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基本上都喝「雀巢醇品咖啡」，偶爾也會有莫名想喝7－11咖啡的時候。
小七的咖啡真的很好喝。那個味道才賣一百日圓，而且還能在最近的便利商店喝到，我認為生在這個時代乃無上的幸福。
伊文在我拿著咖啡回家的路上打電話來。
『嗬嗬嗬嗬。神陽太，我聽說了。小太郎新作的大綱，一下就通過編輯會議了對不對？』
我右手拿手機，左手拿咖啡，左手手腕掛著雨傘。我覺得可能會下雨，所以帶了傘出門，幸好還沒下。
『嗬。雖然我覺得全是拜小太郎的潛力──啊，不對，小太郎的世界觀所賜。你再怎麽指導她，最後都是小太郎靠自身之力立下的功績。不過……哎，要我稍微承認你的功績也──』
「欸，伊文。」
我打斷伊文說話，問她：
「就你看來，你覺得小太郎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會不會覺得她最近變了？」
『……會啊。』
伊文壓低聲調，回答。
『我覺得她比以前對輕小說界更有興趣了，開始調查暢銷輕小說和決定動畫化的輕小說，之前她明明隻對自己喜歡的作品感興趣。更重要的是……她看了我的《劍物語》。』
「……咦？那家夥原來沒看啊？」
『嗯。我送了附簽名的樣書給她，結果她回我「對不起伊文，好無聊喔」。好像第一章就放棄了。』
「很像她會做的事……」
『不過這次，她從第一集到最新的第三集都仔細看完，跟我說「我學到很多」。』
調查蔚為話題的作品──對「計算型」作家而言再正常不過。不如說與類型無關，身為在這一行打滾的人，會對當紅作品有興趣，是非常自然的感性。
小太郎終於逐漸變為普通。
這是身為作家的「成長」，還是──
「這樣就行了嗎？」
伊文沉默了幾秒，回答『……我也不知道』。講完電話後，我仍然在原地站了一段時間。
我指導小太郎是出於善意。
我想盡己所能，以免小太郎再度哭泣。把我擁有的技術及資料……通通都傳授給她，想讓它們成為從名為商業的現實下保護她的鎧甲。
可是。
我給她的鎧甲，說不定隻會把小太郎背上的翅膀關在裏麵，將其壓爛。擁有獨一無二的巨大雙翼的少女，正被身上的鎧甲壓得趴在地麵。
本來應該要保護她的鎧甲，現在對她來說是最大的折磨──
「……噢，糟糕。得趕快回家。」
我急忙踏上歸途。今天小太郎也會來我家，她要拿新作的第一章給我看。
為了避免咖啡灑出來，我沒有刻意加快腳步，走回我家──途中。
經過我住的公寓旁的小公園時。
最近限製愈來愈嚴格，大部分的遊樂器材都被拆掉的冷清公園──角落有個上麵有好幾個洞的半球體。是小孩子能鑽進去玩的遊樂器材。
那個有洞的半球體內──傳出了聲音。
雖然因為離有點遠，聽不清楚，隻要豎起耳朵就聽得見。
是我熟悉的聲音。
「──然而，現場卻沒有半個人嘲笑光彥的推測──不，隻能以妄想稱之的戲言。不僅如此，每個人都用溫柔卻充滿確信的眼神注視他。『各、各位──』『笨蛋。那什麽表情啊。你本來就長得沒多帥了。』『咱們怎麽可能不相信光彥呢。』『……我認同的光彥，隻有你一人。』──」
我一瞬間就明白了。
待在同一個房間，會害人完全無法集中的寫作方式。不知為何，現在聽起來卻令人懷念到胸口悶悶的。
「──『為、為什麽，各位！你們忘記我了嗎！』光彥──不對，是披著光彥的外皮，企圖算計同伴的某人，拚命繼續假扮光彥。然而，已經沒有人會被他的垂死掙紮騙過。『……沒用的，你這假貨。你再怎麽想裝成光彥，都是表麵工夫。隻是仿造品。無論你再怎麽偽裝外表，都無法成為真──────嗯啊？」
大概是發現從外麵照進來的光變成影子了，在半球體內敲鍵盤的小太郎，嚇得縮起身子，回頭望向從洞口偷看的我。
麵露懼色，有如偷吃東西被人抓到的小孩。
不過那一瞬間──短短的一瞬間，邊念邊寫作的小太郎，跟以前的她一樣，看起來相當樂在其中。宛如在水中悠遊的魚，宛如在天空翱翔的鳥，朝氣蓬勃，幸福地麵對故事。
「……神、神老師。」
小太郎從半球體內出來，愧疚地低下頭。
