,派不上用場,至於她另一個朋友榭絲緹是教會的聖騎士,就更不必考慮了。


    因此要是法兒能勝任,他很樂於把城堡交給她管理。


    薩岡就是這麽在乎魔族與〈魔王印記〉的真麵目,不惜做到這種地步。


    薩岡清了清喉嚨說:


    「何況聽命於〈魔王〉,對你應該也有益無害。外界的那些人最近差不多體會到,跟我作對是劃不來的事情,所以,總之,怎麽說……」


    「……?你想表達什麽?」


    瓦雷法爾納悶地問,薩岡別過了視線才開口:


    「不管你的真麵目是什麽,隻要肯加入我,大家就會有所顧忌,不會再來找你麻煩。」


    簡單來說,他想把她跟涅菲一樣,納入〈魔王〉的保護傘之下。


    事實上,瓦雷法爾的襲擊結束後,至今沒人再來薩岡的領地騷擾。除了偶爾會有迷路的人或是聖騎士侵入,魔術師今後應該不會再跟薩岡正麵衝突了。


    ──畢竟要是連這個小孩都顧不好,要怎麽照顧涅菲一輩子呢?


    所以這說起來隻是順水推舟,並不是因為看這小女孩無家可歸而同情她。絕對不是這樣。


    不過他隨後瞥向瓦雷法爾時,隻見她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視線在薩岡與涅菲之間顧盼。


    隔了一會兒,她不知是不是總算相信這番話,小心翼翼地點了個頭。


    「好……吧。」


    「呃、嗯。」


    薩岡一點頭,瓦雷法爾卻不太滿意地瞪著他。


    「……但是我不叫『你』,我有名字。」


    「嗯?喔喔,你不喜歡那樣的喊法嗎?好吧,那麽瓦雷法爾,加入我的麾下吧。」


    但瓦雷法爾依然頗有微辭,嘴嘀嘀咕咕地動著。


    接著她戰戰兢兢地開口:


    「……叫我法兒,就行了。」


    這是瓦雷法爾──不對,是法兒頭一次主動示好的瞬間。


    薩岡於是搔搔臉頰,把話又重說了一次。


    「呃嗯……那麽明天就麻煩你了……法兒。」


    「知道了。」


    麵對新來的房客,薩岡跟涅菲體會到,彼此的距離又稍微近了一步。


    ◇


    「……受不了,竟然一吃飽就睡。看來即使是龍族,小鬼頭一樣是小鬼頭嘛。」


    嘴裏念歸念,薩岡還是把法兒放到客房的床鋪上。


    晚餐期間,薩岡跟涅菲閑話家常,法兒卻握著湯匙打起瞌睡,最後隻好由薩岡背著將她送來房間。


    涅菲俐落地替她脫下袍子,並幫她蓋上被巾,還找了衣架掛起袍子以免弄皺。


    「我想她這陣子應該很累吧。這裏每天的生活對她來說,應該都是初次體驗。」


    涅菲微笑著這麽說,薩岡聽了則板起臉。


    「但她可是身在敵營啊,哪有人這樣毫不提防,說睡就睡的。」


    這可不是薩岡說的話,而是法兒親口說過的。


    但涅菲露出輕笑,搖了搖頭。


    「不就是薩岡先生您讓她明白,我們並不是敵人的嗎?」


    「咦?」


    涅菲看似有些振奮,尖耳正發顫著。


    「她一開始的確非常提防我們,而且心裏應該很害怕,但她現在知道可以安心了,才會睡得這麽香甜。」


    隻見她帶著靦腆仰頭望向薩岡。


    「其實,我以前也曾經跟她一樣。」


    涅菲剛來那一天的景象浮現在薩岡腦海。


    薩岡當時不知道該如何跟喜歡的女生說話,手忙腳亂地過了一個晚上,也來不及幫她準備自己的房間,隻好一起睡在寶座廳裏。


    看樣子,法兒終於也願意像那樣接納薩岡了。


    「那、那隻是因為……你也知道的,你是屬於我的東西。自己的東西當然要愛惜。」


    「您說得是。謝謝您。」


    明明薩岡又不小心把她形容成「東西」,但涅菲的回應聽起來幸福洋溢。


    回想當時的尷尬,以及涅菲此刻的眼神,讓他又一陣莫名地難為情,隻好再次轉開視線。


    「倒是涅菲你真的不介意嗎?」


    「介意?」


    「我的意思是,關於留下法兒的事,我好像從來沒跟你商量過……」


    這個問題讓涅菲頗意外地睜大了眼,耳朵僵直地豎起,看得出她真的頗為驚訝。


    但不久後,涅菲嘴角揚起一抹淺笑。


    「當然不。一切就照薩岡先生您的意思。」


    「這、這樣啊……」


    帶著某種心神不寧的感覺,薩岡的目光這次落到法兒身上。


    「……哎,這小鬼手裏竟然還握著湯匙。」


    沉睡的法兒,到現在還沒鬆開手裏的湯匙。薩岡於是伸手打算抽起湯匙。


    但就在這時。


    「呃,喂……」


    不知為何,法兒握住了薩岡的手指。


    ──她的手還真軟啊。


    那跟涅菲纖細溫暖的手指不太一樣,而是正如兒童軟綿富有彈性的手。


    接著,她落寞地發出一聲囈語。


    「父親……」


    看來她大概夢到自己的親人了吧。


    微弱的細語,聽起來實在不像想討薩岡性命的龍族會發出的聲音。


    雖然不知道龍族的親子之間是什麽樣的關係,不過看來她想起了自己的親龍。而她喃喃夢囈的模樣,就跟一般的小女孩無異。


    ──我就是對這種小鬼沒轍啊……


    薩岡從來不曉得家人該是什麽樣的存在。


    薩岡試著扮演大哥的角色,卻讓她想起父親,薩岡不禁有些沮喪,心想自己難道有那麽蒼老嗎?


