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不過身處這片風景之中,就讓我回想起那些睡不著的深夜。所以 ── 」


    和妹妹在老宅院相依為命的她,沒有看著我,而是透過生鏽的鐵柵欄遙望遠方。


    「 ── 所以我心想,說不定眼前的這世界,是我自己內心的願望呢。」


    節錄自橫寺同學筆記第三集


    蟬叫聲吵到不行。


    播報晨間新聞的大姐姐穿著短袖,喜孜孜地說「哎呀,今天氣溫也超過三十度呢」。日本列島快熱昏了。


    「把y代入 ── 然後,呃,z就會自己求出來?這什麽東西,亂七八糟的……」


    滿身是汗的戳太,懶洋洋地碎碎念道,目光空洞。眼前是一片空白的補考考卷。


    正值盛夏的學校,我和戳太把桌子並在一起,手牽手補考數學中。


    數學老師光頭胡子把學生軟禁在一台電風扇都沒有的灼熱教室,自己則在有冷氣吹的準備室悠悠哉哉。寫完習題就可以離開,對地球、對老師很好,卻對學生一點都不溫柔的自習方式。告學校虐待兒童搞不好有一絲機會勝訴。


    「……喂,橫寺啊,把珍貴的青春浪費在這種沒意義的事上好嗎?我們應該有更該做的事吧。」


    「什麽事?」


    「我不知道,但就是有啦。再怎麽狼狽,我終究是大和男兒,一定有隻有我能做的事,一定有世界希望我去做的事……!」


    戳太有如找到使命的信徒,帥氣地豎起眉頭。


    不過他的雙手在空中仔細揉著什麽,八成在想不正經的事。


    「再說,跟我講y我也想象不出來那是啥東東。我會看、會用的英文字母頂多隻有e或f……對了橫寺,你跟舞牧最近關係好像不錯吼?」


    「先不問你從哪個人體部位聯想到麻衣衣,你從哪聽說的?」


    「喔唷,裝傻也沒用,我不會上當的。因為有人目擊你們在遊樂中心 ── 喂?你要去哪裏?」


    「交考卷給光頭胡子啊。」


    「啥?咦?……你不會要說你已經寫完了吧?」


    「嗯 ── 不知道有沒有錯。」


    補考範圍事先就告訴我們了,不是不能製定對策。我也有邀戳太參加讀書會,他如果有來參加就好了說。


    我邊說邊在教室門口處回過頭,戳太從位子上站起來。


    嘴巴一開一合。


    「原來你認真的……我還以為你又要叫我幫你破少女遊戲,想說還是別去吧……結果怎樣?你讓現實中的女生親手親腳親腰教你念書嗎!?」


    「喔,嗯。沒有親腳親腰就是了。」


    「喂喂喂,早說啊!兩個人的讀書會開完就是那個了吧,在床上大戰一番順便學習一下那方麵的知識嗬嗬嗬對吧?馬上就不管讀書會在家偷情卿卿我我恩恩愛愛,登上大人的階梯,真羨慕你這小子!」


    「沒有啦,很普通。讓對方教自己不會的地方,教對方不會的地方,然後就沒了。」


    「不不不,總會摸幾下唄。」


    「事實就是什麽都沒發生。什麽都。真可惜。對我來說也好,說不定對某人來說也是。」


    「……是喔。那還真驚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戳太眨了幾下眼睛,慢慢坐回椅子。


    他把手肘撐在桌上,下巴擱在粗糙的手掌上,看著另一隻張開的手,歎著氣說:


    「該怎麽說咧,你變了。」


    「變了?哪裏?我還是最喜歡我寶貝的周邊,不打工也不念書,晚上在跟螢幕裏的女生開運動會。」


    「是啊。這部分一點都沒變,蠢得跟智障一樣,變態得跟變態一樣。」


    「色胚戳戳沒資格說我吧?」


    「……前陣子開始,你有時會突然露出頓悟的表情。我不知道你經曆了什麽,但我有種你不知不覺跑到了遠方的感覺。」


    他看了下剛剛還在摸虛擬的什麽東西的手掌,又看看我,露出困擾的笑容。


    「身為你從小到大的死黨,我有點 ── 寂寞啊。」


    「……戳太……」


    每個人都有兒時玩伴。就像筒隱有小豆梓、麻衣衣一樣,橫寺陽人也有認識過去的自己,會最先發現他的變化的存在。


    正午的熱風吹來。


    從桌上掉下來的考卷,斜斜飛過教室。我們則身在考卷畫出的線的此岸與彼岸。


    「……哎呀,講了不符合我個性的話。」


    我的兒時玩伴,像要從遠方目送我般對我揮手。


    「你今天先回去吧。我還要花點時間。我得仔細思考才行。的下落,y的所在,大概還有許多事。」


    走出校門時,手機響起。


    來電鈴聲是鵝媽媽童謠《hush little baby》。我一直沒改過,專屬於某人的特別鈴聲。雖然她曾經跟我抗議「誰又little又是baby啊真沒禮貌」。


    「嗯,我正好離開。現在過去。」


    我回答果然既hush又little還很baby的聲音,搭上跟往家裏的方向相反的公車。


    我有兩件事沒告訴戳太。


    一是讀書會不是隻有兩個人。


    二是讀書會仍是現在進行式。


    筒隱家大得並不尋常。


    在最近的公車站下車後,就能看見右手邊有道又長又厚的石牆,可見麵積有多大。


    然而實際上,穿過有如大名宅邸的大門,腳踩通往主屋的石頭路,走上頗有年歲的水泥地,踏上漫長蜿蜒的走廊,用眼角餘光看著好幾間大廳和中庭,經過放得下大約十台洗衣機的脫衣所,打開浴室的門一看,會深深體會到現實比想象中更誇張。


    「……咦!?我反射性走到浴室了!」


    「什麽叫反射性。」


    「既然都來到這了,沒辦法。月子妹妹,要不要跟我一起互洗?」


    「什麽叫沒辦法。」


    筒隱用冰冷的眼神看著我。


    她是讀書會的主辦,地點則在這裏 ── 筒隱家。


    月子妹妹本來應該會在玄關接我,帶我到大家在的大廳。


    可是不知為何,走進筒隱家的瞬間,有種必須先去浴室觸發全裸事件的感覺。該說是先決條件嗎?