「你剛才在寫的……不是新作吧。」
聽見她念出來的內容，我一下就發現了。
那不是新作，而是《女神無雙》──《光彥的冒險》。
恐怕是後續。小太郎在寫延期的這半年間寫到第三集的原稿──後麵的第四集。
「……對、對不起。在去你家的途中，我突然很想寫，然後就忍不住了……」
「不用道歉啊。可是……新作寫得如何？今天不是約好要寫到第一章給我看？」
「……還沒寫好。」
「是嗎……沒關係啦，這不是編輯部訂的截稿日，而是跟我個人的約定，遵守不了也沒什麽好在意的……那你什麽時候──」
「我不想寫。」
小太郎說。
帶著痛苦的表情說。
「新作……我不想寫了。」
「不想寫……為什麽？」
「……不想寫就是不想寫。」
「你啊……編輯部那邊不是也過稿了？還幫你排出書進度了吧？編輯部不是朋友也不是你媽喔。你以為人家會允許──」
「──我受不了了！」
小太郎放聲大吼。
「好無聊……一點都不開心！銷量、現在的市場趨勢、流行、包裝什麽的……邊想這種東西邊寫小說，一點都不開心。要讓作品會賣要讓作品會賣……不能被腰斬不能被腰斬……寫小說的時候像在怕編輯部跟讀者一樣……害我的雙手、腦袋、心靈……都動不起來……」
少女的聲音中帶著痛苦，仿佛累積在內心的某種情緒潰堤了。
這是她的──哀號吧。
翅膀被奪走，墜落到地麵的少女，吸入充滿毒素的空氣，痛苦不堪。
這名少女太過清純、太過潔白，無法在名為「銷量」的毒素中生存。再怎麽模仿他人，都絕對無法適應毒素，最後終於承受不住劇痛，哀號出聲。
「……為什麽……為什麽非得做這些事不可！為什麽不能隨心所欲地寫作！不停忍耐，不停計算，不停諂媚讀者，把作品寫得像裝出笑容故作親切的八麵玲瓏的人……我不想為了出書，嚐到這麽痛苦的滋味！」
小太郎眼眶泛淚。
我明明不想再看到這家夥的眼淚。
才給了她鎧甲。
聽見她悲痛的呐喊──
「那──幹脆別幹了。」
我說。
「你說的這番話，不是職業作家該說的話。既然這麽痛苦，現在立刻放棄當職業作家吧。你──不適合。」
「……」
小太郎臉上浮現深沉的絕望──然後逃也似的飛奔而出。
※ ※ ※
被拋棄了──
小太郎在烏雲密布的天空下，搖搖晃晃走在馬路旁的人行道。
仿佛胸口開了一個洞的失落感，快要壓垮她了。
（……不能怪神老師。畢竟我真的太差勁了。）
明明是她求人家收自己為徒的。
明明神陽太隻是拚命想保護她。
她卻──放棄了一切。
像
被斬掉的輕小說一樣，半途而廢。
他會對自己失去耐心，也是理所當然。
（神老師……為了我那麽努力。）
將他在作家生活中掌握的資料及技術……珍貴的財產，大方地通通給了她。
（可是我……做不到。）
她無法承受。她努力試著活用神陽太傳授給自己的知識，但愈是模仿「計算型」，寫作的速度就愈慢。
市場趨勢、流行、套路、讀者的喜好、包裝、行銷……對小太郎這位作家而言，與作品有關的這些商業要素，全都隻是棘手的雜質。絕對不會與作品的品質混合在一起，卻像齒輪中的沙粒，隻會讓作品發出噪音、停滯、壞滅。
愈顧慮銷量──就愈寫愈惡心。
（我為什麽……會想當作家啊。）
她忽然回憶起來。
沒有特別的理由。她一直很喜歡看書，不經意地試著寫寫看後，便沉浸在那難以形容的愉悅感中。然後開始想成為作家出書，追隨最喜歡的神陽太老師投稿到px文庫。
她並不是想成為暢銷作家。
銷量這種東西，說實話根本無所謂。
她對動畫化、漫畫化也毫無興趣，因為她最喜歡的是輕小說。隻是因為喜歡輕小說，才寫輕小說。
隻要能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就滿足了。
（可是──）
被迫麵對腰斬這個現實，她發自內心體會到了。「銷量根本無所謂」這種台詞，隻有書賣得好的作家有資格說。
（……得忍耐才行。身為職業作家，不能這麽隨心所欲。）
當然，寫作時顧慮到銷量，並不等於忍耐或妥協。
例如──神陽太。
他總是認真計算流行趨勢及讀者需求，用盡全力取悅讀者。正因如此，他的作品──蘊含源自於計算的熱情。整個故事透出類似計算機過熱時留下的餘熱。