    不過,薩岡並沒有甩開握著自己手指,弱不禁風的小手。


    看著這一幕,涅菲難得地笑出聲。


    「怎麽了?」


    「沒事,隻不過……」


    「總覺得,好像多了個孩子一樣呢。」


    ──孩、孩孩孩孩子?


    她指的意思當然不是薩岡所說的「小鬼頭」,而是自己的小孩──由薩岡跟涅菲所生。


    ──我們連嘴都還沒親過,說什麽孩子啊!


    別說是生小孩,薩岡甚至連牽手都沒想過。


    見薩岡大張雙眼,涅菲這才瞭解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麽話,紅潮眨眼間從臉頰竄到耳尖。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薩岡先生您既然有心收留法兒,說起來就跟收養孩子差不多意思……」


    「啊、呃、嗯,我、我懂,我當然懂,這你不必擔心。」


    汗水從額頭滴了下來。兩人再也無法直視彼此。


    在那之後,涅菲默默伸手抓住薩岡的衣擺。薩岡用自己的手指勾起那隻手,涅菲也小心翼翼地握住那根指頭。


    ──該怎麽說,這種感覺真溫暖……


    右手牽著法兒,左手牽著涅菲的情況,令薩岡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舒坦。


    ──家人──


    這大概就是涅菲想表達的字眼吧。他們當然有那方麵的知識,知道那指的是兄弟姊妹、夫妻、以及扶養者之間的關係。


    但薩岡跟涅菲都不太清楚有家人實際上是何種感覺,因此他們一時之間也沒想起這個字眼。


    一提起家人,薩岡最先想到的是跟父母手牽著手的孩子。雖然自己未曾經曆過那感覺,但至少在街上看過。


    ──也許有一天,我們也能像他們那樣嗎?


    魔術師幾乎是壞蛋的代名詞。


    而身為壞蛋頂點的〈魔王〉許下凡人的幸福願望或許有些滑稽,但薩岡隻要渴望得到,一定會設法得手。


    並且許下承諾,保護那一切。


    身為一個〈魔王〉,這樣的願望或許太過渺小,但在薩岡眼裏,「家人」就是莫名令他感到奪目燦爛。


    ◇


    隔天早上。


    薩岡帶著涅菲跟法兒來到奇恩諾因德的大街上。之前說的魔王殿,就隱於這城鎮的地底下。


    《至高長老》的城堡,是個地下迷宮。


    但薩岡並沒有馬上前往魔王城,而是在大街上漫步。


    「薩岡,我們要去哪裏?」


    「服飾店。」


    「為什麽?」


    「不然你打算用那副打扮走在街上嗎?」


    涅菲跟平常一樣穿著侍女服,法兒也跟平常一樣披著袍子。也就是說,她的袍子底下隻穿著貼身衣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法兒自己也心神不寧地東張西望。


    ──再說,她的角也該藏起來比較好。


    現在袍子緊緊包覆著她,所以看不出來,但那些掩蔽隻要風一吹就會破功。她應該戴個帽子之類的東西比較保險。


    但法兒不知為何,不太服氣地眯起眼。


    「都是因為薩岡你要我把鎧甲脫掉。」


    「這不是廢話嗎?你要是穿成那樣走在街上,連涅菲都會被你連累,導致大家不敢接近她。」


    這個城鎮的人跟涅菲還算要好,不少人會主動找她攀談。要是把那些人嚇跑,就不是薩岡的本意了。


    但接下來語帶不安的並不是法兒,而是涅菲。


    「您說的服飾店,難不成是指……?」


    「是啊,到熟悉的店裏買不是比較好嗎?」


    「曼妮拉小姐人的確很好,可是如果要買洋裝……到她那裏真的沒問題嗎?」


    涅菲表情依然缺乏變化,耳朵卻難掩困惑地垂了下來。


    看著兩人的反應,法兒一頭霧水地歪頭。


    「魔術師?」


    「不是的,她是一般人,而且人很好。」


    「是嗎……?」


    看來即使是涅菲的輕聲細語,聽起來還是缺乏說服力,法兒彷佛有些畏怯地抓著薩岡的袍子。


    涅菲雖然跟那家服飾店的店員是朋友,但那個人有些不太對勁,好像把涅菲當成洋娃娃,有時會將涅菲打扮得令連薩岡難以正眼看她。不過關於衣飾品味,她還算靠得住。


    ──而且她就算知道法兒的龍族身分,應該也不會到處多嘴。


    她願意把涅菲當成「朋友」,而薩岡也同樣信賴這樣的她。


    為了讓法兒安心,薩岡說:


    「她再怎樣也不至於拿奇怪的衣服給這小鬼穿吧。」


    「真的是這樣嗎……?」


    ──這種時候別連你也跟著提心吊膽好嗎!