    「這叫巴夫洛夫的狗嗎?」


    「是隻沉溺於犯罪滋味的笨狗。」


    「沒到沉溺的地步!不如說我在這個世界還沒看過光溜溜的月子妹妹!事態非同小可,得完成任務才行!」


    「也不是不可以。」


    「開玩笑的啦,哪有什麽任務……欸,你是不是說了『也不是不可以』?咦?我有點搞不懂你的意思喔?總之先脫衣服吧?」


    「可是。」


    「好了啦快脫!脫了再說!統統脫掉!」


    「學長。」


    「隻脫下麵好了!邊脫邊把你蒙著眼睛的自拍照傳到網上!」


    「後麵。」


    「像要挑逗人一樣嬌羞地慢慢脫!抬頭看著我依偎在我身上脫!」


    「姐姐。」


    「對不起我不該活在世上!」


    我在脫衣所競技場後空翻兩圈轉身三圈做出特技般的下跪動作。個人認為這超越了月麵空翻,應該能得到史上最高的藝術分。


    看在這曆史性的一刻的份上,會不會她姐姐其實不在?是害羞的月子妹妹唬我吧?我期待著抬起頭。


    「怎麽了橫寺?走廊上都聽得見你愉悅的聲音喔。」


    真正的姐姐果然氣勢洶洶地站在脫衣所外麵。


    地球再見,月球你好。


    「打擾你們難得的


    交流時間了?繼續啊。」


    鋼鐵小姐麵帶溫和微笑。


    這抹莊嚴的笑容有如和氣的彌勒佛,其真實身份卻是腳踩惡鬼、怒發衝冠的武神 ── 毗沙門天。


    「不不不不是的你誤會了,你什麽時候來的!?」


    「從你拉著我家月子的衣服下擺時開始。」


    「徹底出局的現行犯!不過請等一下,凡事都有不同的觀點。不覺得反而可以說是令妹好色的裙子拉住了我的手嗎?」


    「原來如此,我不懂。雖然不懂,你看起來玩得挺high的嘛,嗯?」


    「不不不這是誤會,一點都不high跟moon child妹妹的身體一樣不high。」


    「無須多言。我也可以加入嗎?」


    鋼鐵小姐的手掌接近,拍了下我的肩膀。無處可逃。


    我知道這種展開!幸好有看橫寺同學筆記!之後我會跟鋼鐵小姐來場賭上性命的鬼抓人,跑過走廊發現倉庫,躲進門後,在深沉黑暗中與巨大貓像重逢!


    身為現任田徑社社員,為了隨時可以在通往天國的起跑線起跑,我等待著她名為怒吼的號令。


    「 ── 不過,連來找你們的我都遲遲沒回去的話,其他人會越來越擔心。後續就等事情處理完再說吧。」


    「後續?」


    「嗯。等讀書會結束,大家再一起慢慢玩。」


    她講出難以置信的話。今天姐姐也會一起脫嗎!?可以再來一碗嗎!?筒隱姐妹丼,浪漫加倍。


    「休、休想騙到我!要是我真的興奮得衝進浴室,你一定會放毒氣把我毒死對吧!?」


    「你在說什麽?若這是月子自身的期望,我當然會支持她。」


    「……姐姐才是,你到底在說什麽。」


    月子妹妹從旁插嘴。


    「問我在說什麽……橫寺不是在陪你排演兒童福祉社團的夏日活動嗎?」


    「嗯,啊,嗯?」


    「聽說要演三隻小豬,看你們剛才的對話,我大概明白了。橫寺是演大野狼,月子是小豬吧。」


    鋼鐵小姐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對喔,月子妹妹加入的社團是兒童福祉社。聽說她有時會帶著剪紙和布景去兒童館演戲。


    「……沒、沒錯沒錯!暑假一堆人要她去表演,很忙的!我想說必須多多練習,便略盡綿薄之力提供協助!」


    「果然。看來這次的腳本挺刺激的,不過別擔心,現在的小孩娛樂活動多到難以想象。這種程度的描寫反而能提高反派角色的真實度。但願月子的努力能得到回報……」


    鋼鐵小姐點著頭說,臉上依然帶著淺笑。絲毫沒有惡鬼羅刹的樣子,隻看得見年長者的大度。


    「……社長一提到妹妹,就會露出很棒的表情呢。」


    「怎麽突然講這種話?不必奉承我。」


    她露出有點靦腆的笑容,怎麽看都隻是個年紀比我大的女孩。


    也許我是被筆記害得看見幻影了。看見過去既然發生了這種事,在這個世界肯定也是同樣展開的幻影。


    是說月子妹妹,感謝你救了我一命。


    多虧你平常就認真參與社團活動。我對她投以感謝的目光,然而 ──「豬,我是豬……又來了嗎……」


    她一臉無法接受的模樣。河馬妹妹,那不重要啦!


    「嗯啊!」


    我跟她四目相交的瞬間,激烈的河馬戳戳攻擊襲向側腹。


    推測是要順便懲罰我剛才說她身體不high。絕不允許我侮辱她的月子妹妹的自動製裁被動技能,能不能以某種形式為世界和平派上用場?


    「橫、橫寺,你怎麽突然全身無力?」


    「大概是被怪蟲叮了。比起那個,姐姐,假如我們剛才不是在演戲,你要怎麽辦?」


    「呣?什麽意思?」


    「假如學長不是在演狼,隻是個變態,真的想脫我衣服。」


    「……什麽?」


    鋼鐵小姐瞬間眯起眼睛。


    喂喂喂月子妹妹你在說什麽啊!這麽想讓我跟鋼鐵小姐的心跳加速心驚膽顫鬼抓人成真嗎!?


    就算你是受害者,也有能做和不能做的事!不對,沒有!全是我的錯。足以當成範本的自作自受案例。


    「這個嘛……確實無法斷言他不會在練習途中,意外起了邪念。畢竟月子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女孩。」


    「誇我就不用了。」


    「啊,嗯……先不講這個。橫寺隻是在陪月子演戲,抑或是在排練途中對月子起了邪念,企圖霸王硬上弓。經過比較,可以排除後者的可能性。」


    「你說什麽?」


    在我思考遺言時,筒隱姐妹的對話卻往出乎意料的方向發展。


    我不是犯人?why?雖然我就是犯人,還是好想知道!


