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陽太的第二部作品《never never happy end》,是在編輯部裏被白色隔板圍住的會客室,接獲腰斬通知的。


    當時我還在老家那邊念高中,所以基本上都是用電子郵件跟電話與劍崎小姐聯係。那個時候,我為了參加出版社一年一度的派對來到東京,隔天,編輯部叫我過去一趟。


    我以為要商量第三集的內容,帶著努力想出來的大綱,意氣風發地前往編輯部──卻墜落至絕望的深淵。


    「……能不能,想點辦法?」


    繼出道作《王權心》後,第二次的腰斬。


    受到的打擊無法計算。


    我無法接受現實,拚命試圖與現實抗爭。


    「我對這部作品有很深的感情……雖然這樣講是在自賣自誇,我覺得它超好看的……劍、劍崎小姐您不也稱讚過它好看嗎?說它有趣又具獨創性,是隻有我寫得出來的作品……」


    「很遺憾……從現在的銷量看來,沒辦法繼續出續集。」


    坐在對麵的女性──我的責編劍崎比與子冷漠地說。


    現在回想起來,劍崎小姐冷淡的態度──仿佛在故意扮黑臉的態度,是一種溫柔。


    比起像在暗示「我道歉過了所以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囉」似的,用道歉牽製對方;比起「我覺得挺好看的說」搬出像在推卸責任的場麵話,冷靜地陳述事實更好。


    劍崎小姐於好於壞都很率直,是個坦誠的人。她不會將責任推給讀者或出版社,而是做好覺悟,一個人承擔起自己手下的作家的恨意。


    然而當時的我,遠比現在青澀。無論是責編的溫柔及覺悟,或是殘酷的現實及自身的天真,都無法接受。


    「等、等一下……再給我多一點時間……再兩集,不對,一集就好,請再讓我出一集。網路上的感想,有不少人說好看喔?隻要繼續出下去,之後說不定會發生奇跡,銷量竄升……」


    無論我說再多不肯放棄的台詞,劍崎小姐的答案都沒有改變。


    這是當然的。


    決定腰斬後,作家再怎麽抱怨都沒用。除非之後銷量有奇跡般的增長,否則作品不可能複活。


    當時的我──還對這一行跟自己心存夢想的我,卻死都不肯退讓。愚蠢地誤以為堅持下去才是美德。


    我不停提出絕對不會被接受的要求,持續了一段毫無意義的對話。


    隨著時間經過,我講得出來的話愈來愈少。


    不久後,令人難耐的沉默籠罩著我們──這時,隔壁會客室的對話傳入耳中。


    「──就說了,不管您說幾次,我都不會寫第三集。請您在第二集就把它斬掉。我要自行腰斬。」


    是男人的聲音。語氣聽起來蘊含著無奈。自行腰斬。我成為作家後第一次聽見這個詞。


    「可、可是老師,《最糟糕的劍士的最強弟子育成術(capacity over)》銷售狀況並不差喔。以現在的銷量,我想可以出到第四集。」


    「然後第四集就斬掉對吧?既然如此,跟在第二集斬掉不是差不多?兩集腰斬跟四集腰斬,都一樣是失敗作。與其把精力用在必輸的比賽上,不如趕快放棄這部作品,去寫新作。」


    「…………」


    「哎呀──失敗了。還以為隻要寫個校園異能戰鬥,就能再賺一筆,說實話,是我太天真了。異世界風潮的驚濤駭浪比我想像中還驚人,校園異能一下就落伍了。現在誰都沒在寫以現代日本為舞台的校園異能戰鬥。一直寫過氣的作品也很丟臉耶。」


    「……您、您這樣我們會很傷腦筋。因為編輯部也有製定腰斬的基準線。插畫家也說還會繼續畫,因為我們的關係擅自腰斬──」


    「──有辦法動畫化嗎?」


    那個人問。


    用非常冰冷的聲音,仿佛扔掉了所有希望的聲音問。


    「隻要我繼續寫《最育》,會幫我動畫化嗎?編輯部會朝這個目標采取行動嗎?行銷會幫忙嗎?會花錢幫我打書嗎?就算賣不了多少本,也會狂推這部作品嗎?會在車站貼大海報嗎?會在深夜動畫的途中播它的廣告嗎?會把原稿寄給書店店員,請人家幫忙寫推薦語嗎?會請插畫家幫忙畫應援圖嗎?會塞錢給統計銷量排行的公司,讓它拿到第一名嗎?會幫這部作品做隱性行銷嗎?會幫這部作品做直接行銷嗎?」