    她們倆真的是好朋友嗎──這下連薩岡都開始感到不安了。


    談著談著,三人也來到那間大有問題的服飾店。


    「歡迎光臨~!」


    一打開門,活潑的問候聲迎麵而來。


    前來迎接的是個擁有美麗綠翅膀的翼人族。她今天一樣在店裏輕盈俐落地移動,露出招牌的快活笑容。


    年約二十歲的女店員,名叫曼妮拉。


    涅菲先垂首問候。


    「午安,曼妮拉小姐。」


    「小涅,你今天也來啦?」


    「是。嗯,今天想請您幫我挑個服裝……」


    「這有什麽問……咦?啊~原來你家主人也在啊。」


    曼妮拉這才像是看到什麽麻煩人物似地,眼神轉往薩岡。


    這讓他先板起了麵孔。


    「喂,你!我之前不在的期間,你沒又讓涅菲穿上什麽奇裝異服吧?」


    「您怎麽這麽說呢?我幫她挑的全都是我們店裏的商品不是嗎?」


    「你這間店裏明明就有一大堆不成體統的服裝。」


    被薩岡一瞪,曼妮拉裝作不知情地吹起口哨。


    「……唉。總之你今天的客人不是涅菲。幫我隨便挑些服裝打扮打扮這小家夥。」


    薩岡邊說著,邊把法兒推到前麵。


    「哎?薩岡先生您又請了新的傭人啦?我瞧瞧我瞧瞧……」


    曼妮拉於是輕輕摘下法兒頭上的兜帽。


    一露出綠發和金眼,曼妮拉頓時雙眼晶光迸射。


    「哎呀……!真可愛的女孩!」


    「嗚……」


    法兒不知是否不擅長對付這種人,轉頭就想躲回薩岡背後,手卻被對方抓住。


    「嗯嗯~看來又是個跟涅菲不一樣的好原石!包在我身上吧。我一定幫你打扮成全天下最可愛的女生!」


    「……你可別給她換太奇怪的衣服啊?」


    「安啦安啦。」


    法兒露出求助的視線,但還是被曼妮拉毫不客氣地帶走了。


    「……真的不要緊吧?」


    「天曉得呢,不過大概不會有事吧?」


    兩人就像目送孩子頭一次出門購物的家長般,又是視線遊移、又是撥著衣擺,顯得心神不寧。


    過了幾分鍾,試衣間的門簾拉開了。


    看著蹣跚地從中現身的法兒,薩岡跟涅菲同聲歎息。


    法兒身上的,是異國民族風的打扮。


    大概是為了搭配她的綠發,衣服以白色跟紅色為基底,盡管用色樸實,但得以讓角成了裝飾的一部分。除了服裝,肩膀上還披著原本那件袍子。


    「如何?這樣一來跟袍子很合襯,也能突顯出這孩子原有的可愛。」


    「……你明明就有本事,為何平常總是不肯認真啊?」


    她挑選服裝的眼光確實精準,卻讓薩岡忍不住歎氣。


    但曼妮拉搖搖頭,就像是在對薩岡說──你什麽都不懂。


    「幫客人找出全新的自我,才是我們主要的任務啊。」


    「問題是你的選擇每次都新潮過頭啦。」


    話雖如此,薩岡仍望向法兒。


    「嗯,總之這次看起來還不賴。法兒,你覺得呢?」


    「……不知道。人類的服裝,看起來都差不多。」


    但法兒說歸說,轉身看著翩翩飄揚的裙擺,似乎也對這身打扮頗為中意。


    「但這不會太醒目了點嗎?」


    「醒目倒是無所謂。」


    其實薩岡甚至希望讓大家好好看清楚,知道法兒是自己的人,那麽企圖對法兒不利的人們,應該就會自然而然地知難而退了。


    至少薩岡已經對涅菲試過同樣的方法,讓她如今就算獨自出門,也沒人敢找她麻煩。


    隻不過──薩岡念念有詞。


    「這樣還披著袍子,看起來實在有點不搭啊。」


    要是這樣任角露出來,一定會有人認出她龍族的身分。


    雖然現在得引人注目,讓大家曉得她受薩岡庇護,但要是連龍的身分都不隱藏,也許又會節外生枝。


    白發精靈涅菲雖然一樣被某些人視為獵物,但她靠著人品贏得城鎮大家的喜愛。法兒可不見得能跟她一樣。


    正當薩岡苦思著,曼妮拉隨即拍了拍手。


    「不然,這樣的袍子您覺得怎樣?」


    插圖p093


    話一說完,她將另一件袍子輕輕披上法兒的肩膀。那是一件鑲了許多紅色飾物的純白長袍,兜帽就像貓咪形狀的布偶裝,耳朵部分正好能容納法兒的犄角。


    「喔,看起來還不賴嘛。涅菲你覺得呢?」


    「嗯,我也覺得這樣看起來很可愛。」


    涅菲看來也挺喜歡的,抖了抖耳尖這麽說。


    「那麽就這樣吧。我買這套衣服。」


    「謝謝您的光臨~!」


    幫法兒拆掉身上衣服標牌的同時,曼妮拉像在尋他開心般問:


    「所以這個孩子……叫做法兒是嗎?這是你們收養的女兒嗎?」


    「不是這麽回事……」


    而薩岡這才想到,自己還沒有一套說詞能向人解釋她的存在。


    對於攻擊了薩岡居城的魔術師來說,法兒受的待遇未免好過頭了,但明明還沒征求過她同意,直接稱她為養女又有點奇怪。


    煩惱之餘,薩岡以問題回答問題。


    「呃……話說,我們看起來像是那樣嗎?」


    「是啊,與其說是兄妹,看起來更像親子喔……好,這樣就行了。」


    剪完標牌後,曼妮拉又幫法兒拉好衣擺,蹲著的她這才起身,法兒也像終於解脫似地躲回薩岡背後。


    「不過也罷,反正我本來就無意多管閑事。隻要知道涅菲過得好,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哼,算你識相。」