    「往合理的方向推論即可。這可不是懷疑月子的可愛度,或是相信橫寺的人品這種等級的問題。因為,十四世紀的哲學家兼神學家 ── 奧坎的威廉提倡的理論說,推論事實時,必須以更單純的假設建構理論,不該貿然增加假設。」


    鋼鐵小姐滔滔不絕地說。


    原來如此。這樣啊。「奧坎剃刀」原則是吧。嗯嗯。好。好喔。


    ……老實說,我真的聽不懂她在講啥……總之我沒有生命危險就是了。


    「姐姐太寵學長了。」


    月子妹妹「呣」了一聲,微微嘟嘴。


    「好了好了,有什麽關係?我看得出你樂在其中。可不可以先看在姐姐的份上,回去開讀書會?」


    鋼鐵小姐輕輕推了下她的背,瞥了我一眼。


    「橫寺,你也來。大家都在等我們。」


    仿佛在邀請我般。


    展露成熟的笑容。


    這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知道艱澀的詞匯,擅長處理複雜的糾紛。社團活動時的操場使用時間分配和社團教室戰爭,她也能巧妙地化解,以睿智之王的身份在田徑社稱王,連其他社團的社員都對她心存敬意。


    像今天這樣,連居家服都充滿知性。


    沒錯。


    不同於筆記裏的天兵。


    年少時期的鋼鐵小姐,比誰都還要才華洋溢。


    導致她走歪的,是為了讓母親關注自己而放棄念書的、如同誓言的詛咒。


    在所有願望遭到重置,我沒有一天到晚泡在筒隱家的這個世界。


    鋼鐵小姐依然保有聰明的頭腦,順利長大成人。


    當然,不難想象也是因為有熟讀橫寺同學筆記的月子妹妹,對她施以扭轉因果的英才教育。


    想必很累人吧。我也想被妹妹屬性的少女施以各種斯巴達教育。想被她投以鄙視的眼神步步逼近,用小腳踐踏、蹂躪我的重要部位懲罰我!


    「學長總是容易搞混懲罰與獎勵的分界線。」


    「……月子妹妹總是會隨便跨越我腦內妄想和發言的分界線呢?」


    「絕不能容許他人對我不當且不正的二次利用。違反清純清廉的官方守則的思想,我會嚴格取締。」


    「好蠻橫的權利監督官!為了讓大家團結起來抗議,大家快點拚命妄想月子妹妹的超淫蕩模樣,上傳到網路分享吧!」


    「好惡劣的侵權者……學長明明這麽變態,為什麽姐姐會……」


    我們三個走在走廊上,筒隱「呣呣呣」咕噥著。看來她對步步向前的鋼鐵越前守(注2)曆史性的名判決有所不滿。


    「好、好了啦,你姐說得沒錯。剩下的我們之後再兩個人玩。不小心一絲不掛,袒裎相見,更進一步吧。」


    「唉……


    真的是無可救藥的變態。」


    月子妹妹深深歎息,輕輕拍掉我的手。


    她的態度融合了困擾、看破一切、冷淡,小小的下巴轉向一邊,小碎步走在我身旁。


    ── 可是。


    那個動作 ──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 ── 在我眼中。


    看起來好像也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那麽排斥。


    隻要我加把勁,有機率有可能有希望發生裸體事件。


    隻要我下跪拚命哀求,恐怕搞不好或許能跟她跨越一線。


    為什麽呢。


    說不定她也被過去的筆記影響了。說不定她也和我一樣,看見了幻影。


    例如「過去就是這樣,所以在這個世界發生同樣的事,被人看見裸體也沒辦法」之類的。


    總覺得有點 ── 不。


    隨便啦。嗯。我想太多了。


    色色的月子妹妹萬歲。


    也有可能單純隻是我眼瞎看錯。照理說這個可能性還比較高吼?奧坎全裸原則,不可貿然增加變態。


    回歸正題。


    我來參加讀書會了。


    待在筒隱家大廳的是那幾位老成員,也就是小豆梓跟麻衣衣。


    「下一題。小梓,回答。」


    「放馬過來!這個故事我超熟的!」


    雙方都穿著便服。小豆梓是招牌的蝴蝶結加連身裙,一頂草帽當成裝飾品掛在背上。麻衣衣則是寬鬆的露肩針織衫,以及露出大腿的牛仔短褲。


    矮桌前放著坐墊,兩人並肩而坐,與習題集奮鬥。


    「那麽關於畫線的部分三。李征說『軟弱的自尊心與高傲的羞恥心』,具體是在指什麽?」


    「呃,這個嘛……老虎雖然被人叫做森林王者,其實它們不太擅長狩獵。速度也沒有獵豹那麽快……大概是這一點醞釀出了複雜的自尊心跟羞恥心吧?」


    「……下一題。畫線的部分四。李征再度自嘲的原因是?」


    「咦,連續的?我想想……大概是因為就算這樣,自己還是變成了老虎。因為他覺得對身為人類的袁慘炫耀不太好。他真體貼!」


    「…………畫線的部分五。李征最後在月下大吼是為了什麽?」


    「好帥喔!可以想象出那個畫麵。我喜歡!」


    「………………」


    「怎麽樣怎麽樣?答對了嗎?答對了嗎!?」


    「小梓,國文的閱讀測驗題隻要回答能從內文中看出的答案就好。不是要回答你自己的感受。」


    「咦?咦?但老虎很強,又帥,我喜歡……」


    「……就說不是這樣了。」


    「小舞不這樣覺得嗎?你跟我的感想,不一樣嗎……?」


    「…………沒有。沒有不一樣。可是……」


    「嘿嘿嘿,太好了!我們是好朋友!」


    「……嗯……」


    容我更正剛才說的話。


    小豆梓和麻衣衣表麵看來在互考對方,其實是在卿卿我我。念書時有必要把手疊在一起嗎?有必要靠著對方的肩膀嗎?