    「這、這……」


    「沒辦法吧。那斬掉它有什麽關係?因為不能動畫化的輕小說──全是垃圾。好,別聊失敗作了,來談談更有意義的事吧。我帶了新作的大綱過來。是拿現在超賣的作品稍微改編一下的異世界轉生作──嗯?」


    回過神時──我已經衝進隔壁的會客室。


    感情爆發,大腦好像快要沸騰。憤怒、悲哀、嫉妒……無數的情緒如熔岩般湧上,其中最強烈的情緒──是困惑。


    不敢相信。


    不想相信。


    自行腰斬──這種概念的存在。


    這個世界上,竟然有編輯部都拜托他繼續寫了,明明沒有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卻自行輕易放棄作品的作家──


    會客室中的,是疑似責編的年輕男子,以及穿著像喪服一樣的黑西裝的消瘦男子。年紀約三十歲後半。


    那人留著一頭非常長卻異常柔順的黑發。


    這個發型簡直像──校園輕小說裏幾乎百分之百會出現一位的黑長直女角。雖然大叔留長發隻會讓人覺得惡心,但不知為何,這個發型相當適合他。


    「嗯?嗯……你誰啊?」


    他的表情及行為舉止具備壯年男子該有的穩重──講話方式卻像年輕男人一樣輕鬆隨意。


    看到他的瞬間──我震驚不已。


    因為大叔留黑長直很惡心──並不是。


    因為他是我認識的作家。


    「……我叫神陽太。好久不見,亡月王老師。」


    我說。


    亡月王。


    他是在px文庫待了十年以上的資深作家,也是有四部作品動畫化的人氣作家。除了px文庫,他還有在其他書係出書,以寫作速度快得出奇聞名。出道後一年至少出六本書,最多一年十四本,維持驚人的速度不斷出書。


    「我們在頒獎典禮見過一次麵,您記得嗎?」


    我出道的那一年,在頒獎典禮時跟這男人交換了名片。但也隻是跟其他得獎者一起,像跑流程一樣打個招呼而已。沒正式交談過。


    亡月王手抵著下巴沉思。


    「神陽太……對不起,我不記得。因為我參加過太多場頒獎典禮。這一行很多人進來後又消失了……除非是動畫化作家,不然我沒辦法通通記住。」


    他輕描淡寫地說,語氣自然無比,感覺不到惡意及嘲諷。


    有種心底有什麽東西在逐漸燒焦的感覺。


    「……《最育》要斬掉了?」


    「噢,你聽見啦?嗯。要斬掉。很遺憾,它賣得不怎麽樣。哎呀──是我輸是我輸。看錯風向了,真丟臉──」


    「可是──編輯部不是說可以繼續寫嗎?」


    「因為銷量比腰斬線高嘛。好像可以出到第四集。不過,寫這種沒前途的作品也沒意義吧?浪費資源在明知會結束的作品上,未免太蠢了。我可不想打必輸的比賽。」


    我完全──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如同在聽其他星球的語言。


    寫了也沒意義?必輸的比賽?什麽叫沒意義?什麽叫必輸的比賽?你在跟誰比賽,輸給了誰?把編輯部說可以出到第四集的作品寫到第四集,哪叫打必輸的比賽?


    「……為了多學習一些知識,我也有看《最育》喔。第二集不是結束在超尷尬的地方嗎?不是為第三集搭了一個特大的台階嗎?後續要怎麽辦?」


    「放著不管啊?」


    他的語氣,仿佛在說我明知故問


    。


    「……您不會覺得對不起讀者嗎?」


    「不會啊。輕小說不就是這樣?」


    他苦笑著說,一副很困擾的樣子。


    「新係列有半數以上會在三集內斬掉……現在,整個輕小說界都在進行亂槍打鳥計畫。編輯部無法自己判斷哪些作品有趣,所以目前的方針是先出了再說,初動不錯的作品再繼續推。另一方麵,初動太差的作品就直接舍棄……大家都是這種感覺,希望你不要隻把我說得跟壞人一樣。」