    明明想好好答謝她的幫忙,脫口而出的卻是這樣的話。


    但曼妮拉看來也早已經習慣他的言行,雖然麵露苦笑,倒也沒有不開心的神色。


    「那麽,有空歡迎再度光臨。」


    「好的,謝謝,曼妮拉小姐。」


    見涅菲垂頭道謝,法兒也小心翼翼地跟著照做。


    「……謝謝你。我很喜歡這套衣服。」


    而那樣的反應,讓曼妮拉心花怒放地笑了。


    「糟糕,這孩子真是太可愛了!可不可以讓我帶她回家?啊不對,目前這場合應該反過來說。能把她留在這裏嗎?」


    「哎,有完沒完!這小鬼可不是商品,哪能夠說給就給!」


    薩岡牽起法兒的手,三人急忙離開店鋪。


    ◇


    「……真受不了。所以我才不喜歡到她的店裏去。」


    薩岡氣呼呼地走著,一旁的涅菲卻開心地說:


    「不過我覺得,選擇曼妮拉小姐的店果然是正確的。」


    薩岡將目光轉往自己牽著的法兒身上。


    現在的她走路依然搖搖晃晃,不過對於服裝倒是很中意,不但不排斥,看起來甚至喜孜孜的。


    感受到薩岡的視線,法兒一臉納悶。


    「什麽事?」


    「沒事……喜歡這套衣服嗎?」


    「嗯。」


    她意外老實地承認了。


    「是嗎,那就好。」


    「嗯。謝謝你,薩岡。」


    她大概是為了買衣服的錢道謝吧。說話時雖然沒有笑容,不過倒也很坦然的樣子。


    之後,法兒用空出的那隻手握起涅菲的手。


    三人以法兒為中心,呈現並排行走的狀態,讓薩岡心頭一驚。


    ──這感覺究竟是……?


    那是一種和煦的、喜悅的,不算令人反感,卻從未有過的情感。


    這該用愛來形容嗎?


    但這跟對涅菲的情意──跟戀愛又不太一樣。


    他想起曼妮拉剛才說過的話。


    ──與其說是兄妹,看起來更像親子喔。


    也就是說,這就是所謂的「保護欲」嗎?


    察覺到自己心中的情感,讓薩岡的情緒揚起劇烈地波動。


    ──怎麽可能……我竟然想要保護這個小鬼頭嗎?


    自己心中竟然還殘留著這樣的情感?這種事情要是讓巴爾巴洛士之流曉得,他們一定會懷疑薩岡的腦袋出了問題。


    但一臉壞蛋樣的薩岡,過去的確是沒什麽接觸小孩的機會。


    正當他為了這難以言表的模糊情感發愁時,前方迎來了一名少女。


    絲綢上衣配上蕾絲邊的裙子。緩步走近的身姿充滿了氣質,及腰長發亦相當亮眼。


    女孩不知在想些什麽,低垂的表情看起來悶悶不樂。


    那張臉總覺得似曾相識,但薩岡卻一時想不起她是誰。最近他跟街上居民交流的機會增加了,因此薩岡以為她隻是某個見過麵的人,沒想到兩人正要擦身而過時,少女卻驚訝地抬頭看著薩岡。


    「薩、薩岡?」


    看樣子,對方似乎認識薩岡。


    ──聲音好像也聽過,不過她是誰啊?


    正當他感到一頭霧水,少女看著涅菲而鬆了口氣,但接著看到兩人之間牽著的法兒,又是一臉驚恐。


    「怎、怎麽可能……你們的感情已經好到結婚生子的地步了嗎……?」


    「少、少少少說那些下流的話!我跟涅菲根本還沒進展到那種……」


    瞥向涅菲,她也從臉紅到耳尖。兩人一對上眼,就急忙把頭轉開。


    ──不知道涅菲是怎麽想的。


    關於小孩子是怎麽來的,薩岡也不是不懂。


    但涅菲以前邀薩岡『共寢』時,似乎不太明白自己說那種話意味著什麽。


    ──對如此少不更事的女孩出手,真的是天理能容的事嗎?