    「小梓,社長應該快回來了,先離我遠一點。」


    「???」


    「不要露出『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的表情。離我遠一點。」


    「我不想耶?」


    「什麽叫『我不想耶』。」


    「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嘛。好朋友黏在一起有什麽關係。」


    「唔……」


    麻衣衣難得垂下眉梢,乖乖讓小豆梓蹭臉。


    小豆梓看似柔弱,卻敢於天真無邪地撒嬌進攻。麻衣衣看似冷漠,對於部分女生的攻勢卻超沒有抵抗力。


    根本絕配。你們幹脆在一起算了。


    再說,我們早就進到大廳,站在她們後麵笑咪咪地觀察,這兩個人竟然沒發現。兩人世界未免太牢固了。


    真想化為觀葉植物,守望這甜膩的景象……我才剛這麽想。


    「怎樣?念得如何?」


    不愧是我們的鋼鐵小姐,光明正大介入恩愛的兩人之間。


    「哇!社長!誤會!」


    麻衣衣嚇得身體僵硬,反射性連著坐墊一起往後挪,驚慌失措地猛搖頭,好像被正宮抓到在偷情的小三。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陷入修羅場的百合。


    「……怎麽了?」


    小豆梓愣在那邊,她似乎不覺得被人看見很難為情。不如說,她應該不覺得這有什麽奇怪吧。是距離感的差異嗎?


    插圖07


    「啊,橫寺!補考考得怎麽樣?」


    看到我,小豆梓笑開了臉。


    「托大家的福,還可以。大家推測的範圍剛好有出到。小豆梓是明天要去補考現代文?」


    「對呀,照這情況肯定可以考到跟天馬一樣高的分數!」


    對呀,照這情況肯定可以讓國文老師哭出來!


    「但我有點擔心後天的英文……橫寺,你可以教我嗎?」


    小豆梓興奮地拿出拿出參考書,跪在地上搖搖晃晃蹭過來。有如一隻討吃的企鵝。


    「當然可以。你擔心的是英文作文?還是聽力?」


    「……我,好累。肚子也餓了。」


    麻衣衣癱在榻榻米上,月子妹妹默默跪在她旁邊,遞給她一杯新麥茶。


    「辛苦了。要休息一下嗎?」


    從廚房回來的她,手中的托盤放著五份茶點及一壺麥茶,連冰過的濕紙巾都迅速備好。


    「來,學長的份。」


    「哇,謝謝!這個巧克力餅幹難道是月子妹妹自己做的?」


    「是的。請享用。」


    「好厲害。我對這方麵完全不行,真的很尊敬你。」


    這孩子真適合服務人。好希望她將來當我老婆。


    「……這點小事不算什麽。」


    月子妹妹別過頭,用手指卷著馬尾玩。我認為這是她心情好的表現。


    「抓到訣竅就簡單了。隻要有人在旁邊教你,學長也一定學得會。」


    「真的嗎?我也學得會嗎?那下次 ── 」


    「……這個,非常美味。小梓也吃吧。今天念到這裏就行。」


    麻衣衣占據矮桌附近的位置,手伸向餅幹。


    「橫寺才剛來耶,這樣對他不好意思。」


    小豆梓看起來在為我著想,其實她的眼睛一直在偷瞄茶點。這孩子對自己真誠實。好希望她將來當我女兒。


    「我今天就把期末考的債還完了,不用急沒關係。社長比較重要。」


    我點名鋼鐵小姐,她輕輕搖頭。


    「各位盡管好好休息。我一向按照自己的步調鑽研學術,無須擔憂。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


    「但我們在旁邊偷懶,對你不太好意思……」


    「嗬嗬。橫寺真是個溫柔的男人。你介意的話,這個嘛,我累的時候幫我按摩下肩膀即可。」


    以英氣十足的姿勢正坐在矮桌前的考生。腰挺得直直的,對我露出的微笑卻柔和如水。是個剛柔兼備的穩重大姐姐。好希望她將來當我情婦。


    「我隨時都可以幫你按摩肩膀啊。可是社團活動的時候,我看你身體好像不怎麽僵硬。」


    「噢,是嗎?要不要試試看?」


    「咦?可以嗎……」


    「……我有件!非常想跟社長商量的事!關於田徑社的練習時間!」


    麻衣衣終於忍不住硬打斷我們說話。


    ……嗯。


    我想大家也隱約察覺到了吧。


    麻衣衣一次都沒跟我說話,也不看我,還會無視我說的話插嘴。


    她一個人超努力的。雖


    然沒什麽意義。


    說起來,本來就是這四個兒時玩伴,國中時開始在筒隱家舉辦讀書會。


    每次大考,她們都會帶筆記過來教對方。


    跟剛才一樣注意到奇怪的部分,總是不及格的小豆梓,沒在認真抄筆記的麻衣衣,提前開始準備的鋼鐵小姐。能從前輩那邊問到考古題的月子妹妹。


    互相補足對方不足的部分,感情隨學力一同提升。


    在月子妹妹的邀請下,我從前幾天開始中途加入。


    麻衣衣對此會有什麽感覺,看她之前在遊樂中心遇到我的反應即可明白。


    「……退散……退散……」


    我斷斷續續聽見她充滿敵意的碎碎念。她是無法成佛的幽靈魔物嗎?太明顯了,明顯到其他人反而對我特別溫柔。


    我並不會感到不快。她隻是想努力守護這塊聖域,不能怪她。還有雖然這跟那件事無關,聽說吵得越凶晚上就會越激烈!好希望她將來當我床上的朋友。


    「…………呣。」


    月子妹妹看著完全好不起來的我們兩個,嘀咕道。


    她正坐在榻榻米上,手指放在太陽穴旁,擺出拿手的一休和尚姿勢,叮一聲睜開眼睛。


    「一直沒事做也很無聊,要不要玩遊戲?」


    「遊戲?好啊,要玩什麽?」


    「抽鬼牌有點單調。玩大貧民如何?」


    她提到我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聽過 ── 不對,最近在哪裏看過的遊戲。


    以前,在不同的世界。


    台風在暑假尾聲襲來,我因為無家可歸,被困在筒隱家。


    當時怕寂寞的月子妹妹,隻希望在這老舊又寬敞的家中,跟誰一起玩撲克牌。


    事後我們應該也一起玩過好幾次 ── 不過我們五個一起玩同樣的遊戲,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