是「天才型」作家絕對無法產生的熱量。
正因為顧慮到讀者──正因為嚴格地約束自己要以專家的身分活下去，神陽太的作品才有趣。
但小太郎……沒有這個能耐。
愈是努力模仿他，就愈難以呼吸。
（到頭來，我根本不是當職業作家的料……）
所以，被拋棄了。
所以，被斷絕關係了。
再也沒臉見神陽太，她最喜歡的老師了──
小太郎墜入失意深淵，繼續搖搖晃晃走在路上。
她低頭看著馬路，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勢瞬間變大，淋濕少女的身體。
小太郎毫不在意，像靈魂出竅似的，漫無目的地於大雨中行走。過了一段時間──
「……啊！」
她猛然回神。
然後慌張地脫下身上的連帽外套，檢查背後。
「啊……啊啊……」
出道前，在簽書會上請神陽太簽在背後的「神陽太」大大三個字。
疑似是他自己設計的、有種絕妙俗感的簽名。
它──被雨淋濕，糊掉了。
明明一直留意著不要洗掉它。洗衣服時也一律用手洗，雨天也會注意別淋到雨。今天她也帶了折傘，可是剛才跟包包一起忘在公園的半球體中了。
「啊……啊啊啊，要不見了，要不見了……」
現在才用手遮雨也來不及了。用簽字筆寫下的文字，在吸滿水分的布料上慢慢暈開。小太郎急忙用手擦髒掉的部分，卻把汙漬抹開了。愈擦愈髒。
簽名糊成一團黑色，逐漸消失。
那是最崇拜的人，為自己簽下的一輩子的寶物──
「嗚、嗚啊啊……不要……不要……連這個，連這個都消失的話……」
小太郎拚命試圖保護簽名。因為她覺得，要是連這三個字都消失，就會失去一切與神陽太的連結──
然而她掙紮得愈厲害，連帽外套背上的「神陽太」暈開來的範圍就愈來愈大，變得一片漆黑，看不清字跡。
「……嗚、嗚嗚，嗚啊──」
「──你在幹麽啊。」
就在這時──雨停了。
「……真是。別挑在我有買咖啡的時候逼我跑步好嗎。拜你所賜，咖啡幾乎全灑出來了。小七的咖啡雖然有蓋蓋子，避免溢出，全速跑起來還是撐不住的。」
回頭一看──神陽太站在那裏。
他用右手的傘幫小太郎擋雨，左手拿著空紙杯，左手手腕還掛著小太郎忘在公園的包包。
「神、神老師……這、這個，這個，簽名……」
她說出語焉不詳的句子，將附簽名的連帽外套抱在胸前。
（插圖007）
「對不起……我，你特地……幫我簽的名……我卻……」
「笨蛋。我可是輕小說家。」
溫暖如太陽的聲音，落在下著滂沱大雨的心中。
「要多少簽名都免費簽給你。」
※ ※ ※
「你真的是……別人講話給我聽到最後。為什麽要擅自逃走？對話斷在那個地方，搞得我跟心腸超壞的人一樣。」
我在雨中來回奔波，終於找到小太郎，帶著她回到我家。由於她淋成了落湯雞，我叫她先去衝澡，借了套運動服給她穿。
簽名糊掉的連帽外套則扔進洗衣機。等晾幹後再幫她簽上據說有種絕妙俗感的簽名吧。
「因、因為……神老師你……叫我別當作家。」
「你說了這種話？」
伊文也在我家。之前通過電話後，她似乎靜不下心，就跑到我家了。
「我沒叫你別當作家。是叫你別當職業作家。小太郎──」
我說。
「你試試看把作品po上網。」
「咦……」
「你不是想寫《光彥的冒險》的後續嗎？」
小太郎默默點頭。
「網路……原來如此，還有這一招。」
伊文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
「最近的網路小說很厲害唷。從網路小說出成書的作品一部接一部動畫化、漫畫化，出了一堆熱門作……沒錯，既然出版社要斬掉那部作品，在網路上寫後續就行了。隻要在網路上炒高人氣，不知變通的出版社也會收回腰斬，繼續出──」
「不……」
我搖搖頭。
「小太郎的《光彥的冒險》……在網路上大概吸不到人氣。」
網路小說的世界沒那麽簡單。作品比商業作更多，流行換得比商業作更快。沒單純到直接把被斬掉的商業作丟上去，就能吸引人氣。
《光彥的冒險》在網路上八成不會受歡迎。該怎麽說呢，類型不同。責編應該是為了跟流行，才在新書名中加了「異世界」一詞，但這部作品跟所謂的異世界轉生、召喚作從根本上就不一樣。受歡迎的可能性當然不是零，可是據我推測，八成吸不到足以扭轉腰斬結局的人氣。