    薩岡獨自煩惱著,讓跟不上狀況的法兒納悶地偏過腦袋。


    「薩岡,她是誰呀?」


    「嗯?喔喔,你這麽問我才想到。話說你是誰啊?」


    看來兩人的確認識,但薩岡卻想不起來。


    而聽薩岡隨口一問,少女跟涅菲都一時傻住了。


    「怎、怎麽這樣,你根本不記得我嗎?」


    「薩岡先生,薩岡先生!她是榭絲緹呀!」


    見少女眼裏漸漸泛起淚水,涅菲趕緊如此告知薩岡。


    少女那泫然欲泣的模樣,終於跟薩岡記憶裏的「榭絲緹」吻合了。


    現在的她沒穿鎧甲又沒帶聖劍,紅金色的頭發垂於身後。薩岡根本看不出她與聖騎士少女是同一個人。


    ──也罷,至少看起來精神不錯。


    雖然有點納悶她為何不是聖騎士的打扮,但她看起來安然無恙。


    「喔喔,原來是你啊。法兒,這位是,我想想……應該算涅菲的朋友吧?」


    「是。」


    見涅菲點點頭,少女──榭絲緹這才安心地鬆了口氣。


    這名少女擁有不知是聖騎士長還是聖劍少女的頭銜。


    一如那頭銜,她平常總是身披教會的洗禮鎧甲,背著世上僅有十二把的聖劍之一,看起來英姿煥發。


    ……不過一旦脫去那些裝束,她也隻是個普通女孩吧。


    「所以,你這打扮是怎麽回事?」


    被薩岡一問,榭絲緹明顯支支吾吾。


    「呃、我……我今天放假。」


    「什麽,原來你被開除了嗎?」


    「才、才不是開除!」


    被薩岡一語道破,讓榭絲緹一時慌亂起來。


    魔術師與聖騎士雖然是死對頭,但薩岡之前曾經救過榭絲緹。也正因如此,榭絲緹在教會裏時而有些袒護薩岡的言論。


    那是聖騎士絕不應有的失態。她就算被逐出教會,也不是什麽讓人驚訝的結果。


    榭絲緹雙手交抱胸前,將臉撇向一旁。


    「我、我的事一點都不重要。所以這孩子是怎麽回事?我知道你不至於綁架別人的小孩,可是……」


    薩岡別過視線,手往法兒的頭上拍了拍。貓耳兜帽雖然晃了晃,但因為被角勾著,並沒有滑落的跡象。


    「這小鬼是個魔術師,至於我們的關係,就由你自行想像吧。」


    「呃、咦咦……?」


    她不知想像了什麽而滿麵困惑,但薩岡不以為意。


    談著談著,遠方傳來其他人的呼喚。


    「榭絲緹閣下~!您一個人在外閑晃太危險啦!」


    「請讓我們護衛您!」


    趕來的是那三名激動的騎士。一發現薩岡,三人立刻挺身到榭絲緹麵前護著她。


    「唔唔,你不是薩岡嗎!又打算對榭絲緹閣下動什麽歪腦筋!」


    他們的激動模樣令人想忘也忘不了,因此薩岡也點點頭。


    「喔喔,你們是……蒼天什麽來著?三傻蛋?」


    「是蒼天三騎士!」


    「叫什麽都無所謂啦。反正我並沒有對她動什麽……──!?」


    才正打算趕人,卻發現一旁的法兒眼中滿是殺氣,手臂也化為龍爪。


    「住手。」


    他低聲製止,法兒則身子一怵。


    「……為什麽?」


    「這城鎮有不少涅菲的朋友。你在這裏動手會出人命的。」


    被他一告誡,法兒隻好滿臉不服氣地收手。


    ──這三傻跟法兒有什麽過節嗎?


    見他們對魔術師充滿敵意的模樣,會找其他魔術師麻煩也不教人意外。


    然而,三騎士並沒有注意到法兒的殺氣,依然狠瞪著薩岡。既然她身為《亡靈》的樣貌與現在不同,也許他們隻是沒料到法兒與《亡靈》是同個人罷了。


    薩岡感覺到這樣下去會愈來愈麻煩,於是揮揮手驅趕騎士們。


    「沒事的話就快滾吧。我今天很忙的。」


    就算沒事要忙,在這眾目睽睽的場合讓人看見魔術師跟聖騎士對話,一樣沒好事。薩岡自己不打緊,但這樣有可能拖累榭絲緹。


    ──雖然今天的她,看起來似乎有些苦惱。


    但〈魔王〉薩岡就算想幫聖劍持有者榭絲緹什麽忙,也隻會適得其反,為她帶來災禍。


    三騎士不屑地哼了聲。


    「還用你說嗎?我們跟你這魔王本來就沒什麽好談的!」


    「走吧,榭絲緹閣下。眼下還是請您好好考慮自己的事。」


    「咦,啊,等等……」


    還來不及開口,榭絲緹就這麽在騎士的簇擁下被帶走了。


    但薩岡並沒錯過他們離開前留下的那句話。


    ──眼下還是請您好好考慮自己的事。


    看樣子,她果然又惹上了什麽麻煩。


    不隻是薩岡,涅菲顯然也察覺到此事,目送她離去的眼神帶著不安。


    「榭絲緹小姐應該不要緊吧?」


    「天曉得呢。不過看她還挺受愛戴的,總有其他人幫得了她吧。」


    身為魔術師的薩岡就算扯上關係,也隻是害她處境更加艱難。


    雖然薩岡並不是不在乎她,但他現在更在意法兒瞪著那群騎士背影的態度。


    「比起這個,法兒。那群家夥以前對你做過什麽嗎?」


    「……魔術師討厭聖騎士,這樣哪裏錯了?」


    「我沒說你錯啊?這的確是天經地義的事。」


    看來她有什麽不願告人的隱情。龍化的手臂雖然恢複原狀了,但她的回答顯然避重就輕。


    ──剛剛她顯露的,應該是明顯的憎恨吧……


    那跟日前到薩岡的住處踢館的敵意有根本上的不同。若她對薩岡也懷有這樣的恨意,薩岡應該就不會將她留在身邊了。


    薩岡聳聳肩,遠眺榭絲緹等人離去的方向。


    ──希望接下來別惹出什麽麻煩事才好……


    但如此歎著氣的他並沒發現,自己早已經準備好要從「麻煩事」裏保護好她了。


    ◇


    「到了。這裏就是魔王殿。」


    馬加錫亞的居城,是以古代遺跡改建而成的。


    這片空間跟薩岡遇見涅菲的地下拍賣會會場相同,大部分結構都深埋地底,但這個地下空洞卻寬闊到足以容納一整間小店鋪,深埋其中的整麵城牆則是魄力十足。


    石造的牆麵正中央,有一扇通往城內的門扉。


    薩岡跟涅菲之前就來過這裏,而初來乍到的法兒,則是驚訝地仰頭望著大門。


    總之可以確定,她之前麵對聖騎士的負麵情緒已經散去。


    「地底下原來有這樣的建築物呀?」


    「是啊,不過這本來應該是地表的建築,是後來才沉入地底的。但我不曉得是由於地殼變動,還是馬加錫亞魔術的力量。」


    城堡本身已經有數百年的曆史,要尋找魔術的痕跡已經不容易。


    話雖如此,要是真的發生過讓整座城陷入地底的地殼變動,應該會留下什麽紀錄文獻。也就是說,這多半是馬加錫亞的魔術造成的結果。


    那是即使薩岡也模仿不來的強大實力。


    ──我要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得先打倒十二個這樣的怪物嗎?