    第十局。


    「大家都換好了嗎?那麽開始下一局吧。」


    我們四個圍成圓圈,坐在緣廊與大廳之間,位在上座的筒隱用清澈的聲音宣布。她洗牌的技術跟發牌員不相上下。


    每種遊戲都很擅長的月子妹妹,在撲克牌遊戲中是最強的。她會精準地管理手牌,大富豪的地位一直沒有讓人。


    「我有點不會玩大貧民的說。為什麽大家都是人類,還要跟猴子山裏麵的猴子一樣分等級……」


    坐在旁邊的是小豆梓。


    小豆梓漫不經心地整理手牌,柔軟的栗色發絲隨著她歪頭的動作晃動。


    這孩子的父親是有名的醫生,母親是有名的編輯。雖然她因為父母的教育方針被教得很好,就屬性來看幾乎可以說是千金小姐。類似引發法國大革命的中產階級吧?


    「橫寺當貧民。當貧民。當貧民……」


    邊出牌邊念咒的,是我的天敵麻衣衣同學。


    『就算是小月的請求,我實在不想跟這家夥玩。』


    起初她十分不甘願,然而 ──『大貧民是很厲害的遊戲喔。可以合法貶低、鄙視變……沒用的人,叫他在地上爬。』


    「貶低、鄙視。叫他在地上爬。」


    『玩一局如何?也算用來決定你們的地位高低。』


    『決定地位高低……』


    在月子妹妹的煽動下,麻衣衣徹底中計。小月,原來你當大富豪時都帶著這種心情?


    總而言之,麻衣衣坐在我左邊,由於我們逆時針出牌,她的順序比我前麵,隻專注在把我踢到最後一名。不停出5害我不能出牌,最後還毫不吝惜打出鬼牌或8切牌,根本是阿拉伯王族的玩法。


    簡單地說,這個大貧民遊戲。


    除了我以外的玩家都是大富豪。殘酷的人生縮圖。


    「又輸了……」


    她們三個都出完牌後,我拿著一堆手牌垂下頭。狀況好差。還是要玩輸一場脫一件衣服的遊戲才提得起幹勁。脫到沒衣服可脫後轉為動作遊戲更好。


    有人輕輕拍了下我無力垂下的肩膀。


    「我瞧瞧。我也是時候加入了吧。」


    是鋼鐵小姐。她腋下夾著幾本參考書,不知何時從矮桌移動到緣廊,看我們玩遊戲。


    「非常歡迎!不過那些書是……?」


    「噢,別在意。這也是學習的一環。」


    鋼鐵小姐坐到我右邊。


    她將參考書與筆記攤開在整齊並攏的大腿上,右手拿筆,左手拿月子妹妹發的牌。


    「那個,社長?」


    「橫寺,你聽好。人類的大腦皮質分為右腦和左腦。神經在延髓附近交叉,右腦控製左半身,左腦控製左半身。」


    「喔。」


    「對考生而言,掌管邏輯思考的左腦自然重要,但在幾何學問題這方麵,也不能疏於鍛煉掌管藝術創造性的右腦。」


    「喔。」


    「所以,我打算將左眼看的紙牌遊戲當成繪畫鑒賞,以邏輯理論分析右眼看的考題。如此便能同時鍛煉右腦與左腦了吧?」


    「我有點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念太多書,想開點奇怪的玩笑嗎?可是鋼鐵小姐表情超級認真。


    她真的想用右半身念書,用左半身玩大貧民。是誰放她惡化到這個地步的?


    「我覺得專注在一件事上比較好耶……對不對?」


    我看看其他人,希望她們幫忙阻止鋼鐵小姐。


    「又能見識到社長那招名揚世界的左右分離同時文理學習了!」


    副社長崇拜地拍手。不不不你也是,說什麽東西啊?那個好像很有名的名詞,我這輩子第一次聽見。


    「兔子視野很廣,幾乎三百六十度,可以看見身周的環境。右眼和左眼看不同東西的訓練,跟用動物的視野看東西一樣,說不定還能順便學生物呢。」


    小豆梓憨笑著說。別再扯這種乍聽之下有關係其實毫無關係的話題!


    「姐姐小時候滿腦子隻想著念書。現在她願意陪我們一起玩,給我一種人是會改變的、我能改變她的安心感。」


    筒隱盯著我摩拳擦掌。這姿勢是尋找下一個犧牲者的邪惡科學家嗎?被實驗者有拒絕權嗎?


    ……這樣啊,原來這很正常……


    所謂入境隨俗,跟筒隱家扯上關係就能成為月子妹妹。我決定配合她們的常識,暫時閉上嘴巴。


    「革命,8切牌,革命,5,一對。噢,這樣就出完了嗎?」


    「鬼牌,鬼牌,三張二,三張a,三張k。」


    「我有兩對皇家同花順。」


    鋼鐵小姐靠她的強運拿走所有好牌。這已經不是強度問題。根本是不同遊戲。她在玩一人撲克牌嗎?


    至於不停輸掉的其他人。


    「不愧是社長!做什麽都是國王!」


    「這勝利的姿態,看幾次都跟百獸之王一樣。好帥喔!」


    「希望你下次也能抽到好牌。我要洗牌囉。記得這邊有兩張鬼牌……呣呣,有了,那把它……」


    她們始終麵帶笑容。不是裝出來的笑。硬要說有什麽問題的話,隻有月子妹妹洗牌的方式超不自然。大問題。


    拜這位職業發牌員所賜,鋼鐵小姐出完牌前,其他人連出牌的機會都沒有,可是每當慘敗過後,大家的笑意反而越來越濃 ── 原來如此。


    這場遊戲,大概是要順便讓鋼鐵小姐放鬆。


    她麵臨重要的大學入學考,所以想讓考生爽快地贏一把。其他人應該是達成了這個共識。好溫柔的世界。


    「那麽橫寺,把牌交給我。」


    「請笑納!」


    固定墊底的我也跟著露出笑容,輕輕遞出牌。


    要幾張都可以


    。兩張三張四張,不然把我的一切給你也行!要幸福喔。


    「那麽,這種情況最佳的一步是什麽呢。根據切比雪夫不等式,機率最後是會趨於平均的,因此考慮到其他人手牌的期望值……」


    我采取不防禦戰術,把手牌亮出來,鋼鐵小姐認真考慮要交換哪一張。百獸之王獵兔也會使出全力,鋼鐵之王玩遊戲時亦然。還有,我不懂那一連串話的意思。這遊戲選強的牌拿不行嗎?