    「……銷量不好不得不斬掉,跟作家擅自斬掉作品不一樣。」


    「一樣的。從讀者的角度看來。都一樣看不到作品的後續。而且──」


    亡月王接著說。


    「不能動畫化的作品──寫起來也很無趣。」


    「…………」


    「輕小說不就是要動畫化才有價值?大家都知道的名作──能在曆史上留名的傳奇作品,大多是靠動畫化吸來更多讀者的輕小說。動畫化對作品而言是最棒的宣傳,對作家而言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動畫化變得更紅的作品,才是一流的輕小說。許多作家都在為動畫化而努力,編輯也是,出了幾部動畫化的作品變成他們的頭銜。讀者也全是這麽想的吧?輕小說這種東西,是動畫的原作工廠。畢竟輕小說界(這裏)──可是『感覺之後會動畫化』是最大讚美的世界。」


    「感覺之後會動畫化」、「希望動畫化」、「這部作品應該很適合做成動畫」、「做成動畫絕對很讚」、「想看角色在動畫裏動起來」、「下一部動畫化的就是它了吧」、「這部肯定會動畫化吧」、「趕快動畫化」、「動畫隻要做到這一集絕對會人氣爆棚」──


    在網路上搜尋各種輕小說的感想時,我不曉得看過多少用「感覺會動畫化」當成稱讚的評論家。


    現在這個時代,不知道有多少讀者會不帶諷刺也不帶嘲諷,基於極其自然的感情,基於純粹想稱讚作品的心意,用「做成動畫應該會很讚」來稱讚原本就是小說──也就是以作品完整的型態出版的故事。


    「……看起來不能動畫化……因為這種理由,您就自行腰斬了嗎?您要自己斬掉自己的作品嗎?」


    「因為最近的輕小說,風潮變得太快了。一直照顧不賣的作品,會錯失搭上下一波風潮的時機。」


    「搭上風潮……就因為這種想法!」


    無論我講再多話,對方都毫不動搖。對牛彈琴。有種對方根本沒把我說的話聽進去的感覺。無處發泄的焦躁及憤怒逐漸累積,導致我──忍不住幹了件超遜的事。


    「就是因為這種想法──你在網路上才會被人叫成『永遠的跟風作家』!」


    用網路上的意見罵人。真是個垃圾。遜到爆炸。雖說是因為被怒火衝昏頭,我還真是幹了件有夠難堪的事,至今依然深感後悔。


    「永遠的跟風作家」。


    由於他的作風,亡月王在網路上經常被這麽嘲笑。


    不對,與其說作風,更接近對寫作的態度。


    因為他──完全沒有能稱之為作風的東西。


    吹起風潮時。


    出現開拓新領域的作品時。


    亡月王──會率先跟上流行。以恐怖的速度寫出跟風作出版,試圖搭順風車,毫不覺得羞愧。跟風作當然沒有創下跟成為時代先驅的作品一樣驚人的紀錄,不過,依然賣到了一定程度──賣到勉強可以動畫化。


    他動畫化的作品──全是成功搭上順風車的作品。


    美少女邀主角加入神秘社團的風潮。


    魔王與勇者突破次元之壁的喜劇風潮。


    刻意減少劇情要素,以對話為主的日常係風潮。


    被其他人以為很沒用的主角,其實比誰都還要強的風潮。


    迅速搭上這四股風潮的順風車,讓他有四部作品動畫化。不過該說理所當然吧,任何一部都沒留下足以在曆史上留名的爆紅紀錄。盡管銷量無論如何都比不上那幾位先驅──從整個輕小說界來看,他依然稱得上賣得很好的勝利組作家。


    然而再怎麽成功,會注意到的人就會發現,他那每吹起一股風潮就無節操地跑去跟風的態度。許多輕小說的忠實粉絲,都用「永遠的跟風作家」這個難聽的蔑稱稱呼他。


    「你的作品的動畫,不是每次都在網路上被罵得很慘嗎?統整網站上也一堆人說『別再幫這種超老哏的輕小說動畫化』──」


    「那個,神老師……」「陣內,別說了。」


    坐在我麵前的亡月王的責編準備起身,跟著我過來的劍崎小姐也從後麵嚴肅地說。新人作家當著資深作家的麵罵他,編輯當然會阻止。


    亡月王卻輕輕抬起手,製止兩位編輯。


    「網路上的評價……老實說,我根本不在意。網路上的人再怎麽罵我,我的存款也不會減少;網路上的人再怎麽誇我,我的存款也不會增加。我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想,這應該不是在顧麵子或逞強。