    但為了守護涅菲,讓她活在陽光底下,這些是早晚得麵對的阻礙。


    正當薩岡再次體悟到自己的計畫有多艱辛時,法兒接著這麽說:


    「不知道為什麽,有種好熟悉的感覺。」


    薩岡訝異得睜大了眼。


    「你該不會以前來過這地方吧?」


    「不是。但這裏跟我以前住的地方氣氛很像。」


    「你說的是真的嗎?」


    薩岡蹲下身子,讓視線與法兒齊平。


    龍族小女孩雖然嚇一跳似地睜著一雙眼,但還是點了個頭。


    「嗯。那裏雖然沒有城堡,但洞的作法很像。還有味道也是。」


    「味道……指的是?」


    「魔力的氣味。這裏以前應該住過龍。」


    這真是薩岡不曾料想過的話。


    ──意思就是說……這裏是龍之遺跡嗎?


    若這件事屬實,也許這次就能查出薩岡以前查不出來的新線索。法兒雖然年紀小,但終究是個不折不扣的龍族。


    「好,那麽等一下城堡裏要是有什麽跟龍有關的事物都跟我報告,即使再小都要。」


    「知道了。不過要是有喜歡的書,我可以讀嗎?」


    「……你要帶回去我不反對,不過等回家後再看吧。」


    「嗯。」


    薩岡不太確定她是否把話聽進去了。


    現在的法兒臉帶紅潮,顯得雀躍。不知道是否因為同胞留下的殘香,讓她變得這麽興奮?


    ──怪不得一到這裏,她就把聖騎士的事忘光了。


    也搞不好是小孩的興致就是這樣變化無常。


    哭笑不得之餘,薩岡打開了城門。


    門扉一開,冷冽的空氣、黴味及灰塵味,紛紛迎麵而來。


    城內沒有點燈,隻有像通往冥府的無垠黑暗凝聚其中,並且彌漫著某種壓迫感,彷佛〈魔王〉的魔力至今依然殘存於內。


    據說馬加錫亞身邊沒有人類。所有生活大小事都是由他一手造出的魔仆以及人造生命體<魔像>負責。


    隨著馬加錫亞一死,那些仆役也離開城堡,或是化為原本的土塊。


    也就是說,世上沒有人知道城堡的全貌。


    涅菲伸手抓住他的袍子。


    薩岡回握那隻手,往城堡內部而去。


    才踏出一步,魔法陣感應到主人歸來,牆上的燭台依序點亮,就像湖麵漣漪般驅散了黑暗,卻反而讓裏頭的壓迫感益發濃烈。


    「薩岡,那是什麽?」


    法兒伸手指的,是低頭麵向薩岡等人的巨大雕像。


    門的另一頭是個寬敞的大廳,而那裏立了尊仿魔族的雕像。


    「嗯,那應該是人造生命體<魔像>或是合成生物<喀邁拉>,也就是由魔術生成的一種生物。」


    那說起來應該可算是此處的管理者吧。但如今的他徹底石化,感受不到一丁點魔力。


    這樣的回答,讓法兒目瞪口呆。


    「生物……他是活著的嗎?」


    「似乎是這樣沒錯。不過很遺憾,我並不曉得該怎麽解放以及使役他。」


    雕像周遭鋪設了結界。薩岡隻曉得那是某種裝置,但目前尚未厘清它的功用。


    「他算是這個地方的警衛嗎?」


    涅菲歪頭看著薩岡問。


    「我想應該是吧。不過因為他原本的主人馬加錫亞生命結束,讓他運作失常。要是隨便亂動,害他失控可就麻煩了,所以你們千萬別碰啊。」


    「呃、嗯……」


    這下除了涅菲,法兒也伸手揪住薩岡的袍子。


    帶著無奈又莞爾的複雜心情,薩岡放眼環視大廳。


    裏頭除了有通往二樓的樓梯,還有功用不明的寶珠。通往左右兩側的通道裏,也擺了施加魔術的裝飾品。地麵則設置了魔法陣,其中帶有不曾見過的「回路」。


    這座城規模究竟多大,薩岡到現在還是沒能摸個透徹。


    要厘清這些裝置的真正功用,掌握城內的藏書以及魔術道具的全貌,不知得花上幾年的光陰。


    ──真希望有個部下啊。


    一個能管理此處,幫薩岡整理出各種資訊的人。


    但要找到一個不會背叛自己……或者說,要找到一個唯命是從的魔術師,可是難上加難的事。法兒目前雖然慢慢變得符合要求,但這跟她願不願意接受這工作是兩碼子事。


    問題雖然多到讓人頭疼,薩岡還是姑且先前往書庫。


    就在這時,法兒說話了。


    「薩岡,這魔法陣沒關係嗎?」


    法兒指著的是地板上的魔法陣。就算跨大步也得走三、四步才能跨越的尺寸,具有宛如嵌入水晶般的精致結構,足以令人看得著迷,心想原來魔術的極致竟是如此美麗動人。


    「沒關係的意思是?」


    薩岡納悶地問,法兒則一副稀鬆平常地說:


    「這是龍的術式。」


    「什麽?你說的是真的嗎?」


    「嗯。」


    看來世上有些隻有龍族才知道的「回路」。而這個魔法陣以魔術的結構來看,就跟薩岡學過的魔法陣並無二致。


    ──一個活了一千年的〈魔王〉,就算精通龍族術式,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雖然這對年僅十八歲的他來說,實在太過艱澀。


    正當薩岡沉浸在嶄新事實帶來的感動中,法兒一副得意洋洋地仰望著薩岡。


    「我照你說的,把發現的事情告訴你了。」


    那模樣實在不像是名為龍的凶猛生物,薩岡自然而然地伸手拍拍她的腦袋。


    「嗯,法兒你真厲害。」


    「嗯。」


    因薩岡的觸碰眯起眼的她,接著又跑回涅菲身邊。


    「涅菲,薩岡稱讚我了。」


    「太好了,法兒。」


    於是涅菲也伸手摸摸頭,讓法兒滿足地呼了一聲。


    看著那模樣,與當初決心守護涅菲時相同的情感隨之湧現。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這就是所謂的保護欲嗎……


    盡管他一開始不願承認,不過這下想否認也沒辦法了。對自己的心境變化感到迷惘的同時,薩岡詢問法兒:


    「法兒啊,你知道這是什麽的裝置嗎?」


    「我想它背後應該藏了門之類的東西。」


    是使用龍之術式的封印嗎?


    ──也就是說,另一頭的才是這座城的本體啊。


    怪不得之前找到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知識。


    「你能解除它嗎?」


    「嗯。」


    於是法兒手摸魔法陣,開始調查其結構。


    薩岡在一旁觀望,涅菲就在這時湊了過來。


    「怎麽了?」


    「沒事,隻不過……」


    薩岡剛感到納悶,隻見涅菲難得一副有口難言般吞吞吐吐著,看起來像為了什麽事而羞赧,連尖耳都染上粉色。


    她仰望薩岡的神色,像希望他主動察覺她的要求。


    ──難道她在考驗我這個〈魔王〉嗎……?


    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會麵臨涅菲給予的考驗。


    薩岡拚命地絞盡腦汁。


    ──該不會是在跟我索討什麽吧?


    涅菲主動有所表示,可是極為難得的事情。薩岡希望能察覺她的要求。


    之後,他想起剛才法兒心滿意足的模樣。


    得到薩岡跟涅菲的稱讚,讓小女孩顯而易見地心花怒放。


    ──但我平常也沒虧待涅菲,能讚美都盡量讚美不是嗎……?


    當然,要薩岡率直地感謝與誇獎,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他自認已經盡力將心情訴諸言語,而涅菲也總能心有靈犀地體察他的真意。


    ──也就是說,是其他事囉?


    而且事情應該不會跟他剛剛對法兒做過的相差太遠。


    接著,薩岡想起法兒舒服地眯眼的模樣。


    ──原來如此,是這麽回事啊!


    感覺答案已經水落石出了。


    薩岡以緊張的表情回望涅菲。


    「涅菲。」


    「呃、是……」


    「待著,別亂動喔?」


    「……?」


    見薩岡如臨大敵的愁困模樣,涅菲也緊張得眼珠子猛打轉。


    接著,薩岡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往涅菲的臉。


    涅菲白皙的咽喉,發出一聲吞咽。


    接著,他的手輕輕碰上那柔細的白發。


    麵對涅菲無言的撒嬌,薩岡最後推導出的答案──


    ──就是像這樣,摸摸涅菲的頭。


    果不其然,涅菲也舒服地眯起了眼,發出享受的歎息。


    ──畢竟我之前也曾經讓她摸過頭嘛。


    薩岡以前躺過她的腿枕,還讓她摸了摸頭。那是他至今的人生裏數一數二的幸福瞬間。


    但這件事薩岡到現在都還沒機會予以回報。而涅菲看到法兒被摸頭的樣子,似乎感到羨慕。


    涅菲耳尖感到滿足地顫著,輕輕依偎到薩岡身上。


    ──像這樣子,其實也不錯。


    即使不用言語,他也這麽認為。


    但涅菲如此表態,是兩人獨處的時候不曾有過的。


    看來多了法兒這個同居人,涅菲的心中也產生某種欲求。


    相較於當初那個放棄活下去的她,這可說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


    薩岡正因這樣的實感而嘴角微揚,法兒不知何時,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兩人。


    薩岡跟涅菲見狀,隻好趕緊分開。


    「怎、怎麽了,法兒?」


    「我打開了。」


    仔細一看,小女孩前方已多出一條能通往更深處的階梯。


    「嗯,辛苦你了!」


    於是薩岡馬上沿著階梯而下。


    ◇


    秘密階梯的另一頭不知是否該說不意外,果然是另一個巨大的書庫。裏頭挑高的天花板直達上一層樓,以間隔排列的書架一櫃又一櫃,得抬頭才能看見全貌。至於牆壁更不用說,一樣被書架填滿。