    「呣……保險一點選a ── 不對,選能革命的k……」


    接著,在空中遊移的手指輕輕碰到牌,掉到附近的榻榻米上。


    「啊,對不起。」


    「噢,不會,失敬。是我不好。」


    我還沒伸出手,鋼鐵小姐就彎下身撿起撲克牌。


    不對 ── 說「撿起」並不正確。


    她直接張嘴把牌叼起來。


    叼著國王圖案的牌的鋼鐵小姐,搭配一臉精明的樣子,像隻在幫忙送報紙的聰明大獅子。


    「社、社長?請問您在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我剛才也說過,左手要忙著拿牌,接收圖像情報,右手則要忙著寫參考書。隻能使用空著的嘴巴。」


    她回答得極其順口。


    「呣?」


    牌當然從張開的嘴巴又掉了下來。這隻大型獅說不定不怎麽聰明。


    「失敬。橫寺,你別動。」


    鋼鐵小姐眯起炯炯有神的雙眼,測量距離。


    視線前方是掉在榻榻米上的牌 ── 講得更具體一點,是掉在盤腿而坐的我身體正中央的k。


    「放下手牌太失禮了。雖然會給你添一些麻煩,橫寺,麻煩你忍耐片刻。」


    鋼鐵小姐吐出一口短促的氣,再度彎下身子。


    急速潛行,目標是我下半身的那一點。


    「社長!?左手沒空的話,現在這種時候用右手也沒關係吧!?」


    「千裏之堤毀於蟻穴。盡管是一點小事,打破規矩總是不好。右手學習,左手遊戲。唯有遵守這個做法到最後,方能從大考戰爭中存活下來。」


    「嗯 ── 整個是大考戰士!」


    器量大到不曉得是哪個世界觀的人。可是!你用臉頰摩擦的那部分也是個「大」問題。


    「呣,唔唔……唔唔唔唔,這家夥,看不出挺有彈性的……硬度也不固定,不好拿啊。」


    「等等等等,請等一下!?那不太對吧!」


    那不是牌上的國王,是我沉睡著的柔軟國王啦!


    「……嗯?」


    鋼鐵小姐抬起視線看著我。


    她用左手手背將長發勾到耳後,埋在我下半身的臉窸窸窣窣上下移動。平常總是神色自若,現在卻不顧形象地鼓起臉頰努力咬牌的大姐姐。


    怎麽看都是在送報紙對吧。想到其他畫麵的人請好好反省。對不起我反省。


    「原來如此,這麽做不對是吧?」


    鋼鐵小姐終於停下。沒錯,這麽做是不對的。


    「仔細一想,嘴巴也隻能用左半邊才對。不愧是橫寺,感謝你指出我的失誤。雖然頗有難度,有一試的價值。跨過千辛萬苦,才能引導我到更高的地方……」


    她歪著嘴巴動來動去,再度對軟趴趴國王發動攻勢。甜美的吐息與嘴唇,碰到有點不方麵說明的部位。


    「啊,啊,啊,不行,真的不行啦社長!」


    「沒什麽不行的。快好了。快叼起來了……」


    「那個是不能叼起來的東西啦!」


    原來如此,現在我懂了。


    這人是聰明的笨蛋!我們的王盡管表麵看來變聰明了,果然還是鋼鐵小姐!天兵的本質無法撼動!


    「唔唔唔……區區橫寺竟如此難纏……」


    在我另一邊的麻衣衣氣得猛拍榻榻米。就是這樣,幫忙阻止你最重視的學姐吧?


    插圖08


    「夠了,社長。再這樣下去不行。我會不行。」


    「可是,遊戲會無法開始。那張牌就是叼不起來,不曉得是不是卡到奇怪的地方。」


    「那,我來。我來處理!」


    狐狸妹妹以熊熊燃燒的火焰為背景,放聲宣告。身體壓低到豐滿的胸部會擦到榻榻米,趴在我下半身處。牙關咬得緊緊的,緊急加入送報紙遊戲。


    「欸,好痛好痛,不要用咬的好不好!?」


    「囉嗦。要求真多。你喜歡這樣嗎?」


    「對對對,溫柔一點。這樣我很快就會 ── 不是啦!?」


    為什麽要用嘴巴!?麻衣衣,你可以用手拿吧!冷靜點,更珍惜自己一點!


    「呣,這是我捅出來的漏子,是我的牌。」


    「給社長太可惜了。我咬!」


    「那就是先搶到的人獲勝……我咬。」


    「就算要用硬扯的,也要讓你出來。快點出來。我咬。」


    「啊嗯啊嗯,別讓我等不及了,放心讓我處理吧。」


    「啊嗯啊嗯。出來。快出來。立刻出來。被我咬出來吧。」


    田徑社組的臉推來推去,展開啊嗯啊嗯我咬我咬大戰爭。撐不下去啦真的會出來啦,我的硬邦邦國王要被你們聯手革命了!