    那鎮定的態度讓我知道,他是發自內心這麽覺得。


    「『永遠的跟風作家』啊……我也不是因為自己想寫才去跟風,可是跟風作會賣啊。既然會賣,動手去寫不是當然的嗎?」


    因為我──是職業作家。


    亡月王說。


    露出成熟開朗的笑容,帶著宛如少年的純潔目光。


    「回應讀者的需求,就是職業作家的工作。我隻不過是為了讀者而寫……大家都在追求這些。跟風作、劣質的模仿、致敬作、搭順風車、跟流行的行銷方式、抄襲、臨摹、套路、複製、共同世界觀、類似品、不良品……追求這些的不是別人,正是讀者。」


    「……說什麽鬼話。什麽叫為了讀者。既然這樣就給我努力到最後,讓作品完結啊。在容許範圍內盡力掙紮啊。腰斬──故事講到一半就結束掉作品,對讀者來說不是最差勁的背叛方式嗎……!」


    「啊哈哈。不必擔心啦。」


    亡月王笑著對連敬語都忘記用的我說。


    那抹笑容十分溫柔,仿佛在對不懂道理的孩子微笑。


    「因為輕小說的讀者很溫柔。不管作者背叛幾次,他們總是會原諒。一次又一次遭到腰斬──一次又一次背叛讀者,依舊麵不改色地繼續當輕小說家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吧?」


    「…………」


    「舊作沒寫完就扔到一旁,跑去寫新作,新作仍然賣得不錯的作家,不是有很多嗎?」


    「……這……」


    「輕小說界真的很有趣呢。」


    亡月王露出看起來真的很幸福的笑容。


    「連我這種毫無才能的凡人,在輕小說界都能跟運氣好又有才能的天才,站在同樣的擂台上戰鬥。難看的內容可以靠包裝及行銷完美彌補。隻要拚命迎合流行,甚至還能踏進動畫化這個被選上之人的領域。」


    能靠努力勝過才能。


    他說。


    宛如一個在訴說夢想的少年。


    「失敗的時候當然也很多,可是不管失敗幾次──不管我拋棄作品幾次,溫柔的讀者都願意接納我。雖然總有一天讀者可能會再也忍不下去,看到作者是我就拒買,到時隻要換個筆名,以沒經驗的新人身分出道就行。文筆和特色都可以改變風格,誰都不會發現是我。現在的筆名其實也是第二個。欸,你知道嗎?人生不能重來,輕小說家的人生倒是能無限重置喔?」


    「…………」


    我已經連嘴巴都張不開。


    啊啊──我終於明白了。


    終於明白這段對話牛頭不對馬嘴,仿佛在不同次元的理由。


    對這男人來說,輕小說──創作是隻需追求利益的東西吧。


    打個比方,就像以投資股票維生的操盤手。密切注意市場波動,敏銳地找出能賺錢的股票。完全不會想為自己買的股


    票打氣。一旦判斷股價會下跌,就立刻脫手減少損失。


    如何減少風險,如何得到回報。


    這男人的一切──僅此而已。


    他隻將讀者數量視為一個數字。


    連對自己的名字都不執著。


    我想起劍崎小姐以前跟我說過,「輕小說家有八成是自認『計算型』的『天才型』」。


    至今以來,我都自認是挺標準的「計算型」。覺得必須靠計算及努力戰鬥,彌補才能不足的部分。


    可是──看到這男人,便覺得自己好像是天才。


    光是對自己的才能有那麽一點信賴,就是擁有優秀才能之人。


    這個男人──毫不信任自己的才能。不相信自己的感性,眼中隻有市場。對自己的作品毫無感情,覺得cp值太低就會立刻舍棄。


    是「計算型」最後的目標,也是前方沒有任何道路的終點──


    「『神陽太』……把太陽神反過來的筆名啊。感覺得出有費心設計過,挺有趣的。哦。原來你是前年的大賞得主。那部完全賣不出去的。」


    在我啞口無言的期間,亡月王開始用手機調查我的資料。


    「現在在出的……是《never never happy end》。上個月出了第二集。記得銷量差到無法計算。」


    講到這裏,他站起身來。


    黑色長發隨著他的動作搖曳。他的身高比想像中還高,低頭看著我。


    「剛才你們好像在旁邊起爭執……難道是因為腰斬的關係?你拜托責編不要在第二集開斬嗎?」


    「……唔。」


    「哎呀呀,被我說中啦。真難以理解。寫不會賣的作品明明什麽好處都沒有。趕快去寫下一部作品比較有效率。我就是這樣。職業作家都是這樣。背叛讀者什麽的,根本不必在意。第二集就腰斬的作品,就是讀者少才會被斬掉。」