    放眼望去,裏頭藏書可達數萬冊,要全部讀透恐怕得花不隻十年。收藏的書裏有些歲月久遠,甚至還有些是親筆撰寫編冊的。


    那些都是馬加錫亞花了千年搜集,匯整於此的珍貴藏書。


    薩岡看向法兒。


    「幹得好,法兒。看來這裏才是主要的書庫。」


    隻要再仔細找找,城內應該還有其他密室。但這裏既然位於大廳這醒目的位置,甚至還以龍的術式封印,那麽很有可能是使用頻率高、又相對重要的場所。


    薩岡再次看著涅菲跟法兒。


    「隻要是記載了有關魔族以及〈魔王印記〉的書,全都一本不漏地找出來。」


    即使不是切中要點的內容,隻要把和要點相關的所有「回路」都搜集起來,總有一天能瞥見全貌。魔術師隻要看書,一定能有所斬獲。


    涅菲提起裙擺並欠身。


    「好的,遵命。」


    之前來此時,薩岡已經教授她所需的必要知識。所謂一回生二回熟,相信她已經懂得從書名及目次判斷內容並取舍。


    涅菲回話後,一旁的法兒帶著某種期盼的眼色仰望薩岡。


    「……好吧,你要是找到自己想要的書,就一起帶回去無妨。」


    「嗯!」


    法兒點點頭,三人於是各自分頭尋找。


    薩岡首先著手調查的,是這裏書架的分類與配置。


    ──這麽大的書庫,應該會有其他隱藏通道之類的機關。


    書架裏的某本書動過手腳,一操作就會出現新的階梯──諸如此類的機關,在魔術師的巢穴裏可說是屢見不鮮。


    這裏空間雖大、藏書雖多,但要是最後仍然找不到標的物,就得進一步往更深的地方尋找。


    薩岡前進的同時掃視書背,跟法兒碰了頭。看來兩人分別從兩頭瀏覽到同一櫃書架了。


    法兒一抬頭麵向薩岡,便好奇地歪頭。


    「薩岡,看起來很開心。」


    「我看起來很開心嗎?」


    「嗯。」


    經她一提,薩岡摸摸自己的臉頰。


    雖然摸不出所以然,不知自己是否笑了,不過他心情的確挺好的。


    「哎,你也看到了,這裏全都是書,心情當然會有些飛揚。」


    「這我能體會。」


    想不到法兒也同意這句話,並且接著說:


    「我也不討厭看書。」


    「這樣啊。」


    薩岡想像著眼前小女孩等會兒捧著一大疊沉甸甸書本搖搖晃晃的模樣。他雖然沒曼妮拉那麽誇張,但也差點笑了出來。


    而法兒又再次好奇地問了薩岡:


    「薩岡,你能跟人心有靈犀嗎?」


    「……?你說呢?」


    他不懂這問題的用意,回答得含糊其詞,法兒望著他的眼神倒是意外誠懇。


    「因為薩岡你不必問涅菲,也曉得她想要什麽。」


    她指的大概是剛剛摸頭的事吧。被她這樣一重提,薩岡這下尷尬到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為了掩飾難為情,薩岡撓了撓鼻尖。


    「畢竟平常都是涅菲懂我,我要是不能也懂她一些,主人就當得太不稱職了。」


    薩岡一度傷了涅菲的心,將她趕走,她卻諒解一切,回到他身邊。


    因此他覺得自己也該報答些什麽。


    他這樣回答後,法兒卻略顯落寞地垂下頭。


    「我有點、羨慕你們。」


    這讓薩岡聽了,納悶地蹙眉。


    「為什麽要講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咦……?」


    「我不曉得龍的壽命有多長,但馬加錫亞可是活了千年之久。」


    法兒一副不曉得薩岡所謂為何般怔然而立,薩岡則別過眼才說:


    「隻要有一千年的時間,總有一天,你也能跟我們心有靈犀的。」


    當然,到時涅菲也會在。


    為了能在這一千年裏活得自由自在,薩岡現在正忙著搜集知識。


    法兒一臉不可置信。


    「你們、願意、陪伴我嗎……?」


    「不過你要是想去其他地方,我也不會幹涉就是了。」


    「──我要留在這裏。」


    說著,法兒緊緊摟住薩岡的胳膊。


    ──唉,做這種事實在不符我的個性啊……


    但想歸想,薩岡的手還是勉為其難地輕撫法兒的頭幾下。


    但現在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薩岡索性就這麽拎著法兒,繼續尋找書架,但法兒在這時忽然抬起頭。


    「這是……?」


    隻見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緊接著表情驟變為嚴肅。


    那本書的書名為『十二聖劍』。聖劍對魔術師而言堪稱天敵,而這本書似乎整理了那些相關情報。


    薩岡看著法兒一頁頁翻書,突然「啊!」地驚呼一聲。


    「借我一下。」


    「唔~……」


    法兒哼了一聲並瞪向他,但薩岡現在可沒空在意她。


    因為書裏頭記載的,是刻在聖劍上的文字拓印。


    薩岡的視線落到右手上。


    ──果然沒錯!


    兩相對照,〈魔王印記〉跟聖劍上的徽記,有著極其相似的特征。


    兩者其實沒有相像到可用酷似形容,但要是將兩者視為文字,便能看出許多共通部分,就像來自同個源流。


    因為隻有這些相似點,所以薩岡當初對上榭絲緹時也沒察覺此事,更何況今天的她也沒帶著聖劍。


    可是一旦像這樣跟紀錄比對,薩岡就有把握了。


    ──隻要調查聖劍,想必就能一並弄清楚有關〈魔王印記〉的事。


    既然是相同體係的徽記,隻要摸透其中一邊,就能理解另一邊。


    薩岡把書還給法兒。


    「幹得好,法兒。把有關聖劍的書都找出來。我也分頭進行。」


    「……嗯!」


    法兒應該是基於對聖騎士……或者說,對接近身為聖騎士的某人的憎恨,才會對聖劍感興趣。不過從她的回應聽起來,還是帶有濃重的期待與歡欣。


    把事情也告訴涅菲後,三人又找了一圈,最後找出幾本有關聖劍的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身為魔王的我娶了奴隸精靈為妻,該如何表白我的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手島史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手島史詞並收藏身為魔王的我娶了奴隸精靈為妻,該如何表白我的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