何況這次狀況特殊，放到網路上，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第一集就被斬掉的作品」這個負麵印象。想用這樣子的作品吸引到人氣，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
「怎麽會……那該怎麽辦？」
伊文不知所措。我直盯著小太郎。
「小太郎，你想怎麽做？」
「…………」
「想怎麽做？想要什麽？想獲得什麽？你現在打從心底想做的事是？」
麵對我的提問，小太郎沉默了幾秒，然後回答：
「我想寫《光彥的冒險》的後續。決定腰斬後……劇情還是一直從腦中冒出來，害我想寫到不行……不繼續寫那些人──光彥他們生存的世界……就覺得怪不對勁的……我想不停寫下去，盡情寫下去……讓其他人看到。」
她
抬起頭，用堅定的目光從正麵回望我。
「如果可以繼續寫《光彥的冒險》……我想po上網看看。把已經寫好的第二、第三集也公開，後麵也想繼續寫下去。」
「po上網一毛錢都拿不到。這樣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因為我本來就不在乎版稅。」
「你的出道作，在編輯部、行銷、插畫家、書店……各種專家的幫助下，結果首周隻賣了一千一百本。單憑一己之力，隻靠原稿決勝負的話，願意看的人搞不好一千個都不到。這樣也沒關係嗎？」
「……這個嘛，讀者當然是愈多愈開心……不過，沒關係。如果能寫想寫的東西，讓想看的人看到……這樣就夠幸福了。我不在乎讀者有多少。」
「是嗎……哈哈。你果然不適合當職業作家。」
我不禁笑出來。
看來這段期間進行的弟子育成計畫，徹底失敗了。我那麽細心地指導她，結果這家夥一點都沒變。看起來變了，本質卻一點都沒變──令我相當高興。
「那你趕快打電話給編輯部。這種事還是要征求編輯部的允許比較好。還有，針對因為私人因素放棄新作這件事，也要好好跟人家道歉。」
「知、知道了！」
小太郎立刻衝出去，從放在房間角落的包包裏拿出手機，打電話給編輯部。啊──瞧你樂成那樣。
「……小太郎，再也不會在px文庫出書了嗎？」
伊文不安地問，我回答：「……或許吧。」
做出這麽任性的抉擇，編輯部對她的觀感應該會變得非常差。不能怪別人覺得她不想繼續工作。
「……可是，不能在我們家出書──不能以職業作家的身分寫作，不代表不能寫小說。更重要的是……你也看見了吧？小太郎剛才的表情。知道能繼續寫《光彥的冒險》那一瞬間的表情。」
「……對呀。」
我不知道這樣是否正確。或許不惜在後麵催促她，也要讓她走在職業作家的軌道上，才是真正的溫柔。
但我不想再看見小太郎繼續遭到商業的毒素侵蝕。
被扔進充滿毒素的世界，為了生存穿上鎧甲，因而無法展開翅膀，受盡折磨的少女，令人不忍卒睹。我想將她放回不用顧慮任何人，可以自由伸展羽翼的世界。
這樣講太好聽了。到頭來，這隻是我自私的想法。希望小太郎維持純潔的模樣，隻是我自私的想法──
「神、神老師……」
小太郎講完電話回來了。
表情跟剛才截然不同──充滿絕望。
「……《光彥的冒險》不能在網路上繼續寫。」
她錯愕地說出編輯部的回應。
「他們說我擅自這麽做會給他們添麻煩……叫我去寫通過編輯會議的新作……」
「唔……編輯部到底有多拜金啊！」
伊文勃然大怒。
這就是。
這就是──輕小說編輯部嗎？
自己要舍棄賣不掉的作品，對它見死不救──卻連屍體都不肯給作家自由處置？
「我忍不下去了！我直接去跟他們談判！看我告訴那些隻對數鈔票有興趣的家夥，作品不屬於編輯部，而是屬於作者的！」
「別這樣，伊文。」
「放開我！幹麽！你又要站在編輯部那邊嗎！」
「不是啦。」
伊文激動地大吼，我抓住她的肩膀推開她。
「你的作品之後要動畫化，給我安分點。要是你引起騷動，動畫化企畫會告吹的。這次──由我出馬。」