    「……我、我不會因為這樣就……」


    「難道你是會自搜的類型?在網路上看到誇獎自己作品的人,覺得腰斬對那些人不好意思?」


    那仿佛看穿一切的態度,令我感到難以形容的羞愧。


    沒錯。雖然因為書賣不好的關係,感想很少,但還是有的。說我認為是傑作的作品好看的人、期待第三集的人,確實存在。


    我不想背叛他們。


    不想背叛稱讚它好看的人,覺得它好看的人──


    「放心吧。」


    亡月王輕輕將雙手放到我肩膀上。


    帶著溫柔的眼神,溫柔到殘酷的眼神,直盯著我。


    「讀者雖然溫柔,卻是徹頭徹尾的婊子。」


    說你的作品好看的人。


    對其他作品也會說出同樣的感想。


    ※ ※ ※


    為什麽呢?


    為什麽事到如今,會想起那個時候的事?


    明明再也不想回想起來,為什麽會下意識浮現腦海?


    是因為那一天的我,正站在眼前嗎──


    「──我無法接受!」


    伊文的呐喊,打破漫長的沉默。


    「為什麽……為什麽小太郎的作品非得被斬掉!」


    「……腰、腰斬是指因為書賣不好,不能繼續出下去嗎……?好、好奇怪喔?因為小太郎的作品,才發售一個禮拜吧?這麽短的期間內,能看出什麽……?」


    結麻用眼神跟我求救。


    「……據說輕小說的新作,發售後第一個禮拜的銷量,等於之後三個月銷量的一半。隻要有第一周的銷量資料,就大概可以預測。」


    當然也有許多例外。許多好的例外。發售日當天就爆賣,不停再版,之後銷量也直線上升的作品,有很多。


    可是,初動差的例外幾乎沒有。


    第一周賣不好的作品,之後也有很大的機率賣不好。


    小太郎的《女神無雙》──首周實銷約一一○○本。


    編輯部從這個資料,推測出最終銷量約二二○○本。


    因為會根據第一集的銷量來決定第二集的印量──但以目前的銷量來看,出第二集顯然隻會賠錢。


    「怎麽這樣……」


    結麻泫然欲泣地站在原地。即使如此,她依然咬著下唇,拚命忍住不哭出來。


    應該是因為她知道。


    最想哭的,是站在我麵前的這位少女──


    今天,發售日的一個禮拜後。


    小太郎將舉辦慶祝派對的四名成員,召集到我家。


    為了遵守禮節,通知大家那部作品腰斬了。


    為了對我們說「對不起,虧大家還特地幫我慶祝」。


    報告和道歉完後,小太郎低下頭,不再說話。伊文擠出聲音,掙紮著試圖打破令人心痛的沉默。


    「可是……就算這樣,也沒必要第一集就斬掉吧。那種沒沒無聞的小書係也就算了,我們家可是堂堂的px文庫……除了單集完結的作品外,幾乎沒有書會在第一集就被斬掉才對。」


    有名的老書係px文庫至少會把書出到第二集,除非有什麽意外──我也是這麽想的。但那或許是我出道時的常識。


    「……意思是,現在的時代就是這樣。」


    腰斬的時機逐漸提前。


    以前每家編輯部都會想出到第三集。就算第一集初動不理想,也會繼續出下去,暫時觀望。


    然而──結果似乎並沒有改變。


    再怎麽觀望,再怎麽等大家口耳相傳,依舊沒有起色。


    第一集初動不理想的作品,出到第三集照樣不會賣,絕大多數都是如此。盡管有銷量慢慢提升的作品,也隻是極少數。起跑失敗的話,大部分的輕小說都會在那一刻結束。


    「可是……就算要一集斬掉,隻花一個禮拜就決定,未免太快了。我想原因可能不隻銷量。」


    「……什、什麽意思?」


    「決定腰斬的因素不全是銷量。跟作家和──插畫家的行程也有密切關聯。」


    「插畫家……難、難道──」


    「以現在的銷量,沒辦法冒險找行程滿檔的『彌助』老師。」


    第一集不僅延後半年發售,插畫還隻有一張封麵。


    要繼續找完全無法期待他準時交稿的「彌助」,對編輯部來說風險相當大。