    …………


    ……


    之後的發展因為一些大人的原因,不方便記錄。但我們五個之後還有繼續一起玩遊戲。請各位靠薄本自由補完。


    月子妹妹說得沒錯。


    『大貧民是很厲害的遊戲喔。可以合法叫人在地上爬。』


    大貧民真厲害。雖然我不知道合不合法。


    多虧小月小梓願意幫大家做飯,在晚餐煮好之前,我踏上旅途讓大腦與身體某部位冷靜下來。


    黃昏。大得無邊無際的筒隱家深處,整排電燈泡一顆顆亮起。我走向昏暗走廊的底部,越是尋找盡頭,就越覺得這條走廊仿佛永無止境。


    離開主屋,來到屋外,眼前是露天的走廊。


    我走在染上暮色的走廊上,被一道硬邦邦的石灰牆擋住。


    「這是 ── 」


    是倉庫。非常大。


    寬度及深度都超出一般家庭的規格,高度搞不好比三層樓的透天厝還高。高處有扇關上的窗戶,離太遠,看不清楚。


    一如時代劇會出現的大名宅邸裏的寶物庫 ── 以前想必有人這麽形容過它。


    現在則並非如此。


    這裏大概很久沒人用過。石灰牆褪色,整體而言又破又髒。堅固的對開大門生鏽了,連能不能打開一公厘都令人懷疑。


    比起刻意封印住,更接近自然而然遭到遺忘的倉庫。


    無論裏麵有什麽東西 ── 裏麵有什麽人。


    在這個世界,她的任務已經結束。


    筒隱家的倉庫伴隨被時間年輪拋下的靜寂,佇立於斜陽下。


    「 ── 你來倉庫有事嗎?」


    「!?」


    瞬間。


    我回過頭,本以為會看見一名穿和服的黑長發女性 ── 結果並不是,是鋼鐵小姐。


    她當然沒穿和服。


    鋼鐵小姐跟剛才一樣,身上是知性十足的服裝,雙臂環胸看著我。


    「沒、沒事啦。我隻是在散步,想說筒隱家好大。」


    「是嗎?我在後麵看,你幾乎是直接往這個方向走。」


    「你一直跟在我後麵!?」


    「說笑的。」


    鋼鐵小姐眯起眼睛,輕笑出聲。


    「從房門處怎可能看得見你。本以為你要去打發時間,怎料你的腳步毫無迷惘,我隻是因為好奇你要去何處才跟來,僅此而


    已。」


    「你一直跟在我後麵是吧!?」


    哪是說笑的。鋼鐵小姐開的玩笑跟我字典裏的玩笑意義似乎不一樣呢!


    「抱歉,別這麽生氣。我也知道應該跟你打聲招呼,但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念書,一成不變,不小心起了數年從未有過的惡作劇心。」


    她縮起肩膀道歉,符合從小就以聰明聞名的少女身份。


    看來,啊嗯啊嗯大戰爭果然沒包含在惡作劇的範圍內。那是在純粹的英才教育下長大的天才天兵小姐,過剩且過激的挑戰精神引發的悲劇……


    不來個人教她那方麵的知識就完了。得在她被邪惡的變態脫光前,由我挺身而出!


    「如你所見,筒隱家很舊,沒什麽好玩的。本來覺得我家盡是些無趣之物……自從你來了後,就有點新鮮。」


    她慢慢走過我旁邊,掌心貼在倉庫的石灰牆上。牆壁好像剝落了一些。


    「這棟倉庫也是,仔細一看,有點不可思議啊。若裏麵保存著封印的古文書或寶物也就罷了,以長年無人使用的倉庫來說,有點太占空間。」


    「……你很少來這裏嗎?」


    「嗯,是啊。上次來不知道是幾年前。連年末大掃除,這一帶都是妹妹負責。」


    一定是月子妹妹主動提議的。


    好奇地看著倉庫的平穩目光移到門後。


    盡管心想這裏一定上了鎖,打不開,我還是故作自然移動到擋住她視線的位置。


    「有什麽關係?反正又用不到。」


    「嗯?」


    「代表社長你現在夠滿足了,沒必要追求其他東西。」


    「是啊……」


    鋼鐵小姐隔著我望向倉庫,接著像放棄了般,閉上眼睛。


    另一側是筒隱家的主屋。剛才我們才在屋簷下的大廳,度過歡樂的時間。


    「我很滿足。沒有缺少的事物。身體健康,人際關係也經營得很好,未來一片光明。和我溺愛的妹妹、親愛的友人、敬愛我的後輩,四個人幸福地走過很長一段時間。」


    然而,鋼鐵小姐並未回頭望向和平的大廳。


    「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太完美了 ── 完美過頭。」


    她依然看著下方,按住喉嚨。


    「有一次,我在半夜醒來,莫名感到不安。我是剛醒來呢,還是身在睡著的那一瞬間。在黑暗中會無法輕易判斷這個世界是夢想,抑或現實。明明不可能存在其他世界。」


    「……那是睡昏頭了啦!隻要待在溫暖的床鋪裏閉上眼睛,這種錯覺一下就會消失。」


    「我明白。我很明白。」


    「那就……」


    「但這不是可以用道理說明的。我偶爾會想,我是不是一直在作夢。總有一天,這溫柔的魔法會不會如氣泡似的破掉,迎接麵對現實的時刻。」


    她用手按著血色良好的喉嚨,不會幹咳的喉嚨,平靜地說。


    微光籠罩走廊,日落後的淡淡光芒照在這裏。鋼鐵小姐在光芒中閉上眼,細長的睫毛耀眼如永遠的黃金。


    這個畫麵過於美麗。跟藏在倉庫內部的深沉黑暗比起來,確實有點太過美麗。


    「…………」


    我的手機突然響起。


    有如警告似的。刺耳的電子音響徹四周。


    我沒接電話也沒掛電話,仰望天空。


    一隻鳥在被夕陽染紅的雲下飛。夜晚將至,它要回巢了。回到該在的場所,回到該在的地方。


    「橫寺,冒昧問你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注視著什麽我不知道的東西、我看不見的東西?」


    「……為什麽這麽想?」


    「沒有特別的理由。隻不過,這個嘛,硬要說的話……應該是因為月子。」


    「因為你妹嗎?」


    「你和月子不知為何,感情突然變得很好。我妹絕對不是習慣與男性相處的個性,反而極度排斥。大約一個月前,她開始把你帶進我們的圈子。不時還能看見她對你毫無戒心的模樣,像剛才的話劇排練。你們之間肯定存在我所不知的話題 ── 」