我說。
「這次的情況，我也有點無法忍受。」
小七的咖啡真的很好喝。那個味道才賣一百日圓，而且還能在最近的便利商店喝到，我認為生在這個時代乃無上的幸福。
伊文在我拿著咖啡回家的路上打電話來。
『嗬嗬嗬嗬。神陽太，我聽說了。小太郎新作的大綱，一下就通過編輯會議了對不對？』
我右手拿手機，左手拿咖啡，左手手腕掛著雨傘。我覺得可能會下雨，所以帶了傘出門，幸好還沒下。
『嗬。雖然我覺得全是拜小太郎的潛力──啊，不對，小太郎的世界觀所賜。你再怎麽指導她，最後都是小太郎靠自身之力立下的功績。不過……哎，要我稍微承認你的功績也──』
「欸，伊文。」
我打斷伊文說話，問她：
「就你看來，你覺得小太郎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會不會覺得她最近變了？」
『……會啊。』
伊文壓低聲調，回答。
『我覺得她比以前對輕小說界更有興趣了，開始調查暢銷輕小說和決定動畫化的輕小說，之前她明明隻對自己喜歡的作品感興趣。更重要的是……她看了我的《劍物語》。』
「……咦？那家夥原來沒看啊？」
『嗯。我送了附簽名的樣書給她，結果她回我「對不起伊文，好無聊喔」。好像第一章就放棄了。』
「很像她會做的事……」
『不過這次，她從第一集到最新的第三集都仔細看完，跟我說「我學到很多」。』
調查蔚為話題的作品──對「計算型」作家而言再正常不過。不如說與類型無關，身為在這一行打滾的人，會對當紅作品有興趣，是非常自然的感性。
小太郎終於逐漸變為普通。
這是身為作家的「成長」，還是──
「這樣就行了嗎？」
伊文沉默了幾秒，回答『……我也不知道』。講完電話後，我仍然在原地站了一段時間。
我指導小太郎是出於善意。
我想盡己所能，以免小太郎再度哭泣。把我擁有的技術及資料……通通都傳授給她，想讓它們成為從名為商業的現實下保護她的鎧甲。
可是。
我給她的鎧甲，說不定隻會把小太郎背上的翅膀關在裏麵，將其壓爛。擁有獨一無二的巨大雙翼的少女，正被身上的鎧甲壓得趴在地麵。
本來應該要保護她的鎧甲，現在對她來說是最大的折磨──
「……噢，糟糕。得趕快回家。」
我急忙踏上歸途。今天小太郎也會來我家，她要拿新作的第一章給我看。
為了避免咖啡灑出來，我沒有刻意加快腳步，走回我家──途中。
經過我住的公寓旁的小公園時。
最近限製愈來愈嚴格，大部分的遊樂器材都被拆掉的冷清公園──角落有個上麵有好幾個洞的半球體。是小孩子能鑽進去玩的遊樂器材。
那個有洞的半球體內──傳出了聲音。
雖然因為離有點遠，聽不清楚，隻要豎起耳朵就聽得見。
是我熟悉的聲音。
「──然而，現場卻沒有半個人嘲笑光彥的推測──不，隻能以妄想稱之的戲言。不僅如此，每個人都用溫柔卻充滿確信的眼神注視他。『各、各位──』『笨蛋。那什麽表情啊。你本來就長得沒多帥了。』『咱們怎麽可能不相信光彥呢。』『……我認同的光彥，隻有你一人。』──」
我一瞬間就明白了。
待在同一個房間，會害人完全無法集中的寫作方式。不知為何，現在聽起來卻令人懷念到胸口悶悶的。
「──『為、為什麽，各位！你們忘記我了嗎！』光彥──不對，是披著光彥的外皮，企圖算計同伴的某人，拚命繼續假扮光彥。然而，已經沒有人會被他的垂死掙紮騙過。『……沒用的，你這假貨。你再怎麽想裝成光彥，都是表麵工夫。隻是仿造品。無論你再怎麽偽裝外表，都無法成為真──────嗯啊？」
大概是發現從外麵照進來的光變成影子了，在半球體內敲鍵盤的小太郎，嚇得縮起身子，回頭望向從洞口偷看的我。
麵露懼色，有如偷吃東西被人抓到的小孩。
不過那一瞬間──短短的一瞬間，邊念邊寫作的小太郎，跟以前的她一樣，看起來相當樂在其中。宛如在水中悠遊的魚，宛如在天空翱翔的鳥，朝氣蓬勃，幸福地麵對故事。
「……神、神老師。」
小太郎從半球體內出來，愧疚地低下頭。
「你剛才在寫的……不是新作吧。」
聽見她念出來的內容，我一下就發現了。
那不是新作，而是《女神無雙》──《光彥的冒險》。