    盡管如此,隻要書賣得好──賣得超好,無論多麽辛苦,編輯部都會請「彌助」負責插畫吧。


    不過現在的初動,沒有好到讓編輯部願意背負延期出書的風險請「彌助」畫插畫,也沒有好到不惜換插畫家也要繼續出。


    「決定找『彌助』老師這位又忙又受歡迎的插畫家的時候,腰斬線應該就設定成比其他作品高了。」


    所以──才會一周就得出結論吧。因為腰斬線本來就設定得比平常高,初動卻低於水準。


    「……什麽嘛。插畫家的問題──跟小太郎又沒關係!」


    伊文像在慟哭似的大吼。


    「全部,全部都是那個爛插畫家的錯!都接下幫輕小說畫插圖的工作了,結果隻來得及畫一張封麵……這樣還稱得上專業人士嗎!拜他所賜,這部作品在網路上也被罵得超慘,負麵印象都傳開了。連沒買書的人都基於好玩的心態跟著亂……這樣本來賣得出去的書也沒人會買好嗎!」


    發售日隔天起,各統整網站就開始討論小太郎的作品。


    用「(悲報)px文庫新人賞得獎作品,沒有插畫」之類的文句當標題。


    一堆人在罵「彌助」和編輯部,對作者小太郎表示同情。


    「怎麽能允許這麽荒謬的事。我們該挺身而戰。現在的話,鄉民也有辦法拉攏。隻要揭發發售日被迫延期半年、第一集賣不好,通通是『彌助』的錯就──」


    「住手。」


    我說。


    「就算做這種事也沒用。隻會讓『彌助』老師跟編輯部被鄉民罵一陣子……然後就沒了。小太郎的書銷量不會因此變好。」


    如果作者上網發文,揭發編輯部有哪些錯,表明自己有多麽懷才不遇,大家會暫時為他說話。指責編輯部的意見也會變多。


    可是──也隻有這樣。


    作者以外的人成為眾矢之的,不代表作者的書會賣比較多。


    會因為這種事激動不已的人,都隻是沉浸在批評顯而易見的壞人的正義感中罷了。想教訓壞人的人雖然多得跟山一樣,卻幾乎沒有人會對被害者伸出援手。


    讀者不會因同情而買書。


    我覺得──這樣就好。


    因為讀者該買的,隻有自己想買的書、自己想看的書。


    沒有比讀者出於同情購買自己的書更空虛的事。


    「……明明很好看。小太郎的《光彥的冒險》明明超好看的。」


    伊文沒有停下嘴巴,仿佛在害怕沉默。


    「那是部富有獨創性的作品。跟書店隨便拿就有的一堆老哏輕小截然不同的名作……好看到我──我這個等級的人會忍不住嫉妒……這種充滿原創性的嶄新作品才該大賣。神陽太,你不也這麽認為嗎?就是因為好看,你才幫她寫推薦語的吧?」


    「……很好看啊。小太郎的作品真的很好看──可是,好看的作品未必會大賣。」


    賣得好表示那部作品好看──這一點並沒有錯。正因為有許多人覺得好看,作品才會賣。極其理所當然。


    話雖如此。


    不賣的作品,並非因為不好看才不賣。


    而是連看的人都沒有。


    不是內容難看的關係,是因為連看的人都很少,才賣不出去。


    「出沒幾集就被斬掉的作品,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是因為連評價的人都不多……才會走向結局。」


    賣書跟料理比賽不同。


    不是由數量固定的評審試吃、評分。


    所謂的當紅作品、暢銷作品,指的不是得到高分的作品──而是能吸引更多評審的作品。


    講到這個。


    在專門學校擔任講師的作家前輩,曾經這麽說過。


    想當作家的人中,很多人「比起大家都會給予好評的作品,更想寫能給喜歡的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非常多的樣子。


    不是不能理解。我也曾經有過這種想法。


    然而,講這種話的人──從根本上就誤會了。


    幸福的誤會。


    為什麽──會以自己的作品有人看為前提?