    鋼鐵小姐緩緩睜開眼。


    銳利精明的目光,輕輕落到我身上。


    「橫寺,告訴我吧。你來這裏找什麽?」


    我們四目相交。


    在被遺忘的倉庫前。在消失的神明前。


    在太過美麗的黃昏下。在閃耀光輝的黃金下。


    「……呃,那個 ── 沒什麽大不了的,真的,不重要……」


    「嗯,但說無妨。無論什麽事,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


    筒隱家的繼承人默默等待。


    等待完美世界的,不完美的真實。


    「 ── 我,我們,為了你 ── 」


    為了拯救你,為了解除筒隱家短命的詛咒。


    或者說是 ── 為了一個家庭的故事。


    曆經漫長的戰鬥。


    我按著幹燥到發疼的喉嚨,像宿疾般不斷幹咳,設法講出話的時候。


    「呣。原來你們在這種地方。」


    一隻小貓從主屋探出頭。


    她單手拿著手機,悶悶不樂地鼓起臉頰。


    一直從我口袋裏傳出的電子音,是《hush little baby》,專屬於某人的特別鈴聲。


    「你們兩個都突然不見,打電話也不接,害我隻能憑聲音找人,很累耶。」


    身穿黑貓圍裙的月子妹妹扠著腰,有點像新婚妻子,十分可愛。她瞄了倉庫一眼。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噢,沒有,邊散步邊閑聊罷了。來找我們的意思是?」


    嬌小的我老婆(預計)重重點了下頭。


    「晚餐煮好了。今天吃壽喜燒。」


    「呣呣呣,我精神都來了!吃越多肉就能變得越聰明!」


    鋼鐵小姐講出一點都不聰明的台詞,臉上綻放笑容。


    「快去用餐吧……橫寺,我說了奇怪的話。忘了吧。」


    我鬆了口氣。


    喜孜孜地小跳步離去的大姐姐,無論何時看起來都像個小孩。


    「……你們在討論要事嗎?」


    跟我一起走回去的月子妹妹,附在我耳邊問。


    「如果我打擾到你們,對不起。」


    「我也不曉得算不算要事。嗯。或許是吧。」


    「果然。學長終於要跟姐姐表明真相,告訴她你真正擅長的其實是脫衣大貧民,是個最喜歡女性裸體的變態了。」


    「先不論是不是真相,那一點都不重要吧!?」


    「呣呣,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


    穿黑貓圍裙的月子妹妹歪過頭。好可愛。想讓她穿裸體圍裙服侍我再推倒她撕爛她的衣服以示謝意。


    「愛看裸體的變態星人……」


    她戒備地抓住圍裙下擺,抬頭盯著我。不好意思,我愛看裸體是鐵錚錚的事實!但我認為愛脫光光的裸體星人也要負點責任喔!?


    「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我一直都是遭到變態學長魔爪荼毒的受害者。請學長繼續去跟姐姐促膝長談或去牢裏蹲個幾年。」


    「等等等等!沒有什麽繼續啦!我也不會去坐牢啦!」


    我拉住快步離去的月子妹妹的手。


    「可是,你們真的在談要事吧。」


    「……呃,嗯。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說,你來得正好。」


    筒隱看起來真的很愧疚,因此我也認真否定。


    她似乎真的是碰巧出現。對吧。月子妹妹希望我們變得跟以前一樣好。沒道理故意打擾我和她姐說話。


    「那麽


    ,那個,有收獲嗎?」


    「誰知道呢……」


    筒隱支支吾吾地抬頭看過來,我同樣給予籠統的回答。


    小豆梓也好,鋼鐵小姐也罷。


    她們都掙紮著試圖取回什麽。


    我不是很清楚那能不能用「收獲」形容。


    「……前途漫長啊。」


    筒隱像在觀察我般看了我一眼,搖搖頭。


    「但我個人認為,這次玩得那麽盡興,還挺成功的。」


    「那樣就行了嗎?」


    「那樣就行。」


    「那場鋼鐵小姐和麻衣衣不知為何變得那麽激動小豆梓不安地湊近麻衣衣害麻衣衣更加激動我慘叫出來的那場大貧民?」


    「真是太棒了。」


    回答得斬釘截鐵。她還滿足地用鼻子噴氣。是、是喔……


    月子妹妹成功與失敗的基準,還是一樣莫名其妙。大概是注視著什麽我看不見的東西吧!


    哎,不過,一定就是這樣。


    每個人都注視著某人看不見的東西。


    我注視著鋼鐵小姐看不見的東西,月子妹妹注視著我看不見的東西,某人注視著月子妹妹看不見的東西。


    借用橫寺同學筆記中,令人懷念的那句話 ──我們就在同一個世界裏,就在彼此的身邊。


    然而,這句話的意思不是在完全一樣的座標,從同樣的角度看同樣的風景。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就在同一個世界裏,就在彼此的身邊,絕對不會重合,偶爾陪伴著對方生活。


    「……雖遠卻近。正因為遙遠才愉快。我跟大家能變得像以前一樣好嗎?」


    我沒有懷著希望,也沒有懷著失望,隻是平靜地詢問。


    「一定可以的。要取回失去的某物。」


    月子妹妹毅然決然肯定。


    「是嗎……」


    我走在緣廊上,隔著中庭仰望夜空。


    今晚是滿月,又大又圓的月亮升向圍牆上方的天空。


    無雲的夜晚。


    這個世界不會經曆那個台風。


    我家不會消失,貓像不會引發事件。洪水不會發生。夏天會平安迎接尾聲。沒有人會哭,和平的世界。盡管如此,還是有人的願望在和平中實現的世界。


    她大概在跟我想著同樣的事、同樣的景色。


    「撲克牌。」


    月子妹妹輕聲說道。


    「能履行約定,太好了。」


    「……嗯。」


    「我的願望一定也會實現。」


    「……嗯。」


    「下次就是每出一張牌就要脫一件衣服的脫衣大貧民了。」


    「……嗯!?絕不可能全身而退的遊戲!你是變態嗎!?」


    我們走在同一條走廊上,絕對不會重合,偶爾配合對方的步調,並肩而行。


    注視著我看不見的東西的筒隱,那張在美麗月光照耀下的標致臉龐,令人百看不厭。


    事後回想起來。


    我真該更認真地去思考,月子妹妹的願望有什麽意義。


    暴風雨晚了幾天才來。


    2注 日本古代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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