恐怕是後續。小太郎在寫延期的這半年間寫到第三集的原稿──後麵的第四集。
「……對、對不起。在去你家的途中，我突然很想寫，然後就忍不住了……」
「不用道歉啊。可是……新作寫得如何？今天不是約好要寫到第一章給我看？」
「……還沒寫好。」
「是嗎……沒關係啦，這不是編輯部訂的截稿日，而是跟我個人的約定，遵守不了也沒什麽好在意的……那你什麽時候──」
「我不想寫。」
小太郎說。
帶著痛苦的表情說。
「新作……我不想寫了。」
「不想寫……為什麽？」
「……不想寫就是不想寫。」
「你啊……編輯部那邊不是也過稿了？還幫你排出書進度了吧？編輯部不是朋友也不是你媽喔。你以為人家會允許──」
「──我受不了了！」
小太郎放聲大吼。
「好無聊……一點都不開心！銷量、現在的市場趨勢、流行、包裝什麽的……邊想這種東西邊寫小說，一點都不開心。要讓作品會賣要讓作品會賣……不能被腰斬不能被腰斬……寫小說的時候像在怕編輯部跟讀者一樣……害我的雙手、腦袋、心靈……都動不起來……」
少女的聲音中帶著痛苦，仿佛累積在內心的某種情緒潰堤了。
這是她的──哀號吧。
翅膀被奪走，墜落到地麵的少女，吸入充滿毒素的空氣，痛苦不堪。
這名少女太過清純、太過潔白，無法在名為「銷量」的毒素中生存。再怎麽模仿他人，都絕對無法適應毒素，最後終於承受不住劇痛，哀號出聲。
「……為什麽……為什麽非得做這些事不可！為什麽不能隨心所欲地寫作！不停忍耐，不停計算，不停諂媚讀者，把作品寫得像裝出笑容故作親切的八麵玲瓏的人……我不想為了出書，嚐到這麽痛苦的滋味！」
小太郎眼眶泛淚。
我明明不想再看到這家夥的眼淚。
才給了她鎧甲。
聽見她悲痛的呐喊──
「那──幹脆別幹了。」
我說。
「你說的這番話，不是職業作家該說的話。既然這麽痛苦，現在立刻放棄當職業作家吧。你──不適合。」
「……」
小太郎臉上浮現深沉的絕望──然後逃也似的飛奔而出。
※ ※ ※
被拋棄了──
小太郎在烏雲密布的天空下，搖搖晃晃走在馬路旁的人行道。
仿佛胸口開了一個洞的失落感，快要壓垮她了。
（……不能怪神老師。畢竟我真的太差勁了。）
明明是她求人家收自己為徒的。
明明神陽太隻是拚命想保護她。
她卻──放棄了一切。
像
被斬掉的輕小說一樣，半途而廢。
他會對自己失去耐心，也是理所當然。
（神老師……為了我那麽努力。）
將他在作家生活中掌握的資料及技術……珍貴的財產，大方地通通給了她。
（可是我……做不到。）
她無法承受。她努力試著活用神陽太傳授給自己的知識，但愈是模仿「計算型」，寫作的速度就愈慢。
市場趨勢、流行、套路、讀者的喜好、包裝、行銷……對小太郎這位作家而言，與作品有關的這些商業要素，全都隻是棘手的雜質。絕對不會與作品的品質混合在一起，卻像齒輪中的沙粒，隻會讓作品發出噪音、停滯、壞滅。
愈顧慮銷量──就愈寫愈惡心。
（我為什麽……會想當作家啊。）
她忽然回憶起來。
沒有特別的理由。她一直很喜歡看書，不經意地試著寫寫看後，便沉浸在那難以形容的愉悅感中。然後開始想成為作家出書，追隨最喜歡的神陽太老師投稿到px文庫。
她並不是想成為暢銷作家。
銷量這種東西，說實話根本無所謂。
她對動畫化、漫畫化也毫無興趣，因為她最喜歡的是輕小說。隻是因為喜歡輕小說，才寫輕小說。
隻要能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就滿足了。
（可是──）
被迫麵對腰斬這個現實，她發自內心體會到了。「銷量根本無所謂」這種台詞，隻有書賣得好的作家有資格說。
（……得忍耐才行。身為職業作家，不能這麽隨心所欲。）
當然，寫作時顧慮到銷量，並不等於忍耐或妥協。
例如──神陽太。
他總是認真計算流行趨勢及讀者需求，用盡全力取悅讀者。正因如此，他的作品──蘊含源自於計算的熱情。整個故事透出類似計算機過熱時留下的餘熱。
是「天才型」作家絕對無法產生的熱量。
正因為顧慮到讀者──正因為嚴格地約束自己要以專家的身分活下去，神陽太的作品才有趣。