    能給喜歡的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不一定會被喜歡的人拿起來看。


    喜歡百合的人不一定會買百合輕小說。喜歡機器人的人不一定會買機器人輕小說。喜歡熱血運動故事的人不一定會買熱血運動輕小說。喜歡麻將的人不一定會買麻將輕小說。推理迷不一定會想看推理輕小說。


    隻要沒辦法讓對方「想看」,無論讀者跟作品內容的電波再怎麽對得上,都無法邂逅。


    有過腰斬經驗的作家,誰都會深深體會到吧。


    有人願意看自己的作品,是多麽值得感激──


    「……你是怎樣?一直講這種話,好像你已經看清了……!」


    燃燒著熊熊怒火的雙眼瞪著我。


    「你都不會覺得不甘心嗎!小太郎的作品……就這樣結束了喔……?」


    「…………」


    很不甘心啊,很不爽啊。氣到都快失去理智了。


    真想殺進編輯部直接叫他們繼續出。真想痛揍發推說「終於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在niconico開直播畫圖的「彌助」。


    可是──這樣也於事無補吧。


    不是隻有小太郎是特例。


    這個業界九成是靠「錢」運作的。


    出版社不會管賺不了錢的作品。


    許多輕小說家,都是一邊麵對腰斬這個現實,一邊活過來的。


    「……因為跟自己無關的因素影響銷量、作品被斬掉,在這一行並不稀奇。隻能看開點。看開點……去構思下一部作品。職業作家都是這樣生存的。」


    啊啊──該死。


    到頭來,我也和亡月王一樣。明明死都不想變得跟那家夥一樣──明明發自內心決定不管我和他再怎麽像,都絕對不會淪為一丘之貉。


    我卻隻能對作品被斬掉的作家,對那一天的我,說出同樣的話。


    隻能把「專家」一詞,當成借口使用──


    「什麽嘛……!結果你也跟拜金主義的編輯部一樣……?我看錯你了。我還以為你應該更──」


    「好、好了啦,伊文!」


    一直沒說話的小太郎大聲製止伊文。


    「謝謝你為我的作品氣成這樣……可是,神老師一點錯都沒有……」


    「小太郎……」


    「不如說,我覺得大家都沒錯……」


    小太郎苦笑著說。


    「山之邊責編,為我的作品做了許多努力。拚命幫我想了感覺會提升銷量的書名,因為無論如何都想讓這部作品大紅,找了人氣插畫家。『彌助』老師也是,聽說他冬天得了流感病倒了,進度才會變得這麽趕。生病……也是沒辦法的。行銷跟書店也是,應該不會有人想讓我的作品失敗。所以,大家都沒錯。」


    她應該是比誰都還要辛苦的人,比誰都還想抱怨的人才對,小太郎卻一句貶低、輕蔑他人的話都沒說。


    「……老實說,我昨天整晚沒睡。一直在想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第一次接獲腰斬通知的那天,我也失眠了。一閉上眼睛,後悔及留戀就淹沒腦海。


    哪裏出了問題?


    該怎麽做才好?


    是不是不該耍帥,用淺顯易懂的長書名比較好?封麵是不是不該全放女角,加入男角比較好?書腰和大綱的重點是不是搞錯了?換個插畫家會不會比較好?換個更能幹的編輯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在其他書係出書結果會不會又不一樣?如果能早半年發售──


    腦中閃過無數對被斬掉的作品的「如果」。


    不過──


    「……不過,再怎麽想都沒意義呢。隻能認清事實,死了這條心。」


    她說得對。再怎麽想都沒意義。


    想像已經出版的作品「如果當時那麽做」、「如果當時這麽做」,一點意義都沒有。


    那──等於是在計算死掉的小孩有多大。


    隻會帶來空虛及後悔的,無意義的行為──


    「神老師說的沒錯,我已經是職業作家了……這種事,得看開才行。看開一點……下一部……看開、一點……嗚、嗚嗚,嗚啊啊啊!」


    淚水伴隨硬擠出來的笑容溢出。表現得很堅強的小太郎,忽然號啕大哭,仿佛緊繃的氣球承受不住,爆炸了。


    「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神、神、老師……」


    她哭著呼喚我的名字。


    「你、你的建議,跟教誨……我其實,一直都……隻聽了一半左右……每次我都在想,這個人在說什麽啊……因為,因為你──總是隻會講銷量。」


    「…………」


    「為什麽要對這種無聊的東西這麽堅持?我一直很納悶……可是,可是你……是為了避免遇到這種事對吧。你一直在努力,免得遇到這種事……作品被斬掉,不能寫後續,不能讓讀者看到──作品賣不掉,原來這麽痛苦……」


    小太郎哭了。總是帶著天真爛漫的笑容,最喜歡寫小說的這名少女,如今被名為商業的現實壓垮了。


    「……神老師,我的《光彥的冒險》……已經,死掉了嗎……?」


    「小太郎……」


    「作品跟自己的小孩一樣」,是在這一行經常聽見的話,而


    同樣常聽見的,是「不行的話最好快點改寫下一部」這句話。看來在我們這一行,「小孩」不是人類的小孩,而是跟蟲或魚的小孩同等地位。隻要極少數的強大個體生存下來,犧牲其他多數也是逼不得已。所有的個體皆能生存下來這種事,打從一開始就誰都沒想過,總之先多生一點,這樣死幾個也不會有影響。


    自身的無力──令我萬分不甘。


    這名愛著我的作品,追隨我踏入這個世界的少女,當著我的麵墜入絕望的深淵,我卻無計可施。


    早知道不該停用推特,這樣就能多少幫她宣傳一下。推薦語也該回絕的。「神陽太」這名字的宣傳效果有限。比起用我的名字,真該拿那個空間寫清楚吸引讀者興趣的宣傳詞。即使得拒絕小太郎的要求,也該以銷量為優先。


    無數的後悔掠過腦海。


    我該如何是好?


    為了這名少女,我能做到什麽──


    「……小太郎,你是我的粉絲對吧?」


    經過漫長的沉默,我說。


    「我的作品中,你最喜歡哪一部?」


    「……咦?呃……」


    「說實話,不必顧慮我的感受。」


    「……《never never happy end》。」


    小太郎開口。


    說出我出過的三部作品裏麵,銷量最差的一部。


    「《never happy》……超有趣的說。我覺得神老師的特色,通通灌注在那部作品裏麵。第二集就腰斬,我超難過的……可以的話,真希望你立刻寫第三集……」


    「是嗎……」


    至今以來,小太郎幾乎不會在我麵前提到《never happy》。我想是她這個不會察言觀色的人,在用自己的方式為我著想。


    感覺好複雜,既高興又愧疚。無論她再怎麽喜歡,再怎麽惋惜,我都不會再寫《never happy》的後續。


    盡管編輯部不會幫我出書,隻要我想,大可在網路上或其他地方公開後續。但我並沒有這麽做。我開始將用來做這些事的時間,投資在下一部作品上。


    為了錢。


    為了賣書。


    因為那就是職業作家的生存方式。大家都是這麽做──我拿這當借口,拚命為自己拋棄孩子的行為正當化。


    「《never happy》……一點都不賣。從整個輕小說界來看,搞不好會歸類為失敗作。不過,既然你說你最喜歡的作品是《never happy》──就算失敗……也絕對沒有白費。」


    「…………」


    「首周實銷一千一百本是吧?有一千個人願意買你的書,很厲害啊。」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小太郎的書。


    簽了「小犬郎」的簽名,全世界僅此一本,專屬於我的書──


    「我的《never happy》至今依然留在你心中。你的《光彥的冒險》也是。就算人數不多,也一定會在那些看過這本書的人心中留下什麽。當然,我心中也是。」


    「神、老師……」


    「你的作品(小孩),或許沒能成為有錢人。或許沒能交到許多朋友。或許──沒辦法活很久。」


    不過──我說。


    「它確實存在過。確實出生了,活過精彩的一生。」


    「……神老師,神老師,神老師……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太郎放聲大哭,整張臉皺成一團。淚流不止,仿佛要用淚水衝掉不如意的現實。


    等她哭完後。


    「小太郎。」


    我呼喚她。


    「當我的弟子吧。」


    「……咦?」


    「我收你為徒,收你當頭號弟子,把我的全部教給你。」


    之前,我一直拒絕收她為徒,現在我決定答應。


    因為我再也不想看到這家夥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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