但小太郎……沒有這個能耐。
愈是努力模仿他，就愈難以呼吸。
（到頭來，我根本不是當職業作家的料……）
所以，被拋棄了。
所以，被斷絕關係了。
再也沒臉見神陽太，她最喜歡的老師了──
小太郎墜入失意深淵，繼續搖搖晃晃走在路上。
她低頭看著馬路，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勢瞬間變大，淋濕少女的身體。
小太郎毫不在意，像靈魂出竅似的，漫無目的地於大雨中行走。過了一段時間──
「……啊！」
她猛然回神。
然後慌張地脫下身上的連帽外套，檢查背後。
「啊……啊啊……」
出道前，在簽書會上請神陽太簽在背後的「神陽太」大大三個字。
疑似是他自己設計的、有種絕妙俗感的簽名。
它──被雨淋濕，糊掉了。
明明一直留意著不要洗掉它。洗衣服時也一律用手洗，雨天也會注意別淋到雨。今天她也帶了折傘，可是剛才跟包包一起忘在公園的半球體中了。
「啊……啊啊啊，要不見了，要不見了……」
現在才用手遮雨也來不及了。用簽字筆寫下的文字，在吸滿水分的布料上慢慢暈開。小太郎急忙用手擦髒掉的部分，卻把汙漬抹開了。愈擦愈髒。
簽名糊成一團黑色，逐漸消失。
那是最崇拜的人，為自己簽下的一輩子的寶物──
「嗚、嗚啊啊……不要……不要……連這個，連這個都消失的話……」
小太郎拚命試圖保護簽名。因為她覺得，要是連這三個字都消失，就會失去一切與神陽太的連結──
然而她掙紮得愈厲害，連帽外套背上的「神陽太」暈開來的範圍就愈來愈大，變得一片漆黑，看不清字跡。
「……嗚、嗚嗚，嗚啊──」
「──你在幹麽啊。」
就在這時──雨停了。
「……真是。別挑在我有買咖啡的時候逼我跑步好嗎。拜你所賜，咖啡幾乎全灑出來了。小七的咖啡雖然有蓋蓋子，避免溢出，全速跑起來還是撐不住的。」
回頭一看──神陽太站在那裏。
他用右手的傘幫小太郎擋雨，左手拿著空紙杯，左手手腕還掛著小太郎忘在公園的包包。
「神、神老師……這、這個，這個，簽名……」
她說出語焉不詳的句子，將附簽名的連帽外套抱在胸前。
（插圖007）
「對不起……我，你特地……幫我簽的名……我卻……」
「笨蛋。我可是輕小說家。」
溫暖如太陽的聲音，落在下著滂沱大雨的心中。
「要多少簽名都免費簽給你。」
※ ※ ※
「你真的是……別人講話給我聽到最後。為什麽要擅自逃走？對話斷在那個地方，搞得我跟心腸超壞的人一樣。」
我在雨中來回奔波，終於找到小太郎，帶著她回到我家。由於她淋成了落湯雞，我叫她先去衝澡，借了套運動服給她穿。
簽名糊掉的連帽外套則扔進洗衣機。等晾幹後再幫她簽上據說有種絕妙俗感的簽名吧。
「因、因為……神老師你……叫我別當作家。」
「你說了這種話？」
伊文也在我家。之前通過電話後，她似乎靜不下心，就跑到我家了。
「我沒叫你別當作家。是叫你別當職業作家。小太郎──」
我說。
「你試試看把作品po上網。」
「咦……」
「你不是想寫《光彥的冒險》的後續嗎？」
小太郎默默點頭。
「網路……原來如此，還有這一招。」
伊文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
「最近的網路小說很厲害唷。從網路小說出成書的作品一部接一部動畫化、漫畫化，出了一堆熱門作……沒錯，既然出版社要斬掉那部作品，在網路上寫後續就行了。隻要在網路上炒高人氣，不知變通的出版社也會收回腰斬，繼續出──」
「不……」
我搖搖頭。
「小太郎的《光彥的冒險》……在網路上大概吸不到人氣。」
網路小說的世界沒那麽簡單。作品比商業作更多，流行換得比商業作更快。沒單純到直接把被斬掉的商業作丟上去，就能吸引人氣。
《光彥的冒險》在網路上八成不會受歡迎。該怎麽說呢，類型不同。責編應該是為了跟流行，才在新書名中加了「異世界」一詞，但這部作品跟所謂的異世界轉生、召喚作從根本上就不一樣。受歡迎的可能性當然不是零，可是據我推測，八成吸不到足以扭轉腰斬結局的人氣。
何況這次狀況特殊，放到網路上，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第一集就被斬掉的作品」這個負麵印象。想用這樣子的作品吸引到人氣，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
「怎麽會……那該怎麽辦？」
伊文不知所措。我直盯著小太郎。
「小太郎，你想怎麽做？」
「…………」
「想怎麽做？想要什麽？想獲得什麽？你現在打從心底想做的事是？」
麵對我的提問，小太郎沉默了幾秒，然後回答：
「我想寫《光彥的冒險》的後續。決定腰斬後……劇情還是一直從腦中冒出來，害我想寫到不行……不繼續寫那些人──光彥他們生存的世界……就覺得怪不對勁的……我想不停寫下去，盡情寫下去……讓其他人看到。」
她
抬起頭，用堅定的目光從正麵回望我。
「如果可以繼續寫《光彥的冒險》……我想po上網看看。把已經寫好的第二、第三集也公開，後麵也想繼續寫下去。」
「po上網一毛錢都拿不到。這樣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因為我本來就不在乎版稅。」
「你的出道作，在編輯部、行銷、插畫家、書店……各種專家的幫助下，結果首周隻賣了一千一百本。單憑一己之力，隻靠原稿決勝負的話，願意看的人搞不好一千個都不到。這樣也沒關係嗎？」
「……這個嘛，讀者當然是愈多愈開心……不過，沒關係。如果能寫想寫的東西，讓想看的人看到……這樣就夠幸福了。我不在乎讀者有多少。」
「是嗎……哈哈。你果然不適合當職業作家。」
我不禁笑出來。
看來這段期間進行的弟子育成計畫，徹底失敗了。我那麽細心地指導她，結果這家夥一點都沒變。看起來變了，本質卻一點都沒變──令我相當高興。
「那你趕快打電話給編輯部。這種事還是要征求編輯部的允許比較好。還有，針對因為私人因素放棄新作這件事，也要好好跟人家道歉。」
「知、知道了！」
小太郎立刻衝出去，從放在房間角落的包包裏拿出手機，打電話給編輯部。啊──瞧你樂成那樣。
「……小太郎，再也不會在px文庫出書了嗎？」
伊文不安地問，我回答：「……或許吧。」
做出這麽任性的抉擇，編輯部對她的觀感應該會變得非常差。不能怪別人覺得她不想繼續工作。
「……可是，不能在我們家出書──不能以職業作家的身分寫作，不代表不能寫小說。更重要的是……你也看見了吧？小太郎剛才的表情。知道能繼續寫《光彥的冒險》那一瞬間的表情。」
「……對呀。」
我不知道這樣是否正確。或許不惜在後麵催促她，也要讓她走在職業作家的軌道上，才是真正的溫柔。
但我不想再看見小太郎繼續遭到商業的毒素侵蝕。
被扔進充滿毒素的世界，為了生存穿上鎧甲，因而無法展開翅膀，受盡折磨的少女，令人不忍卒睹。我想將她放回不用顧慮任何人，可以自由伸展羽翼的世界。
這樣講太好聽了。到頭來，這隻是我自私的想法。希望小太郎維持純潔的模樣，隻是我自私的想法──
「神、神老師……」
小太郎講完電話回來了。
表情跟剛才截然不同──充滿絕望。
「……《光彥的冒險》不能在網路上繼續寫。」
她錯愕地說出編輯部的回應。
「他們說我擅自這麽做會給他們添麻煩……叫我去寫通過編輯會議的新作……」
「唔……編輯部到底有多拜金啊！」
伊文勃然大怒。
這就是。
這就是──輕小說編輯部嗎？
自己要舍棄賣不掉的作品，對它見死不救──卻連屍體都不肯給作家自由處置？
「我忍不下去了！我直接去跟他們談判！看我告訴那些隻對數鈔票有興趣的家夥，作品不屬於編輯部，而是屬於作者的！」
「別這樣，伊文。」
「放開我！幹麽！你又要站在編輯部那邊嗎！」
「不是啦。」
伊文激動地大吼，我抓住她的肩膀推開她。
「你的作品之後要動畫化，給我安分點。要是你引起騷動，動畫化企畫會告吹的。這次──由我出馬。」
我說。
「這次的情況，我也有點無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